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大明第一首辅   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文案:   江芸芸一觉醒来,成了扬州江家不受宠的庶子。   生父不仁,嫡母不慈,兄长出色但寡恩,弟弟嘴毒又心坏,姐妹人美心事多,连自己都要被当成礼物送给贵人,女扮男装的马甲岌岌可危。   江芸芸选择去读书。   她去拜师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不起眼的庶子会被骂回家。   不曾想,这位庶子不仅成功拜师,后来又一路高歌,从扬州解元到京城会元,最后成了大明最年轻的状元。   只这位状元仕途坎坷,人人都笑他不懂为官之道。   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所以被贬去贫瘠的琼州   又因为直言皇庄不公,又被扔到荒凉的兰州   所有人都等着这根硬骨头低头求饶,却不料她以一场奇胜重新回到繁华的京城。   那一日,太子殿下亲自站在城门口迎接。   多年之后的江芸芸成了人人倾羡的帝师,内阁最年轻的阁员,大明最别出心裁的首辅,直到女子身份骤然暴露,朝野震惊。   陛下让她低头认错,入宫为妃便既往不咎。   江芸芸辞不授命。   有弟子问她为何。   “因为我没有错。”   “我虽为女子却也有鸿鹄之志,嫁人生子非我所愿。”   “我虽为孤光微萤,却也愿化作满天星河。”   排雷:女主搞事业为主。   有人单向箭头女主   成长系,从小到老,科举到官场   【参赛理由】【鱼跃龙门 后来居上】女主穿越到一个女扮男装的庶子身上,通过自己努力努力读书,逆流而上,最后考上状元,奋发向上,最后超越自己身上的一座座大山,最后名留青史,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扮男装 升级流 成长 明穿   搜索关键词:主角:江芸芸(江芸),很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滴,大明改革卡   立意:勇往直前,直面困难   征文活动优秀作品奖章   古代组主题征文“历史朝代”   优秀作品   (作品在征文活动被评为优秀作品将获得此奖章)   vip强推奖章   江芸芸一朝穿越,成为被迫女扮男装的江家庶子,生存环境恶劣,眼看就要被当成踏脚石送人,马甲掉落,江芸芸不得不走上了科举之路。   本文讲述了原本被迫参加科举的现代人满满改变心态,一路披荆斩棘,六元及第,收获名师好友乖徒,最后官拜一品,名留青史。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一章   三月扬州,烟雾朦胧,春色翠碧。   连绵不断的春雨在今日终于歇了架势,残留湿意里透出几缕安静的阳光。   ——“周姨娘这是打算违背夫人的命令?”   屋内,江芸芸从睡梦中惊醒,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她脑子浑浑噩噩,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一会儿是现代刚毕业的大学生,一会儿又是在水中挣扎的古代小孩,耳边刚才还是庆祝毕业的欢笑声,眨眼却又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若是再去跳河,岂不又牵连我们苍哥儿!”   外头叫嚷的声音越发刻薄尖锐,听久了竟有些熟悉,江芸芸头疼欲裂,脑海中竟蓦地浮现出一个名字。   ——章秀娥。   江家大夫人身边最得力的陪嫁妈妈,此刻正奉令来抓江家庶出二公子。   而她江芸芸现在就是那个倒霉二公子!   她穿越了,还穿成一个受尽冷眼折磨,投河自尽的可怜小孩。   福大命大没死成,现在又想把她带走。   “去,把芸哥儿带出来!”   江芸芸这边刚弄清楚情况,外面的动静便越来越大。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原主被逼到自杀,可见如果真落到这些人手里,只怕比死更可怕。   江芸芸脑子飞快转动,试图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出破局之法。   电光火石之间,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不准进去!”   那声音颤抖,明显害怕得不行,却硬着头皮拦下那群人的脚步。   ——原主的亲娘、江家妾侍周姨娘,一个胆小如兔的人。   门外,周姨娘苦苦哀求道:“芸哥儿夜里才迷迷糊糊醒过一会儿,还是病人,怎能现在就跟你们走。”   周姨娘向来怯懦,没想到现在竟有拦人的胆量。   章秀娥显然不把这个不得宠的姨娘放在眼里,讥笑地一挥手,身后两个仆人便一左一右上前,将人拖开。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周姨娘死死堵住门,一步也不肯退开。   两个仆人脸色发狠,直接动手扯住她的手臂,这一拉扯,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直接让人摔在地上。   章秀娥吊着眼冷笑,从容往前。   屋门突然咯吱一声响。   一只褐色陶制药碗猛地飞出,砸在她的额头上!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震惊地停下动作,齐齐望向门内。   江芸芸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   软弱的二公子,刚才竟打了章妈妈!   那可是大夫人身边亲信,这简直是在打夫人的脸。   直到那碗落在地上摔碎,众人才回过神。   章秀娥发出愤怒的尖叫,与此同时,额头缓缓流出一道血来。   那道血慢慢悠悠流下,顺着下颚落到华丽的领口,最后晕开一片红痕。   江芸芸却没看她一眼,只把发髻散乱的女子扶起。   “芸哥儿。”周姨娘没想到她这惊天动地的一砸,面色惊恐不安。   江芸芸拍干净她衣服上的尘土。   面前的女子穿着浅绿色上衣,下系同色素净长裙,头上簪着木簪,皮肤雪白,柳眉娟秀,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乌黑,水光潋滟。   她娘可真漂亮啊。   章秀娥下垂的眼尾被瞪得扬了起来,双手颤抖地指着:“放,放肆!把他抓出来!”   江芸芸大病未愈,有些发寒,拢了拢身上薄薄的衣服,无辜说道:“手滑而已,章妈妈何必动怒。”   周姨娘信以为然,忙解释:“章妈妈,芸哥儿他定不是故意的。”   章秀娥更生气了,用手捂着额头,大声嘶吼:“抓出来!抓出来!”   几个仆人立即上前,想直接把人架走,但江芸芸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棍子,左戳右戳,竟一戳一个准。   那些人没想到她会反抗,避之不及,根本近不了身。   周姨娘一脸茫然地看着江芸芸,众人更是见鬼一般盯着她。   以前的芸哥儿内敛胆怯,连高声说话也不敢,今日怎么这么凶残,跟变了个人似的!   江芸芸出了一身汗,久病的身体也有些累了。   “这么热闹的事情,合该给外面的人看看。”她转了转手中的竹竿,皮笑肉不笑,“章妈妈,曹操杀王垕的故事你知道吗?”   章秀娥自然不知道,但她听明白江芸芸在威胁,用的还是那些读书人才会说的话。   章秀娥也有些惊疑不定,一时青着脸不再动手。   江芸芸反客为主问道:“为何要带我走?带我去哪里?”   “你投河自尽,传出去人家都要笑话我们江家,做下这么丢脸的事还好意思问。”章妈妈冷笑,“不看管起来,他日更要酿下大祸!”   “二公子,劝你识趣些,过几日就是苍哥儿的科举宴,不要让老爷夫人发火,也让周姨娘为难!”   这就是不肯明说了。   江芸芸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机,先把这些人赶走才是要紧之事。   她的眼神在院中众人身上扫过,想起当时在屋里听见的话。   ——“若是再去跳河,岂不又牵连我们苍哥儿!”   这个苍哥儿应该就是江家夫人所出嫡长子,年仅十五便高中秀才,今年更是过了科考,可以说是江家的宝贝眼珠子,和大字不识的江芸芸天壤之别。   刻薄泼辣的章秀娥心心念念苍哥儿的科举宴,怕是想在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章妈妈,你说的这个科举宴大夫人交给你负责了?”   章秀娥不明所以,还是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江芸芸心里有了数,忽然话锋一转:“可我是个硬骨头,今日就算跟你走也必定不安分,还要劳烦你整日看管我,你顾得过来么?”   “科考宴这么重要的事,万一被人摘了桃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章秀娥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她是大夫人身边得力的人不错,可府中上下这么多仆人,哪个不仰仗主子恩宠。   这场科举宴,明里暗里想分功劳的人到处都是,想踩着她章秀娥飞黄腾达。   如果她全力揽下二公子这边的破事,恐怕真的分身乏术,最后被人钻了空子。   打蛇打七寸,章秀娥看着面前瘦弱苍白的人,犹豫了。   江芸芸故意抓着手里的竹竿,捅了捅不远处的下人,一副不安分的刺头模样。   章秀娥额头的伤口更疼了。   也不知这二公子是吃错什么药,竟变得这么难缠!   周姨娘这边本来就对大夫人没威胁,劳心劳力处理好了也没功劳,反倒是科举宴那边,一点不能松手!   章秀娥本如是想着,心里本就不乐意揽下无利事,又正好那一只药碗让自己负伤见血,就算空手回去,也算有交代。   大夫人生气,也只会认为江芸顽劣。   想到这儿,她捋了捋袖子,眼神幽暗:“如今阖府上下苍哥儿最重要,就让芸哥儿在这里再休养一阵,料你们也翻不出花来!”   她安排几人守着小院大门,便脚步匆匆回去了,小院中很快只剩下母女两人。   周姨娘没想到事情就这样就结束了,怔怔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这人吃软不吃硬,碰到章秀娥这等凶横之人,打一架都是不怕的,最怕好看又柔弱的人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咳咳,进来坐坐。”她利索关上门,爬回床上。   “芸儿。”周姨娘入内,见她苍白的小脸,心中一软。   江芸芸对着她微微一笑,嘴角的小梨涡也跟着闪动。   周姨娘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里的惴惴不安也跟着烟消云散。   ——她觉得刚才的芸哥儿浑然陌生。   “你怎么敢打章妈妈?”周姨娘不安说道。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反驳道:“她欺软怕硬,不碍事。”   周姨娘却依旧心事重重。   “娘。”   周姨娘惊讶地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要叫我姨娘。”   一直流离在外的江芸芸被一个称谓猝不及防拉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   ——等级森严、三等九般的古代社会。   江芸芸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看,面露犹豫之色,想着怎么找一个合适的说法:“自从醒来后,有些事情我便记不太清楚。”   周姨娘顿时大惊失色。   江芸芸赶在她说话前,急忙截住她的话:“我很好,一点问题也没有,只不过有些事记不清而已,所以想要娘帮我遮掩一下。”   “这可如何是好?”周姨娘忧心忡忡地握着她的手,焦急又沉默地来回翻看着,最后认真说道,“没关系,姨娘会保护你的。”   江芸芸盯着那截秀白的手指,忍不住有些走神。   断断续续的记忆中都是这人哭泣的模样,似乎只要有一点风浪,她都能落泪,可这样柔弱胆小的人刚才却试图反抗凶神恶煞的章秀娥。   “你叫什么名字?”江芸芸缓和气氛问道。   周姨娘眨了下眼。   女子很少被问及闺名,尤其被抬到江家后,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什么时候。   “周笙。”她小声回答,“鼓瑟吹笙的笙。”   江芸芸笑了下:“娘过来坐。”   周笙连连摆手:“不能叫这个。”   “我就私底下叫叫。”江芸芸叫不出姨娘这个称谓,随口敷衍着。   周笙脸上露出笑来,眼尾上带着的一滴泪珠却落了下来,愁苦的面容下瞬间浮现出娇媚的艳丽。   江芸芸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勉强摸到一点轮廓。   原身叫江芸,江家庶子,行二,江家一个嫡长子,一个嫡幼子,还有两个姊妹,都出自夫人膝下。   周笙膝下还有一个小三岁的亲妹妹,但被赶去祠堂祈福,到现在都没回来。   “所以,我怎么就跳河了?”江芸芸皱眉道。   大夫人苛刻,小院这边衣食条件确实艰苦了点,但还不至于因为这些就想不开跳河。   周笙双眼含泪,偏又不似他人的嚎啕大哭,只是断断续续地抽泣着,眼泪却是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看得人格外心疼。   在周笙断断续续的叙述下,江芸芸才知道自己的处境确实不太妙。   原来,有一个荤素不忌的王爷派人来扬州寻美人,江家想攀附这门关系,打算把肖像其母的江芸送上去。   江家希望搭上王爷这条线,为嫡长子江苍未来科举做官铺路。   而江芸至今没有读过书,境遇天差地别,一时想不开跳了河,最终死在那个冰冷的湖中,不得不临时上岗的江芸芸接过了这个烂摊子。   任务:逃离变态王爷。   时间:一个月。   “真不是东西。”江芸芸唾弃着。   “都是姨娘没用。”周笙抱着她哭湿了衣襟,“这可怎么办才好。”   江芸芸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会有办法的,对了,现在是谁当皇帝?”   周笙一把捂着她的嘴,手指吓得发抖:“怎能口出狂言!”   江芸芸扒拉下她的手,委婉问道:“那现在是什么年号?”   周笙这才为难道:“四年前山陵崩,如今该有新的年号,可我久不听外面的消息,已经不知道了。”   “所以,四年前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继位……呜呜……”江芸芸又被捂住嘴,将把大逆不道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我换别的问题。”她紧盯着面前的人,摸了摸自己胸口,咂舌,“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第二章   在现代女扮男装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在等级森严的古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周笙胆小懦弱,怎么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江芸芸惊疑地打量着她,却不想周笙这次却没有哭出来,只是痛苦地看着江芸芸。   “是我贪生怕死。”她颤抖着说着。   江芸芸并未露出鄙夷之色:“求生并不可耻。”   眼前的周笙就像是一朵无依无靠的浮萍,胆怯地停在原处,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畏惧,过往的岁月是一把刀逼得她不得不往前走,可前方的路她却一点也看不清。   她不敢继续走,却也不敢停下来。   “十年前,大公子病了一场,请了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周笙断断续续说着,“那个时候你还有两个月才能出来。”   江苍是江家第一个男孩,被全家疼爱的小孩在五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药石无医,直到有个游方道士说需要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来借命。   那时周笙刚好怀孕七个月,夫人便给她灌了催产的药。   所以早产的江芸不得不成了江家的二公子。   这样的出生缘由,江芸注定不会得到他人的尊重。   他只是大公子的一段命数。   “封建迷信害人。”江芸芸怒道,随后又说道,“但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屋内沉默了片刻。   “你是怎么骗过夫人的?”江芸芸继续问道。   “陈妈妈当时抱了一个男孩回来。”   江芸芸捏着周笙的手指,冷不丁抬眸问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们换了。”   周笙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色迷茫:“那你怎么办?”   “什么?”江芸芸不解地看着她。   “你身体不好,又是女孩子,世道多难,要是病了,受委屈了,被人欺负了,那可怎么办。”周笙小声说道。   江芸芸怔在原地。   她有一瞬间觉得荒谬,因为周笙这么弱小,又这么怯懦,她是秋日的浮萍,也许下一秒就会枯萎,偏是这样的人一次又一次挡在江芸面前。   可下一瞬间,那点荒谬就成了铺天盖地的悲愤,这具身体内似乎还有另外一个灵魂,那个灵魂在哭泣,在颤抖。   许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并没有完全离开。   “你怎么哭了。”周笙手忙脚乱要去擦江芸芸脸上的眼泪。   江芸芸低下头,面无表情地把猝不及防涌下来的眼泪擦掉,好一会儿又抬起头,神色镇定问道:“纸包不住火,若是等江芸再大一些,要结婚生子,那你准备怎么办?”   周笙迷茫地看着她,摇头:“我不知道。”   “当时江苍已经活了,那道士是无稽之谈,你若去坦白,夫人未必会责怪你。”江芸芸神色格外镇定,只那双眼睛却红得好似要滴血。   “我,我不敢。”周笙胆怯地说道,“我害怕。”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她。   你看,她连澄清的勇气都没有。   有人在她脑海里恨恨说道。   “娘会保护你的。”周笙想要靠近她,却又停在原处,只能反反复复,卑微恳求着,“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江芸芸垂眸,心中的酸涩似海浪一般滔天涌起。   可你要保护的小孩,已经不在了……   江芸芸闭上眼,把蓦地涌上来的怨恨咽了下去,片刻之后才睁开眼睛,在她不安恐惧的视线中,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至少我是不怨的。”   她非江芸,也许这十年来,一出生就被禁锢在这间小院的江芸饱受折磨,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而现代的江芸芸只看到这间院子里两个人的痛苦。   她不能要求一只软糯的小白兔变成凶恶的大狮子。   但同样不能让铁笼里的小狗原谅折磨他的笼子。   周笙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江芸芸看着那些眼泪,心底涌现出的怨气突兀地消失了。   豌豆公主会因为被褥下的一颗豌豆而坐立不安,这些年,周笙也因为这件事情辗转反侧。   那个消失的小孩在这一刻终于没了牵挂,彻底消失不见。   江芸芸任由她伏在自己膝盖上,压低着声音痛哭着。   周笙胆小到甚至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出来。   江芸芸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衣裳下是消瘦的肩骨,她就像攀附在大树上的菟丝草,柔软无辜,可除了这条路,她没有别的选择。   让江芸成为男孩,是她为数不多的抗争,却成了江芸无法摆脱的禁锢。   江芸若是女子,江家人不会把她送给那个恋童癖王爷,但同样,依照江芸的美貌,女子的江芸到头来还会是江家的垫脚石。   都是死局,但总要寻个破局的办法。   江芸芸抱着周笙,任她哭个痛快。   “姨娘怎么又哭了。”门口传来一人的声音,“若是被人听到了,夫人要生气的。”   周笙慌乱地用手擦了擦眼皮子,连着鼻尖都通红,楚楚可怜。   “大公子过了科考,外面正是高兴的时候。”陈妈妈把手中的饭菜放在桌上,小心把人扶了起来,“洗把脸,吃个饭吧。”   江芸芸去看那人,只记得她好像叫陈妈妈,一直跟在周笙身边。   来人上着暗红色直领直袖半臂,内罩深绿色的长袖短衫,下系同色的素色裙面,头顶只用一块深蓝色的罗帕裹着,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入发髻内,眉心紧绷,眼睛微瞪,凶悍无畏。   “芸哥儿醒了,也该把渝姐儿接出来了,祠堂阴冷,渝姐儿本就体弱,小心落下病根。”陈妈妈摆饭菜时说道。   周笙连连点头:“我下午就去请夫人把渝姐儿放出来。”   “妹妹为什么去祠堂?”江芸芸抓紧时间问道。   陈妈妈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说道:“之前您出事正好赶上大公子考试,大夫人怕出事。让渝姐儿去祠堂祈福。”   “我要照顾你,渝姐儿就替了我。”周笙忧心忡忡说道,“她这么小,那些仆人定不会照顾她,我得去接她回来。”   江芸芸回过味来。   江芸身上挂着一个和江苍相连的命数,在大夫人眼里,两人命运一体,她刚好在江苍科举等成绩时出事,在大夫人眼里是不祥之兆,所以才迁怒周笙。   “现在已经中午了。”江芸芸连忙把人拉住,“把渝姐儿接出来,一定要夫人同意吗?”   陈妈妈点头。   “早上听章秀娥说,这几日府中要办宴?”江芸芸又问。   “大公子科考考了第一,老爷打算开祠堂敬告祖宗,再摆三天流水宴。”陈妈妈小心翼翼地看了江芸一眼。   “现在娘去找他们十有八九要挨骂。”   “可也不能不去。”周笙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渝姐儿,但她毕竟还小。”   原来两个小孩关系不好!   “都这个地步,怎么还能闹别扭,我是觉得,可以换个办法。”江芸芸咳嗽一声,尴尬岔开话题,“让陈妈妈先去祠堂盯着,若是有机会直接把人带回来。”   陈妈妈狐疑地打量着她:“渝姐儿知道芸哥儿这么关心她会高兴的。”   “那等会麻烦陈妈妈辛苦一趟。”江芸芸火速转移话题。   “不辛苦,刚好我也要去祠堂那边盯着点,免得刁奴欺负了渝姐儿。”   一顿饭食不知味地吃完。   周笙确实不受宠,这个饭菜只能算勉强入口,怪不得她和江芸瘦成这样。   午后,江芸芸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周笙也跟着坐在一侧绣花。   她手艺极好,一簇花绣得跟真的一样。   “这是什么花?”江芸芸随口问道。   “是凌霄花。”   周笙在江芸芸的胳膊上比划了一下,开心说道:“以前我家有一面种了一墙的凌霄花,每年五月就会开花,满满一架子红色,可好看了。”   江芸芸笑眯眯托着下巴:“看来你之前的日子过得不错。”   周笙脸上笑意缓缓收敛,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到最后只是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察觉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尴尬地挪了挪屁股。   就在两人沉默间,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江芸芸站起来:“陈妈妈回来了。”   陈妈妈在烈日下走得满头大汗,细看脸上怒气还未消退。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   “是出事了吗?”周笙慌张问道。   陈妈妈喘了几口气,随后低声说道:“这几日一直下雨,渝姐儿起了烧,我本打算带她出来,正好碰见老爷来开祠堂。”   周笙着急起身:“是老爷不准吗?”   陈妈妈脸上怒色更甚:“老爷选了一块上等的和田玉,说要给大公子做玉佩,大夫人却要渝姐儿为这块玉祈福几日,定是章秀娥那老刁奴说了坏话。”   周笙急得团团转:“不行,我要去把她带回来。”   江芸芸来不及阻止,就看周笙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你快去拦着她。”江芸芸一听就知要坏事,赶紧让陈妈妈去拦人。   陈妈妈哎了一声,走几步后又回头仔细叮嘱着:“芸哥儿去屋子歇着,不要乱走。”   江芸芸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在廊下走了几圈,又捡起摔在地上的绣品,看着鲜艳怒放的凌霄花,最后小心放在绣篓里,仔细分析着眼下的情形。   江芸芸来回踱步:“周笙中了圈套,得捞出来,渝姐儿体弱,也要捞出来。”   她不知不觉走到院墙边上,听到外面热闹的动静声便站在原地听墙角。   是几个丫鬟嫌太阳热,正贴着墙根走路。   “这葡萄可真好看。”   “招待贵客的东西不能失了体面。”   “那些人都是宝应学宫的老师吗?看上去好年轻。”   “年纪大的说是三公子请来的贵人,”   “大公子要是明年考中举人,江家可就真的热闹了。”   江芸芸心中微动,冷笑一声。   “仗势欺人,我今天给你们使劲热闹一下。” 第三章   江家是商贾之家。   江芸芸对这个说法一直没有太大的认知,直到现在跟着那群丫鬟走出周笙的小院,这才恍然有种踏入仙境的错觉。   屋檐飞扬,金碧精莹,山洞阁楼,亭台池塘,花草树木,目之所及的奢华。   一出小院面前的竹林,没走几步就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种着一片桃花林,隔着墙依旧香味扑鼻,脚下踩着的石桥下是满池金鱼,条条二尺有余,远看像一片红霞。   江芸芸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着的富贵气,揉了揉脸,继续跟着小丫鬟们朝着前院走去。   越靠近前院,丫鬟小厮也越来越多,他们衣服华丽精致,连着面容都格外姣好。   她揪着自己身上的破衣服,不得不谨慎地停下脚步,在一处假山后躲了起来。   “好你个小子竟躲在这里偷懒,快把这个纸槌瓶送去。”她刚想着如何混进去,就被一个小丫鬟逮了出来,颐指气使地塞了一个青色的细颈瓶子。   江芸芸大喜,低头哎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还未靠近前厅,就看到门口整整齐齐站着十来个人高马大的仆人,再往里面看,只能透过层层梅树叶看到里面坐了不少人。   ——哪个才是江苍的老师?她犹豫张望着。   “看什么!”门口站着的人气势汹汹上前,“这个瓶子要送给大公子老师,还不送去。”   江芸芸低头看着怀中的瓶子,犹豫问道,“直接送给他吗?”   面前之人无语地停顿了一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低着头的小厮,不耐啧了一声:“蠢货,送去右边第二间屋子,自有人打包后送到贵人车里。”   江芸芸哦了一声,沿着梅林,穿过一面粉墙来到一间堆满珍宝的屋子。   绫罗绸缎,珍稀古玩,名贵花草,她再一次对江家的富贵有了深刻的认识。   “花瓶总算来了。”   有人朝着江芸芸走来。   江芸芸抱着花瓶,冷不丁问道:“这花瓶很贵?”   “这可是龙泉粉青釉纸槌瓶,说是南宋的宝贝。”那妈妈脸上笑意加深,“这可是老爷特意高价选来送给大公子的老师……啊……”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刺耳的咣当一声,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松手,任由怀中名贵的宝贝在脚边碎成一片片。   “你疯了!”妈妈尖锐叫着。   江芸芸用脚踢了踢碎片,漫不经心点头:“可能是手滑,还有什么东西是给那个老师的?”   虽没人说话,但还是有人下意识把手中的东西握紧。   江芸芸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朝着那人走去,有点礼貌但不多地说道:“得罪了。”   她一边把小丫鬟手中的花瓶给直接拍下去,一边打开她脚边的盒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摔了一遍。   那妈妈被接二连三的声音惊得回过神来,尖叫着扑过来:“疯了,疯了。”   江芸芸个子小,左突右躲,甚至临走前还好心提建议:“你们快去请夫人过来,不然要来不及了。”   院子里如何慌乱不提,跑出来的江芸芸却没有跑远,反而是盘腿躲在假山的一个洞穴中。   那个位置不高,却可以观察到周围的情况。   她必须精准把握时间,才能确定周笙的安全。   一炷香后,她就看到圆拱门处传来动静,探头张望了一下,就看到有一人被簇拥着走了过来。   她长得并不出众,颧骨高耸,眉眼凌厉,但衣着华丽,裙摆在行走间,好似金波荡漾,头顶插满金玉,日光下闪耀晖晖,连带着人脸都看不清。   江芸芸看着那人身边跟着章秀娥,猜测这人大概就是江府的夫人。   人既然被叫来这里,周笙那边应该就不会挨打了。   许是外面动静太大,正厅内也有小厮快步走出来。   江芸芸盯着那小厮看了一眼,又看向院中坐着的几人,心中微动,冷不丁想到顺带捞江渝的办法。   来都来了,闹都闹了,多一个不多,捞一个是一个,不如更热闹一点。   她如是想着,刺溜一下从假山上滑下来,刚走几步,就朝着一处看了过来。   春日的梅花树绿叶茂密,樛结高枝,影影绰绰间南枝春来,暗影浮动。   ——有人在看着她。   她沉默着,但很快又扭头走了。   她需在小厮回来之前进去,打江家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那点隐晦的打量并未让她停下脚步。   江芸芸靠近那间正厅才发现这间大厅的气派,歇山转角,滴水重檐,珠帘高卷,上悬朱红牌匾——正清堂。   正中的博山炉正悠悠散发出梅花的清香,一番春信,玉骨冰姿,仙风袅袅。   屋内几人察觉到动静,顺势看了过来。   江芸芸的目光先是看向为首那人,那人并不年轻,留着修整整齐的胡子,穿着靛青色的衣袍,目光沉静温和。   他的右手边坐着体型圆润的男子,虽有意穿的文雅质朴,但腰间硕大的金玉佩还是暴露了他暴发户气质,应该是她的便宜爹,江如琅。   至于左手边则是坐了三四个年轻人,头戴方巾,身穿统一的青色衣衫,此刻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你是何人。”上首的中年人温和地注视着来人,眸光清亮,“怎如此失礼?”   “是你!”江如琅见到门口站着的江芸芸,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失神喊道。   江芸芸赶在江如琅开口前,故意为难说道:“江家为诸位备下的礼物被人不小心摔坏了,夫人想要诸位再多留一会儿,等礼物再一次备齐。”   “胡说八道。”江如琅紧盯着面前的江芸芸,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把他给我拉下去。”   江芸芸冷静说道:“夫人已经来了,老爷不信可以去看看。”   江如琅神色古怪,将信将疑。   刚才外面确实有吵闹声。   “是大公子老师的礼物摔坏了。”江芸芸的目光在左侧的三个年轻身上一扫而过。   那三人容貌俊秀,各有千秋,长得也都像读书人,最主要的是年轻。   她不确定等会那些刺人的话朝谁说。   “早叫江老爷不必破费。”坐在第一位的年轻人立刻眉心微动,神色不悦,“今日只是来恭贺大公子科考取得佳绩。”   江老爷用手擦了擦额头,眼尾朝外看了几眼,脸上的肉挤成一堆,殷勤说着:“小儿能得今日功名,多仰仗老师们辛苦教导,区区薄礼是要的。”   那人并未断然拒绝,反而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那位中年人。   “先生何必推辞,听说还有一个南宋的瓶子,花费千金。”江芸芸推波助澜。   上首中年人眉心一皱,看向江如琅。   江如琅连连摆手:“只是对诸位老师的一个心意而已。”   “那也是家中女眷诚心跪拜,祈福多日,心意绝对是足的,老师们何必推辞。”江芸芸唉声叹气,小脸皱巴巴的。   中年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一个贵重的礼物本就打眼,现在竟然还要女眷跪拜祈福,说出去,还当这些人欺负江家女眷。   “女眷跪拜并非此事,不要听这不孝子多言,还不把他给我拖下去。”江如琅厉声呵斥道。   江芸芸一口咬定:“怎么不是,今日夫人亲口说的,祠堂的人可都听到了。”   “你也是江老爷的儿子?”坐在最后面,也最是年轻的老师眉心一挑,身子微微前倾,“今日是为那个女眷来的?”   那年轻人眼睛格外亮,一笑起来,眉眼清朗。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正是,我妹妹体弱多病,大哥过了科考,正式迈入科举之路,自然是全家都高兴的好事,为他祈福是我们这些做弟妹该做的,只是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我妹妹也该享受一下这个喜悦。”   “好一个伶牙利嘴的小童。”那人抚掌,眨了眨眼,促狭说道,“好似一只小牛犊。”   江芸芸并不理会他的打趣,盯着江如琅,态度谦卑:“大哥若是明年考上举人,自然还有祈福的机会,还请老爷让我接渝姐儿回来。”   几人说话间,有小厮匆匆而来,骤一见到江芸芸,脸上顿时露出见鬼的表情。   “什么事情如何慌慌张张!”江如琅迁怒着。   那小厮嘴角微动。   “看来仲达的东西真的坏了。”最年轻的小先生托着下巴,笑说着。   那小厮脸上藏不住事,面露惊讶。   被他打趣的人却脸色瞬间阴沉。   “江老爷。”一直没说话的中年人终于开口,“大公子过了科考是自己的本事,何须祭拜鬼神。”   “是是。”江如琅脸色发白,胡乱应下,“都是小妇人不懂事,卢老师不要生气,黎先生也消消气。”   “这些礼物不必准备了,祈福是为敬畏鬼神,祭拜祖先,我与大公子不过是师生关系,称不上这样的厚礼。”卢通口气硬邦邦开口。   “得病寝衽,畏惧鬼至,还是卢先生看得清。”江芸芸说着风凉话。   小先生眼睛一亮:“小小年纪竟还读过王充的订鬼。”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说话。   快餐文学的现代人,只会这一句。   “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去把楠枝找回来。”中年人脸色不豫,起身准备离开。   江老爷连忙起身,连忙说道:“马上就午时了,不若一起吃个饭,小儿拿功课马上就回来了,还请黎先生指点一下。”   黎先生摇了摇头:“令郎自有老师,何须我来指手画脚。”   江老爷脸色大变,正打算说话,卢通便顺势拦住他,对着他摇了摇头。   “你倒是大胆。”出门前,那位黎先生低头,打量着低眉顺眼站在一侧的江芸芸,“王仲任盛矜于己,厚辱其先,你学其知,不可学其性。”   江芸芸迷茫地眨了眨眼。   ——听不懂。   “既是为了妹妹,还请江老爷不要怪罪他。”那个小先生最后一个走出来,慢慢悠悠为江芸芸说着话,“此子颇有仲任之风,江老爷有两个好儿子,好福气啊。”   江芸芸察觉自己坏了江家大事,自然不会等在这里挨骂,连忙跟着他跑了。   出了正院,她看到有个小少年抱着梅花站在黎先生面前,神色恭敬谦卑。   那人长得秀气白净,穿着天青色的交领窄袖上衣,两肩以及胸口绣有兰花,腰间有片金横道线纹装饰,连带着腰身都收敛着,下裳则打折竖向细裥,好似裙子一般。   她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那小少年便看了过来,两人视线刚一交错,他便矜持地收回视线。   “这是黎先生的小儿子,黎循传。”那个小先生背着手解释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不为所动。   “你不知道黎先生是谁?”那人惊讶反问。   江芸芸一脸迷茫。   “真是一个痴儿。”小先生抚了抚她的额头,笑说着。   “你既然知道王仲任,那我便再送一句话。”他手中的扇子在指尖打了一个转,“处颠者危,势丰者亏。”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一下,把听不懂写在了脸上。   “你读过王充的订鬼,却没读过他的论衡?”那人惊讶反问。   江芸芸揉了揉脸,老实交代:“我,文盲。”   那人脸上笑容一顿。   “那你怎么会王充的诗句?”   江芸芸犹豫片刻,缓缓补正:“那,半文盲。”   那人和她面面相觑,忍不住龇了龇牙,阴阳怪气:“你这人,还能是半个的。”   江芸芸厚着脸皮不说话,到了岔路口就打算离开。   “哎,小孩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名字。”那小先生眼疾手快抓着他的袖子,不解问道。   江芸芸盯着那手指,那手指白皙修长,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她愣了一会儿,这才看向那人漆黑的眼珠。   “我叫仲本,字与立。”他笑眯了眼,注视着那双眼睛,“你可比你大哥有意思多了,江家怎么不叫你去试试黎家收徒的事。” 第四章   江芸芸回到院子,一眼就看到周笙脸上刺眼的巴掌印。   “不小心摔的。”周笙侧了侧脸,怯生生地避开她灼灼的视线。   江芸芸盘腿坐在她面前,严肃地看着她脸上明显的手指印。   手指印格外深,指痕粗壮。   “夫人骄矜自傲,也没这么大力气,章秀娥打的?”   她这般问着,眼睛却看向陈妈妈。   陈妈妈一脸愤慨:“那泼妇拿着鸡毛当令箭,竟敢对姨娘下这么重的手。”   “若无夫人撑腰,她怎么敢如此嚣张。”江芸芸强忍着火气,垂眸,“渝姐儿呢?”   周笙脸上露出笑来:“夫人突然被叫走,陈妈妈趁乱把渝姐儿抱出来,还好没起烧,我给她吃了安神的药,已经睡下去了。”   江芸芸吐出一口气,还算功夫没有白费。   “芸哥儿刚才去前院了?”陈妈妈打量着江芸芸,迟疑问道,“您没有受伤吧?”   江芸芸狐疑:“我会受伤吗?”   陈妈妈欲言又止。   “难道江如琅不喜欢我,见我一次打我一次?”江芸芸试探问道。   陈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   “下这么狠的手?”江芸芸大惊失色。   “其实你不爱出门,有几次不小心在花园碰到老爷才受罚的。”周笙安慰着,“我们躲着不出去就好,先吃饭吧。”   两人刚吃饭,江家大管家江来富直接闯入小院,把江芸芸直接捆走了。   “为何要把人带走?”周笙慌张拦下人。   江来富冷笑一声:“二公子闯祸,老爷寻他。”   说完便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大厅内不复刚才的文雅大气,地上一地狼藉,江如琅站在正中位置,紧盯着被人捆过来的江芸芸,立刻露出吃人的视线。   章秀娥站在一侧,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你可知你今日干了什么蠢事?”江如琅咬牙问道,“江家泼天的富贵都被你搅和了。”   “二公子好大的派头。”章秀娥也紧跟着讽刺着,“现在是不是暗中得意坏了苍哥儿的好事,不过那又如何,苍哥儿到底还是宝应学宫的人,明年科举拔得头筹,可不是你这样的白丁可以比的。”   江芸芸狼狈地站在正中位置,火上浇油:“那不是也没被人看上。”   “你个白眼狼……”江如琅大怒,抬脚就要踹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到一边去。   管家慌张地扶住差点跌倒的江如琅。   江如琅狼狈地站稳,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江芸芸:“给我按下去打!打死!”   江芸芸赶在小厮冲上来前,大喊:“我要去黎家拜师。”   这几日她旁敲侧击过江如琅的品行,热衷追求功名,踩低捧高的商人,对读书人抱有好感,尤其是上升期的读书人,只要他们开口几乎是有求必应,对外名声不错,但本质上是一个势利狠辣的人。   小厮把她按倒在地,眼看就要挨打了,江芸芸挣扎着,继续说道:“那个小先生说我很有机会!”   江如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小童。   “何必听他胡说,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黎先生如何能看得上他。”章秀娥不悦,“夫人那边还等着答复呢。”   江芸芸并不慌张,紧盯着江如琅,添油加醋说道:“出门前那人叫我去试试黎家收徒的事,他觉得我更有机会。”   在白日里搅了江家的局时,她就知道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她逞一时之勇,暂时解除危机,但前厅的那几人都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她的企图,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不过是为了读书人的面子。   迫害女眷,贪图财富,总归对名声不好。   黎先生临走前的话,想来是责备的话。   可事已至此,她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所以,那个叫仲本的人说的话,给了她新的一条路。   ——科举,她最好的选择。   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代,只有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尤其是她现在还套着男人的马甲,比女子有了更多的选择。   只要考上一个秀才,就算是吃公家饭的人,若是实在考不上,去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也会有新的出路,总比在这里等死来的好。   江芸芸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   只现在还有两个问题摆在她面前。   近一点的是,江如琅的怒气。   远一点的是,变态王爷的染指。   现在她决定先解决江如琅的怒气。   江如琅冷笑:“你当真是吓糊涂了,他连苍儿都没看上,还能看上你。”   江芸芸神色镇定:“那个小先生叫仲本,你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看我是不是在骗人。”   江如琅心中一惊,满腔的怒气突然被扎了一个口子。   ——那个小先生确实叫仲本,扬州人,去年刚考中进士,这次回乡祭祖,被卢先生请来,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他,当真如此说?”江如琅那颗愤怒的心突然打了一个转,惊疑问道。   江芸芸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缓缓开口:“既然都是拜师,只要是江家的人不是都可以吗?”   江如琅脸上果不其然闪过动摇之色。   章秀娥脸色微变,大怒:“老爷难道就打算这样放过他?苍哥儿的脸面呢?夫人的脸面呢?”   江如琅面上闪过一丝厌恶。   “他可不识字,如何拜师,那黎先生难道会从启蒙教起。”章秀娥步步紧逼。   江如琅脸上的迟疑眼看就要消失不见了。   “让我去试试,总归比现在这个局面好。”江芸芸高声说道,“我不识字,但我不会学吗?王充的书我可都读过。”   江如琅又开始动摇了。   是了,周笙是识字的,而且她自小读书就很好。   管家察觉到老爷的迟疑,对压着江芸芸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随后亲自把人扶起来:“若是黎家也看不中你呢?”   江如琅立刻紧盯着她看。   江芸芸心跳加快,可话语却又格外冷静:“那我自然随便你们处罚。”   管家轻笑一声,小心拍了拍她身上的灰:“二公子今日真是莽撞,渝姐儿是江家的三小姐,夫人还会亏待她不成,这般没轻没重的,坏了可是江家的面子。”   江芸芸能屈能伸:“今日都是我的错,我道歉!”   江如琅冷着脸,终于把此事应了下来:“若是黎家没看上你,自然有你好果子吃。”   “一个废物,还要老爷挂心。”章秀娥直接甩袖离开。   江芸芸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知道是过了这关。   “二公子这边请,我送你回去。”管家笑说着。   —— ——   等江芸芸回了小院,周笙拉着她仔仔细细看着,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说你白日里去前院闹了一通。”周笙小心措辞询问。   江芸芸见她脸上红痕刺眼,把人拉倒床上坐下,手指化开膏药,仔细擦着她脸上红痕,镇定开口:“我打算去科举。”   周笙猛地睁大眼睛。   “可你是女……”   “我是男的。”江芸芸打断她的话,认真说道。   周笙僵在原地,慌乱不安:“若是被发现了……”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胸口:“所以我得赶紧考上。”   “可你没读过书。”胆小的周笙对未来总是下意识畏惧,找出无数理由来反驳。   “大公子四岁就开始读书。”   “读书很贵,老爷和夫人若是不愿出钱。”   “大公子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   江芸芸安静地听着她一句句理由,直到最后,周笙又倏地安静下来。   她神色呆怔,好一会儿又沙哑说道:“可是读书才是出路。”   江芸芸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周笙,却又没有说话。   面前的女子不过二十几岁,若是放在现在,也是刚大学毕业的年级,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在这里却只能被禁锢在后院里,惶惶不可终日。   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只剩下读书这条路了,保住二公子的身份,也可以更好的照顾你们。”   “我不要你照顾。”周笙低头,揉着绣品,“你好,就好。”   江芸芸笑了笑:“那你同意吗?”   周笙抬头看她,那双绵软清亮的瞳仁倒映着面前瘦弱的小孩。   她有一张顶级小白花的长相,皮肤雪白,柳眉娟秀,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乌黑,水光潋滟。   “芸儿,你……”她顿了顿,“长大了。”   “是长大了。”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 ——   春风十里扬州路,金碧楼台相交倚,绿柳朱轮走钿车。   江芸芸观察着人声鼎沸的街道,这不仅是江芸第一次出门,也是江芸芸第一次出门。   她小心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这是周笙昨夜连夜给她做的新衣服,她要穿这个新衣服去见黎先生。   听说江家夫妻昨日吵架了,还惊动了江苍,但出人意料的是,夫人没有再发作,只是断了小院的吃食。   江芸芸早饭没得吃,饿着肚子出门。   这条街大约有四五丈宽度,用黄泥填实,石灰铺平,上面压着平整的石头,若是没有石头则铺上了地砖,道路笔直宽敞,两侧各有一条水沟,水沟里有人正在打扫清理。   两侧街面悬挂的招幡迎风而动,她看得目不暇接。   “正宗的官窑名瓷,客官可要来看看。”   “瞧一瞧看一看,新鲜的海味,广州琼州送来的海货。”   “杭州新送来的胭脂水粉。”   江芸芸两只眼睛来回看个不够,直到走完这条街,才猛地停下脚步,往后看了一眼。   她看着那一杆杆随风而动的招幡,上面的字只记得模模糊糊的印象,头顶是蔚蓝的天,脚踩着灰扑扑的土地,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感觉这才突然落了地。   ——这里是古代。   她站在四通八达的大街上,感受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任由马车在身边穿梭而过,听着商贩的叫卖,看着女子鬓间的鲜花,蓦地失了神。   “哎,这不是江家小牛犊吗。”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打趣声。   江芸芸抬头。   二楼探出仲本的脑袋,他换了一身豆绿色的衣袍,带着一顶高高的帽子,手中的折扇正慢条斯理摇晃着。   “去拜师?”他眉眼弯成一道缝,神色闲适舒懒。   江芸芸点头。   “那可要做好准备了。”他意味深长说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要拿出昨日的魄力来。”   江芸芸还是点了点头,却半步没有动弹。   “怎么还不走?”仲本不解问道。   江芸芸露齿一笑:“不认路。”   —— ——   黎家到底是什么背景,江芸芸到现在还不知道,但眼下看着门口排起长队的轿子,猜测大概是很有名的人。   “进去吧。”仲本指了指大开的门,笑说着,“如果进得去的话。”   门口堵着一群人,一个个衣着富贵,穿金戴银,连着衣服上都金光闪闪,尽管如此拥挤,他们也没有贸然踏上台阶,只是一簇簇地好似一团棉花挤在门口。   “为何进不去?”江芸芸不解,“不是说收徒吗?”   “因为这里没有他要的学生。”仲本的目光随意扫过众人,冷淡答着。   “都考验过了?”江芸芸吃惊。   她天刚亮就出了门,现在连午时都没到。   仲本并未回答,只是用手中的扇子轻轻点了点江芸芸的脑袋,“你觉得读书是为了什么?”   江芸芸扭头看他,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仲本见她迷茫,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把她的脑袋扭回去:“好好努力吧,小牛犊。”   他迎着春光,拨开垂落在头顶的桃花枝,慢慢悠悠离开巷子,豆绿色的衣摆在红艳的微风中春色满身。   ——读书为了什么?   若是以前,对咸鱼的她而言不过是为了找份好工作。   可在现在,她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社会,连命运都被他人握在手里,以前那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也成了奢望。   拜师,是她求生的手段。   江芸芸低着头,看着鞋尖上的泥土,这双鞋也是周笙连夜做的。   天刚蒙蒙亮,她看到周笙熬红的眼睛心里不得不感慨一个母亲的用心。   江芸芸朝着黎家大门走去,挤进去花了一番时间不说,连着衣服都皱皱巴巴。   她心疼地摸了摸皱褶处。   “一个穷小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有人颐指气使骂道。   “读书可要花钱,你这绢布只是下等,还如此心疼,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了。”也有人好心劝道。   江芸芸抬头看了一眼牌匾,又理了理帽子,这才看向门内。   相比较之前看到江家的富丽堂皇,这间院子格外简单,两侧种着绿油油的菜,正中放着一个大缸,些许荷叶冒出头来,不远处的台阶下,有一个老仆正坐在椅子上,手里剥着豆荚,对着外面的动静不置一词。   她谨慎得敲了敲木门。   那老仆起身走了过来,他瞧着有六七十岁的样子,但脚步格外稳健,耷拉下的眼皮下有道目光正看着江芸芸,似在打量又好似简单的注视:“来拜师?”   江芸芸点头:“小子江芸,久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访。”   “独自一人?”他又问。   江芸芸点头。   “可有带礼物?”那人又问。   江芸芸摇头。   “如何来的?”   “走路来的。”   “走了多久?”   “一个多时辰。”   “你先等着吧。”那仆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江芸芸后转身离开。   “果然,还是进不去。”   “到底如何才能进去啊。”   “若是进去了,我们也好施展一番,如今只能对着门叹气。”   那群人在背后议论纷纷,扼腕不已。   江芸芸也是一头雾水,站在人群中听久了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对话,有些人还交了自己做的文章,也有送了礼,当然这个是没有收的,但同样的是,谁也没有进去。   她捏着手指,把刚才的问题仔仔细细想了想,随后扭头去看门口五花八门的轿子,冷不丁又想起仲本临走前的话。   ——这是……考验?   她模模糊糊生出这样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老仆起身去了屋内,许久之后,仆人又一次出现。   这一次,是朝着他们走来。   原本热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老仆沉稳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过,最后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老爷请你们几人进来。”   被点到名字的人欣喜若狂,把手中的书籍小心翼翼得捧在怀中,作揖行礼,依次入内。   挤在门口的那一簇棉花们还未说话,就被老仆无情送客,只得一步三回头,含恨离开。   那老仆的视线落在一直沉默的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下意识站直身子。   “老爷让您回去。”他摆了摆手。 第五章   “为何不考教江家小子。”仲本坐在厅堂内,不解说道,“我看那小牛犊确有王仲任遗风,好好教导定能大放异彩。”   “与立是说那自誉而毁其先的劲。”黎民安抿了一口茶,笑问着。   仲本垂眸笑了笑。   “你不服?”黎民安挑了挑眉,“你可知那日在江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仲本的扇子摇得更勤快了一些:“能猜出一些。”   “德不优者不能怀远,才不大者不能博见。”黎民安淡淡说道,“此子骄矜冲动,心性不定,难成大器。”   仲本叹气,手中的折扇倏地收起,慢条斯理反驳着:“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   黎民安沉默片刻,无奈说道:“王仲任其言多激,与圣贤相轧,你去岁已考中进士,不可再露出此意向,免得言官弹劾。”   仲本含笑应下。   “此番你是回家探亲,却特意绕道来给家父看病,黎某感激不尽。”黎民安起身行礼。   仲本连忙把人拦住:“黎公一生为公,清政爱民,如今年老多病,我等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   “收徒之事不知为何被人知晓,那也正好考究一下扬州的学风。”黎民安捏着胡子转移话题,“等会与立可要与我一同看看。”   仲本摆了摆手:“祭祖已经结束,我的假期算算日子也该到头了,扬州多雨,我得早些启程。”   两人说话间,便见老仆带着几位候选人来了。   仲本指尖的折扇转了转,笑着起身离开。   “与立,你为何对那人如此看重。”黎民安见状,多嘴问了一句。   仲本摩挲着扇柄,好一会儿才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那个少年眼中有蓬勃旺盛的火焰。   他虽年幼瘦弱,可当日站在门口,却隐隐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少年人与日争辉,意气生春,自然令人侧目。   —— ——   江芸芸在黎家台阶下坐下,托着下巴,看着墙角的苔藓。   黎先生不愿意见她之事倒也不让她惊讶。   许是昨日之事让他心生芥蒂。   又或者,江家商贾之家,他一个读书人不愿和他们交集。   江芸芸换个只手托着下巴。   黎先生可以把她拒之门外,她却不能一走了之。   她的生死状昨天才立下!   只是如何才能让黎先生见她一面,只要见一面,她便有借口拖一拖。   江芸芸皱着小脸,捂着肚子,唉声叹气。   “小子坐在这里做什么?”一辆骡车停在她面前。   驾车之人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带着斗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怎口气这么凶。”帘子被掀开,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奶奶的探出头来,“小童怎么坐在这里,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芸芸慌慌张张站起来,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那怎么坐在我家门口。”老太太笑问着。   江芸芸大吃一惊,神色窘迫地让开一条道。   “是来求学的?”   骡车并未直接进去,老太太从车内走了下来,   她穿白色银条纱衫,外罩深紫色的焦布比甲,上绣着穿花凤的图案,头发则用一根桃木簪随意挽起来,眸光温和,神色慈悲。   江芸芸点了点头。   “可是落选了?”老太太打量着面前的小孩,瘦弱矮小,头发枯黄,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澄澈明亮,丝毫不见胆怯局促。   江芸芸沮丧:“我还不曾入选。”   老太太面露惊讶之色,但还是细心安抚道:“你年轻机敏,这番不成,自会有新的机遇,何必唉声叹气。”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盯着脚尖看。   “可是有什么难处?”老太太敏锐问道。   江芸芸抬眸,漆黑的眼珠倒影出春光,少年身上也好似在发着光,冷锋截云,光照碧空。   “可我只想拜黎先生为师。”她认真说道。   老太太惊讶:“这是为何?”   江芸芸沉默。   自然抓一根救命稻草。   她带着强烈的功利心,一步步走到这里,哪怕被拒绝也不能离开,自然是想要求一个庇护,拜师不过是生存手段,这样不堪的目的在如此温和的注视下,不敢露出一丝心思。   “自然是他学问好。”她只好含含糊糊说道。   “言不信,行不果。”车内传来老者的讥讽声,“确实不得入选。”   扬州的风温柔缱绻,穿过安静的小巷,连着车帘也只是微微晃动着,可里面的传出的声音却好似晴天惊雷,听的人心头一震。   “我儿学问一般。”老太太依旧笑脸盈盈,“去找一个更合适你的老师吧。”   江芸芸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黎府的牌子,又摇了摇头。   “这又是为何?”老太太不解。   “何必与他多话,让开。”骡车内的声音冷峻严厉。   江芸芸听话地让到一侧。   “你可是有难处?”老太太温和问道。   江芸芸含糊说道:“并未,只是以前浑浑噩噩,不知天高辽远,现在想改变未来。”   老太太慈祥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孩,那目光似能洞悉一切,却又含蓄地不点破:“小子有志气。”   偏在此时,江芸芸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怎么也如此倔强,小心吃了亏。”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耕桑,把马车里的糕点拿出来送给这位小童郎。”   江芸芸来不及拒绝只好接过那一盒糕点,面红耳赤,喃喃道谢。   “日头晒,快些离去吧。”老太太仔细说道。   江芸芸抱紧手中的食盒,坚持说道:“我想再试试。”   骡车入内没多久,里面就传来混乱的脚步声。   黎先生脚步匆匆,他身后跟着江府惊鸿一见的黎循传,再之后是之前进去的几人。   那老太太神色温和地同他们说着话,而马车内则下来一个年迈老人。   那老人穿着交领宽绣的棉布酱色长袍,领袖衣襟处各缝着石青色的布,腰间系一条杂彩吕公绦,下着一双方头青布履,头戴漆黑方巾,虽面容衰老,但身体瞧着还算硬朗。   黎先生上前行礼:“父亲亲来,不曾远迎,还请父亲恕罪。”   黎循传也跟着行礼。   那老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身后的那群学子身上一扫而过:“说是给我收的徒弟,我如何不能亲自来。”   江芸芸惊呆在门口。   那些读书人更是呆如木鸡。   江芸芸并不知这句话的分量,可那些读书人脸上的喜色却难以遮掩,激动地连手都抖了起来。   黎先生无奈说道:“父亲,大堂请。”   那老人点了点头,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脸颊侧了侧,正好和门外江芸芸的视线不经意撞在一起:“你,进来。”   他面无表情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黎先生错愕地看着门口的江芸芸,许是没想到他还在这里。   请这些读书人进来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候选人也是神色各异。   黎循传动作快,朝着她走了过来:“江公子里面请。”   江芸芸抱紧手中的食盒,深吸一口气,迈进高高的门槛。 第六章   黎民安叫进来的八人中,年纪大的已有二十,年纪小的也是十岁出头,现在突然插进一个小矮子江芸芸,虽站在末端,但也惹眼。   黎老先生坐在上位,黎民安作陪,黎循传站在一侧,学子们则一个个排队站着。   “都读过什么书?”老先生手边整整齐齐码着的纸张是那些人交上去的文稿。   从最基本的三字经,千字文,再到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大部分人已经通读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和左传等,更厉害的人上面这些书已经倒背如流。   话题很快轮到江芸芸身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读书自然是读过了,语数英,数理化,政史地,还学过通用技术,大学专修航天航空,甚至每一科学得都很不错,能拿奖学金的那种,但就是没有学过四书五经。   她硬着头皮,小声说道:“都没读过。”   有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老先生瞬间拉下脸来,沉声问道:“你如今几岁?”   “已有十岁。”江芸芸抿了抿唇。   “你有十岁了?”惊讶声响起。   江芸芸太过瘦弱矮小,体格不健硕便,身高看上去和七八岁的稚童并无区别。   十岁在古代已经是男女分席的年岁,可以算小大人,若是这个时候还未启蒙,再读书便是晚了。   黎民安惊讶问道:“可你不是会王仲任的订鬼吗?”   江芸芸胡乱找了一个借口:“只是听人读过,侥幸记住过只言片语,并没有系统的学习过。”   黎民安眉心微动,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   老先生拧眉紧盯着他,随后收回视线,淡淡说道:“那你还听过什么?”   江芸芸语塞,现代碎片化信息自然无奇不有,光是语文课本和课外书籍便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她敏锐察觉到面前老先生的不满,下意识避开这个话题。   她懵懵懂懂在这个世界睁开眼,却在此刻,不安地站在这里,惊觉自己和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没有了。”她低下头,沮丧说道,“可是我是愿意学的。”   她抬起头来,那双漆黑明亮,肖像其母的眼眸认真而真诚地看着面前的老先生:“我会好好学的。”   老先生和她对视着,身子微微一动,搭在卷子上的手指顺势收了回去,他没有接话,只是收回视线,对着那八人继续考核。   从师出何人,是否下过场等,一个个仔细问了过去,最后又拿起一张张卷子认真看着,详细指出优缺点。   江芸芸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又觉得面前这位黎老先生好像真的很厉害,那些学子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他眼中是轻飘的羽毛,但他的答案并不会因为问题的简单而敷衍。   江芸芸沉默地听着,突然察觉到有一道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看了过来,便顺势看了过去。   少年惊慌地移开视线,耳朵瞬间冒出红意。   那日看着他怀中抱着梅枝,江芸芸便隐约有了猜测。   怪不得黎民安对她没有好感。   “可是都懂了?”老先生的声音拉回她的神识。   学子们感激涕零,纷纷行礼拜谢。   “子君、辰生,你们已是秀才,书中内容倒背如流,无需老师指点,若想更进一步,不妨在下场秋闱前北上游学,北方以经学为主,长才大器,文词质实,你们如今策论文词丰赡,却少于厚重,若能融合南北之长,来年定然榜上有名。”他对着最是年长两位学子指点着。   两位学子对视一眼,面露欣喜之色。   “至于你们,最慢的也都学好了论语,基础非常扎实,可见原先的老师也是个有本事的,自来一徒不拜二师,各自回去学习吧。”老先生对着剩余几人也这般说道。   有人面露遗憾,有人则不甘问道:“敢问先生是想找并未开蒙之人。”   他直截了当地问着,江芸芸身上立刻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连江芸芸都忍不住期待地看着黎老先生。   老先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请人送他们出去。   江芸芸犹豫片刻,没有跟着出去,幸好老先生也并未赶她走。   “先生还未考教我。”她在黎家众人注视下,硬着头皮说道。   出人意料的是,老先生并未露出嘲讽之色,反而问道:“你既未读过书,我如何考教你?”   “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我只是并未系统学过这些。”江芸芸为自己解释着,“若我当真学了,假日时日,并不比今日这些人差。”   黎循传惊诧抬眸。   这话有些出格了。   黎民安呵斥道:“自满者败,自矜者愚,小小年纪如此自命不凡,必会贻害无穷。”   江芸芸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那点微弱的勇气,却反而好似吹了气球一般越演越烈。   “他日人云吾亦云,黎先生不过是对我有偏见。”她目光炯炯,直视着黎民安,一反刚才的安静平和,反而像被激怒的小牛犊,非要争出一个高低,冒犯反驳着,“他人能学,我便也能学,为何要自轻自贱,高山溪水俱是美景,若要一视同仁,便该有教无类。”   黎民安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言论,怒气蓬发。   黎循传怔怔地看着江芸芸。   士人自小被教导要做一个勤慎肃恭,逊志时敏的谦谦君子,说话要轻风细雨,做事要礼贤下士,要不动声色,要多闻阙疑,要不求名利。   黎循传自小被这么要求,黎民安也是如此,他们身边交往的人也大都奉行此道,只今日,这位江家公子却像是打破这面平静湖水的石头。   他在抗争,在愤怒,在尖锐表达自己的所求。   他把所有读书人奉行的道理都踩在脚下。   “坐下。”上首的老先生轻轻敲了敲桌面。   他并未看黎民安一眼,黎民安却对着江芸芸行礼致歉。   江芸芸僵了脸,慌里慌张跟着行礼致歉。   “我非圣贤,不授惟利之徒。”老先生睿智犀利的目光落在江芸芸身上,“你到底为何要拜入黎家门下。”   江芸芸低头,坚持说道:“因为想读书。”   老先生的目光暗了暗,随后惋惜的摇了摇头:“你很聪明,但我不能收你做徒弟。”   江芸芸猛地抬头。   “送客。”老先生起身,淡淡说道。   江芸芸目送黎民安扶着老先生离开,呆坐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起身。   “我送你出门。”黎循传小心翼翼靠了过来。   江芸芸抬眸,盯着那位秀气的小少年看,冷不丁问道:“那日是你在看我?”   黎循传没说话,但耳朵还是下意识红了起来。   “你和他们说了我的事情?”江芸芸又问。   她的眼睛少了那丝蓬勃到近乎刺眼的火焰,便只剩下黑漆漆的水光,这般平静注视,令人坐立不安。   黎循传嘴角微动,脸颊微红:“我,我父亲问我,我便……”   江芸芸笑了笑,把衣服的褶皱仔细捋平了,岔开话题:“那我这样是不是就没希望了?”   “扬州学风浓厚,多的是老师,你想读书,再去找一个老师也是一样的。”黎循传一板一眼劝慰着。   江芸芸笑了笑,看上去并不生气,也不伤心。   黎循传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梅林里,这个江家公子坐在高高的假山边缘,仰着头靠在石壁上,任由春风拂过衣袂,他机警地张望着,轻巧灵动,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他自小被管束极严,爬假山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所以从未想过人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还能毫无畏惧。   “你是不是在江家有难处?”黎循传忍不住问道。   “你们不是打听过我的事情吗?”江芸芸反问。   小少年不会撒谎,还未说话,便红了脸。   私下打听是一回事,但被当事人当场抓到,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体面。   “我上面有一个聪慧的哥哥,下面有一个骄纵的弟弟,我托生于姨娘的肚子,下面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江芸芸低声说道,“千山万重的大山可以靠腿走出来,但世道的禁锢到底要如何打破。”   黎循传怔怔地看着他。   “我就是想求一条生路而已。”她低声说道。   “那你为何不直接和祖父说?”许久之后,黎循传小声说道,“祖父并非刻薄之人。”   江芸芸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起身准备离开。   古人重孝道,江家供她吃喝,给她立锥之地,她被世俗绑在这艘大船上,成了木雕的傀儡,现在,她想要凿破这条船,在他们眼里太过大逆不道。   她哪里敢赌一个陌生人的心。   “那你能送我一篇和刚才那些读书人差不多的文章吗?”江芸芸出其不意问道。   黎循传不解。   “我也没学过,所以也想来看看。”江芸芸镇定说道。   “可我写的也不好。”黎循传不好意思说着。   江芸芸胡说八道:“之前见大哥也整日写这些,但我一直没机会看,所以心痒痒,你送我一片,就当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好不好。”   黎循传一看就是被家人保护得很好,见他可怜便同意了,让小厮拿了一篇出来,羞赧说道:“我写的不好。”   “不,你写的很好。”江芸芸笑着出了大门。   黎家大门在她面前关上,黎循传欲言又止的神色被大门缓缓遮盖。   江芸芸站在台阶下半晌没有动弹,直到隔壁院子传出小孩的哭声,才把她惊醒。   她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日光,随后把手中的文章折起来放在兜里。   正好用这篇文章再借一下黎家的势。   只是这样的借势,能借到什么时候。   她心事重重出了巷子口,很快又停下脚步。   因为巷子口前有一排人正凶神恶煞地盯着她。 第七章   江芸芸没见过为首的那个小孩。   那小孩留着一小撮辫子,头戴富贵华丽的瓜皮小帽,帽子顶镶嵌着一颗巨大的松绿色宝石,穿着粉色衣裙,腰间做了数个褶,乍一看像一条连衣裙,腰间则挂着羊脂白玉雕成的马儿,手中装模作样摇着扇子,嚣张跋扈地坐在一个仆人的肩膀上。   “你果然在这里!”那小孩怒瞪着江芸芸,“给我打。”   他不由分说就是小手一挥,身边的小厮立刻把人围了上来。   “打我也该有个理由。”江芸芸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笑问着。   “小爷打你便打你,要什么理由。”小孩瞪眼说道,“打,给我狠狠的打,打死他。”   那群小厮很快就扑了上来,江芸芸却猛地朝着那小孩扑去。   虽然中途挨了好几次打,但还是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中一把把小孩薅了下来,狠狠拍了拍他脑袋。   小孩大概没被人打过,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你竟敢打我!你打我!!”他仰头大哭。   “快放开三公子!”   “你竟然打三公子。”   那群人围着江芸芸恶狠狠威胁着。   “你是江蕴?”江芸芸低头看着面前的肥嘟嘟的小孩。   小孩剧烈挣扎起来,奈何被人拎着后脖颈动弹不得,像一只只能无助蹬腿的结实小猪仔。   “你别动。”江芸芸呵斥道。   江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骂:“你,你,呜呜呜,我要告诉爹爹。”   他一哭,底下一群的仆人小厮又围了上来。   “快放了三公子。”   “好大的胆子,不怕老爷夫人生气吗?”   “要是伤了三公子,绝没有你好果子吃。”   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围着他们指指点点。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是他哥哥,他当街辱骂我,我怎么不可以教训一下。”   “呸。”江蕴大怒,“你是贱婢生的贱种,才不是我哥。”   江芸芸脸色一沉,抓着衣襟的手紧了紧。   江蕴瞬间白了脸。   “别冲动!”为首的小厮上前一步,厉声说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是我问你们要怎么样?”江芸芸拜师失败本就心情不好,现在见了熊孩子更是不耐,“欺负人上瘾是不是?”   小厮大声呵斥道:“现在可是你作为哥哥欺负三公子。”   江芸芸冷笑一声:“从未见过一个人欺负一群人的道理。”   “你敢背着我大哥来找他师父。”江蕴立刻大声骂道,“好不要脸。”   江芸芸弹了弹江蕴的耳朵,在他的尖叫声中,漫不经心说道:“一徒不拜二师,你大哥已经在宝应学宫学习,你说这样的话,不怕让你大哥背上非议吗?”   江蕴呆了呆。   “三公子今日来是为了你昨日损害家中财务,欺骗夫人,顶撞老爷的事情。”那小厮立马说道,“那些都是才高八斗的老师,哪里容得下你在他们面前撒野。”   “对,都是你害的。”江蕴附和着。   “那是老爷夫人的事情,三公子这样狐假虎威,传出去可不好听。”江芸芸淡淡说道,“你知道狐假虎威什么意思吗?”   江蕴又呆了呆,傻傻问道:“不知道。”   七八岁的江蕴是一个正宗纨绔子弟,书的正面是哪一面都不知道。   “回去问你家好大哥。”江芸芸对着仆人们抬抬下巴,“都退开,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江蕴被捏的脖子难受,骂骂咧咧:“都走开,都走开,你这个小贱奴,快让开啊,不放了我,我就叫我娘打死你。”   小厮们缓缓退开。   江芸芸松开手,一只手背在身手,活动着手指。   这个身体实在太弱了,这么抓了一会儿便吃不消。   江蕴立刻跳了起来,转身瞪着她:“你,你好大的胆子。”   他伸出穿金戴银的胖手指去指着江芸芸的额头。   江芸芸后退一步,直接打落他的手。   细皮嫩肉的手背瞬间红了一大片。   江蕴呆在原处,举着手背,立刻咬牙瞪眼:“我要杀了你!”   他大怒,像一个小炮仗一样对着他撞了过去。   江芸芸一时不慎,被他撞了个正着,重重摔在地上。   人群哗然。   小胖墩坐在她身上,抬手就要打他。   “住手!”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呵斥声。   江芸芸还未回过神来,身上的小胖子就被人扒拉着后脖颈扯开。   “你没事吧。”黎循传一脸紧张地把江芸芸扶了起来。   江芸芸被摔得七荤八素,半晌没说话。   “摔疼了吗?是摔倒尾椎了吗?”黎循传慌张问道,“我带你去看大夫。”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江芸芸摇摇头,虚弱地靠在他肩上。   “你是谁啊!”江蕴大怒,“敢管小爷的事。”   黎循传厉声呵斥:“他既是你兄长,便该一脉相通,同气连枝,你怎可当街殴打你兄长!”   江蕴被人骂得下不了台,便大怒说道:“谁是我兄长,他不过是一个贱人生的贱子而已,怎配与我同起同坐……呜呜呜……”   小厮胆大包天地捂着他的嘴巴,苦着脸小声劝着:“这是黎家小公子。”   江蕴脸色一僵,看向不忿的黎循传,不经意和面无表情的江芸芸对视一眼。   不曾想,江芸芸竟对他微微一笑。   江蕴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小厮们不想闹大此事,连哄带抱把人抱走了。   “你没事吧?”黎循传小心扶着人,“我送你去医馆看看,别摔坏了。”   江芸芸站直身子,笑说着:“不用,我也没钱。”   少年君子果不其然露出羞赧之色,许是以为刺痛了江芸的自尊,不敢说话。   “你怎么来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黎循传回过神来,连忙转身,却见摔在地上的食盒边上蹲着几个小乞丐。   “我,你的食盒忘记带了,我给你送过来。”他不好意思上去,只能讪讪说道,“我再去家里给你拿一些糕点来吧。”   他还未出巷子就看到外面围了一群人,听到有人说‘兄弟打起来’的话时便心中咯噔一声,拨开人群,正好看到江蕴压着江芸,便扔了食盒要去救人。   那些乞丐可不管这东西是不是他不小心摔的,早早就扑上去抢,甚至还争得打了起来。   江芸芸摇了摇头:“今日谢谢你了。”   黎循传连连摇头,还是满脸担忧:“先回我家休息休息。”   “我得回家了。”   就在此刻,她肚子又是不争气地发出咕咕巨响,两个人莫名对视一眼,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黎循传的脸已经红得不能见人,江芸芸也尴尬地站在原地。   现在都过午时,她今日还未吃过饭。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再拿点糕点来。”黎循传小声劝慰着,“你若是真的要读书,饿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我去哪里读书。”江芸芸心中微动,紧接着无奈叹了口气,“这是我第一次出门。”   黎循传真的被家里人教得很好,听着这话不仅没有鄙视,反而露出几分悲切,他顿了顿,认真说道:“我想再去劝劝我祖父,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再等我一下。”   江芸芸抬眸看他。   黎循传被那一眼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说道:“但我祖父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我,我也不一定……”   “多谢黎公子。”江芸芸弯腰拜首。   黎循传连忙把人扶起来,不好意思说道:“你现在这里等着。”   江芸芸目送小君子快步离开,低着头,捏着手指。   她本以为被那位老先生拒绝后此事再无希望,谁知来了一个江蕴,又谁知,这位黎家小公子是这样热心肠的人。   他虽然聪明,却也年幼,未必有大人看透人心的本事。   不巧的是,他面对的是大人江芸芸。   她,用言语蛊惑了他。   —— ——   “怎么去这么久?”黎民安不解,“这几日你跟着我走动,无法耐下心来读书,等过几日祖父考教,小心挨打。”   黎循传站在爹面前心不在焉点头。   “这是做什么?”黎民安蹙眉,“坐立不安,有失体统。”   黎循传抬眸,那双温柔腼腆的眼睛注视着爹,小声说道:“江芸在江家的处境并不好,仆人都敢随意欺辱他。”   黎民安眉心紧皱:“那位江家大公子温文尔雅,以礼待人,江家的家风想来不至于此,许是刁奴欺上瞒下,肆意妄为。”   “上行下效,若非主人家不重视,那些刁奴怎么敢动手。”黎循传辩解着。   黎民安心中微动,但还是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可议论他人家事。”   黎循传不服气的站在这里。   “还不去读书。”黎民安赶人。   黎循传面露难色:“我之前为了救江芸,把糕点撒在地上,我叫他在巷子口等我一下,我再去拿一些送于他。”   黎民安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谁知黎循传还是没动弹,继续一板一眼说道:“我还想去找祖父,希望祖父能再考虑收徒之事。”   黎民安大为吃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儿子。   这个儿子最是谨慎温和,对外彬彬有礼,却不会过分热络,今日怎么对这个江家小子格外上心。   黎循传只是沉默地站着,并不后退:“宰予懒惰成性,昼夜贪睡,爹也常用昼寝宰予来激励我不可整日浑浑噩噩,可即便这样懒惰的人,孔夫人虽认为其“朽木不可雕”,但从未放弃宰予,甚至更加严格要求他,这才使得宰予成为一代谋士。”   黎民安看着儿子的倔强,无奈叹气:“可他心不诚,你祖父已致仕,我年过半百,并无所长,伯父们也正值上升,你的兄长并不出色,江芸这样的人,越是聪慧,越是福祸难料。”   黎循传沉默。   “你祖父历经四朝,靠得是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绝非一时心软,如今他年事已高,我想给他收个徒弟,是希望他心中有念,安心过日,长寿惜福,如今江家不齐家,迟早会兄弟阋墙,我们何必趟这趟浑水。”   “这天下聪慧之人比比皆是,我朝神童难道还少吗?若是扬州找不到,便回岳州找。”黎父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可再拿此事叨扰祖父,送好糕点便回来读书吧。”   “你后面要下场秋闱,不可再被其他事所叨扰了,退下吧。”   黎循传失魂落魄离开。   黎民安看着小儿子失落的背影,又思及仲本当日之言,沉吟片刻后朝着后院走去。   —— ——   黎循传出来时,江芸芸正和乞丐蹲在一起。   她见黎循传一脸纠结地走过来,便知此事大概是没戏。   她揉了揉脸站了起来,还不等黎循传开口就笑说着:“大中午的劳烦你跑来跑去。”   黎循传面露难色:“对不……”   “没有什么对不起,这事本就是你帮我忙。”江芸芸打断他的话,宽慰着,“这事不成,我再去找一个厉害的老师,你不必为此揪心,也不用耿耿于怀。”   黎循传叹气:“扬州学风浓郁,你一定可以得偿所愿。”   他顿了顿,把腰间的一块玉佩扯了下来,递了过去:“就当是之前在梅林的赔罪。”   江芸芸见这块玉玉质光滑,色泽温润,繁琐细致的葫芦花纹纤毫毕现,一眼就能看出价格不一般。   “不必。”她十分心动,但断然拒绝,“此事黎公子不必多想,有这盒糕点就够了。”   江芸芸还未靠近院子,就听到陈妈妈和人争吵的声音。   “芸哥儿最是胆小,怎么会打人。”   “我自然不是说三公子诬陷,但芸哥儿就是不会打人。”   “二公子回来,让他说。”章秀娥一见到人,就气势汹汹质问着,“你打三公子了?”   江芸芸把手中的糕点盒子递给周笙,好整以暇点头:“打了啊。”   周笙倒吸一口气。   “那肯定是有误会的。”陈妈妈为他辩解,“说不定是不小心碰到的。”   “没有不小心碰到。”江芸芸笑眯眯说着,“就是打得他。”   陈妈妈也沉默了。   章秀娥一脸得意:“那就请二公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第八章   “是江蕴告状我打他了?”江芸芸并没有跟着她离开,只是面无表情问道。   章秀娥冷笑一声:“二公子好大的派头,大庭广众之下,蕴哥儿只是与你说几句话,你便如此嚣张跋扈,周姨娘是一点也没教好二公子。”   周笙脸色微白,弱弱反驳着:“芸哥儿不是这样的人。”   章秀娥被人反驳后瞪眼,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江芸芸眯了眯眼,挡在周笙面前:“与其关心我的教养问题,不如关心一下,江蕴不敬兄长,当街辱骂之事被黎小公子当场看到,你猜小公子会不会和他们家大人说。”   章秀娥脸色微变。   “黎先生性格端方。”江芸芸笑的更加温和,扯大旗作虎皮,继续恐吓道,“三弟可是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还直说是我耽误江苍拜师黎家,当时听到的人可不少。”   “胡说八道,三公子岂是这般无礼之人。”章秀娥呵斥道。   江芸芸故作惊讶:“我还能骗你不成,当时这么多仆人跟着,仔细询问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江蕴被黎小公子抓个正着,可别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黎家人吧。”   章秀娥可耻地沉默了。   江芸芸云淡风轻地扔下这个炸弹,又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篇文章,不经意地在她面前晃了晃。   章秀娥伸着脖子看。   “这是什么?”陈妈妈给面子问着。   “今日收徒的不是黎先生,是他爹黎老先生。”她对周笙笑眯眯说道,“听说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周笙看着被送到她手中的卷子,惊讶说道:“好漂亮的字。”   江芸芸得意说道:“是黎小公子送了我一篇文章,让我多看看,多学学。”   “那可真是好事。”陈墨荷也忍不住伸头去看,“虽不认字,但总觉得那一行行字真是整齐啊。”   “给我也看看!”章秀娥激动上前,伸手就要去抢。   “可别弄坏了。”陈墨荷举起卷子,警觉说道。   章秀娥脸上露出勉强的笑来:“读书人的东西我哪里敢弄坏,只是想看一下而已。”   陈墨荷不敢做决定,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好脾气地点点头:“章妈妈一心向学,就是带回去看看也无妨。”   江芸芸手中的这篇文章就这样传到了江如琅手中。   “一篇文章而已,说不定是抢来,偷来,骗我们的。”江蕴站起来,心虚地大声嚷嚷着。   因为有了那八位入了黎家大门却没有拜师成功的读书人的宣传,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收徒的人不是黎民安,而是他的父亲,半月前从南京礼部尚书位置上致仕的黎老先生,黎淳。   那位黎老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江家人比当事人江芸芸要了解。   一直在书斋安静读书的江苍也忍不住出门。   “听说一开始黎先生并未选中他,是黎老先生亲自点的他。”江来富说道。   江如琅越听脸色越差。   “他连名字都不会写,那老头看中他什么了。”江蕴暴跳如雷,“我刚才就不应该手下留情。”   “你还想闹事。”江如琅闻言,更是生气地拍了拍桌子,“我就说江芸不是惹事的性格,好端端打你做什么,你打人便算了,竟然还被黎小公子看到,没用的东西。”   江蕴之前回家后,又哭又闹,手下人又齐齐说是被二公子打了手背,还被掐了脖子,夫人心疼极了,这才派人去小院打算把江芸叫过来质问一番。   “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议论江家吗,给我滚回去读书。”   “爹,你是没看到他嚣张的样子。”江蕴气的跳脚,骂骂咧咧,“他捏我脖子,还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还敢动手打我。”   江如琅面无表情:“可外面都说是你欺负他。”   江蕴气的脸都涨红了,愤怒大喊:“都被他骗了,江芸那贱人还敢害我,我现在就去教训他。”   他刚蹦了起来,就和江苍阴鸷的视线撞上,吓得坐了回去。   “你还要给江家丢脸吗?”江苍收回视线,重新去看手中的卷子,淡淡问道。   江蕴最是惧怕大哥,吓得低下头来,求救地去看爹。   江如琅打着圆场:“他是担心你,兄弟间可不能闹矛盾。”   “担心我什么。”江苍长了一张肖像其母的消瘦脸庞,偏一双眼睛又有几分江如琅的狭长,唇色微微发白。   他穿着青色的宽袖襕衫,边缘用银丝缀着花纹,腰间系着蓝丝绦,头戴儒巾,两条黑色软带垂落其中,这般冷冷清清收回视线时,消瘦清贵,文人气度,和江家的富贵繁华格格不入。   “再给我惹点祸来吗。”江苍淡淡说道。   江蕴嘴角微动,有些不服气,却不敢说出口,只好气闷地坐在一侧。   “苍儿不必慌张,那人连书都没读过,怎么比得上你。”一侧的江夫人柔声安慰着,“定是他使了不入流的手段,不若让你爹把这篇文章送回去,既能了断他和黎家的关系,也免得他在外坏了你的名声。”   江苍把那篇文章放下,许久之后摇了摇头:“这篇文章写的很好,黎家小公子已经给过了科考,明年若是下场乡试,只怕也是榜上有名。”   江如琅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纸,一脸钦慕:“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水平,黎家教养孩子的本事不小。”   “那不是更要让大哥拜师在他门下。”江蕴急急忙忙跳出来,“怎么能让江芸捡了便宜,若不是我把黎先生请来,他连读书的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   江如琅倒是谨慎:“黎小公子为何要给他这张卷子,可是黎公授意的?”   “黎先生虽未在经学上成名,为人却并不愚钝,江芸的事,他定是早有察觉。”江苍手指缓缓转着手腕上的琉璃念珠。   “那还收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江蕴嘟囔着,“我也不识字啊,为什么不收我。”   江苍抬眸,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冷下来,冷沁沁的眼睛看了人一眼,激得江蕴一个激灵。   江蕴立刻警觉地往他爹身后躲了躲:“你不会打算骂我吧?”   “滚去读书。”江苍淡淡说道。   “不去。”江蕴矢口拒绝。   江苍面无表情看向江如琅。   江如琅立刻把小儿子从背后扯出来,大怒:“还不去读书,这么大个子了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没出息,要不是你不争气,黎先生那边我也推荐你去了。”   江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管家江来富眼疾手快扯了下去。   “支走蕴儿做什么?”江夫人不解问道。   江苍垂眸看着手中格外光滑的琉璃珠子,好一会儿才分析着眼前的情况:“黎先生一开始并未说是为黎尚书收徒,可见是不愿张扬此事,可现在这事传了出来,江芸手中多了这份卷子,是否可以猜测黎老先生在此次收徒中已经找到合适的人。”   江夫人眉心骤然蹙起,消瘦的颧骨高高耸起,眉眼凌厉:“这不可能。”   江苍没说话,拨弄着珠子的手指加快了速度。   “我儿都得不到的机缘,也轮不上一个不值钱的庶子。”江夫人狠厉说道。   江如琅眉心微动,嘴角微微抿起。   “黎尚书虽已致仕,但朝中依旧还有人脉,我们不能得罪他。”江苍虽年纪小但看局势却颇为清晰,“他的几个弟子如今都在朝中身居要职,杨一清自不必说,如今编纂《宪宗实录》的翰林院侍讲李东阳也是他的徒弟。”   江家为了培养这个嫡长子,花费了大量的金钱,把他送进最好的学校,找名师,就是为了给他未来铺路,如今看来也是有些成果的。   江如琅满意地点了点头。   “难道就看着他们小人得志。”江夫人愤愤说道。   江苍垂眸。   他停顿许久后继续说道:“我不信他真的入了黎公的眼,一个胆小怯懦的小子,怎么可能……”   “我儿如此优秀自然是别人抢着要。”江如琅安抚着,随后话锋一转,“不过都说黎公收了不少徒弟,他会不会格外喜欢还未雕琢过的美玉。”   江苍抬眸看他。   江如琅笑容更加热烈:“若是江芸不成,不若我们把江蕴送过去。”   江夫人手中的帕子倏地收紧,神色僵硬。   江苍先一步打断娘的怒气,淡淡说道:“黎公最为出名的三个徒弟,两位是举世闻名的神童,一位是好友之子,我并不认为他喜欢大字不识一个的江蕴,以及……江芸。”   江如琅脸色微变。   江夫人思索片刻,点头附和着:“别的不说,黎家最懂规矩,要是真的收了那小子怎么也该知会我们一声,再退几步来说,拜师的束脩肯定是缺不得的,我们只要不帮衬他,这事便成不了。”   江苍没说话,坐着出神了片刻,之后缓缓起身:“我去读书了。”   “去吧,晚上厨房炖了燕窝,你刚过了科考不必逼自己这么紧。”江夫人心疼说道。   江如琅不悦说道:“妇道人家懂什么,他已经是十五了,十六岁的进士最值钱,我朝这么多神童,不努力一些如何是好。”   “不是你生的,你自然不心疼,他都这么努力了,还要怎么努力。”江夫人不是性格柔顺的人,站起来就骂。   “读个书能有多辛苦……”   “老爷也真是的。”小厮晨墨跟在身后,小声嘀咕着,“大公子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觉得不够努力。”   江苍早已习惯父母的争吵,在那位周姨娘入府之后,府中曾有过一段日子,每日父母都在争吵,就连吃饭的时候掀了桌子也是常有的,后来他离家读书,再后来家中也彻底安静了,但她娘和他爹再也不会和气说话了。   她娘,章妈妈,总在他面前说着要努力读书的话,还说曹家世代商人,不能被人比下去了。   被谁,被读书人的周家吗?   江苍从不敢开口询问,只能沉默应下。   久而久之,他再听到这两人的名字。   周笙,江芸……令人厌恶的名字。   他心中烦闷,头也不回地离开院子,夕阳的日光落在头顶,漆黑的方巾闪不出任何光泽。   他除了小院,站在日光下,抬眸看着面前郁郁葱葱的桂花,许久之后冷不丁说道:“院子里的百日菊是不是受冻了,你找老陈头来看看。”   晨墨哎了一声,连声应下。   “我要第一时间知道他的消息。”出了院子后,江苍冷不丁吩咐着。   “说不定是二公子胡说呢,黎先生怎么会看上他。”晨墨安慰着。   江苍并未反驳,江家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若是平时,江苍一定也是这么想。   可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江蕴是如此在他面前演起江芸当日在前厅的行事。   一个从未读过书的人,怎么知道王充的话。   他是不是一直在藏拙。   周家不是也有过读书人嘛。   他,若是真的拜入黎师门下……   江苍苍白的手指微微一动,琉璃上便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回过神来,心里已经乱得不行,不得不念了几句佛,不再多想,目不斜视朝着书房走去。   一年后的乡试,他定要摘得解元。   —— ——   小院里,周笙坐立不安,江芸芸倒是淡定,吃饱喝足,打了一个哈欠。   “他们会去黎家问吗?”得知江芸芸的惊险操作后,她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江芸芸摇头:“不知。”   “那黎公会替你遮掩吗?”周笙又问。   江芸芸还是摇头:“不知。”   “就算今日这关过了,明日也还有其他事情,你这样慌慌张张,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的。”江芸芸笑着安抚着,“渝姐儿好多了吗?”   周笙点头:“今天能喝点粥了,你的糕点我也留了几块给她,她最喜欢吃甜食了,等晚上醒了,就给她吃一块。”   “你又来做什么?”门口传来陈墨荷的质问声。   “老爷请二公子过去。”章秀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周笙蹭得一下站了起来,慌张地去看江芸。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先一步打开房门。   章秀娥见了人,打量她好一会儿,许久之后才露出僵硬的笑来:“老爷请您去前院正清堂。”   “正清堂?”江芸芸挑了挑眉,敏锐问道,“有人来?”   这几日下来,他也算把江家摸了一个大概,比如正清堂是待贵客的,寻常不轻易开放。   章秀娥脸上笑容都要挂不住,到最后索性也不笑了:“黎家来人了。”   江芸芸也跟着吃惊了一下,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难道黎小公子又出卖她了,所以黎家是来兴师问罪的?   周笙的手搭在她肩上:“我和你一同去?”   江芸芸回神,注视着小院里神色各异的人,最后接过陈墨荷手中的灯笼,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神色镇定。   “不碍事。”   江芸芸踏入黑夜中。   正清堂的布置焕然一新。   江如琅坐在上首位置,正热情的和右手边位置的人说着话。   “听说这次是黎公亲自收徒?”江如琅试探着。   “是。”那人简单应下。   “黎公为何要找我那不争气的孩子,可是找错了,我有一犬子,名江苍,今年刚过了科考,之前也曾请黎先生指点过。”江如琅和气说着。   那人脸色极冷,说起话来不卑不亢:“不曾找错,黎公叫我来找江家二公子江芸,要我亲自给他传话,不可借他们之口。”   “可是因为他给黎家添麻烦了?”他故作为难说道,“我等会定教训他。”   那人抬眸,露出一张平凡的面容,冷然说道:“兄弟当街互殴,确有耳闻,江老爷确实该严厉规训家中子弟。”   江如琅连连点头,意味深长说道:“我那二儿子性格沉默寡言,心思极重,不是好相处的,倒是我那小儿子直爽冲动,也该找个好老师压一压性子了。”   那人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并不接话。   江如琅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继续殷切说道:“听说黎公是看上江芸了,黎小公子还送了一篇文章给他,小孩没有分寸,可是要还回去?”   那人眉心微皱,接过那篇文章看了看。   江如琅一颗心忍不住提了起来。   “小儿交往,老爷从不干涉。”那人如是说道。   江如琅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突然回过神来,脸上又喜又怒:“黎公并未收他!”   说话间,江芸芸提着灯笼,踏上台阶。   那人见了江芸芸,便起身站了起来。   “江二公子。”他行礼说道。   “耕桑。”江芸芸惊讶说道,她眼尖看到桌子上的那篇文章,顿时心虚,“你怎么来了?”   “大胆!”江如琅先发制人呵斥道,“小小年纪竟敢诓骗大人,黎公何时收下你了,竟还偷了小公子的东西,来人啊,给我拖下去打。”   江芸芸还未说话,耕桑便上前一步,拦住气势汹汹的仆人,为她解释着:“二公子并未去过后院,不可能偷东西。”   “确实是黎小公子给我的。”江芸芸呐呐说道。   ——虽然是她骗来的。   “江家的家务事,黎家不愿插手,但今日我来,是来替老太爷传句话的。”耕桑说出今夜的目的。   江芸芸惊讶问道:“黎公有何事吩咐?”   “黎公请问,若是乞丐突然得了一笔钱,您觉得他会做什么?”耕桑一板一眼说道,“若您有了答案,请在三日后前来告知。” 第九章   江芸芸好像真的被黎公收徒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江家。   江芸芸亲自把耕桑送走后,便直接回了小院,兴奋地宣布了此事。   “所以你一开始是骗人的?”她身边一个系着小头箍的青色素衣的江渝,坐在床上细声细气问道。   她被罚跪了半月,还好不是实心眼,虽没跪出毛病,但也饿出了尖下巴,她本来就身体不好,回来那天晚上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好全,正病怏怏的躺在床上。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解释着:“只是没有全部说出来,算不上骗人。”   小女孩捧着糕点呆了呆,好一会儿才皱眉说道:“若是他们知道你没被收徒,我们会挨打的。”   “以前打过你?”江芸芸皱眉。   江渝不解:“不是也打过你吗?你忘记了吗?”   “好了,吃好了就该休息了。”周笙说着,给江渝擦了擦手,把人哄睡了,这才不安问道,“那黎公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啊?”   江芸芸摇头:“题目思路有点抽象,我明日出去先问问乞丐。”   周笙还是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江芸芸笑说着:“这三天肯定是安心日子,也正好可以让我摸摸江家的脉。”   “摸什么脉?”躺在床上的小女孩忍不住转了个身,好奇问着。   江芸芸笑了笑,把最后一口茶水咽了进去,意味深长说道:“江如琅的脉。”   第二次江芸芸是被争吵声吵醒的。   陈妈妈的身影又气又急:“章秀娥你疯了,大早上带三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你少得意,滚开,把二公子叫出来。”章秀娥骂骂咧咧说道。   “放开我,呜呜呜,让金章回来。”江蕴哭得格外伤心,“呜呜呜,不要把他送走。”   “好蕴哥儿,这是老爷亲口吩咐的,您可不要再叫唤了,若再传到黎家耳朵里,可真是要了大公子的命了。”章秀娥小心哄着,“办好这事,再给您挑十个八个奴才,夫人也给了钱,到时我们就出门玩去。”   江芸芸被人吵醒,心情不爽地推开门:“找我做什么?”   江蕴见了他顿时哭得更大声了,小腿蹬得好似踩了一双风火轮。   “一大早在我门口哭什么?”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章秀娥连忙捂住江蕴的嘴,小心说道:“大公子,大公子,我的祖宗耶,你就当为大公子想想。”   江蕴抽抽搭搭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江芸。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瞪我做什么?”   江蕴半晌没说话,突然嘴里碎碎念来一句。   江芸芸迷茫:“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不该打你。”江蕴活像吹了气的河豚,跑到江芸芸面前,张开双手,闭眼大喊,“你打我吧。”   江芸芸看着闭着眼,视死如归的圆嘟嘟江蕴,还觉得有几分可爱,不由挑了挑眉:“你昨天还不是这个态度的。”   “你这个贱……”江蕴瞪大眼睛。   章秀娥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三公子年幼,受人挑唆,昨日那些敢对您动手的,都已经被打了三十大板送到庄园里去了,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幺弟计较。”章秀娥圆滑说道,“若是您还不解气,那些奴才的命都让您处置。”   江蕴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江芸芸本来还觉得出气了,听到章秀娥的话,便敛了笑,站在台阶上打量着面前两人,随后轻笑一声:“我不需要别人的命。”   章秀娥脸色僵硬。   “我也不会打江蕴。”江芸芸眉眼低垂,继续说道,“这份歉意我收下了,你们都走吧。”   章秀娥打量着面前的二公子,最后带着小花脸江蕴头也不回地走了。   “哇,哥哥好厉害。”江渝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挤出来,眼睛亮晶晶的。   江芸芸失笑,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起来吃饭吧,我等会要出门了。”   —— ——   “有钱?当然是花掉。”   “当然要花掉,万一被抢了怎么办?”   江芸芸来到扬州的主街上,一路问着沿途的乞丐,结果齐齐得到这个奇怪的答案。   这些乞丐过的浑浑噩噩,穷困潦倒,却丝毫没有改变现状的想法。   “改变,改变什么?”有人缩在角落里,木着脸,“我能改变什么?”   江芸芸不服气:“可以把钱存起来,也可以找个活计,这样日子不就越过越好了。”   那乞丐冷笑一声:“你可知道现在码头招工都是要送钱的,我就这点钱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而且我这个身体岁数能搬几年,现在有钱了,自然是给自己花的。”   江芸芸拧眉听着,更令她惊讶的是,乞丐们几乎都是这样的态度。   自暴自弃,安于故俗。   江芸芸看着这些蜷缩在路边的人,站在街上半晌没有动静。   “你这人好奇怪,非要瞎子走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说话那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道袍,脚上的鞋子也破了一个大洞,脸上盖着草帽,屁股下偏垫着一张脏兮兮的虎皮。   她凑了过去:“还请道长解惑。”   那人低笑一声,声音含含糊糊:“小子昨日一出好戏,哪里用得上贫道多嘴。”   江芸芸装傻:“道长说的我听不懂。”   那帽子被扒拉下一角,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人盯着江芸芸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激灵爬起来:“你一个小女娃怎么扮男人。”   江芸芸脸上笑意立刻敛了下来。   “呦,生气了。”那道士露出乱糟糟的脸,胡子鬓角连成一片,从屁股后抽出半张虎皮,示意江芸芸坐过来。   江芸芸站着没动弹。   “还怪有脾气的。”老道士好脾气地笑了笑,“贫道半月前夜半见白毫光于南方冲天,不曾想道缘在这里。”   见江芸芸还是一脸不信任,他忍不住坐直身子,一脸正直:“小子真是机警,老夫虽精修丹术,却也习过相面之术。”   “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他捏着胡子,摇头晃脑念了一句。   江芸芸不为所动。   老道士装不下去了,虎着脸吓唬着:“你刚才求我可不是这个态度。”   江芸芸也不甘示弱:“可你刚才不想和我说。”   “你给我买点吃的,我就跟你说。”老道士摸了摸肚子,“老道肚子饿了。”   江芸芸思索了片刻,去隔壁摊位里买了两个烤饼,又买了几个肉馅馒头。   “还不算太轴。”老道士满意地点点头,“就是小气了些。”   “你刚才说瞎子是什么意思?”江芸芸把烤饼递到他手中。   老道士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烤饼吃的一点也不剩,连着饼渣都舔干净了,可见之前确实饿狠了:“味道真不错。”   江芸芸等他吃完才问道:“他们日子得过且过,为什么不把钱存起来?而且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工作?”   “工作?你是说做工?”老道士睨了她一眼,“我昨日瞧你好似在家中好像并不不受宠,但现在看来到底还是富家子弟,吃喝不愁,和我们都不一样。”   江芸芸迷茫:“什么意思?”   “这块烤饼就这么大,给你们这些富家子弟留了半个多,剩下的才是我们去争的。”老道把烤饼一点点掰开,“这一小块,读书人再拿去一点,稍微识字的再拿去一点,吃苦耐劳的也能吃到一点,家中有关系的再拿走一点……”   半个手掌大小的饼只剩下指尖都要小心捏,才不会被捏碎的大小。   “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没钱……”他把剩下的那一点糕饼放到江芸芸手心,“你知道这样的人,单扬州城就有多少吗?”   江芸芸盯着那糕点,冷不丁说道:“所以他们是没有上升途径,所以才不愿意改变现状?”   老道士长至眼尾的眉毛动了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江芸芸把手心的糕点小心翼翼重新拼成一个小的糕点,面无表情说道,“我已经付出劳动费了,就不该再拿出多余的钱财,做工要花钱打点的陋俗陈规,本就应该打破。”   “瞎子摸灯。”老道轻笑一声,“他们怎么知道前面的路怎么走。”   江芸芸一怔,似乎想反驳,但又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民智并未开启的年代。   老道轻笑一声:“好天真的小娃娃啊,你说的这条路,你知道有多难走吗?”   “难走就不走吗?”江芸芸问。   老道看着她,笑容也变得真切起来:“龙睛凤颈,我不会看错的,你将来必将是极贵之人。”   江芸芸不以为然,继续琢磨着:“所以黎公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老道士重新倒了下去:“许是大老爷们想要调查一下扬州百姓的生活情况。”   “可他不是扬州的官。”江芸芸反驳着,一字一字,格外慎重地慎思着,“所以,这个问题其实不是问乞丐。”   老道士的眼睛已经盯着她手里的蒸饼。   “你这个是什么味道啊,让我看看。”   “他的言下之意不是乞丐,那只能是我?”   “我就看看,我不吃。”   “他想要我透过乞丐看到什么……”   啪,巨大的一声。   老道抱着手,垂头丧气。   江芸芸回神,抱紧手中的蒸饼:“我和乞丐有什么关系。”   “许是瞧着你们都过得挺惨的……”老道士正讪讪找补,突然整个人往后靠去,“哎哎,看我做什么……”   “江芸……”江芸芸喃喃说道,“瞎子原来是我。”   “目如凤鸾,必定高官,卧龙凤雏,可安天下。”老道士摇头换脑点评着,“这辈子不会瞎的,放心。”   江芸浑浑噩噩在院子里过了十年,之前不知读书,现在突然刻苦求学。   她知道是因为江芸身体的里的人是江芸芸。   可在外人眼里,是有人给瞎子指了路。   但她当时一直在黎家人面前掩饰这个问题,所以她的动机便变得格外可疑。   她顿了顿,焕然大悟:“老先生在敲打我。”   因为她撒谎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生出反抗的勇气,江芸芸是勇往直前的现代人,而江芸是逆来顺受的古代人。   她宁愿跳水也不愿去想另一个出路。   她不愿想,也想不到。   江芸脚下的那片土地,很难孕育出江芸芸。   老先生用这样委婉的办法提醒她。   若是拜师便该坦诚相对。   她走不出这个心结,和街面上的乞丐并无区别。   “这是他给我的机会。”江芸芸低声说道,“可我怎么开口。”   坦城,实在太过危险。   “你准备拜师?”老道士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抬眸看他。   “事师之犹事父也。”老道士捏着胡子,“学者必求师,从师不可不谨也,老师收徒也是如此。”   江芸芸头疼地揉了揉脸,木着脸发了会儿呆,这才爬了起来:“耽误太久了,我该回家了。”   “哎哎,那几个馒头给我呗。”   江芸芸无情拍开他的手:“你瞧着也识字,怎么没咬到属于自己的糕点啊,不要讹小孩。”   “哎哎别走,拿个东西跟你换。”老道领走前,抓着她的袖子。   江芸芸一向仔细自己的新衣服,不得不停下来看他,板着脸问道:“换什么?”   “给你一个大宝贝。”他神神秘秘掏出一个东西来,递给她,“换好吃的。”   “不要!”江芸芸看也没看,断然拒绝。   老道啧了一声,也没收回手:“真是宝贝,你看了就知道。”   江芸芸半信半疑,老道直接塞到她手里,顺手把馒头抢了过来。   “好久没吃肉了。”老道不争气地留下口水。   “这个是什么东西。”江芸芸打开油纸包后大吃一惊。   “我就说好东西吧,馒头我吃了啊。”老道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江芸芸捏了捏纸包里黏糊糊的东西,将信将疑地收了起来:“这个质地有点像橡胶,这是用什么做的?”   “橡胶是什么?”老道不解问道。   江芸芸语塞,含糊解释着:“就一种东西,也是绵绵软软的,有弹性,摸起来手感很好。”   “我这个是用蜡做的,和皮肤的触感一模一样,我虽在外面裹了一层桐油,但天热了还是会化,要不是万不得已,你也少用,但是让你当几天真男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老道毫不避讳:“只是难做得很,我本来打算拿去到风月之地换钱的,今日和你有缘,就拿来换糕点了。”   江芸芸收下东西后行礼道谢。   “不必。”老道狼狈避开她的礼,甚至不忘把馒头抱在怀里,警惕说道,“一物换一物而已,馒头我已经都摸过一遍了。”   江芸芸无语:“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如此贪吃。”   “你小小年纪,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老道重新倒在地上,挥手赶人。 第十章   江芸芸踩着夕阳回到江家时发现江家仆人见了她噤若寒蝉,相互用眼神传递着消息。   今日江家爆发了一场争吵,老爷和夫人不欢而散,三公子被禁足读书,起因则是因为他。   半月前,这位二公子还是他们印象中胆小懦弱的人,不曾想现在不声不响闹出一个大事来。   现在很多人都说他要发达了!   江芸芸对着众人的窃窃私语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回了小院。   她还未入内,就看到江渝在门口等着她。   “你不好好休息,跑出来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江渝紧紧握着她的手,小声说道:“厨房给我们送了好多好吃的。”   “也该吃晚饭了。”江芸芸摸了摸肚子。   江渝一脸严肃,一边握着她的手,一遍伸手比划着:“这么多菜。”   江芸芸去了屋内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日饭菜好丰盛。”江芸芸挑了挑眉。   “陈妈妈刚才去拿菜,厨房那边说今日的菜还没做好,本来以为是早上的事……”周笙顿了顿,“我正准备让陈妈妈去外面买点吃食,不曾想,厨房那边送了这一桌饭菜,还说若是哪里不满意,可以直接给他们说。”   江芸芸脸上笑容变大。   这一桌吃食虽算不上山珍海味,但和之前的残羹剩饭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饭能吃吗?”江渝小大人模样地背着手,苦着脸,“不会有毒吧。”   “不是断头饭。”江芸芸安慰着。   小女孩皱巴着脸:“我怎么越听越害怕。”   “别怕,我已经摸到那人的脉搏。”江芸芸伸手在空中狠狠一掐,“掐准了。”   江渝似懂非懂。   “吃饭。”江芸芸大手一挥。   江渝大病初愈不能多吃,吃到七八分饱就被陈妈妈抱回屋子里去了。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等人走了,周笙敏锐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没有啊。”   周笙一脸严肃:“可你吃饭时发呆了两次,皱了两次眉。”   江芸芸没想到她观察的这么仔细,举着半块绿茶饼,没来得及咬下去,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周笙。   “我,我很担心你。”周笙不好意思地揉着手指,小声解释着。   江芸芸把半块饼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刚回来听到那些人在议论,想着会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夫妻吵架,别人遭罪。”   周笙不解地嗯了一声。   “不好了。”门口传来陈妈妈急促的脚步声,“夫人把所有门都严加看管起来,今后凡是外出,都要持沁园的牌子。”   周笙惊讶地看向江芸芸:“你怎么知道夫人的动作。”   江芸芸喝了一口淡茶压压甜味,这才继续说道:“大概是夫人和我一样在今日这顿晚饭中看出了江苍在江家的地位。”   “那必定是头一份的。”周笙说。   江芸芸笑了笑,把糕点推到周笙面前:“我以为江苍是江家利益的核心,可现在看来,利益的核心始终是江如琅。”   周笙一脸迷茫:“老爷对大公子的培养花了很多心思,之前去宝应学宫就花了不少钱,这些年读书请的老师,用的笔墨也都是头一等的物件。”   “对江家而言,钱最不值钱,所有人都是待价而沽的物件,明日是江苍,今日便是江芸。”   周笙顿时紧张起来:“那老爷会怎么对你?”   “先观察考量吧。”江芸芸糊弄着。   周笙忧心忡忡:“那你两日后打算如何出门。”   “爬狗洞呗。”江芸芸毫不避讳地说道,“等会我去看看狗洞还在不在,别把狗洞都堵上了。”   周笙欲言又止。   江芸芸起身笑说着:“江家做主一直是江如琅,大夫人比我们都清楚。”   “那为何还把守着门。”周笙不解地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大概是不甘心吧。”   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之前被江蕴轻易推倒,她就有意锻炼一下,走动的时间多了,自然而然能听到不少消息。   江苍去了诗会,大放光彩,连府尹都大加赞赏,老爷一高兴,阖府都发钱了。   ——但这个小院的人是一分钱也没拿到,因为钱是夫人管的。   三公子下半年打算送宝应学宫,忙着读书,。   ——怪不得这几日没来闹。   夫人娘家来人了。   ——这是来出主意了。   老爷亲自去接了一个不长胡子的中年人。   ——太监!   江芸芸吓得多打了一套警体拳,连吃饭睡觉都要把黎老先生要的答案在心里润色了一遍又一遍。   要去黎家的那一日,天还未亮,江芸芸一骨碌爬了起来,床边放着崭新的一套衣服。   这是周笙这两日和陈妈妈一起连夜赶出来的。   绿暗花纱的直身,瞧着像是一件道袍,只不过衣身两侧开衩处接了一对布,左侧摆接前大襟,右侧摆接前小襟。   还怪好看的。   江芸芸站在镜子前转了转,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刚开门就看到周笙正在屋檐下做鞋子,听到她的动静,第一时间抬起头来:“怎么起的这么早,脸色不好,昨晚睡得不好吗?”   她上前,仔仔细细摸着江芸芸的脸,江芸芸像小猫儿一样蹭了蹭她的手心。   “有些紧张。”江芸芸小声说道,“但没关系,我已经做好三顾茅庐的准备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给她理好方巾。   她并没有开口安慰,更没有说泄气的话,只是一点点理好她的衣袍,神色安静。   江芸芸盯着她漂亮的眉眼,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我能行。”   “娘信你。”她理好衣服,小声说着。   江芸芸便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我走了。”   周笙亲自把人送到门口,这才转身回去,脸上的笑缓缓落下。   “娘,哥能成功吗?”江渝从房门探出脑袋来,细声细气问道。   —— ——   青天白日,江家那个小门恰好没人,又正好开着,江芸芸直接溜达达出了门。   天色未亮,街面上已经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早食的香气顺着风飘荡开。   江芸芸出门前吃了一块饼,倒也不馋,只是眼睛忙碌地看着行人,看什么都稀奇,市井热闹之气,总让她有种脚踏实际的感觉。   黎家在城东,那条街都住着读书人,白墙青瓦,柳枝飘飘,虽天色还早,但已经能听到朗朗读书声。   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理了理衣服,这才去敲门。   老仆耷拉着眼皮,腰上还系着围裙,见了人也不多话,直接前面带路。   之前来去匆匆并未细看,今日才借着晨光看清黎家的布置。   入内是几间房舍,院中摆着两盆翠柏盆栽,右侧种着数茎郁郁葱葱的翠竹,左侧则是凝霜艳色的菊花,顺着粉泥墙壁入内便到了第一进院落,向南三间大厅,如今大门敞开,帘栊高控,之前考教学生功课便是在正中的那间屋子。   老仆带着他去了最右边的那间大厅,屏门上挂着山河锦绣横批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大红纸写就的春联,上写“展书自有幽林趣,野草闲花几度霜”,正中设了一张光滑可见的黑香几,中间两侧放置古铜兽炉,两侧各摆着一盆盛开的玉兰,下面是六张交椅,两侧墙壁则挂着四季吊屏。   两人并未在这间屋子停留,反而穿过小侧门,来到后面门窗紧闭的轩厅前。   此间空地上只放置着一口大缸,边上则放着一套桌椅,桌面放着笔墨纸砚和一叠白纸。   江芸芸下意识看向那张桌子,呼吸缓缓加重。   “黎公今日身体不适,还请江公子把答案写在纸上。”老仆恭敬说道。   江芸芸心中发憷,但还是硬着头皮点头应下。   ——不会写毛笔字!   她坐在椅子上,盯着那些东西发愁,老仆站在一侧虽未说话,但存在感极强。   “我……”她别扭地抓起毛笔,沉吟片刻,最后诚恳说道,“不会写字。”   出人意料的是,老仆并未露出惊讶或鄙夷之色:“那就请江公子口述,老仆代为执笔。”   江芸芸忙不迭请人入座。   那老仆先用镇纸压平纸张,然后抬手去研磨,动作有条不紊,那几滴清水,很快就变成浓郁的墨色,在清晨微亮的日光下色泽闪动,做好准备后,他才拾笔,笔尖轻轻沾了沾墨汁便瞬间吸满了水,却没有滴落在纸张上。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江芸芸看出了神,直到老仆侧首看了过来这才把目光从那笔尖移开,交叉握着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她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繁乱的思绪压了下来。   黎老先生的问题询问乞丐是表,敲打自己是里,她当然可以直接道歉,把自己的困境可怜兮兮地重复一遍,博取老先生的同情,但经过那日短暂的相处,这个答案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审题一定要抓准出题人的思维。   首先黎老先生并非心软之人,守心刚强的性格并不会因为区区可怜而怜悯。   再者黎家三代人的培养是典型的君子培养,点到为止,和而不同,这点可怜不会为她加一点分。   这几日江芸芸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几经思考,她决定用上一个以前学政治的蠢办法,各方面务必都照顾到,每个捉分点都是分数,所以表里原因都写上去。   那第一个得分点就是老实回答黎老先生提出的问题。   众所皆知的道理,字数太少,踩分越难。   扩写势在必得。   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太过为难半文盲江芸芸了,所以她打算另辟蹊径,以文体给老先生耳目一新的感觉!   调研文章!就是你了! 第十一章   一篇优秀的调研文章,得先起个标题。   “关于乞丐无以为家的几点思考——从乞丐生存困境中寻求百姓出路的方法。”   江芸芸好几日没想出文雅标题,只好硬着头皮写这个通俗易懂的。   老仆笔尖一顿,飞快地扫了一眼江芸芸,又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犹豫片刻,还是落笔写了。   江芸芸自然察觉到那个视线,揉了揉脸继续想导语。   导语是文章的开头,要清晰明了地总结这次调查情况。   “世若沸釜,何人可安,扬州虽繁华富庶,但不能掩盖百姓生活缺衣少食……”她磕磕巴巴组织起文雅的词语。   老仆抬笔的手又是一顿,但还是一字不差地写了下去。   写到正文时,因为是揭露问题的调研文章,所以江芸芸采取了描述问题,形成原因以及提出建议的三段结构,但她对这个世道不太熟悉,也怕犯了忌讳,便只是简单地归纳总结了几位乞丐的问题,把原因和建议稍微分析了一下。   结尾是她对此次调研的看法。   她为难地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已经写了半张纸的内容:“我并不了解官场,所以无法给出解决办法,但亦知暑雨祁寒,世道多艰,官员若要安置百姓,首先安置的也该是无依无靠的穷苦人。”   老仆那双一直耷拉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得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这就是我对那日问题的调研报告。”   老仆写下江芸的名字,随后吹干了墨迹,一板一眼说道:“江公子可要检查一番?”   江芸芸接过来看了一眼,悄悄龇了龇牙。   ——繁体字,有点认识,但又好像不太认识。   她默不作声揉了一把脸,把报告递了回去,镇定说道:“就这些了。”   “仆这就送进去,江公子稍等片刻。”   “等会。”江芸芸咳嗽一声,拦住他的去路,“这是回答乞丐的问题,下面还有一张是回答我的问题的,还要劳烦您再帮我写一下。”   老仆惊讶看她。   这就是第二个踩分点,由人到己,告知黎老先生自己已经知道他的目的,也愿意听从他的意见。   江芸芸为他铺纸:“我本想亲自和黎公说,但既然现在黎公不方便见我,就一同写上去。”   老仆重新执笔:“江公子打算与老太爷说什么?”   “我家中有难处,我读书也确实为了自己,修身齐家治天下离我太远。”江芸芸缓缓说道,“可我不是想靠读书或者依附黎家做坏事,我就是想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照顾好我阿娘和我妹妹。”   这话很口语,可老仆还是一字一字写下来。   这两张纸被一起送到后院。   黎淳确实病了,开春乍暖还寒,他着了道,不得不躺在床上休息,老夫人坐在一侧,督促他喝药。   他板着脸把手中的药一口喝完,这才接过这两张纸仔细看着。   “文体不伦不类,文字太过口语,内容也太宽泛。”黎淳批评了一顿,“还未读书便操心起国家大事,不登高山,不知天高;不临深溪,不知地厚,怪不得民安将他比作王仲任,骄矜自满。”   老仆低眉顺眼站在一旁。   “可我瞧着却是赤子之心,小小年纪能看到民生沸腾之状。”黎老夫人接过答案看了看,“圣人有事于养民,必首事乎穷民,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发政施仁的想法,这多好。”   黎淳没反驳,挥了挥手:“让楠枝润色成正常行文,交还给他。”   “这个考验可是过了?”黎老夫人心领意会,笑问着。   黎淳哼唧了一声:“我叫他自省,他倒是会给自己加功课,左顾言它,半分诚心也无。”   “你这老头年纪越大,性格越刁,他小小年纪不仅能领悟你的意思,这份卷子还里外都给你考虑到,何等聪慧。”老夫人不悦说道,“人都说了有难处,还非要刨根问底不成。”   黎淳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上讪讪,声音也弱了几分:“这小子来得太过凑巧,又是江家人,两京之狱余波未消,我让民安在扬州游学,他倒是给我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曹家是南京织造大户,听说搭上了宦官的线。”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道。   老夫人也深知此事就坏在一开始,但也心疼小童多日坚持:“抱蔓摘瓜,可怜小子。”   “那就再看看。”黎淳沉默片刻,问着老仆:“他不会写字?”   老仆点头:“只怕写得不好。”   “拿一本三字经给他。”沉吟片刻后,黎淳淡淡说道。   —— ——   江芸芸到现在也不清楚黎淳的身份,但猜测黎家应该是一个书香世家。   但看到六七十岁老仆能默写出一册三字经还是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家中没有现成的三字经。”老仆吹了吹纸张上的墨迹,解释着。   江芸芸虔诚地接过那五张纸,那一行行字比印刷本还要整齐端正,大小完全一致,间隔也完全相似,这字看着也很厉害。   若是识货的人看到这字,也会大赞一声朴实无华,兼纳乾坤。   江芸芸心虚求问:“这是要做什么?”   老仆又抽出几张干净的白纸:“黎公想要您照着三字经抄写一遍。”   江芸芸立刻爪麻。   她写钢笔字倒是不错,毛笔字是碰也没碰过。   这么软的笔尖她连下笔都不会。   “抄写后要给黎公看?”她怯生生问着。   老仆点头。   ——那就不能写成狗爬模样。   她迅速归纳第三道考题的题意。   “这也是拜师的考验?”江芸芸试探问道。   老仆抬眸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好一会儿才说道:“最后一关。”   江芸芸心中微动,盯着那几张纸,又看向那几张白纸,继续一步步审题:“这是我这次抄写能用的纸?”   老仆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那张冷淡的脸上露出笑意,点了点头:“是。”   江芸芸的脑袋瓜子转得飞快。   十张纸肯定是练不出字的,那这次黎公要考验她什么。   江芸芸心不在焉地卷着纸张边角,好一会儿又继续问道:“那我有几天时间?”   老仆意味深长说道:“取决于江公子有几天时间?”   远的不说,江如琅的耐心大概只有两三天。   再者一个月后的变态王爷也该来了。   四舍五入,她写作业的时间是一个月。   只是马上要来的江如琅的质疑她要如何应对? 第十二章   周笙说过江如琅现在能有这样的富贵全赖于娶了一个好夫人,曹蓁。   曹家是南京做织造起家的,曹蓁祖父的那一脉是二房,虽说接手了一半的生意,但在南京经营多年,如今是应天数一数二的豪强大户,到了曹蓁这一脉只生了一对龙凤双生子,为了给女儿找一个好归宿,便找了一个读书人。   农家子出生的江如琅年轻时样貌好,嘴巴甜,年纪轻轻就过了科考,却在乡试上屡屡不得志,入赘曹家后,借着曹家的势也请了不少老师,但还是屡第不中,最后在三十岁那年不得不偃旗息鼓。   这是他对江苍报以希望的原因。   他对科举有了执念,到现在也喜欢结交读书人。   这样的人要糊弄也简单,鼻子前吊一个胡萝卜,他自然会跟着走。   问题是她去哪找一个胡萝卜。   江芸芸一声不吭地坐在交椅上,春日的晨光并不热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风中飘来若隐若现的读书声,这个位置靠近内院,很是安静,偶有小鸟落在屋檐上,在头顶扑闪着翅膀。   江芸芸看着那册三字经,又看着边上整整齐齐的白纸,有种碰到奥数题的棘手。   就在她苦思冥想时,外面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江公子!”   游廊下跑来一人。   “黎公子。”江芸芸惊讶起身,“可是有什么事情?”   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踏着日光,大步走来时,裙边摆动,神色飞扬。   “祖父刚才让我为你润色两篇行文。”   黎循传手中拿着一叠纸。   江芸芸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我没有看错你。”黎循传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臂,“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你虽不曾读过书,我却觉得你是老木蟠风霜,胸中藏丘壑。”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是还有什么要补充吗?”黎循传眼睛一亮,眼含鼓励地看着她。   江芸芸在‘坦白自己没听懂’,还是‘掩饰一下自己是文盲’间绝望地揉了揉脸。   “可有什么难言之隐?”黎循传非常善解人意,“你若是说不出文雅之语,便是白话也是可以的,我既开始替你润色,自然会帮到底。”   江芸芸看着他期盼的目光,又看向他手中的纸,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缺德的主意。   “黎公子。”她猛地握住黎循传的手,眼睛发亮,神色真挚。   许是那眼神太过热情,黎循传不好意思地漂移了一下视线。   “你写的太好了,我可以拿回家裱起来吗?”江芸芸正打算捧起他的佳作朗读一遍,给他戴戴高帽,可刚一开口就想起这是自己写的东西,觉得羞耻便讪讪闭上嘴。   黎循传脸颊微红:“这本来就是要还给你的。”   江芸芸脸上笑意真挚了不少,握着他的手,衷心感慨着:“你真是好人啊。”   黎循传连连摆手。   “你拿回去可是要仔细打磨修改。”他后退一步,避开热情的江公子,认真说道,“若是有不会的,我一定倾囊相助。”   江芸芸捧着那两张纸看,纸上的内容已经焕然一新。   黎循传为了加强她的描述用了格外气势恢宏的排比,便是她这种半文盲读起来也蓦要对世道生出万般悲愤之情。   ‘兴,百姓苦’的痛苦跃然纸上。   江芸芸终于明白黎老先生为何一开始看不上自己了,毕竟他教出来的学生可是黎循传这样‘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真厉害啊。”她由衷夸道。   黎循传脸颊发红,可眼睛又格外明亮。   “你在做功课?”黎循传看到桌子上的内容,善解人意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等会,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江公子请讲。”黎循传立刻来了精神。   江芸芸一脸沉重地说道:“我,不识字。”   黎循传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逐渐僵硬。   “给我读一下三字经吗?”江芸芸借杆子往上爬。   按照江芸芸这么多年的答题技巧,一眼就看中的答案十有八九是错误选项,也就是她现在老老实实誊抄一遍三字经,得分的概率不高。   三字经肯定是要抄一遍的,但不能随随便便抄一遍。   她不仅不会写毛笔字,她甚至还看不懂繁体字。   所以第一步,她需要找一个小老师。   送上门的黎循传脾气好,人也软,逮过来,薅一下。   黎循传很难接受他心中高大的江公子形象轰然倒塌,被按在椅子上时还回不过神来。   —— ——   江家今日很安静,老爷和夫人心情不好,连带着下人走路都不敢发出动静。   江如琅坐在主位,庞大的身躯被层层绸缎包裹着,这些年的富贵生活,让他的体型逐渐增加,也消磨了他的意志。   “老爷,二公子回来了。”管家蹑手蹑脚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江如琅微阖的眼皮子微微一动,大拇指上的碧绿扳指也跟着转了转。   “是黎家小公子送他回来的,二公子背上新书箱,黎家小公子还送了二公子一盒糕点,两人在侧门拜别。”管家事无巨细说着。   “据说黎小公子为他改了一篇策论,二公子正在院中读着呢,还说要再润色一下。”   江如琅睁开眼,那双被酒色掏空的眼睛在此刻却闪过精明的光。   黎家对外疏离矜持,之前江蕴磨了这么久也不见黎家多看一眼,今日怎么让小公子亲自送人回来……   管家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听说黎老先生风寒病了。”   轩厅陷入寂静。   春日的风掠过屋前的假山,山上原本安静细小的草芥便跟着晃动起来,彰显着不可忽视的存在。   “难道,黎家的运道当真在江芸身上?”江如琅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妨一试。”管家的声音被日光一照,飘忽恍然。   —— ——   “黎家小公子不过是不谙世事的小童,十有八九是被那贱婢子哄住了。”   沁园内,曹蓁为江苍挑选着补品,章秀娥低声说道。   “这株三十年的老参让人送去厨房,切片放碗内,加水和冰糖上笼蒸两个时辰,再放点莲子清清火,我瞧着苍儿眼睛都熬红了,还有他舅舅送来的这两盒燕窝和鱼翅都给他送去,每日就当午后小食随便吃几口,聊胜于无。”   章秀娥连忙应下,身后的丫鬟将补品一个个端下去。   曹蓁接过章秀娥递来的帕子,漫不经心擦着手指,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只要黎家大人不出面,这事就没有定论,江如琅休想把主意打到苍哥儿身上。”   “是了,黎家最重规矩。”章妈妈附和着,“万万没有悄悄收了别人家的儿子当徒弟,却一声不吭的道理。”   “祠堂那块和田玉怎么还没送来,早些打磨好给人送去才是。”曹蓁随口问道。   章秀娥欲言又止:“管家说还要再供奉几天。”   曹蓁捏着帕子的手一紧,随后冷冷一笑:“天生打算盘的人倒是白读二十年的书了。”   “去岁我大舅送来的那块翠绿色的独山玉拿出来,你多选几个平平安安的图案让苍儿自己选。”   “杨通判家的寿宴,听说给黎家也递了帖子。”曹蓁沉吟片刻后问道,“你去备两份厚礼来。”   她把手中的帕子扔在桌子上,冷笑一声:“若弃我儿,选了那小子,我看那黎淳也不过如此。”   —— ——   江芸芸不知江家内部分歧,吃饱饭就折了一根树枝,蹲在院子里涂涂写写。   她不会繁体字,第一步就是先把三字经的繁体字练起来,她选择先用树枝练,树枝的笔锋最接近现代的铅笔。   今日她拉着黎循传读了一遍,用简体把不认识的字都标注了一下,也仔细询问了字义,算是把三字经通读了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她一边写一边背,神色专注。   周笙把趴在窗边看的江渝抱了进来:“别打扰你哥,娘教你绣花。”   江渝恋恋不舍收回视线:“我不想绣花。”   周笙搬出绣篓,递了一块帕子给她。   江渝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好一会儿才说道:“姐姐可以读书,为什么我……啊……”   周笙一巴掌打在她的手背上,严厉地盯着面前天真的女儿:“你喊她什么!”   江渝自知失言,可见娘这么严肃,眼睛迅速泛红,倔强地盯着周笙,眼睛蓄满眼泪,不肯低头认错。   “娘与你约定的事情,你忘记了吗?”周笙先一步心软,把女儿抱在怀中,“不可再说这种糊涂话。”   江渝爬进她怀里,瘪了瘪嘴:“知道了。”   “你若是不想绣花,就趴在窗边听一下,但不可打扰你哥哥背书。”周笙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珠,头疼说道,“你这爱哭的性子……”   乌云遍布,瞧着又要下雨了。   江芸怕伤眼睛不再看书,坐在小矮几上,把白日里背会的内容一遍遍背着,手指在地面上比划着,遇到实在不记得的字,便跳过去,等明日再看一遍。   夜色暗了下来,细雨在空中飘着,直到雨水打湿了她的袖子,她这才猛地回神。   江渝睡得香甜,陈妈妈在为她添了最后一次水后也跟着去休息,周笙也许久没了动静。   院子在雨夜中沉默,耳边是外面竹林沙沙的声音,夜深露重,轻风阵寒,深夜的雨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   江芸芸满脑子的三字经被那阵风吹散一缕神思,下意识呆坐在夜色中,听着万籁俱寂中那阵雨落在屋檐的声音。   清脆,细微。   她独自一人坐在夜色中,感受到天地辽阔,从沉重的负担中脱身,好像彻底从这个世界抽离,成了那缕飘荡的幽魂,再也没有白日的压力。   直到传来打更的声音,她才揉了揉脸站了起来,转身间,却看到后面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灯。   烛影摇曳,驰隙流年,有一瞬间瞬星霜换。   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周笙身影也跟着模糊了片刻。 第十三章   三字经朗朗上口,节奏明朗,且只有一千多字,对于江芸芸来说并不算难,她花了三天时间便能流利背出来。   “我就知道江公子是有天赋的!”黎循传开心说道。   “是花了功夫的。”黎民安悄悄睨了黎淳一眼,也跟着夸道。   “当年我一日便背完了。”恢复健康的黎淳摸着胡子,“开始写字了?”   管家脸上露出笑来:“二公子自己做了一个沙板,每日先用树枝蘸着莲花缸里的水写字,练会了再用不沾墨的毛笔在白纸上继续。”   “倒是一个聪明办法。”江老夫人笑着点头。   “沙板上练得如何?”黎淳问。   “一开始写的歪歪扭扭,笔画也经常缺,是以每日练二十句,把这二十句写到滚瓜烂熟,无一错字才离开。”   “从未练过字,可别练坏了手。”江老夫人拧眉,“谁教他的握笔?”   “是小公子。”管家道。   老夫人惊讶看着黎循传:“你何时如此热心?”   小孙子自小养在她身边,对他的性子颇为了解。   早慧安静,不爱与人交际,和古道热肠完全搭不上边。   黎循传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他让我教的。”   江老夫人笑着点头:“江公子性情中人,和你倒是合得来。”   “江公子学得上心,还无师自通问了小公子几个练字诀窍。”管家多说了一句,“小公子每次休息都回来找江公子。”   黎循传闹了一个大红脸,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祖父,生怕祖父以为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谁知祖父对此充耳不闻。   “都聊了什么?”黎老夫人笑问着。   “二公子对律法很感兴趣,问了我几个古怪的问题,我还特意回去还翻了好久的书。”黎循传特意强调自己也是有学习的。   黎民安教训道:“科举还是制文重要,可别本末倒置。”   黎淳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懂律法今后可是要做糊涂县令的。”   黎民安低眉顺眼站在一侧不说话了。   “但也不能耽误了三字经的事。”黎淳话锋一转,不悦说道,“还未走就想跑了。”   父子两人都挨了一顿骂,摸了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不说话。   “如今无师自通学写字了,你还想要如何?”黎老夫人为人说话,“小心定了型,改不回来,有你生气的。”   “江家如此厚此薄彼,十岁连个启蒙都不曾有。”黎淳闻言更是不悦。   江老夫人叹气:“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你今日不是要去赴通判老夫人的寿诞嘛。”黎淳摆了摆手,“看天色今日会下雨,早去早回。”   “你今日去买书,也别看太久了,若是实在喜欢便买回来。”老夫人起身前也仔细交代着。   黎淳摆了摆手,溜溜达达去了内院,准备换衣服出门。   “可要去看看江公子?”出了内院拱门时,管家问道。   黎淳背着手绕着游廊走了一圈,却没有从就近的东跨院出去,反而朝着前院去了。   江芸芸在书房前的空地上练习,这间书房是黎淳的,除了偶尔有黎循传来借书还书,基本上无人涉足,很是安静。   今日她来得早,天刚亮就背着小书箱出门,今日的功课是最后二十句,这样第一轮阶段式练习也就完成了。   江芸芸坐在交椅上把三字经背了几遍,直到没有一点磕磕巴巴,倒背如流,这才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然后把沙板整理好,开始蘸水写字。   繁字体若是放在熟悉的语句中是没有阅读困难的,但若是一个个拎出来,那就很难一眼认出,更难写出来。   比如‘彼女子, 且聪敏,尔男子, 当自警’这句,现代中来看,都是简单的字体,但繁体中的‘聪’字和‘尔’字笔画则格外复杂。   江芸芸好不容易记清楚笔画,写起来字体却格外大,一旦缩小了,整个字就糊成一团。   她倒也有耐心,一遍遍下笔,然后又一遍遍磨平,不断重复着,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倒是认真。”拱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黎淳满意点了点头。   小小年纪,不急不躁,有如此心性,实属难得。   “每日读书多久?”他悄悄离开后询问着。   “每日辰时三刻到,酉时过半才会走。”   这样算起来一天将近五个时辰在读书,便是黎循传也很难坐这么久。   “午膳如何解决?”黎淳问道,“中午可有休息?”   “自备了炊饼,来的第一天问我们要了沙漏,午时一到便准时吃,休息两刻钟就会继续练字,每练习一个时辰就会休息一刻钟。”   黎淳脚步一顿:“只吃一张炊饼?”   管家一怔,连忙解释着:“下午送过茶点的,江公子都吃完的。”   黎淳眉心紧皱,盯着他看:“江家好歹是扬州富商,为什么不给他准备吃食。”   管家语塞。   “虽说他们重嫡子,但如此苛待庶子也是闻所未闻。”黎淳神色不悦,“怪不得这般瘦弱,将来若是进考场,如何熬得住三天。”   “怎么不留他吃饭?”他又问道,“家中难道还差一口饭。”   管家苦笑:“您这不是还没收他吗?厨房那边怎好私自做决定,每日送一叠糕点,足以待客,再者,江公子也未必好意思。”   黎淳背着手走了几步,最后忍不住停下来:“等会让厨房做一笼馒头送去,今后午饭让楠枝和他一起吃。”   —— ——   扬州府通判杨棨的老母亲八十岁整寿,知府冯忠都亲自前来,是以半个扬州都动了起来,帖子送到黎家,黎淳性格固执,不想赴约,但黎老夫人却接过帖子。   ——“你清高,可你家小辈可还在官场呢。”   黎淳虽然致仕,但次子民表在成化二十年考中进士,长子民牧在去年考中进士,就连亲自抚养的侄儿民献也在成化十九年中举,更别说他教导过的子弟,如今也都分散各地。   黎老夫人一下马车就被通判夫人亲自接了进去。   “老夫人今日能来,寒舍蓬荜生辉。”杨夫人亲切地挽着她的手,热络说道。   杨家显然和寒舍不搭边,歇山转角、重檐重拱,一路走来四面粉墙,台榭湖山,盆景花木,看得人应接不暇。   黎老夫人神色温和:“布置如此精心,儿女这般孝顺,今日是我来沾你的光。”   杨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亲自把人带去上桌。   “黎公致仕后可有留置扬州,开设学堂的想法?”席面上,有人笑问道,“若是我那不争气的孙子能得状元点拨,那真是小子的福气。”   黎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四两拨千斤说道:“扬州文风兴盛,前朝八科进士,就录取了二十七人,藏龙卧虎之地,哪里需要我们这些外来人点播,再者我素来是不管这些事情的,由得他自己折腾去。”   扬州人一听这话,个个觉得与有荣焉。   “这几日讨论最多的是黎公收了一个扬州弟子。”下首又有人说道,“也不知是哪家弟子,竟得了黎公青睐?”   黎老夫人垂眸,看着下首那个脸颊容长的妇人,含笑问道:“这是?”   “这可是我们今年科考第一江童生的母亲。”杨夫人介绍着,“下一届乡试解元的热门人选。”   黎老夫人仔细打量着这位穿金戴银的江夫人,捏着帕子的手微微一动,脸上露出和善的笑来:“扬州人杰地灵,江夫人教导有方,可喜可贺。”   曹蓁脸上笑意真切起来:“哪里比得上您教导出来的孩子。”   黎老夫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府中确实有一小童郎出入。”   曹蓁脸上笑容一顿,狭长眉眼紧盯着上首和善的老太太。   “很是出色。”黎老夫人点到为止,并未多说。   曹蓁嘴角微微抿起,目光悄悄看了一眼杨夫人。   “哦,不知是哪家小子,竟然入了黎公的眼?”杨夫人爽朗一下,“今日也该请过来,让我们沾沾文气才是。”   黎老夫人眉尾低垂,随后抬眸,含笑说着:“说来也巧,那小童也姓江,家中行二,单字一个芸,不知和今年的科考第一的江童生是否出自本家。”   人群哗然,有人惊讶,有人不解。   许多人对江家的认知是府中只有两儿两女,大小公子和大小小姐。   “是那个庶子。”也有熟悉江家情况的人,错愕说道。   曹蓁那条细长的眉毛顿时抖了抖。   “江家真是好福气啊。”有人说着风凉话,“大儿子在宝应学宫求学,二儿子拜入黎公门下,也不知是风水宝地养状元,还是我们的状元养状元呢。”   曹蓁脸上再也维持不住笑意。   这消息传到外院,江如琅身边很快就围了一圈人,人人都夸他教子有方,直把人捧得飘飘欲仙。   —— ——   江如琅和曹蓁神色各异地从宴会回来,   “此事不要让苍儿知道。”曹蓁淡淡说道,“什么状不状元,那小子也配和我苍儿相提并论。”   江如琅没说话,背着手入了内。   曹蓁脸色一沉:“你难道有别的意见?”   “自然没有。”江如琅回神,笑着安抚着,“夫人说得对,不可打扰苍儿读书。”   曹蓁脸色难看,后槽牙咬紧。   “你把你老师的女儿抬进门,我可以当一只阿猫阿狗养着,但是他们若要压到我头上,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曹蓁冷冷说道。   江如琅手指划过大拇指上的扳指,下垂的肥肉抽动一下,那张雪白面团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狰狞,但很快又被笑意冲散了,上前一步,搂着曹蓁的肩膀。   “哪里的话,我当时也不过是看她可怜,老师病了,她求到我门口,我大发慈悲收了她。”   他鄙夷说道:“江芸那小子连书都没读过,他的小书箱里都是不成样的文章和策论,上面还有他惨不忍睹的字,我看黎家人就是一时新鲜,到时候发现他蠢笨不堪,定是弃之不用。”   曹蓁冷笑一声,一眼就看清他的虚伪,毫不留情拨开他的手。   “老爷,夫人。”江来富匆匆而来,看了老爷一眼,脸上露出松快之色,“收徒,果然有问题。” 第十四章   “消息是真的?”江如琅咬牙问道,脸上一时间分不出是失落还是愤怒。   “是黎府负责采买的管事说的,那人还说厨房根本没准备二公子的饭菜,只午后会按着客人的接待给糕点和茶水。”江来富低眉顺眼站在两位主子面前。   厅内格外安静。   曹蓁冷笑着抚了抚鬓间的金钿:“我就知道,我儿这般优秀,黎公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一个大字不识的蠢货。”   “可黎老夫人不是说他……”江如琅一顿。   老夫人只是说出入,可并未说收弟。   “说不定,是他死缠烂打。”曹蓁不屑说道,“今日听人说成化七年时,黎公归乡扫墓时,路过山东临清,得知同乡山东按察副使董廷圭的夫人病逝,董副使去了边地回不来,家中无主事之人,竟帮忙带董夫人的灵柩一起归家,黎家心善可见一斑。”   江如琅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   曹蓁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起身:“我去给苍儿备几件得用的衣服物件,去诗会见同窗也显得气派。”   江如琅握着扶手的手缓缓握紧:“那块和田玉也供奉好了,等会我让管家送去给你,让人雕一个一路连科或者三元及第的寓意,给苍儿沾沾喜气。”   曹蓁脸上露出讥笑。   等人走远后江如琅坐在椅子上,脸上没了笑意。   他不笑时,脸上的肉往下坠着,连带着那双被肥肉挤压着的眼睛露出冰冷的光,整个人透出凶恶之色。   低垂已久的乌云终于就落了下来,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庭院外的树木被吹得哗哗作响,三月的春风被风雨裹挟着,还带着一丝寒意,仆人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屋内也显得格外清晰。   江来富站在阴暗处。   江如琅在光影下沉默,许久之后,声音阴森飘忽:“去门口等人。”   江来富哎了一声,出了大门,一把推开殷勤想来为他撑伞的小厮,自己举着伞,一脚踩入水坑中。   江如琅沉默地坐着,任由那阵妖风吹起他的衣服,他安静地坐着,手指时不时拨动着扳指,喃喃自语。   “……还有苍儿。”   那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点庆幸。   —— ——   江芸芸没想到雨下得这么急,抱着和他差不多大的书箱,又艰难拎着小仆塞来的一盒馒头,站在屋檐下发呆。   书和吃都不能淋雨。   天色昏暗,黑云猛雨,雨声落在瓦片上能听到叮咚声,地面很快就汇成水坑,路上行人被猝不及防的大雨惊得慌张逃跑,实在逃不开的只好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江芸芸身边就躲着带小孩的妇人。   那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衣,手里挎着还未卖完的蘑菇,小女孩衣服是用一块块破布缝的,身形瘦弱,头发稀少,穿着的小草鞋也坏了一只,狼狈地拎在手里。   两人被大雨浇了一身,浑身湿哒哒,紧紧依偎着,瑟瑟发抖。   江芸芸递了一块帕子:“擦一下,免得……着凉了。”   那小妇人看着那块干净的白帕子,连连摆手,用着蹩脚的官话说道:“会弄脏的。”   江芸芸见她胆怯,便递给直溜溜盯着她看的小孩。   小孩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不擦一下头发会着凉的。”江芸芸笑说着,“帕子不是贵重东西。”   小妇人再三感谢,从小孩手里拿过帕子,仔细给她擦着头发。   小孩乖乖站着,脑袋转来转去。   大雨不仅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雨雾腾空,不知是谁家的桃树被吹得桃枝狂放抖动。   就在江芸芸在犹豫要不要冒雨回家时,突然感觉有个脑袋靠了过来,便低头看了过去。   小孩正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食盒,不知不觉便靠了过来。   江芸芸一动,她便倏地惊醒过来,又惊又怕,整个人往后倒去,顿时白了脸。   “我……”   她刚一开口,江芸芸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咕噜声。   小女孩慌张地捂着肚子。   食盒里的馒头还是热的,发出淡淡的肉香,顺着阵阵妖风,勾得小女孩不自觉靠了过来。   江芸芸一直以为馒头是白面馒头,没想到这个时代的馒头竟然是有肉的,她拿到手后吃了一个压压饥,就打算把剩下的五个带回去。   东西是热的,所以格外香。   小妇人慌张地把小孩扯过来,怯懦道歉:“小孩不懂事,您不要生气。”   小女孩整个人缩在她腿后,已经开始哭了。   她们的态度太过惶恐,江芸芸比她们害怕地摸着脸。   “饿了?”江芸芸见不得小孩这么可怜的哭,硬着头皮问道。   小女孩点了点头,却被她阿娘一把搂住,连连摇头:“不饿,我们回去就能吃饭了。”   “肉。”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盒子。   小妇人又是难堪,又是生气,微微侧了侧身,拉开和江芸芸的距离。   飘进来的雨丝落在她肩头,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肩膀。   “回去就能吃饭了,不要哭。”她强撑了一点面子,呵斥着。   小女孩低下头不说话。   江芸芸看着她们的打扮,犹豫了一会,从食盒中拿出一个馒头递过去。   小妇人目光下意识落在那馒头上。   雪白的馒头饱满圆润,哪怕被白面包裹着,也能闻到一丝丝肉味。   小女孩想要伸手,却被她娘一把拉了回来,忍不住哭了起来:“饿……”   “我,不能拿小童的东西。”她咽了咽口水,但还是摆手拒绝了。   江芸芸虽心疼馒头,但也见不得小孩哭得这么惨,直接塞到小孩手里:“别饿坏肚子了。”   小女孩捧着馒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娘。   小妇人咬牙,把手中的蘑菇递了过去:“今日早上新摘得杨树蕈,小童拿去,就当抵了这个馒头。”   篮子里的蘑菇拾掇得整齐干净,之前下这么大的雨,她们也先搂着蘑菇,想来是她们赚钱的物件。   江芸芸摆手:“等雨停了你们就赶紧拿去卖了吧。”   “这个本是卖给醉扬州的,奈何掌柜压价,这一篮子的杨树蕈只肯出价三百文,说是今年摘菇的人太多了,他们不需要这么多。”小妇人一脸愁容,说急了还带出一口吴语,“问了几家价格一个比一个低。”   江芸芸本就是江浙人,也能听个七七八八,不解说道:“今年是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吗?为什么采蘑菇的人变多了。”   “前年水旱轮着来,朝廷减免了秋粮,我们吃吃野草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去年收成还是不好,去年吃空了草,今年长的不茂盛了,可到底不是荒年,山上水里都还有吃食,我们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本想着靠今年能过上好日子,谁知前脚种下,老天爷却一直下雨,今年怕是又要完了。”小妇人垂泪。   “下雨天蘑菇长得多,为了能多赚点钱,三四岁的孩童都要上山采蘑菇了。”   江芸芸听得认真,可心中却有些迷茫,不知如何安慰。   她前二十几年的日子衣食不愁,便是课外实践也不曾下过地,站在田边捧着大人摘下来的小麦穗,听着他们说着节约粮食的话,回去再写一篇日志,这就是她所了解的农民。   她自然也读过书,知道古时候的百姓过得很辛苦,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更是牙牙学语的小童都会背的古诗,可那是怎么样的日子,她还是不得而知。   直到现在,她听到小妇人麻木痛苦的声音,看到她被风雨打湿的愁苦面容,她才知道,即使朝廷减免了粮,他们日夜种地,连着四五岁的小孩都要上山采蘑菇,这样不分昼夜的日子并没有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那,那怎么办?”她呐呐问道。   小妇人摸着小女孩细软单薄的头发,也跟着沉默了:“我也不知道。”   对话戛然而止,江芸芸尴尬地低着头。   狂风破碎,暴雨如注,平地好似要满起江河一般,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费捡起高高的水花,雨水顺着屋檐直直往下落好似一串水珠。   “娘吃。”小女孩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然后递到娘嘴边,开心说道,“好香。”   “娘不吃,你快吃吧。”小妇人笑说着。   “娘早上也没吃。”小女孩坚持把包子递了过去。   小妇人尴尬地睨了江芸芸一眼,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咬了一小口,然后推了回去:“快吃吧,都冷了。”   “你是哪里人?”江芸芸抬眸问道。   “我是从芒稻村来的。”小妇人说。   “很远的地方吗?”江芸芸迷茫问道。   “走路要走三个时辰,但我早上坐了村头大爷家的骡车来,一个时辰就进城了,只是这雨要是还这么下,我和囡囡今日要找个桥洞睡一觉了。”小妇人惶恐忧心。   江芸芸沉默着,又掏出一个馒头递了过去。   小妇人惊呆在原地。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来了,再等下去怕是要关城门了。”她把馒头塞到小妇人手中,“你也吃吧。”   小妇人抱紧手中的小女孩,艰涩说道:“可我没东西和小童换了。”   江芸芸迷茫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读懂她眼底的惶恐,便吓得连连摆手,比她还慌张:“我,我不是坏人。”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正巧黎家的仆人拿着伞和蓑衣走了过来。   “江公子幸好还在。”小仆愧疚说道,“是我们考虑不周,忘记给您伞了。”   江芸芸得救一般松了一口气,接过伞和蓑衣,随后转身递给小妇人。   “你要不撑伞去找你村子里的人,看能不能一起回去。”   小妇人感激涕零地又谢又拜。   小仆见人走远了才为难说道:“府中蓑衣今日只剩下这一件了,若是您不介意,我再拿把伞给你,只是现在雨大,若是只撑伞,怕是要淋湿了。”   “不碍事。”江芸芸看了眼越发黑沉的天色。   江芸芸接过伞准备出门时,一辆马车自巷子口驶进,最后停在她面前。   “上车吧,我送你归家。”   马车内,一个苍老的声音被疾风骤雨裹挟着,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第十五章   江芸芸坐在马车靠边的位置,书箱和食盒小心放在脚边,只是上马车这一点的时间,她就被大雨扑头盖脸浇了一脸。   天色昏暗,黑云压城,马车帘子四遮,黎淳坐在正中的位置,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下。   他本就严肃,不说话时威严更深。   江芸芸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想要打破沉默,但又有些胆怯,只好闭嘴装死。   “你身上就一条帕子?”黎淳的声音马车内响起。   江芸芸啊了一声。   “你把帕子给了她们母女,就不担心自己也淋雨着凉了。”黎淳的视线看了过来,哪怕隔着昏暗的光影也能察觉到他眼神中的打量。   江芸芸没想到黎公竟然看到刚才门口自己犯蠢的事情,呆怔着,好一会儿才诺诺开口:“我,我强壮。”   黎淳无语地沉默了。   雨滴打在车顶上发出沉闷叮咚的声响。   马车并未疾行,可雨水还是顺着风飘了进来。   江芸芸小心翼翼地收了收新衣服的袖子。   “每日吃饼肚子不饿?”黎淳身形极稳,声音跟着四平八稳,再一次打破沉默。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老实交代:“饿。”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十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更别说江芸芸还在读书,早上一个饼,晚上一个饼,晚上又吃粥,她大晚上都会饿醒,只好三更半夜爬起来喝水。   “那馒头为何不吃完?”黎淳又问。   江芸芸窘迫说道:“觉得好吃,想带给我娘和我妹也尝尝味道。”   “一共才六个馒头,你自己要吃,又要带给家人,怎么舍得匀出两个送给那对母女?”黎淳的袖子动了动,他似乎是想要避开飘进来的雨,又似乎是想要借着漏进来的光打量着面前之人。   江芸芸坐立不安。   黎淳的口气太过平静,可那双眼睛偏又锐利,好似质问,又好似打量,不辨喜怒,这是上位者的威压。   江芸芸捏着手指,心跳微微加快。   她知道自己该说一些好听的话,博得他的赞赏,又或许说一些民生艰苦的想法,加深他对自己的印象。   可那些话在她嘴边滚了又滚,她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对母女落魄穷苦,小心翼翼的样子。   小妇人脸上还有几分年轻之色,可手却又黑又粗糙。   她自然可以踩着她们去攀高枝,大部分人的青云路都是这么走上去的,而且助人为乐也该得到回报才是。   马车内的两个各自在沉默。   “因为我有多的。”她低着头捏着手指,平静开口。   “我只吃了一个,食盒里还有五个,给了两个,还有三个,到时候娘和妹妹,还有陈妈妈都能吃到一个,我既然有多的,为什么不帮她们一下。”   这不是一个至情至善的答案。   也许黎淳并不满意,所以他并未说话,只是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正襟危坐。   “若这盒食盒里只有四个馒头呢?”再一会儿,黎淳咄咄逼人质问着,“你还会帮她吗?”   江芸芸捏着手指的动作也用力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不会,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   “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   马车进入一段颠簸的路段,车帘子晃得厉害,黎淳的身形在风雨交加中依旧沉稳如山,可依稀落进来的光照着他黑白交加的眉毛上,也能让人一窥探其真实的面容。   他正注视着江芸芸,洪波涌起,那双衰老的眼眸被大雨润湿,泛起水波。   江芸芸在他的注视下并未低下头来,反而平静地和他对视着。   “但这些我是不赞同的。”黎淳话锋一转,“善行尽,必有祸,你小小年纪知道顾人顾己,这很好。”   江芸芸没想到能到这位严苛老人的夸奖,半晌没回过神来。   “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你一样也没学会。”   江芸芸还没高兴多久,又被骂了一顿,蔫哒哒地低下头。   “擦擦脸上的水。”黎淳缓缓闭上眼,“右手边第三个暗格里有帕子。”   车内安静,两人不再说话,江芸芸擦好脸上的雨水,捏着手心柔软的帕子,好一会儿才问道:“小子有一事不明,求问先生解惑。”   “问。”   江芸芸小心翼翼叠好帕子,放在膝盖上,沉吟片刻后谨慎开口。   “我看那条贯穿整个扬州的河,船只来往很多,而且吃水都很深,说明扬州客流量非常大,按理也该带得动客食,那对母女小打小闹的摘蘑菇,加起来不过一斤,为何醉扬州的掌柜会因为太多人采摘而低价收。”   她顿了顿,找了个理由:“是因为大家不喜欢吃蘑菇?所以需求少?少量的采摘就完全可以供应?”   “扬州素有扬一益二的美称,运河与长江交汇,东南大省,自宋起便商贾云集,百业繁华。”   “蘑菇厚而不腻,淡而不薄,有清虚妙物之称,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曾言“若蔬食莱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是可以养神也。”,所以,蘑菇在扬州酒肆属畅销之物。”黎淳解释着。   江芸芸皱眉,不高兴说道:“那是商家恶意压价?就算整个村子的老弱妇孺都去采摘,也应该是供应不上酒楼的需求才是。”   黎淳轻笑一声。   江芸芸敏锐察觉到是自己犯蠢了,虚心求问:“还请先生解惑?”   “扬州是骈肩辐辏的名都大邑。”黎淳看了过来,“醉扬州更是扬州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岂会为难一个村中妇人。”   江芸芸不解:“那掌柜为何不收那篮蘑菇?那妇人收拾得干净,形状也好,不像是次品。”   “那是什么蘑菇?”黎淳问。   “说是杨树蕈。”   “杨树蕈味道及其鲜美,光是大户人家采购就能一抢而空,根本无暇上市。”黎淳解释着。   江芸芸更迷茫。   “商家逐利,这样的好东西,哪怕是微薄利润都舍不得给妇孺们挣去。”黎淳意味深长。   江芸芸沉默,随后惊讶瞪大眼睛:“现在已经可以大范围人工种植蘑菇了?”   “自然,怎一惊一乍。”黎淳皱眉。   “你读过的王充的《论衡》,里面就写过‘芝生于土,土气和而芝草生’这是种植蘑菇的手法。”   “如今在南方被广泛使用的砍花法便是跟着元人王祯所著的《王祯农书》所学,杨树蕈味道好,需求大,商人自然会想尽办法种植杨树蕈。”黎淳耐心解释着。   “醉扬州是扬州这几年新起的时兴酒楼,能得到商人的供货无可厚非,若是他收了那妇人,其他人便也要收,所以他要不不收,要不低价收,不能乱了大客户的规矩。”   江芸芸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没说话。   这个时代的发展出乎意料,或者说,古代的发展并没有现代人想的落后。   “我,冒昧问一下。”江芸芸小心翼翼开口,“当今是什么年号?”   黎淳皱眉,但想着这小子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淡淡说道:“弘治四年。”   江芸芸是一个纯正的工科生,对于历史的理解仅限于高中历史书上的内容,她没想起书中有关这个皇帝的年号,但想到刚才黎公说起元人王祯,元朝之后的历史上只剩明清两个朝代,眼前之人没有辫子,那是不是……明朝。   她嘴巴喏动一下,欲言又止。   “犹犹豫豫,有话就问。”黎淳看不得她扭扭捏捏的姿态,不悦质问。   江芸芸揉了揉脸,胆怯问道:“那,开国皇帝是不是叫朱元璋……”   黎淳沉默了,肉眼可见地动了动身体,似乎想要找个东西揍人,但碍于手边没东西。   江芸芸立马抱头缩成一团。   幸好,马车停了下来。   黎淳深吸一口气,冷厉呵斥道:“滚下去。”   太祖名讳也敢直言不讳,胆大包天。   江芸芸连滚带爬下了马车,临走前,还不忘把帕子拿走:“我洗干净再还给您。”   黎淳气得脸色铁青。   “你们在做什么!”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马车外突然传来黎风厉声呵斥的声音。   随后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黎淳掀开帘子去看,正看到江芸芸跟着小鸡崽一样被人抓着,书箱食盒散落一地。   “你是谁?”为首之人趾高气昂,“我们江家的家务事,你少管闲事。”   黎风扭头看了一眼车帘。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故作镇定说道:“你们放开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哼。”那仆人丝毫不在意江芸的身份,嘲讽着,“你竟敢骗老爷,今日有你受的了。”   江芸芸脸色发白。   ——难道被发现了?   黎淳早就听说江芸在江家不受宠,他也曾自述他有难处,但没想到一个小小仆人也敢对他出言不逊,肆意辱骂。   “黎风。”   老管家立马跳了马车,把散落在一地的书本和食盒扶好:“刁奴好生无礼,都说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却不曾想如今太平盛世还有你这般无节无耻的相鼠,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江家如此门风,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别看老管家也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吐字清晰,骂的人毫无还手能力。   小仆恼羞成怒:“你谁啊,还不快滚,敢在江家门口狂吠,我看你才是老鼠。”   黎风眼睛一瞪,正要上前,门口突然出来一个人。   “仆人无礼,还请您不要见怪,不知尊客尊姓大名,何事来访?”   来人正是江家管家江来富,他一边说着,一边对小仆打了个眼色,示意他把江芸带走。   江芸芸挣扎着:“我不走,你们为何抓我。”   “少说废话。”小仆发狠,想要直接把人拖走。   “放肆!”黎风大怒,上前一步,直接把江芸芸解救过来,护在身后,“江芸到底是你们江家二公子,你一个小小仆人竟敢犯上。”   “你认识我们二公子?”江来富打量着面前之人,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   这人瞧着气势威武,不像普通人。   江芸从未出过门,不该认识大人物。   “我是黎府管家,今日特送二公子回府。”黎风淡淡说道,“听闻江家是扬州富户,今日是见识到江家人的为人处世。”   江来富神色一冽,打量着面前之人。   黎风看穿他的犹豫,冷笑一声:“你大可去黎府找人对峙,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假冒的。”   江来富脸上立刻露出殷勤地笑来:“都是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黎管家里面请。”   “不必了。”黎风淡淡说道,“只是不明白贵府刚才为何如此对待江二公子。”   江芸芸也跟着好奇探出脑袋,记吃不记打的样子。   黎风垂眸,看着贴在自己手边的小脑袋,嘴角抽了抽。   江来富有些犹豫。   不是说江芸并不入黎家眼嘛?   “我家老爷听说二公子强赖在黎家不肯离开。”他沉吟片刻,“老爷很生气,这才请我们带他去祠堂听训。”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露馅来得这么快,只好赶在黎风话前,硬着头皮说道:“我没赖在黎家,我是去读书的。”   她说完,还抬眸看了黎风一眼。   正巧,黎风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二公子可别胡说。”江来富皮笑肉不笑,“您是年纪小,黎家大气,不与您这般无赖行径计较,还不道歉,随我去祠堂请罪。”   江芸芸自然不肯松手。   “江管家,到底回来了没有,老爷都生气了。”门内着急跑来一个小厮,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黎风,堪堪住嘴,“这是……”   “雷欲发声,蛰犹未动,春气初萌时,蘑菇还未上桌,倒是见了一出好戏。”回答他的是黎淳的冷笑声。 第十六章   黎淳来了,江家也跟着热闹起来。   江蕴被放出来待客,闭门读书的江苍也冒着大雨出门,后院的曹蓁送来一两千金的明前龙井。   大雨磅礴,雨雾弥漫,正堂被点起的六盏仙鹤长颈景泰蓝莲花油灯照亮,屋内明暗晃动,人影幽深。   江芸芸跪在地上,影子被拉得极长。   黎淳坐在上首,手边是一盏青花瓷茶盏,袅袅茶气正向上缓缓飘着,他坐着不动时,瞧着不好亲近。   江如琅陪坐一侧,江苍和江蕴在左侧站着,热切地看着黎淳。   “都是我这逆子不懂事,给您造成困扰,劳您今日亲自来。”江如琅先一步给人定罪,“我定会教训他的。”   “您千万不要生气。”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黎淳的脸色,话锋一转,“若是您真的要收徒,我这两个儿子也是极好的,您不若考教一番。”   江苍隐晦打量着黎淳。   黎淳并未顺他意去考教江苍和江蕴,反而沉声问道:“不知江老爷说的困扰是何困扰?”   屋檐下的祛鸟铃铃铛作响,江如琅眼皮子也跟着跳了跳。   江蕴先一步开口:“他骗我们说您收了他当徒弟,然后整日赖在你家不走,这样的人品,如何能读书,就该打死。”   江苍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大声呵斥道:“这是你二哥,胡说什么?你虽年纪小,但也该懂事了。”   江如琅瞪了一眼不知轻重的江蕴,更加和气为人解释着:“我这幺儿品行不错,只是太过娇惯,嫉恶如仇,一时间失了尊卑,也太不懂事了,只是江芸如此行事,败坏我江家名声,我确实不会轻饶。”   黎淳抬眸看着跪着的人,沉声问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他不笑时,本就严苛,如今眉眼低垂,更是凌冽。   江芸芸嘴角微微抿起,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确实说您要收我为徒。”   黎淳叹气,一脸失望。   江如琅立刻大怒:“你这蠢货,还不给黎公道歉。”   江苍悬挂了几日的心,终于松了一口气。   江蕴则是得意地看着江芸。   江芸芸并不理会江如琅的发难,只是抬眸去看黎淳,艰涩说道:“我是真的是有难处的。”   她在自述里便说过她是有难处的,她若没脸没皮一点自然可以全盘托出,讲江家的无耻,讲江芸的苦难,她本就是弱势,这般行为虽自撕伤疤,但也无可厚非,诗书治家的黎家定会悲悯。   可她不想用这样的面目去示人,更不想因此博取黎淳的同情,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她说完这句并未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黎淳,漆黑眼珠微光闪动。   江如琅却以为他要告状,顿时大怒,拿起茶盏砸向她。   上好的瓷盏重重砸在她身上,滚烫的茶水瞬间浸湿了她的衣服,茶盏摔在地上碎片,飞溅起无数碎片,偏有一道无情地割伤江芸芸的手背,露出鲜红的伤口。   狂风乱舞,树木发出切切声响,江芸芸依旧不为所动,悲切地看着黎淳。   拜师是她唯一的机会,今日让黎淳为她说话,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黎淳眉心一皱,下意识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你为何不躲!”   江苍心中蓦地一跳。   “何必为这样的人生气,黎公不若留下吃顿饭。”江苍小心翼翼开口,“我让他去祠堂跪着。”   黎淳看着倔强的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淡淡:“我确实并未收他为徒。”   江如琅心中有一瞬间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愤怒掩盖:“此子品行不端之人,当真该打死。”   江蕴脸上笑意加深:“骗子。”   江芸芸失落低下头。   只有江苍拨动琉璃珠的手指下意识变快。   黎淳并不理会江家人各异的神色,抬眸看向风雨交加的夜色,继续说道:“但我有收他为徒的打算。”   江苍脸色苍白。   江蕴笑意僵硬。   只有江如琅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未读过书,不配当您的徒弟……”   他声音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瞬间变得尖锐:“你,你打算收他为徒!”   “他为何十岁还不曾启蒙。”黎淳不悦质问着。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江如琅呆滞的看着他,半晌没有开口。   “是二弟不爱读书。”江苍解释着。   黎淳的视线终于落在江家另外两个儿子身上,只那目光并不温和。   江苍坐立不安,但还是坚持说道:“并非小生欺瞒,他当真入过族学,跟不上进度才选择回家,我爹只是没有强迫他继续读下去。”   “他蠢笨不堪,大家都是知道的。”江如琅为自己辩解着。   黎家本就是大家族,黎淳高祖父过继给姑父为嗣,故改杨为黎,黎淳自小在黎家并不受重视,内宅折磨人的办法数不胜数,让一个小童弃学回家不过是动一动嘴皮子的事情。   这些事情若是江家人有意多问几句,定是能问出缘由来。   现在还坚持这个答案的人,非蠢既坏。   黎淳失望地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我与他一月为期,他若是能背写出三字经,我便收他为徒。”   江如琅宛若雷劈一般,呆立在原地。   “他虽言辞夸大,但也并未说错。”没想到,黎淳为他如此解释道。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一个月怎么能写出三字经。”江如琅上前一步质问着,随后又升出一点希望,“若是黎公想要从头教起,我这幺儿也是极其聪慧的。”   “那不如收我哥。”江蕴嘀嘀咕咕着。   江苍没了血色的唇紧紧抿起。   “可您现在还未收他,他已在家中大肆宣扬,弄得人心浮动,可见品信一般。”江如琅回过神来,发狠说道,“还请黎公慎重。”   江如琅会下黑手,江芸芸早有所料,走到这一步,父子宛若仇人,与其放她高飞,不如狠狠摔死。   所有的一切,都在黎淳的态度。   她早已从众人口中了解过他古板严苛的性格。   江芸芸果断道歉:“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给黎公照成困扰。”   “先生收这样的人为徒,只怕天下人会耻笑先生。”江如琅口气尖锐,誓要把江芸拉下来。   大雨有了消停的迹象,带着水汽的风无孔不入地飘了过来,油灯晃晃悠悠,落在挂屏的影子便也跟着深深浅浅,看不见的水汽不知不觉中弥漫着整间屋子。   “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黎淳摸着被水汽打湿的衣物,失望地摇了摇头。   江如琅嘴角微动还想说话,却被江苍紧紧拉着袖子。   十五岁的江苍已经长成竹清松瘦之姿,这般冷漠站着时,满堂风雨不胜寒。   黎淳注视着江芸芸,又好似透过他去看其他人:“他对读书之道颇有天赋,三字经已会写会背,如今只差誊写一份令我满意的卷子。”   江如琅脸上立刻露出强笑,继续游说:“我这二儿不知从哪学来的手段,他从未读过书竟有如此心机,若是看不上我那幺儿,我这大儿已经……”   “爹!”江苍出声打断他的话,脸色惨白,瞳仁却在发亮,“我有老师。”   江如琅被他打断,眉心紧皱。   黎淳对父子两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是点了点头:“宝应学宫是极好的学校。”   短短一句话,彻底断了江家人的心思。   江如琅脸色阴沉。   江苍单薄的胸膛起伏着,却保持着读书人的风度,并未失态,甚至能一把抓住即将暴怒的江蕴。   父子三人僵站在原处,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扶起那位他们一直看不起的人。   那一侧,江芸芸觉得自己好似踩在云端上,黎淳扶着她的手臂并不用力,年迈之人的手心总有着皮肉松弛的顿感,隔着单薄的春衫,江芸芸还是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她到底是受了黎家的庇护。   “帕子呢?”黎淳问。   江芸芸呐呐掏出潮湿的帕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我洗干净还您。”   “擦擦手。”   江芸芸呆呆地,好似提线木偶,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用帕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江家这一关是过了吗?   ——黎公怎么突然转性了?   ——收徒还收吗?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肚子话堵在喉咙里却说不出一句。   “若是他写不出令您满意的卷子呢?”沉默间,江苍打破沉默,“若是,他就是不行呢。”   黎淳眼中的慈悯一闪而过,那双年迈衰老却又沉静智慧的瞳仁安静地注视着江芸芸。   “那你便另寻老师。” 第十七章   黎淳离开时,下了两个时辰的雨也终于歇了架势,只是乌云还未散去,天色昏沉。   内城的商家紧赶着挂出灯笼,昏暗的鱼骨状的街道瞬间灯火通明,落雨之后冷清的街面上,很快就出来三五成群的游人们,欢笑声不绝。   夜市千灯照碧云,扬州的夜市在这条东关街上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黎淳坐在马车里,喧闹声不绝入耳,各家商铺挂着的灯笼光亮顺着缝隙挤进来,照亮漆黑的车壁。   他沉默地坐着,手边是临走前江芸塞给他的手帕。   “我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狼狈的小童站在台阶下,浑身湿漉漉的,江家高大的门楣阴影落在他身上,本就瘦弱的身形越发矮小,可他的眼睛却是这么亮,连带着漆黑的瞳仁都好似含着光。   “我也不会是您的污点。”他折腰而拜,神色认真。   雷鸣震耳雨风涌,孤光弱萤一点星。   他这辈子收过很多徒弟,厉害如李东阳,天顺八年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如今已是左庶子兼侍讲学士,实干如杨一清,十四岁乡试中解元,十八岁中进士,曾担任山西提学佥事做出无数能事,眼下父孝除服,还是会有一番作为,他的子孙则是由他亲自教导,也各有各的出息。   这些学生如杨李二人,以神童闻名遐迩,生来就该有一番作为,再譬如他的子孙深受父辈影响,勤学苦读,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只有遇到江芸,这个年岁还未启蒙已经晚了众人一步,若是寻常人早已寂寂苟活,混混过日,可偏偏他在这个小童身上看到了那点微弱的光。   他察觉扬州繁华下的百姓孤苦,他悲悯大雨下无助的母子,他身上有着常人难有的执拗,总让人恍惚为之设想,也许这株角落里的野草终将会长成挺拔的蓬蒿。   那一刻,他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今日是佛诞日,内湖上都是游船,游人看热闹把路堵住了。”黎风停下骡车,无奈说道。   黎淳回神,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湖面上已经飘了河灯,有僧人捧着撒了盐的豆,邀请路人品尝,他揉了揉额头:“绕路回去吧。”   黎风从一条小道里绕了出来。   “一个佛诞日扬州就这般热闹,听说杨通判还打算大办上元节,说要造烟火,到时路上的人肯定多到走也走不动,也不知县衙的人力够不够。”黎风笑说着,“只可惜是看不到了。”   黎淳闭眼不语。   “老夫人。”骡车停了下来,黎风惊讶说道,“您怎么在这里?”   黎老夫人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原本昏暗的小巷因为这一盏灯笼也有了少许光亮。   “买个书,结果这么久不回来,我自然担心。”   黎风解释着:“去了一趟江家。”   “江家?”黎老夫人惊讶地看着走下来的黎淳,“是送江小童归家吗?”   黎淳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淡淡说道:“雨大,送了一程。”   “他年岁小,又这般瘦弱,若是今日冒这么大的雨回去,怕是要大病一场了。”老夫人跟在他身后,忧心说道。   黎淳想起今日江家的态度,不由冷哼一声。   老太太睨了他一眼,嗔怒道:“怎么,他还不是你徒弟呢,怎的要求如此严苛?”   黎淳晃了晃手中的灯笼,解释道:“我不是朝他生气,只今日见了江家人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平罢了。”   “不平什么?”老夫人不解问道。   黎淳不说话,穿过微亮的走廊,低低叹了一口气。   “是发现其实他当日所言非虚。”黎老夫人了然,“他说他有难处,你今日发现了他的难处?”   黎淳摇头:“他的难处不止被江家打压这一事,这小子还未说实话。”   黎老夫人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今日赴宴,我见着那江家主母,是一个有主意的女人,想来驭下极严,她爱子深重,处处打算,可惜那子并不是江芸。”   黎淳忍不住皱眉:“都是江家子嗣,何苦如此对待。”   “你是郎君,自然不懂内宅女子的心,而且人心哪有不偏的。”黎老夫人叹气,“我那日见他坐在台阶下的样子,便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   黎淳侧首看她。   “华容学风浓郁,考学压力极大,你自小就有上进心,希望能给自己和家人争出一片天来,所以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学到人定才肯休息,若是听闻哪里有人做出了好文章,便是翻山越岭也要去拜访,若是那人拒绝了,你便也坐在人台阶下,想着磨一下。”   黎淳哼唧了一声,粗声粗气说道:“我那是求学若渴。”   黎家书房内,黎循传读书的身影正倒映在门窗上。   黎淳和黎老夫人站在不远看。   “我四岁就开始读书了。”黎淳起步走时,为自己辩解着,“不管他人如何打压驱赶,我可不会随意离开,那小子如何能和我相提并论。”   老夫人含笑地点了点头。   黎淳背着手走了几步,到最后踏入正堂的时,对着身后的夫人低低叹了一口气:“但他确实颇有心气。”   老夫人神色微动:“看来家中又要热闹了。”   “若是他的字写的乱七八糟,我可不会收他。”黎淳甩了甩袖子,快步离开。   —— ——   黎淳离开后,江芸芸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自然也没必要虚与委蛇。   她背着小书箱,抱着食盒,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如琅气得眼睛都红了,气极时更是摔了一个南宋的花瓶。   江蕴气得直跳脚:“目中无人,太嚣张了,爹,打他啊。”   江苍抬眸,冷冷反问着:“若是明日他去不了黎家,你觉得黎公会觉得是谁的问题?”   屋内两人沉默,江蕴把自己甩在椅子上,气闷说道:“那现在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看着他踩在我们头上。”   “你我兄弟若是同心。”江苍低头去看江蕴,神色冷淡,“他如何能压得住我们。”   江蕴被大哥这么一盯,讪讪地低下头:“我,我,我不行。”   “为何不行。”江苍上前一步,那张过于苍白的脸满是讥笑。   “宝应学宫进不去,又入不了眼黎公的眼,爹给你请的老师你气走了三个,结果现在,一个大字不识的江芸就轻轻松松压在你头上。”   江蕴神色尴尬,有心辩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有些人天生会读书,也爱读书,可总有人是笨蛋一个啊。江蕴心里抱怨着,他就是一捧起书就想睡觉,这如何怨得了他。   只是这些话他不敢在江苍面前说一个字。   江苍那双肖像其母的细长眉毛轻轻一挑,消瘦的颧骨便也跟着耸动一下,不笑时本就显得不好相处的脸庞,在此刻似笑非笑中更显得不近人情。   “滚去读书。”他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却又在即将靠上椅背上时停了下来,整个人下意识坐直,手指拨弄着佛珠,冷脸说道。   江蕴畏惧大哥胜过父母,被他如此冷漠呵斥着,红着一双眼,哭唧唧地跑了。   江如琅冷静下来后,沙哑说道:“你且先回去读书,不要耽误了功课,江芸的事我自会处理。”   江苍没有离开,反而看着厅外那棵被大雨冲刷后显出几分凌霜之姿的交翠桂树。   “我记得这棵树前些年都枯萎了,现在长得倒好。”他轻声说道。   江如琅急躁地扫了一眼:“少关注这些没用的,快去读书。”   江苍收回视线,纤长的睫毛微微下垂,淡淡说道:“你可知黎淳在朝堂上到底有多少影响力。”   “若是真的厉害,怎么会被陛下抓着一点小错误就撵到南京养老了。”江如琅讥笑着。   江苍把手中的念珠拨了一颗又一颗,好一会儿才沙哑开口:“我听学宫的老师说过,将来内阁的位置,一定有他学生的位置。”   江如琅眼尾狠狠抽动一下。   内阁阁老,那可真是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连想都不敢想过江苍能走到那个位置。   “那现在怎么办!”他突然暴怒,“我们今日已经彻底得罪黎淳了,江芸也和我们不齐心,他便是再厉害,也和江家无关。”   江苍抬眸,那双浅色的眸子好似还未从刚才的那阵狂风暴雨中喘过气来,带着几丝水汽。   江如琅被这一眼看得莫名有些心虚,更烦躁地挥了挥手:“过几日就启程回学宫读书,不要荒废了学业。”   江苍把最后一颗琉璃珠子拨完,手指在佛珠上慢慢摩挲着,直到摸到尾端已经褪色的红绳这才停了下来,随后面无表情起身离开。   乌云层层,细雨飘飘。   他站在台阶下,抬头感受着冰冷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看着乌黑却又辽阔的天空出神,直到晨墨慌慌张张撑着伞,挡住了最后一片天空,他的视线便再一次只剩下眼前富丽堂皇的江家院落。   “春雨乍寒,公子可别病了。”他碎碎念着,“之前科考完就病了一场,还没好好养好呢。”   “夫人见了又该心疼了。”   “公子慢慢走,小心水坑。”   江如琅目送江苍离开,跳动的烛火落在雪白的面团脸上,一道道阴影割裂了脸上本该和善的眉眼。   “苍儿小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不悦说道,“如今读了书,倒是有了大主意。”   管家低眉顺眼站着。   江如琅着急地来回走动着:“你说现在可怎么办?江芸也是一个白眼狼,江家养他这么大,却丝毫不知恩图报,这样的人,还不死了。”   他停下脚步,转着大拇指上的绿扳指,眉眼低压,阴森说道:“一个不属于江家的东西……”   “老爷何必心急。”管家打断他的话,谦卑说道,“黎公不是还未收下吗?”   江如琅侧首。   这位同他一起长大的管家抬眸,微微一笑:“一个未经世间险恶的小童,不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人嘛,若是他自己先退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 ——   江芸芸刚踏进小院子就发现不对劲。   ——虽然这个院子一直挺穷的,但什么时候这么干净了!   “哥哥回来了!”江渝捧着破了的陶罐从屋内走出来。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周笙和陈墨荷也都从屋子里出来。   ——那间屋子正是她的屋子。   “谁打的你!”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周笙脸上刺眼的红痕,只觉得一股火直冒头顶。   真是打上瘾了不成,专门捏周笙这颗软柿子!   “是章秀娥。”江渝大声告状着,“她把哥哥屋子里的东西都拿走了,娘把人拦住,她就打人了!”   “你屋子里的东西都被她拿走了,那块泥板也摔坏了。”周笙一手泥,手中捧着四分五裂的泥版,怯生生说道。   陈墨荷一身狼狈,可见经过一番搏斗。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先把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这是先生给的肉馅馒头,麻烦妈妈热一下,你们一人一个。”   陈墨荷叹气,用衣服擦了擦手,这才接了过去:“晚饭还没吃,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   “劳烦妈妈了。”江芸芸语气平静,“屋里的东西坏了就坏了,除了娘做的几件衣服,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衣服也被踩了。”江渝瘪了瘪嘴。   江芸芸摸了摸袖子,这才发现帕子送人了,便直接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   “新衣服呢!”江渝心疼地抓着她的袖子,“坏了,就没了。”   “脏了就脏了,我也没几天干净日子穿。”江芸芸笑说着,随后对着周笙说道,“以后若是有人来找麻烦,不要起冲突,保护自己为主。”   “可她们把你这几日写的东西都拿走了。”周笙不安,“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心口一软:“那些都没有你们重要,要是他们使坏,弄伤你或者渝姐儿这才是得不偿失。”   “今日章妈妈说你胆大包天冒充黎公的学生,夫人担心你学坏了,所以要检查你的屋子……”周笙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黎淳到底有没有收下江芸,小院里的人也一知半解。   “没事。”江芸芸露出笑来,“因祸得福,要不是闹这么一出,我以后揍江如琅还要偷偷摸摸,施展不开。”   “你怎么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周笙下意识看向门口。   江芸芸转移话题:“去洗手吃饭,黎家的馒头很好吃。”   “你吃吧,我不饿。”周笙说。   “我吃过了,我先把字练了。”江芸芸把书箱放在屋檐下,狰狞一笑,“现在打不得江如琅,难道还不能教训一下章秀娥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吗?” 第十八章   夜色昏沉,水汽弥漫。   整个江家除了各院的走廊上还挂着廊灯,其余各处都逐渐归于黑暗。   章秀娥晚上莫名挨了老爷的一顿骂,到睡前才知道原来江芸竟真的撞大运和贵人搭上线了,她下午撺掇着夫人去小院抄家,杀杀他们的威风,老爷说她这样行事,平白闹大了矛盾。   真是一个倒霉催的衰神,碰见他是一点好事也没有。   她今日早早下了值,郁闷地在屋内多喝了一盏酒。   ——下次定要他好看。   睡前,她骂骂咧咧想着。   夜久雨休风又定。   只能依稀借着廊灯微光,照亮前方路的小院在深夜中越发安静。   章秀娥今日喝得多了些,半夜起夜,坐在床上喊了几声也没见动静,恍恍惚惚想起身边唯二伺候的人被自己打骂走了,她只好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我对江家也是有功的……如此驳我面子……”她一个人扶着墙,心有不甘地碎碎念着,“江芸……要他好看……”   她是夫人身边的大妈妈,有单独的院子,本来也有专门伺候她的人,只眼下江家想走书香门第的路子,仆从人不能如以往一般肆无忌惮,端着暴发户的款,听说两京文人家的仆人一个个说话做事都自带傲气,最看不上三五成群的架势,江家有心如此变化。   章秀娥一向会打算,果断把自己身边的伺候的人都换了个工作,果不其然,夫人看她的目光都温柔了许多。   厕所在西面靠前院位置,章秀娥迷迷瞪瞪地走着,伸手推开厕所门时,迷迷糊糊地看着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木门上。   她盯着那道黑乎乎的影子还未回过神来,突然一股冲力,她一脑门扎了进去。   “啊……”   那道影子站在门口,嚣张说道:“有本事来抓我啊。”   章秀娥又惊又怒又怕,一肚子的酒也被臭味彻底冲走了。   天还未亮,周笙的小院就被喧闹声惊醒。   “你们好大的胆子……”陈妈妈捂着鼻子,借着火光定睛一看,仔细打量着面前包的严严实实的人,犹豫问道,“章秀娥?”   为首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手臂吊在胸前,眼睛好似着了火。   “天还没亮,不睡觉,发什么癫。”陈墨荷回过神来,冷冷说道,“还带这么多人来闯姨娘的屋子。”   “江芸呢!”章秀娥上前一步,空气中那股奇怪的味道莫名浓郁起来,“把他给我叫我出来。”   陈墨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少人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章秀娥敏锐察觉到众人的变化,那双吊梢眼狠狠抽动,凶恶毕露。   “芸哥儿大小也是一个主子,哪里容得下你直呼其名。”陈墨荷并不退缩,冷笑着,“你是要翻了天不成。”   “我要打死这个贱人……”章秀娥神色癫狂,气势汹汹地拨开拦门的陈墨荷。   “你活腻了,嘴里这么不干不净。”陈墨荷直接把人推开,“大早上发什么疯,不要命了,打打杀杀也是你能说的。”   章秀娥两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喘着粗气把人拽了过来,那股味道便直冲门面而来:“陈墨荷,你给我滚,我今日一定要打死他。”   陈墨荷忍不住捏住鼻子:“你身上什么味道,拉兜里了。”   章秀娥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呵呵的笑声,听上去格外阴森:“那你就要问江芸了。”   “和芸哥儿有什么关系,他每日读书格外辛苦,等会要去上学了,你这一大早,大喊大叫扰人清梦。”陈墨荷不悦说道,“发什么疯?”   周笙笼着衣服走了出来,蹙眉问道:“章妈妈,这是在做什么?”   江渝也跟着站在门口张望着。   只有江芸的屋子还是黑漆漆的,毫无动静。   “那就问姨娘教出来的好儿子了。”章秀娥冷笑,目光冰冷,“三更半夜不睡觉去沁园,被我撞见后就推我入粪坑,若是碰到夫人,这是打算害夫人的性命?”   周笙眼睛微微瞪大:“芸儿一直在读书,不曾出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每日陪他一起读书,他昨日学到子时才灭灯休息的。”她磕磕绊绊解释着。   “正是。”陈墨荷点头,“芸哥儿每日读书都非常勤勉。”   章秀娥冷笑一声:“这府中对夫人抱有这么大的恶意,除了他还有谁。”   “我对夫人倒是没什么恶意,但对你……”一直紧闭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在小院中显得格外亮眼,话题中心的江芸芸背着小书箱走了出来,笑眯眯说道:“倒是烦得很。”   章秀娥被她一激,脸都气红了,若非陈墨荷拦着,只怕要当场上前厮打。   江芸芸走到她面前,歪着头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还不是你胆大包天,推了我还敢在身后挑衅。”章秀娥气愤说道,“跟我去找老爷评评道理。”   “我叫你你便来。”江芸芸笑说道,“你可真是听话。”   章秀娥已经被气得神志不清,伸手就要去拉扯人。   “我们叫你一声妈妈。”江芸芸背着手,后退一步,“是因为你是夫人的陪嫁?”   章秀娥抬了抬下巴:“自然,我可是从主家过来的人。”   “我前几日读了一下大明律,“庶民之家当自服勤劳,故不准存养奴婢,违令存养奴婢者,杖一百,既放从良。”江芸芸笑说着,“你如今算是我们家的奴婢吗?”   章秀娥讥笑:“二公子读了书果然就是不一样,但可惜是半瓶水咣当响,你可知我为何姓章?”   “如果不是为了避免税负,举家投奔为奴,那就是你们已经析产别居,另立门户,父辈从义男义女成了雇工,这才拿回原姓。”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我说的对吗?”   章秀娥脸上笑容僵硬。   “义男义女既已卖出,例从主姓,你和江家现在虽无伦理之别,但按法理,恩养年久,配有家室,同子孙论,你现在也是我们江家人。”   章秀娥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   “我们既然是一家人,你对我非打即骂,便是家风不正,若是传出去,也不知外面要怎么说江苍才是。”   江芸芸故意拿江苍起话题。   她忍这群人许久了,借着去江家读书的机会,找黎小公子问了个清清楚楚,只等着有一天派上用场,没想到这么快就轮上了。   章秀娥回过神来,看清了他的意图,冷笑着:“我和江家在官府可是有文劵的,也写了年限,夫人出嫁前,得主家恩赐,归还身契,如今是受雇于江家,算雇工,算不得你说的那些恩恩怨怨,再者此事和大公子有何关系,今日不过是我一时不忿,芸哥儿你不认错,竟还倒打一耙,这事何须闹到官府,夫人便能为我主持公道。”   “之前黎家小公子和我说,雇奴非良非贱,算是灰色地带。”江芸芸慢慢吞吞说着,“是富绅之家规避风险的办法,但不管怎么样,从律法上算起来你就是江家的仆人,你的小孩也是江家人,做不得假。”   “她的小孩如今在江家做事吗?”江芸芸问着陈墨荷。   陈墨荷点头:“油水事,负责采买。”   章秀娥不想在听她继续说下去,想要先一步把人拽走:“芸哥儿还是随我去见老爷夫人。”   江芸芸避开她的动作。   陈墨荷机警地把人隔开。   “我也算江家的小主子,你身为仆从以下犯上,骂詈主人,甚至要殴打主人,放到衙门里,罪加一等。”江芸芸一板一眼说着,“这事要是传到宝应学宫,就不知道这些读书人要怎么看江苍了。”   江芸芸逮着一个江苍使劲薅羊毛。   自来书香世家,先礼后仁,不论哪一点,今日章秀娥一个仆从敢明目张胆跑过来叫嚣便落了下乘。   她要的就是那一点微弱的优势。   章秀娥满肚子的火被几句‘大公子’给弄得瞬间泻了火。   江苍如今是江家最重要的人。   谁给他不痛快,便是给老爷夫人不痛快。   “狗仗人势,还真当自己是人上人了,三番两次打人。”江芸芸见她面露退缩之意,立刻上前一步,一改刚才的和颜悦色,大声痛骂,“曹操杀王垕的故事,你是当耳旁风了。”   “你以为现在这事传得出去?”章秀娥破罐子破摔威胁道。   江芸芸拍了拍身后的书箱,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我马上就要去上课了。”   “昨日黎公来了一趟,若是今日芸哥儿去不了,也不知黎公会不会亲自上门。”回过神来的陈墨荷顺势说道。   江芸芸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声说道:“我觉得会。”   “二公子这么撕破脸,就不怕姨娘在府中难过吗?”章秀娥咬牙质问着。   “日子总不能一直受气过。”江芸芸冷笑一声,故意激道,“我等会就要去宣扬一下江家门风,第一个就要告诉黎小公子,他最是嫉恶如仇。”   章秀娥脸色大变。   “我还要告诉黎公,说你一大早不让我睡觉,污蔑我,还跑来我院子里逮我,扬言要打死我,还好我跑得快才免于毒打。”江芸芸大声呵斥着,正气凌然。   “胡说八道,我何时打你。”章秀娥怒目而视。   江芸芸面目表情对着自己的手臂拍了拍。   ——无耻。   章秀娥气得眼前一黑,终于察觉不对劲了。   院子里的情形陡然一变,原本气势汹汹的仆人相互对视着,一时间不敢说话。   “那你今日就别想出门了。”她不肯落于下风,恶狠狠警告着。   “会有人来接我的。”江芸芸丝毫不惧,大声说道,“你猜猜会是谁!”   江芸芸寸步不让,跳动的火把上的光落在小子稚嫩的脸上,照的那双漆黑的眼珠亮如明珠。   气氛僵硬,有人偷偷拉了拉章秀娥的袖子。   “你想如何?”不信邪的章秀娥梗着脖子问道。   江芸芸手指往后一翘:“给她道歉!”   周笙被人冷不丁齐齐注视着,坐立不安,但还是挺了挺胸膛,努力保持冷静。   “两次!”   打了人两次,就该道歉两次!   章秀娥在江家一向耀虎扬威,便是江苍见了她也都是规规矩矩问好,现在去跟一个姨娘道歉,简直是受辱,她又惊又怒地站在原处,脸上青红交加。   “时间要来不及了,你快点。”江芸芸站在章秀娥面前,一反刚才的温吞,口气咄咄逼人,“你不想江苍回了宝应学宫要过着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吧。”   “家中仆人欺负弟弟,他却置之不理,无亲无德,不惩刁奴,不劝长辈,无孝无爱。”   江芸芸的声音逐渐变大,晨曦微光落在她脸上,好似一把出鞘的宝剑,只等日光渐出东山,给人致命一击。   “他日科举入仕,官场上岂容这样无礼无节的人!”   她抑扬顿挫呵斥着:“道歉!”   章秀娥听得冷汗淋漓,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对着周笙的位置连连磕头。   “都是老奴的错,还请姨娘恕罪。”她倒是能屈能伸,重重磕了两个头,认错道。   周笙慌张地拧着袖子,下意识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不笑时,眉宇间便有种冷冽之色,冷冷看人时,那双漆黑的眼珠深不见底。   “起来吧。”周笙看到陈妈妈对她打的眼色,干巴巴说道。   章秀娥并未起来,反而膝行到周笙面前,大声说道:“犯上之事老奴已经道歉,但二公子推老仆入粪坑,此事还请姨娘给条活路,老仆是贱命一条,但好歹是夫人的人,二公子深夜去沁园本就失了规矩,还如此凶残行事,传出去岂能好听。”   江芸芸抱臂冷笑,还未说话,便听到周笙迷茫的声音。   “可芸儿昨日确实一直在读书。”   “你看,蜡烛只剩下这么一点了。”江渝也捧着蜡烛哒哒跑过来,“你们每三日就给我们一根蜡烛,这可做不了假。”   江芸芸下意识看向那截烧到底的蜡烛,眼波微动,随后抬眸去看周笙。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周笙不安得眨了眨眼:“他没有做坏事。”   “可那明明是二公子的声音。”章秀娥大声反驳着。   周笙悄悄看了江芸芸一样,见她笑眯眯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便硬着头皮,把人扶了起来,小声辩解着:“沁园也有很多小子,十来岁的声音不是都差不多嘛,章妈妈脸朝下跌了下去,又没有看到行凶之人的脸。”   章秀娥沉默了。 第十九章   江芸芸在第一眼见到江如琅时,便察觉到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你对他有用,便是千般好万般好,比如江苍,但你若是对他有威胁,那眨一下眼睛都是罪过,比如现在的江芸芸。   昨日撕破了脸,今日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不然章秀娥这等老油条也不会瞅准时间生事,明目张胆跑来耀武扬威,还想要出手伤人。   江如琅是一个低配版曹老板,睚眦必报的心性,却没有雷厉风行的手段。   所以她设了一个局。   借着章秀娥为切入点,哄得沁园那边以为可以用此事拿捏住她,连带着江如琅也作壁上观,想要渔翁得利,然后她用早已为江家磨好的刀,隔山震虎,狠狠敲打了一下他们。   曹蓁如何不得而知,但江如琅会因此胆怯,下意识开始观望,企图找到下一个动手机会或者,握手言和。   不过,他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章秀娥含恨而走。   江渝激动地直拍手,绕着他直看:“哥哥突然变厉害了。”   “还是芸哥儿有本事,一下子就拿捏住章秀娥。”陈墨荷还是第一次见称霸内院的章秀娥吃瘪,高兴得脸都红了。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马上就要辰时了,我得出发去上课了。”   周笙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没开口,只是上前理了理她的领子:“路上买些蒸饼吃,不要省着。”   江芸芸嗯了一声,笑说着:“阿娘今日真勇敢。”   周笙抿了抿嘴,想要笑,但最后只是羞怯地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路上小心。”目送江芸芸背着书箱出了小门,她收回视线,把那根烧到底的蜡烛握在手心,轻轻叹了一口气。   本以为今日小门肯定不好出,谁知小门一如既往没人看守。   她谨慎地迈了出来,走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冷不丁和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对上。   是这扇小门的看门小厮。   那小厮惊慌失措地缩回脑袋。   江芸芸盯了一会儿,见那人装死,便知今日还有幺蛾子,但时间来不及了,所以便收回视线匆匆往黎家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江如琅没心狠到杀人,这事就都有回旋的余地。   那边小厮看到他走了,也急急忙忙朝着前院跑去。   大街上还残留着昨夜未打扫干净的垃圾,路边的乞丐精神萎靡地瘫坐着,出摊的人倒是精神抖擞地吆喝,江芸芸用六个铜板买了三个蒸饼,老板还好心地送了一个。   蒸饼类似于现在的馒头,没有馅,两文钱一个,便宜大个,还噎人。   她没钱,买的是粗面蒸饼,香是挺香的,糙也是挺糙的。   江芸芸用力敲了敲胸口,把卡住的饼渣咽下去,皱眉捧着蒸饼看了一会儿,最后果断把剩下的都放到书箱里。   ——等练字中途休息的时候吃,再蹭点黎家的茶水。   扬州内城大致呈长方形,一条官桥贯穿南北,最显眼的是扬州内一座座石桥或者木桥,横跨在各大水系之上,桥上人群川流不息,桥下船只舳舻千里,扬州繁华可见一斑。   江家在开明桥附近的四方街,黎家则是在星桥附近,中间要跨大半条官河,江芸芸每日都要倒腾着小短腿穿过热闹的街市,挤过最热闹的通泗桥,经过各大府衙,最后穿过梓潼祠,才能走到黎家所在的三才街。   昨日下了暴雨,今日地面还湿漉漉的,江芸芸小心翼翼地提着衣服走着,突然被一个斜窜出来的人猛地撞了一下。   瘦弱的小童不出意外被撞飞,不由得惊恐地往前扑腾了几下。   那读书模样的人也大惊失色地扶了人一把,等人站稳了就低头道歉,之后就匆匆走了。   江芸芸还未回过神来,突然觉得胳膊一重,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一个钱袋子!   ——钱!   ——好重的钱!   江芸芸呆了一会儿,头也不回的向后喊道:“哎,你东西掉了。”   那书生不理会她的叫唤,一头扎进人群中。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觉得不妙,立刻追了过去:“哎,等等,你东西掉了!”   那书生小细腿跑得更快了。   江芸芸更是心中一颤,抡圆了小短腿去追,眼看那人越跑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人群中,她停下来后气沉丹田,大喊一声:“捉贼啊。”   喧闹的人群在小孩尖细的声音中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江芸芸把书箱托付给一个面善的小姐姐,然后像一个小炮弹一样冲出去,大喊着:“蓝衣服,黑方巾的那个书生偷~小~孩~”   本来听到抓贼,行人大都只会停下来观望,但听说是一个书生偷小孩,人群一下热闹起来。   自古以来,百姓最痛恨的就是拐子。   立刻有见义勇为的人冲上去抓人,那书生见有人追他,跑得更快了,他一跑快,追的人更多了,一条尾巴顿时拉得长长的。   最后还是卖菜的大娘机灵,悄悄伸出一只腿。   那书生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还未爬起来就被人一个接一个地压在地上。   “你小子长得浓眉大眼,竟然是坏人!”   “小孩呢,藏哪了,快交代。”   “你小子跑的还挺快。”   那群人把书生牢牢控制住,围着他不停打量着。   “我没有骗小孩!”   “我不是坏人!”   “放开我!”   书生剧烈挣扎着,奈何制住他的是铁塔一样的壮汉。   江芸芸这具身体是真的不争气,没跑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见人已经被控制了,这才停下来擦了擦汗。   “哎哎,喊话的人来了。”有人把江芸芸提溜到人群中。   江芸芸低下头,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那人心虚地翻了个脸。   “到底怎么回事?小孩呢?”有人问。   江芸芸顿时露出热情的笑来,亲自把人扶起来:“小孩在我家呢。”   “啊,你骗人。”人群哗然。   江芸芸一脸严肃地抓着书生的手:“多亏了这位小书生啊,我要给他感谢钱啊,谁知他见了我就跑,多亏了诸位英雄见义勇为,既然你不肯收,那就送给热心群众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钱袋子,把里面的铜钱随手散出去:“谢谢您,这个是您的,您也有份,那个伸脚的大婶,多亏了您的神来一脚啊,啊,白给的钱你不要啊……”   一袋子的钱被江芸芸散了个底朝天。   那个书生的脸都绿了。   围观群众万万没想到做个好事,看个热闹,还有钱拿,个个神清气爽起来,画风一变,连着江芸芸和书生一起夸。   “您不收钱,那是视金钱如粪土,不过这个钱袋子您一定要收好啊,瞧瞧,也是很漂亮的。”江芸芸眼疾手快把打算溜走的人抓了个正着,笑眯眯地钱袋塞到他手中,“这事,也算两清了哦。”   “小童大气,秀才高义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人开始为江芸芸说话,“做了好事也该拿点好处,鲁人不赎的道理您读书人也是懂得,这个钱袋子好啊,您瞧瞧,好看精致大气,您拿着放放小石头,也不辱没您的身份。”   一群人附和着,越说越起劲。   那钱袋子被江芸芸死死抵在他手心,瞧着人小小一只,手劲倒是不小。   书生的手都抖了,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输赢无定,报应分明。”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这钱,该您得的。”   两人四目相对,书生生生打了一个哆嗦。   “收好了。”江芸芸把钱袋子重重塞进他手心,顺手狠狠抽了一下。   ——给我跑累的!   书生哆哆嗦嗦地收下钱袋子,嘴角喏动几下,最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童倒是大气。”有人忍不住问,“这么散钱,大人可知道。”   江芸芸慢慢吞吞转身离开,笑眯眯说道:“一定会夸我是聪明小伙啊。”   “你这小童倒是狂傲。”那人笑骂着。   江芸芸背回书箱,又和帮忙看书箱的小娘子胡说八道了几句,便加快脚步去上学。   “这小子倒是有趣。”头顶酒楼靠窗位置的客人目睹了一切,搭在酒杯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右手的那根枝生手指就显得格外奇怪。   “坚志者,功名之枉也,这个小童欲寡则心诚,你这科考上又有一个劲敌了。”他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摇着桃花扇,笑眯眯说道。   “我带你来散心,排解好友离世的痛苦,你却如此排揎我。”多指那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淡淡说道。   面容文气的年轻人,摇着桃花扇,眨了眨眼:“怕什么,你明年必中!这小童再厉害,以后也是你的后辈!”   多指之人苦笑地低下头着:“第五次了,你也陪我了十五年。”   “哎,腹载五车,好兆头呢。”年轻人亲自为他倒了一盏酒,笑说着。   江芸芸等到了黎家,已经辰时过半。   “我正打算去接你!”黎循传等在门口,见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担忧说道。   “接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   黎循传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怕你出不了门。”   江芸芸停下脚步,转身打量着黎循传。   今早说给章秀娥的那些黎家会来接她的话,都是江芸芸的心思施压,毕竟她现在也不是黎淳的学生,黎淳也没必要为她做到这一步,不曾想,这位黎小公子竟然真的想要来接她,怕她有危险。   真是大好人啊!   “谢谢你。”江芸芸叹气,“无以回报,送一个蒸饼吧。”   她恩将仇报地递了一个蒸饼过去,然后慢慢吞吞朝着书房走去。   黎循传捧着这个没见过的粗糙蒸饼,打量片刻后,张口咬了一口,随后嗷呜一声。   ——我的牙。   —— ——   江芸芸现在陷入学习瓶颈,三字经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繁体字也能保证不出错得默写一遍,若是用树枝写的泥板字也还可圈可点,所有的问题都出在她对毛笔字一窍不通。   用毛笔在桌面上比划的字到现在也不太好看,甚至可以说歪歪扭扭,若是写大一点,还能看清楚笔画,一旦成了一张纸大小,这个字就会糊成一团。   江芸芸今日做好日常的功课后,这项课业就无法推进。   黎循传写好功课来找她顽,见她坐在台阶下发呆,桌子上最上面的那张白纸上有一团刺眼的墨。   “坐在地上做什么?”他不解问道。   江芸芸惆怅说道:“我这个毛笔字一直没有进展,你说这可怎么办?”   黎循传犹豫一会儿也跟着坐在她身边。   江芸芸挪了挪屁股,给他让了一个位置。   “我五岁练字是从练大字开始的。”黎循传安慰说道,“大字的话,一张纸可以写好几个字,字体有这么大。”   他比划了一下,最后可怜说道:“我也不懂为什么祖父要为难你。”   江芸芸跟着叹气:“你以前练字都是什么光景。”   “那个时候我是从《急就章》、《千字文》、《百家姓》和《开蒙要训》开始的,先熟读到背诵,最后练字,一开始从一天三百字再到五百,最后慢慢到一千五,练习半年有余,之后开始练小字,也是从这些书籍开始,等熟练后我祖父给我挑选了赵子昂的字帖,之后我就要临摹练习他们的字。”   江芸芸随口问道:“那我以后也练他的字吗?”   黎循传也不懂,只能含糊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以后练不练,要看祖父依照你的性格,为给你挑选的字帖,我爹和几位伯伯练的字也大不相同,端看个人秉性如何。”   江芸芸了解地点了点头。   “不过从十岁开始,因为要考科举,我又开始练台阁体,临摹的帖子是永乐年间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的帖子,他的字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很受欢迎。”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连连叹气:“那我现在拿毛笔写字,笔锋软,写字糊的问题,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黎循传被她看得磕巴了一下,小声说道:“练字只能慢慢练,没有捷径可走的。”   “可我实在没多余的纸了,而且在泥板上写字,和在纸上完全不一样。”江芸芸心疼得指了指案桌上的一张纸,“你去看看我那团乱麻,没一个笔画看得清的?”   这是江芸芸忍痛挤出来的一张纸。   黎老先生只给了十张纸,三字经一千多字,若是用硬笔写,写在一张纸上没有问题,但若是用毛笔,按照她的水平,一张纸最多写两百字,所以她能浪费的纸张只有四张,现在已经废了一张。   江芸芸只要一看到那团黑漆漆的墨,便眼前一黑,心疼到无法呼吸。   “我爹说‘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你才刚开始学,何必气馁。”黎小公子绞尽脑汁地安慰着。   江芸芸还是唉声叹气,伸手看着自己爪子:“我这手写硬笔还可以,怎么一到软笔就抖得厉害。”   手法是黎循传亲自教的。   五根手指按、压、钩、顶、抵是手把手教的,练习几日后她也能把笔执稳,手指各司其职不会随意变形,写字时脱平掌竖的规矩也都慢慢练了起来,可偏偏练字没有技巧,全靠勤奋。   她也想勤奋,可现在一没时间,二没条件。   小童的手白皙秀气,因为还未开始写字,手心还未有茧子,黎循传也跟着看了一眼,随后小心翼翼凑了过来。   “那我偷偷拿几张纸给你,你在我的纸上先练练?”   江芸芸眼神闪烁,诡异地盯着神神秘秘的黎循传。   ——浓眉大眼的黎小公子,也干这阳奉阴违的事。 第二十章   这件小事自然瞒不过黎淳的视线。   黎老夫人听得直笑:“看来楠枝是真的喜欢江二公子。”   “还不算蠢。”黎淳并没有从书中抬起头来,淡淡说道,“靠个泥板能写出什么字。”   “那可就超过你给的十张纸了。”黎老夫人故意刺道。   黎淳不为所动,镇定说道:“这也是考验,规行矩步之人,如何读书。”   “二公子每次见了我都把纸藏起来,可要和他明说?”黎风问。   黎淳冷哼一声:“吓吓他。”   江芸芸自觉隐蔽地练了好几天字,总算字不会飘,也不会糊成一团,虽然写起来的字是没有笔锋的,但至少一笔一划,只是丑得像在坐牢。   黎循传看过一眼后,面露难色,到底还是挑出几点优点大力安慰道:“还不错,我已经能认出这个字了。”   江芸芸愤愤地咬了一口蒸饼过水抿着吃,盯着自己练了一上午的字,心里开始计算日子。   自己已经在黎家呆了十八天。   后面八天因为和江家撕破了脸,每天出门都有各种意外的好事或者坏事。   不是有弱女子请求帮忙护送回家,就是有大汉故意挡她的路找茬,更有甚者还有人请她吃喝玩乐,每日种种,不言而喻。   江芸芸每日斗智斗勇,来黎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幸好黎公这几日出门拜客,并没有心思放在她身上。   昨日回小院时,陈墨荷说似有贵人要来,前院在大肆装修。   江芸芸瞬间惊醒。   ——那个变态王爷要来了。   ——她的日子不多了。   可她的字却没有任何起色,连黎循传都不能违心夸奖,黎公应该更看不上眼。   每日路上的绊脚石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近,她夜夜难眠,嘴边已经急地上火。   “你早上写的帖子呢,我给你看看。”黎循传见仆人走了,连忙说道,“你有些字已经有笔锋了,我再给你看看,能纠正的先纠正。”   江芸芸把早上练得十张字帖拿出来:“有些字笔画太多了,我写大还行,字体一缩小就会糊成一团,这可怎么办?比如‘遷’这个字,还有‘擇’,我写起来左右轻重不一样,有点大小脸。”   黎循传对她奇奇怪怪的形容词早已见怪不怪,仔细看着她写的字,伸手在比划连接处修改了一下:“可以在这里顺笔,这里拉太长了,转弯的笔画别太刚直。”   “要是有简笔字就好了,写起来笔画少很多。”江芸芸随口抱怨着道。   黎循传抬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有,但是科举不能写。”   “已经有简笔字!”江芸芸大为吃惊。   黎循传露出哭笑不得的模样:“你说的应该是破体字或者俗体字。”   江芸芸一脸迷茫。   “这些字起源于行书和草书,战国后便开始流行,汉朝的碑铭俗体字、唐朝的碑铭俗体字和经卷俗体字,还有宋元的雕版印本俗体字,这些字体一直在民间流传,汉朝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有一篇章专门收录俗体字,俗体字可以避开先人的名字避讳,也因为推广方便,书写简单,在民间广为流传。”   江芸芸一直以为简体字是国家扫盲运动时才创造的文字,没想到早在战国便流传开了。   “那为什么不推广?”她讪讪问道。   “不是已经推广了吗?”黎循传一脸迷茫,但见他更迷茫的样子,想着他还不曾读书过,应该不了解,便开口解释着。   “秦始皇推行“书同文”后形成了小篆,就是对金文与籀文的简化,直到西汉末年,小篆又慢慢被隶书取代,等到了魏晋,楷书出现,这便是我们现在写的文字,所以你看,现在的字已经简化过了,若是你说的是再简化的字,比如你眼前的这个‘遷’字可以写成‘远’字,但这都是民间用法,不能用到正规书写上的。”   江芸芸一看到那个简笔字顿时眼睛一亮,哎了一声:“这个远不是就很通俗易懂,很好写吗?”   “但你看写这个‘遷’字,笔画多写起来才不会失重,头重脚轻,你这个走字写得太瘦弱,所以才显得里面的字太笨重了。”   江芸芸听得头脑发昏,好一会儿才说道:“那我科举的时候不能写这个‘远’字?”   黎循传大惊失色:“当然不行,这些字本就在民间流传,便是传播得再广那也是民间的东西,若是碰上性格严苛的老师,直接把你文章罢黜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苦逼地接过他批改好的作业:“你说我这个字,你祖父会满意吗?”   黎循传不会撒谎,但也不想打击江芸的信心,小脸皱着,半晌之后哼哼唧唧开口:“要不,再练练。”   “也不知道黎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程度的。”江芸芸托着下巴,唉声叹气。   —— ——   “江二公子一向认真,一刻也不敢懈怠。”   下午来给祖父递交功课的黎循传被考教一番后并未离开,小心翼翼问道:“可练字不能一蹴而就,若是现在落下坏毛病,以后就难改了,祖父想要他的字到何种程度才能过关。”   黎淳慢条斯理在他的功课上画上一个大大的叉。   黎循传眼尾一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胡编乱造,狗屁不通。”黎淳淡淡说道,“重写。”   黎循传低头认错:“孙儿一定仔细琢磨。”   “他如今初学,你每日中午给他批改功课,难道还看不出坏毛病。”黎淳睨了他一眼,“若是你的习字水平这么差了,今后每日可要多写十张字帖。”   黎循传尴尬地站在原处,连着耳朵都红了,半晌之后才哼哼哧哧说道:“孙儿是看他如此努力,就忍不住帮一下。”   黎淳叹气摇头:“我既没有把你叫回去,便觉得你此事没有做错,何必如此慌张,你性子若是一直如此柔软,今后进了官场,怕是要吃大亏。”   黎循传又是低头认错,一脸沮丧。   “你不用给他打听了,等他交上来自有分晓。”黎淳挥手把人打发走。   黎循传被人戳穿小心思,面红耳赤地捧着功课离开了。   “楠枝性格温顺,却并非绵软之人,为官不会有大成就,但也不会犯下大错,何必对他如此苛求。”黎老夫人等人走远后才无奈说道。   黎淳摇头:“只怕会被人拿捏。”   他顿了顿,恨恨说道:“比如江家那小子,倒是会笼络人。”   —— ——   莫名其妙背上黑锅的江芸芸压根就没想到黎循传好心办坏事,正收拾书箱准备归家。   白日那些被修改过的字肯定是要拿回去,晚上再仔细琢磨。   自那日暴雨后,扬州断断续续下雨的日子一去不返,如今酉时过半。天还亮得很。   江芸芸走在喧闹的人群中,湖面上的船只还络绎不绝,日夜不分的集市已经开始为夜市做准备,有店铺开始挂起灯笼,勤劳的卖花女已经在人群中穿梭,她用早上剩下的三文钱给江渝买了一个糖葫芦,又用两文钱买了一簇凌霄花。   江芸芸还在因为今日回家格外顺利,没有出现幺蛾子而不可思议时,结果刚踏入江家小门就察觉出不对劲。   首先今日小门边上站了不少人,那些人见了她不仅没有躲,反而簇拥着站在一起,神色各异地打量着她。   江芸芸目不斜视入内,等过了转弯这才加快速度。   小院内围满了人,打头是管家江来富,周笙坐立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陈墨荷站在她身边,江渝大概被她们塞进屋内,并不在这里。   江芸芸站在竹林旁沉思片刻,随后面色如常入内。   “芸儿。”周笙看到她,慌张站起来。   她一动,仆人小厮也跟着往门口看去。   江芸芸神色自若地穿过他们,把手中的糖葫芦交给陈墨荷:“这个是给渝姐儿的。”   陈墨荷看了糖葫芦一眼,又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江来富。   “晚饭后给她吃。”江芸芸视若无睹,只是继续叮嘱着,“吃完记得刷牙,别弄坏了牙。”   “这花给你的。”她把一簇凌霄花递到她手边。   周笙盯着那花发怔:“怎么想到买这个?”   “你不喜欢吗?”江芸芸不解,“我看你上次绣了这个。”   周笙嘴角微动,小心翼翼接过花来,嘴角露出腼腆的笑:“芸儿送的,我都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下次看到就给你买。”江芸芸笑说着,“太平桥那边卖花的人很多,价格也很便宜。”   她旁若无人地把书箱放下,从里面掏出没吃完的蒸饼。   “这个饼太硬了,我咬不动。”她苦着脸把饼递了回去,“晚上泡饭吃。”   “怎么买粗粮的,这些是给码头搬东西的人吃的,填肚子又便宜,一文钱一个的,芸哥儿应该买点混着白面的,两文钱一个,口感会好很多。”陈墨荷皱眉说道。   江芸芸呆站在原处,随后恼羞成怒:“古代怎么也有骗子!”   不是说古代民风淳朴吗,那老叔看上去真的很忠厚!   她竟连当了七天冤大头!   “你在胡说什么。”周笙失笑。   江来富在一侧阴阳怪气说道:“二公子读书如此分心,可对得起江家栽培和黎公教学。”   江芸芸扭头,打量着管家,长长唔了一声:“来蹭饭?”   江来富脸上笑意一僵。   “二公子真幽默。”他咬牙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爷觉得您读书辛苦,在大公子院子边给您重新布置了一个院子。”江来富能屈能伸,这一秒说话已经是和蔼可亲的模样。   “不辛苦,住这里每天从西侧门走,走得快。”江芸芸直接拒绝了。   “瞧您这话说得,江家给您配了马车,今后您也可以多睡点,不必这么早起。”江来富慢慢抛出条件,“往后月钱也有二十两,笔墨纸砚都是中馈出。”   “这么好?”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江来富见她动摇了,立刻来了精神:“而且每季会做四件衣服,身边配一个小厮,这般出入可不是气派。”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随后脸上笑意加深,笑眯眯说道:“不感兴趣哦。”   江来富脑子没回过神来,笑意骤然僵硬。   “二公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江来富发现自己被人戏弄了,凶恶暴露。   江芸芸也一反刚才的和气,抱臂冷笑:“你也是江家仆人。”   江来富是听说过他教训章秀娥的那些话,神色难看,但心中已经想好反驳的话。   谁知江芸芸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意味深长说道:“我这几日可花了不少钱,哪里能让江家再受累。”   江来富嘴角抽了抽。   世间人人不过爱财权色,谁知一个小小稚童竟能目不斜视,白花了他这么多钱银,若非一直没有成效,老爷也不至于想要直接把人看管起来。”   “二公子不要犹豫了,请吧。”他直接说道。   身后的仆从把江芸芸围了起来。   周笙慌张地握着江芸芸的手臂。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她,视线紧盯着江来富。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次是打算不给我出门。”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你们觉得这是自家事,黎公还未收徒,不好上门讨人。”   “黎公再是厉害也越不到家务事上。”江来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江芸芸冷笑:“井底之蛙,所见不大。”   “江如琅所求不过是家族荣华,江苍既是一个保证,为什么我不能,宝应学宫一个老师对应多少学生,就算学宫里考上科举的人会看在后辈的面子上照顾江苍,可那种关系能照顾多久,照顾到什么地步,可我若是被黎公收为徒弟,他的子侄,他的徒弟可比宝应学宫出来的同窗要更紧密。”   江来富并未被她打动:“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谁敢放在身边。”   “那也比养一个废物好。”江芸芸针锋相对。   “大胆!”江来富大怒,“大公子已经过了科考,明年举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江芸芸毫不害怕,甚至上前一步,气势汹汹质问道:“明年乡试未考,一切都胜负未分。”   江来富辩驳着:“宝应学宫的人怎么会考不上。”   “宝应学宫的读书人难道个个都考上了。”江芸芸似笑非笑反问。   江来富沉默。   “我若真的成了黎公的徒弟,江苍也能得到一份便利,家族自来便是一体,我还能弑父杀兄不成,万事不是没有商讨的余地。”江芸芸声音一软,和气说着。   “总归对江如琅最有利,不是吗?”   江芸芸言语循循善诱,态度不卑不亢,她句句说着江家,却又字字没把江家放在眼里,偏说的一切都完全切合江家利益。   江来富打量着气势汹汹的少年人。   明明年前见过的人并不是这样的,如今竟也能看得清局势,说出这样的一番话,难道这些年一直在藏拙。   ——能忍这么久。   他也是读过一点书的,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人不会是碌碌无为之辈。   “王爷马上就要来了。”许久之后,他淡淡说道,“之前已经递了话,若是现在反悔,惹恼了王爷,对江家来说可是灭顶之灾。”   江芸芸背手:“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如何能长久,这笔买卖本就是一步败棋。”   “总该有个时间吧。”江来富抬眸,那双狭长的眼睛紧盯着江芸,企图看出他到底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周笙紧张地看着江芸芸。   不知何时,江渝也跟着从屋子里探出脑袋。   “十日。”江芸芸神色镇定,沉声说道,“十日便会有分晓。”   “太久了。”江来富笼着袖子,淡淡说道,“五日,这几日我让小仆驾车送您去黎府,您也好多休息,免得耽误了学习。”   江芸芸毫不犹豫点头:“可以。”   “老爷那边也该有个底气才是,不知二公子可有定心丸?”江来富的目光看向江芸芸背上的书箱。   他的人几次想要入内偷偷看一下书箱里到底有什么,却不料被江芸芸藏得死死的,连睡觉都放在手边,让人无从下手。   江芸芸笑了笑:“这里面有我的功课,还有黎家人为我批改的作业。”   她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递过去。   ——竟真是韬光养晦的性子。   江来富心中诧异,接过那叠白纸却也不看,脸上和气笑着:“二公子大气。”   “江管家聪明。”江芸芸拱手,直接送客,“请回吧。”   “就不打扰周姨娘和二公子休息。”江来富也不恼,如来时一般,大摇大摆离开。   人一走,周笙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口气悬在喉咙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沉重叹出一口气来。   江渝从屋内跑出来,扒在她腿边:“哥,你以前不是很怕大管家吗?今日胆子好大。”   江芸芸摸了摸后背,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吃糖葫芦去吧。”她拿过陈墨荷手中的糖葫芦,这才发现手心也出了一手汗。   她在赌,赌江如琅到底有多大的野心。   “你真的不一样了。”周笙掏出帕子,小心翼翼擦着她手心的汗,“快去换身衣服,小心着凉。”   “五日之后,那个人会收你做徒弟吗?”江渝咬着糖葫芦,天真地问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第二十一章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 盯着面前的白纸半晌没动静。   她预留了六张写自己最后的成绩,之前浪费过一张,如今只剩下三张。   她还有三张纸可以试错,却没有试错的时间。   所以她交上去的三字经必须要让黎淳满意。   这个想法一旦在她脑海里狂奔, 心跳也忍不住加快, 疼了好几天的溃疡也跟着一抽抽得疼。   相比较前几日一来就开始练字, 今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连黎家倒水的仆僮也忍不住多问一句:“可是笔墨不合公子心意?”   江芸芸回神,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安静一下。”   黎家都是读书人, 各有各的习惯, 黎家仆僮见怪不见,添好水后便离开了,只是临走前问着门口陌生的小厮:“可要去耳房稍作休息。”   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衫的小厮低眉顺眼站在门柱边上。   这是江家派给江芸芸的小厮。   那小厮见了人便笑, 姿态谦卑却又不会过分谄媚。   “多谢小哥相邀, 只我怕二公子这边有事, 若是找不到人可就不好了。”   黎家仆僮也不强求, 给他倒了一盏茶便也紧跟着离开。   等人一离开, 那小厮便不错眼地紧盯着江芸芸, 再无刚才的和气模样。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对他视而不见, 抬手去研墨。   黎家给的砚台是一方规矩方直的端石雕珠梅长方砚,简单朴素,她从一侧的长颈方口的水盂用水注取了几滴新汲的水, 慢慢滴到砚台上,再从墨匣里掏出墨锭, 抬手, 垂直下落。   黎循传说过‘研墨之法, 重按轻推,远行近折’,意思是研磨要稍微用点力气,免得发墨慢,但速度要慢,不然会有粗糙感,墨锭的方向要由远而近,周而复始地打磨,反反复复乱走会生出泡沫,这个过程需要反复加水,但手又不能停,直到磨成浓而均匀,油光发亮的墨水便算成了。   江芸芸磨了半刻钟才停手,收拾干净墨条重新放回墨匣里。   黎循传要先做好早课才能借着休息时把白纸悄悄送过来,在此之前江芸芸要在昨日没用完的白纸上把不太熟练的字单独再练一遍。   一落笔,刚才的急躁便跟着烟消云散。   小厮冷眼看着江芸,他其实是大公子书房内的书童晚毫,昨日江来富带来的功课转了一圈,还是落到大公子书桌前。   “这笔字,黎公怎么可能看得上。”   江苍的脸在灯火照耀下没有任何血色,琉璃念珠衬得指尖发白。   这是条纯黑的琉璃珠子,是大公子五岁大病那年,大夫人一步一叩亲自去栖灵寺求的佛珠,在九层栖灵塔内供奉七七四十九天,这才套在江苍的手腕上。   这一戴便是十年,华美贵气,毫无瑕疵的黑耀琉璃便是在微弱的烛火下也能流光溢彩、变幻瑰丽。   “你去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许久之后,江苍把最后一颗琉璃珠子拨动,开口说道。   所以晚毫出现在江芸面前,牢牢记着大公子的话,企图从江芸身上看出把柄。   在此之前,江芸在江家便是过年也出不了院子,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谁知道这次是下了什么降头,连大公子看中的人也要抢。   他盯着江芸的字,心中忍不住冷笑。   不是他自负,便是他和晨墨的字都比他好。   那位黎老先生看不上他们家大公子,反而选择这个蠢货真是有眼无珠。   江芸芸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收笔后看了一眼刻漏。   ——隅中。   这般想着,游廊上也跟着传来脚步声。   黎循传的身影从游廊下出现,他的书房就在西厢房,黎淳的书房则在正房左侧耳房里,两间屋子只隔了一座折角的穿山游廊。   黎循传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陌生小厮,匆匆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恢复慢条斯理的样子。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他把自己屋子的糕点带过来。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小声说道:“今天出门吃了顿饱饭。”   黎循传歪了歪脑袋。   江芸芸努了努嘴。   他哦了一声,也不多话,拿起江芸的早课检查,大人模样地夸了几句,在江芸芸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咳嗽一声又让诚勇把白纸拿出来:“你今日可以试着默写一遍了,多写几遍。”   晚毫下意识想要张望,却在下一秒看到诚勇警告的视线后,讪讪地收回视线。   “多练练。”黎循传说道,“我昨天想去试探一下祖父,不仅没成功,还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江芸芸大惊失色:“黎公不会误会是我叫你去的吧?”   黎循传沉默了片刻,眼珠子不安地转了转,最后可耻地抿了抿唇。   江芸芸眼前一黑。   屋落偏逢连夜雨,有人好心办坏事。   “黎公可有说什么?”她小心翼翼问道。   黎循传正准备说话,突然听到诚勇咳嗽一声,便下意识看过去。   “这位小哥还是去耳房休息吧。”诚勇站在晚毫面前,和气说道,“若是被人看到江家小厮一直站在这里,还以为是我们黎家礼数不周。”   晚毫拒绝:“我还要伺候二公子。”   “我不需要你伺候,你去耳房休息,实在不行,你便回家去吧。”江芸芸飞快说道。   晚毫神色僵硬,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祖父读书的时候最不喜他人伺候。”黎循传皱眉说道,“所以我爹和伯伯读书也不喜欢有人在前面站着,我读书时,诚勇和终强也都是各自在偏间休息的。”   “正是。”诚勇说道。   晚毫不愿意离开,却不好强硬开口,只好抬头去看二公子。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都听小公子的。”   “那就带他下去休息。”黎循传挥了挥手,示意诚勇把人带下去。   诚勇年轻力壮,直接把人半拖半拉带走了。   “你这个小厮心气很高。”黎循传委婉说道,“以后恐怕会给你惹麻烦。”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我小厮,这是江如琅今早给我的,凶得很!”   “我写个字都想凑上来看看。”她抱怨着。   黎循传见他迷迷糊糊,担忧说道:“你不喜欢他,说明这人不和你脾气,小厮要选合你性格的,最重要是老实听话,你今后若是走上仕途,他便是你的心腹,你不要胡乱收下,等以后慢慢挑选才是。”   江芸芸揉了揉脸:“现在我拒绝不了。”   “为什么要在你身边放个你不喜欢的人?”年轻的小郎君不解问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一气三叹,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到底算家丑,说多了令人为难。   她含糊说道:“还是说说刚才的事情吧。”   黎循传倒是乐观:“这事和你无关,祖父一向英明,绝对不会无辜迁怒你的。”   江芸芸对此并不抱有如此乐观的态度。   “我得回去了,中午来找你吃饭。”黎循传明年还要下场,功课很重,每天都要被黎公考教,听说十次里面只有一次是笑着出来的。   黎循传临走前安慰着:“练字绝非一朝一夕能速成的事,你不要心急。”   他刚才看江芸的功课,发现早上的笔锋短促飘逸,和前几日的字体略有差别。   等他走后,江芸芸用镇纸铺平白纸,提笔便开始今天的功课。   她上午要默写三遍,中午黎循传修改后,对照着抄写后的笔记再抄写三遍,下课前再让他修改,晚上拿回去琢磨。   其实她的字和一开始相比,已经有了天差地别的改变,进步程度大概就是幼儿园的一团黑墨跨到小学生的一笔一划。   二十天能有这样的进步,江芸芸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黎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 ——   黎民安每月要上交四篇功课,此刻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爹面前,目不斜视,沉心静气。   “明年你也下场吧。”黎淳把改好的策论递了回去,“你的破题已有精辟警醒之优,但若是一味追求奇句夺目,固然可是让考官一见而惊,不敢随意丢去,但若是后面分股并未如此惊艳,会让考官心中更失望,凤头猪尾。”   黎民安闻歌知雅意,立刻说道:“儿子会在后面分股上再多多考究。”   起中后是八股中前六股,起二股要点题,却不能把题意说尽,中二股和后二股则是正文中的主要部分,丰满拓宽题意,尤其是后二股,是重中之重,前后对偶,言之有理,字字如刀,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黎淳点头:“你这些年跟着我走动,写的内容也算详实有度,若是碰上性格平和的考官,明年科举不是问题。”   黎民安一直严肃的脸上这才出现笑来。   黎淳抬眸扫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岔开话题:“我已经为你请封国子监生,过几日便启程回南京,若是这次不中也没关系,今后好好读书,也能通过历事出仕,不必有太大的压力。”   黎民安嘴角微微抿起:“是儿子无能。”   黎淳挥了挥手:“何必说这些,以后不可再轻信他人,宝应学宫如今鱼龙混杂,你要警醒一些。”   黎民安面露羞愧之色;“他们说那江家公子是大才,很是仰慕你,我想着您致仕……”   黎淳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事以既成,不必再言,此事已是我的事情。”   若非黎民安好端端说要给他收徒,他现在已经在回乡的路上。   黎民安心中一动:“外院的小童可要带回华容。”   黎淳笑说着:“还未收下,一个个何来都如此询问。”   黎民安见他并未有不悦之色,这才继续说道:“我看了他前几日默写的三字经,内容一字不差,笔画也没有出错,唯一不太行的就是书法,但他之前并未拿过笔,能一笔一画写起来已属难得,便是西涯、邃庵这等神童也不能说做的比他更好。”   “那小童如何比得上西涯和邃庵这等少年神童,便是东山也难以比拟。”黎淳严厉说道。   黎民安一开始见江芸喜欢王仲任这等盛矜于己之人,便心中先落下坏印象,但这半月冷眼看下来,却又觉得他性格实属难得,自来功名多向穷中立,小小稚童能坚持到今日,实属难得。   “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他就算没有经世之才,但也有锲而不舍之心,拼搏青云之志。”黎民安为江芸说话,“科举走到最后拼的还是心智。”   黎淳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那也要他足够想要。”   黎民安不解:“他现在如此刻苦,如何是不想要。”   黎淳闻言,摇了摇头,却又没有继续解释。   他这个儿子性格太过温和,耳根子也软,从不愿恶意揣度别人,如今连着楠枝也跟着他跑偏了。   “今日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厮。瞧着不是安分人,被楠枝教训一顿后,撵去耳房休息了,不知是不是江家又有事情。”黎民安也不追问,只是随口说道。   “便是收了徒,也没有去离间父子关系的,更何况是现在。”黎淳并不担忧,“再者,若是一个小厮也处理不好,今后更难处理官场的事情。”   黎民安点头,随后话锋一转:“我听楠枝说他五日后就会来交卷子?”   “按照一月的规定,还有十日。”黎淳面露惊讶之色,“他怎么想通了。”   “许是胸有成竹。”黎民安笑,“五日的时间想要让他的字再进一步只怕有些难度,只是这样的字怕是入不了爹的眼。”   黎淳嗯了一声,盯着黎民安看了一眼,随后轻笑一声:“楠枝叫你来探口风的?”   黎民安是个实诚人,被人戳穿,当下就红了脸。   “江家小子到底给楠枝灌了什么迷药,让他几次三番来试探考试的标准。”黎淳来了兴趣,开口询问着。   黎民安仔细想了想,但最后老实摇了摇头:“也许只是,有眼缘?”   “江芸确实长得秀气精致,和之前见过江家另外两个郎君十分不同。”好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楠枝年轻,难免多关注一些。”   “肤浅。”黎淳轻哼了一声。   黎民安摸了摸鼻子。   “标准是他而非我。”黎淳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   黎民安心思微动,未来得及多问,就被黎淳赶走了。   —— ——   “你的字我不能再改了。”黎循传改好下午作业后,苦着脸说道。   江芸芸惊喜过望:“难道我出师了!”   黎循传面露惊恐之色,连连摆手:“不不,只是不知道祖父之后给你选用谁的字帖,但我已经修习赵孟頫的帖子,再改下去,今后你若是学其他人的,笔锋轮廓会定型的。”   江芸芸怅然若失。   “你的字若是自学,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黎循传认真说道,“字迹能看清,大小也一般,一般学童大都学到此。”   江芸芸捧着鸡丝面,怅然若失:“你觉得我现在若是拿这个答案交给黎公,黎公会满意吗?”   黎循传眉心紧皱,捧着那几张纸,也跟着唉声叹气:“可能,不太行。”   两少年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齐齐叹了一口气。   鸡丝面幽幽的香气在两人鼻尖,勾的两人齐齐动了动鼻子。   “还是先吃饭吧。”江芸芸重新坐回廊檐下的长几上,呼噜了一口面条,“这个面真好吃。”   “祖母说看你这几日清瘦了,叫人特意给你煮的。”黎循传斯文地吃了一口,“还有四天时间,你也不必太着急。”   江芸芸低着头,飞快地吃好一碗面,抬头时,却发现角落里不知何时倒映出一个影子。   “练字绝非一日之功,你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祖父不会对你有太高的要求,你只要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来就好了。”黎循传并未发现江芸芸的异样,继续安慰着,“而且我今日叫我爹试探了一下,祖父说‘他的标准在你不在他’,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   江芸芸目光看向角落里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目光微动。   “只是祖父一向对我们要求很高。”黎循传叹气,“也不知他的简单,和我们的简单,是不是一个要求,也许你就这样交上去,祖父也能看中呢,也许还打回来骂你一句‘狗屁不通’。”   他说完也觉得好笑,自己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但祖父这句话说明事情也许没我们想的难。”   门口的影子悄然离去。   江芸芸回声,随口问道试探:“你们以前有多难?”   “练不好这个大字,背不下这篇文章,写不好这篇策论,便不能睡觉。”黎循传皱着脸,“我小时候便因书背得不够快,被祖父饿过好几日肚子,手心也被打肿过好几次。”   江芸芸大惊失色。   “对徒弟也这么严格吗?”她忍不住有问道。   “自然!”黎循传为祖父鸣不平,“我祖父一向一视同仁。”   “祖父年轻时在翰林院教过一个神童姓杨名一清,号邃庵先生,成化八年壬辰科的进士,守孝结束后授中书舍人,今年年初升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据说当年教导这位神童时祖父格外严厉,写不好功课一样不能下课,而且对他功课的要求可比对我们高。”   江芸芸咋舌。   “他还收过两个得意弟子,一个姓李名东阳,号西涯先生,也是自小闻名遐迩的神童,天顺七年的二甲第一。弘治二年守孝回来后升为左春坊左庶子,兼任侍讲学士,去年三月还充当殿试读卷官职,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实录。”   黎循传声音微微高昂,言辞激动,神色仰慕。   “还有一个自小刻苦认真,姓刘名大夏,号东山先生,乃是天顺八年进士,成化初年馆试成绩优秀,本当留在翰林当值,但他自请试吏,后兵部职方司主事,前年已升广东右布政使,真正的治世大才!”   黎循传激动地快走了几步:“我若是文采能得西涯先生的一二精彩,治世坚守如东山先生的坚韧严谨,又或者博学如邃庵先生,那我也不算不虚此生。”   江芸芸看着他不加掩饰的兴奋,笑说着:“他们真的很厉害,可你就是你自己啊,也一定会有过人的长处,你脾气好,有耐心,以后若是当了父母官,一定也会这样对治下百姓。”   黎循传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那双浅色的眸子微微睁大,好似一只受惊的小猫儿,迷糊地注视着他。   “我?”他犹豫地指了指自己。   “当然,你已经很厉害了。”江芸芸夸道,“十二岁成了秀才,十三岁过了科考,明年下场考举人。”   坐在廊下的小童说得格外认真,那双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夸起人来便显得格外真挚。   “可,可我爹说……”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自他开始读书起,他的父亲便时时与他说起祖父的几位徒弟是如何厉害,他应该朝着他们努力靠近。   他的案桌前总能收到西涯先生最新的诗集,或是邃庵先生在山西的功绩表彰文,又或是东山先生在兵书的手段,再不济也是伯伯们为官一方的清廉政绩,所有人都跟他说你要成为他们,超越他们。   他的人生充满了别人的痕迹。   可今日,有人和他说‘你就是你自己’。   ——做自己。   是了,那些优秀的人各有不同,只有平庸之辈才会亦趋亦步,企图复制他们的人生。   这一瞬间,一直藏在他心中的心结,在此刻豁然开朗,不复存在。   他没有西涯先生的文采,邃庵先生的魄力,东山先生的敏锐,但他也是足够耐心,足够认真的人啊。   “怎么了?”江芸芸见他盯着自己沉默,揉了揉脸,“没擦干净嘴?”   “我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你是不一样的。”他上前一步,激动地握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呆在原地,抬眸去看他。   “你真厉害!”黎循传毫不吝啬地夸道,“我果然没看错你。”   江芸芸更加迷茫。   ——刚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黎循传只是看着她笑,继续刚才的话题。   “反正祖父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严格,而且像你这般厉害的,祖父只会更加严格。”   江芸芸叹气。   “但我觉得祖父考察你这次的功课,应该不是寻常的考教。”黎循传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 ——   “所以黎小公子觉得他的字是过不了黎公那一关的?”   江苍写好一篇策论,正闭眼小憩,手指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琉璃念珠。   他每日要学到人定,整个院子也因此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可即便这样,他每次读好书,还是觉得眼睛格外酸疼。   晨墨用滚烫的毛巾浸染了中药汁水,小心翼翼地覆在他的眼睛上,手指按照大夫说的办法,轻轻按着他的穴位。   “是,那字确实不太行,一笔一划,笔直死板,哪里比得上大公子当年刚练字时的灵气。”晚毫站在下面,低眉顺眼说道。   屋内沉默了半晌。   烛火被不知从哪里飘进来的风吹得晃动了一下,照得江苍本就苍白消瘦的脸颊也跟着明暗闪烁着。   “黎小公子为何如此断定?”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苍波澜不惊地继续问道。   晚毫悄悄看了一眼大公子,琢磨不出他到底想要听什么,便只是含糊说道:“大概是这个字真的不太好看,大公子昨日不是也说这字宛若稚子提笔难登大雅之堂吗。”   江苍嘴角微微勾起,讥笑道:“你把下午的对话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晚毫觉得大公子有点小题大做,便偷偷看了一眼晨墨。   两个小厮中,晨墨是大夫人亲自挑选的,如今已经十八了,一直是大公子院子里的主事人。   见晨墨点头,便将下午偷听到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说完后口干舌燥,偏大公子并无太大的反应。   他自那场大病之后,情绪一直很少起伏,沉默寡言,此刻只能听到琉璃念珠轻微的波动声。   华贵的琉璃轻轻碰撞着,成了此刻唯一的动静。   晚毫莫名心慌,忍不住抬眸去看大公子,却看到大公子不知何时已经摘了毛巾,正沉默地看着他。   那双肖像夫人的细眉微微蹙起,黝黑的瞳仁便显出几分凌厉。   晚毫吓得跪在地上。   这一声动静反而惊醒了江苍。   “黎公的标准?”他低喃着,蓦得轻笑一声,“原来是这样。”   江芸芸此刻也正坐在台阶下,思考着归家前,黎循传最后不经意问出的那个问题。   ——黎公对她到底是什么标准。   作为一个教育过无数子弟,经验丰富的老师,他自然知道按照江芸芸无师自学的写字水平,肯定是写不出他想要的东西,更达不到他要的水平。   她既非天才,幼年有识,又非年少苦读,早早启蒙,她就像一块突然冒出来的石头,得了一点教化,称得上一点认真勤奋,可这样的人在这个士农工商,读书为先的朝代从来不缺。   一开始,江芸芸一直害怕黎公是不是根本不想收她,所以想找个借口把她打发走。   哪有比一个文盲自学更折磨人的事情,她不识字不会拿笔,没法完成他的功课,若非她是江芸芸,没有前世十来年的读书经验,想来早早就放弃了。   可那日雨日送她归家时,她又恍惚察觉到黎公并非这样扭捏之人,他若是真的不想收,那定然是断然拒绝的。   那他一定也是动了收徒的心思,碍于缘由并未直接应下,也许那个心思还差一点契机,才能像星星之火一样彻底烧了起来。   所以他布置了这个功课。   江芸芸借着夜风,注视着漆黑的院子,竹林借着稀薄的夜色,枝叶倒映在墙面上,微风掠过,就好似飘忽的爪牙。   江渝胆子小,被吓过好几次,这些年一直跟着陈墨荷一起睡。   小院每月的烛火都是限额的,一个月才十根,周笙十分节省,平日都舍不得用,只有她要读书的时候,才会点起一根,后来又觉得暗,点起了两根,尤是如此,还觉得会伤了眼睛。   江芸芸自从会背三字经后,就再也没有点过蜡烛,每日坐在夜风中来来回回背了几遍,又用竹枝在地上把自己记不住的字摸黑写了几遍,最后在夜色中放空片刻,便回去睡觉。   ——夜晚看书伤眼睛。   她是这样安慰周笙的。   今日她做好工作,却没有回去入睡,只是一个人坐在台阶下,借着夜色的寂静,反反复复剖析着黎淳给她的问题。   ——他到底要什么?   ——或者,他到底要江芸芸给他什么?   若是他真的交上了这篇三字经,是黎淳想要的吗?   一篇一笔一划,没有笔锋,没有筋骨,字迹死板呆滞的三字经。   它的内容肯定是对的,它的笔画也一定正确,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那个字,可这已经是从未读书过的江芸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   黎淳并非刻薄之人,他一定是知道的,他教过这么多学生,他一定比所有人更早预料到这个答案。   “芸儿。”沉默间,身后紧闭的门打开,周笙摸黑走了过来,“怎么还不去睡。”   “吵到你了。”江芸芸起身,不好意思说道,“那我换个位置坐。”   周笙眼疾手快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是我一直没睡,你就在这里坐着,我也好看着你点。”   那双手的指腹长满了茧子,手心却还是格外绵软。   她是这般小心,连握手都不敢用力。   “你怎么还不睡觉。”江芸芸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重新坐了下来。   “拿个垫子,小心着凉了。”周笙被她握住手,小心翼翼的情绪便也跟着充实起来。   江芸芸笑打趣着:“刚才都坐热了,这一起来又凉了。”   周笙早有准备,从后面拿出两个垫子。   “谢谢你之前帮忙把蜡烛点完?”江芸芸顺势问道。   她每日读书周笙都会在屋内陪着她,隔着那扇微微阖上的门。   昨夜她背好书,就摸去沁园教训章秀娥,她应该是知道的。   周笙挪动几下,不安说道:“若非我没用,你本来也应该在读书。”   江芸芸沉默。   周笙太过胆怯,若是放在以前,她是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的,她们是极容易受惊的兔子,所以要仔细呵护。   可偏偏在这里,在这个她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又是这样的人,为江芸和江渝撑起一片天。   胆小偏又坚韧。   江芸芸感受着她靠过来的动静,小小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周笙的声音便也随之落下:“你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开口说道:“那次我本来就是故意挑衅她的,我想要她亲自给你道歉,也想灭灭她们的威风,你替我作证,那她们就吃了哑巴亏,我也不是全身而退了吗,但我下次会小心的。”   “我还以为江管家也是为这事来的?”周笙不解问道。   “他本就打算来,不过是缺一个借口,江如琅野心太大了,偏自己不行,所以寄托在小辈身上,江苍是他得意的展品,我若是真的拜师黎淳,更能满足他的欲望。”江芸芸淡声说道,“而你这事关联不大。”   周笙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小厮是大公子身边的人,白日可有为难你?”   江芸芸惊讶:“这是江苍的小厮?”   “对啊,是他读书后自己选的小厮,听说性格颇为霸道,大公子院子里只有晨墨压得住。”   江芸芸耸肩:“那他大概还未来得及发威,就被黎小公子身边的书童赶到耳房看守起来了。”   “那就好。”周笙笑了笑,那双大眼睛似乎还笑眯起来,“黎家对你还真好,小公子帮你,黎公还为你出头,你若是跟着他读书,也不会随意打骂你,更不会为难你。”   江芸芸笑着点头:“还真是……”   “黎家对我,好……”她一顿,喃喃自语。   “是啊,所以芸哥儿也要对黎公好一些,好是相互的,可不能寒了黎公的心。”周笙敬畏说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周笙也被她吓了一跳,慌张问道:“怎么了?”   “原来,他要的是这个。”江芸芸恍然大悟。   —— ——   “你这还不打算明说?”天色蒙蒙亮,黎老夫人就被动静吵醒了,掀开帘子后无奈问道。“这每天穿的整整齐齐等人来,也不嫌累。”   黎淳黑脸,不悦地理了理腰带:“谁知道这小子看上去还挺聪明,怎么内里这么蠢。”   黎老夫人失笑:“你那日这么凶,江小童还不是被你吓到了。”   “骗人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吗?”黎淳起身准备去内院的书房坐着,“而且我怎么又是等他了,民安和楠枝的功课我不考教吗?”   “时间可要到了,不过若是他当真交上一篇三字经,其实也不错,可见悟性和韧劲是有的。”黎老夫人故意激道,“就是有些人怕是要憋死了,这考官当得可真是失败啊。”   黎淳气得甩了甩袖子:“孺子不可教!愚蠢!我是这么为难人的人嘛!”   他气呼呼地走了,老夫人一个人笑的前仰后合。   “我要说就是该。”黎老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我瞧着是忍不住了,今日肯定要踱到前院去看看了。”   江芸芸不知黎家内院的风波,马车刚一停下,她就飞快地跳下马车,准备今日就写好字帖交上去。   原来她一开始就自己给自己增加难度了,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   众所皆知,奥数题给普通学生就是磨磨性子的,解题是天才的事情。   晚毫见他如此急迫,眯了眯眼,并未下车,反而调转马车走了。   ——他得帮大公子一把。   江芸芸急迫的心等走到那张坐了二十几日的书桌前,突然安静下来。   她在这里练了这么多天。   从微熹晨光到昏黄夕阳,那本三字经被他一点点揉碎,又一片片拾起,成了她在这个时代学的第一本书。   那些字如今在脑海里飞舞,她每一个都认得,每个字都会写,是她这二十几日的努力。   江芸芸放下书箱后开始慢慢研墨。   研墨是一个磨人耐心的工作,加水不能加多,动作不能过快,就连打圈都要差不多的大小。   她一开始连墨都研不好,那日一个人蹲在水桶边,消磨了一下午,才学会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墨水浓稠度。   她用镇纸慢慢压平黎公给的白纸,眼前的这张白纸和现代光滑的白纸略有些不同,手感更软一些,摸上去更像一块上好的皮,听说是用檀皮和稻草纸浆做的,也就是所谓的宣纸。   “练了这么久了,终于迎来大考了。”江芸芸捏了捏手指,自说自话,“自乱阵脚,就太蠢了。”   她虽然察觉到黎淳的念头,但还是想着也该给他展示一下自己这几日自学成才的成绩,多个筹码多个保证。   来都来了,做都做了,总不能认输。   江芸芸提笔,不紧不慢地写下第一行字。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 ——   “苍儿竟还在关注他的事情?”江家内院,曹蓁依靠在美人靠上,不悦说道,“这些人如何值得我儿耗费心神。”   晚毫跪在屏风后低眉顺眼说道:“这明明是三公子为大公子请的人,如今却另收徒弟,大公子自然心有郁结,格外不安。”   “不安?”曹蓁坐直身子,眉心微蹙,“可是担心那小子被黎公收了?”   “虽然二公子的字写得难登大雅之堂,但他整日耀武扬威,连带着管家也对他和颜悦色,还有不知趣的人捅到大公子面前,自然是影响大公子读书的进度。”晚毫谦卑说道,“大公子不想与他多加计较,可黎公之名又有谁可以真正视若无睹。”   曹蓁冷哼一声:“江来富真是一条好狗。”   屋内格外安静,只有桃花熏香的香气在角落里袅袅而出。   “黄口小儿,岂容他在苍哥儿面前如此放肆。”曹蓁心中一狠,“他蛇鼠两端,可别怪我过河拆桥。”   “那字实在丑陋,仆瞧着不像能被黎公收下,且那黎家小公子也亲口说过那人的字实在不堪,仆想着那人不过是拖延时间,心生报复,想要扰乱大公子明年乡试。”   “你是说黎家那位小公子也觉得那人的字入不得黎公法眼。”曹蓁心中微动。   晚毫叩首:“不敢胡言,正是如此,乃是仆亲耳听闻。”   曹蓁捏着手中的团扇,心不在焉地晃着,随后冷不丁开口:“我不能让这些人坏了我儿的前途。”   晚毫低头不语。   “去请老爷过来。”曹蓁沉默半响后,冷冷说道,“他的心,太大了。”   —— ——   四月的扬州风和日丽,春光明媚,偏江芸芸已经端坐在书桌前半个时辰,她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写得额头渗出汗来。   黎循传僵硬站在她边上,既想张望看一下,又怕打扰到人家,转念一想觉得实在不必如此着急,可又思及三四日的时间对于练字而已并无区别,刚一晃动,就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那张纸上,便吓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他按平常惯例来批改作业,却被告知江芸已经开始写最后的答卷,心中大为震动。   明明昨日还说再多练几天,踩点交作业,今天一大早起来怎么就反悔了。   是不是家中又有问题了。   难道写字也有开窍的说法。   祖父给的纸那可是上好的宣城宣纸,若是写坏了,他可拿不出这么好的纸。   一个眨眼的功夫心思回转了七八回,到最后不得不僵硬站着,满脸热切地看着她。   黎循传有一肚子想说,偏又不敢说话,一边担忧他不小心写坏了,一边又觉得他练了这么多次,肯定没有问题。   就在焦急等待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黎循传抬眸看去,正看到诚勇快步走来。   “江家要带二公子回去。”他附在黎循传耳边低声说道。   黎循传噌得一下站起来,走了几步对着诚勇说道:“你在这里守着,谁也不准进来。”   他交代完就匆匆朝着前院走去。   耕桑正带人拦门。   “你们这是做什么?”黎循传质问。   晚毫和气笑着:“家中有急事,想请二公子回去。”   “带人回去,何必这么大的阵仗。”黎循传并没有被他吓唬住,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   “二公子生性顽劣,老爷怕他在外贪玩,这才叫仆多带了几个人,实在没有冒犯黎家的意思。”晚毫状似恭敬解释着,语气却又格外傲慢,“黎家书香世家,二公子的字便是鸡啄米都比不上,哪里能再打扰你们。”   黎循传气得脸色发红。   江芸是江家的二公子,光这一点就能压制住所有道理。   “他正在考试,现在不能见人。”黎循传如实说道,“何必急于一时。”   晚毫眉心一动:“二公子这样的水平,现在考试也不过是浪费您的笔墨,不如让仆直接带回去,仆也好给老爷夫人交差。”   他说完就准备朝里走去,黎循传伸手拦人,却被人借着巧力推开。   “拦住他。”黎循传恼怒说道,“你怎么敢私闯民宅。”   “这是我家二公子!”晚毫斩钉截铁说着。   ——幼而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澤民。   江芸芸并不理会拱门外的争吵,只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着。   不知何时,那间一直紧闭的大门正被人打开,管家黎风慢慢吞吞开了房门,屋内高雅别致的布置便也露出一角。   正中的梨花木的长桌上放着一套古朴的十二君子,右侧放着一只插着杏花的花瓶,左侧则是一个小小莲花鼎炉。   ——勤有功,戲無益。戒之哉,宜勉力。   黎循传下意识站在原处,黎家仆人齐齐看向大开的书房门。   晚毫不及多想,直接朝着江芸芸扑去。   “放肆!”书房内传来严厉的呵斥声。   小厮诚勇眼疾手快把人推开,自己挡在江芸芸面前,怒目而视。   “这是江家的家事。”   “我写好了。”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一尖锐,一平静。   黎风站在大门的门前,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院中的闹剧:“请二公子入内。”   昼静帘疏,雀动阶尘,所有人在此刻都安静下来,树梢中的鸟雀扑棱翅膀,落在屋檐上,声音清晰可见。   江芸芸这才注意到院子里挤满了人,一抬眸便看到怒目而视的晚毫。   黎循传一个健步挡在他面前,企图挡住晚毫的身形,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想要说话,却又碍于祖父就在里面,只好对着他别别扭扭地眨了眨眼。   江芸芸觉得好笑,紧绷的神经便也跟着放松片刻,她收拾好自己的功课,缓步走到台阶下,看着书桌后的黎淳,端正认真地行了一礼。   ——成败在此一举! 第二十二章   黎淳的书房明朗清净, 正中放置着一张黄梨花长几,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清供,椅子后则是一组三扇的素面折屏, 屏风之后隐约可见两立书架, 上面整整齐齐叠满了书。   两侧窗户大开, 右侧的粉墙上爬满了碧萝, 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左侧则是一潭宽阔的池子, 养着锦鲤五七条,上置鹤形假山,两侧竹影横动, 静谧闲适。   江芸芸目不斜视, 捧着答卷, 进了屋内。   黎淳坐在正上方的位置, 早晨的微光从两侧窗户投射进来, 身后那扇高大的屏风影子落在他身上, 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   黎风并未关门,反而低眉顺眼地退到台阶外, 院子外的人屏息看着屋内的两人。   黎循传双手紧握,一脸期待。   晚毫站立不安,伸着脖子企图看得更清一些。   屋内, 江芸芸把自己写好的最终稿递了上去。   黎淳看着满页一笔一画,格外稚嫩的笔迹, 神色微动。   这些日子, 他自然是听人说起江芸练字格外耐得住性子, 一个字可以反反复复练习几百次,带着楠枝也越发认真,但练字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所以他一开始就对江芸芸的这份功课不抱希望。   他自始至终考察的是本性,是韧性,是态度。   可江芸芸还是交上了这份答案,而这份答卷出乎了他的意料。   夫人工书,须从师授,晚唐宰相卢携曾言“书非口传手授而云能知,未之见也。”。   江芸芸只是听着黎循传几句半吊子的话,却能写成这样,实在是令人惊喜。   黎淳带着审视挑剔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内容没有错误。   笔画完全正确。   他甚至还听了黎循传的话,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字体左右平衡。   这些字与颜筋柳骨相差甚远,甚至连行云流水都差点意思,但黎淳却还是从这些端正认真的笔画中看到一丝挣扎的生机,透纸三分。   “这是我默写的三字经。”江芸芸并未察觉出黎淳的心情,在心里打好腹稿后,慢慢说道,“小子愚钝,直到昨日才明白您这次考核的真正意图。”   黎淳的视线从最后一张三字经中收回,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小童,神色波澜不惊,那双深邃的瞳仁倒映着光,这般面无表情看过来时,足够威严沉默。   江芸芸低着头沉默片刻,可片刻后竟又抬起头来,年轻清澈的瞳仁格外明亮。   “这是我给您的第一份答卷。”   黎淳歪了歪头,似有些惊讶,但一闪而过的神色很快就被窗外晃动的日光遮掩住。   他依旧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似打量,又似注视,不够温和,却也不显压迫。   江芸芸站在那抹日光下,身姿挺拔,目光沉静,神色坚韧,好似一把在剑鞘中沉默的长剑,半点也不肯低下头来。   在此刻,明明两人一高一低,一老一少,却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不平等的审视。   ——老者垂眸,幼者抬头。   暮春的光隔在两人中间,成了屋内最是耀眼的存在,不知哪里飞来的柳絮在空中飘动,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朦胧起来。   “为学莫重于尊师。”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直接跪下叩首。   小童的声音并不大,可整个院子安静地得只剩下她的声音,那声音便也跟着传了出去。   “年少时我曾读过韩愈的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那时我并不能真正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冰冷的地砖触碰着额头,那颗躁动的心在此刻终于落在这个陌生森严的世界里。   她是江芸,是江家二公子。   他必须科举。   为了自己,也为了周笙和江渝。   “我拜师之心确实不诚。”她低声说着,终于回答出黎淳想要的那个答案。   黎淳一开始就不是想为难她,让她无师自通学会默写三字经。   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坦诚的,不会给黎家带来麻烦的人。   他经历宦海沉浮四朝,最怕的便是意外收获,哪怕是求学时。   这天下,哪来的巧合,所有的相遇都是有迹可循。   院外,黎循传大惊,下意识想要上前一步。   沉稳不动的黎风抬眸轻轻扫了一眼。   黎循传僵硬地停在远处,面露着急之色。   晚毫神色一动,只是他刚有动静,黎家的仆人便露出警觉之色。   “我父亲想要把我送人,我不想成为云边孤雁,水上浮萍,任人摆布,所以我来到黎家。”江芸芸平静说着,心中却也好似放下一块石头。   她并非擅长说谎之人,黎家对她越好,她便越觉得难受。   黎循传,黎淳,黎老夫人,乃至黎家的仆从,他们并没有轻视,践踏微寒羸弱的江芸。   在她惶然来到这里时,沉默地看着江家的奢华和腐败,感受到阶级,贫困带来的威胁,黎家所做的一切,成了她垂死挣扎的唯一一条路。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明白我所做的到底对不对。”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知道若是我找到一个江家畏惧的人,我就可以摆脱被人桎梏的困境。”   黎循传惊呆站在原处。   “可我……”屋内,江芸芸声音微微哽咽,“也是真心想要读书,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黎淳垂眸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小人,有片刻的恍惚。   年少时家中并不富裕,他也曾辗转求学,到最后拜得名师,成就一番功业,其中辛苦自然不言而喻。   无数个日夜中,他也曾如此告诉自己。   走出黎家,走出宁县,走出华容,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后来他成了天顺元年的状元,历经三朝,起落朝野,到现在遗憾致仕。   屋内,黎淳沉默地注视着江芸芸。   屋外,所有人都盯着黎淳。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答案。   “你非圣无法,心性狂痴,行为率易,迟早会惹下杀身之祸,我不想因你而晚年失节。”黎淳注视着面前的小童,平静说道。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   黎循传若非被诚勇拉着,只怕是要冲进去为江芸芸说情。   一直心情紧绷的晚毫终于露出笑来。   黎淳并不理会外面众人的心绪起伏,只是继续说道:“可偏也是你不染一尘,不碍一物,清净无欲,我不忍你一颗赤子之心在人间平白磋磨。”   江芸芸怔怔抬头。   面前的老者已经满鬓白发,那双苍老的眼睛被层层眼皮压着,不笑时总有些严厉,可此刻,那双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悲悯。   黎淳叹气:“暴者化为仁,邪者变为正,为教育之根本,我今日收你,只愿你上师周礼,下友颜鲁,为爱人以德之士,行品行高洁之事。”   江芸芸恍惚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上首那人无声地注视着她,他的面容足够威严,可眸光又是万般悲悯。   江芸芸沉默许久,最后缓缓叩首:“谨记老师教诲。”   “我此生收过不少弟子,大都是湖广人,又或是在翰林院时陛下指定,并未随我离家颠簸,若非民安耳根软,误信他言,我也不会来扬州。”黎淳咳嗽一声,意味深长说道。   晚毫微微变了脸色。   “你是扬州人,大明科考要回原籍考试,但我已经年迈多病,致仕归乡,你可愿意跟着我回华容读书。”   江芸芸神色恍惚。   她终于成了黎淳的徒弟。   可黎淳要他一同去华容。   “我想回家问问家人。”她沉默片刻后,谨慎开口。   黎淳并不生气,点了点头:“也该如此。”   他起身,亲自扶起江芸芸:“我送你八个字,你若是真的明白了,今后也许能逢凶化吉。”   江芸芸行礼:“还请老师赐教。”   黎淳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 ——   周笙怔怔地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了起来:“跟着老师去湖广也好,离开这里,你可以得到更好的发展。”   江芸芸沉默,还是多嘴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考试要回原籍。”   “没关系的,你若当真想当男子,本就该高飞。”周笙见她为难,伸手去握她的手,认真说道,“不要因为我和渝姐儿耽误了自己。”   “那哥哥以后还回来吗?”江渝吃着缠糖,歪着脑袋问道。   江芸芸点头:“若是可以参加考试了,自然就可以回来。”   “那什么时候参加考试啊,也是明年吗?”江渝天真不知事,童言童语问着。   周笙拍了拍脑袋,把她怀里的那包缠糖拿走:“省着点吃,先去洗个手,等会可以吃饭了。”   江渝眼巴巴地看着糖被收走了,闹脾气坐着不动弹。   “芸哥儿,老爷请您过去。”门口,陈妈妈低声说道。   屋内三人脸色各异。   江渝害怕地爬进周笙的怀里,周笙也一脸惶恐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起身,笑着安抚道:“你们先吃饭,我去去就回。”   屋外,陈妈妈小声说道:“江来富在门口等您,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江芸芸眯眼看着规矩站在门口的人,镇定说道:“左右不过是我读书的事情,不是大问题,你放宽心回去和娘还有渝姐儿一起吃饭就是。”   陈妈妈看着小少年沉着镇定的侧脸,喟叹道:“芸哥儿是真的长大了。”   江芸芸笑了笑,随后走向江来富,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怎么还劳动大管家亲自来?”   江来富态度谦卑恭敬:“哪里的话,您如今也是遇风化龙的人物了,怕下面的人伺候得不周到,自然是亲自来。”   江芸芸似笑非笑,也不多问,直接越过他去:“走吧。”   江如琅也曾是个读书人,江家最大的那间书房就是他的。   那是一间位于内外院中间的一间两层轩室,二楼是开阔形的平台,可远眺大半个江家,一楼则是日常读书的地方,进入这间小楼便要穿过面前的荷花池。   弯弯曲曲的小桥下,翠绿的荷花平铺在水面上,肥硕的金鱼在水下摇曳,荡开一层层涟漪,正中是一座巨大的假山,好似浮云漂浮在水面上,水流涓涓落下,又似一道瀑布。   穿过莲花池,踏上小楼前的大平坦空地,左右两棵松树凌霜劲条,翠盖笼烟,两侧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造型别致,颜色鲜艳。   小楼大门敞开,江如琅坐在正中的书桌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入内行礼,却又不说话,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   江如琅紧盯着着面前的小童。   江芸长得和他生母格外相似,一张巴掌大的脸,皮肤雪白,瞳仁漆黑,长眉整齐,只神色并不柔弱,好似一把尘封的剑,也因此冲淡了眉宇间的艳色。   他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个孩子,今日却又倏地有些陌生。   “你今日在黎公面前大放厥词,可是知罪?”他收回视线,尖声质问道。   江芸芸抬眸,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并没有空洞畏惧,反而好似点了一把火,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明亮起来。   “难道你想把我送给王爷这件事情是假?”她大声反问着。   江如琅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   他这些年早已习惯众人追捧,哪里被人如此质问过,更别说开口之人,是他一向不放在眼里的稚子。   “大胆,我是你爹,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他恼羞成怒地拍了拍桌子,大怒,“你要反了不成。”   江芸芸看着面前已经完全没有读书人气质的人,那张狂暴涨红扭曲的脸上是怨恨不甘。   她有一瞬间是失望的。   不知道这些年来,年少的江芸到底有没有对这位父亲有过倾慕之情,花园难道真的可以一次又一次误入吗?   哪会有人不怕疼。   江芸所求的,不过是为人父最基本的关怀罢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江如琅暴怒,想要拿起手边的茶盏砸过去,却又蓦得停下,任由茶盏里的水染湿了自己的手背,随后重重放回桌面上,“你现在有了黎淳给你撑腰,你就觉得了不起是不是?”   江芸芸垂眸只觉得厌恶,为小院里的母子三人这些年受的苦感到不值,淡淡说道:“今日寻我,难道只是为了骂我一顿吗?”   江如琅重重喘了一口气:“听说你要随黎公回华容?”   “有此打算。”江芸芸答。   “你年纪尚小,此番远行,我这边为你挑了几个人。”江如琅强势说道,“过几年,你再接江蕴过去,让他跟着黎公读书。”   江芸芸低头看着脚尖,沉默不语。   “这点小小的要求你也做不到?”江如琅不悦问道。   江芸芸抬眸,直接说道:“这事我不能答应。”   “你如今还未立业,就敢和我对着干。”江如琅大怒,“江家生你养你你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我就知道你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夫人说的没错,你便是再好,也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等你今后做了官,我便要去通政司告你。”   江芸芸不为所动:“收徒是老师的事情,江蕴也不归我管,此事我不能应承下来。”   “他是你弟弟,你本就该为他铺路!”江如琅理直气壮说道。   江芸芸轻笑一声,针锋相对:“他是你儿子。”   “你自然不必为蕴儿操心。”屏风后蓦得传出大夫人平静的声音,“我们只想要借着你的名头把蕴儿送去。”   江芸芸目光落在之前一直不曾注意的旭日东升图的座屏上。   曹蓁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依旧是这般富贵华丽的模样,细长脖颈高昂,神色倨傲:“我不会白让蕴儿占了你的便宜,到时你读书的一应费用,我会替你出了。”   江芸芸沉默。   曹蓁是个聪明人,一开口就拿捏住了江芸芸的死穴。   她没钱,她要穷疯了,若是要读书,要往上走,没有钱是绝不可能的。   “你还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曹蓁见她脸色,冷笑一声,不屑开口。   “我想要我娘和渝姐儿和我一起走。”江芸芸心思回转,随后试探提出条件。   她占了江芸的身体,就必须对她们母女负责。   屋内又一瞬间的安静,曹蓁大概没想到他不要钱,竟提出这么荒谬的想法,一时间惊呆在原地。   江如琅一跃而起,暴怒:“周笙生是我江家的人,死是我江家的鬼,混账东西,我还没死呢,如何分家,是不是周笙让你来说的……贱人,这个贱人。”   江芸芸看着雷霆大怒的江如琅,心底闪过一丝惊疑。   “够了。”曹蓁厉声呵斥道,“在发什么疯。”   江如琅喘着粗气,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   “她是江家的妾侍,不能跟着你走,江渝是江家的女儿也不能随意出门。”曹蓁直截了当拒绝道,“你换个要求来。”   “你可要想清楚,你拜师的束脩,今后读书的开支,赶考的费用可是一笔不菲的费用,仅靠周笙每日刺绣只怕是熬坏了眼睛也赶不上花销。”曹蓁蛊惑着。   “可你今日只要答应我这个要求,今后的开支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是以后仕途,江家乃至我曹家,都能为你今后铺路。”   一个没用的妾侍,哪里比得上一片光明的前途。   若是知情识趣,若是真的有野心,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谁知江芸芸依旧摇了摇头:“我只有这个要求。”   周笙软弱,江渝年幼,既然已经和江家撕破脸,放她们在这里受人磋磨,生死难料。   那盏茶到底是砸在江芸芸脚边,炸开了无数碎片,茶水溅湿了她的衣摆,水珠飞溅到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江如琅红着眼,骂道:“滚。” 第二十三章   江芸芸在黑夜中坐了一宿, 直到天色微亮才被鸟叫声,唤回神来,摸着被雾气打湿的袖口,叹了一口气, 站起来准备回去洗把脸。   刚一起来, 就听到背后的门咯吱一声打开。   同样一夜没睡的周笙从里面走了出来。   “娘。”她怔怔喊道, “你怎么不休息。”   “你今日也要去上课吗?”周笙捋了捋鬓间的碎发, 笑问着。   江芸芸起身:“老师没说,但我听说拜师有六礼束脩, 今日打算去问问是什么六礼, 想早些做好准备。”   “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和干瘦肉条。”周笙说道,“等会让陈妈妈去买吧,你小孩子容易被骗。”   江芸芸惊讶:“你怎么知道?”   周笙抿唇, 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我爹以前也是做夫子的, 小时候看多了, 所以一直记得。”   江芸芸吃惊, 下意识追问着:“那你怎么会成为……”   她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 讪讪闭上嘴。   周笙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他考上秀才后科举接连失利, 家中田产又都卖光了,就开了一家私塾维持生计, 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只是后来他突然迷上赌博,家里欠了一大笔钱, 我娘积劳成疾,弟弟又年幼, 老爷是我爹的为数不多考上秀才的学生, 有次催债的人来家中, 被他撞见了,所以我才求到他这里的。”   “江如琅这人……怪有意思的。”江芸芸讥笑着。   恩师的女儿求到他这里,给出的条件竟是纳她为妾,这些年又如此苛待她,真的是狼心狗肺。   周笙脸上的悲伤肉眼可见,可很快又收了回去,温和说道:“不说这些了,我这里还有些钱,陈妈妈买好东西后,你就直接去拜师吧。”   江芸芸惊疑问道:“我们有钱?”   “我做绣品卖了一些钱,本就是打算给你和渝姐儿的,你现在有用便先拿去,只是以后你若是要去华容,我能给的就不多了。”周笙为难说道。   江芸芸安慰着,瞧着一点也不担忧的样子:“楠枝说老师那边会提供笔墨纸砚,等我字以后写得好看了,也可以去抄书,完全可以自己赚钱,说不定还能补贴家用呢。”   周笙小心翼翼理了理她的衣襟,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睛:“以后一个人,更要认真照顾好自己。”   江芸芸嗯了一声。   “以后不要读得太晚,伤眼睛。”   “不知华容天气如何,天冷了多穿点,春天不要着急脱衣服,免得倒春寒又病了。”   “我昨夜做了一件冬衣,只是怕你到时候长高了,穿不下。”   江芸芸抬眼看着她。   周笙真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她心里孩子永远是第一位。   她已经给了江芸和江渝力所能及的最好。   “有很多人读了很多年的书,连个秀才也考不上,你千万不要有压力。”她又安慰着,恨不得在此刻把方方面面都叮嘱一遍。   江芸芸伸手握着她的手,冷不丁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周笙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又胡说什么,我如何能离开,你也不要惦记着我,我有手有脚还能饿死吗?你若是以后真的出息了,帮一下你妹妹才是。”   江芸芸自信点头:“我会有出息的。”   “其实没出息也没关系的,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周笙怕她有压力,连忙解释着。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狂傲说道:“等我以后考个状元来。”   周笙听得心都软了:“这话被人听到要闹笑话的。”   小院外面传来丫鬟走动的声音,昨日沁园往这边送了不少人,但周笙以小院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为理由,只留了两个。   因为来得匆忙,那两人现在也不住这个院子里,现在大概是洗漱完走过来。   江芸芸回神:“我得走了。”   “哎,路上小心。”周笙一如往常把她送到拱门处,直到看不到那道小小的身影,脸上笑意缓缓敛下,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   江芸芸走到偏门口,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站着两个面生的小厮。   她没多问,但也没上车:“我今日走路去上课。”   驾车的小厮不似晚毫这般强势,还未开口脸上便带着三分笑:“小人乐山,这是小人的弟弟乐水,今日天色还早,走走路也能锻炼身体,小人驾着马车跟在您身后便是。”   江芸芸多看了他一眼,那小厮任由她打量,低眉顺眼,神色镇定。   她目前不想和任何江家人说话,见他棉花一般,说什么也不为所动的样子,便转身直接离开。   得益于之前江芸芸总是能遇见的各种奇葩事情,好几次闹得人尽皆知,她虽年纪小但格外机灵,加上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出门,路上的摊贩见了她大都笑着打招呼。   “今日吃不吃馒头,是野菜馅的,加了点猪油,香得很,算你两文钱一个如何?”裹着蓝头巾的老板爽快说道。   江芸芸接过荷叶包裹着的馒头,嘴甜说道:“谢谢老板。”   “真是可爱的小郎君,希望我肚子里的这个,也能跟小郎君一样漂亮又聪明,还有礼貌。”老板看得心都软了。   江芸芸盯着她高耸的腹部,和气说道:“老板这么好看,生的小孩一定也很好看,您这么厉害,小孩读书肯定也会好的。”   “听听这嘴,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的。”她得意地和左右摊贩炫耀着。   江芸芸在路边吃好,收拾干净,这才继续朝着黎家走去。   春日清晨微风阵阵,绕是如此凉爽的日子,走了快一个时辰,江芸芸走到黎家门口时也微微出了汗。   “我先拜见老师,再去找楠枝。”她对黎风说道。   黎风点头,找了一个小仆给她带路。   两个江家仆人正打算跟上去,却被人拦住。   “我们是二公子的小厮。”乐山焦急喊道,“二公子。”   走到一半的江芸芸不得不扭头解释着:“哦,今天刚得的小厮。”   黎风一板一眼说着:“黎家规矩多,在家中,每位主人身边只能跟着一个小厮或者丫鬟,两位只能选一位入内,剩下那人随我去门房休息。”   两个小厮四目相对,最后还是选了哥哥乐山跟着。   等他们这边波折重重选好人,乐山再去找江芸芸,不曾想人已经走远了。   “黎公病了。”带路的仆人说道,“夫人昨日便吩咐下来,若是您来了,便直接带去后院。”   “是风寒了吗?”江芸芸惊讶。   昨日瞧着不是挺硬朗的。   仆人只是笑了笑,请人去东跨院后便蹑手蹑脚退下。   老师住在内院最大的院子,坐北朝南,入内就是一扇垂花宫门,院中种着一棵桃树,除此之外,便无其他布置,朴素简单。   一位年长的妈妈见她拘谨地站在原处,便笑着迎了上来:“可是芸哥儿?”   江芸芸并未失礼多看一眼,只是点了点头。   “老爷不见客,老夫人说您若是来了,直接去见她也是一样的。”妈妈把人带入二堂,“您在这里坐一会儿,茶水可有忌口?”   江芸芸摇头。   “那我去请夫人出来。”妈妈吩咐丫鬟上了小孩爱吃的果脯糕点,又亲自送了一盏茶汤浅绿的茶水,这才朝着后院走去。   二堂的布置比正厅更生活化一点,正中挂着一幅咏梅诗句,下面戳着一个小红章,瞧着像是朴庵二字,右侧被隔出一个小隔间,看不清里面的布置,靠窗的一侧则放置着长塌,上面放着一个绣篓,矮几上散落着几本书,透过窗外能看到几株绿叶茂盛的梅花。   江芸芸坐了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紧跟着站了起来。   老夫人依旧穿着简单,深紫色的圆领对襟长袄,袖口绣着花纹,两侧微微开叉,行走间,腰间系着的褶皱长裙好似花开一般,花白的头发往后盘绕一圈,剩余的头发掩在髻下,再插着一根梅花形状的乌木发簪。   “师娘。”江芸芸行礼,“不知老师病了,冒昧登门,还请老师见谅。”   老夫人把人扶了起来,仔细打量着她,眸光微动,笑说着:“他这是心病,隔三差五就要病一下,不碍事,倒是你,怎么又瘦了,可别学楠枝的挑食。”   江芸芸呐呐说道:“都有吃的。”   黎循传确实挑食,但最近都没被抓到,很大原因是他不吃的江芸芸都给吃了,一个人吃了两人的分量,不仅不长肉,甚至肉眼可见地瘦了。   “今日来可是来行拜师礼的?”老夫人和气问道。   江芸芸摇头,认真解释着:“打算先问问楠枝,拜师要什么东西,再顺便借几本书,先自己预习一下。”   老夫人一脸心疼。   这些事情寻常人家都是大人准备的,哪里需要小孩操心。   “你老师不讲究这些,而且这几日你先松快松快,等到了华容有你读书的时候,可别叫苦,你老师可严厉了,儿子孙子可都哭过好几次呢。”老夫人笑说着。   江芸芸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就拿楠枝说,刚开始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哭好几次,背不下来要哭,写不好字也要哭,被你祖父说了一句还是哭,哭得跟个小猫儿一样,偏见了他祖父又不敢哭,憋得一张小脸红彤彤的。”老妇人毫不留情地拆台着。   江芸芸也不客气地乐得直笑。   “可是吃了早饭?”老妇人见他放松下来,又问道。   江芸芸点头:“路上吃了两个馒头,老板便宜卖给我,两文钱一个,很香。”   “真是好孩子,你今日读书先去楠枝屋里,若是饿了,就让厨房做饭,不必客气,你还在长身体,不能熬坏了身体,科举看得也是身体。”   “知道了。”江芸芸见老夫人眼下也有乌青,便识趣说道,“那我就不打扰老师休息了。”   “你这读书的劲倒是和你老师一样,片刻也耽误不得。”老夫人笑说着,“等会走,我让人把这些果脯糕点打包起来,你带去和楠枝一起吃。”   “之前你老师考教你,你是怎么耐得住性子坐这么久的?”老夫人拉着她闲聊,连连夸道,“那三字经写的还不错,一笔一划都看得清,一个错字都没有。”   “心心不停,念念不往,我既想跟着老师读书,自然要付出努力,练字是最简单的要求。”江芸芸倒是不遮遮掩掩。   “而且等一等不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吗,我在老师面前晃来晃去,老师不是就能一直看到我,到时候心一软,不就收下我了嘛。”   老夫人看着她,捂唇笑着:“情欲不生无外诱,圣人之质自浑全,你老师当真没有看走眼,你这赤子之心,浑然天成。”   江芸芸呆了呆,没想明白说自己的糗事怎么也能挨夸。   “去和楠枝玩吧。”老夫人接过食盒递了过去,把人打发走。   江芸芸只好跟着小厮又去了前院黎循传的书房。   “你听听,一个十岁的小童都比你看得清。”等人彻底离开,老夫人也并未离开,反而朝着隔间走去,无奈说道。   “你致仕之后,应宁很担心你,宾之也来了这么多封信,你倒是无情,愣是一个也没回,时雍如今可在浙江任左布政使,可别是让他亲自赶过来看你这个糟老头子。”   黎淳面无表情坐在书桌前,手边是一份昨日黎民安抄回来的邸报,里面是一些南京官员被调回北京,或者调任外地的消息,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少资历的官员,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是七八人,其中不少都是他关系不错的同僚。   “陛下登基不过四年,正缺老成望重、练达政体之人。”老夫人叹气,为他把手边的信件仔仔细细理好。   “江浙多名医,不若先留在这里先养养身体,而且我看那江家小子也实在可怜,连六礼都要自己打算,听说生母和妹妹也要靠他过日子,今日我见了他,便知他也是一夜没睡,眼下都青了一片,这般幼小年纪就要远赴湖广,也实在为难他。”   黎淳抬眸,注视着夫人。   “本想着致仕之后就带你回老家安度晚年的。”他满怀歉意开口。   老夫人笑说着:“我看扬州风景就很好,我儿时也是看够了湖广的景色,江南水乡,别具一格,再看几年也是可以的。”   黎淳无声地握着老夫人的手,轻轻叹一口气。   “我只是不甘心。”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微弱的声音被偌大空间中的风一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叹息。   —— ——   “你想带你生母走!”黎循传大惊失色,“你还敢当着你爹的面说这话?”   江芸芸歪了歪头,不解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黎循传见她真不懂,委婉说道:“你这种叫分家,一般见于家中户主,也就是你爹去世之后才会有的事情。”   简而言之,你在咒你爹死。   江芸芸秒懂,长长哦了一声,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也太荒谬了。”黎循传见她一点也没有知错的样子,凑上来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   江芸芸点头,继续问道:“那你有办法让我娘和我妹妹随我一起去华容吗?”   黎循传坐在她身边苦思冥想好一会儿:“我没有办法,你生母是你爹的人,后院之事决定权在你爹手中,你妹妹又是女子,如今年幼还好,若是年长了,父母俱在却在黎家生活,江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想来你爹是肯定不会愿意的。”   江芸芸把最后一块糕点吃完了,又喝了一口茶解解腻,这才继续问道:“那他们可以和离吗?”   黎循传沉默了,但奇异得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奇怪。   毕竟他一直说奇奇怪怪的话。   “你生母是妾侍,没有和离一说。”他解释着。   江芸芸叹气:“女子真的是一点人权也没有,哪哪都挨欺负。”   “女子如浮萍,自来就是要被保护的,哪有欺负一说。”正儿八经的儒学教育下的黎循传如是说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直接说道:“哪有自来的说法,若是从头开始论,人类还都是猴子呢。”   “你可别胡说八道了。”黎循传大惊失色,捂着她的嘴巴,“这都是哪里听来的歪门邪道,若是被听到了,你也别科举了。”   江芸芸扒拉下他的手,面无表情说道:“太极有阴阳八卦,世间有男女性别,如今却要求女子依附男子,不亚于阴卦弱于阳卦,可太极一直是两极并重,男女却有强弱区别,可见决定这个的并非自古以来,而是人心阴晦。”   黎循传惊呆在原地。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仪礼》里说的。”他诺诺说道,“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江芸芸冷哼一声:“《晋书》不是也说民生谁有方,贵在女比男强吗?李斯不是也说女子不如男,其实尔谬也。你怎么不学这个,专门学封建糟粕?”   黎循传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封建糟粕是什么?”   江芸芸揉了揉脸,一本正经骗人:“就是不好的东西,造酒剩下的渣滓叫糟粕,古代人说的话也并非句句都是真理,那些违背人性的,自然也可以叫糟粕,就应该被剔除。”   黎循传被他惊世骇俗的话吓得头皮发麻,坐立不安,最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没读过书吗?”   “没读过四书五经而已。”江芸芸轻哼一声,见他要晕倒的样子,便好心岔开话题,“你给我几本你以前读过的书,我先自学一下。”   黎循传也赶紧岔开话题,起身去找书,嘴里碎碎念着:“你也太认真了,自从见你开始读书,我总有被人紧追着跑的感觉,不瞒你说,我前夜睡觉都被吓醒了,梦里你捧着书一直催我读书,吓得我冷汗淋漓。”   “浅浅地先卷一下。”江芸芸打了个哈欠,“先把四书五经都自学了,等老师教这些的时候学得也快,到时候再学更高一级的书,做到争先一步,扎实知识,全方面卷起来,争取早日考上状元。”   黎循传见状笑了起来:“又开始吹牛,我这辈子见过数不尽数的读书人,可只见过一个状元。”   江芸芸来了精神:“哦,是谁?”   “你的老师,我的祖父啊!天顺元年的状元!”黎循传大笑,“你难道不知吗?”   江芸芸木着脸看着他。   黎循传脸上笑意缓缓敛下,犹犹豫豫问道:“你不知道?” 第二十四章   江芸芸拜师的日子选在一个黄道吉日。   陈墨荷天还没亮, 就兴致勃勃出门采买六礼,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借用了江家的马车。   “我也想出门?”江渝摸着江芸芸的新衣服,羡慕说道,“江湛和江漾整日出门, 每天都有新衣服穿, 吃好吃的。”   江芸芸低头看着小豆丁。   江渝今年六岁, 虽没有遗传到周笙那双大眼睛, 但胜在皮肤雪白,长眉弯弯, 这一个月吃的脸颊圆嘟嘟的, 稚气可爱。   “江湛和江漾是谁?”江芸芸问。   “是大夫人生的两个女孩儿。”周笙伸手去拉她,“你哥今日去拜师,你跟着去做什么。”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江渝委屈地拽着江芸芸的袖子, 躲在她背后:“哥哥整日出门, 可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门。”   “他们都说外面很好玩。”   “我也想去玩。”   五六岁小孩子到了最喜欢观察别人的时候。   “下次行不行。”周笙哄道。   江渝憋着嘴不说话, 小脸埋在江芸芸大腿上, 拒绝接受这个提议。   “出门而已, 我看着她就是。”江芸芸牵着江渝的手, “你不可以乱跑,不然被拐子抓走了。”   江渝欢呼一声, 跳了几下:“不乱跑,我去拿我的私房钱。”   “你哪来的私房钱?”江芸芸震惊,“我都没有。”   “你又不会绣花!”江渝吐了吐舌头, 蹦蹦跳跳跑了。   周笙叹气:“江渝皮得很,我怕你拉不住, 而且拜师这么重要的事情, 你带着小孩, 显得不太庄重。”   “到时把人放到黎老夫人那,中午再一起吃顿饭,下午就是我和她逛街的时间,闹不出大事。”江芸芸解释着。   周笙大惊:“还要和黎家一起吃饭,渝姐儿没有和外人一起吃过饭,若是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总该出门见见世面。”江芸芸一口回绝她的想法,“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个小院里不出门,不见人。”   周笙面露难堪之色。   江芸芸声音放软:“你也不能指望大夫人会给她一个好出路,若是能在黎老夫人那边讨到好,让老夫人带她出门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周笙愣在原处,没想到江芸能想得这么远,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才六岁,会不会太早了点。”   “也不是结婚这些事情,去见识更多的人,总是没有坏处的。”江芸芸笑说着。   周笙心事重重叹气:“若是渝姐儿能得黎老夫人喜欢,便是带去华容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掩下心中的焦虑。   江如琅那边死不松口,黎家开始收拾行李,带周笙和江渝回华容的事竟一点回转的余地也没有。   “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江芸芸把心思滚了一遍,转移话题问道。   周笙摇头:“我哪有什么想要的,倒是你可要添置点读书的东西。”   “黎家那边都备下了,我只要人过去就行。”   “好了好了,可以走了!”陈墨荷的声音远远传来。   今日她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脸上笑容就没下来过,连带着嗓门也大得出奇:“去迟了可不好。”   江芸芸告别周笙,牵着江渝出了小院。   周笙的小院在西跨院最边上的位置,往日这里很少有人出没,今日却一直有人经过。   “拜师要说的话,芸哥儿可记住了。”陈墨荷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又嫌江渝走得慢,直接把人抱起来,另外一只手牵着江芸的手。   江芸芸点头:“记住了。”   “真好啊。”陈墨荷忍不住握紧江芸的手,昂首阔步向前走着,眼睛却微微泛着水光,“真好啊!”   那声音太低,若非江芸芸耳力尖,只怕也听不清。   江芸芸抬头去看陈墨荷,恍惚间在此刻终于看清她的面容。   这个上了年级的妈妈,面容已经衰老,常年在后院生活让她眉宇间多了一份凶悍,好似下一秒就能撸起袖子打架,她的面容,性别,模样便在这样的凶猛中被模糊。   周笙说,陈妈妈是一入府就陪在她身边的人,十七八岁时结过婚,但五年后丧夫,十年后丧女,如今四十一岁,孤寡一人,逢年过节从不出门,这些年对周笙尽心尽职。   “看路,小心摔了。”陈墨荷注意到她的视线,抽空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新衣服摔坏就没有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妈妈,你是奴籍吗?”   陈墨荷点头:“家中就我一人后,我就卖身给江家,这样每个月的月钱比短工的要高两钱,等年纪再大一些,府中会把我们都放置到庄园,钱多一些也多份保障。”   陈墨荷话音刚落,就停下脚步,脸色微变。   不远处站着三人。   一个是江芸芸见过的江蕴,他换了一身粉色的衣服,衬着小圆脸雪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得瞪着她。   为首那个女孩瞧着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高挑,头顶发髻上插满翠叶金花,耳带金镶玉葫芦耳环,脸颊消瘦,眉毛细长,下巴见了人便高高扬起,和夫人有七八分相似。   江蕴身侧的小女孩瞧着和江蕴差不多大小,嘴里咬着糖葫芦,见了人也只是歪着头,一脸好奇。   “又是她们?”江渝把脸埋到陈妈妈脖子里,“我们快走。”   “这是夫人膝下的两个女儿?”江芸芸问。   这三人明显就是来逮她们的。   陈妈妈叹气,把江渝放下来:“芸哥儿带渝姐儿先走一步,我在这里拦着他们。”   江芸芸看着懵懵懂懂的江渝,把她重新推回陈妈妈怀里:“你先带渝姐儿去马车上等着,要是我两炷香后没回来,你就直接去黎家,叫黎小公子来捞我。”   陈妈妈听了更慌张,急急忙忙把江芸芸推走:“他们脾气骄纵,你上去定是要起冲突的,还是拜师要紧。”   江芸芸反手推了推两人,示意她们快走:“他们冲我来的,你也拦不住他们,你早走,免得他们把你们也拦下,那真是完蛋了。”   江渝已经利索爬到陈妈妈怀里,小声说道:“她们可凶了,会打你的,我们赶紧跑。”   江芸芸看了眼没出息的江渝,又看了陈妈妈一眼,摇了摇头,独自一人朝着那三人走去。   “你还有胆子过来!”江蕴耐不住脾气,立马冲了上去。   江芸芸高高举起手来。   江蕴慌里慌张停下脚步,警觉地看着那手掌,大声嚷嚷着:“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爹。”   江芸芸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上次告状了吗?有人来打我了吗?”   告状了吗?   告状了!   打了吗?   没有!   江蕴面露悲愤之色:“上次要不是我哥拦着,我早就打死你了。”   “那你放心,这次你哥还得拦着。”江芸芸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一大早,你们三个是打算亲自送我去黎家。”   她的目光看向另外两个女孩。   “他们说你把大哥的老师抢走了。”年纪最小的女孩奶声奶气说道,“江蕴说今日要来堵你,让你不能拜师。”   江芸芸对着她笑了笑。   小女孩也跟着笑眯了眼,嘴里哼哧哼哧地咬着糖葫芦。   “你是江漾?”江芸芸问。   她点头:“我是娘最小的囡囡,你也可以叫我宝珠,我姐姐叫宝玉。”   她指了指前面的姐姐:“但是她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觉得直接叫玉太俗了。”   江湛察觉到她的视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江湛是江家第一个小孩,怀珠抱玉的金枝玉叶。   “和她废话什么。”江蕴小手一挥,不耐说道,“先把他抓起来。”   仆人气势汹汹围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紧盯着几步之远的江蕴,冷笑一声:“你还想挨打是不是?”   江蕴摸了摸脖子,怂得躲到江湛身后。   “哼,打不到。”他挑衅着。   “你今日不去拜师,我就饶了你。”江湛倨傲说道,“不然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我拜不拜师,不是你能决定的。”江芸芸神色自若,“今日我不去拜师,江家和黎家脸上都不好看。”   “少用黎家吓唬我。”江湛脸色难看,“黎家再厉害,你们也是师徒关系,还能越得过父子关系的江家。”   “父子江家越不过师徒黎家,但官宦黎家总该能压商贾江家一头。”江芸芸似笑非笑,“我得了一个状元做师父,对江家好处更大,你们这样行为,大人知道吗?”   三个小孩只是冷笑。   江芸芸心中微动,江如琅的想法不好猜,但曹蓁大概真的想破坏今日的拜师礼。   江湛冷笑一声:“娘说你和我们不同心,你说得再好,也和我们无关。”   江芸芸扫过面前同仇敌忾的三人,眉心微动,满脸讥笑:“可他入不了老师的眼。”   “是没给过他机会?”   “是黎家看不上他。”   江苍拜师的事情在江家是不能说的秘密,谁也不敢提起,更别说讽刺,现在被江芸一语道破,院中众人恨不得捂住耳朵,只当没听见。   江蕴气得直跳脚:“黎公是我请过来的,我给大哥请的,你算什么东西!”   江芸芸长眉一挑,挑衅道:“如今他是我的老师。”   江蕴大怒,气得朝他扑过去,江芸芸眼疾手快抓着他的衣领,顺手一拉一翻,直接把人禁锢住。   “哎,好眼熟的场景啊。”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地紧了紧衣领。   江蕴被人制住命门,一肚子的火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吓得宛若鹌鹑一样僵站着。   “放开蕴哥儿。”江湛大声呵斥着。   江漾瞪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蕴哥儿今日一定要来送我,兄弟情深,不如送我到马车门口。”江芸芸拖着人往外面走。   江蕴哭唧唧:“姐姐救我,放开我,呜呜,我要告诉爹爹。”   那些仆人不敢拦人,只能看着二公子嚣张地拖走三公子。   “别哭了。”江芸芸吓唬道,“再哭揍你了。”   江蕴活像一个没拧紧水龙头,一路干嚎外加漏水,听的人耳朵都要聋了。   “呜呜,嗝,你竟敢,欺负我……”小猪仔江蕴抽泣着,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我要打死你。”   “我也不是没死过。”江芸芸吓唬着,“你现在说不定在和一个鬼说话呢。”   江蕴突然白了脸,人也不嚎了。   吓唬小孩的江芸芸丝毫也没愧疚之心,反而拖着他加快脚步。   被三个小豆丁耽误太久时间了。   快要到门口时,一直不说话的江蕴突然神经质一般自语着:“你怎么没死……”   “你沉下去了的……”   他紧紧抓着江芸芸的手臂,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第二十五章   江蕴陷入了回忆中, 连着牙齿都在打岔,神经质一样碎碎念着。   江芸芸眯了眯眼,反手握着他的手臂,咬牙问道:“你看到江芸沉下去了。”   江蕴被她手心滚烫的温度吓得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一张小脸惨白惨白。   他不再说话, 只是用古怪畏惧的眼神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下意识想要靠近他, 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脸上的细微神色。   江蕴年纪小,根本藏不住事情, 一见她靠近, 脸上就露出活像见了鬼一样的神色,整个人往后倒去,惶恐不安。   “你看着我沉下去的?”江芸芸慢条斯理问道。   江蕴喘着粗气, 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   “你推我下去的?”江芸芸紧盯着他, 随后冷不丁说着。   江蕴瞬间瞪大眼睛, 整个人下意识往后挣扎:“没有, 不是!!你是自己摔下去的!”   他大怒又大惊, 整个人剧烈挣扎起来, 面容狰狞惶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喊着:“你不要缠着我, 不要缠着我。”   江芸芸桎梏不住,只好松开手。   江蕴活像被火撩了一样,跌跌撞撞地跑了。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慌乱的背影。   她睁开眼时是扬州三月, 春暖乍寒,一个小孩掉入湖中半个时辰才被救上来, 根本没有活路。   若非江芸芸来到这里, 江芸早已没了生机。   江芸芸对此事一直没有细想, 现代社会每年溺水死亡的也数不胜数,在古代救不回来也正常,但今日她猛地回头去想这件事情,却发现江芸溺亡之事其实有诸多疑点。   江芸那日为何去了花园,若是去见江如琅,那是谁告诉她江如琅在花园?   一个被禁锢在小院里的人,到底从谁那里几次三番得知江如琅的行踪。   她到底是想不开去跳河,还是被人推下去。   掉下河的半个时辰里,仆从如云的江家,当真一个人也没经过那个最大的花园?   江蕴到底在怕什么。   “芸哥儿。”背后传来陈墨荷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总算出来了,快走,要来不及了。”   江芸芸神色如常转身:“来了。”   驾车的是哥哥乐山,今日也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新衣,见了人热情地请安问好,态度比之前还要热络一些。   “今日辛苦你了。”江芸芸客气说道。   今日天刚微亮,陈妈妈就拉着乐山上街采买六礼,之后还要把六礼送进黎家,花时间又花力气,是个辛苦活。   乐山面露惊讶之色,随后行礼:“不敢,二公子请上车。”   江芸芸上马车后,又对坐在车辕上的陈墨荷说道:“我有事想问您。”   陈墨荷哎了一声,也跟着入内。   停在西侧门的马车在众人隐晦的打量下慢慢悠悠出了小巷。   马车内,江芸芸看着一侧整整齐齐码着的六礼,笑说着:“今日麻烦你一大早就跑来跑去采买东西了。”   “哪里的话。”陈墨荷脸上笑容不减,“这天大的好事能落到我头上,我现在就跟大公子考过科考,章秀娥也跟着得意的心情一样,走起路来也带风。”   江渝捧着新出炉的糕点,连连点头:“得意!我也得意!”   江芸芸揉了揉她脑袋,状似不经意问道:“我今天听江蕴说,黎先生是他请来的?”   陈墨荷点头:“大公子考中科考后,老爷便想给他换个老师,偏又不知去寻哪位名师,听人说黎先生正在扬州游学,便动了心思。”   “那和江蕴有什么关系?”江芸芸不解问道。   “大公子毕竟已经在宝应学宫读书,宝应学宫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大公子刚考上科考就想找其他高枝,被人知道可不好听,所以此事让大人去不合适,三公子年纪小又没读过书,去请人正恰当。”   请到了是本事,请不到也不过是小孩胡闹。   江芸芸了然点头,随后又犹豫地提出质问:“可我上次听老师说,黎先生是被人骗了,一时不慎才过来的。”   陈妈妈迷茫了片刻:“这就不清楚了。”   “我知道。”江渝凑过来,小声说道。   江芸芸低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跪在祠堂的时候偷听到的。”江蕴得意说着,“我当时躲在神龛后面,偷偷听到江蕴和爹说这个事情。”   “他说了什么?”江芸芸来了精神。   江渝仰着脑袋想了想:“江蕴花了很多钱买了几把很有名的扇子送给黎先生,然后写上江苍的诗,黎先生感兴趣后就请人过来说要聊聊。”   江芸芸惊讶:“江蕴有这么聪明?”   “他瞧着不该这么聪明,但爹夸江蕴了,说他为家里分忧,之前三催四请都不愿意出面,现在不仅愿意花心思去请人,还愿意跟着老师一起读书。”江渝摸了摸脑袋,一知半解问道,“不过这样算骗人吗?黎先生不是自己愿意过来的吗?”   江芸芸摇头:“老师这么说,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信息,总不该出错。”   “江蕴是何时去请老师的?”这话是去问陈墨荷的。   陈墨荷想了想:“不太清楚,你落水之后我就没离开过小院,但有一次去拿饭时听厨房的人说,不用准备三公子的饭菜,我想那个时候应该就出门了吧。”   江芸芸心中微动。   这个时间点太巧了,一直不愿意的人突然改了心思,听上去更像去避祸的。   “我那日去花园你们怎么不拦着我。”江芸芸叹气说道。   陈墨荷左顾言它:“本以为你是出去散散心的。”   江芸芸瞧着她心虚的样子,大概明白江芸当日确实想去找江如琅。   就是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么突然问起这个事情了?”陈墨荷不解。   “只是想到我不过是去见人一面,就有这种无妄之灾。”江芸芸意有所指说着,“当日落水的事情我一直记忆模糊,今日听江蕴说起,又觉得有些奇怪。”   陈墨荷沉默了片刻,冷不丁说道:“我听说,有一日老爷差点要对三公子动家法,但被夫人拦下了。”   江芸芸抬眸看她。   陈墨荷神色莫辩:“芸哥儿你自小就怕水,见了水都是往外走的人,当日怎么会靠近湖边呢。”   马车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陈墨荷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若是您落水……”陈墨荷脸色阴沉,咬牙说道,“我定要给芸哥儿讨个公道。”   江芸芸摇头:“先仔细打探才是。”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江芸芸笑着转移话题:“您等会带着江渝去黎老夫人那边坐一会儿,我弄好就来接你们。”   “你不要乱跑。”她又嘱咐着江渝,“对老夫人要恭敬一些。”   江渝重重嗯了一声。   “哎。”陈墨荷握着江渝的手,笑说着,“一定看好渝姐儿。”   黎家今日门口挂上了崭新的灯笼,大门也粉刷一新,台阶上也被扫得一尘不染,又撒上清水,瞧着格外干净整洁。   黎风穿着崭新的衣服站在门口,见了人便笑说着:“老太爷在正堂,老爷和小公子也在。”   江芸芸笑了笑,行礼说道:“有劳带路。”   黎风亲自带人去正堂。   黎淳端坐在孔夫子画像前,身穿深蓝色的交领道袍,领口缀着白色的窄护领,头戴黑色逍遥巾,并未任何装饰,只脚踩大红云头履,算是添了一抹亮色。   黎民安和黎循传都穿着新衣,带着方巾,站在右侧的位置,见了来人便笑着点了点头。   江芸芸上前行礼:“拜见老师。”   黎淳摸着胡子起身:“给孔圣人行礼。”   江芸芸跪在耕桑备好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叩首九次。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我教你定当竭尽全力,也望你今后经邦济世,节用爱人。”一侧的黎淳如是说道。   江芸芸深拜行礼。   黎淳重新坐回椅子上,神色肃容。   江芸芸跪在蒲团上又是三叩首,随后递上早已准备妥当的拜师帖子。   黎淳摸着胡子,严肃说道:“立生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从今往后不负光阴,不悔人生,切记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   “学生谨记。”   黎淳满意点头。   左侧的耕桑端上一盏茶,站到她身边。   江芸芸接过后双手捧给黎淳。   黎淳抿了一口气:“学而不思则罔。”   “思而不学则殆。”江芸芸脆声说道。   “起来吧。”黎淳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芸芸本以为自己会格外紧张,但真的站在这里,却又出奇得冷静,只是按着流程继续说道:“这是学生为您准备的六礼。”   台阶下的乐山一脸严肃,用托盘把六礼一件件送入屋内。   这是昨日黎家特意把人叫过来仔细吩咐过的,乐山身负重任,学得用心,虽是第一次走,但动作格外稳当。   “业精于勤。”黎淳对着芹菜说道,黎家仆人接过东西时也跟着喊了一句。   “吃苦耐劳。”这是说莲子的。   “鸿运高照。”红豆也被人捧下去了。   “早日高中。”红彤彤的红枣在众人面前晃过。   “功德圆满。”晒干的桂圆发出一股甜甜的香味。   黎淳看着被捧上来的十条肉条,摸了摸胡子,开玩笑说道:“这才是我的辛苦钱。”   黎民安和黎循传发出友善的笑声,江芸芸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这边弟子给老师送了东西,耕桑那边也把早已备好的《论语》、葱和芹菜也一样样交到乐山手中。   “传道受业解惑,望今后我们师徒二人携手一心,共创佳话。”黎淳脸上笑容不减。   江芸芸再次深拜。   “大学首章可是会了?”黎淳问道。   江芸芸点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师徒两人的声音交错响起,却又不显得突兀混乱。   三月杨柳枝,千条万条色,郎朗的读书声在正堂响起,随后飘散在明朗的前院里,又随着扬州暖洋洋的春风落在众人身上。   —— ——   “你今后和我共用一个书房。”黎循传脸上的笑意就没退下来过。   黎循传的书房在西跨院打头的一个位置,往里走便是内宅,往东是一个袖珍小花园,往西则有一小块粉墙空地,里面空空荡荡,并未安置东西。   屋内正中的墙上挂着梅兰竹水墨画,两侧则是两架书柜,屋内并没有遮挡视线的屏风,书房简单明了,却又不失书卷气,如今又在北面窗户边上安置了一张新桌子,上面摆放着书房十二君子,正中放着江芸芸之前默写的三字经。   两张桌子正好一南一北,中间隔了好大一片空地。   书房门窗敞开,亮堂的日色照得那块干净的地面上纤尘不染。   江芸芸把书箱放在自己的位置上,笑说着:“这个位置很好。”   黎循传嘴角翘了翘:“我特意给你选的,光线亮,不伤眼睛。”   “多谢黎小公子。”江芸芸打趣道,“能和小公子一起读书,真是荣幸啊。”   黎循传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   他是家中的幼孙,前头几个哥哥年纪大了,玩不到一块去,再小一点就是他的侄子,他自诩身份不能肆无忌惮的玩,可现在不一样了,祖父又收了一个徒弟,年纪和他差不多,以后可以一起玩了!   “祖母说西侧的这个粉墙叫我们自己想着怎么安置,你觉得放个假山如何。”   黎循传兴奋:“前些年南京的英石造景格外受追捧,英石质地坚脆,有金属声,以瘦皱闻名,听说苏东坡在扬州就曾获赠一绿一白两块曲江英石,又因石上山景宛若伏羲之乡的仇池,将之命名仇池石,大赞其‘希代之宝’。”   江芸芸听着有些不对劲,皱了皱眉。   “啊,你不喜欢,不过英石确有匠气,少了点天然雕琢之美。”黎循传继续说道,“那太湖石如何,以瘦、皱、漏、透出名,千孔百窍,玲珑剔透,白居易有云‘风烈雨晦之夕,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烟霁景丽之旦,蔼蔼然有可狎而玩之者。昏旦之交,名状不可’……嗯,你也不喜欢吗?你是不喜欢放假山吗?”   “吴中一向有过百花的赏红活动,听说虎阜山塘就有花市,每年二三月捧花出游乃是常事,所以你喜欢花是吗?那我们不如在这里弄一个小小花圃,今后读书读累了,也可以赏赏花。”   江芸芸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黎循传尴尬地摸了摸脸,讪讪闭上嘴:“也不喜欢啊?那你想要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和我说?”江芸芸眯眼质问道。   黎循传像一只无辜的小猫儿,瞪着滚圆的眼睛,一脸迷茫看着她。   “什么今后?”江芸芸抱臂,“不是说要回华容吗?”   若是要回华容,好端端花大价钱布置书房做什么。   可若是不回华容,黎家不是都开始打包行李了吗。   她心里升起一种隐晦的喜悦,却又怕是自己痴心妄想,便忍不住期盼地看着黎循传。   谁知黎循传点了点头:“对啊,是要回华容的。”   江芸芸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立刻重重摔在地上,忍不住闷闷叹了一口气。   “我爹过几日就走了。”黎循传一句话三步喘,偏也不觉得有问题,声音依旧慢条斯理,“先回一趟华容,再回南京国子监。”   江芸芸一颗心又提又摔,还在泥里打了一个滚,这才颤颤巍巍被重新提溜起来,按回在喉咙里。   “所以……”她谨慎又期待地问道,“老师不回华容了?”   黎循传点头:“对啊,老师身体不好,经不得长途跋涉,扬州气候好,打算在扬州养养身体。”   江芸芸呆站在远处,忍不住想哭,到最后却又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黎循传见她又哭又笑,呆呆地靠过来,小声问道,“我以为你知道了?”   江芸芸满腔心思被这句话给消磨得一干二净,没好气说道:“我去哪里知道,没人和我说啊。”   黎循传大为吃惊:“那你这几天还这么坐得住,愣是一句话也不问,家中收拾行李这么大的动静也有七八天了,祖父还夸你坐得住,你还真坐得住啊。”   江芸芸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她当然坐不住,可她一不能改变老师的想法,二不能把娘和妹妹强带出门,便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讲也说不出,这几日自然也知道黎家有人在收拾行李,越看越焦虑,到最后只能做到眼不见心不烦,每天晚上快把手里的大明律给翻烂了。   若是实在没办法,便抓一个江如琅的错处,逼得他放了周笙,若没有错处便给他造一个错处。   每每睡觉前,她心里都已经升一股狠意。   现在想来,那可是真蠢办法啊。   黎循传抱着肚子,笑得毫不收敛:“我还以为你运筹帷幄,所以才潜心读书,原来,原来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江芸芸恼羞成怒,伸手就要去捂住他的嘴。   “你是不是故意的?”   “就想看我坐立不安的样子是不是。”   “黎楠枝,你学坏了!”   十五岁的黎循传长身玉立,足足比江芸芸高了一个头,轻轻松松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桎梏住:“谁叫你整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而且我哪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江芸芸挣扎了半天没动静,到最后只能气恼地拨开他的手。   黎循传凑过来小声道歉:“你总是不爱说话,我真不知道你不知道。”   “明日读好书,我请你去外面吃一顿行不行。”   “你怎么还在生气啊。”   黎循传苦恼说道,最后见她还是气闷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脾气好大。”   江芸芸抬头,沉默地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说道:“会长不高的。”   两少年四目相对。   黎循传低头注视面前的小矮子,忍不住伸手比划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干缺德事。   江芸芸抬手就准备给他一个教训,谁知道黎循传这次躲得倒是快。   她重重扑了一个空,还跟着踉跄了一下。   黎循传这次蹲在地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江芸芸气得直跳脚。   “该准备吃午饭了。”黎风笑着端上两盏茶,“芸哥儿可有忌口的东西?”   江芸芸摇头。   “她喜欢吃甜口的,让厨房那边准备一下黑米松糕,多放点红糖,再来一盆炸面筋。”黎循传出口说道,“上次看你把一盆烧茄子吃完了,再来一盆烧茄子吧。”   黎风点头:“是过油炒的那种吗?”   “不不不,是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手法,直接把茄子去蒂放三两油烧到烂如泥,再放盐、香油、蒜泥和酱料搅拌均匀的那种。”黎循传笑说着,“又省油,还有茄子味,香得很。”   “对了,昨日隔壁送了一叠香炸玉兰花,芸哥儿还没吃过,你问问厨房学会了吗?”黎循传最后又飞快地提了一道菜。   黎风离开后,江芸芸抱臂冷笑:“这个炸面筋和炸玉兰花可不是我爱吃的。”   黎循传顿时笑眯了眼:“好芸哥儿,你就给我打个掩护,祖母不让我多吃油炸的。”   “玉兰花还能吃?”江芸芸似懂非懂。   “说是把玉兰花洗净之后,用面糊裹上,再在麻油里滚上一滚,配甜配咸都很好吃。”   江芸芸哦了一声,打量着他的身材:“油炸吃多了对心血管不好,你还不爱运动,也容易发胖。你少吃点。”   黎循传充耳不闻,假装忙碌整理书桌,僵硬转移话题:“你下午有什么打算吗?”   “带我妹妹去逛街。”江芸芸看着他的侧脸,冷不丁问道,“说起来,你爹当时怎么想去收江苍为徒的?”   黎循传连忙转头,大惊失色:“这话可别在祖父和我爹面前说起。”   江芸芸心中微动:“怎么了?”   黎循传小心翼翼看了眼外面,犹豫说道:“反正不能说。”   江芸芸立刻挽着他的胳膊,哄骗道:“今日听我那三弟说黎先生是他请过来的,说我是沾了他的光,这才有些好奇。”   “你偷偷给我透个底,今后这些炸物就是我爱吃了。”   黎家家教严格,衣食住行都是严格把控的,江芸芸一下子就捏住了小少年爱吃的七寸。   “我可是走读上课,你想吃什么,我放书箱里带进来,还不是天衣无缝。”她坏心眼地哄道。   黎循传神色动摇,最后压着她的脖子靠近她,小声说道:“可别往外说,因为这事,我爹被祖父大骂了一顿,还把我爹屋子里的扇子全扔了。”   江芸芸吃惊,没想到拜师背后还有这段曲折的事情。   “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前年的时候,我听祖父说一个名叫怀恩的宦官去世后,宦官们和大臣就闹得不可开交,连南京也受了牵连,一连贬杀数十人。”   黎循传神色严肃,江芸芸也跟着听得胆战心惊。   “我爹这些年一直跟在祖父身边学习,两京风波后祖父就让他去吴中一带游学,因我去年要秋闱,便也送我回华容。”   小少年皱着脸,满脸疑惑:“中间发生何事我也不知,只去年十一月底我重新回到南京时,祖父便让我去苏州找我爹。”   “苏州?”江芸芸喃喃说道,“我听说江家那位当家夫人便是来自苏州曹家。”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   “我爹喜好交友做诗,每日都有诗会,但我不喜热闹就也不爱出门,只突然今年一月初的时候,家里来了不少人……”黎循传顿了顿,“我记得有人姓曹。”   江芸芸心跳微微加快。   “我爹自小爱好搜集扇子,那曹家在苏州似乎有些财力,送了几把唐宋时的扇子,大人们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在三月初的时候,我爹突然说要带我去扬州,为祖父找一个徒弟,免得祖父致仕后郁郁难解。”   “你当时有看到江蕴吗?就我那个便宜弟弟?”江芸芸问。   黎循传仔细想了想:“你弟太小了,瞧着也不是生而有慧的神童,我爹大概不爱和他往来……嗯,不过当时应该确实有一个小孩,我无意间听我爹说起,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本事……”   江芸芸脑海中电光火石一瞬间:“江苍。”   屋内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出面请人的是打着江蕴幌子的江苍!   “你们江家……”黎循传忍不住睨了他一眼,“胆子都好大。”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   一下子骂了三个人,黎循传也是嘴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回过神来不好意思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对外说是江蕴请的人,其实是江苍想用宝应学宫做跳板,找一个更厉害的人,然后选中了你爹。”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你爹读书很好嘛?”她随口问道。   黎循传眼珠子转了转,没说话。   江芸芸秒懂。   这几日相处,黎民安的性格她也有所了解,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士大夫,背靠家族荣耀的黎家,如今靠他爹致仕才荫了一个监生。   “所以他的目的其实一直都是老师。”好一会儿,江芸芸笃定道。   黎循传也跟着回过神来:“怪不得听说此事后,祖父匆匆来了扬州。”   江芸芸沉默。   所以一开始就是一个局,江家是局中人,黎家是入局者,那布局者是谁?   “你们在干嘛?”门口传来奶声奶气的质问声。   江芸芸回头。   老夫人正牵着江渝的手站在门口,背后的陈墨荷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江芸芸这才回过神,原来两个人站的格外近,勾肩搭背,瞧着不太庄重。   两人对视一眼,火速后退一步。   “师娘。”   “祖母。”   老夫人见他们关系好,也跟着笑着:“你们师叔师侄在聊什么呢?”   江芸芸面不改色转移话题:“随便聊聊,师娘怎么来了?”   “师叔?”一侧的黎循传面色古怪地看着祖母,随后又看向江芸芸,眉头似蜈蚣一样歪歪扭扭皱起来。   江芸芸回过味来,扭头看他纠结的模样,脸上笑容越来越大。   “师侄!”她露出今日第一个大笑来,“这不是我的好师侄嘛。”   “不准笑。”黎循传恼羞成怒扑上来,捂着她喋喋不休的嘴,“不许叫这个。” 第二十六章   马车上, 陈墨荷抱着玩累了的江渝,嘴里抱怨着:“芸哥儿也太宠着渝姐儿了,买了这么多东西,太花钱了, 姨娘绣花不容易, 绣东西伤眼睛, 又伤身体。”   江渝困得不行, 趴在她肩上眼睛都闭上了,偏又哼哼唧唧反抗着。   江芸芸笑说着:“难得高兴, 又是渝姐儿第一次出门玩, 就今日放肆一次,等我练好字就去抄书。”   “抄书可不是正经事,黎家对芸哥儿这么好, 可要好好读书。”陈墨荷如临大敌, 循循善诱, “您若是有出息了, 姨娘一定很高兴的。”   江芸芸一向是有主意, 只是一脸带笑, 并不说话。   陈妈妈以为她听进去了,开始给江渝裹小被子, 怕她睡着凉了。   三人刚靠近小院,就看到小院里站满了人。   “怎么又看到章秀娥那个晦气玩意。”陈墨荷不耐,“作死的东西, 整日来这小院做什么。”   两人刚一出现在守门仆人的视线中,那两人便激动喊道:“二公子回来了。”   门口围着的人齐齐让开, 江芸芸这才发现院中竟然还有两拨人。   正中的周笙捧着绣品坐立不安, 见了江芸好似见到了救星, 立马站起来迎了上去。   左边的管家江来富见了人就露出热情的笑:“是二公子回来了啊。”   江芸芸狐疑地看着他,直接问道:“管家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来富脸上笑容一僵,但丝毫不气馁,盯着她质疑的目光,继续殷勤说道:“老爷听说您这边缺书桌,特意给你送了各类桌子来供您选择。”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五张桌子,一侧的仆人立马把桌子上的红布掀开。   “这是黄花梨夹头样平头案,这张最合适用来画画,您瞧瞧这桌面光素平滑,下笔绝不可能有艰涩感,保证您可以一笔勾连,万无一失,便是完全张开布纸也不会局促。”   “这是填漆戗金琴桌,四个脚都涂了灰漆,您瞧瞧这个底部,镶了档板,这里镂着钱纹透孔,若是您在这张桌子上弹琴,可以让音色更加空灵。”   “您再看看这个黑漆棋桌,桌面是活榫的,合拢是四足,打开是八足,您瞧中间这块黄色的地方,直接给您绘上棋纹,这两个可以活动的圆盘盖子是给您放棋子的,老爷已经给您放了黑白玉棋,桌子下的两个抽屉也是给您放东西的,只是如今读书要紧,那些纸筹,骰子,老爷都拿走了。”   “这个四面平桌就是您的书桌,别看这么简单,可是用紫檀木做的,也不曾刷漆,中心阔大,四周镶着半许边,乃是吴中最流行的样式。”   “最后这张则是文竹小炕几,看着简单,但若是您读书累了,放在榻上,可是极方便的。”   江芸芸是个十足的乡下人,第一次听说桌子还有这么多类别,看得目不暇接,眼睛都亮了几分。   江来富笑得更殷勤了。   “自来‘名砚清水,古墨新发,惯用之笔,陈旧之纸’,老爷为您选了这套文房四宝,分别是湖笔、徽墨、宣纸和歙砚。你瞧瞧都是上好的。”   江芸芸跟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   举着托盘的仆人骄傲地挺了挺胸。   “您再看看文房十二君子,都是特意为您选的,您属虎,这件件上都有虎印,保证您虎虎生威,您瞧着若是有不满意的,尽管开口。”   江来富说完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被看得头皮发麻,嗯了一声后干巴巴说道:“那,谢,谢谢你。”   江来富脸上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虎着脸说道:“二公子应该去谢老爷。”   谢他是打算害他嘛!   江芸芸能屈能伸,立马大声说道:“谢谢老爷。”   另一边的章秀娥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掐着嗓子,阴阳怪气说道:“二公子果然是硬骨头啊,瞧着软硬不吃。”   江芸芸扭头去看另一侧的章秀娥,更是不解:“你来又是做什么?”   她还特意朝着她身后看了看,没啥大物件,倒是站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倒是热闹。   章秀娥被她那一眼看得抽了抽嘴角。   ——还想要东西,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夫人听闻早上三公子和两位小姐误信奸人话,给二公子造成麻烦,差点误了事。”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好板着脸说道。   江芸芸立刻露出警惕之色。   章秀娥被那变脸弄得无语:“二公子这是什么表情。”   江芸芸紧盯着她身后的人,企图看清有没有早上的熟面孔,奈何早上注意力都在江蕴身上,边上的人是看也没看一眼。   “你不会又来我院子喊打喊杀吧。”她警觉说道,“我不搞这些的。”   若非情况不对,章秀娥当场就想翻个白眼,顺便破口大骂——哪来的乡巴佬!   可她肩负夫人艰巨任务,不得不耐下心来,扯出一个虚伪的笑来:“那些贱奴怎么配污了二公子的眼睛,自然是私下打发了,夫人是来致歉的,这些人今后就都是给您和周姨娘使唤了。”   话音刚落,那群人齐齐跪下行礼。   江芸芸吓得活似地面烫脚,连连往后退去:“这是做什么?”   “这是给您的。”章秀娥看得咬牙切齿,“您跑什么。”   “快让他们起来。”江芸芸揉了揉脸。   那群仆人不仅没有露出开心之色,反而惶恐地开始磕头,脑门磕得哐哐响。   江芸芸躲在周笙后面:“娘,他们怎么了。”   “都起来!”倒是陈墨荷上前一步,双眼一瞪,厉声说道,“这般示弱给谁看,让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们芸哥儿欺负人,都给我起来。”   那群人面面相觑,最后小心看了眼章秀娥。   章秀娥还未说话,陈墨荷就冷笑一声:“你章妈妈手里倒是调教出的好人物,我们芸哥儿怕是消受不起了。”   “这是说什么话?”章秀娥脸色一沉。   “什么话你心里清楚。”陈墨荷冷笑一声,“你这是作践这些奴才吗?你是作践我们芸哥儿,谁不知道我们芸哥儿最是心善,眼下你们这般不要脸的姿态做给谁看,呸,好一个不要脸的东西,真当自己是主子了,随意拿捏主家人。”   府中的妈妈性格各异,虽然也有温柔能干的,沉默寡言的,极少数是章秀娥这般狠辣,沾过人命的,更多的是陈墨荷这般泼辣直言的,说起话来简直把人的脸往地上踩,半点情面也不给。   陈墨荷更是其中翘楚,她无父无母,无夫无子,天煞孤星的狠人,在府中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连章秀娥都不想和她起冲突,免得落了面子,得不偿失。   那群人不敢背负‘欺负主家’的名头,三三两两站了起来。   江芸芸看得叹为观止,从周笙背后一步步挪出来,对着陈墨荷竖了个大拇指。   “这些人我都不要,我院中住不下这么多人。”江芸芸直接拒绝道。   章秀娥皮笑肉不笑:“如今您也是黎公弟子了,如此尊贵的身份,入内红袖添香,出门仆厮环绕也是应该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哪有什么应该的,我有手有脚自己能照顾自己,再者你看看我这个院子,渝姐儿现在还在和陈妈妈一起睡呢,管家送来的桌子我都放不下来,哪里安置你背后的那些人,还是说……”   “你打算给我换个地方住。”江芸芸话锋一转,主打一个三分真心,七分嘲讽,“老师那条小巷中确有人院子出租,若是真的想给我这么尊贵的身份体面,不如给我租那里,读书也方便。”   话音刚落,江来富和章秀娥齐齐变了脸。   不管送东西还是送人,他们要的是拿捏江芸芸,可不是放她高飞。   “这是哪里话,若是这个院子不好,沁园隔壁还有一个福园,不若请姨娘和二公子住住。”章秀娥顺势说道。   江芸芸心中一喜。   鲁迅先生说得对,中国人的性情总喜欢调和折中的,你要说开一个窗,大家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如今的小院太挤了,拢共三间屋子,她的屋子左右不过五步,放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外加一套座椅就不宽敞了,那桌子还瘸腿,所以她喜欢在外面读书练字。   “那地方太远了,我们读书的日子很早。”江芸芸可不会主动到曹蓁眼皮子底下惹人嫌,故作为难,“老师很严格的。”   章秀娥脸色难看。   “所以我觉得还是直接在那边买院子比较方便。”江芸芸一脸真挚,“我听说大公子在宝应学宫附近也是有院子的,大家现在都是读书人了,应该一视同仁。”   章秀娥下意识想要呸他一下,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们苍哥儿相提并论,但刚一抬眼就看到陈墨荷虎视眈眈的眼睛,那口口水就被咽了回去。   ——好一个刁婆娘。   她心里骂骂咧咧着,嘴上却说:“宝应学宫那是人多,我们苍哥儿不喜欢和人住一起,您如今年纪才十岁,独自一人住,家中大人哪里放得下心。”   江芸芸握着周笙的手,笑眯了眼:“叫我娘照顾我啊。”   “我也去!”渝姐儿迷迷糊糊听着,终于听到她能明白的,想要和娘和哥哥在一起玩!   江芸芸忍笑,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对,还有我们渝姐儿呢。”   “周姨娘是府中的下人哪里能出门,今后你出门都是马车接送的,怎么会来不及。”章秀娥循循善诱。   江芸芸一口咬死:“我不坐车,我要走路上学锻炼身体的。”   院中的话便僵了下来。   “锻炼身体?”渝姐儿又听到能听懂的话,忙不迭点头,“老夫人也说你太瘦了,要多吃点,要多动动,以后才能考试。”   陈墨荷很快就明白江芸芸的意思,也跟着说道:“老夫人今日还请我过去仔细问了您一日三餐都吃了什么,还拿出了黎小公子十岁的衣服给我比划着,说您太瘦了,叫我照顾好您。”   江芸芸心中一喜,脸上倒没有露出端倪:“是啊,黎家的饭可真好吃。”   江来富脸色微变。   二公子每日吃什么,他这个大管家是最清楚的,连府中稍微体面一点的管家妈妈都不如,能养这么大,真的是两个小孩命大,再者江如琅最重面子,对外一向乐善好施的形象,这下被人知道他竟然如此苛待庶子,传出去只怕要沦为扬州城的笑柄。   “好啊,你竟敢当着外人面说主家坏话。”章秀娥恼羞成怒,“就该把你抓起来狠狠打十板子。”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芸哥儿可不挑食,若是被老夫人以为是我家芸哥儿不好,可如何是好。”   “搬家,我去蹭黎家的饭。”小刺头江芸芸插话,搅混水。   “那你也不该……”   “够了!”江来富生怕江芸拧着脾气要搬出去,他是江家大管家,权力比章秀娥要大,大手一拍:“我记得隔壁不是有紫竹院吗?不若请周姨娘和二公子搬去那里,那里也正好有一间两层轩屋,正好可以做书房,渝姐儿年纪也大了,也该有自己的闺房了。”   江芸芸脸上坚持之色立刻消退,转身笑眯眯说道:“还是我们管家大气。”   江来富见了那笑,恍然自己是被骗了,气恼了片刻,不阴不阳开口:“二公子读了书就是不一样了。”   “说明读书确实明智。”江芸芸绵里带针回敬着。   “来都来了,不如现在就搬吧。”她话锋一转,“正好这里这么多人。”   “那里还未打扫干净,不如等几日。”章秀娥垂死挣扎。   “不行。”江芸芸断然说道,“过几日我那个好师侄要是来找我玩,我这里怎么见人,我不要面子就算了,到时候要是传出去可是江家不好听了,江苍不要脸了吗。”   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我可是一心为老爷夫人着想,宝应学宫多重规矩的地方啊。”   “管家说我对不对啊。”江芸芸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市井劲,正话反话都温温柔柔说了,态度却是一步也不让。   “夫人掌管中馈,那边还未回禀呢。”章秀娥咬牙说道。   江芸芸叹气:“我那大师侄要是明日来……”   江来富觉得烦,不想因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争执,挥了挥手:“择日不如撞日,你你,还有你们你几个,先去把三个主子的屋子收拾一下,你们几个把桌子都搬去轩屋。”   他一顿,和章秀娥对视一眼,随后淡淡说道:“既然是大屋子了,这些丫鬟仆人直接住到倒座那边,也是要人伺候的金贵人了,可别说我们江家苛待了您。”   江芸芸也不恼,笑眯眯说道:“可以哦。”   周笙母女三人外加陈妈妈都是穷光蛋,除了贴身的东西,其他东西都被管家驳回,说是给新的。   江芸芸直接背着书箱兴奋地原地等着。   “二公子不去收拾东西。”江来富随口问道。   江芸芸叹气,委屈说道:“那个屋子贼进了都打滑。”   江来富嘴角一抽,暗恨自己没事找骂。   三个人很快就被安置好。   江芸芸亲自送两人出门。   江来富站在门口,打量着拱门下的人,心平气和说道:“只要二公子好好读书,今后要什么有什么,江家不会亏待您。”   江芸芸爱笑,长得有七八分像周笙,瞧着很好说话,偏那双漆黑的瞳仁不再柔弱,好似一把出鞘的剑,连带温和的气质也多了几分锐利。   “读书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她含笑三分,平静说道,“我会好好读的。”   江来富眉心微动,打量着面前之人,讥笑着:“二公子到底年轻。”   江芸芸不为所动,任由他甩袖离开。   章秀娥见状,挖苦道:“二公子就是气派啊,要是以后真的厉害了,夫人这诰命还有您的功劳呢。”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应该的,我对女人总是多一丝宽容。”   章秀娥面色微变,随后又轻笑一声,威胁道:“对了,您该喊你的生母一声姨娘,这般坏了规矩,被黎公这般重规矩的人听到了,可就不好了。”   江芸芸抱臂,冷眼看着她。   她不说话时,眉宇间的锐利再无遮挡,好似能透过皮肉伤人一般,看得人眼皮子直跳。   “您也该走了,免得骨头被人抢走了。”许久之后,她冷冷说道,直接转身关了门。   章秀娥挨了骂,又吃了闭门羹,气得拳头紧握,偏又不敢像往常一样发作。   早上三公子带着两个小姐去堵人,堵成功便罢了,偏又被人拿捏住,让这贱婢子成功拜师,老爷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三个都被关了禁闭,连饭也不给吃,夫人不得不对着这对母子低头。   后院前宅如今维持着诡异的平和。   老爷一心想着他的功名,也不看看他平日如何对这个贱婢子,这人小心眼的样子,能给江家一个好,话本里刻薄寡恩,忘恩负义的人不外乎老爷这样的人。   他的一切可都是曹家给的。   她愤愤想着。   如今竟敢这么对夫人!   小院中,周笙坐在软软的床铺上回不过神来,江芸芸几句话就给她们换了这么大的屋子,她从来没摸过这么软的被子。   “好大的院子啊。”屋外是江渝奔跑的尖叫声,“这个花花好好看,还有小池子。”   “不可以去水边!”江芸芸见她要往池子跑,一把抓着她的胳膊,把人带回来,严厉说道,“掉水里会淹死的。”   “哦。”江渝被她吓了一跳,可怜兮兮点了点头。   江芸芸摸了摸她脑袋,牵着她的手入内。   周笙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坐在她前面:“看我做什么?”   “芸儿真的长大了。”好一会儿,周笙低声说着。   —— ——   黎家的授课正式开始。   她早早就听黎循传说过,黎淳是个严厉的人,但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他穿着深灰色交领直领,黑色皂鞋,整个人显得越发严肃。   “太祖特设科举,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黎淳开学第一课并没有直接为她授课,反而科普明朝科举的重要性。   江芸芸点头,读书的时候历史书上有写过,科举制度起源于隋唐,却在明朝达到巅峰,就是因为非科举,不做官的理由。   “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太祖还是吴王时在应天鸡鸣山下建立国子学,后又令各府、州、县设立学校,太宗迁都北京后也在北京设立国子监,这就是现在的南监和北监。”   江芸芸听得津津有味。   黎淳看了她宛若听故事的神色,冷笑一声。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大眼珠子提溜转了转,没想明白刚才自己一句话也没说,老师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你既然一心要科举,自然不能落人太后。”黎淳淡淡说道,“今后我们的一应课程都跟国子监并无区别。”   江芸芸迷茫地看着他,不懂这句话到底有多恐怖。   他对面的黎循传对着她做了一个闭眼歪头的鬼脸,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翼翼回答:“我一定好好学。”   “学习内容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刘向的说苑、律令、书法、数学、御制大诰等。每月试经、书义各一道,诏、诰、表、策、论、判中选二道,三个月小考一次,半年大考一次,每天习二百字,大字帖我已经给你备好了,课后去问黎风要。”   江芸芸心想这不就是高中的月考,小考,期中考,期末考嘛。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天真无邪应下:“一定好好学习。”   “既然比照国子监,那一应规矩也要如此来,国子监学规严格。监生违反了监规,第一次,记在集愆簿上;第二次,决竹篾五下;第三次,决竹篾十下,第四次,发遣安置,最简单的是开除,严重的要充军、罚充吏役,更严重的要戴枷、监禁、杀头。”黎淳慢条斯理吓唬着。   江芸芸听得咋舌:“读个书还能被杀头?”   黎淳和气笑了笑:“国子监门口有一长竿,你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嘛?”   江芸芸迷茫摇头。   “洪武二十七年,监生赵麟写了批评学校的文章,被认为“诽傍师长”,太祖就把他杀了,枭首示众,那长杆就是用来警戒的。”   江芸芸听得头皮发麻。   她在学明史时听说过朱元璋喜欢杀杀杀,杀得人头滚滚那都不是稀罕事,现在听老师说起和自己相关的事情,更听得头皮发麻。   “那我挨打的标准是什么啊?”江芸芸小心翼翼试探着校规。   黎淳冷笑一声:“你是打算钻空子。”   “不是。”江芸芸连连摆手,“我是不想自己不小心做了不好的事情,惹得老师不高兴,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特意强调了‘不小心’三个字。   “科举之路,十年乃是基础,你自然会知道。”黎淳坏心眼地没有给她明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顿时垮下一张脸。   “太祖颁五经四书于北方学校,供士子们讲习,以期达到“道兴俗美”。太宗为实现“家孔孟而户程朱”,倡明圣道,所以集“诸家传注而为大全,凡有发明经义者取之,悖于经旨者去之”,而编四书大全。至此乡试、会试,涉及经义者,四书主朱子《集注》,五经主程朱之学。到今日已是“不讲朱氏之学,不名为士”,如今你能在市面上看到的各种注释书籍,大都奉朱子为圭臬。①”   江芸芸学过这段历史,也跟着点了点头。   “君子发身,以科目为重。重科目,所以重斯文也,重斯文,所以为天下国家计也。”黎淳继续说道,“程子曰: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   江芸芸没好意思说这段引经论典的话没听明白,挠了挠脸,黎淳睨了她一眼,话锋一转。   “所以今日开始你先学论语。”   江芸芸点头。   “论语,记孔子与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我们今日就学第一章 ,学而。”   江芸芸翻开手中崭新的书皮。   这是之前拜师时候给的,也是黎循传花了两日默出来的新书,书皮崭新,书页丝滑,连着字迹都还带着墨的清香。   前面的黎淳已经开始读了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江芸芸也跟着韵律,摇头读了起来。   “朱子赞其‘入道之门,积德之基’,此句既能分成三部分看,也能连成一个意思……”黎淳教书格外细致,等江芸芸把这句话念到流畅时,便开始一字一句地解释着,中间穿插着市面上流通的各家注释,又一一为他分析对错,缘由和切入点。   单这一句话的解释,竟教了两炷香的时间。   江芸芸有些听不太懂就模模糊糊写个意思,等课后再去问。   黎淳停下来喝了喝水,看了一眼奋笔疾书的江芸芸。   她手里捏着一根从厨房拿来的细炭笔,嫌宣纸太软,还特意选了便宜皮厚,不值钱的呈文纸,时不时涂涂写写。   “你用木炭在写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自一开始讲课,江芸芸就开始低头苦写,头也没抬几下。   江芸芸抬头,手里的笔还没停下来,一心两用说道:“老师上课说的那些问题,我觉得有用,先记下来,晚上再温习一遍。”   黎淳踱步上前,看着她密密麻麻的字,只大部分的字都是缺胳膊断腿的,而且几行字歪歪扭扭,瞧着要往天上飞。   他下意识皱起眉来。   “我这个等下课之后会仔细修的,课上信息量大,我想着都记下来,回家再温故知新的。”江芸芸解释着。   黎淳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虽然那些字缺胳膊断腿,但是连起来看也能猜出个所以然。   江芸芸写字速度不慢,基本上几个主流注释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不经意说出口的几个关联句子也都写了个大概,但在后面打了一个标记。   “打标记做什么?”黎淳问。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有点没听明白,想等会先翻翻书。”   黎淳把纸还给她,淡淡说道:“听不明白直接问,你回去的功课很重。”   “两百个大字,复习今日的功课,温习明日的功课,对了我还打算自学一下其他书本,还有功课吗?”她掰着手指数。   对面的黎循传吓得咳咳几声。   江芸芸不解抬头,黎淳也跟着看过去。   黎循传低下头,不敢说话。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小可怜师侄抖了抖。   他收回视线,指了指她那张乱七八糟的字:“这些字是谁教你的,若是今后写习惯了出现在卷子上,直接黜落,看你往哪里哭。”   江芸芸心虚。   她的繁体字水平只限于三字经,若是那些字单独拎出来,甚至不能马上反应过来,记笔记的时候下意思落笔就是简体字。   “把你之前在江家学的坏习惯都改掉,这些字就是第一个要改。”黎淳把这事狠狠按在江家头上,心里愤愤江家耽误人,好好的孩子,差点要被教坏了。   江芸芸呐呐点头。   “吾日三省乎吾身哪里不懂?”黎淳问。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倒不是这句话不懂,是老师在解释‘日’时引用了《诗经邶风泉水》中的‘靡日不思’,解释为没有一日不思索的,说和词句有殊途同归之妙,我想着回去不如先把诗经先背起来。”   黎循传那边的书都掉地上了。   黎淳没空理他,只是看着一本正经的江芸芸:“五经你想治诗?”   江芸芸呆了一下,怯怯问道:“什么意思?”   “科举四书必考,五经选其一。”对面的黎循传小声解释着,“祖父问你五经之中可是要选诗经?”   江芸芸沉思片刻:“我可以都学一遍再选吗?”   黎循传又发出奇奇怪怪的动静。   黎淳看着她不说话,好一会儿淡淡说道:“可以,你既然对诗经感兴趣,等会从楠枝的书房带一本诗经走,你先自己看一遍,不懂得可以问我,但如今的重心还是要放在四书身上。”   江芸芸脸上一喜。   “早上的课就到这里。”黎循传看了眼沙漏。   学了两个时辰,小徒弟倒是坐得住,一动不动,满脑子还是读书的东西,还会自己给自己加功课,后面那个没用的孙子一早上也没做出什么事情。   ——不争气。   临走前,黎淳狠狠瞪了一眼黎循传。   黎循传心虚,坐立不安了三秒钟,随后又过来找江芸芸松松筋骨。   他到底才十五岁,之前跟着他爹过了好几个月松快日子,如今又重新回到祖父身边,难免有些不适应。   江芸芸开始整理笔记,她倒是想要写繁体字,奈何斗大的字一个不会,只好先用简体抄写一遍,心里开始给自己制定扫盲计划。   “你这都不像第一次上课。”黎循传也是祖父手把手教的,看一眼笔记就知道全是重点,忍不住感慨道,“祖父之前教我时,我也想做笔记,但总是来不及,你不仅动作快,抓重点也很准。”   黎淳说话倒是不快,但知识点很密集,而且他学问好,一个字都能引申出许多内容,引经据典信手捏来。   若是小孩子听久了,又太多内容听不懂,难免会走神,但内在是成人的江芸芸更有耐心,或者说,她自小就有耐心。   年少时在重点高中为了拼搏一个大学苦读过,今日第一堂课反而有种在高二第三轮复习的错觉,大批量的知识点被集中整理灌输到他们的脑子里。   她恍惚回到了那时每日八节课的紧张,冲刺大学的紧张和野心成了冲刺科举。   有一瞬间,她生出了科举也不过如此的狂妄。   “可能是毛笔不好写。”江芸芸随口敷衍着,“你选我这个硬笔,写字快。”   黎循传拿起她细细长长的炭笔看着。   这个炭头被削尖了一段,中间用手帕裹起来,写了这么长时间,炭笔已经短了一截,那个尖头也钝了。   “这个笔倒是有点意思,硬又脆,我之前看你写快的时候,写崩了好几次。”黎循传说,“而且它似乎只能用你的写字的姿势才能握起来,若是和毛笔一样竖起来,倒是难写了。”   江芸芸苦恼说道:“质地太脆了,笔杆又有些粗,而且字迹也不是很清楚,我得时不时沾点墨来加重字迹,太耽误我记笔记了。”   黎循传把炭笔放在手心转了转:“你要不要先把这个炭笔削成小箭头,我给你找一只毛笔来,我替你把前面的羊毛拔了,你就把削好的炭笔塞进去,快没了,你就换一只笔头,也是方便。”   江芸芸眼睛一亮。   “至于字迹太浅了,我没办法,你或者试着削一个墨条。”他一顿,又说道,“不过若是用墨条,只怕会浪费,祖父看到会生气的。”   江芸芸心中微动。   她记得最开始的铅笔用的是石墨,而石墨是用石炭和胶水混合的,石炭就是煤。   “你可真是聪明。”江芸芸大力夸着。   黎循传迷茫地看着她。   江芸芸笑眯眯地继续抄写笔记,转移话题:“你十岁之前都是读什么书的?”   “四岁启蒙,读的是千字文、三字经和百家姓,还有各类的唐诗宋词,等五岁之后就开始学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和诗经,等七岁四书已经倒背如流,然后开始学如何写文章,从最基础的开始学,之后开始学五经,但四书也不能拉下,还要学尔雅这些,正式开始学些八股文等等,我过了院试考上秀才后,祖父虽给我布置了新的书本,但四书五经还是不能落下,要时时回顾,常读常新,世面上的各类书籍都要看一眼。”   江芸芸对照了一下自己落下的进度,有些着急。   落下太多科目了,直接从初一跳到高一了。   “你这里还有千字文、三字经和百家姓,各类唐诗宋词吗?”她决定先自学启蒙的书籍。   黎循传为难:“家中孙辈如今就我一人在祖父身边读书,那都是我小时候在族学里学的。”   江芸芸也不为难他,继续问道:“书店里会有吗?”   “自然是有的。”黎循传点头,“只是价格不便宜。”   江芸芸穷酸地龇了龇牙:“我挤挤。”   “还是我默给你吧?”黎循传果然是一个大好人,心软说道。   江芸芸摇头:“你读书紧,明年还要乡试,不必管我。”   两人说话间,管家走了进来:“今日的午饭是打个桌子在这里吃,还是去隔壁暖阁吃。”   江芸芸低头看了眼密密麻麻的笔记,还未开口就被黎循传一把抓住:“去暖阁,顺便也休息休息,读了两个时辰的书也不嫌累。”   “暖阁安置了两张小床。”黎风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下午的课都是过了日中才开始的,吃完饭也好休息一下。”   “你若是睡不着,我们可以下棋,你若是不会,我教你下棋,投壶也行,我投壶很厉害。”黎循传跃跃欲试。   江芸芸冷酷无情打断了他:“吃饭需要两炷香时间,午休两炷香到三炷香,运动一炷香,剩下的时间我要趁着我都记得课上的内容,先把笔记整理好,不然和下午的内容堆在一起,很容易记不住。”   黎循传自诩也是认真刻苦之人,相比较他爹他已经算是勤耕不辍,勤学苦读,但现在碰上江芸芸,听了他的时间表,才觉得是遇到对手了。   “你这个也太认真了,中午是用来休息的。”黎循传呐呐说道。   “不,中午是用来查漏补缺的。”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黎循传还不知道未来等待他是怎么样水深火热的卷王日子。   —— ——   下午的课程是论语的为政篇,这一章一共有二十四条内容,她整理好笔记才发现已经夕阳西下,对面的黎循传不知去向,她慢慢悠悠收拾书本准备回家。   “这是您今日的大字作业。”有一小仆听到动静,捧着一本册子入内。   江芸芸接了过来,翻看看了看,里面的字都是笔画比较少的字。   “这是上大人的描红本,虽只有二十五字,黎公说您今日描十遍,明日一来便先上交。”小仆传完话便蹑手蹑脚走了。   ——上大人,丘乙己,化三仟,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   这些字她在练三字经的时候都见过,不觉得陌生。   “你终于整理好笔记了。”她刚背上书箱,就听到一个哀怨的声音。   黎循传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站在拱门处。   “你怎么回来了?”江芸芸惊讶问道。   “今日见你这么认真,祖父看我的眼神都不对,我回去换件衣服,他盯了我看好几眼,还讽刺我有闲情逸致,害得我今夜要挑灯夜读。”他哀怨说道。   明明他每次读书也有四五个时辰,也是格外认真,可不知怎么和江芸一比,就好似屁股后有老虎在追,莫名得觉得紧张。   江芸芸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小心卷到别人了。   “家里确实没有启蒙读物,那几本字数不少,我没精力默写一本。”黎循传也不是心气小的,抱怨了几句就说起正事,“我每月月钱都还有剩的,你先拿去买书吧。”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直接塞了过来。   “你先别拒绝了,外面随便一本最普通的,没有注解的都要三四百文一本,若是带上注释,至少一两银子。”他连忙说道。   江芸芸没想到一本书竟这么贵。   怪不得都说古代读书能读到倾家荡产,卖田卖女。   “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黎循传笑眯了眼,长长的睫毛落在眼尾下,“你若是不好意思,可以帮我买一些梅干杏脯来,祖母怕我吃坏牙,不给我多吃,你少买一些给我,我就看书的时候过过瘾。”   江芸芸捏着荷包,叹气说道:“等我开始抄书了,我就还你。”   黎循传点头:“随你。”   两个少年话别后,江芸芸出了黎家大门,看天色还有微光,且扬州夜市发达,就打算先去书店一趟。   今日练了字若还有时间,便从千字文开始看。   如今上下学按理都是江家马车接送,只是她不耐大眼对小眼的尴尬气氛,早上自己背着书箱走路上学,全当锻炼身体。   乐水见她不上车,撇了撇嘴,到了岔路直接驾车离开了。   扬州学风浓郁,书店繁多,她来这里一个多月还没仔细逛过街,今日踩着夕阳,决定先从书店开始。   “请问千字文在哪里?”她站在柜台下说着。   柜台后的掌柜从账本里抬起头来,还未看到人,但看到一截书箱盖子,便探身低下头来看,一个小童正睁着圆溜溜的漆黑眼珠子看着他。   嚯,好漂亮的小童郎。   掌柜笑了起来,指了指墙上各种书画:“我这边不卖启蒙书,隔壁崇文书馆倒是有的。”   江芸芸啊了一声,这才发现这间书店布置得格外舒朗,书架零零散散贴着墙根放,正中又错落有致地放置着桌子,有读书人正在热烈讨论,也有正在奋笔疾书的,书架后也人影闪动,有几人听到动静扭头看了过来。   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背着书箱出了门,小小的身形被书箱遮着,只能看到两条小短腿倒腾着,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可爱。   掌柜一脸笑意地目送她离开。   “咦,这小童好眼熟。”书架后,突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盯着江芸芸的背影看。 第二十七章   江芸芸发现有人跟着的时候, 以为又是江家人作怪,但天色晚了,她也不想惹事,便加快脚步打算甩开那人, 不料后面那人越跟越紧。   她恼怒, 撸了撸袖子, 打算给那个人点颜色瞧瞧, 便火速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打算给那人迎头痛击。   那人被一眼抓到也跟着堪堪停下来, 和江芸芸视线对上后,不仅没有面露惊恐之色,反而眼睛一亮, 快步走了上来。   那人身量极高, 用大红绳束发, 头带缝缀着玉花瓶的唐巾, 穿着藕荷色道袍, 内搭竟然用了大胆的油绿色, 就连鞋子也是湘妃色,手里摇着一把画着桃花的扇子, 是一个不太正经的读书人打扮。①   尤其是一张脸俊秀亮眼,肤色白皙,长眉乌黑, 见了人便笑弯了眼。   “你是谁?”对于好看的人,江芸芸多了几分耐心, 仰着头问道。   “在下唐寅。”那人行礼。   江芸芸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但还是紧绷着小脸质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瞧着贤弟可爱, 想给贤弟画个画。”他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扭头就走。   ——古代拐卖手段也挺高级啊。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就走不动路了。   这个唐寅竟去扯她的书箱。   ——太过分了!   江芸芸沉着脸,嘴巴一张,正准备喊人突然被唐寅一把捂住嘴巴。   “我来扬州第一天就看到有散财童子,第二次又看到有人智斗拐子,第三次不得了了,听见美人唤,竟跑得比小兔子还快。”唐寅慢条斯理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的眼珠子同样滴溜溜地看着他。   ——这些事情听上去都很像她最近做的。   “所谓美人,以月为眼,以玉为骨,你倒是长了一双好眼睛。”唐寅把人提溜过来,面对面地对视着,手中的折扇点了点她的额头,“春水照人寒,眉目艳皎月,是个美人。”   江芸芸最烦耍流氓的人,抬脚就对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脚。   唐寅猝不及防挨了一脚,疼得松开桎梏的手。   “嘶,好凶的一只小老虎。”他低头看着黑漆漆的脚印,龇了龇牙,“这可是我最后一件衣服了。”   江芸芸抬了抬书箱,后退几步,警觉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唐寅抬眸,手中折扇刷的一下打开,故作风流地摇了摇:“见小童你美貌……”   “有人拐……呜呜呜。”江芸芸还没说话,就被唐寅三步并作两步捂住嘴巴,提溜到自己面前:“别叫别叫。”   江芸芸格外冷静,张嘴就打算咬他,手指紧紧掐住他的手腕。   唐寅活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扔又舍不得,捂又下不了手,那张俊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疼疼疼!”   江芸芸斜眼看他。   “我欠了钱。”他快速说着。   “要给刚才你去的那个书店画一个人物画还债,美人图他们不收,非要我画别的,我那朋友长得不好看,也不愿意露脸,刚好看到你,想着我们也算认识,想请你入画。”唐寅只好苦哈哈交代清楚。   江芸芸嗯了一声,一头雾水:“我们时候时候认识的?”   “就刚才。”唐寅又开始不着调。   江芸芸拔腿就要走。   唐寅眼疾手快拽着他的书箱。   江芸芸倒腾了两下腿没走动,忍不住咬牙:“放手。”   唐寅笑眯眯凑过来:“我瞧你印堂光明,眉清目秀,可是三元及第的面相啊,有没有兴趣留张画像啊,小状元。”   江芸芸抬眼看他。   唐寅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来。   “怎么不说话?”但见他许久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长得也挺好看的,你怎么不画你自己?”   “医者不自医,画人不画己。”唐寅嗯了一声,脑海灵光一闪,“你刚才说想要买千字文,要不这样,你给我画个画,我教你千字文,你是不是不识字啊。”   千字文是启蒙读物。   江芸芸可耻地心动了。   “区区不才,在下读书还不错。”唐寅扇子一开,得意地摇了摇扇子,神色倨傲。   “我很多字都不认识。”江芸芸提出要求,“需要你一个个读过去的。”   “保证你几天就学会了,不过……”唐寅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又开始讨人嫌:“你不识字,整天背着书箱做什么?骗家里大人在读书?这可不行。”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强调着:“我只是不懂繁体字而已。”   “那我们先去画画。”唐寅自来熟地搭着她的肩膀说道,“我画画很快的,晚上请你吃顿饭,再教你识字。”   江芸芸把他的手拨开:“画好画就识字,我得早点回去,而且你万一是坏人呢,所以我要在露天的地方画。”   “我是很乐意给小童一个好看的背景的。”唐寅叹气。   等两人回了书店,江芸芸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   “你怎么欠这么多钱,你不会赌博欠钱了吧?”江芸芸警觉地看着面前两人。   唐寅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子。   那人穿的倒是中规中矩的青布直身,浑身上下并无特殊装饰,瞧着像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只是脾气格外温和,自称祝允明,字希哲,见了江芸芸就一脸歉意。   “我们没有赌博。”他连连摆手,“我们是苏州人,来扬州游学,前几日钱财被偷了,借了这位书肆老板的宝地休息几日,但过几日就要返程了,奈何没有钱银,所以打算卖画还钱和攒路费。”   江芸芸一脸不信。   “那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能画。”   祝允明没说话。   唐寅摇着扇子,一脸不屑:“我本想去春华楼画妓子,掌柜说少东家不收,又想着去画山水画,掌柜又说如今扬州是院体派和浙派双足鼎立,我的画深受吴门影响,到底还不是很吃香。”   这个唐寅说话实在嚣张,一点也不怕出门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要我说,这些人就是不识货,虽说院体派画风工整细致,但太要求格局法度,浙派行笔顿挫有力,但后继无人,我们苏州吴门两者皆备,后来居上,我给他画山水,他却嫌弃不够贵气,非要我画人物画。”   书肆里不少读书人,见他如此大放厥词,便大声质问道:“你们吴门画派的人也太嚣张了。”   “就是,那也正好今日见识一下。”   江芸芸咋舌,这个唐寅一句话骂了好多人,真是好毒的嘴。   倒是书肆掌柜没生气,站在台子上,和气说道:“别人喜欢什么,我们要什么,您如今欠了我们十两,也该画出十两的画来。”   “呦,原来是欠了钱的。”   “欠钱还这般嚣张,只怕是徒有其表吧。”   被攻讦的唐寅摇着扇子,站在正中的位置,脸上还是格外欠揍的笑。   一侧的祝允明倒是不好意思,连连道歉。   江芸芸都看心疼了,一看就是道歉道习惯了。   “你这次打算画这个小童?”掌柜目光看向坐在高椅上的江芸芸,笑问道,“倒是合你的标准,眉眼漂亮,自带风华。”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江芸芸连忙把晃着的小腿停下来,一本正经坐好。   “给这位小童上糕点茶水。”对于好看的人,总是能多一分客气,掌柜笑着吩咐下去,“多拿些样数来。”   唐寅夸张地抬了抬手,扇子尖尖指着江芸芸:“多漂亮的人,挂你家店里可是让你们蓬荜生辉了。”   江芸芸大惊失色:“你别害我!”   唐寅不赞同看着她:“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江芸芸跳下椅子,准备溜了。   ——这人看上去太不靠谱了。   “哎,别走,哎,别踹。”唐寅眼疾手快拉着她,还耳聪目明地躲开了江芸芸的攻击,“他们是没有你好看,嫉妒你,我赌你三元及第,在场的一个人都比不过……嗷……”   江芸芸一脚踩他的脚上。   ——这何止是要给她拉仇恨啊。   ——这话传出去,她今后出门都要小心被套麻袋了。   “你别说了。”祝允明操心得把人拉住,一脸菜色。   “唐伯虎,你好大的口气。”楼梯上传来一个打趣声,“你怎么不自己考个解元玩玩,拉着一个小童做什么。”   ——嗯!?唐伯虎!!   江芸芸猛地转身,诧异地盯着面前张扬的人,一脸不可置信。   “我只是不想考而已。”唐寅以为小童嫌弃自己,冷哼一声。   “好大的口气。”   “应天府人才济济,你说考得上就考得上。”   “连饭都吃不起,还打算读书,笑话。”   “就是,你如今在哪里就读,四书五经可是你都会了,瞧着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向来文无第一,店内的书生也都是饱读诗句之辈,见这人这么嚣张,立刻不满嘲讽着,言辞激烈,火药味十足。   书店内的人听到动静大都凑过来看热闹。   那个挑起话头的少东家站在台阶下,笑脸盈盈地看着底下的热闹,一点也不慌。   “你还想不想回苏州了。”祝允明拉着他的袖子,低声说道,“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就行了。”   唐寅不悦:“怎么连你也如此看我。”   “你自然是有本事的。”祝允明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被好友怼了也不生气,只是继续解释着,“但是人多嘴杂。”   “确实。”江芸芸总算收回视线,慢慢悠悠走回到椅子上,打算让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给自己画个画,也不算亏。   “只是你这个嘴巴不改,这辈子都考不上科举。”   唐寅长眉狠狠一挑。   “别说,小童年级小小,眼力倒好。”   “是啊,连小孩都嫌弃你,可见确实讨人厌。”   “我瞧着连科考都过不了吧,真是笑死了。”   唐寅被众人奚落着,手中的扇子哗啦一下收了起来,祝允明生怕激化矛盾,一把把人拉住。   “怎么怕了!”   “是不是不敢啊。”   “苏州人杰地灵,我认识的同窗,个个饱读诗书,怎么有你这样的落魄户。”   “就是,读个书便如此狂妄,我看是连府学都进不去的废物。”   “你们说话不要太过分。”老好人祝允明挡在唐寅面前,生气呵止道。   “怎么,他能说,我们就不能说,你就说他到底是不是解元,能不能考上解元。”有人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质问道。   “能啊。”吃着糕点的江芸芸,晃着小短腿,笑眯眯说道,“应天府解元的位置一定有他一席之地。”   书店气氛倏地一静。   “我果然没看错你。”唐寅握着江芸芸的胳膊,眼睛发亮,“那日我在酒楼上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和你有缘。”   祝允明万万没想到,这个和和气气的小童竟也如此嚣张。   “好一对互捧臭脚的人,一人大言不惭是解元,一人打算三元及第。”有人讥笑着。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腮帮子塞着糕点鼓鼓的。   “我自有我的本事。”   “我会好好努力的。”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有一种异曲同工的嚣张气焰。   书生们一下子碰到两个不要脸的人,脸都气红了。   “算了,唐伯虎你快画画,时间都晚了,等会浪费的蜡烛也算你的欠款里。”少东家看好了戏,笑眯眯下了楼梯。   “最后一缕天光落下,我这画必成。”唐寅用扇子嚣张地指了指天空最后一缕夕阳光照,长眉一抬,意气风发下了命状。   江芸芸不太喜欢照镜子,因为镜中之人和自己原本的样子并不相似,有时看久了只觉得惊悚,好似在被另外一个人注视着,但不耽误她很期待唐伯虎的画。   ——那可是唐伯虎啊!!   唐伯虎站在画桌前,他并未抬头去看江芸芸,只是垂首挥毫泼墨,窗边的那缕夕阳落在肩背上,连带着执笔的手都好似镀上了金光。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莫名的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远离他的身边,和他格格不入。   只有在此刻,才能隐约窥探到这位狷狂才子的本事。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唐寅,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想吃但又怕打扰到唐寅,偏肚子又咕噜噜的叫起来。   “不知小童姓名,可有字号。”祝允明听到动静,笑说着,“你只管吃,不必理会伯虎。”   “我姓江名芸,还没有字号。”江芸芸摸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一双眼睛炯炯地看着唐伯虎,“难道不是看着我画的嘛?”   祝允明温和笑了笑,为她倒了一盏茶:“伯虎总与常人不同。”   江芸芸这才看到他手指畸形,竟然有六根手指,不由嗯了一声,扭头去看身侧的文人。   他长得并不好看,偏眉宇间格外温和,一双眼睛漆黑明亮,见了人便三分笑,偏又不让人觉得虚伪,好似一缕春风,不知不觉便能抚慰人心。   江芸芸盯着那手指出神。   祝允明以为是吓到小童了,便收回袖中,歉意说道:“我让人给你换盏茶。”   江芸芸抬眸,盯着他看,突然扭扭捏捏问道:“你,你是不是也叫祝枝山啊。”   她的记忆终于被唤醒,隐约想起一部电影里,那个和唐伯虎一起号称四大才子的,好像确实有人手有残疾。   祝允明一怔,随后点头:“我自号枝山,大都在亲朋好友间流传,不知小童如何知道。”   江芸芸喝了一口茶,不好意思说在电影里看过,只好含含糊糊说道:“听说你的字很有名。”   祝允明笑了笑,他一笑起来,那双眼睛微微弯起,眉眼舒展,那一瞬间,容貌和外形便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缺点。   “大家抬爱而已。”他谦虚说道,“我三岁临贴习字,写到如今也有二十七年,不过是略有小成。”   早就知道古代人读书辛苦,没想到三岁就要开始读书,那我要考上秀才更要努努力了,今天晚上学到十二点再睡吧。   江芸芸喝了口水压压惊,随后侧过身子,从一侧的书箱里掏出自己之前的练字册子,自来熟问道:“那你可以帮我看看我的字。”   “哈,字还挺丑。”不知何时踱步来到江芸芸身侧的少东家,啧啧两声。   江芸芸扭头瞪了他一眼,为自己辩解:“我刚练字,才一个月。”   祝允明仔细看了看,随后挑出几个字:“这几个字写的很好,你写字刚强有余,柔韧不足,以前可有练过字。”   江芸芸想了想:“没用毛笔练过,硬硬的笔算不算。”   祝允明不解。   江芸芸又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自己今日休息时鼓捣的半成品毛笔套铅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有一手好看的钢笔字,小时候为了考试专门练过。   祝允明咦了一声:“你这字倒是好看,朴茂工稳,劲健雄奇,颇有风骨。”   江芸芸嗯了一声,指了指自己毛笔练的字:“但用毛笔就不行,写起来歪歪扭扭的,你看,还有得救吗?”   祝允明被她的话逗乐了:“你才练一个月,能把笔画写清楚已经是很好了,为何不从大字练起。”   那可有得说了,但又不能说。   江芸芸小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气,简单说道:“现在开始练了,老师给我找了字帖,这是我今日的两百字功课。”   她又从书箱里掏出字帖,递了过去。   “这是小儿学书必先学的字帖,因为笔画稀少,你们稍稍临摹就会,我当年也是从这个启蒙。”祝允明笑说道,“你既这个字写的那么好,毛笔字也一定能有所成。”   江芸芸小脸皱巴着。   “你碰我书箱做什么?”她刚一动,就感觉有人低头摸了摸书箱盖子。   “你这书箱可真是宝贝,怎么什么都有。”少东家被抓了个正着也不尴尬,只是笑说着。   江芸芸跳下椅子,把书箱抱到自己面前,嫌弃之意,不言而喻。   少东家摸了摸鼻子。   “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②”祝允明仔细看过那几张字,随后从一侧的书桌里拿起毛笔,在她的练字册子上圈了几个字。   “你这几个字已经能写出结构了,却少于笔锋,这个字笔画多,你解决的办法是缩短笔画,这样会让你本有的结构失衡……”   江芸芸听得入迷,用小炭笔不停写下重点。   “我在画画,你们在干嘛?”   江芸芸写到一半,突然被人捏着笔头。   唐寅画好画却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喝彩,定睛一看,原来一群人被祝允明讲解字帖给吸引走了。   他臭着脸,拔走江芸芸手中的笔,放在手心打量着,非常讨人厌地说道:“这个笔好奇怪,握笔的姿势也好奇怪,你写的字也好奇怪。”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还给我。”   “好丑的字。”唐寅把那册子提溜起来,“我的字也很好看,你请教枝山,怎么不请教我。”   “因为你太讨厌了。”江芸芸抬脚,威胁道,“再不给我,我踹啦。”   唐寅盯着那鞋底,酸脸说道:“你对祝枝山说话怎么不是这个态度啊。”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看画吧。”祝允明把笔和册子拿回来,递给江芸芸,“你自有心气,练字本就比别人多一分天赋,不必急于求成。”   江芸芸点头,还未说话,就被唐伯虎提溜着夹起来。   “去看看我给画的画。”他一把把人提溜起来,大笑着带到画桌前。   夕阳正好落下,大地还未来得及变暗,店铺门口一盏盏挂着的灯笼幽光便照亮了扬州,万家灯火,星河倒影。   书肆门口那杆高高扬起的招幡被荧荧灯火照亮,在夜风中烈烈作响,那张铺满整张桌子的画像便在微亮的灯火中好似在微微发光。   画中的江芸芸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那个和他差不多的书箱被显眼地安置在一侧,背后窗户上只剩下半个夕阳,满堂熙熙攘攘,或站或坐,笔锋浅淡,便也看不清面容,却隐约能察觉出激昂神色。   画中最浓墨重彩的大概就是正中的江芸芸。   小小一人坐在高几上,青色的衣衫安静地垂落,那个高高的书箱放置在他脚边,他歪着头,手里捏着一块糕点,目光微微有些出神,在满是书香的书肆中格格不入,偏又有一双格外明亮的漆黑眼珠,成了灿烂黄昏中的唯一一抹暗色。   唐寅笔下的人形象准确而神韵独具,哪怕看不清面容也能一眼认出自己。   “这个不会是我吧?”有人指着其中一个摆手说话的人,惊喜说道。   “这个也好像是我。”   江芸芸仔细看着正中的小孩,从发型到眉眼,再到姿态,隐约察觉到这人确实和现在的自己长得颇为相似,但她又在看到那一双眼睛后,一眼认出了自己。   ——真正的江芸芸。   那个已经在记忆中开始模糊的面容在此刻陡然清晰起来。   画中的小童是孤寂沉默的,因为他既是古代的江芸,又是现代的江芸芸。   两张面容在此刻诡异得融合在一起,清晰又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好看吗?”唐寅见她看得入迷,捏了捏他头顶的发啾,得意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   唐寅不悦地继续捏了捏。   祝允明无奈,伸手去把他犯贱的手拨开。   “这个,最像我。”江芸芸回神,指了指那双眼睛,认真道,“谢谢你。”   唐寅抚掌,得意说道:“有眼光,你这双眼睛便是放在祝允明身上,也能平添三分亮色,要我说美人风骨不过如此。”   江芸芸被他夸得怪不好意思的,连连摆手:“四大才子,真是名不虚传。”   “什么四大才子?”有人又开始怪叫,“你们又开始相互捧臭脚了吗?”   江芸芸惊讶:“咦,你不是吗?你也不是吗?”   她扭头去看祝允明。   祝允明吓得连连摆手:“天下多文人,何来如此自傲之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难道这个称号还没宣扬出去?   身侧的唐寅倒是摇了摇扇子,桀骜不驯地笑说着:“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谁稀罕当什么四大才子。”   少年轻狂,傲气横生,山川河海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挥毫蹴就的点墨,只是把人看的牙痒痒。   “哦,那其他两个人是谁?”少东家倒是不计较,凑过来问道,“难道你是我们大明的许负,还懂相面。”   江芸芸欲言又止。   “大胆点。”少东家鼓励道,“我提早去收字画,也好挣一波。”   “对啊,还有谁能与我齐名。”唐寅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催促道,“枝山的字确实一绝,铁画银钩,汪洋恣肆,我嘛,书画都厉害,剩下两人呢,四人中又是谁最厉害。”   所有人的视线又一次看了过来。   江芸芸面无表情:“论不要脸,你第一。”   唐寅笑容一僵。   祝允明笑得肚子疼。   少东家也跟着点头:“这个第一我是服气的。”   江芸芸已经先一步跑了:“我去买书。”   唐寅气得咬牙。   “这画你不题诗?”少东家指了指空白面,笑问道。   唐寅收回视线,冷笑一声:“那是另外的价格。”   那股气很快就落到少东家脸上。   江芸芸出了门才后知后觉发现乐水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回去了。   她站在热闹的大街上,一时间摸不清崇文书馆在哪里。   “你,你迷路了吗?”就在此时,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年轻男人凑过来,小声问道。   江芸芸面露警觉之色,不打算和陌生人说话,抬脚朝着热闹的街区走去。   “哎,你要去哪,夜市人多,一个小孩不要随便乱走。”那男人竟然跟了过来,小声劝道,“你是不是不认路啊,我送你回家吧。”   那人坚持不懈跟着,江芸芸就朝着热闹的人群中挤过去。   “那边是湖边,今日有人放河灯,你别靠近水,小心摔下去。”那人担忧地跟在她身后说道。   江芸芸不耐,忍不住扭头瞪他:“你再跟着我,我就喊人了?”   年轻人停在不远处,小声说道:“我不是坏人。”   江芸芸沉默。   “你是不是不认路啊,江家在那边?”那个年轻人指了指反方向的位置。   江芸芸警惕心立刻拉满。   那确实是江家的方向。   “我真不是坏人。”那人急了,忍不住上前一步。   江芸芸立马大喊:“有拐子!!”   那人怔在原地,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人扑倒在地,还未说话就邦邦挨了两拳。   “我不是拐子,别打。”那人捂着脸,大声说道,“芸哥儿,你别跑。”   江芸芸看着人群越来越多围过来,很快就借着人流跑了。   —— ——   江芸芸薅完唐伯虎的羊毛,就背上小书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啧。”唐伯虎摇了摇扇子,一脸不悦,“我又不是咬人的老虎,跑得这么快。”   “都要戌时了,他一个小孩这么晚回家,家中肯定会担心的。”祝允明和气说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扭头去问少东家。   少东家看着江芸芸离开的方向,慢条斯理说道:“她走的那个方向应该是开明桥,开明桥附近有一条四方街,里面住着的都是扬州大户。”   “可她衣服并非华服,身边也无小厮,不太像大家公子。”祝允明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他小小年纪,气度从容不迫,也不似寻常人家。”   少东家嗯了一声,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一个月前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黎老先生收了一个扬州的徒弟。”   唐寅和祝允明四目相对。   “不会吧。”唐寅摸了摸下巴,“不过我今天见他在书上涂涂写写,写的字缺胳膊断腿,但也略有笔锋,也不知他到底是识字还是不识字,难道那位老尚书喜欢这样奇怪的人。”   少东家耸了耸肩:“我就是与你们说一个最近扬州城最热门的八卦而已,说起来,这幅画你不题字,我只能给你十五两,扣了你欠我们的十两,诺,五两,你们回城的路费。”   唐伯虎神色不悦:“这画怎么才十五两,便是一百两也说得过去的。”   少东家示意管事收好画卷,慢条斯理说道:“若您唐大公子,真的成了四大才子,这剩下的八十五两,我亲自给您送去。”   祝允明一把拉住要理论的唐寅,无奈说道:“我们也早些回苏州吧。”   唐伯虎嗯了一声,眼尾一扫,凑过来说道:“我瞧扬州人也怪有趣的,你要不就在这里备考。”   祝允明不解地看着他:“这里人生地不熟,开销又大,自然是在家中舒服。”   唐伯虎摆了摆手,一本正经说道:“你瞧瞧你在苏州,从正月开始,先是去承天寺附近游玩,后又给继母父亲撰墓志铭,三月的时候,又被好友拉去郊区游山玩水,我知道的游记,你就写了三篇,伯康故去后你悲痛欲绝为他作画像赞,又带病作诗四首,如今出来散散心,何必着急回去,苏州亲朋好友太多了,这么热闹了,你哪里有心思备考③。”   祝允明睨了他一眼,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江小童瞧着可不太想和你说话。”   唐寅扇子一合,愤愤说道:“那是他没见识过我的厉害,今日整天围着你,你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千字文难道我不会读吗,我要读给他听,他一脸嫌弃把我赶走了。”   “猫嫌狗厌。”祝允明直截了当评价道。   “可我们只剩下回乡的钱了?”他话锋一转,为难说道。   唐寅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说道:“我画画养你啊。”   “只值十两啊。”少东家站在柜台前拨着算盘,大声拆台。   这边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开了玛丽苏光环,留下了两个大才子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兴冲冲地跑回家,刚一靠近小门,就看到门口陈墨荷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焦急看着。   陈墨荷远远看到背着书箱,倒腾个小短腿跑来的小孩,立刻迎了上去:“芸哥儿怎么这么晚回家,姨娘要急死了。”   江芸芸主动牵着她的手,不好意思说道:“去买了一本千字文,又碰到一个很厉害的人,多学了一会儿字,不小心忘了时间,下次一定早点回家,让你们担心了。”   陈墨荷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听得心都软了。   ——我们芸哥儿真得好乖好乖啊!   “读书是好事,只是以后要找个人早点告诉我们,你这么小年纪,每天早起晚归的,我们都很担心的。”   她话锋一转,不悦说道:“乐水太不靠谱了,竟然丢下芸哥儿自己回家,不然也能报个信回来,我去问他,他竟然说你不乐意他跟着,他就回来了,真是好大的脾气。”   江芸芸小声说着:“他总是虎视眈眈盯着我,我不太喜欢。”   “一个仆役还敢盯着芸哥儿,真是好大的胆子,现在你说他一句他就自己跑回来,以后若是多说两句,还不是要骑在芸哥儿头上。”陈墨荷中气十足大骂着,“不知羞的东西。”   沿途不少仆役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口。   江芸芸笑说着:“乐山就不错,他就是今日休息了,才让乐水来的。”   “我瞧着他哥哥倒是个本分的,怎么有一个心比天高的贱蹄子弟弟,还以为自己是主子不成。”陈墨荷扫了一眼影影绰绰的人影,指桑骂槐,“这么多下作手段,也不怕丢了运气。”   江芸芸捏了捏她的手,转移话题:“你们都吃饭了吗?”   “等着你一起吃呢。”陈墨荷问道,“可是饿了?”   江芸芸摇头:“我刚才吃了糕点还不饿,以后我没早点回来,你们就早些吃饭。”   陈墨荷笑说着:“我们也不饿,就是想等你一起吃而已。”   “现在刚开始读书,课程比较松,我还能早些回来,但以后只会越来越晚。”江芸芸解释着,“你们不要饿坏了肚子。”   陈墨荷看她是越看越好,连忙哎哎了两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紫竹院门口高挂着两个灯笼,院子里人影晃荡。   这些人有江如琅送来的,也有曹蓁送来的,江芸芸合计了一下,让陈墨荷和周笙自己挑选,非常公平地各留下五个人,如今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归陈墨荷管。   这些人暂时看不出私心,一个个低眉顺眼,见了人格外热情。   陈墨荷带着江芸芸刚穿过紫竹林,看门的嬷嬷见了人便殷切地迎了上去。   “我来帮芸哥儿拿书箱。”那人手比嘴快,就要给人摘下来。   江芸芸侧身避开:“我自己背。”   “好没规矩。”陈墨荷瞪眼,“读书人的东西,哪里要我们这些做粗人的碰,你且快些回去,把饭菜热一下,芸哥儿读了一天的书也是累了,少给他惹麻烦。”   那妈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讪讪地闭上嘴,面露不甘之色,却碍于陈墨荷的威严,又快步回去了。   “她们有给你们惹麻烦吗?”江芸芸见人走后,随口问道。   陈墨荷冷笑一声:“都是特意选的,这些人有坏心,但没坏胆,也没有脑子,我都看着呢,翻不出水来,不过有件事情,芸哥儿要考虑一下了。”   江芸芸抬眸:“什么?”   “渝姐儿也七岁了,该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丫鬟陪着了,现在一起养着,等到了十五六岁,渝姐儿出门也跟着出门,这便是算心腹了,以后到了婆家就有了帮手,不必捉襟见肘,处处为难。”陈墨荷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走了几步,忍不住反问道:“十五六岁就要结婚?”   “若是您读书争气,能考到秀才,甚至举人,若是再当上官,那我们渝姐儿能选的人就更多了,这个时候便是拖到十七八岁求娶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的。”陈墨荷笑得合不拢嘴,“定能选一个让您满意的。”   江芸芸嘴巴微动,半晌没说话。   屋内,江渝见了人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   “哥哥!我等你等到肚子都饿了!你为什么回家这么晚。”她抱着江芸芸的大腿,大声抱怨着。   江芸芸低头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十五六岁怎么能长成一个大人模样啊。   她伸手摸了摸渝姐儿的小脸。   江渝仰起头,露出一个开心的笑来。   “快洗个手,吃饭了。”周笙笑说着。   江芸芸放下书箱,带人去洗手。   江渝年纪小,正是爱玩水的年纪,洗个手还撑开手掌在水里来来回回地动,嘴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你有喜欢的事情吗?”江芸芸忍不住问道。   江渝抬起头来,好一会儿,用湿哒哒的手摸了摸衣服,机灵说道:“喜欢吃糖葫芦,哥哥要给我买吗?”   江芸芸语塞,拿过帕子给人擦了擦手,无奈说道:“明日给你带。”   江渝欢呼一声,又蹦蹦跳跳跑了。   虽然‘江渝十五岁就要结婚’这事江芸芸一直很排斥,但给人挑个玩伴的事,倒是放在心上了。   小院里的丫鬟对江渝不上心,年纪也大和她玩不到一块,陈妈妈要管的事多,顾不上时时看着她,周笙喜静,压不住闹腾的皮猴。   江渝每日一个人跑来跑去也太无聊了,有个玩伴一起,性格也能更开朗一点。   如今小院的烛火已经不限制了,江芸芸在轩楼里练好两百张大字,又把今日教的学而和为政两篇章节背得滚瓜烂熟,课堂上的重点也仔仔细细复习了一遍,把记不清的内容重新誊写在白纸上,等明日再问老师。   花了一个半时辰做好这些,她才开始把明日要学的八佾诵读一遍,因为这篇有二十六个小章,所以明日一天只教这一篇内容。   这里面不少内容高中时都读过,老师也曾很仔细解读这些句子的意思,但当时主要是为了应付考试默写,和老师今日教她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今日这些是为了让她在之后的科举文章里用起来,所以深入浅出,甚至还会引用某一年进士的文章,更好的为她讲解其中奥义。   亮堂的烛火已经烧了一大截,窗外的月亮也跟着歪了歪头。   紫竹院安静地只剩下虫鸣鸟叫声。   江芸芸终于弄好了功课,又掏出今日买的千字文。   祝允明已经给她读过一遍,她在不认识的字上标上简体字,实在不会写的,她就注上拼音,方便一个个对比过去,虽然她很想快速融入这个繁体世界,但还是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不要耽误主业,所以每日只学两行。   她把每个繁体字都誊抄在白纸上,然后用炭笔写二十遍,直到能不经大脑直接写出正确笔画,这才拿出毛笔再誊写十遍。   一开始她并不要求自己能写多好,只好字迹不糊,笔画不掉,便成功了一半。   沙漏叮得一声打了一个转,外面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江芸芸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蜡烛已经烧了一半了。   ——已经子时了。   她打了一个哈欠,把书本放回书箱里,背上书箱准备回房间睡觉。   夜色如水,她提着灯笼,低着头走在廊下,嘴里絮絮叨叨背着千字文,春日夜风吹在脸上,微醺凉爽,直到她关上门,熄了灯,不远处正屋里那盏灯才跟着灭了。   天色微亮,江芸芸被乐山敲门叫醒,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帷幔上的纹路,有一瞬间的恍惚,但那点迷茫很快就被驱散。   读书,是她唯一的路。   她不能有任何懈怠。   考上秀才就好,若是能考上举人更好,三元及第也不是不行。   她揉了揉脸,起身开了门。   乐山端着水走了进来:“二公子今日坐车吗?”   江芸芸摇头:“走路去。”   “若是坐车去,路上能省两炷香的时间,二公子也能多休息一会儿。”乐山劝道。   江芸芸伸了个懒腰,含糊说道:“锻炼身体。”   乐山见状便也没有继续劝着,只是说道:“那我今日也不驾车了,同二公子一起走路。”   早上的井水总是格外冰凉,毛巾敷在脸上,江芸芸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为了乐水来的?”她洗了个脸,眼神便也清明起来,直截了当问道。   乐山之前还算尽职,但也没这么殷勤过。   乐山和乐水是双胞胎,除了长得相似,性格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哥哥安静,性格好,弟弟活跃,心气高。   “乐水太不懂事,我昨日已经打过他了,还请二公子不要计较。”他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   江芸芸吓了一跳,把人扶起来。   乐山不愿起来,只是低声说道:“家中父母双亡,六岁就进了江家,我只想和弟弟平安出府,乐水蠢笨,受人蛊惑,没了轻重,我昨日已经狠狠打过他了,请二公子不要把他交还管家。”   江芸芸强硬把人扶起来,叹气:“但我也不能留一个对我有二心的人在身边。”   乐山脸色发白。   “我可以不送回江来富那边,但日后我也不会带他出门。”江芸芸说道,“你还是早些为他找好出路吧。”   乐山知道这已经是二公子最大的退步了,面露悲戚之色,但那点神色又很快收了起来,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默寡言。   “早晨是两个肉馅馒头和一张烤饼,厨房那边今日做了杏仁露,我也端了一碗来,还有几碟凉菜和咸菜。”他接过帕子和水盆,低声说道,“二公子还有什么想吃的嘛?”   江芸芸洗好脸,打算去屏风后换衣服,闻言,扭过头来:“我现在已经可以点菜了?”   乐水眨了眨眼:“自然可以。”   “那我每天要两个水煮鸡蛋,还有一碗牛奶,哦,这里的牛奶都是生牛奶,生牛奶要先用大火煮沸,等要漫出来了就立刻关火,等牛奶冷却后,再用慢火煮三分钟,大概就是半炷香。”江芸芸眼睛亮晶晶说道,“这么麻烦,厨房那边也可以给我吗?”   乐水一开始还以为二公子想要吃山珍海味,却不料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忍不住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点头说道:“当然可以。”   “牛奶一定要煮过几遍再给我哦。”她又特意嘱咐着。   “我来帮您换衣服。”乐山应下后,见他要去屏风后换衣服,连忙上前。   江芸芸大惊,连连摆手赶人:“不不不,我自己来,你出门吧,帮我把门关上,谢谢了。”   吃好早饭,江芸芸背着书箱准备出门,刚一出小巷,一眼就看到躲在人群中躲躲闪闪的人。   那人见了她就吓得躲在人群中。   江芸芸忍不住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乐山敏锐问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还未说话,突然又瞪大眼睛地看着正对面。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对街站着骚包的唐寅和一脸歉意的祝允明。   “找你啊。”唐寅见了她忍不住打了个一个大大哈欠,“小孩子不是最爱睡吗?你倒是起得早,得亏我听劝,早点来逮你。”   江芸芸警觉地看着他。   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已经对大才子唐伯虎的滤镜碎了一地。   ——这狗子,实在太烦人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唐寅大为受伤,伸手要去揽着她的肩膀。   乐山警惕地把人隔开,站在江芸芸面前:“我们二公子要去读书了,你们不要拦路。”   “哎,你有书童啊。”唐寅见了乐山,大惊失色,随后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那我的计划不是要失败了。”   虽然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江芸芸还是忍不住心痒:“什么计划?”   “去你江家打工,做你书童啊。”唐伯虎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   乐山下意识抬头打量着面前的翩翩郎君。   江芸芸大惊失色地看着他。   ——这人没毛病吧。   ——秋香竟是我! 第二十八章   江芸芸身后跟着一群小尾巴, 心累地敲响黎家大门。   黎风开门时,忍不住问道:“这是?”   唐寅先一步开口,收了轻浮之色,但笑容依旧热烈明朗:“听闻黎公在此修养, 苏州唐寅, 特携好友祝允明前来拜访。”   他甚至还一本正经递上两张拜帖。   江芸芸大为吃惊, 但还来不及仔细询问, 黎循传已经兴冲冲派人请她过去了。   临走前,她忍不住给唐寅不经意地亮了亮鞋底。   唐寅对她露出一个大白牙, 慢慢悠悠地跟着黎风去拜访黎淳。   “怎么来得这么晚?”黎循传坐在她桌位前, 随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叹气:“路上有事耽误了。”   “是有人欺负你吗?”黎循传紧张问道。   江芸芸摇头:“没有。”   黎循传仔细打量着她,见她脸上当真没有怒气, 这才笑着收回视线:“千字文买了吗, 现在还没开始早课, 我先教你认二十个字。”   江芸芸把书本和功课分别拿出来, 分门别类放好, 随口说道:“昨日已经叫人教了。”   黎循传瞪大眼睛, 宛若雷劈地呆坐在原地,脸上的笑意缓缓僵硬。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芸芸不解问道。   黎循传也不知从哪里冒出酸意, 盯着那本明显已经翻过的千字文,忍不住问道:“谁教的啊,课业如何?教得仔细吗?你都会了吗?”   江芸芸眨了眨眼, 突然凑过去,盯着黎循传傲娇的神色, 嗯了一声, 阴阳怪气说道:“早上吃酸溜菘菜了, 李叔把醋放多了啊,真酸。”   黎循传不知道是被这话气到,还是被那张骤然凑过来的脸惊到,呆了片刻,直到外面传来仆人说话的声音,这才连滚带爬地跑回自己的位置。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半晌没有动静,突然抬眸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后大声地哼了一声。   江芸芸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摸了摸鼻子,顺手从桌上的兰花上揪了一片叶子,团成一团,朝着他扔过去。   也不知是准头,还是运气不好,那叶子团整整齐齐落在黎循传脑门上。   偏一个还不够,后面紧跟着一个小纸团。   小君子多稳重的人啊,自来都是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读书的,不知道课堂上的小孩要是调皮捣蛋起来,便是长了江芸芸这张脸也是很烦的。   “哎,生气了啊。”对面的江芸芸偏喜欢拨撩,对着他眨了眨眼,故意问道。   黎循传摸着那个叶子团,迷茫了片刻,等展开后才发现是一条很熟悉的叶子,立刻抬眸去看窗台上的花。   他辛辛苦苦栽的,认认真真修剪的兰花少了一条胳膊!   这可是他在花市里找了好久才买到的小雪素。   偏对面的江芸芸没发现自己捅了大篓子,还在坚持不懈说道:“我是怕耽误你读书啊,我还等着你考个解元给我长长脸呢,而且叫教识字那人格外有耐心,你不用担心。”   黎循传捏着那叶子,低着头不说话,随后慢慢打开纸团,纸团里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人,正对着他做鬼脸。   ——更生气了!   “哎,生气了吗?”江芸芸见黎循传低着头不说话,忍不住抓耳挠腮,“怎么不说话了。”   只是还没等到黎循传的爆发,老师已经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人。   两人只好各自压住没说完的话,黎循传也连忙把那画夹在书里藏起来。   江芸芸见唐伯虎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惊呆在原处。   “这两位是来自苏州的读书人,这位是唐寅,字伯虎,成化二十一年以童生试第一名成为苏州府府学附生,这位是祝允明,字希哲。成化十五年过了院试,明年会同楠枝你一同下场乡试。”黎淳一板一眼为两人解释着,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喜欢。   黎循传连忙起身行礼,江芸芸也跟着起身。   唐伯虎和祝允明也跟着回礼。   “可是今日要一起读书?”黎循传说道,“我让诚勇搬两张桌子来。”   “不必麻烦。”祝允明和气说道,“我们坐椅子上就好,今日本来就是冒昧拜访,听闻江小友如今跟在黎公身边读书,不由为小友感到高兴。”   黎循传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时间到了,读书吧。”黎淳并没有给他们聊天的机会,见时间一到就打断话题,淡淡说道。   江芸芸莫名察觉到老师扫了她一眼,还不是高兴的那种,立刻精神紧绷,但黎淳并没有说话,只是先一言不发地收了她的功课,再开口时便是直截了当的讲课。   “今日学习八佾,八佾讲的是孔圣人关于礼的篇章,《说文》言: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这里第一句所说的八佾,也就是来源八佾制度,《礼记明堂位》中就有关于其“八佾舞于庭,是日也。群臣士庶人各有差”的记载……①”   江芸芸低着头奋笔疾书,丝毫没注意屋中四个人,三个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早上的课结束后,黎淳布置了一个作业,“两者又有何利弊,你写一篇文章来。”   江芸芸连连点头,积极问道:“多少字,几时交。”   黎淳没想到还有人做作业都这么认真,心中的不悦跟着消退几分:“字数不限,三日后交上来吧。”   “好。”江芸芸慎重说道,随后为难说道,“可我只会写白话的。”   黎淳并不为难她:“你刚学,白话一点倒无大碍,只以后要慢慢改过来。”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今日课上可有什么不懂。”黎淳见了她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又问道。   江芸芸连忙把几个没听清的重新问了一遍,得到明确的答案这才满意点头。   “要注意休息。”临走前,黎淳看了一眼她眼下的乌青,多嘴说了一句。   江芸芸感动地点了点头。   ——课上一直觉得老师在瞪我,一定是昨天没睡好!   ——多好的老师啊!   ——他关心我!   “你这个上课上这么快?”等人走后,唐伯虎早已按耐不住,凑上去问道,“你都听懂了。”   江芸芸开始重新整理笔记,一脸敷衍:“很快吗?”   唐寅放在现在十有八九是个多动症患者,见江芸芸不理他,就忍不住东摸摸西碰碰。   “这是我的兰花。”他的手刚放到兰花上,背后就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祝允明眼疾手快,一边道歉,一边把人拖走,熟练到令人心疼。   “我们也该走了。”他把人按在椅子上,板着脸说道。   唐伯虎无辜眨了眨眼,大放厥词:“我还打算做我们芸哥儿的小书童,挣钱养你呢,可要多跟着点课程,免得说不上话。”   此话一出,黎循传大惊失色。   ——这人没毛病吧。   祝允明尴尬得恨不得闭眼晕倒。   就连正在给江芸芸烧水的乐山也突然有一种急迫的危机感,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   ——做书童原来也要读书。   ——这人真的要和他抢工作。   ——好想揍人啊。   江芸芸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她记性好,老师课上讲的内容能回忆出七八十,只是黎淳教授的内容对她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之前问问题也忘了这个问题,现在重新整理笔记发现卡住了。   “《左传》中关于礼的定义是一个还是两个来着。”江芸芸苦恼地敲了敲脑袋,“好像漏记了一个。”   “你说的是隐公十一年里的‘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还是文公七年中的‘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义而行之,谓之德、礼’,这两句都是为了阐述礼的重要性②。”唐伯虎趴在窗户前,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吃惊问道:“这些你都会背?”   唐伯虎耸了耸肩:“背书又不难。”   “那你记性也太好了。”江芸芸羡慕说道。   唐伯虎虚伪地笑了笑,手中的扇子又开始调皮地点着江芸芸的肩膀:“不才,过目不忘。”   江芸芸写字的手停在原处,随后下一次看向祝允明。   祝允明也跟着含笑点了点头:“伯虎确实读书很好,行文丽淡精泛,奇思常多,语终璀璨,府学中次次都是第一。”   “我们枝山也是三岁习字,九岁作诗,十岁看遍家中藏书,人人称之为神童,如今两京见了你还不是都称你为‘天下士’。”唐伯虎骄傲夸道。   江芸芸目光扫过两人,心中大受打击。   神童现在都这么泛滥吗,一下子在我面前出现两个!   “你也很厉害了,黎公讲课要点又多又密,你竟然能完全记下来。”祝允明安慰着,“唐伯虎过目不忘,还不是不爱读书,到现在还是一个穷酸秀才。”   唐伯虎不高兴说道:“我是不想考,我要是考了,必定三元及第。”   “你先管管你的嘴吧。”江芸芸一脸糟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唐伯虎冷哼一声:“连你也不信我。”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看人怒气冲冲走了,不由摸了摸鼻子。   “伯虎本性不坏,但脾气确实有点张狂,你别生气,我去劝劝他。”祝允明没拉住人,替唐寅给人道歉着。   江芸芸歪了歪头:“你总是给他擦屁股吗?”   祝允明也不生气,笑着解释着:“我认识他时,他才十二岁,可比现在还要高调,年纪小小这么有学问,所有人都围着他追捧,便是我也会骄傲,但他对朋友也是真心的,这些年他陪我考试,我数次落第不中,也都耐心宽慰,他并非狂傲之人,只是性格恣意果敢,常人难以理解。”   他说话慢条斯理,口气真心实意,推己由人,那张并不算出色的面容因为眉宇间的温和便令人下意识忽略过去。   江芸芸歪了歪头,最后笑说着:“你们合该是朋友的。”   祝允明眼睛微微睁大。   “一模一样的人。”江芸芸笑说着,“英雄惺惺相惜啊。”   祝允明只是笑着不说话,眉眼弯弯,斯文文气,随后对她和黎循传拱了拱手便追着唐伯虎走了。   黎循传等两人离开后才不解问道:“你是如何认识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   江芸芸笑说着:“迥异吗?分明是一模一样,只是有人穿着白皮,有人带着黑皮,骨子里可是分毫不差的骄傲。”   纵情自放,天真烂漫。   她不记得祝枝山在历史上留下过什么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总归不会是泯然众人的存在,这样的人和该是骄傲的,和不尊礼法的唐伯虎做好友也是预料之中,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黎淳书房内,黎淳从作业中惊讶抬头。   黎风点头:“二公子年纪虽小,却有一颗利眼慧心,只小公子还差一些。”   黎淳端茶抿了一口,随后摇了摇头:“楠枝性格纯善,和他爹相似无二,若是能通过科举走上官场,便已是万幸,未来未必有江芸走得远。”   黎风笑说着:“老爷您提点着,总不会太差了。”   黎淳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叹气:“我年纪也大了,以前这样授课还不会觉得累,现在只上了半天的课,便觉得疲惫了。”   “您的课程也太密了些,幸好二公子是个聪慧的,不然哪里跟得上。”   “只是想着多教一些,若是以后换了老师,也免得丢了我的脸。”黎淳笑说着。   黎风却不笑了:“老爷胡说什么。”   —— ——   下午的课依旧格外紧张,黎淳也搬了一套座椅坐了下来,位置正好,就在中间那片空地上,黎循传总觉得祖父在看他,低着头,写策论的笔动得更快了。   ——祖父怎么不高兴了。   江芸芸被两个神童刺激了,上课更是积极,瞧这架势,恨不得贴着老师坐。   黎淳这节课上完越发觉得疲惫。   “今日还是练那两百个大字,再从昨日教的两个篇章里,各选出两个你理解最深的句子,写一篇论述来。”黎淳布置下作业便慢悠悠离开了。   江芸芸抓紧时间整理笔记,嘴里碎碎念着。   “荀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来着?”   “为什么孔子说他学周礼不是为了维护周礼,是为了周公。”   黎循传听得头大:“这些都是为了解释那句话,你怎么连这些都记。”   江芸芸抬头:“不不,这些是为了辅助理解这句话,是这句话延伸出来的含义,我现在不懂没关系,等我学到后面就会懂了。”   “哎,荀子那句话,你能仔细给我读一下吗?”她熟练地薅起黎循传的羊毛。   “你是说‘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这话吗?③”黎循传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对,等我记一下,度量分界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礼制的起源是怎样的?答:人出生而有欲望,有欲望而得不到满足,就不能没有追求;有追求而没有限度和界线,就不能不争夺;有争夺国家就会混乱,混乱就会穷困。’③,是荀子对礼的进一步解释。”   江芸芸抱着笔记走过去:“这几个字是怎么写吗?”   黎循传给她改了几个字,忍不住抱怨道:“你这样弄我好紧张,生怕说错了,不行,我晚上也要把这篇拿出来再仔细看看。”   “毕竟这么多神童,我要更努力才是。”江芸芸愤愤说道,“这好好的神童弄得跟批发一样。”   她话锋一顿,意味深长看着黎循传,幽幽问道:“你不会也过目不忘吧。”   黎循传也跟着苦了脸:“全家只有祖父才有,祖父说他以前学四书五经,只花了三个月就能倒背如流了,所有每次都嫌弃我们背的慢。”   江芸芸听得脸都绿了。   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到底是怎么样不值钱的技能,怎么一下子给她碰到三个了,能不能也给她一个。   “那我的小目标是半年把四书五经学完,倒背如流。”江芸芸握了握拳头,奋发图强说道。   一侧的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江芸芸捧着书回了自己书桌,打算今日晚上开始预习两章,再把前面三章背到滚瓜烂熟,争取一个月之内,老师教完论语,她第一遍也能过完。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过分的,对面的黎循传捧着五天还没写好的八股文,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   ——有个同伴读书,也不太好。   江芸芸被耕桑送蜡烛的动作惊醒,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对面的黎循传不见踪影。   “小公子去吃饭了,见您写的认真就没有打扰你了。”耕桑把一枝三簇蜡放到她桌前,“老夫人让厨房那边留了饭菜,吃点再回家?”   江芸芸郝然地摸了摸肚子:“不吃了,我娘还在等我回家,真是不好意思,下次你可以把我叫醒的。”   她原先整理好笔记发现时间还早,就想着现在脑子最活跃,不如先把策论草稿写出来,晚上再回家润色,不曾想,这一写就写到天黑了。   “我驾车送你回家。”耕桑跟在她身后说到,“马上就端午了,外面都是人,小心挤到二公子。”   江芸芸背上书箱笑了笑:“谢谢你,但我打算走路回家,我昨日答应给我妹妹买个糖葫芦,我娘绣花的线也没了我也要去买一点,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要端午了,正好买个菖蒲回去。”   耕桑也不强求,只是打着灯笼给人送出门去,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口,这才提灯回了内院。   “说是要给妹妹买糖葫芦,给娘买针线,还打算买个菖蒲,便自己走路归家。”他一转身就见到游廊下的老爷和夫人,便认认真真解释道。   老夫人无奈说道:“这个读书劲倒是和你一模一样。”   黎淳是吃好饭散步的,闻言背着手,不悦说道:“这么简单的策论要写一个时辰,我可没这么笨。”   老夫人叹气:“这张嘴真是一点好话也没有。”   她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路,对着耕桑说道:“若是芸哥儿下次还是这么晚回家,你就在门口和巷子口各自点上一盏灯,免得他归家的路看不清,磕磕碰碰了,我看着也心疼。”   耕桑点头。   “他不好意思留这里吃饭,以后就给他拿两个馒头垫垫,直接塞到他手里。”   “天黑了就及时送灯过去,书房外面的灯笼也不要吝啬,全都点上,过几日天热了,驱虫的药,祛暑的冰也都早些送去。”   “我瞧他人越来越瘦了,以后下午茶给他们两人多准备一碗蛋羹。”   老夫人絮絮叨叨念着,耕桑仔仔细细听着,黎淳站在廊下一言不发,也不催促。   “楠枝的那份作业写了五日还没写好。”临走前,黎淳不悦说道,“若是明日上课前我没收到,我可要罚他了。”   可怜兮兮的黎循传一日之内连受三个打击,不得不从软塌上爬起来去赶作业。   —— ——   江芸芸的书箱简直是百宝箱,内有上中下三层,上面两层又是左右隔开的,所以她什么都能塞进去。   江芸芸回家分了东西,一家人开始坐下来吃饭,江渝耐不住饿,早早吃了饭,现在捧着糖葫芦坐在一侧,晃着小短腿,开开心心地舔着糖吃。   “大公子明日一大早就回宝应学宫了。”周笙说道,“老爷刚才派人来传话,要你明天一起去送送。”   江芸芸不解:“他去读书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如今在黎公身边读书的事彻底传出去了,如今有不少人打算从你这边入手,接近黎公。”周笙小心翼翼说道,“也不知会不会给你和黎公惹麻烦。”   江芸芸没说话,专心吃着猪肉卤面。   切得细碎的猪肉伴着葱,直接倒在劲道细长的卤面上,上面放着一个煎蛋,再盖着几片菜叶子,看得人食指大动。   她读了一天的书,饿得厉害,连着汤都喝干净了,这才抬起头来:“怎么突然传出去了,江家人给人宣传的?”   周笙跟着摇头:“这我就不知了,是今天大管家来说的,我是怕若是这事传出去,让黎公不高兴了怎么办?可要是不去,传出去了,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江芸芸自小生活简单,家庭和睦,还没接触过这么勾心斗角的事情。   这事一看就有坑,但去或不去都有问题。   江芸芸有些头疼,如今小院中老老小小,都不成事,所以她只能自己拿主意。   “明日江苍何时出发?”她把剩下饭菜全都吃得干干净净,这才仔细问道。   “说是吃过早食之后。”   “我一般辰时三刻到老师那里,老师授课是辰时四刻,要是被这么一耽误,时间就来不及了,明日我让乐山先去告假,尽量在巳时前赶过去。”江芸芸沉吟片刻后说道。   “那老师会生气吗?”江渝捧着糖葫芦,歪着脑袋问道。   江芸芸皱了皱眉:“不知道,老师上下课的时间都格外准时,很有时间观念,我明日迟到了,他肯定是要不高兴的,可他也不是离经叛道之人,我好端端不给江家脸面,我觉得他也会不高兴。”   “等乐山吃好饭,让他去书房找我。”她擦了擦手,随口问道,“我有话交代他,让他明日早点去老师那边告假。”   乐山来的时候,江芸芸正在练字。   悬腕勾笔,一丝不苟。   这是黎循传特意改正过的姿势,姿势像模像样,如今的字也写的有头有尾。   “二公子。”乐山恭敬行礼。   江芸芸头也不抬:“你先坐一会儿,我这里练好先。”   乐山犹豫一会儿,却没有选个位置坐,反而站在阴暗处,以至于江芸芸练好这一遍的字帖后有一瞬间没找到人。   ——这么大的一个人呢!   江芸芸大惊失色。   乐山在一个长灯后面走出来,跪下行礼。   “不用下跪。”江芸芸别别扭扭说道,“我不喜欢这些,以后都不要这样子。”   乐山面露犹豫之色,起身后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侧。   “你站那里做什么?灯下黑,我还真找不到你。”江芸芸笑说着。   乐山站的位置其实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愣是没发现。   乐山小心翼翼说道:“听说在大公子书房内伺候的人都要站在灯下。”   江芸芸不解:“为何?”   “屋内没人,大公子觉得太空旷了点,但若是有人,又嫌那影子扰得他静不下心来读书,后来夫人听说两京大户人家那边都是在书房内选用长灯,放置在四方角落,不靠窗的位置,下人们站在灯后面就看不见了,但主人一有吩咐,便也都看得见。”乐山解释着。   江芸芸语塞,这样的生活她没有经历,也不曾听说过,乍一听第一反应甚至是荒谬。   “我这边不需要人伺候,你也不用站在灯下消磨时间。”江芸芸小声说道,“晚上的时间是属于你自己的。”   乐山惊讶地看着她。   一开始被管家派过来伺候江芸,他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这位二公子逢年过节都不见人影,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性子。   那日在正堂一战成名后,所有人都觉得他大概脾气不好,是个不好伺候的人,这事才落到他头上,乐水就是听着这些话才险些酿成大错。   来这里十来日,他却发现院子里的三个主子大都很好说话,尤其是江芸,每日早出晚归,一心扑在书本上,对内对外,大都格外宽容。   他开始觉得,这份新差事未必不好。   相比较大公子的阴沉,三公子的骄纵,这位二公子出人意料的平易近人,也更沉稳。   那夜他盯着自己毫无心机的同胞弟弟的睡脸看了许久,猛地升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是他紧跟着二公子。   ——若是二公子以后真的发达了。   ——若是,他赌赢了?!   他毫无背景,也没有财力,去另外两位公子身边已经毫无可能,小姐身边也都有心腹管事和妈妈,所以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与其在前院浑浑噩噩,为什么不赌一把?   “我明日要去送江苍去读书,你早些去黎家给我告假,就说我家中有事,会尽量在巳时前赶过去。”对面的江芸芸回到正题。   “若是他们没问,你就不用说什么事情。”她多嘴说道。   乐山神色微动:“那若是他们问了呢?”   “大公子要去宝应学宫读书,让二公子留下来待客。”天刚微微亮,乐山就来到黎家,面对黎公的质疑,恭恭敬敬解释着。   黎淳眉心微微一动:“知道了。”   “劳你一早多跑一趟,去门房那边喝盏茶再走。”黎风笑着把人带出门。   乐山不卑不亢,跟着他出了门。   “你们大公子也不是第一次去学宫,今日怎么这么大阵仗。”屋内,黎风亲自给他递上一盏茶,笑问道。   乐山想起二公子的交代,便也跟着装傻充愣:“这我也不知,只是昨日大管家亲自来传话的,我们二公子便应下来了,具体如何,他也是不知的。”   黎风笑了笑:“原是临时通知,我就说二公子如此懂事的人,怎么事到临头才开口告知。”   “是啊,二公子昨日也愣了好一会儿,才让我去前院答话,说是同意了。”乐山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之后两人就这扬州的风土人情随口聊着,一盏茶后,乐山便起身告辞了。   黎风亲自把人送到门口,看着他驾车离开,这才回了后院。   “是不是江家威迫他了?”黎风忧心问道。   黎淳穿好衣服,梳好头,慢条斯理地端着一盏清茶抿着。   “江家是生养他的地方,不过去前院待个客,慌什么。”黎淳淡淡说道,“父母者,人之本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④,我虽为他的老师,但那人毕竟也是他生父,去见见也好,闹僵了只是一时痛快,以后有的是掣肘的地方。”   黎风叹气:“只是怕他吃了亏。”   “为人子,止于孝④。”黎淳放下手中的茶盏,“他学着早些面对风雨,今后也能面对官场的冷箭,若是这点小事就轻易暴怒,他的前途不会走远的。”   “可那人也没做到为人父,止于慈。”黎风嘟囔着。   黎淳睨了他一眼:“你倒是关心他。”   “只是看他年纪小小,不忍被人拖累。”黎风小声说道,“我自小跟在您身边,还不曾见过这么认真读书的人,他自开始拜师以来,每日都是辰时到,酉时过半才走,上课,做功课,半点也不会分神,我觉得,定是有大出息的人。”   黎淳脸上露出浅浅笑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读书本就该认真,要是巳时未来,你便去江家看看,不要耽误他读书了。”   黎风哎了一声,点头应下。   那边,被无数人惦记着的江芸芸穿了一件普通的青色袍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还引起过一阵阵讨论声,甚至还被江如琅狠狠瞪了一眼。   因为袍子洗得有点发白,他以为江芸芸是故意的。   江芸芸还真是故意的。   她是踩点来的,正清堂正热闹着。   主人公江苍穿着浅紫色的长袍,腰间挂着一块和田玉玉佩,腕间是那串名贵的琉璃珠子,雪白的脸颊微微侧着,正被人围着说着话。   江芸芸来时,大家有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   毕竟穿得比小厮还寒碜。   “这是?”也有机灵的人瞬间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围了过来,“这位可是二公子。”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听说大哥今日要去学宫了,特意来送送。”   话音刚落,喧闹的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   ——扬州城可一直在传,兄弟两人关系不好呢。   被人簇拥着的江苍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   这算得上是两人第二次见面了,只第一次一句话也不曾说,甚至连对视都没有,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大公子,一个是艰难求生的小庶子。   两人隔着人群无声对视着,皆神色冷静,目光沉默。   “江老爷好福气啊,兄弟都这样的好本事,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有人顺势拍着马屁,一脸殷勤。   两人紧跟着移开视线,神色无异,看不出心绪。   “这点水平哪里称得上光耀门楣。”江如琅谦虚说着,可神色却是格外得意。   “那可是状元指点。”有人笑着看向江芸芸,“如今学到哪里了。”   江芸芸一板一眼说道:“刚开始学论语。”   那人笑容一顿,找补道:“论语好,半部论语治天下,可是要好好学的。”   江芸芸只是笑笑不说话。   不少人跟着围了过来,大都是打听老师的消息,江芸芸四两拨千斤打发走了。   “怎这般谨慎。”那个一直询问的正方形商人嗔怪着,“陈叔我啊,不会亏待你的。”   江芸芸还是和气笑了笑,滴水不进。   “说起来,江老兄的三公子如今是打算去哪里就读,也好叫我们开开眼,一个在宝应学宫,一个直接跟着状元学,那三公子的老师可不是要更厉害一些。”   江芸芸心中一动,猜测今日的主题来了。   江如琅得意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矜持地笑了笑:“我们这些商贾之人,还能找到比宝应学宫和状元更厉害的人吗,不外乎是从中再选一个。”   人群哗然。   宝应学宫倒也好说,若是真的想去读,拿着百两黄金也是能捧进去的。   但黎淳还能再收一个徒弟吗?   江芸芸冷笑一声,算是明白江如琅今日打了什么算盘。   他一直想要把江蕴送到老师门下学习,之前用钱财拿捏她,想要逼着她在老师面前美言几句,现在又打算用下作手段,制造舆论。   这话若是今日传出去,来日老师若是不收江蕴,要背负的舆论可想而知。   至于会不会牵连江蕴。   到时候江蕴只需要卖好卖乖卖惨,黎淳一个大人自然不会和小孩计较。   再退一步的江家,能吃到糖才是本事,虚名本就是江如琅最不屑的东西。   今日把江芸芸叫过来,不过是想要她为这个话背书,她今日若是默不作声,来日江蕴不管有没有被收下,江芸都会成为弃子。   她本就是庶子,不收则会背上不爱护手足的恶评,收了,江家两个小孩在老师名下,世人自然更偏重资源丰厚的嫡子。   若是开了口,便是直接背叛老师,更不能容于世人。   江芸芸心底冒出一股怒气,再看着堂上虚伪的众人,越发觉得这些人真是耽误学习,多看一眼都觉得恼火。   不少人把视线看向江芸芸。   宝应学宫自然好,但一个桃李满天下的状元老师单独授课岂不是更美。   江芸芸捏着指尖,察觉到众人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早就听说三弟想去宝应学宫读书,原来是真的,他脾气骄纵,到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连我都压不住,只听大哥的话,去了宝应学宫,有大哥亲自看着,想来也是能进步神速,不坠家族威名,真是一个很好的学校。”   上首的江如琅脸色微变。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笑问道:“怎么,不准你三弟跟你一起读书吗?”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迷茫无辜问道:“收徒讲的是你情我愿,这事只能是老师自己决定的,三弟将来若是能打动老师,自然能跟在老师身后学习,断没有我身为弟子越俎代庖的做派。”   “有你在,你弟弟怎么会不能打动老师。”江如琅忍不住开口,打算落实此事。   江芸芸轻笑一声,笑脸盈盈:“我是我,三弟是三弟,我十岁才开始读书,弟弟难道也准备十岁才开始读书,年纪性格都不相同,我的经验对三弟如何适用。”   “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黎公看不上你三弟。”有人讥笑着,“果然是攀上高枝了,心气都高了。”   江芸芸抬眸去看说话的人,看久了,隐约觉得这人长得有些眼熟。   “舅舅。”一直不说话的江苍淡淡说道,“何必说这些说话,伤了黎公的心,也让三弟有压力。”   穿着深紫色衣袍的瘦条形男人冷哼一声:“你且安心读书,不用管其他的,有些人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堂内气氛瞬间尴尬。   今日大部分来都是想要通过这个江家庶子和黎公攀上关系的,自然不想得罪两人,只如今情形不对,已经有了先走一步的打算。   江芸芸冷笑一声,直接开口把所有人留下,她自然不能放任这些人离开,再去外面闹出风风雨雨的事情来。   “你是曹家舅舅?”江芸芸一反刚在站在角落里沉默的姿态,穿过人群,站到那人面前,镇定问道。   “算起来也是你舅舅。”那人故意恶心说道。   江芸芸似笑非笑,嘴角微微勾起:“我爹还在堂上呢,你倒是会在江家耀武扬威,都说曹家势大,我今日第一次见,只觉得名不虚传。”   江如琅最爱不听这些话,当场变了脸色。   江苍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淡淡说道:“这也算你长辈。”   “和和睦睦才算长辈,而不是在我家指手画脚。”江芸芸讥笑道,“我的长辈,正儿八经算起来,也该是他才对。”   江芸芸看了眼江如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江如琅也不知为何,被那一眼看的,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曹治到底是老道的生意人,不会被纠结在此处,平白弄坏两家关系:“你来找我做什么?”   “想在此澄清几件事情。”江芸芸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众人,被她看过去的人,莫名有种心虚。   “第一,收徒自来就是互相之事,我有幸成为老师弟子,十分感激,老师还收不收徒,也是他自己的事情。”   “第二,拜师自来就是一人之事,我是如此,想来大哥也是如此,是以家中兄弟,非我之力所能助。”   “第三,我老师是好老师,但宝应学宫也是好学校,扬州各大名师学校无一不好,不论三弟今后去了哪里,都是极好的选择,我也愿他心想事成。”   “第四,我为江家子,自然是想和兄弟同心协力,不愿多生是非。”   她一顿,目光接连扫过几人,最后落在神色僵硬的江苍身上。   江苍拨弄这琉璃珠子的手一顿。   江芸的衣服在一众华服中堪称简陋,偏身姿挺拔,神色平静,那双沉稳的黑瞳好似尘封的利剑,光冲碧落,潜锋吴水。   “大哥科考得以第一,一直还未有机会恭贺,就借今日之事,祝大哥鹏程万里,飞云直上,心想事成。”她折腰一摆,口气真挚。 第二十九章   江芸芸在正清堂的一番话之后如何在扬州闹得沸沸扬扬不说, 此刻江芸芸已经背上书箱,准备飞奔去读书。   端午将近,内城河上龙舟络绎不绝,听说初五那日会举行赛龙舟, 连府尹都会亲自擂鼓助威, 路上卖菖蒲和艾草的小孩随处可见, 不经意路过时还能闻到淡淡的青草气, 路边摊贩开始贩卖各色粽子,见个人就热情吆喝着, 甜的咸的, 各有滋味。   江芸芸走到一半时,突然看到有小姑娘站在路边在卖五色绳线,五颜六色的绳线编成各式各样的花纹, 轻飘飘地挂在木头架子上, 细长的流苏随风而动, 鲜艳耀眼。   “这个五彩绳索怎么卖?”江芸芸停下脚步问道。   小姑娘见了人就抿出笑来, 脆生生说道:“两文一条, 买五条再送一条。”   “那我买五条。”江芸芸掏出十文钱, “我想要猴、老虎、蛇、羊和马,剩下的你随便抓一个给我吧。”   小女孩说着吉祥话, 利索地递了过去:“祛病消灾,大吉大利。”   “祛病消灾,平平安安。”江芸芸回道。   她到了黎家, 便先去拜见老师。   老师正在批改作业,见她一句话也没多问, 只是点了点头:“先把昨日的作业交上来。”   一侧的黎循传一脸萎靡地站着, 若不是畏惧着面前严肃的祖父, 只怕是要蹲角落里自闭了。   ——黎家今日也这么热闹?   江芸芸一头雾水。   “吃盏茶,等会就开始上课。”黎淳没有多看她写的策论,目光看向黎循传,严厉说道,“来扬州这些日子,看来是把你的心也弄野了,一篇简单的民生文章也写的陈词滥调,乏善可陈。”   黎循传低头认错。   “今日起,从论语为学开始,每一句都用破题、承题、起讲、入题的形式做一篇小文章,一日至少一篇章,若是今日写不完,你也不用吃饭睡觉了。”黎淳淡淡说道,“若是胡乱写,可别怪我动手罚你。”   黎循传头低得更低了。   江芸芸听得咋舌,忍不住开始同情黎循传。   为学一章共有十六小节,也就是说他一天要写十六篇高质量的小作文。   “你还站着做什么。”黎淳看到江芸芸还呆呆站着看热闹,面无表情说道,“让我请你读书。”   被龙卷风尾巴卷到的江芸芸怯怯点头,哼哧哼哧地回了自己位置坐下。   “今日只学公冶长这一章,本章内容共有二十八小章……”   一节课后,江芸芸抬头见黎循传兴致不高的样子,便走过去:“打起精神来,吃不上中午和晚上这顿,我们争取吃顿夜宵。”   黎循传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摸了摸脸:“看我做什么,你功课没做好,可跟我没关系。”   “祖父等你上课,结果你久久不来,黎风管家都套车准备去江家找你了。”黎循传就差要哽咽了,“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我这功课,催我来交,我觉也不敢睡,爬起来就开始写,我虽后面写的不好,但我前面也是仔细琢磨过的,祖父却只揪着我前面批评。”   说着说着,当真红了眼。   江芸芸干巴巴地安慰着:“说明老师知道你后面是糊弄他的,所以才检查你前面啊,查漏补缺,是好事啊。”   黎循传一顿,肚子里的难过瞬间咽了回去:不仅没有被安慰道,甚至觉得是在吓唬他。   “你赶紧写作业。”江芸芸说道。   他苦着脸:“八股文就破题是最难的,我总是找不到论点,若是再写的平庸,可是要上家法的。”   江芸芸来了兴趣:“家法?打手板吗?”   黎循传冷笑一声:“你如今也是祖父的学生,家法迟早都会轮到你头上的。”   “哦,说来听听。”江芸芸更有兴趣了,“可有轻重区别。”   家法就是读书时的校规,家法重不重,是估摸一件事的底线到底能不能浅浅摸一下的原则。   “若只是功课做得太差了,默写书本一遍,若是你一字不差那就只是抄一遍,但若是错了一字,就加一遍,错了一句,就另抄一本全本。”   江芸芸听得咂舌:“那你有抄过吗?”   “自然有,我刚读书前三年,基本上每天都要抄,最少的也要三次,最多的有过三本六十次。”   江芸芸瞪大眼睛:“那不是睡也没得睡。”   “祖父让黎风管家和耕桑日夜看着我,没抄好,不准我入睡。”黎循传哀怨说道,“我最高纪录两天两夜没睡,一边哭一边抄。”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最轻的惩罚,听上去也非常不人道。   “每个人都吃过这个苦头吗?”她抱着侥幸心理问道。   “自然。”黎循传说道,“不过最厉害的还是邃庵先生,据说被罚过一次,那一次是一遍过的,但之后他痛定思痛,再也不曾犯错。”   “邃庵是谁?”江芸芸虚心求教。   “是老师的徒弟,说起来你也该喊一声师兄,姓杨名一清,成化八年壬辰科进士,前几年父孝丁忧在家,今年年初升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乃是了不得的人物。”黎循传得意笑说着,“他可是神童哦。”   江芸芸木着脸,已经毫无波澜。   “这世上这么多神童,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她红着眼嫉妒道。   黎循传古怪地打量着她,随后轻轻冷哼一声:“你少说这些话挤兑我。”   江芸芸一头雾水:“我挤兑你什么。”   黎循传酸了脸,又不说话。   “反正你迟早也会尝到抄书的滋味的。”他笃定说道。   “这已经是最轻的,那再严重一点的呢。”江芸芸继续问道。   黎循传睨了她一眼,随口说道:“那就只剩下逐出师门了,但至今没人成功过,你不会打算做第一个吧。”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问道:“那功课的好坏,又是如何评定的?”   “那是老师的事情。”黎循传已经开始奋笔疾书,“祖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你可千万不要虎口拔牙,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江芸芸摸清了读书的底线,那就是一点底线也不能踩的。   “对了,马上就要端午节了,给你这个。”江芸芸顺势从袖中拿出五彩绳递了过去,“你属猴的嘛?”   黎循传眼睛一亮:“对,你竟然知道,这花结真好看!”   “路上买的,我帮你带上。”江芸芸祝福道,“岁岁平安,驱邪避灾。”   黎循传开心地伸出手来:“端午那天祖父也会放假,我带你去放风筝吧,你放过风筝吗?我放得可高了!”   江芸芸替他系了上去:“我那天带我妹妹来,行吗?”   “行啊!”黎循传开心说道,“那我早早给她准备个礼物。”   “不用了,她嘴馋,你带些好吃的给她就好了。”江芸芸笑说着,“你快些写作业,免得端午那天出不去。”   黎循传来了兴致,握紧拳头:“我一定好好写!”   五彩斑斓的绳结在空中划过艳丽的色彩。   江芸芸看着他恢复斗志,这才继续低下头整理笔记。   同桌的学习态度,是良好学习氛围的重要构成之一。   助人为乐江芸芸摸了摸胸口鲜艳的红领巾。   “这篇文章倒是有点意思。”书房内,黎淳捧着江芸芸的功课,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   “说来听听。”黎老夫人正在整理拜帖。   黎家到底要在这里待几年,人际关系自然也是要好好维护的,再过三日就是端午,这几日的拜帖也大都和此事有关。   “我昨日问他,周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黎淳在那张纸上圈圈画画,“他回答说是用秦律。”   老夫人嗯了一声,不解问道:“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观点,我记得应宁当时也是这个回答。”   “邃庵是从为政的角度来说,他生来聪慧,思路清晰,字句清丽,江芸哪里比得上,但他这篇是从律法的角度来具体分析,用了儒法对比,最后又礼法合流,这句‘礼仪生而制法度’是我课上给她解释八佾的,‘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是颜渊章的,看来他已经自学到这么后面了。”   老夫人笑说着:“第一次完成功课能有这样,真是不错。”   “但这个字也太丑了。”黎淳忍不住吐槽着,“而且这个字漏笔画了,这个用了简体,也真的是什么都敢往上面写,好大的胆子。”   “第一次功课就罚她吗?那也太打击人了。”老夫人说情道。   黎淳沉吟片刻:“让他把几个错字罚抄十遍,这篇文章,等论语教完,让他重新写一遍,论点会更详尽。”   原本第一次功课,他是对江芸不抱希望的,谁知道,这人总是能给他无数惊喜,这篇策论出人意料得好。   写文章最需要的就是自己心里有想法,明白自己说什么,这也就是这几年流行游学的原因。   黎淳点了点头,打算亲自下笔润色这篇稚嫩的文章。   “对了,宾之来信了,你记得和应宁那份一起回个信。”老夫人捧着请柬出门时,提醒道。   黎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他这个观点和应宁有异曲同工之妙。”   “宾之文采好,让他帮忙润色一下。”   他动了心思后,很快就重新誊抄了两张附在回信后。   —— ——   江芸芸回家后分发了五彩红绳,连带着陈墨荷也有一个。   陈墨荷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摸着上面红线勾勒出的马头模样的花扣。   “不知道算的生肖对不对。”江芸芸嘴角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对对,我庚午年生的,去年北面在打仗还抓了皇帝,听说不少人跑到南面来了,我们村子之前也有一个做官的,逃回家后在村子的祠堂里种了荷花。”   “我出生那日,池子开了一朵罕见的黑色荷花。”陈墨荷怀念地摸着那个小小马头,“村子里的神婆说是吉兆,那做官的就给我取名墨荷。”   “花开人来,是个好兆头。”江芸芸笑说着。   陈墨荷嗔怒着:“芸哥儿读了书,现在都会打趣人了。”   江芸芸笑说着:“要带上吗?”   “小孩子才带,我每次忙上忙下,带着不方便,晚上缝到夹层里,免得弄脏了。”她小心翼翼放进夹兜里,“芸哥儿快去洗个手,准备吃饭吧。”   “今天主院那边有来找麻烦吗?”江芸芸问。   周笙摇头:“我听说你早上在前厅驳了老爷的面子?”   江芸芸一本正经强调着:“是说事实摆道理,该给的面子都给了,不该说的承诺我是一个也没开口。”   “听说爹中午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江渝眨了眨眼,“我还以为要没饭吃了。”   “不会,他有点蠢,但也没这么蠢。”江芸芸笑说着,“我只是澄清了一下事实,他丢了一个三儿子的脸,但至少二儿子和大儿子还是光彩照人的,所以这点不值钱的表面功夫他还是愿意做的。”   江渝盯着她看,冷不丁问道:“所以我们只要足够好,爹对我们的底线就会低。”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是这样的,渝姐儿真聪明。”   江渝捧着比脸还大的饼,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   端午那日,黎淳果然放了假。   “今日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中央,处在全年中正之位,易经乾卦中的第五爻中有言:飞龙在天,说的便是今日,今日就不拘着你们,好好去玩。”黎淳摸着胡子说道,“楠枝,你回来要写首诗。”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他。   黎淳没见过争着要功课的,捏着胡子的手一顿:“诗词歌赋你会哪样?”   江芸芸连连摇头,但是真的很想学习!   “那就好好玩。”黎淳无奈说道,“今后有你写的,你看看楠枝的脸。”   黎循传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去玩吧。”   “哎哎,等等。”黎老夫人拿着几个香包过来,任他们挑选,“艾草包,都挂在腰上。”   “今日有赛龙舟,街上都是人,你们人小,不要挤进去,远远看看就算了。”   “水边很危险,你们也不会水,也不要随意靠近。”   “听说渝姐儿也来,你们一群小孩,这些钱买些吃的去,只财不可外漏,一定要小心。”   “人拐子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作妖,楠枝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老夫人絮絮叨叨说着,随后又拉着黎循传身边的两个小厮诚勇、终强又叮嘱了一遍。   等准备出门时,乐山驾着马车赶了过来。   “哥!”   江渝穿着大红色的虎头衣衫,脖颈带着虎头兜,脚上穿着虎头鞋,背上是一只布老虎,脸上还有六道雄黄酒留下的黄色印记,头顶抓着两个啾啾,五彩系绳处又垂落着两个小铃铛,摇头晃脑间叮咚作响,整个人虎头虎脑的。   “怎么就你一个,娘不出门吗?”江芸芸把人抱下来,不解问道。   江渝小大人模样叹气:“娘说不出来,陈妈妈说娘是姨娘,不能随意出门,沁园那边今日也没说放假,更不能出门了,我说那我们溜出门,她们也不同意。”   江芸芸皱眉。   “但我带了很多钱,等会买吃的,带回家给娘吃。”江渝拍了拍腰间的小荷包,得意说道。   “等会人多,你不要乱走,牵着我的手。”江芸芸拿了一根红绳,把两个人的手腕系了起来。   江渝接过老夫人的投喂,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没。   “马上游街的人就来了,你们赶紧出门,免得被人群冲散了。”老夫人摸了摸江渝的脑袋,在她的衣襟上挂上五色丝缠绕的香袋,一靠近就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扬州几条主街上平日里就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今日更是人欢马叫,被围得水泄不通,街面上不仅有衙役巡逻,还借了卫所的士兵来维持秩序。   街上的女子们头顶带着通草花或者端午花,红色的艳色格外鲜艳喜庆。   街道两侧卖粽子的小摊贩处处可见,各种各种的粽子灵活地挂在木架上,只要你看过来,摊主就会热情地招待你,扬州端午还会卖绿豆糕,印着各种喜庆话的糕点躺在蒸笼里,盖子一掀开,清香的味道便顺着风飘了过来。   江渝走了几步路,就被踩了好几次脚,人实在太多了,江芸芸不得不把她抱起来,免得好好的白娃娃回家成了脏娃娃。   “这个想吃。”   “这个好玩。”   “他们玩的是什么啊。”   江渝搂着她的脖子,兴奋到小脸红扑扑的。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自己带了粽子,绿豆糕,还有凉水,现在去郊外城外放风筝,还能占到好位置,不然等会游行过了,外面也没位置了。”黎循传提高声音,在江芸芸耳边喊道。   江芸芸察觉到黎循传整个人贴了过来,还未说话,江渝已经警觉地伸出小手,隔开他的脑袋。   黎循传和肩膀上的小女孩面面相觑,四目相对。   江芸芸顺手把江渝脑袋按在肩膀上:“那还能看到龙舟吗?”   “龙舟是从城外划船到城内的,游行也是,都能看到。”黎循传刚想靠近江芸芸,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挣扎着从衣服缝里露出来,幽幽地盯着他。   “那我们就先去城外放风筝吧。”江芸芸没察觉两人的机锋,看了眼越来越拥挤的人群,点了点头,又问着江渝,“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江渝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捏着手指,闷闷说道:“不吃了,等会回家再给娘买。”   一行人上了马车,火速朝城外走去。   —— ——   扬州素有十二门,四水关,六吊桥的说法,乐山驾车从安江门出去,夹河树郁郁,华馆千里连,这里水路畅通,等会龙舟竞渡就是湖经过这条河之后到达内城河。   “这附近有南来寺,是供奉观音的,说是南宋建的,你想去看看吗?”黎循传笑问道。   “远吗?”江芸芸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五月石榴花开,绿杨垂垂,青翠的树叶下鸟鸣声声,马车一直沿湖走,平静如镜的湖面在日光下波光凌凌,偶有一阵风吹皱水面。   “坐车大概要半个多时辰了。”黎循传打听得一清二楚,“听说南来寺很是灵验,每日香火都很旺盛,在端午这一日会送被供奉过的艾草包,还有免费的尖角白粽和凉茶。”   江芸芸不太相信这些神佛信仰,神色寥寥。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扬州城以外的天空,天空瓦蓝,树叶繁茂,一望无际的水源,碧波万顷的辽远。   “不去吗?我还想着给我们都点三炷香,保佑我们科举顺利呢。”黎循传叹气。   江芸芸从窗边收回脑袋,失笑:“读书可不能靠拜佛,你好好努力才是。”   黎循传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敬鬼神而远之。”江芸芸摇头晃脑说道,“你没听读过吗。”   “意愿鬼神从,你没听说过吗!”黎循传怒了。   江芸芸呆了呆,从怀里掏出笔和纸,认真说道:“没有,谁说的,你背来我听听。”   黎循传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整个人贴着车壁,自闭地不说话。   ——怎么会有人出门玩,还惦记着读书。   江芸芸不乐意了,伸手扒拉他:“说啊,你敢说不敢背,我知道你会,别以为你躲着我,我就不知道。”   黎循传恼羞成怒,伸手去揪她的脸。   两个人在车内你来我往。   “你们在干什么。”背后传来江渝幽幽的声音,“哥!哥!”   江芸芸一怔,还未回过神来,江渝一只手捧着糕点,一只手隔开两人,然后自己爬到两人中间:“不要打架了,吃饭。”   她一人递了一个糕点,然后一个人捧着糕点,也不再管他们,低着头窸窸窣窣地吃着。   “去寺庙等会看不到龙舟和游行了。”江芸芸解释道,“我还没看过呢。”   黎循传心中一软,知道他以前在江家过得不好,没想到端午也没有出过门,正觉得愧疚,打算开口缓和气氛。   有人偏喜欢促狭别人:“等你要去乡试了,我们再去南来寺给你祈福,不过你到时候要回湖广考试,拜扬州的寺会不会不太准啊。”   满腔柔情的黎循传立刻冷哼一声,转过头不说话。   江芸芸见他脸上五颜六色,跌宕起伏,捧着肚子直笑。   那边乐山终于寻了一大片高坡空地,坡地下面已经有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少在聊天玩耍,这些大都是附近村庄的人出来游玩。   湖面上停靠着小船,路边系着驴、骡或牛车,时不时能听到动物在哎哎叫唤。   江渝看的目不转睛,就连江芸芸也看得入迷了。   这样热闹的生机已经许久没见了。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黎循传朝着湖面吟诵着,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初夏的风落在脸上,带着浓重的水汽,“扬州江南水乡,真美啊。”   等了半天也没听人附和,他一扭头,就看到江芸芸正在跟着乐水和诚勇左右转着。   “这是什么?”   “这个叫纸阁。”诚勇正动手插着细长竹条,笑说着,“先搭好架子,在用纸布糊起来,遮挡三面和头顶,前面在挂上轻纱帷幔,再在里面铺上毯子,您坐进去不晒还舒服。”   江芸芸绕着这个东西转了一圈,随后说道:“听上去有点像帐篷,让我也来试试。”   诚勇诚惶诚恐地拒绝了。   “你今日是来扎纸阁的吗?”背后传来黎循传幽幽的声音。   江芸芸笑说着:“扎纸阁怎么不是风景,格物致知,总归不会错,你动手扎过这个吗?”   黎循传摇头。   “那一起来试试,我觉得怪有趣的,这东西这么风雅,可有什么典故。”江芸芸好奇问道。   “宋末元初的小说《武林旧事》中有记载,说宋孝宗为了太上皇能在钱塘观潮时能更舒服,在岸边搭五十间观潮屋,此后高门豪民争相效仿,接连二十余里,远远看去好像江面也铺了彩锦①。”   “它不是叫纸阁吗?”江芸芸见黎循传弄个竹子也手忙脚乱的,连忙上去搭把手。   黎循传哀怨说道:“观海就叫观潮屋,看雪也可以叫观雪庵,赏花就说就花居,各有各的说法。”   “那我们今日叫什么,你可得仔细想象了。”江芸芸笑着把文艺小少年打发走。   黎循传眼睛一亮,站在一侧凝思苦想:“今日算是看龙舟还是踏青,叫寻龙阁,还是瞭春塔,我们在高处,叫登高梯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忍笑,继续搭纸布。   江渝跟在她身边打转,也背着手在边上打转:“这个好大只。”   “长九尺,阔八尺,高七尺。”诚勇笑说着,“渝小姐小心不要碰到竹刺。”   江芸芸见江渝还是舍不得走,便掏出一块缠糖哄道:“渝姐儿现在还小,现在还帮不上忙,不如去看看乐山在做什么,提着好大一盒东西。”   江渝眼睛一亮,含着糖,蹦蹦跳跳朝着乐山跑去:“你这个盒子好大哦,这是什么。”   “这个是提盒。”乐山正把几个硕大的盒子从马车后面抱下来,犹豫一会儿解释着,“这个盒子分为两层,下面一小层会放酒杯、酒壶,箸子等,上面为是大层,又分为六个部分,这个四格是用来放瓜果小菜的,每格可以放六碟东西,这两格是大格,三小姐爱吃的鱼和肉就在这里,每格可以装四碟②。”   江渝听得啧啧称奇,夸道:“你真厉害。”   乐山抿唇笑了笑,下意识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也正对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乐山心中立刻一喜,二公子看不出喜好,好似除了读书对什么都不太热衷,他有心讨好,却也不知从何下手,今日算是明白了一点。   二公子看重周姨娘和三小姐。   “这里面也是吃的吗?”江渝去看他腿边的另外一个,长得和提盒很像的乌黑盒子,伸手想要去碰下。   乐山回过神来,吓得一头冷汗,连忙格开她的手:“这是提炉,里面烧着炭,等会用来温酒煮茶,熬粥烧汤的。”   江渝不觉得危险,只是咯咯笑着,开始围着乐山打转。   那边黎循传坐在交椅上,苦思冥想,突然跑过去,一把抓住刚起身的江芸芸。   “做什么?”江芸芸吓得耳朵都往后飞了飞。   “《吕氏春秋·有始》有言“东南曰薰风”,白乐天又有诗云“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今日又值端午踏青,不如就叫独喜亭。”   江芸芸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为何叫独喜?”   “因为苏东坡在《东阳水乐亭》有诗:锵然涧谷含宫徵,节奏未成君独喜,不须写入薰风弦,纵有此声无此耳”。”   两人四目相对。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起来。   “主要是我很喜欢苏东坡,我怕你不喜欢,所以前面都是给你铺垫一下的。”黎循传不好意思解释着,但见她笑个不停,恼羞成怒,“到底行不行。”   “我觉得特别好!”江芸芸板着脸,竖起大拇指,“你快写起来,我等会挂在门口,让过路的龙舟都看看。”   因为江芸芸的态度太过真挚,口气太过热拢,黎循传一时间没有分辨出新同桌到底有没有坏心眼。   “快去写,马上就可以挂起来了。”江芸芸认真说道,“我等会给你亲自挂上去,寓意也很好。”   黎循传多单纯的小孩啊,闻言,兴冲冲地去拿笔墨纸砚。   “我就说这个江芸是个蔫坏的。”江芸芸刚坐下,背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枝山,你明年一定高中状元。”   唐伯虎换了一件粉色的长袍,头上也带着榴花,学着江芸芸的口气,故意去酸祝枝山。   一如既往地猫嫌狗厌啊。   祝枝山也不生气,只是撇开唐伯虎,对着江芸芸笑说着:“好久不见。”   江芸芸连忙站起来,一眼就看到他们背后还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你们也在等龙舟?”   “这是扬州府学的学子,今日端午放假,所以相约踏青,这里既能看到扬州城,还能见到龙舟,位置也高,是一个好去处。”祝枝山笑着解释着。   “我们也今日放假,我是打算看龙舟的,城内太挤了,来城外看看也行。”江芸芸笑说着,“如此就不打扰你们。”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我听说前几日你在家舌战群儒。”唐伯虎见两人不理他,就主动凑上来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传的这么远吗?”   “外面都是骂战,但我可帮你说话了。”他炯炯盯着江芸芸看,一脸期待,“骂了很多人。”   江芸芸一头雾水,犹豫片刻,缓缓开口:“谢谢。”   唐伯虎一脸不满,捏着扇子的手发出咯咯几声。   江芸芸只好去看祝枝山。   “他想问你还生气吗?”祝枝山失笑。   江芸芸迷茫地睁大眼睛,看着越盯越紧的唐伯虎,突然失笑:“我没生气。”   唐伯虎仔细打量着她,随后轻哼一声,打开扇子,故作镇定地摇了摇扇子:“真的?”   “真的。”江芸芸点头,“那日我说话也直了些,我也做不得对。”   唐伯虎看了她几眼,最后还是低头,小声道歉:“反正那天甩脸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   江芸芸笑眯眯从袖子里递去一颗缠糖,哄道:“不生气,你朋友等久了,快去玩吧。”   唐伯虎眼睛一亮。   “这个糖吃嘴里冰冰凉凉的。”唐伯虎含含糊糊说道。   “里面加了橙橘皮和薄荷,困得时候吃一颗很清脑。”江芸芸坐在交椅上,开始整理挂在门上的轻纱。   “你朋友要等久了。”江芸芸见他还不肯走,不解问道,“还有其他事情?”   唐伯虎眨了眨眼,冷不丁说道:“不是朋友。”   江芸芸也跟着眨了眨眼。   “他们没意思,我想和你玩。”唐伯虎索性坐在另一张交椅上,眼巴巴说道,“你们等会要做什么。”   “等龙舟和游行过了,就放风筝,再吃吃饭,看看景,时间到了就可以回去了。”江芸芸老实交代着,“刚才内城人太多还没逛,等会回去再逛逛。”   唐伯虎哦了一声,坐了一会儿,然后和祝枝山一起去找山坡下的朋友。   江芸芸把黎循传自己做的大红蝙蝠风筝拿出来,整理鱼线。   只是她刚理好鱼线,唐伯虎就和祝枝山重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大串尾巴。   “我跟他们说你是黎公新收的徒弟,他们都很感兴趣,所以想来见见你。”唐伯虎得意说道,“你这么厉害的人,也该和他们交交朋友。”   江芸芸心中大喊‘闭嘴吧,唐伯虎!’,脸上却只能露出和煦乖巧的笑来。   历史上唐伯虎舞弊案一直含糊其词,但这几次相处下来,十有八九和这个得罪人的性格有脱不开的关系。   尤其是这嘴,不仅拉自己仇恨,还能给别人拉一波。   那六个年轻人皆穿着统一的深蓝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丝绸坠珠腰带,头戴黑巾,见了她只是笑了笑,神色各有不同。   “你们是府学的学生?”江芸芸每次上课都经过府学,自然也认得他们的衣服。   为首那人瞧着年纪最大,口气温和自我介绍着:“正是,在下何棐,这是我从弟何棠。”   与他站在最近的那人扫了江芸芸一眼,抬手行礼。   “在下盛仪。”他长了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便笑眯了眼。   “在下叶相。”这人长相普通,却瞧着文质彬彬。   “在下乔仁。”这人身形精壮,眉骨深刻,俊朗魁梧,手臂处鼓鼓的,像个练武之人。   “在下杨果。”这人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皮肤雪白,脸颊圆润,笑起来。   江芸芸一一回礼。   “这些都是府学的学生。”祝枝山文气解释着,“今日本相邀一起去南来寺烧香。”   “听说黎公收了你当徒弟。”那个叫杨果圆脸小少年直接开口问道,“你也是神童?”   江芸芸摆手:“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那黎公为何收你当徒弟。”何棠质问道。   江芸芸打量着他。   这是这几位学生中最掩饰不了自己心思的人。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是骄傲的年纪,看谁都带着几分比较。   “怎么说话怎么冲。”唐伯虎先不高兴了,“他可聪明了,只是以前没读过书,我就说他一定会三元……嗷呜。”   江芸芸眼疾手快踢了他一脚,随后把人往祝枝山那边一推,皮笑肉不笑说道:“那你去问我老师吧。”   “听说你之前并未读过书,如今四书五经学到哪了?”叶相笑问道。   “刚开始学论语。”江芸芸不避讳说道。   “你没读过书,但你识字?”圆眼盛仪敏锐发现问题。   若是一个三四岁开始启蒙的幼童,一般都是从千字文等启蒙书籍读起,可没有一开始就读论语的道理。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还未开口,背后唐伯虎又按捺不住了。   “自学成才,枝山给她念了一遍千字文,他就都会了,我就说他是神童了。”他一开口就能拉一片仇恨值,“你真是太谦虚了。”   江芸芸第一次有打人的心。   祝枝山眼疾手快把人拖走了。   “今日只是来看踏青的,不说其他了。”祝枝山临走前,和气说道,“今后自有见分晓的时候。”   江芸芸点头,微微一笑:“确实。”   有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唐伯虎和他玩得好,那确实是有理由的。   “今日只是来看踏青的,不说其他了。”何棐笑说着,“不知可否和江公子一起。”   江芸芸点头,重新拿起纸鸢:“自然可以。”   一群人见他神情自若得开始绕鱼线,便也跟着对视一眼,各自散去。   这个位置确实不错,登高望远,边上还有一棵大树,也可以躲躲阴影。不过大家都默契得在江芸芸身边打转。   黎公来扬州收徒的事情可是引起一阵风波的。   当日拜师之人不少就是府学名列前茅之辈,谁知道黎公一个没看上,竟然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岁小童。   这小童至今还未启过蒙。   这小童听说连字也不会写。   黎公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所有人都打算就近看一眼。   那边黎循传拿着写好的字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围着江芸芸那一堆人,其中以唐伯虎最是热情。   “你怎么不去拦着他。”他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头去问江渝,一脸不解。   江渝坐在小交椅上吃着杏梅,歪着脑袋想了想:“年纪大了,不好。”   黎循传被这个理由震惊了。   “你家哥哥又不是女孩子,交友还看年纪。”黎循传不满着,“你是不是看他好看,才故意不管的。”   江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不远处的唐伯虎,一本正经说道:“都挺好看的,但没有我哥哥好看,我哥哥是天下第一美人。”   黎循传笑:“芸哥儿确实长得格外好看,若是女子也当得起这个称号。”   江渝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随后低着头不说话,吃杏梅的动作快了一点。   “少吃点,等会还要吃饭呢。”黎循传贴心说道。   江渝虽然点了点头,但不耽误又拿了一个杏梅吃。   “字写好了。”江芸芸见黎循传来了,站起来说道,“我给你挂起来。”   她一动,那群人的影子也跟着动了一下。   黎循传吃惊:不是,玩皮影戏呢?   江芸芸离开后,那群人也跟着动了动,黎循传和唐伯虎对视一眼,随后默契地移开视线。   黎循传是个端方规矩君子,冰清玉洁,谦谦君子,唐伯虎偏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离经叛道,花花公子。   不合拍,那是注定的。   祝枝山远远看了一眼,背过身后笑。   “你笑什么?”江渝经过时,不解问道。   “笑,今日风景正好。”祝枝山看着懵懵懂懂的小女孩,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刚指挥好诚勇挂好那横幅,突然远远听到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龙舟来了!”江渝跳起来张望着。   湖边已经围满了看龙舟的人。   只见平静的湖面上,有一道水痕先一步而来,随后几船龙舟咬得很紧,接踵而来,正中的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   最前面的那一艘龙舟上,有人站在龙头上舞旗,左右两侧的人动作整齐划一,肌肉喷张,随着鼓声齐齐发力,正中的旗子上画了一条飞扬的龙,在风的助力下,好似真的要腾云驾雾。   这十只龙舟模样略有不同,有龙头,也有鱼头,更有虎头等样式,每条龙舟内的人都穿着相同的样子,只腰间系的布略有不同,正中旗帜的模样,或是图案,或是文字,张扬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鼓声越来越大,船桨击破水面的声音逐渐清晰,平静的湖面被彻底打破,水雾腾起,水珠四溅,湖边的呐喊声开始激烈起来。   “为什么边上会有小船。”江芸芸看了一会儿,问着一侧的唐伯虎。   “这些都是富绅士人包的小船,跟得紧,看得也真切。”   “那个龙头突然加快了!”江渝用力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跳起来,“好快!第一,是第一!”   “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黎循传脸颊通红,“唐人所言,名不虚传。”   龙舟速度极快,从看到到离开不过眨眼功夫。   “都说吴中是龙舟起源,自来端午赛龙舟活动盛行,今日一看名不虚传。”黎循传回过神来,意犹未尽。   “两堤擂鼓水悠悠,鼓棹衔龙岁陈陈。”   “南方竞渡满水流,风烟轻薄生画旗。③”   府学里的读书人争相留下观后感,圆脸杨果奋笔疾书。   “你也来一首吗?”何棠视线一转,扬了扬眉。   江芸芸眼皮子也不抬,直接把黎循传提溜过来:“来,给同窗背一首。”   黎循传和何棠大眼瞪小眼。   唐伯虎在一侧摇着扇子说着风凉话:“我们黎小公子是读书人,要不还是让我这个人间野客代劳吧。”   黎循传瞪了唐伯虎一眼,确实对江芸芸说着话:“你别慌,我会。”   江芸芸不仅一点也不慌,甚至觉得烦,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便牵着看热闹的江渝准备去另一侧放风筝。   作为一个内芯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一点也不想和十五六岁的小屁孩计较。   哦,还有一个二十岁的也不要。   “游行什么时候来啊。”江渝坐到交椅上,眼巴巴问道。   “也快了吧。”江芸芸远远看了眼城门口,说道。   那边已经开始斗诗了,一时间格外热闹。   少年春衫薄,意气风发时,一群人恨不得在此刻试探出个高低深浅来,抓到黎公的孙子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看了一会儿,随后收回视线,把风筝握在手里,笑说着:“走,我带你放风筝,我小时候放的可高了。”   江渝歪头:“哥哥骗人,哥哥也没放过风筝。”   “梦里放过,放得好高。”江芸芸脸不红心不跳,从善如流地改了说辞。   江芸芸高高举着风筝,从坡底一路逆风往上跑,小小的大红色蝙蝠在她手中,乘着风晃晃悠悠飞了上来。   夏日微热的风拖着小小的纸鸢,扶摇而上,烈烈的风吹着蝙蝠的翅膀,耀眼的蝙蝠便跟着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却是朝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   江渝抬起来,兴奋地尖叫起来。   不远处对诗的学子们听到动静,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站在山坡的最高点,小小的身影在碧空白云之下好似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偏当薰风吹过,衣袂翻飞时,那一笔就成了最生动的一幕。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四方于宣。④ 第三十章   端午过后, 江芸芸再一次投入紧张的学习中。   困顿天气长 ,院静人销夏。   书房的花圃被太阳晒得焉哒哒得没了精神,正中的院子那一缸荷花,荷叶郁郁葱葱, 成了初夏的唯一亮色。   黎循传已经熬不住去午睡了, 江芸芸还在学习开蒙要训, 那盆被拔了一根叶子的兰叶被她搬到桌子另一边, 免得晒坏了。   ——她只要对那小兰花稍有懈怠,就能收获对面哀怨的目光。   ——她每日不得不分了一丝心思在那花上。   小院寂静, 只有炭笔划过纸张的声音。   “乾坤覆载, 日月光明。四时来往,八节相通……”江芸芸一边背,一边把繁体字默写下来, 争取一笔到位, 不留差错。   开蒙要训字数和三字经差不多, 她花了三日时间便完全背下书, 笔画也都一字不差得记住了。   她每日给自己多加了识字的功课和多写一百个大字, 所以时间格外紧。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 幼童启蒙的六本书都已经学完,简体繁体切换自如, 基础字也都认识得差不多,甚至可以用毛笔写出一个能见人的字。   开蒙要训学到今日已经能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每个字单拎出来也能很快反应过来, 可见是真的滚瓜烂熟了。   初夏虽还未酷热,但正午没有一丝风, 院中伺候的仆人也跟着躲在隔间偷懒, 偏江芸芸巍然不动, 开始用毛笔最后一遍默写全本,就算是结束这本书的自学。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江芸芸落笔写好最后一个字,角落的沙漏也跟着发出叮咚一声,正是日中时刻,   绿树荫浓夏日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准备也去眯两炷香的时间。   “你怎么不去休息。”门口传来黎淳的声音。   江芸芸惊讶抬头:“老师,您没去休息?”   黎淳拿着一本册子,出现在门口。   “是早上的课没懂?”黎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向她的桌子。   江芸芸摇头:“我都听懂了,是我觉得自己基础太薄弱了,买了儿童启蒙的几本书,把基础字都认起来,这样也可以练练字。”   江芸芸把自己刚默好的开蒙要训递了过去。   若是有人对比过她两个月前交上去的那篇千字文,再看这篇开蒙要训就会发现她已经有了惊人的进步。   从最基础的排版间隔,到笔锋字体,那些毛病在这两个多月的学习中已经被她无师自通地纠正。   这一篇字已经有了她自己的风格。   欹正相生,丰筋多力,与她坚韧刻苦,却也机灵多变的性格如出一辙。   “写的很不错。”黎淳面不改色看了一眼,顺手收走了。   江芸芸受宠若惊,开学到现在,老师还没夸过人,每日布置的作业也都没有和黎循传一样拿回来重新写,不见骂但不见他表扬。   她有心想问一下,但看黎循传每次都是哭唧唧地跑出来,又胆怯地不敢开口。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老师看不上她的功课,心中沮丧了许久。   毕竟她的措辞内容都太过白话,虽也融入了自己的看法,但到底浅薄了点,也不知道合不合这个世界的口味。   她像水盆里的八爪鱼想要试探地摸索着这个世界,偏每次伸出触手隔壁的八爪鱼就在哇哇大哭,只好吓得讪讪地缩了回来。   今日时机正好,她一向是给了三分颜料就开染坊的人,忍不住问道:“我之前的那几分答卷。”   —— ——   京城,李府格外热闹。   “今日休沐我本打算去郊外踏青,倒是被你拉住了。”   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讲学士李东阳前日就给好友发了帖子,请他们来家中赏文。   “什么好文,让西涯那日亲自给我送帖子。”来人穿着一件紫色襕衫,腰间系着一条宽黑绦,绦儿如革带一般松松垮垮挂在腋下的纽襻中,末端系上一小块玉佩,懒懒搭在身后。   此人仪表堂堂,相貌俊伟,正是少詹事兼侍讲学士谢迁谢于乔。   “你这人,还促狭我。”李东阳穿着一身青色行衣,只在领口、衣襟和下摆处镶了一圈蓝色边缘,简单大方,“我还特意给你寻了马酒,真是白瞎了。”   谢迁闻言便笑了起来,他虽已不惑之年,那双桃花眼却越发深邃,眼角多情,发笑起来好似月牙一样下弯,不算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起,似醉非醉。   “那我今日可要痛快得喝了。”谢迁不客气地自己坐了下来,“今日可是又做了什么大作,请我们来欣赏和诗。”   李东阳神神秘秘说道:“可不是我的。”   “那你是新找的好友写出惊天动地诗作了?”谢迁笑问着。   李东阳交友广泛,只要有年轻人想要闯出名头,大都是给他投状,若是写得好,他也乐意推一把,开个诗会,做个文章,好好夸一下,扶持后辈,结交善缘。   “也不是。”李东阳神神秘秘说道。   这倒是让谢迁来了精神:“哦,也不是,那是徵伯的事?”   李东阳脸上笑意一顿,连连叹气:“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这些。”   谢迁也跟着叹气:“他是个聪明的,只你一个神童爹珠玉在前,他难免压力大。”   原来这个徵伯是李东阳的儿子李兆先,自幼颖敏过人,一目数行,过目不忘,写文章一气呵成,也是京城小有名气的神童,每次只要进考场考试便会大病一场,几次下来,身体便不如常人,读书也自然耽搁了,科举也不敢让他随意去考。   “若是有你家孩子省心就好了。”李东阳倒也豁达,笑着转移话题,“大中如今在文渊阁历练,今后必定大有出息。”   谢迁谦虚地摆了摆手。   “你们在聊什么?”说话间,仆从又引来一位身穿绿锻道袍,头戴黑色方巾的男子。   “实庵来的正好。”李东阳迎了上去,“正在谈孩子呢,你家伯安明年可有下场考试的打算?”   来人正是翰林院修撰王华,闻言黑了黑脸。   “居庸关、山海关走了,亲也娶了,明年是要他下场了。”王华狠狠说道,“也该收收心了。”   “伯安正是年轻气盛,可别又把他气走了。”谢迁笑说着。   “介夫因为实录的事情被副总裁留下了,叫我们先不用管他。”王华解释着。   “哦,怎么回事。”李东阳好奇问道,“他负责的‘大关系及大章奏、名臣传’①不是已经完工了吗,丘文庄博极群书都没挑出毛病,还夸他有良史之才,今日怎么留他下来了。”   王华还没说话,谢迁就先一步说道:“你且少打听这些事情,文庄公持论严正,你这话被人传出去,又要多费口舌。”   李东阳这才想起,此人是谢迁的座师,便也跟着摸摸鼻子,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眼看实录也快修好了,不是怕在此时又有波折吗?”   谢迁摇了摇头,无奈转移话题:“还是先弄个你的事吧。”   李东阳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我老师,朴庵公在扬州收了一个徒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得意说道,“你们知道吧。”   谢迁矜持点头:“听说过。”   “听说你师弟已经十岁了,还不曾读书。”王华也跟着好奇问道。   李东阳开始护犊子:“读书而已,几岁都不晚,我师弟虽说十岁才开始读,但那天资可是一点也不差,不然朴庵公怎么看得上。”   王华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说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自然不能以年纪区分。”   “人长而进益,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②,那小童到了十岁还能幡然醒悟也不算太晚。”谢迁也说道。   “可是年少神童,做了什么大作?”王华可太清楚李东阳的脾气了,每次来他家赴宴那都是有作诗任务的。   李东阳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故作矜持说道:“我这个小师弟一开始字也不认识,自学练字不说,学论语才半月,自写策论倒是有想法的人。”   谢迁先接了过去,拿去仔细看了看。   这是一篇基础策论,关于礼与法的看法,不少人在刚开始学论语时,都会有这样的作业,那个时候一般都是刚学习,能写出来就不错了,要是想写的深刻有力,非生而知之者不可为。   这篇文章让今日的谢迁看是没有什么奇特的,言辞稚嫩,论调简单,但放在一个刚启蒙的学童身上,却又觉得这人的想法有些意思。   内容隐隐约约有些离经叛道,但又格外温和,好似只是年少狂妄一般。   “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③”谢迁把策论递给王华,笑说道,“自来礼法不分家,他却非要分得清楚,倒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李东阳自来是护短的,虽对这位小师弟素未谋面,但老师在信中既然如此高兴,那他势必是要维护一下的。   “刑政平二百姓归之,礼义备而君子归④。”李东阳辩解着,“我瞧他颇有荀子之风。”   王华把那篇作业递了回去:“《说文》有言:‘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通篇对立法施令都是推崇,“律,均布也”,讲究刑无等级,我瞧着他倒是像法家。”   “看来是个性格规整严苛之人。”李东阳嘟囔着。   “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倍,礼义积而民和亲。⑤”谢迁笑眯眯说着,“你的小师弟还年轻,以为强力可以压倒一切,却不知春风沐浴才是上策。”   李东阳点头,大方承认:“毕竟年纪也小,刚刚读书,难免思虑不周。”   “今日找我们给你的小师弟修改文章。”王华不解问道。   这不是诗,又不能和诗。   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文章,也不能修改。   李东阳摇头。   王华惊讶:“那今日来找他们做什么?”   李东阳抱臂,神神秘秘一笑:“骂他!”   —— ——   这边远在山西作为副使督学的杨一清也收到了老师寄来的那封回信,见老师重新振作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可看着那篇稚嫩的文字,突然起了坏心眼,准备誊抄了一封,让人送去庆阳府安化县。   他在陕西提学时收了一个徒弟,性格颇为狂妄,名叫李梦阳,聪颖敏惠,熟读经诗,过几年也要下场考试,却总是自在得意,不免要人激一激。   现在现成的人来了。   杨一清提笔把江芸芸的这篇稿子大夸特夸,最后直接说道:“此子博学洽闻,理思周密,他日必成大器,京城诸友多称赏之,特送来给汝一观。”   他写完仔细看了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梦阳那边收到信件后于是一番鸡飞狗跳不说,连带着抓着几个好友,企图把这篇他完全看不上眼的文字一字一字分析出来。   白日里,这几人张狂极了,完全不把那封信放在眼里。   李梦阳深夜入睡前,冷不丁爬起来,恨恨说道。   ——“不行,我得起来读书。”   —— ——   山西,京城自然是一番热闹,隔壁的浙江倒是格外安静。   如今任浙江左布政使的刘大夏穿着粗布麻衣,脚踩草鞋从马车里走下来。   左布政使负责全省之民数田数,他前几日看到余姚交上来的鱼鳞图册略有不对,对比过十年前的那本,土地山林急剧减少,就连池塘也少了些许,便打算微服去看看。   这一看就发现了问题,自来江南税额就非常重,立国之时民生凋敝,太·祖、太·宗手段强硬,压得住官僚宦官,百姓尚且可以守着田地过日子,可到现在,天灾人祸不止,缴不起税额的百姓生活困难,不得不把田地卖给富人,富人不但坐享田租的收入,而且用金钱通过层层关系,获得官府税收减免。   可朝廷每年的税收就在这里,富人少了,剩下的便都分摊到其他百姓头上,时间一长,百姓不堪重负,起·义是迟早的事情。   刘大夏心事重重地回了府邸。   “老爷,扬州来信。”管家迎上前去,把手中的信递了上去。   刘大夏正打算接,看到自己手上还未清洗干净的淤泥,便在衣服上抹了一把,这才接了过来。   “什么时候送来的?”   “五日前,老爷出发去余姚的第二日,因老爷的吩咐,不敢随意外出,这才没有第一时间送出去。”   刘大夏小心翼翼地拆了信封,大致看了一眼,一直愁眉不展的脸上才露出笑来:“不碍事,是老师之前给我的回信。”   “他收了一个徒弟,打算在扬州养病,你去准备一套好点的笔墨,到时候亲自送去给小师弟当礼物。”   “老师身体不好,你去买条人参来。”   “师娘喜欢绣品,你去买个杭绣小屏送去。”   他走起路来带风,几步路的时间就把三件事都吩咐下去。   他沐浴后坐在书房内,正准备回信,突然看到那篇近乎白话的文章,犹豫片刻,还是提笔写了夸赞之语。   ——小师弟年纪小,敢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已经很厉害了!   —— ——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素未谋面的师兄们是给自己都挖了什么坑,中午没要到东西,反而挨了老师一顿骂,只好讪讪回去睡觉了。   下午下课后就忙着把论语的笔记装订成册,然后和自己论语书放在一起,方便时时刻刻复习。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学习,她的论语课终于在今天告一段落了!   黎循传羡慕地翻着她的笔记本。   江芸的笔记不是老师说什么她记什么,而且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归纳着,笔迹清晰,间距整齐,内容更是详实,把市面上主流的注解都标记进去。   “你这个是什么?”黎循传看着书页底下歪歪扭扭的线条,不解问道。   “数字,就是你看这张内容和第八页内容是有关联的,所以我在这里表了一个8,等以后回顾的时候,可以联动一起看,就可以加深记忆了。”江芸芸解释着,顺便为他示范了一下。   “这些字有些意思。”黎循传见他每页都在地下标记着,最后一页为什么有三位数?”   “就是我这本笔记一共一百三十六页。”江芸芸指了指那三个小数字,“这三个数字就是一百三十六的意思。”   黎循传看得叹为观止:“你的笔记放到书肆里,至少可以给你五两银子。”   江芸芸停下整理书的动作,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这么贵!”   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月,她已经知道五两银子可以让一家三口生活大半年!   “对啊,你要是以后出名了,就会有书商过来请你做注解,到时候就可以卖到一百两。”黎循传笑说着,“这些注解类的书一直都很畅销,一般人大都是家中珍藏,不愿被人知道的,所以市面上格外畅销。”   江芸芸讪讪坐了回去,继续预习下一本大学。   “这是老师教的,那我不能拿出去卖了。”她一脸伤心地翻开下一页,“我一定好好读书,争取自己早日编出明朝人自己的五三。”   黎循传小心翼翼凑过来问道:“你没钱了?”   “我不是一直没钱吗。”江芸芸大方说道,“没钱也没事,我现在吃住都在江家,笔墨纸砚老师都负责了,本来也不需要钱。”   “那你以后缺什么我给你买。”黎循传拍了拍胸脯,“我每个月有二两月钱。”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行,我一定不会辜负师侄的。”   黎循传脸上笑意一顿,恼羞成怒地捂着她的嘴:“不要喊这个,我明明比你还大。”   江芸芸拿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虽没说话,但明晃晃写着嚣张。   辈分这东西,可不看年纪。   黎循传气得脸都红了,只是反反复复念叨:“不准说这个,不行。”   江芸芸扒拉不下他的手,还未说话,就听到背后传来严肃的声音。   “你这么大岁数怎么还欺负人。”黎淳对着黎循传不悦教训着,“字练了吗?诗做了吗?策论写了吗?”   黎循传慌张地收回手,偏江芸芸是细皮嫩肉的白皮,微微一用力就在脸上留下红印子,瞧着好似真的被黎循传弄伤了一样。   “我们只是在开玩笑。”江芸芸替他解释着。   黎淳皱眉:“开玩笑怎好如此用力。”   黎循传低下脑袋。   “还有心思玩闹,看来是功课太少了,今日诗一天一篇,策论两天一片,字一天三百字。”黎淳淡淡说道,“也该学学别人的勤奋了。”   黎循传大惊失色,哀怨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无辜笑了笑。   黎淳没有理会两人的小心思,把手中的一叠纸递给江芸芸:“你之前的作业都在这里,我也都批改过了,写的不错。”   江芸芸欣喜得接了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黎淳细心到甚至她的每一句话都做了文雅的修饰,有些字句边上还有他的注解。   黎循传不甘示弱地抬头张望着。   “你有几篇关于养民的文写的不错。”黎淳矜持夸道,“尤其是那篇教化民众要结合律法,那句民各有心,而遍为要之,尤为点题。”   江芸芸听得心花怒放。   这是她读书以来听到的最多表扬的一天,不亚于幼儿园得了五朵大红花!   “不过……”黎淳话锋一转,“你是不是也太狂妄了。”   江芸芸脸上的笑匆忙退场。   “君命召,不俟驾行矣,说的是国君召见,臣子不等车马准备好就要动身应召,你写的是什么,即便君弱臣强,也该事君尽礼,你却要考教君主,好大的胆子,我瞧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收收你的狂妄,且给你老师安生日子。”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老师课上说这句话是未尽之语,说孔夫子没有明说召集为何事,乃是载笔体的书法特性,但我实在不知道孔夫子想说什么,这才想着春秋国家羸弱,是不是夫子对此事有不同的看法。”   黎淳听得脸色发黑。   有点道理,但不多,偏又反驳不得。   因为谁也不知道当时孔子到底为什么引出这句话。   但是能想到孔夫子去批评国君,仁者见仁,到底是谁的想法,可想而知。   江芸芸见老师的脸实在是黑,慌张地摸了摸鼻子,先一步道歉:“我错了,我该,这几篇我马上就去改。”   对面的黎循传捂嘴悄悄地笑。   “笑什么?”黎淳好似后面也长了一双眼睛,平静问道,“很好笑吗?”   黎循传立马敛下笑,缩成一团,低头装死。   “这么好笑,那你就也以此为内容写一篇,后日交上来。”黎淳幽幽说道,“这次要是还不行,你已经连续两次次功课都有问题了。”   黎循传哭丧着脸目送祖父离开。   江芸芸眨眼,好奇问道:“连续三次功课有问题,会怎么样?”   黎循传哀怨地看着她,哼哼唧唧:“都是你,我平白多了这个功课。”   “明明是你自己偷偷笑。”江芸芸不背这锅。   “自你来了之后,我的功课就没下去过,一日假都没有。”黎循传阴森森说道,“江芸,你中午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   江芸芸促狭地睁一眼闭一眼:“我记得某人睡得可比我踏实多了。”   黎循传哽咽。   这一个多月因为功课太多,考察太密集,压力太大,他每次倒下去就是沉睡,每日下午都要江芸来敲门才能挣扎着爬起来。   一个月时间,好似过了一年一般漫长。   疲惫,真的疲惫。   “这种命题很难吗?”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难。”黎循传开始翻开手边的各大房选。   房选其实就是科举教辅书,明朝读书人自己的五三,也就是传说中的八股范文选集,这里面又有很多分类,有每年官方出面印刷的考生的优选范文,也有民间组织选定的文章,一般都会附上专业的评点,这些书籍格外畅销。   黎循传手边就有七八本,他每日都会翻看这些选本,仔细研读。   “为何难?”江芸芸坚持不懈问道。   黎循传皱眉想了想:“这句话就是你说的载笔体的记录形式,所以没有前因后果,就字面意思理解的话,能引申的内容不多,单是破题我都没有思路。”   “你现在没有学过八股文,你还不懂这到底是是什么难题,要是我乡试碰上这个,我就完蛋了。”他哀嚎一声,翻书的动作也快不少了。   江芸芸看了一眼题目,又睨了一眼黎循传,摸着下巴沉默片刻,最后嗯了一声:“你不是说出解题答案了吗?”   黎循传翻书的手一顿,两条眉毛细细长长地皱着:“什么?”   江芸芸点了点那行字:“回答你说的前因后果是答题思路,是里,但分析这句话的成分缘由,不是表吗?”   黎循传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表里天然一体,若是表答得好,剑走偏锋,未必不行。”江芸芸歪着头说道,“先夸一段夸圣人,再写一段分析这段话的,然后在写这种问题的利弊,引用几个例子,最后收尾文体的主要特性。”   黎循传眼睛彻底亮了起来。   “这种算剑走偏锋,倒本质上也是扣题的。”   “你可真是读书的料子啊。”他激动得握着江芸芸的手,用力地晃了几下,“你为八股文而生。”   江芸芸嫌弃地抽出手。   ——按照现代人的标准,这句话像是在骂人。   —— ——   夏日的天暗得慢,天刚擦黑,江芸芸就准备收拾书箱归家了。   对面的黎循传惊醒过来,大吃一惊:“你今天回家这么早?”   “今日是渝姐儿生日,我得早点回去,等会去买点好吃的给她带回去。”江芸芸看了他一眼,“你这文章思路不错。”   “我按照你说的,先打个框架出来。”黎循传看了眼沙漏,才发现已经做了一个多时辰,把笔放下后,擦了擦手,“你等会,既然是渝姐儿生日,那我也送她个东西。”   江芸芸讶然:“不用,你不要打断思路。”   “已经写好框架了,只剩下润色了。”黎循传露出腼腆的笑来,“要的,你可是我好朋友啊,你妹妹生日我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黎家正在挂灯笼,晃晃悠悠的烛火落在少年飞扬的衣摆上,嘀嗒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上。   江芸芸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逐渐亮堂起来的院子。   头顶的烛火落在她的眉眼上,晃开了眉宇间的清冷。   黎家对于烛火毫不吝啬,尤其在黎循传的院子里,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味,街面上的打闹声也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江芸芸忙碌了一天的大脑在此刻蓦得放松下来,那份本就不安分的灵魂在此刻晃晃悠悠得出了体,却又漫无目的地飘着。   门口的那口水缸里的鱼,是前几日黎循传拉着她兴冲冲买的。   右侧的游廊第三根柱子上有两道浅浅的划痕,是他们的身高。   拱门上的藤蔓被薅秃了叶子,是有日中午两人无聊一边背书一边揪的。   江芸芸来这里两个多月,在江家那个小院,她必须是高大的,因为周笙和江渝要等她保护,在面对江如琅等人,她又必须是凶狠的,才能不让自己被他们吞噬。   只有在黎家。   她可以安静地站在这里,看着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天际。   但是这个大脸是谁?   她嫌弃得把黎循传的脑袋推开。   “做什么?突然靠这么近?”江芸芸无情伸手,把他的脸推开。   黎循传委屈:“我刚才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理我。”   江芸芸非常不上心的道歉:“走神了,真不好意思。”   黎循传也只是随口抱怨一句,随后兴冲冲地把手中的食盒摆在她面前。   “上次端午我看你妹妹很喜欢吃甜食,诺,我让诚勇去买的荷花酥,好看又好吃。”黎循传把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我看你不爱吃甜食,又去醉仙楼买了几个现成的肉菜。”   江芸芸没想到黎循传这么细心,一时间觉得刚才自己的态度太差了点。   “刚才我不会……”   黎循传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所以你觉得是我好,还是那个唐伯虎好?”   江芸芸顿了顿,把嘴边的歉意咽了回去,面无表情说道:“你有病。”   他提着食盒,背着书箱出了巷子口,正看到耕桑站在扶手上挂灯笼,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在这里挂灯笼啊。”   耕桑惊讶低头:“芸哥儿今日这么早归家?”   江芸芸抿唇笑了笑:“今日我妹妹生日,我特意早点回家。”   谁知耕桑听了竟把灯笼摘了下来。   “这是老太爷和老夫人特意为您准备的,怕您每日归家太晚,所以要我们在府门口和巷子口挂上灯笼,免得您磕磕绊绊,伤着自己。”   灯笼里的烛火也跟着晃了晃,一大片光晕在巷子口两侧也跟着晃了晃,连带着墙上的青苔在这一瞬间也暴露在视线中。   江芸芸呆怔在原处,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口。   ——为她挂的?!   这条巷子确实很黑,第一日走路,她还差点摔了,但不知何时,这条路又亮了起来,但那时她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   若是她今日没有早点回家,若是她一直没有发现呢。   江芸芸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周笙对她好,是因为她是江芸的生母,那黎家呢,他们不过是师徒关系而已,甚至她的拜师目的并不纯粹。   可黎家不仅庇护于她,甚至愿意在细枝末节处也无微不至的关照着。   “芸哥儿慢走,外面也黑了。”耕桑并未察觉她的心绪,一手夹着梯子,一手提着灯笼,却没有离开,只是微微提高灯笼,为她照亮眼前那段路,笑说着,“路上人多,且小心些。”   江芸芸回过神来,盯着光晕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谢谢。”   耕桑怔了怔,冷硬的脸上露出细微的笑来:“芸哥儿早些归家吧。”   —— ——   夜市千灯照碧云,内城河上游船纷纷,前呼后拥,酒楼食肆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江芸芸提着一大溜东西,边走边看,最后选择买了两只绢花,江渝到了爱美的年纪,好几次都喜欢摘花戴在头上,还偷偷涂周笙的口脂。   这些钱都是她这个月开始抄书赚的。   找的是上次买千字文的那个书肆老板,少东家大方,让她抄基础启蒙书,笔墨他们准备,一字不差抄好一本,给五十文。   启蒙书的内容,江芸芸不说倒背如流,那也是下笔有神,基本上是一次过,一个时辰能默写两本半。   她的抄本字迹干净,间距整齐,就连大小也是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是新手。   少东家格外满意,每次都多给五文钱,算是结一个善缘。   一个跟着状元的读书人,前途总不会差。   少东家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看着江芸芸的目光也更慈爱了,时不时还倒贴点吃喝过去。   一个月时间,她就赚了六百文,中间被唐伯虎那厮薅走一百文去喝酒,到现在也有五百文的零花钱。   不得不说兜里有钱,腰杆都是直的,这次给江渝买了桃花绢花作为礼物,她顺手给周笙也买了一只茉莉花绢花簪子,素净淡雅,很合适她。   “哎,这不是我们的未来的小状元吗?”江芸芸走到一处红楼前,突然听到熟悉的打趣声。   唐伯虎和一个美人一起走着,见了人就乐颠颠跑过来,脸喝得微红,脚步踉跄,但目光还算清明:“今日归家倒是早。”   唐伯虎和祝枝山现在还住在少东家书肆的后院,说是备考明年乡试,但整日游宴诗会,忙得脚不沾地,偶有几次来黎家门口接人,还被黎循传暗戳戳地盯着。   “我妹妹生日。”江芸芸目不斜视,看着唐伯虎,不解问道,“你不是说要备考明年乡试,枝山兄呢?”   “祝枝山好无趣。”唐伯虎皱巴着脸,耷拉着眉眼,委屈巴巴说着,“我请他出门喝酒,他不愿意,把我赶走了。”   江芸芸倒是也不给他面子:“确实打扰到他读书了。”   祝枝山十九岁就中了秀才,但之后五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除了每次都差点运气,还有就是交友实在广泛,每日能读书的时间都不多。   但来扬州后大概是被江芸芸浅浅地卷了一下,这两个月他闭门苦读,除了一些读书人的聚会,不再和唐伯虎整日混在一起。   唐伯虎没得到安慰,谴责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慢慢吞吞回过神来:“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江芸芸手里的食盒。   “楠枝给我妹准备的生日礼物。”江芸芸说道,“我得回去了。”   唐伯虎回过神来:“啊,你妹妹生日,那我也要准备准备礼物送过去,不能被黎循传比下去了。”   他摸了一下没摸到好东西,打了一个酒嗝,伸手去扒拉着江芸芸。   江芸芸刚伸出手准备去扶人,结果有一人从角落里冲出来,直接把唐伯虎撞到。   唐伯虎本就站不稳,这一下,直接一屁股摔在地上。   那女子惊叫一声。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唐伯虎的酒也一下醒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正中那个穿着褐色衣服的年轻人。   “是你。”江芸芸看着那人,突然回过神来,“怎么又是你!”   唐伯虎被人撞到倒也不生气,慢慢悠悠爬起来,打算靠近江芸芸,没想到那个沉默不说话的年轻人突然抬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抬起的那只手缓缓放了下来,犹豫问道:“我得罪过你了?”   “他不好。”那个年轻人扭头对着江芸芸说,“整日寻花问柳,会带坏你的。”   江芸芸还没说话,唐伯虎倒是警觉了:“你不会是黎楠枝派来挑拨离间的吧。”   江芸芸见两人鸡同鸭讲,一手分开一个。   “喝酒喝多了伤脑子,以后考不上解元了。”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喝酒误事,你别在这里吃亏。”   唐伯虎不服气。   江芸芸却没有惯着他,直接拉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离开。   今日的内城河里许是有什么活动,喧闹声络绎不绝,桥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时不时停下来观望着,鼓声,琴声交错响起。   长长的街道上坐落着一座座公衙官署,此刻大门紧闭,成了街上无声的存在。   两侧的酒楼上有人大笑,灯火惶惶,所有人都朝着最热闹的地方涌了过去。   湖中心有纨绔子弟一撒千金,不少人赶过去凑热闹。   江芸芸目不斜视,逆着人群回家,这条路她独自一人走了一个多月,并不会因为拥挤而迷路。   扬州是热闹的,但这些热闹终究是少数人的。   一阵喝彩声猝不及防响起,那阵急促的鼓声也随之骤然停下,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去,那个年轻人也顺势扭头去看。   有位穿着大红色衣服的舞女在甲板上翩然起舞,肤色雪白,眉点红心,手腕和脚腕处的铃铛还微微晃动着。   只有江芸芸不为所动,拉着那人穿过拥挤喧闹的人群,任由那些明暗交错的烛火在她脸上一道道闪过。   两人最后停下巷子口的那棵柳树下。   柳树枝条垂落,在夜风中好似女子的发髻,为这个热闹奢靡的扬州平添三分艳色。   “你到底是谁?”江芸芸问道。   她不笑时,眉目冷清,即便被不远处绮丽的烛火笼罩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已经深沉。   “一直跟着我做什么?”江芸芸紧盯着那人问道,“你若是再这样,我就报官了。”   那人吓得连连摆手:“我不是坏人。”   “那你是谁。”江芸芸步步紧逼。   江芸芸目光锐利,企图看穿这人的企图。   这人一直跟着她,她很早就发现了,一开始还格外警惕,试着把人抓出来,但这人也格外警觉,抓了两次都没抓到,便也放弃了,现在时间久了,见他只是亦步亦趋跟着自己,便也渐渐把他忽略,直到今日他突然冲出来。   江芸芸觉得,也该把此事料理干净。   那年轻人长得格外年轻,瞧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小麦色的皮肤,眼珠又圆又黑,在她的注视下,窘迫地低下头。   江芸芸越看这张脸,越觉得有点眼熟。   “你……”她沉默片刻,“你认识我娘?”   那人大惊失色。   江芸芸想起有一次周笙无意说起,她是有一个弟弟的。   “你是,她弟弟?”   她话音刚落,就见那人脸颊微红,拔腿想跑,眼疾手快把人拽回来。   ——这个一有问题就躲起来的毛病。   周笙他弟无疑了! 第三十一章   江芸芸本来从黎家出门还挺早的, 但还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归家。   江渝鼓着脸,不高兴质问着:“你不是说今日早点回家吗,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了。”   江芸芸捏了捏渝姐儿的小脸:“路上耽误了,碰到不少人, 这个是黎家哥哥送的糕点盒子, 里面还有几个肉菜呢。”   爱吃的江渝眼睛一亮。   “肉菜让陈妈妈热一下。”江芸芸避开江渝的小爪子, 把食盒整个递给陈墨荷。   陈墨荷笑着接了过去:“厨房那边也一直热着饭菜呢, 正好一起端过来。”   江渝捞了一个空,又开始气鼓鼓。   周笙拍了拍她脑袋:“正好, 一起去洗手吧。”   “不忙, 我还给你们都买了礼物。”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江渝的小脑袋立刻看向她的书箱。   “绢花!”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掏了出来,高高举起, “一人一个。”   江渝接过那枝逼真漂亮的桃花, 跳起来欢呼着, 立刻要戴到头上显摆一下。   周笙盯着那簇茉莉花, 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谢谢。”   “不客气。”江芸芸把书箱重新盖上, 笑问道,“喜欢茉莉吗?”   周笙眨了眨眼, 懵懂说道:“喜欢啊。”   “真的吗?”江芸芸仔细打量着她,直接说道,“我之前送你凌霄花, 你不喜欢,所以我今日换了一个送你。”   周笙低着头, 手指捏着茉莉花绢花的木簪子。   “我想送你喜欢的花, 而不是我送的, 你都喜欢的花。”江芸芸强调着。   周笙沉默,手指抚摸着簪子。   “我以前也很喜欢凌霄花,它在春日开的满满一墙,像云霞一样漂亮。”她低声说道,“直到后来家里落败了,能卖的都卖了,到最后只剩下那一面凌霄花了。”   江渝已经跑到外面,围着陈妈妈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屋内的烛火发出噼啪的声音,火苗晃了晃,连带着影子也跟着抖了抖。   那段时日简直是噩梦,她每日在惶恐中睡下,在尖叫中醒来,爹喝得烂醉如泥,弟弟年纪小只会哭,所有人都围着她说话,那些目光,那些影子落在她身上,令她恐惧恶心。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要是男子就好了,我可以去外面打工挣钱,我可以正大光明走在路上,可我是凌霄花,凌霄花只能攀附着墙,我哪里都去不了。”   周笙有些迷茫,也有些难过,连着声音都是断断续续:“我,不是不喜欢凌霄花的。”   年少时,她也曾搬着椅子睡到凌霄花墙下,也曾坐在那里听着爹爹给她念诗,在那里喂着邻居家的猫。   她也是很喜欢,很喜欢,热烈灿烂的凌霄花。   江芸芸蓦地有些难过。   这么好的周笙,怎么就生在这样的年代呢。   “没关系,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江芸芸沉声说道。   周笙眼眶微红,看着她笑了笑。   “所以我其实不讨厌江如琅。”她低声说道。   江芸芸不解地看着她。   “你好几次因为我给他难堪。”她苦笑着解释道,“我是一个软弱的人,在这里不用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夫人再严苛也不会有外面那些催债的可怕,而且她心气高,也从不会主动为难我,江如琅再坏,也不至于对我下毒手,只是受一些言语上的奚落。”   江芸芸神色怔动,脸上露出一丝的迷茫。   “可你,日子过得也不好啊。”江芸芸莫名胆怯地避开周笙温柔的视线,只是喃喃说道。   “日子总是要过的。”周笙声音微微颤抖,“所以,你以后,一定要过的更好一点。”   江芸芸只觉得心口闷闷的。   她觉得周笙想法不对,却又不知道这话从哪里说起。   周笙是被绳索紧紧缠绕着的人,那根绳索是那个赌鬼爹为他缠上的,是江如琅附加给她的,她本该努力去挣脱,争取去更好的土壤里生活,可现实是,她不得不选择麻木忍受,因为这里并没有土壤。   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藤蔓,只能依附,而不是扎根。   “阿娘!”江渝已经戴上了绢花,兴冲冲跑过来,托着脸问道,“好看吗?”   “好看。”周笙回过神来,低头,掩下眼底的泪意,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温柔说道,“洗个手,吃饭吧。”   江渝又兴冲冲地跑了。   “走吧,洗手去。”周笙牵着江芸芸的手,神色恢复如常,“今日不是说早点归家吗,怎么回来还这么晚。”   江芸芸回过神来,闷闷说道:“碰到一个人,我吃完饭和你说。”   —— ——   “我,我是你舅舅……”那个年轻人一顿,小心翼翼盯着她,见她面无表情,又连连摆手,“你不叫我舅舅也可以的,要不叫我周鹿鸣。”   江芸芸抱臂,非常警觉:“过来找我做什么?”   周鹿鸣见她如此抗拒,嘴角微动,却又没说话。   “我们没有钱。”江芸芸直接说道,“我们日子过得也很紧巴的,要是你找我们借钱是不可能的。”   周鹿鸣连连摆手:“不不,不是借钱。”   江芸芸越发警惕,皱眉打量着他。   周笙他爹是赌博的,赌博的人到最后大都丧心病狂,现在突然出来一个周鹿鸣,她不得不提高警惕。   周鹿鸣穿的是麻布短打,倒也还算干净,衣服袖口也都整整齐齐的,鞋子穿的是草鞋,磨得一边矮,脚边还蹭着深褐色的淤泥,整体收拾得还算干净。   “你去码头做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周鹿鸣大惊:“你怎么知道我在码头做工。”   “你如今在码头做工?”江芸芸挑眉反问,“不是说码头做工要钱吗?”   “那是打零工的,搬一天要抽十文铜钱,我是村长介绍我去做长期的。”他憨厚地笑了笑,“在挹江门给钞关的人搬东西的,不用抽成,每日中午还给两个馒头。”   江芸芸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周鹿鸣讪讪闭上嘴,尴尬地动了动,想跑,偏被人紧紧拽着手臂:“你是读书人,我与你说这个做什么?”   “所以你来找我到底要做什么?”江芸芸耐心问道。   周鹿鸣沉默,好一会才扭扭捏捏说道:“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想见见你,前年爹走了,我想办法给姐姐递了信,但是姐姐还是没回来……不不,我没有怪她的意思,就是没回来也好,她肯定还怨恨着爹的,而且爹走得也不好看,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江芸芸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吃一惊。   周笙的赌鬼爹死了!   之前周笙提起她爹的时候,口气明显是不知情。   “你什么时候送的?”江芸芸问道。   周鹿鸣摸了摸脑袋:“就前年刚下雪的时候吧,有点不记得了。”   江芸芸狐疑地看着他:“这种事情还能记不住。”   “他……”周鹿鸣欲言又止,“我们关系一般。”   江芸芸沉默片刻。   “那他是怎么走的。”江芸芸又问。   “他当时大冬天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喝酒摔河里了,虽然被人救起来了,但也不太行了。”周鹿鸣口气平静,“第二天就不行了,我第二天就让村头的李叔帮忙送信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送进来了?”   “说是给了三十文钱,送进去了。”周鹿鸣低着头说道。   江芸芸沉默,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面容还有些稚嫩,但发丝间已经有几根白发,露出的手指是满满的厚茧,可见他的日子不算好过。   “我娘没收到。”江芸芸为周笙解释道,“她不知道这个事情。”   周鹿鸣眼睛一亮。   这样仔细一看,才发现姐弟两人的眼睛长得格外相似,又大又圆,眼珠子漆黑。   “那你今日来做什么?”江芸芸岔开话题。   “今天是不是渝姐儿的生日啊。”周鹿鸣扭扭捏捏说道。   江芸芸点头:“对,你怎么知道。”   “我,我打听到的。”周鹿鸣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头的小猪模型。   “这是我从虎丘商人那边特意买的耍货。”周鹿鸣小心翼翼递过来,“你可以帮我给她吗?”   这是一个木偶玩具,只有巴掌大小,但是制作格外精美生动,小猪的耳朵、尾巴和四肢甚至可以扭动。   江芸芸思索了片刻,最后点头应下:“行,我帮你转交。”   周鹿鸣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   这一笑起来,和周笙的感觉更像了。   江芸芸看着他眉眼相似的样子,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顿时有些犹豫。   “怎么了?”周鹿鸣不解问道。   “你为什么好端端想给渝姐儿送东西。”江芸芸咬了咬牙,脱口而出。“之前不是都没联系吗。”   周鹿鸣脸上的笑缓缓僵硬下来,嘴角微动,面容涨红,眼珠子不自觉地转了转。   他好像站在这里,又好像被这句话击倒,整个人尴尬而恍惚。   “我娘过得日子不好,你要是有所求,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江芸芸舔了舔唇,但还是继续说道,“你若是只是想和和她说几句话,我可以为你转交几句话。”   周鹿鸣低着头,那几艘花船已经走远了,那点微亮的光便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两人站在黑暗处,只有头顶的那点月光微微地发着光,照得两人面容模糊不清。   “我,我没要要打扰你的意思。”许久之后,周鹿鸣强忍着激动说道。   “我知道。”江芸芸镇定说道,“我知道你跟了我好几天了,要不是今天唐伯虎冒冒失失,我看你也不会出来。”   许是她的态度不是刚才的质疑,周鹿鸣也跟着冷静下来。   “扬州城里也是有很多拐子,我看你每天这么晚回家,怕你有危险,所以才一直跟着你的。”他低声说道,“我不想害你的。”   “谢谢你。”江芸芸笑说着。   周鹿鸣被这话弄得一愣一愣的,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尴尬地摸了摸脸:“肯定也吓到你了。”   江芸芸只是笑看着他。   “我知道我没脸见姐姐,而且之前我爹很爱喝酒,家里一团乱麻,我也不想牵连你们,后来爹死了,我来城里打工,要不是那天在路上见到你太激动了,我本来不想打扰你们的。”周鹿鸣丧气说道,“我其实很早就看过你了,就那天你在路上追人,我怕你有危险,就一直跟着你。”   江芸芸恍然大悟:“你是不要钱的那个人。”   那人红了脸:“我也不是去追贼的,不好意思拿钱。”   “然后那天我又看你一个人站在路边,我就以为你迷路了,我想送你回家。”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结果害你挨打了。”   周鹿鸣摸了摸脑袋:“不疼的。”   “我就是脑子一热,所以才想给渝姐儿送个东西的。”他沮丧地低着头,“要是打扰了我就拿回来。”   他伸手去拿木猪,却被江芸芸躲了过去。   “我不是要故意怀疑你的,只是你突然出现,我怕有问题。”江芸芸解释道,“我得保护好娘和渝姐儿。”   周鹿鸣眼睛又是一亮:“我知道我知道,外面的人都说你找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师,以后要读书了,以后也能做一棵大树,保护姐姐了。”   “嗯。”江芸芸看了眼天色,“我要回去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娘说嘛?”   —— ——   “没有话跟我说?”周笙失魂落魄地坐着,喃喃自语。   江芸芸倒是能理解一点:“可能是太久没见面了,不知道说什么。”   周笙低着头坐着。   “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他才八岁,这些年一个人肯定很辛苦。”她沙哑说着,“我也有点记不清他了。”   江芸芸只是沉默地陪着她一起坐。   “那个人,真的死了吗?”许久之后,周笙抬眸,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盯着江芸芸,似有水光闪过,但仔细看去又好似是对面那盏烛火的光影在晃动。   “应该是。”江芸芸犹豫说道,“你若是不相信,我明日去帮你看看。”   周笙立马拒绝:“不不,不要耽误你读书,而且,那个人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说完又沉默了,许久之后眼角渗出一点泪水。   “走了也好,留着也是祸害。”她垂眸,想露出无所谓的神色,可脸上的肉抽动了好几下,到最后还是捂着嘴无声哭了起来。   江芸芸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那对消瘦的肩胛骨在微微颤动,强忍着巨大的悲伤。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许久之后,周笙低声说道,“没赌之前,他明明也是很好的人,学生交不起束脩,他也都不收的,他教书又认真又仔细,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教我读书,带着我去摘桃花,还给我买了笙说要教我。”   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声音也逐渐平静下来。   “我真是恨死赌的人了。”她擦了擦眼泪,露出少见的憎恶的情绪。   江芸芸嗯了一声:“黄赌毒害死人。”   周笙沉默地呆坐着,连着鼻尖都通红的。   “那你想见他吗?”江芸芸又问道。   周笙迷茫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恍惚说道:“我还能见到他吗?”   江芸芸想了想:“我来想办法,你要是想见他,我就去帮你想办法。”   “这会不会耽误你读书。”周笙纠结说道,“你功课这么紧,不好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芸芸笑了笑:“你这个也是我的功课。”   周笙不解地看着她。   “生活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江芸芸笑说着,随后把书箱里的木猪拿出来,“渝姐儿藏不住事,而且她身边的几个丫鬟,我看着也不是老实的,这东西我先不交给她,放你这里保管,等我处理好周鹿鸣的事情,再做打算。”   周笙接过那个木猪,放在手心看了看,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来:“好可爱的小猪。”   “他说他去找虎丘商人那边买的,想来也是花了心思的。”江芸芸交代完事情,就起身说道,“我去做作业了,娘不要多想,免得伤了身体。”   周笙也跟着站了起来,不安说道:“耽误你读书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看着周笙,沉默片刻:“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什么?”周笙不解,脸上越发惶恐。   江芸芸转身,直视着周笙:“你没有耽误我读书,你的事情和读书一样重要。”   自从占据了这具身体,她就自认对周笙和江渝是有责任的。   周笙对她越好,她反而觉得越是亏欠她。   江芸不在了,所以她这个外来者要替这个小孩保护她的母亲和妹妹。   这是江芸曾经的命运,也是江芸芸未来的路。   周笙被她看着更加不安,许久之后,小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醒来我总觉得你不一样了,你长大了,但又好像不只是长大了。”   江芸芸没想到周笙这么敏锐。   “我就是长大了,长成和你一样的大,也许就是以前的我想要变成保护你的样子。”她含糊说道。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摸了摸江芸芸故作大人模样包起来的头巾:“那你多吃点才会长高,我瞧着你好像又瘦了。”   江芸芸叹气:“在吃了在吃了。”   这具身体怎么吃不胖啊,真是让人为难。   —— ——   天际还灰蒙蒙的,江芸芸就爬起来了。   乐山在隔壁听到动静,咕噜一下爬起来。   “怎么起的这么早。”乐水闷着脑袋抱怨着。   还未说完,就被乐山打了一下脑袋。   “你去盯着牛奶和鸡蛋,我去打热水。”乐山有条不紊吩咐着。   “来个冷水就行,我醒醒神。”屋内,江芸芸一边打哈欠,一边束头巾。   “你帮我去看看早饭有了没,我今天要早点出门。”等洗好脸,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书箱,把功课和书本都仔细清点了一遍,这才继续合上。   幸好现在院子大,她这边起得早,也没有吵醒周笙和江渝她们。   “可是套车?”乐山端着早饭过来时,问道。   江芸芸摇头,慢慢吞吞开始吃饭。   她吃饭一向细嚼慢咽,不会因为时间赶就胡乱吃下去,而且她饭量也大,基本上端上来的都会全部吃掉。   等吃好饭,蒙蒙亮的天色终于亮了起来。   夏日悠长,早上还不太炎热,她吃好早饭,背上书箱就准备出门。   乐山连忙跟在他身后。   江芸芸走了几步,突然扭头去看他。   乐山停了下来,低眉顺眼地站着。   “我,可以相信你吗?”江芸芸沉默片刻后问道。   乐山心跳急速,知道是自己的机会来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连忙侧了侧身子避开:“你这样,大家都知道我们之间有事情了。”   她现在发现,直接叫人起来他们大都不会起来,所有每次都要找个借口。   果不其然,乐山连忙爬了起来并且警惕都看了看周围。   “我想叫你帮我办件事情。”江芸芸继续走着,声音只够两个人听得见。   乐山双手紧紧握着,强忍着激动问道:“二公子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一定在所不惜。”   江芸芸顿了顿:“没这么夸张,就是想叫你帮我去个地方查一个事情。”   乐山眼睛一亮:“一定查得清清楚楚。”   江芸芸停下脚步,刚踮起脚尖,乐山就连忙弯下腰来。   —— ——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她今日这么早出门是为了见周鹿鸣。   周鹿鸣一大早就坐在西侧门对街的小茶棚里,见了人立马站了起来。   江芸芸走了上去,直接说道:“我娘想和你见一面。”   周鹿鸣眼睛一亮。   “但现在还不能见面,我怕江如琅这人出幺蛾子,所以你先等等,我安排好了,再来通知你。”江芸芸利索说道,“你现在住在哪里,我怎么能找到你。”   周鹿鸣强忍着激动连连低头:“我现在住在挹江门附近的码头帐篷里。”   江芸芸惊讶:“你没有落脚的地方?”   周鹿鸣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扬州租子太高了,我想攒点钱,而且码头开工很早,天不亮就开工了,我若是回村子,会来不及的。”   “那个帐篷挺好的,一个月就三十个铜钱,一人一间,也不乱。”周鹿鸣又解释着。   江芸芸欲言又止,却也拿不出钱来,沉默片刻才说道:“那你照顾好自己。”   周鹿鸣激动点头:“好好好。”   “在水关桥边上最里面的杨柳街里,有一些民居会有把房子隔成一间间出售的,听说价格一个月五十文左右,就是房间也很小,但好歹有屋檐可以遮风挡雨,距离你去码头走路也就三炷香的时间。”身后的乐山察觉到江芸的犹豫,冷不丁说道。   周鹿鸣眼睛一亮:“真的?”   乐山和气点头:“对,那里本就是租给来码头做生意或者打工的人,但也鱼龙混杂,你若是有钱财还是要好好保护起来。”   周鹿鸣连连点头。   “谢谢。”江芸芸闻言,点头道谢。   乐山心中一喜,但还是恭敬说道:“不敢。”   “我要去上课了,你上工注意安全。”临走前,江芸芸说道。   “这个糕饼很好吃的,我早上排队买的。”周鹿鸣突然把手中的蒸饼递了过来,扭捏说道。   江芸芸笑着接了过去:“好,我会吃的。”   周鹿鸣又露出释然的笑来。   扬州似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昨夜那般热闹,今日一大早还是如此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叫卖声络绎不绝,蒸笼下的白烟腾空而起,喷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江芸芸捧着还带着余热的糕饼走在路上,并不受周围影响。   乐山犹豫一会儿,小声问道:“二公子早上没吃饱。”   “吃饱了。”江芸芸笑说着,“我早上起得早,你是不是还没吃,你不用送我到黎家了,去找个摊贩吃早饭,然后直接出城吧。”   乐山没有走,跟着走了几步,忍不住又问道:“这个糕饼应该是钞关码头那家李大娘糕饼摊的,都是买给做苦力的人,因为便宜量大才格外欢迎,其实不太好吃。”   江芸芸嗯了一声,拿着被荷叶包裹着的糕饼翻看一下:“不好吃吗?里面夹什么的?”   “自然比不上江家的伙食,但口味比其他又要好很多,所以每日天不亮就开始有人来排队了,”乐山说,“至于口味,不外乎猪肉这些。”   “那他不是很早就要爬起来。”江芸芸没想到买个糕饼还要排队。   “应该要的。”乐山说。   “那我带回去和我娘一起吃。”江芸芸笑说着。   乐山顿了顿,没说下去。   “送礼不是要看贵重的,是看心意的。”江芸芸看了他一眼,笑说着,“我觉得他已经能做到最好的,那便可以了。”   “而且我收了他的糕饼,他开心。”她想了想,“我也不觉得这个糕饼不好,吃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呢。”   “您以后若是有了大出息,有一个在码头扛沙袋的舅舅,传出去不好听。”乐山低声劝道。   “先不说我以后有没有大出息。”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但嫌贫爱富肯定是不对的,而且我也不觉得靠自己双手过日子的人,有什么不好,若是有人因为这个看不起我,那我们本来就不是在同一个道德水平线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乐山低着头没说话。   “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江芸芸停下脚步,转身说道,“那我也直接跟你说,你来我这里不外乎想要博一个前程,我现在前途未知,你在我身上押宝也跟着着急。”   乐山脸色大变。   “你先听我说,只要你不违法乱纪,作奸犯科,也别出卖我,我若是有了出息,以后也会帮你一把,又或者你若是有了更好的出路,我可以替你把奴籍去了,你我各自高飞,也算不虚这几月相识。”   大明的奴籍是贱籍,良贱不通婚也罢,一个贱字几乎断了他们所有的路,生死富贵皆不由己。   “我……”乐山欲言又止。   “你不需要对我表忠心,我也不需要你的忠心,你自己想清楚才是最重要的,我只想要你的良心,今后不要把路走窄了。”江芸芸说完就扭头走了,“不过我早上说的事,你记得帮我看一下,我不会让你白跑腿的,到时候给你五十文铜钱。”   乐山连连摆手:“给二公子办事,哪里需要钱。”   “要的,这是你的辛苦费。”江芸芸说,“你去吃饭吧,我得走快些了。”   乐山目送那个瘦弱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人群中,沉默了许久。   江芸的话太和气了,完全没有用权势金钱去笼络收买人心的强势,甚至还有点商量的口气,但乐山却又莫名觉得震动。   他小小年纪卖身进府,带着弟弟吃尽了苦头,所有人都可以打骂使唤他,他也实在攒不出钱,要不然也不会被赶到江芸身边来。   人人都说这个二公子是刺头,是硬骨头,谁去他身边定是要日日挨打的。   若非这样,乐水也不会受人蛊惑。   可他们真的知道江芸的性格吗,他们真的有见过有人可以这么和气地和他们说过话吗。   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可怜施舍的。   他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个普通人,不会看不起你,也不会折辱你,只是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温和又不攻击,沉默却不阴沉。   从未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   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人。   乐山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听着那些喧闹的声音,那颗沉寂的心好似活了过来,忍不住红了眼睛。   江芸也许会有出息,也许也不会有,因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也大有人在,他们这些蝼蚁哪里赌得起,可乐山想着。   这次是真的赌对了。   他不想再做这个贱人了。   —— ——   《论语》学完后,江芸芸开始学《孟子》。   这本书虽然只有七个章节,但是四书中篇幅最长,块头最大的,江芸芸提早半个月开始背诵,到现在也没背完。   ——每日一次痛恨自己怎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史记·孟荀列传》有言‘孟轲所如不合,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它和论语不同,他是孟子自撰的故事,如今市面上的主要注本分别是汉赵岐注、宋孙奭疏的《孟子注疏》……①”   黎淳在开始教授内容时,先介绍这本书。   “这三本注解书家里都有吗?”江芸芸举手问道,“我想提前看一下。”   黎淳满意点头:“下课之后,我让黎风送来。”   背后的黎循传在心里冷笑一声:又开始卷了是不是。   ‘卷’是他跟着江芸新学的词。   一开始他不懂什么意思,直到江芸自己比划了一下卷馅的姿势。   懵懂无知的小少年恍然大悟。   原来我就是那个馅,整天被她卷进去。   这些注解明明祖父课上都会讲,一般人都是学完全本之后再去找来加深理解的,怎么会有人有精力一口气学四本!   ——祖父一定又要给我加作业了。   他用笔挠了挠脑袋,心事重重,一边想一边奋笔疾书。   写不完,根本写不完!   果不其然,临走前,黎淳对着自家乖乖坐着的小孙子开口:“好久没有考教你孟子了,你们两个今日就‘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这句话写一篇策论来,明日一起交。”   梁惠王上篇共有七小节,早上只学了前四节,这句话是第三节中的一句,这一篇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出处。   “你之前交上来的那一篇‘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写的不错,另辟蹊径,见题也快。”黎淳把他的功课还回去,“文字上我略有修改,以后要多斟酌语句。”   黎循传眼睛一亮,下意识看向江芸。   江芸芸也不知听到没听到,还在奋笔疾书,头也不抬一下。   黎循传又垮了垮脸。   ——整天在忙什么!   黎淳把两个小辈的动作看在心里。   楠枝是个怎么样的人,他自然知道,这篇文章破题思路诡谲,绝非他能想出来的。   眼下这个破题的人,不动如山,倒是真坐得住。   “自己再选几个题目,用这个思路多做几遍,巩固一下。”黎淳说道。   黎循传点头。   黎淳又看了一眼江芸芸:“今日的课可有不懂的地方。”   江芸芸吹了吹墨迹,笑眯眯说道:“老师说的通俗易懂,我都听懂了,晚上在功课上实践一下。”   黎淳就是喜欢她读书认真的劲,学得快,吃得透,用得上,真是一块读书的好料子,他摸着胡子,笑眯眯出了书房。   远方有人回信,他去看看。   要是这些人能明白他的意思就更好了。   等黎淳走远了,黎循传就忍不住凑过来:“我看你今日心事重重的。”   江芸芸抬眸,不解问道:“你怎么看得出来。”   黎循传摸着下巴打量着:“就是看出来的。”   “那你还能看出什么?”江芸芸笑眯眯逗他。   黎循传被她笑得脸红,尴尬站起来,那双眼睛不好意思地转了转:“你笑我做什么。”   “我没笑你,我是真的有点事。”江芸芸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托着下巴问道,“你知道我娘要是想出门,能有什么办法吗?”   黎循传眨眼,也跟着懵懂摇了摇头。   黎家重规矩,前宅后院分得格外清,黎循传对这些内宅事务一窍不通。   “我今天见到了我的小舅舅。”江芸芸苦恼说,“他们姐弟十多年未见了,我想要他们见一面,但是我娘出不去小院,我舅舅也进不去江家。”   黎循传也跟着苦恼起来,皱着脸:“你不能带你娘找个借口出门吗?”   江芸芸摇头:“我出门没事,但其余人出门都是要去沁园拿牌子,一旦拿了牌子事情就闹大了,我不想要江如琅知道这个事情。”   “这些事情,你去问我祖母更合适一点。”黎循传说道,“也许她有办法。”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可真是聪明。”   黎循传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   —— ——   午饭过后,黎老夫人正坐在树阴下和老师下棋,边上烧着一壶茶水,小孔中正冒出缕缕轻烟。   “你下棋太臭了。”一进来,江芸芸就听到黎老夫人嫌弃的声音,“让了你三子了,怎么还输了。”   黎淳不高兴说道:“我就说要让五子,你怎么不让。”   “让你五子我肯定输,我肯定不让啊。”老夫人更加不悦,“你的棋艺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   “你不是也没有进步,不然肯定让我五子也能赢。”黎淳气呼呼地坐在一侧的木藤椅上,拿起茶几上的回信,“不理你了。”   江芸芸就是这种尴尬氛围内被人送了进来,眼珠子也不知往哪里转。   “听说你找我?”黎老夫人见她来了,倒是不生气了,脸上露出和气的笑来,“找我有何事。”   江芸芸低眉顺眼行礼:“有件事情想请教师母。”   “会下棋吗?”老夫人招了招手。   江芸芸摇头:“没学过。”   “你老师下棋可不太好,君子六艺,总要都学一点,以后出门也不会太露怯。”老夫人笑说着,“我教你。”   隔壁的黎淳冷哼一声。   江芸芸尴尬捏了捏手指。   “理那臭棋篓子做什么!”老夫人眼睛瞪了他一眼,随后话锋一转,和风细雨道,“芸哥儿快坐上来。”   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坐上长塌。   “下棋啊,讲究虚实先后,进退退守,这九个小圆点是星位,中间这个星位又称为天元,下围棋的规矩是白先黑后,这颗棋子与它相邻的四个点空点就是他的气,若是同色在一起,那便是一个整体,但你若是用白子断了,那气就断了,若是四面包围,那这个黑子就是你的了……”   老夫人兴致勃勃解释着,江芸芸坐在一侧规规矩矩听着。   听上去不难,是一个要统筹全局,猜测人心的游戏,她在老夫人的殷勤劝说下,犹犹豫豫地下了一子。   “啊,芸哥儿真是聪明啊。”   “对对,这里下得好。”   “这是有天赋呢。”   江芸芸在老夫人一声声的逐渐迷失自己,不知不觉就下了一个时辰。   “下这里,要输了。”不知何时,黎淳在身边观战,忍不住出手指点一下。   江芸芸回过神来,皱眉,犹豫了一会儿,拒绝道:“不行,要下这里。”   她缓缓堵了一个白子的路。   这一招看不出哪里厉害,但随着时局变化,棋风不知何时骤然一变,原本颓废的黑气突然有了一道生气。   老夫人眼睛一亮。   黎淳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好聪明。”她兴奋说道,“以后跟着我学下棋吧。”   江芸芸不好开口。   倒是黎淳哼哼唧唧了好了一会儿,最后又说道:“下次等他四书学好了,我再让他来跟你学。”   江芸芸回过神来,才发现因为太过紧张,肩膀僵硬。   “忙着下棋都忘记问了,你大中午不休息来找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老夫人一颗颗捡着棋子,笑问道。   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我娘家中还有一个弟弟,有十年没见,我想知道有没有办法,让我娘出门单独见他一面。”   “直接出门不行吗?”老夫人不解。   江芸芸面露为难之色。   在场的都是人精,一眼就看出他的未尽之言。   “满脑子不好好读书,尽想这些事情。”黎淳坐回藤椅上,背对着她们,“如此尊卑不分,今后小心给你惹麻烦。”   老夫人眉心一动:“你少说几句。”   黎淳不说话了。   “她生我养我,就是我娘。”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身上流着她的血,就是最大的伦理规矩,而不是人为定下的规矩。”   老夫人一听,眼皮子忍不住一跳。   黎淳果不其然生气说道:“这些日子的书都白读了。”   “我没有白读,就是读了才知道是非,才知道这是不对的。”江芸芸倔强说道。   黎淳生气地瞪着她。   “不要在我这里吵架。”老夫人揉了揉额头,“吵得我头疼。”   江芸芸和黎淳对视一眼,各自默契地闭上嘴,移开视线。   “若是有人愿意请她出门赴宴便好了。”黎老夫人说道,“不能是夫人的宴会,必须也是妾侍的。”   江芸芸懵懂听着,随后嗯了一声,闷闷地起身离开了,竟也没多问几句。   老夫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摇头。   “你与他一个小孩置什么气。”一回头,见黎淳还在生气,一声不吭地坐着。   “这么倔的脾气,迟早要给我惹祸。”黎淳愤愤说道,“晚节不保,晚节不保!”   老夫人噗呲一声笑起来。   “那你可要好好吃药了,昨天把药倒了可别当我不知道。”她慢条斯理说道。   黎淳一肚子的火立马成了一脑门的心虚。   “不然你以后可没精力给他收拾烂摊子了。”   “谁要给他收拾烂摊子。”黎淳起身,越想越生气,“我去给他布置作业去,大人的事情,要他掺和。”   老夫人看着他离开后,脸上的笑也跟着敛了下来,沉默地分着手中的棋篓乱子,这是一个耐心活,或者说不得不耐心的活。   黑白分明的棋子分分都格外麻烦,更别说人心叵测的家族子弟。   男人不懂,又或者不想懂。   可女人又不是傻子,江芸违背的不是伦理,是权威。   所以,他真是好孩子啊,愿意为了生母反抗这些权威。   老夫人叹气,随后又把棋子打乱,起身笑说着:“他今日下棋输了,叫黎太朴给我理起来。”   黎风憨笑着,连连点头。   那边江芸芸回了书房,正好碰上黎循传睡醒起来,准备下午的功课。   “今天起得早。”她笑说着。   黎循传打了一个哈欠:“梦到被祖母拉着学棋,被杀的片甲不留,一边哭一边下,也真是太可怕了,刚才你走得太匆忙忘记和你说,祖母每日中午都会下棋,你中午也被拉去学下棋了吗?”   “学了。”江芸芸站在门口没动弹,“师母下棋很厉害。”   “自然,祖母这辈子大概是没碰到过对手呢。”黎循传得意说道,“咦,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江芸芸回过神来,扭过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犹豫问道:“你爹是老夫人亲生的?”   黎循传一顿,眨了眨眼:“不是。”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我叫我生母叫娘,你不觉得奇怪?”   黎循传呆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奇怪,因为大部分都是叫主母为娘的,而且我爹生母早逝,一直养在祖母膝下,但你每次态度都好镇定自若,其实你不说,我总是忘记。”   江芸芸沉默。   黎循传回过神来:“你不会在祖父面前也这么称呼吧。”   江芸芸哼哼唧唧了一声。   “祖父最重规矩了。”黎循传皱着脸,“你没和他吵架吧。”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心情沉重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黎循传叹气:“我就知道。”   江芸芸虽然总是笑眯眯的,但其实脾气固执,很有想法,内在和祖父是一模一样的人,两个人要是撞了,那就是一个老虎一个兔子,怎么也得打一架。   “那你找到办法了吗?”他只好转移话题问道。   江芸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找到了,但好像没用。”   “让一个妾侍下帖子请我娘赴宴。”她趴在桌子上叹气,“我去哪里认识一个和我有关系,不会引人注目的妾侍。”   黎循传也跟着愁眉苦脸:“还要那种家中妾侍受宠,说得上话的那种。”   两小孩大人模样地齐齐叹气。   江芸芸把自己的脸翻了个面,看着小院外热烈的日光,盯着那亭亭而立的荷叶,小声嘟囔了一句:“就是我娘。”   黎循传假装没听见,开始偷偷把自己新买的房选拿出来看。   他有点焦虑,这几日他开始回答不出江芸芸的提问了,他必须得多学点,不能在她面前露怯。   他十五岁了,不能丢脸。 第三十二章   下课后, 江芸芸去东关街的五典书店交抄书本。   东关街是水陆交通要冲,两道两侧街铺林立,生意兴隆,但这里也有扬州城内书店和学堂最多的地方, 每日在这里穿梭的还有众多读书人。   五典书店是其中一家别具特色的书店, 他有两个区域, 一个是专门买卖书籍的, 里面的书既有最基本的启蒙书,也有珍藏版的选本, 又或者高价请人作的科举参考书。   另一边则是以字画为主, 吸引各大读书人开诗会交友,不论名气大小,只要画得好, 写得好, 都会挂在堂中多日供大家欣赏, 如此一来, 读书人蜂拥而至, 甚至还需要预约, 可见生意的热门。   放在现在,就是妥妥以概念出名的网红店。   江芸芸不得不佩服少东家赚钱的脑袋。   今日她作业写得快, 在黎循传震惊的目光中先一步准备回家。   入了夜的东关街更是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照得街面亮如白昼。   江芸芸来交千字文的抄写本。   掌柜见了她就喜欢, 连忙让人拿出糕点茶水招待着。   “不用了。”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每次一来都会被投喂, 尤其是掌柜的目光,看着她都能滴出水来。   “要的要的。”掌柜看着她还一脸笑意,扭头去看自家儿子就气得牙痒痒,“不要装读书了,快过来和芸哥儿说说话,沾沾聪明人的脑子。”   掌柜家的儿子和江芸芸同岁,长得白白胖胖的,闻言,一张小脸皱着,不高兴地挪了过来:“在读书的!是功课太难了,我学不会。”   他儿子名叫郭俊,去年在少东家的帮助下去了甘泉书院读书,据说成绩中等。   “学不会就不会努力学吗。”掌柜呵斥道。   郭俊皱着脸,哼哼唧唧了几声,扑通一声坐在江芸芸对面,臭着脸,开始检查她的抄写本。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随后惊讶问道:“手背怎么红了?”   郭俊小胖脸垮着,都要哭了:“老师打的。”   江芸芸吃惊。   “什么,挨打了,我看看。”正在算账的掌柜慌张走过来,捧着他的手背看了看,心疼说道,“怎么这么大一条杠,刚才回来怎么都不说,要上药的,可别伤了手。”   郭俊本来只觉得有些丢脸,可现在被人这么一关心,立刻委屈起来,仰头大哭,断断续续说着。   原来是昨日的功课没做好,要被老师打手板,他躲了一下,直接打到手背了,还被老师骂出去罚站了。   掌柜听得又气又急又心疼:“原是你自己读书不认真,也不能该怪老师的,昨日叫你好好写功课,你偏要出门顽,功课今日都没做好,也是你活该被骂的。”   小孩立刻哭得更凶了,不少原本正在讨论的字画的人听到动静也跟着看了过来。   “别哭了,别哭了,丢脸。”掌柜不好意思,把人提溜……没提溜动,只好把人扯去后院,“但老师怎么打人这么凶啊,这么大一条杠,哎哎,芸哥儿先坐坐,我去去就回。”   江芸芸坐了一会儿,也开始掏出书本等人。   书店一向是灯火通明的,加上街道两侧的灯笼高高挂起,她选了一个光线好的位置,开始背起孟子来。   孟子一篇大都是篇幅类,长而拗口,她提早十来日开始背诵,今日只剩下最后一篇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面前突然倒映下一个影子,不由呆呆抬起头来。   ——一张笑眯眯的脸靠了过来。   “少东家。”江芸芸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她边上还坐着一个不耐烦的唐伯虎,身边还站着祝枝山。   “总算看见我了。”一侧的唐伯虎哀怨说道,手里的那只毛笔都要被他翻出花来了,“你这闹市读书都这么沉迷,叫你几声都没搭理我。”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背书,没听到。”   “你这《尽心》倒是背得滚瓜烂熟。”少东家姓林名徽,乃是街尾那间寿芝园的新主人,是个促狭但又和气的人。   能和唐伯虎成为好朋友的,总是有点奇奇怪怪的性格。   江芸芸心想。   “怎么就你一个人,郭叔呢?”林徽站直身子,环顾一周问道。   “在后院教训儿子呢。”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是来交抄本的。”   抄本原本整整齐齐叠在手边的,眼下已经被翻看过了。   “看过了,你抄的那几本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格外畅销。”林徽笑说着,“这里五本,五十五一本,二百七十五文,今天让你久等了,二百八十文,你收下。”   他动作格外利索,在账本上写下几笔,就掏出钱递给她,做生意格外爽朗大气。   江芸芸不好意思,摆手拒绝:“本来一本就多收了五文,今日又多给五文,不好这么做生意的。”   林徽打趣着:“你可是你嘴里四大才子唐伯虎嘴里的三元及第的大人物啊,我这不是要和你打好关系,这抄写本以后可就要出名了,现在才五十五收你一本,可是我赚了。”   江芸芸闹了个大脸红,还没说话,唐伯虎就凑过来说道,先一步替她应下:“这话说得中听,我家芸哥儿就是这么厉害……又踩我。”   他低头,心痛打量着自己新买的鞋子。   “你也太凶了。”   江芸芸把他的手拿开,一本正经说道:“会把我压矮的。”   “确实矮了点。”唐伯虎这人就是爱拨撩,还伸手比划了一下,等待他的自然是江芸芸眼疾手快的一个巴掌。   “烦人。”江芸芸瞪了他一眼,收好钱,准备背起书箱归家。   唐伯虎笑眯眯被打了也不记仇,笑眯眯凑过去:“你的书童呢,怎么又你一个人,真不需要我当你书童吗?”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不是秋香,少烦我啊。”   唐伯虎吃惊:“秋香是谁?”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你会知道的。”   她还未出门,就突然被一群人气势汹汹堵在门口。   “林徽那贱种呢,快给老子滚出来。”有一个身形消瘦,面容惨白的人挡在门口,眼下的乌青成了整张脸唯一的颜色。   那人被扶下马车,还未靠近就一身酒气。   江芸芸被人堵了正着,只好扭头去看林徽。   林徽倒是镇定,低着头,拨动着算盘,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诸位真是不好意思,今日家中有事,恐不能接客了,今日的茶水笔墨费都免了,欢迎各位明日再来。”   那些读书人一脸迷茫,但见外面人多势众,虎视眈眈,便也跟着告辞。   江芸芸想顺着人流挤出去,奈何背这个大书箱,人又矮,格外显眼。   找茬的人大概是心情不好,心生恶意,就伸手想去扒拉他。   江芸芸差点被推得一个踉跄,幸好唐伯虎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捞起来,顺手提溜到自己身后起来。   “欺负小孩算什么男人。”唐伯虎直接骂道,“还真当人多可以势众不成,这么爱显摆,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这副对联你明日挂你家门口,定让你扬名扬州城。”   “这人骂你无耻。”有狗腿殷勤说道。   那人大怒,一脚把人踢开:“我听得懂。”   江芸芸听迷糊了:“我没听懂。”   “一到七,忘记说八了,所以是忘八,孝悌忠信礼义廉,少了个耻字,所以是无耻。”祝枝山笑眯眯解释着。   江芸芸哇了一声,夸道:“你这骂人,高级啊。”   唐伯虎得意地摇了摇扇子。   “敢骂我!”那人大怒,对着狗腿子们吩咐道,“打死他。”   书柜后的林徽对好账,从账本里抬起头来,漫不经心问道:“打秀才要受什么刑来着。”   “我知道,要打十个板子。”江芸芸举手,积极说道。   她读书前可以特意查过要是考中秀才能有什么好处,什么免除赋税,有人伺候在她眼里都是虚的,但见官不跪,不能上刑,倒是实打实的好处!   至于若是秀才无辜被打了,打人者到底挨不挨打就要看县令知府了,一般来说只要秀才无错,县令大都会惩戒打人者,给读书人一个交代,也为自己博得好名声。   秀才好啊!   真是一个好秀才!   我一定努力考上!   林徽见她突然兴奋起来,只觉得好笑。   狗腿子们犹豫了,看向自己少爷。   “这是我爹弟弟的大儿子。”林徽出了柜台介绍着,“林御。”   那人仰着头入了门内。   江芸芸有点想走,但又实在是好奇,就偷摸摸躲在唐伯虎后面,小心张望着。   “喝醉了酒,来我这里耍酒疯。”林徽挑眉,讥笑着,“家中又没钱,打算来我这里乞讨。”   ——哇,好毒的嘴。   江芸芸扒拉着唐伯虎的袖子,脑袋伸得更外面了点。   林御果不其然,大为受辱,鸡爪子用力敲了敲桌面,然后疼得直捂手。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笑屁啊。”林御恼羞成怒。   “哈哈哈哈哈,怎么不能笑。”唐伯虎立马护短说道,“就笑,你再笑一下。”   “我是秀才!祝枝山也是!”他见林御一脸愤怒,摇着扇子,特意强调着。   江芸芸莫名觉得好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笑,所有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林御脸上青白交加。   “大公子大公子,正事正事。”贴身小厮连忙拉着即将暴怒的大公子,连忙说道。   林御深吸一口气,狠狠瞪了一眼江芸芸:“我不和你一个小孩计较。”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这事本来我是不打算给你掰扯的,但你这些年照顾书店也有些功劳,我也只好多嘴两句,你可是庶子,你娘是我伯伯买回来的妾侍,伯母膝下无嫡子,如今伯父伯母先后去世了,这间书店和寿芝园可都不是你的了。”那人趾高气昂说道。   江芸芸吃惊,楞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法律还有这个规定?”   唐伯虎直接摇着扇子大声说道:“法律没有,人有,不要脸就是厉害一点的。”   林御大怒:“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滚。”   祝枝山和和气气地选了一张椅子坐下:“还真走不了,如今借居此处。”   “那我是来找他们玩的。”江芸芸好奇心战胜一切,挤着唐伯虎坐下。   唐伯虎嫌弃极了,但还是替她把书箱卸了下来。   “真重啊,你长不高,你这书箱有一定责任。”唐伯虎抱怨着。   江芸芸给了他一个大肘子。   “一群穷酸鬼。”林御讥笑。   唐伯虎摇着扇子:“我是秀才。”   祝枝山和气说道:“我也是。”   江芸芸顿了顿:“我老师是状元。”   三个穷酸鬼齐齐坐着,笑眯眯看着林御。   林御一张脸憋得通红。   “大公子大公子,正事正事!!”那小厮又开始安抚着林御的心情。   林御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和这三个气人的穷鬼说话。   “那你就直接去告状吧。”林徽眉眼不抬,“但你今日打乱了我的生意,笔墨加茶水,一共十五两,到时候从你们家月底的分红里面扣。”   “你你……”林御暴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娘就是一个妾侍,现在也敢和我娘平起平坐。”   林徽冷笑:“如今大房我当家,我是老几,我娘就是老几。你再给我胡咧咧,月底分红可别怪我扣你的钱。”   “毕竟……”林徽有一双格外妩媚的眼睛,这般冷沁沁地看着人,能把人看得一个哆嗦。“这个家我说了算。”   “你家一个庶子一个小妾,就这样想要把林家的东西全吞了,不合适吧。”林御继续叫嚣着。   “书店你们家每年有分红,林家祖田一向是一人一半,互不干扰,至于寿芝园那是我爹建的,如今本就该是我的。”林徽寸步不让,“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报官了。”   “诉状我会写!”唐伯虎积极发言。   “我父亲在官途上略有小成,我对律法还算熟悉。”祝枝山也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眨了眨眼,大声说道:“我会鼓掌!”   林徽噗呲一声笑起来。   “走?走去哪里。”帘子后突然传来管家狰狞的冷笑声,随后一道影子冲了出来,“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又来撒野,怎么,欺负我们徽哥儿孤儿寡母是不是,好你个中山狼,人面祸心的狗东西……”   掌柜郭佩举着一个扫帚对着林御的脑袋就是一顿打,动作之狠,速度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谁也没反应过来,林御就挨了好几下打。   等那群小厮回过神来,郭佩又果断退了回来,拿着扫帚挡在林徽面前,呸了一口:“没脸没皮的狗东西,远看是个人,近看是坨肉,看着恶心,闻着想吐,见一眼都是晦气倒霉,今日又来我家撒野,别走,等会就和我一起去公堂,让知府老爷给我们评评理,不要脸的东西,我呸。”   看热闹三人组,齐齐鼓掌:好骂。   “你,你不要命了,敢打我们大公子。”那小厮大怒,“我要报官抓你!”   “你尽管去。”郭佩冷笑,“先不说我如今是良民,再者你们跑到书店里耀武扬威,我身为管事,赶你们走,有什么不对。”   “我不仅要报官,我还要去林家祠堂,把那些老人都请出来,让他们看看,二房就是这么欺负我们大房的。”   他说完就把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扔,拍着大腿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老爷啊,年轻的时候自己任劳任怨帮扶兄弟,现在人走了,茶凉了,就只剩下一个独子,还要被二房欺负啊。”   “我可怜的老爷啊,夫人啊,你在的时候,家中多和睦啊,你们对徽哥儿多好啊,含着怕化,捧着怕摔,现在夫人刚走还没半年,他们这些黑心王八羔子啊,就敢上门闹事啊。”   “我的徽哥儿啊,年纪轻轻就养这么一大班子的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哪次不是都给钱,结果呢,人家不领情啊,我的天爷啊,乡亲们你们评评理啊,哪有这么苦命的人,这家老老小小竟然没一个落得好的。”   “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秦姨娘,我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啊,不要拦着我,不要拦着我。”   门口围了越来越多的人,听了郭佩声泪俱下的话,也跟着对林御等人指指点点。   主要是他们一群人也太符合纨绔子弟和狗腿子的模样了,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反观林徽就孤零零一个老管家挡在他面前,还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坏人!   “这管家可是好人,逢年过节都施粥的,你们可不能欺负他。”有左邻右舍仗义直言。   “你们别太欺负人,新丧也没多久呢。”有知情内幕的人开口说道。   眼看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连巡检司的人听到动静也赶过来看看。   林御气得双手直抖,点了点那两人,又瞪了眼看戏的三人,捂着脸从人群中挤出来。   “好了,走了。”林徽扶着郭佩,见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低声说道。   郭佩睁开眼看了一眼,随后站直身子,冷笑一声:“还想和我斗。”   “你可真厉害。”江芸芸夸道。   管家捋了捋胡子:“好说好说。”   “哎,看好戏了,准备去休息了。”唐伯虎伸了个懒腰,“小老虎,明日来找你玩啊。”   江芸芸断然拒绝:“不要。”   唐伯虎恼羞成怒:“一定要,你明天给我等着。”   江芸芸扭头不理他。   “我也要读书去了。”祝枝山一边说着,一边把幼稚的唐伯虎拉走,“你早些归家,路上小心。”   很快就只剩下江芸芸一人站在堂中,低着头也不知想什么。   郭佩看了眼夜色,以为他是怕黑:“天太晚了,我找人送你归家。”   江芸芸拎着书箱,犹豫一会儿:“我有件事想要找少东家帮忙。”   “找我?”林徽指了指自己,敏锐问道,“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江芸芸沉默着,好一会儿又说道:“我也是妾侍生的,我娘有个弟弟十多年没见了,夫人不给她出门,我……我想着,你娘若是以后有办宴会,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娘下帖子吗?”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我可以给你免费抄书的。”她试探说道,“或者你有什么要求,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你做。”   林徽垂眸打量着面前还不到自己腰边的小孩。   郭佩的儿子也十岁,却是高高壮壮的,面前的小孩看着却跟七八岁的稚子一般大小。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脸渴求地看着他,直把人看得心都软了。   “不行吗?”见他许久没说话,江芸芸惴惴不安问道。   若非实在没有认识的人,她也不会求到林徽面前来。   “这事倒也不难,我家过几日便要开宴。”   江芸芸眼睛一亮。   “可不能白帮你。”林徽微微一笑,促狭说道,“那你答应我一个事情。”   —— ——   “请我赴宴?”周笙不可置信地拿着红色鎏金帖子。   江来福谨慎地打量着她,和气说道:“正是,寿芝园大管家亲自送的帖子,您这边准备如何答复?”   这封请帖是寿芝园送的,说是他们家老夫人请芸哥儿的生母周妾侍赴宴赏花。   这位老夫人的地位在扬州城内格外尴尬,虽然她现在是当家主母,却全赖于生了一个好儿子,若非如此,她一个妾室,也不至于和这些当家主母平起平坐。   三年前,林家大爷病逝,半年前,林家大夫人去世,林家大房只剩下这对母子,这位妾侍自然而然就成了大房的主母。   因这个不可言说的原因,这位新任老夫人从不设宴,深居简出,连今年端午都没出面赴宴,很是低调。   这次竟开了一个赏花宴,请的也不是大户人家,官绅富豪,而是和书店有生意往来的普通商户。   江家布匹起家,虽然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但和做书店这等清贵生意的人也没有太大的交集,可今日这张帖子还是送了过来,请的甚至不是主母夫人,而是这位周姨娘。   帖子自然是先送到沁园,曹蓁只是冷笑一声就当无事发生,叫人送过去。   她的母家曹家在应天府都是排的上名的豪门富户,来往都是官宦人家,豪强大户,一个小小扬州寿芝园的主人,她还不放在眼里,甚至也不想去计较,毕竟去这些地方,她也丢份。   倒是江来福察觉到不对劲,中途劫走,打算亲自送去。   那边周笙想起前几日江芸特别吩咐的话。   ——有帖子就收下。   ——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和他们有关系。   ——其余都说不知道。   周笙摸着这张典雅精致又不失贵气的帖子,沉默片刻后,淡淡说道:“应该是芸哥儿的关系。”   江来福脸上露出吃惊之色,迫不及待追问道:“芸哥儿何时认识寿芝园的人?”   寿芝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倒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建这个院子的林家乃是扬州有名的书商,都说商人轻贱,但书商又略有一些不同,整日和读书人,官宦人家打交道,也能算得上一句清贵。   病逝的那位林家大老爷也是考上过秀才功名的,只是乡试屡考不中后,接受祖业,把一间小小的书肆开到现在扬州闻名的地步。   他十八岁和同样做文房生意的钟家大小姐成婚,却一直无子,四十岁后娶了一位良家小妾,这才有了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林徽。   林徽自小体弱多病,养在家中很少对外见面,十岁之后才慢慢地被林大老爷带出来见见风,前几年跟着他爹出来做生意,可这位继承人的性格还没摸透,大老爷和大夫人就先后去世,林家大房开始深居简出,更加难以打交道。   至于其他两房,却是没一个争气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十足十的纨绔子弟。   江如琅一直想多做门生意,所以也曾和林家大房打过交道,但大概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交往。   江芸芸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和这位林大公子有来往。   周笙垂眸:“这我就不知道了,管家不如直接去问芸哥儿,他现在主意大,也不是什么都和我说了。”   管家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周笙。   周笙只是低着头抚摸着手中的请柬。   “林家到底是生意人。”江来富故作担忧地诈道,“芸哥儿现在年纪还小,又整日读书,可别被人骗了。”   周笙沉默着不说话,脸上并没有惊慌失措的模样。   江来富见她这个态度,心中明白这事大概还真和江芸有关系。   林家别看现在好像少了年迈老成之人,但这位林徽还真是做生意的人才,几年前开始一起和他爹做生意后,也不专心买书找书,反而开始搞诗会雅集,结交文人,高价收取字画书法,这才名气一下子在扬州城大起来的原因。   其他书肆也不是没有效仿的,但大概是因为林徽本人长得好看,又有才华,做这些风雅事也不突兀,所以一直没有人超过他们。   “他怎么会认识林徽。”江如琅惊讶,眼珠子转了转,“你确定没有送错?”   江来富点头:“检查了三遍,给的是江家二公子生母,还让她那日带三姑娘一起去赴宴,来人还特别跟门房那边交代,说这帖子是老夫人亲自备下的,让我们礼物也无需准备,只要人到了就是心意到了。”   上门拜访中,若是有人下帖子,准备厚礼才是一贯所为,若是空手上门那可是有事所求,可这和周笙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姨娘有何关系。   “定是看在黎公的面子上。”江如琅矢口说道,“江芸一个十岁小孩,能有什么脸面,说不定是林家看上了黎公,所以辗转把主意打到江芸身上了。”   他愤愤说道:“难道是林徽也想要拜师黎公。”   “黎公年纪大了,收徒不能收太多,若是他去了,江蕴怎么办?”   江如琅着急地来回踱步。   “这可不行!”   他面露凶狠之色:“不能让她出门。”   江来富欲言又止。   江如琅眼尾扫了过去:“怎么,你有不同的看法。”   “那可是林家。”江来富委婉说道,“林徽如今是生意人了,就算有拜师的想法,黎公怎好意思收,就算到最后真的收了,那林家不是也欠了我们江家天大的一个恩情。”   他顿了顿。   “老爷不是早早就像做笔墨这等文雅生意吗,若是能搭上林家,那可是好机会啊。”他意味深长说道。   江如琅脸色阴晴不定。   “三公子最差也有个宝应学宫。”江来富声音倏地压低,“再者,只要大公子能成才,便足够了。”   —— ——   江芸芸等了几天也没等到江如琅阻止,摸了摸脑袋:“难道江如琅变好人了。”   周笙焦虑不安:“我真的要去吗?”   “去去去,你新衣服做了吗?”江芸芸回神,“给渝姐儿也做一套,陈妈妈也是,虽然赴宴是假的,但好歹也要穿得好看些。”   她笑眯眯说道:“我明日出门给你买胭脂水粉去。”   周笙连连摆手:“不要了,这些我都有,你的钱要自己攒着,不要花钱大手大脚的。”   江芸芸拎着书,准备去读书,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只是她刚坐下没多久,就听乐山说大管家来了。   “给姨娘和渝姐儿送衣服和首饰的,还送了很多胭脂水粉来。”乐山说,“还送了好几个绣娘,说要给芸哥儿也多做几件衣服。”   江芸芸从书中抬起头,警觉:“又要做什么幺蛾子。”   等赴宴那日,她特意请了半天假,顶着黎公不赞同的神色,背着小书箱溜溜达达跑了,准备亲自送周笙和江渝去寿芝园赴宴。   谁知道,一抬头就看到马车屁股后面还多了一辆马车。   “说是给林家的礼物。”乐山低声说道,“老爷准备的,让管家亲自送去。”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江来富穿了一身紫色的新衣服,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一见到江芸芸脸上就露出殷勤热情的笑来。   “不过是送姨娘去赴宴,怎么还耽误芸哥儿读书呢。”江来富一脸自责,“今日我跟着二姨娘,保证一点错也不会出。”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热情恭敬的大管家,笑眯眯说道:“那正好,等会我还要去读书,我娘就麻烦你照顾了。”   江来富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肚子的话顿时被憋了回去,愣了半晌才讪讪说道:“自然自然,芸哥儿只管放心。”   江芸芸溜溜达达回了周笙的马车。   “他怎么跟上来了。”周笙不安说道,“要是一直盯着我,我怎么见人。”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手背,倒是镇定:“不碍事,到了人家的院子,哪里由他得主,再者,他十有八九是打算和林家人打交道,献殷勤,顾不上我们。”   周笙松了一口气,一低头又见她走得满头大汗,叹气:“你怎么还耽误一天来陪我。”   “不耽误的。”江芸芸笑说着,“我这不是也好奇嘛,听说那个寿芝园很好看,我也跟着娘出去见见世面,而且只请了早上,逛一下就要走了。”   周笙只是看着她笑。   精心打扮过的人在此刻更加好看,眉眼弯弯,好似一副古画。   一侧的江渝兴奋地摸了摸头上的新花珠,摇了摇脑袋,头顶的珠子叮咚作响:“好看吗,我好看吗,娘,娘,看我啊。”   “好看好看。”周笙无奈伸手把人抱在怀里,“不要弄花了额头的花钿。”   今日出门前,江渝看到周笙化妆也闹着要画一个。   周笙就在她额头画了一个小小的红莲,本就可爱的小女孩越发精致小巧。   江渝乖乖坐好,好一会儿才开心说道:“我第一次出门赴宴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以前只听江湛和江漾说过,真的会有很多人吗?会有好吃的嘛?她们说不能吃东西,会被人笑话的,那我要是吃了怎么办,而且他们还说要吟诗作对,我不识字怎么办啊。”   她说着说着,自顾自地伤心地低下头。   “能吃是福啊。”江芸芸捏了捏小女孩的脸,“宴会上的东西既然上了就是能吃的,这不准那不准的教条都是用来装模作样的,何必理会。”   江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嘟囔着:“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可你不是也没赴过宴吗?”小机灵鬼敏锐问道,“还是你偷偷背着我去过了。”   江芸芸冷哼一声:“我读过书,我就是知道的。”   江渝仔细想了想,半信半疑:“行吧,你读过书,你说得对。”   “说起来,渝姐儿想读书吗?”江芸问道。   江渝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读书明智,你愿意读书是好事。”江芸芸笑说着。   江渝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周笙。   “可我听说两位姑娘只是识几个字而已,最主要的还是学会管账本。”她犹豫说道,“大夫人大户人家出身,都是这样教养女儿的,是不是说明女孩子读书不好啊。”   “没有事情男的可以做,女的不能做。”江芸芸挑眉,“没理由我读书就是好事,渝姐儿就不是。”   周笙还是有些犹豫。   “我也想读书。”江渝小声说道。   江芸芸揉了揉江渝的发髻。   江渝不高兴得推开她的手,移开脑袋:“不要弄乱我的发型。”   “你要是跟了我读书,可不能半途而废,不然我可是会打你哦。”江芸芸提前给人定好规矩。   江渝点头,小大人模样地说道:“那我以后可以跟你一起读书,还可以省蜡烛。”   江芸芸失笑:“行,晚上我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江渝欢呼一声,立刻扑进江芸芸怀里,撒娇说道:“我最喜欢你了。”   周笙叹气。   “等我以后考上状元,看谁敢说三道四的。”江芸芸嚣张说道。   “状元!”江渝大声说道。   周笙一手拍了一下两人的脑袋:“可不要被人听到了,要闹笑话的。”   江渝乐得咯咯直笑。   —— ——   寿芝园今日办的是小宴会,请的也都是和书店有合作的人,这些人大都都是普通商户,以林家马首是瞻。   芸哥儿没去后院,直接被请到前院去见林徽了,江来富一见这个情况,就机智地黏着芸哥儿不走了,亲自拜见林徽后,便识趣离开,等见到林家的大管家,又主动开始套近乎。   他做的热切却又不太令人反感。   “倒是活泛。”林徽隔着窗户瞧见了,笑说着。   江芸芸吃着糕点,歪头说道:“做生意嘛,不磕碜。”   “你倒是大气。”林徽扭头,那双肖像其母的眼睛微微眯起,意味深长说着。   江芸芸也不理会他的深究,只是笑眯了眼:“我坐坐就要回去读书了,今日谢谢你了。”   “客气。”林徽含笑,风度翩翩地点了点头,那张精致的侧脸微微一动,热烈的日光便落在他的眉眼处,平白多了丝风流俊秀。   此刻的内院中   “今日请你们来聚一聚,除了遵循老爷以前一年一聚的惯例,大家见个面,也免得生分了,第二也是因为徽哥儿第一次独掌林家的生意,大家磨合了这么久,若是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便是想要另谋高就,我们林家也不强求。好聚好散,是我们林家一贯的原则。”   上首的女人并非众人想象中的柔弱的女人,反而她长了一张容长的脸,那双眼睛轻轻扫过堂下众人时,显得格外精明。   堂下的人大都是商户的正室,面对这位新出炉的当家夫人,倒是没有那些自诩身份的官家身份的人别扭,只是她这话一出,有不少人脸色微变。   听说堂上这位老夫人原本是一户农家的大女儿,本名叫秦大丫,七八岁就开始照顾一大家子,洗衣做饭,劈柴种地,样样拿手,但日子还是过不好,后母苛待,生父漠视,偏自己还是一个要强的,在一次被生父卖了还钱后逃出来,意外被当时的林家大夫人捡到。   那个时候林家大房无子已经快三十年了,林老夫人听了她的经历便做主把她纳入府中,婚后,林家老爷心疼她以前日子过得苦,为她取名岁东。   取自唐朝孟浩然的田家元日中的‘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寓意为早晨又新开始,希望她未来能平安顺遂。   所以秦岁东格外年轻,四十未到,画着精致的妆容,虽然脸上笑脸盈盈,可那双眼睛扫过众人时,却丝毫不敢令人小觑。   有几家有了小心思的人,很快就压下心中的悸动。   这位秦姨娘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在此之前,人人都在说这个姨娘大概是扶不起来的,不然也不会有了林家唯一的独子还一直寂寂无声,所以等大夫人去世后,不少人都打着瓜分林家大房的主意,今日本是来最后试探一下的,可这一见,有些计划便不得不暂停了。   这位姨娘不好相处,林徽也不是软弱的人,林家那间书肆怕是还得在林家手中。   这般想着,底下就有人笑着举杯奉承着。   秦岁东笑脸盈盈受了下来,和气说道:“今日茶水简陋,但也是跟着你们之前的口味来的,可万万不要客气。”   底下的人连连点头,对着那些茶点自然也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夸奖。   “哇,她好厉害啊。”江渝贴着周笙,羡慕说道。   周笙看着面前镇定自若,丝毫不局促的人,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心中升起一股隐约的羡慕。   “这位是我们芸哥儿的生母吧。”上首的秦岁东一番应酬后,目光落在周笙身上,脸上笑容真挚几分,“这是渝姐儿吗?来给秦姨看看。”   江渝怯怯地抬眸去看周笙。   周笙不安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江渝到底年纪小,还不知道害怕,落落大方走了上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真是可爱的女孩儿。”秦岁东把人拉到怀里,摸了摸江渝的小脸,“可识字了?”   “我哥哥说晚上就教我读书。”江渝奶声奶气说道。   “读书好啊。”秦岁东笑说着,“读几本明白道理,今后做事也能规规矩矩,免得做了别人的靶子,犯下蠢事。”   “对。”江渝笑呵呵说着。   底下有人被隐射了,却不敢说话,只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下首的周笙面露紧张之色。   秦岁东见状笑了笑:“之后的行程是游园,院子里的花特意养了半年才拿出来的,大家都去看看吧,午宴回来即可,渝姐儿可要跟着我一起去看花啊。”   江渝没心没肺地笑说着:“好哦。”   她跟着秦岁东走了,周笙自然也跟了过去。   一行人走到一处牡丹园,秦岁东对着丫鬟点了点头。   丫鬟很快就带人把门口拦着。   “直走到底,有一个庭轩,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最迟两炷香。”她把渝姐儿交还给周笙,笑说着,“快去吧。”   周笙神色震动,呆怔了好一会儿,恍恍惚惚地接过渝姐儿的手,握到小孩滚烫的手心,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最后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轩厅在花园的最东边的位置,红漆长柱,飞檐雕瓦,精致又不失大气。   如今大门紧闭,悄然隐藏在层层绿荫中。   周笙站在台阶下,迟迟没有踏上台阶。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瞬间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年少时,午后躺在凌霄花墙下,跟着父亲读过的一句诗,蓦地涌进她的脑海。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娘,我们见谁啊。”懵懂的江渝见娘半晌不见动静,抬起头来,不解问道。   “我……我们见……”周笙舔了舔唇,声音沙哑。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一道消瘦修长的人影站在逆光处。   周笙看不清面容,她甚至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面容了,却在此刻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十年了。   她离家时,那个抱着她大腿哭着让她不要走的小孩到底是长大了,他说会成为大树,保护这个家的。   可她还是懦弱胆怯跟着江如琅离开这个家,也不曾见证过这个小孩的长大。   现在他们终于见面了。   两人明明隔着短短的台阶距离,却又好似中间衍生出长长的时间跨度,千言万语,在此刻都不敢说出口。   周鹿鸣看着面前还带有十年前稚嫩面容的姐姐,恍恍惚惚下了台阶,哽咽喊道。   “姐。” 第三十三章   江芸芸第一次放学回家, 没有见到周笙出来接她。   “姨娘回来哭了一场,我怕被人知道,就对外说是有些累了。”陈墨荷低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把书箱放下后恼火说道:“江渝在外面玩水, 等会把她带回来打一顿, 跟她说了不要玩水, 还非要去, 真是不长记性,那两个人跟着也不劝着点, 反而一直站在后面笑嘻嘻的。”   陈墨荷脸色大变:“我早就吩咐过不准靠近水边, 那两个死丫头竟然还敢让渝姐儿去水边,我这就去教训一下她们。”   江芸芸吩咐完这个事情,就朝着周笙的屋子走去:“若是我们晚点出来, 你先让渝姐儿吃饭, 别饿着她了。”   陈墨荷点了点头, 随后匆匆离开,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她的呵斥声。   周笙的屋子是紫竹院里最大的那间, 外面有一个小花园, 如今被辟成两块,一块种了花花草草, 一块种了瓜果蔬菜。   一个是古代小孩江渝要求的,一个是现代大人江芸芸的要求的。   周笙就一人一半给布置下去,当时还被人暗暗嘲笑一番不会布置, 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只是很快就被陈墨荷找了个借口都打发走了。   屋内布置得清雅, 窗边插着几株月季, 竹帘放下, 窗外的日光从缝隙中挤了进来,在青石地板上落下稀疏的阴影。   听到开门的动静,层层帷幔下有一道身影动了起来。   “芸哥儿。”含糊疑惑的声音响起。   “是我。”江芸芸笑说着,“我回家了,吃饭去吗?”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露出一张素净雪白,鼻尖眼尾通红的俏脸。   “我就不去吃了,你去吃吧。”周笙不好意思说道。   “那我偷偷带个馒头给你吃。”江芸芸坐在她床边的矮几上,“晚上不吃饭会饿的。”   周笙垂眸看着椅子上小小一只的小孩,她那么小,那么乖,眼睛亮晶晶的,可偏偏就是这么小的孩子却要承担起所有事情。   今日若非她出面让林家请她,她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和鹿鸣见面。   她沉默片刻,最后轻轻说了句谢谢。   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不客气,开心吗?”   周笙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开心,他竟然长这么高了,他以前到我腰边的,现在竟然比我还高了,只是他好像一直都吃不胖,人这么高还这么瘦。”   提起周鹿鸣,她眼睛就是亮晶晶,水润的瞳仁被那光点照着,好似又成了少年时的娇俏女儿家。   “他说他现在住在水关桥附近杨柳街的一户杨姓人家里,现在在码头做事,一个月也有一百多文。”   “他给你和渝姐儿都买了东西,给渝姐儿买的是簪子,给你买了一只毛笔。”   “他说他现在攒了好多钱,等以后有钱了就把老家都重新布置一下,还说要给我留屋子。”   “那面凌霄花花墙竟然还在。”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这是第一次看周笙这么开心。   周笙回过神后摸了摸脸,不好意思说道:“我说太多了,芸哥儿读了一天的书,一定饿了,早点去吃饭吧。”   “好。”江芸芸起身,笑说着,“你开心,我就开心,希望你一直都这么开心。”   周笙红了眼睛:“好。”   江芸芸让陈墨荷偷偷带了一个馒头给她送去,便自己去书房读书了。   因为前几天和老师的一个小小争执,江芸芸虽先一步道歉了,但老师瞧着还没消气,只是哼唧了一声,然后给她布置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作业。   江芸芸接过作业时欲言又止。   她上次和黎循传一起交上去的那份功课——‘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策论到现在还没拿到手。   黎循传的已经批改后下发了,不出意外又是一顿骂,小楠枝哭唧唧地准备再写一份上去,但她的还是没下发。   “那个,我的功课吗?”她怯生生问道。   黎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觉得你写的好吗?”   若是其他人肯定是要谦虚一下的,说几句自己的缺点,但江芸芸到底不一般,犹豫片刻,说了句:“虽书面表达不够文字化,但内容应该不算差。”   她论述的内容从孟子对梁惠王的明暗双线劝谏开始①。   明线是孟子的层层递进的献策,论证‘使民加多’的原因,又慢慢给梁惠王描绘了安宁有序,仁爱有礼的社会状态。   暗线则是春秋各国诸侯角逐好战,用刘向《战国策·序》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为开头,强调各国违背百姓意愿,夺走百姓田地,错失农田丰收,这才导致百姓生活艰难,人力不丰。   最后用孟子‘爱民’的思想来对称梁惠王奉行的‘霸道’,只有停止好战思想,才能做到爱民王道,一表一里,相互成就。   不是她自吹,这篇思路还是写的还是非常有逻辑的,严谨周密,就算得不了满分,怎么也该有个七八十。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瞧不出喜怒,只是淡淡说道:“你这篇过几天给你。”   江芸芸一头雾水,但也不敢多问,失落地低下头。   “这是你上次的作业批改。”黎淳镇定自若地掏出几张卷子,递了过去,“里面有许多意见,你若是不服就把反驳意见写出来,不过这个功课也不急,今日的功课先做。”   江芸芸迷迷瞪瞪接了过来:“知道了。”   黎淳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你性格太过刚强,刚过易折,若是在外面,惊天骇人之语,也该收一收了,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江芸芸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说道:“知道了。”   黎淳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江芸芸把白日的功课都做好,这才摊开那份额外作业,仔细看了看。   这是之前‘周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的那一篇文章,也就是礼与法的看法。   主张的是礼法各有区别,虽本质上都是为了维护阶级统治,但手段不同,礼需道德自觉维护,法却只需要设定框架来约束,所以法比礼更重要,这也是读书时老师教的,非常有科学依据。   但这里反驳的三篇却是从三个角度来反驳他的观点的。   第一篇先是肯定他特别有想法,但又侧击旁敲点他,自来礼法不分家,若是一味遵循法,容易失了仁善,有法家嫌疑,不好不好。   第二篇是三篇里言辞最是激烈的,把他的文章批的一文不值,从百姓受礼教教化,到刑法太过,引起民变,再到若无仁心,岂能为官,一味用法度丈量他人,只会民生沸腾,不得安宁。   第三篇格外平静,堪称循循善诱,从礼的出现到,法的出现,先进行一个论述,之后话锋一转,开始批判法的强硬和礼的软弱,只言辞中,还是更推崇用春风化雨的礼教来教化百姓,对她的法家思维并不苟同。   这三篇各有特色,但明显感觉不是同一个人写出来。   江芸芸盯着看了半天,心里诡异升起一个念头。   ——她的作业这么迟拿回来,不会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吧。   ——看了我的文,竟然没一句好话。   她心里升起一股胜负欲。   许是被老师提点的那股气一直没有消退下去,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却又违背不了这个世道,这件事情,她不能去怪老师,更不想去怀疑自己。   又或者这三篇的文字口气实在太过教导,一个个都用长辈的口气来提点她这个无知小儿,到底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江芸芸愤愤提笔,打算一一反驳过去!   你说我有法家嫌疑,法家怎么不好,秦朝若是商鞅没有变法,怎么可以富强,开国皇帝哪一个不是立国先立法,人心不古,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先设定框架,才能徐徐图之。   你说我让民生沸腾,百姓不得安宁,却不知就是因为法律有漏洞,为官者钻法律漏洞才会让百姓生活无法改善,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而非言语激励。礼为导,法为路,两者看似殊途同归,但细究下来,失礼之人不会有惩戒,但违法之人并要严惩,若为民,法为尺度,礼为约束,并无不对!   你更推崇礼法,可到最后周朝还是被秦所替代,事情发展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一成而不可变,故君子尽心,要求人心一直向善太难,不如完整律法,约束人心。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直到子时过半才堪堪停笔。   这只是三篇初稿,她仔细检查了一下逻辑,确定没问题这才停笔,准备明日再好好润色,争取文辞简约。   辩论,我必不可能输。   ——来自大学辩论社社长的自信。   —— ——   江芸芸今日赖了一炷香的床才匆匆爬起来,不曾想周笙竟然起了个大早,过来看她了。   “你怎么来了?”江芸芸喝着牛奶,一脸惊讶。   周笙见她嘴边一圈白色,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边的水渍,笑说着:“喝这么急,小心呛着。”   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已经有了女人的丰腴,猝不及防靠近时,江芸芸先一步红了脸,自己接过帕子呼噜了一脸,一张小脸被擦得红扑扑的。   “怎么这么用力。”周笙心疼说着。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江芸芸含含糊糊问道。   天色刚蒙蒙亮,往常紫竹院里就她这个院子的人醒得早。   “昨日见你睡得晚,所以想来看看你。”周笙担忧说道,“功课很多吗?”   江芸芸早早就发现,周笙是一直陪着她一起熄灯的。   “不多,我做的有点慢。”江芸芸挠了挠脑袋,“你下次早点休息,不要等我了。”   周笙只是笑了笑:“怕你早上起不来,所以来看看。”   “吃饱后一定要慢慢走,别岔气了。”她仔细叮嘱着,又理了理她胡乱穿起来的衣领,“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再给你做几件新衣服,天热了,换透气轻薄一点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目送她离开后,才摸了摸脑袋。   明明按现实算,周笙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偏偏和她在一起,总有一种被照顾的感觉。   她太温柔了。   江芸芸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鸡蛋,把剩下的牛奶咕噜噜喝完,就起身准备去上学了。   乐山及时跟在他身后。   两人出了江家大门,一直沉默的乐山这才说道:“您叫我打听的事情打听清楚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放慢脚步,和他走在一起。   “周服德确实是去年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失足掉下水里摔死了。”乐山直接说道。   江芸芸虽然早就听周鹿鸣说起,但此刻消息确定,心里终于有种尘埃落定的想法。   赌鬼,总是死了好。   “大年三十,他跑出去赌博了?”她皱眉问道。   “大家都说是去赌博,因为是去西门的那条水路边不小心淹死的。”乐山解释着,“虽说扬州城门过年期间不会关闭,但他们家在句城塘附近的杏花村,大半夜走路到扬州城可要一个多时辰,那一带路面上都是河道,伸手不见五指,走路不安全,不然也不会出意外,只是不知为何大半夜突然起了赌博的念头。”   江芸芸沉吟片刻:“赌场是日夜不关门的吗?”   “对。”乐山点头,“尤其是过年边更是疯狂,若是平时也会稍微收敛点。”   江芸芸不明白赌徒的心理,只是谨慎问道:“他在村中口碑如何?”   “大家都很惋惜,他二十几岁就考中秀才,当时想要和他结亲的人很多,但他还是娶了青梅竹马的邻居妹妹,之后十多年一直继续考试,只是屡试不中,后来在村里开了私塾当老师,他人不错,要是碰到好苗子也都乐意免费教,在他手里还考出好几个秀才,谁知道在周姨娘十六岁那年,被人教唆着迷上了赌博,这才弄到这个地步。”   江芸芸嗯了一声:“江如琅也是他教出来的?”   乐山眼珠子微动,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嗯。”   “他家都被败光后,他怎么赌钱啊?”江芸芸又问,“周鹿鸣当时一个七八岁小孩也不能挣钱。”   “据说周姨娘以前在家中格外受宠,自她出嫁后,他就有些神志不清了,赌博的日子倒是少了,但也干不了活了,整日浑浑噩噩的,周鹿鸣,也就是您舅舅每天都要看着他,多亏之前教书时帮助过的人救济着,才勉强活着,尤其是一个李叔的人,逢年过节都送点吃的过去。”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那死了也算干净。”她说。   乐山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没说话。   江芸芸走到一半,从荷包里掏出五十文递了过去。   乐山诚惶诚恐地拒绝着。   “这些日子辛苦了,这是你该得的。”江芸芸强硬塞了过去,“我晚上下课后要去五典书店,你不用跟着了。”   乐山犹豫说道:“听说江大管家好像和林家搭上线了。”   江芸芸不太在意,笑说着:“那是他的本事。”   “是那日送周姨娘去寿芝园才搭上的。”乐山有些着急说着。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是他们大人做生意的事情,在商言商,和我关系也不大,他们能谈下去,说明两者目前有了利益关系,若是不能,那也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乐山听得迷迷糊糊,但还是忍不住夸道:“二公子好心性。”   江芸芸笑了笑:“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整日跟着我也耽误你。”   乐山盯着她的后脑勺走了几步,冷不丁问道:“书童是都要识字吗?”   “应该是吧。”江芸芸仰头想了想,“我听说诚勇和终强都识字,诚勇还学过四书。”   乐山捏着袖子,扭捏说道:“我也想跟着诚勇读书。”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乐山不好意思说是被唐伯虎给刺激出危机感了,只是摸了摸鼻子:“若是以后您要去参加诗会,我连字也不认识几个,这不是给你丢脸吗?”   “读书是好事。”江芸芸笑说着,“那我跟诚勇说一下,我听说他字写得也好,你跟着他学一些,以后去了贱籍,自己看文书,做买卖都不是问题。”   乐山连连行礼道谢。   到黎家时,天色刚亮,黎循传正在院子里跟人学打拳。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乡试考试要连考九天六夜,每次都是一天一夜,极其考验身体康健,老夫人怕传哥儿每日坐在书房里读书,把身子读虚了,就特意请了拳脚师傅,让传哥儿每日打上两炷香的时间,强身健体。”一侧的诚勇解释着。   这不是阳光体育课嘛!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能学吗?”   “自然可以。”诚勇笑说着,“传哥儿之前就嚷着让芸哥儿也跟着学呢,只您每日走路上课,也是很锻炼身体的,怕您觉得耽误时间。”   江芸芸目不转睛地看着拳脚师傅的动作:“不会,身子越结实越好,而且我晚上读好书也可以再练练。”   诚勇哑然,随后失笑:“那传哥儿又要开始着急了。”   江芸芸不解地嗯了一声。   诚勇只是笑。   “一起一起!”打好一套拳的黎循传早早就看到躲在一处的江芸芸,连连招手,“快来。”   江芸芸放下书箱,又交代了一句乐山跟着诚勇学习的事情,就蹦蹦跳跳跑过去了。   初夏的日子已经过半,五月底的早上也有了热意,隔壁屋子的绿叶从墙上冒出头来,青翠欲滴,当太阳从山尖尖冒出来时,江芸芸他们也打了三炷香的时间。   两人满头大汗,汗流浃背,停下来时便喘着气。   黎风连忙端上温水:“慢慢喝几口,千万不要大口咽下去,平复呼吸,今日第一次练,难免累了点。”   江芸芸每日走路,身体素质还算不错,一套下来也只是微微喘着气,喝了几口水就平复过来了,黎循传常年不动,累得直喘气,到最后直接倒在她肩上,一张脸皱着,连口水也喝不下,要不是有人扶着,怕是要直接倒下去了。   “多锻炼锻炼。”江芸芸把人扶到椅子上,没良心说道,“师侄你也太虚了。”   黎循传气得直咬牙,想捂住她的嘴,可是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了,只能用眼神警告着面前的人。   “锻炼锻炼就好了。”黎风和稀泥,“传哥儿喝口水,这是蜜水,喝了就不累了。”   “你不喝我喝了,怪好喝的。”江芸芸舔了舔嘴巴,眼巴巴说道。   黎风乐得直笑:“芸哥儿喜欢,我等会让人送一盏来。”   江芸芸只是想刺激一下黎循传,见他还真的吩咐仆人再去倒一杯来,立马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不不,我就要喝黎楠枝的。”   黎循传来了气,端过碗来,一饮而尽,随后冷哼一声:“才不会给你喝。”   “那我去读书了。”江芸芸背着手慢条斯理说道,“今天就能把孟子学好了,也不知道老师的功课是什么,明日开始大学章句喽,前日就把大学中庸都背好了。”   黎循传刚歇好一口气,立马坐不住了。   “扶我起来,我还能读书!”   —— ——   早上的课程结束后,老师合上最后一页书籍。   “孟子这本书就算学好了,你可有不懂的地方?”   江芸芸翻看着厚厚一本的笔记,严肃说道:“第一轮复习大概都懂了,具体还要等今后的作业实践。”   言下之意是讨作业写了。   要说读书积极程度,黎淳这辈子教了不少学生,写作业这么积极的倒是头一个。   “你每日写完作业要多久。”他并没有直接布置作业,反而问了这个问题。   江芸芸想了想:“三百个字需要半个多时辰,策论构思到誊写需要一个时辰,然后复习今天的功课要半个时辰,预习明天的功课要半个时辰。”   黎淳算了算:“那你大概子时左右能写好作业。”   江芸芸点了点头。   “不觉得累吗?”他又问。   江芸芸不解:“读书不是都这样的嘛?”   “你家大哥也是你这样读书的?”黎淳皱眉。   江芸芸想了想,没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但之前考大学时也是这样读书课表,只好含糊点头:“大哥读书很认真。”   “不要熬坏了身体。”黎淳没有多说,只是淡淡说道。   江芸芸点头,随后拿起笔来:“所以今日功课是什么?”   黎淳噎了噎,突然有种老师被学生撵着跑的错觉。   “孟子一书中频繁引用诗经中的内容,诗经是他阐发政治理念、伦理教化、道德修养等多方面思想的重要载体,你觉得孟子和孔子对诗经的引用,各有什么不同。”   江芸芸奋笔疾书,苦恼说道:“一下子要把三本书连起来,这个作业有点难。”   “那你慢慢写,这个功课确实有些难度。”黎淳倒也不催。   他对江芸芸的进度还是很有数的,知道她学得快,便掐着点让她知难一下,免得心学大了,安分不下来。   “这篇文章开始,你的词句要开始规范了,今天下午就不上课了,你自学一下大学和中庸,这两篇我放在一起教,等会把世面上的主流注本也给你送来,若是有什么不懂,先问一下楠枝,学好四书,我就开始教你如何正式作八股文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八股文,早有耳闻!   黎淳布置完江芸芸的作业,便去布置黎循传的功课。   “你从孟子尽心下中自由抽取两句,自行发挥,后日上交。”   黎循传苦着脸,连连点头。   黎淳见不得人的蠢样,话锋一转,又故意说道:“算了,让江芸给你出两道。”   被突然点名的江芸抬起头来,和懵懂无知的黎循传面面相觑。   “这不太好吧?”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   “没什么不好的。”黎淳淡淡说道,“等你学会八股文,相互出题是常有的,也好激烈一下某些人。”   江芸芸一扫刚才的虚伪做作,扯虎皮做大旗,立马开始捧着书翻书中内容,务必找出两道最难的,磨炼一下小年轻人黎循传。   黎循传欲言又止。   “孟子尽心下中有言:‘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还有一句也是尽心下中的‘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你觉得如何?②”江芸芸兴冲冲说道。   黎循传脸色大变。   黎淳满意点头:“选的不错。”   江芸芸合上书,微笑:“我也觉得不错。”   这一张都是比较难的内容,她光是笔记就记了二十来页。   黎循传本着死贫道不死道友的心,狠狠说道:“芸哥儿刚学了孟子,也该巩固一下要点,要不一起写。”   “我有功课了。”江芸芸强调着。   “能者多劳,多写点也不亏啊。”黎循传虚伪夸道。   “你要乡试了,你努力努力。”   “你不是要三元及第吗?现在不努力就来不及了!”   黎淳懒得理会两个小孩无聊的小心机:“你们两个都想努力读书,这很不错,既然如此,那两边的功课都各自做一遍,五日后一起上交。”   两人齐齐变色。   “都怪你!”   “你先拉我下水的。”   等黎淳走后,两人捧着突然骤增的功课开始幼稚对骂。   —— ——   江芸芸中午整理好孟子的笔记,还把几本注解书也都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一个中午都没去休息。   又赶在黎循传起床后,开始写孟子和诗经引用的那篇文章,仔细数了数,光孟子本人就引用过三十次,加上其他人引用,共计三十九次。   一方面,他用诗经中的内容来论证自身论点,以此强化自己观点的合法性、正当性和权威性,另一方面是则是对诗经中的论点进行阐发论证③。   江芸芸在心里润色出大概框架就开始提笔,用文雅的笔锋来润色这篇文章。   “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以意逆志,以行其志,大道所指,不外于天下一统、仁君爱人,民好生恶死,初见以为迂,远看而阔于事……”   黎循传拖着下巴看了好一会儿,对着端茶上来的诚勇失落说道:“这人是没有瓶颈期吗?”   诚勇只是笑说着:“芸哥儿这么努力,一下午头也没抬起来过,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黎循传也开始翻看选本,企图能找到一个破题的思路。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直到酉时过半,江芸芸不仅写好自己的那份功课,还练好了三百个大字,最后还把黎循传甩过来的两个作业也写出一个大纲来,效率高到惊人。   对面只堪堪完成一个作业的黎循传惊呆在原处。   “可能是有思路吧。”江芸芸虚伪说道。   黎循传自闭地撇开脑袋。   江芸芸背上书箱准备归家,夏日天色黑得晚,但门口的灯笼已经早早挂上,照得台阶一片光亮。   “这两个馒头先拿着,路上压压肚子。”黎风快步走来,把人拦住,“下午你写的认真,只吃个鸡蛋羹,小孩子正在长身体呢,可别饿坏肚子了。”   话音刚落,江芸芸的肚子就不争气的冒出动静来。   “下午功课做得有点多。”她红着脸解释着。   黎风笑着不说话,只是接过小厮的灯笼,准备送人出巷子口。   “趁热吃,你吃饭可比传哥儿随意多了,我瞧不出喜欢什么,所以就让厨房多做了几种口味,那个用荷叶包着的是苏州特有的槽馒头,虽然是白面的但用细黄草布裹着放在酒糟上,然后再用酒糟厚厚盖上一层,等酒糟味道进去了,然后放进香油里,炸到表面酥脆金黄就捞起来,然后上面还撒了一点黑芝麻放凉,你闻闻,还香得很。”   江芸芸捏着表皮脆生生的馒头,笑说着:“楠枝一定很喜欢吃。”   “可喜欢了,早上还说想要在里面加点糖心,明日让老张试着做几个,给你们哥两个吃吃。”   “那这个呢?”江芸芸又举起另外一个用荷叶和编织麻裹着的馒头,这个馒头格外大,说是一个馒头倒像是一条馒头。   “这个也是苏州特色,叫黄雀馒头,用的是黄雀以及脑和翅膀,用葱椒盐一起剁碎拌成馅,再用发酵好的面团裹着,之后搓成小长条,两头弄平后,既可以直接上锅蒸,也可以再用糟馒头的做法糟一遍,最后香炸一遍,今日这个就是直接上锅蒸的,切了一半给你。”   江芸芸捧着馒头,惊讶:“一个馒头也有这么花样。”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们读书辛苦,我们自然是要好好照顾你们身体的。”黎风笑说着,把人送到巷子口,“路上要小心啊。”   巷子口那盏灯笼高高挂着,照得两人的面容都格外清晰。   “我其实随便吃吃就好的。”江芸芸捧着馒头,不好意思说道。   她本以为读书要花很多钱,但现在却是笔墨纸砚都是黎家提供的,现在吃饭也都是黎家照顾的。   黎家对她越好,她就越不好意思。   黎风笑说着:“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就喜欢操心这种事情,芸哥儿不必放在心上,而且老李是个老饕,就喜欢做这些吃的,你只管那去吃,不要心里有顾忌。”   江芸芸欲言又止,不好再拒绝,只好捧着馒头离开了。   —— ——   五典书店内,江芸芸把写好的字画交了上去。   “我写的不好。”她摸了摸脑袋,“你确定要和我换这个吗?”   原来一开始江芸芸想要林家开宴时把周笙带上,林徽提了一个要求,想要求她自己写一副字来。   江芸芸确定再三,明确这不是随意戏弄她后,这才一头雾水地走了。   林徽仔细打量着那副字画,满意点点头。   “写的很好啊,你一开始那个字才叫丑,现在已经有点风骨,等你出名了,这个东西可就千金难换了。”他顿了顿,指了指右下方,不悦说道,“你怎么不按个印章,万一以后他们不认怎么办?”   江芸芸呆呆地看着他,怯怯说道:“我没有章。”   林徽大手一挥:“我给你做一个,你可有字了?”   江芸芸摇头。   “号呢?”   江芸芸还是摇头。   林徽啧了一声:“麻烦了,忘记你年纪不大了。”   “那你要不赶紧让人取一个?”他试探问道。   江芸芸看着他,懵懵懂懂问道:“问谁?”   “比如你老师?”林徽算盘打得贼精。   老师好啊,状元老师,老值钱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想要我挨骂是吧。”   按老师的脾气,知道她在背后偷偷摸摸搞这个事情,挨骂都是轻的。   “他老师……”背后的唐伯虎耐不住闲,凑过来说道,“严肃得很。”   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挪开,一本正经骂道:“不要说我老师。”   “行行行。”唐伯虎酸脸,“说不得说不得。”   林徽叹气,珍惜地抚摸着那幅字画:“你这个没章,今后就不好报价了。”   江芸芸揉了揉脸:“那我以后有字了,再给你盖章?”   “那得要你及冠才能赐字,你……”林徽居高临下注视着刚到他腰间的江芸芸,叹气,“十年,黄花菜都凉了。”   江芸芸挪了挪屁股,整个人陷进椅子里,破罐子破摔:“那你说怎么办?我的意见你一个也不接受。”   “在商言商,八年后的事情也太远了。”林徽叹气,随后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道,“但你要是能找几个才子,在这里写句诗,做篇文章就好了。”   写在书籍,碑帖,字画等前面的文字叫做题,写在后面的,叫做跋,总称题跋,若是请名人来做鉴赏,这幅字画的价值可就直接翻倍了。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商人果然都是奸诈的。   唐伯虎果不其然凑上来,不要脸指了指自己:“我觉得林思羲这家伙在点我。”   “你给我画了这么多画,愣是一个题跋都不愿意写,我可不是要点你一点。”林思羲笑眯眯打趣着,“有些人的关系好不好,就看这次帮不帮了。”   “算盘打的好响。”   “你好奸诈啊。”   唐伯虎和江芸芸四目相对,异口同声说道。   林徽手中的折扇啪地一下打开,风度翩翩点头:“好说好说,开门做生意,总是要有点心眼子的。”   江芸芸扭头去看唐伯虎。   唐伯虎下巴一抬,脸上写满了‘哄我’两个字。   江芸芸思索片刻,跳下椅子:“我去找枝山兄。”   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提溜住后脖颈抓了回来。   “祝枝山今天不接客了。”唐伯虎臭着脸说道,“今天能在这张题跋上写的人,只、有、我。”   江芸芸哦了一声,然后把自己写的那篇夸五典书肆的诗拿了回去,非常自然递过去:“那你写吧。”   唐伯虎大为吃惊:“你都不吹捧我一下吗?”   “哇哦,这不是大才子唐伯虎吗?”江芸芸敷衍说道,“快给我题跋一下!”   “好敷衍啊。”唐伯虎不甘心地说道,提起笔来,看了一眼那七律诗,酸了吧唧地念道:   “壶中日月始为长,架上堆书方为富,琴书双绝是有神,独学多闻交鸿客。”   “虽不够字音押韵,但结构巧思极好。”林徽满意说道,“还知道我喜欢弹琴,真是敏锐的小孩。”   唐伯虎沉吟片刻,提笔写下。   ——《跋江小童五典书店诗》   ——昔人提书店词,不免陈词滥调,吹捧过甚,惟小童此篇,言日月上语,刻苦学习,词少句绝,觉风雨催促,岁月逼人,读书者当以是求之。   江芸芸的字虽能称得上俊逸文秀,但笔力稍弱,结构亦为松散,与之对比的唐伯虎的这一篇字,却能当得起笔墨酣畅,笔势飞动,潇洒精细的‘绝佳’二字。   “好字!”林徽鼓掌,“果然是四大才子啊。”   “郭叔快找人裱起来,我要挂在正中的位置。”   江芸芸想要阻止这样骚包的行为,奈何没有一个人听她的。   唐伯虎得意地摇了摇扇子:“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就应该挂起来,让大家观摩观摩。”   林徽脸都要笑烂了:“挂挂挂,做成最大的横幅,就挂这里,一进门就能看得到。”   郭佩也高兴坏了:“倒是好用最好的卷轴。”   江芸芸心累,打算背起书箱回家。   “哎,别走啊,我今天帮你一个大忙,你不得请我喝酒。”唐伯虎后脑勺长了眼睛,眼睛还看着林徽肆无忌惮吹着牛,大手却已经拦着江芸芸的肩膀,把人扒拉回来,“走,喝酒去。”   “我只有一百文给你喝酒了。”江芸芸被人提溜出门时,强调着。   “知道了,小穷鬼。”唐伯虎大笑着,也不挑大酒楼,直奔小酒馆而去。   许是读书人都爱喝酒,唐伯虎这等狷狂不羁的人更爱喝,别看天色已经黑了,小酒馆喝酒的读书人不计其数,喝到兴奋起来,站在椅子上脱衣服念诗的也有。   江芸芸是不爱喝酒的,而且她年纪也小,唐伯虎给她点了一盏茶,又上了一碟盐水豆,然后自己端着酒盏去交际了。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掏出纸笔开始润色那三篇反驳文章。   句子要简单雅致,用词要精准干练。   江芸芸坐在角落里,咬着笔杆,绞尽脑汁。   “写什么呢。”唐伯虎一身酒气回来了,自来熟地凑过脑袋来问道。   “……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礼非法,不良行……嗯,写的还不错。”唐伯虎夸道,“你功课还挺多。”   “不是功课。”江芸芸又写了几句,“是之前做了一篇文章,有人反驳我了,我打算发驳回去。”   唐伯虎嗯了一声,来了兴趣:“骂你了?”   江芸芸随口点头。   “哈。”唐伯虎扑通一下坐在她身边,“骂你的东西在哪,我看看。”   江芸芸随手指了指自己的书箱。   唐伯虎上手掏了掏,然后拿出那几张纸看了看,随后张狂一笑。   “让我来。”   江芸芸看着他拿过自己的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堆,随后又觉得不过瘾,拍着桌子大喊道:“等我再找几个帮手来。”   说完就风风火火捏着纸跑了。   酒肆老板追出去要钱,江芸芸眼皮子一跳,连忙跳下椅子:“我付我付。”   等她付了五十文钱,又背上书箱出门,人已经不见了。   江芸芸站在热闹的人群中,看着灯火通明的长街,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没了踪迹,不由迷茫了片刻,最后只好整了整书箱带子,准备回家。   ——她突然理解有些人拉不住大型犬的慌张了。   ——心好累。   江芸芸第二日把功课交上去后,又把三篇反驳的策论也交了上去。   黎淳惊讶收了过去,看着那一叠纸,忍不住说道:“可别为了读书熬坏身子。”   江芸芸:“都是早早就构思好的,所以写得快。”   黎淳等人走后,一扫刚才的镇定自若,拿起那三篇策论看了起来,随后猛地叫好:“有胆魄。”   黎老夫人从外面回来被吓了一跳。   “好端端,发什么颠。”   “年纪小,心气倒是高。”黎淳忙不迭把文章递过去,“只是这三篇送过去,就算是宾之那性子也要不高兴了。”   “小小年纪,这般锐气,好,好!”黎淳忍不住去看第二遍,“就是用句用字还缺淬炼,等会我找几本文集给人送去。”   “柳宗元和曾巩的文字就比较和他心性,文字平易朴实,内容却尖锐深刻。”黎老夫人笑说着。   “夫人说的对!”黎淳笑着点头,“我现在就让人送去京里,也好让宾之认识认识自己的小师弟,以后他还要那些师兄帮扶,以文会友就是极好打开门路的办法。”   黎老夫人睨了他一眼:“先吃药吧,过几日让大夫再来给你检查一下身体,功课也没必要这么紧,芸哥儿年纪还小,你年纪也大了。”   黎淳随意挥了挥手,打算誊抄三份,一个师兄弟各一份,既然要交流感情,那就一起交流交流。   江芸平日里就是太冷静了,一点也不像小孩,倒是这个以文会友,能激出她的本性,小小年纪,整日窝着不动,跟只猫一样!   不好!   那边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什么狂风暴雨,打了一套拳出了一身汗,准备去书房读书时,正看到黎风带着几个陌生女人入内。   那几人虽穿的朴素,瞧着像是几个妈妈,但衣服却能一眼看出是好料子。   “那些是谁?”黎循传见那几人去了后院,不解问道。   “老夫人早上特意吩咐备了香茗,说今日冯知府府上有人拜访,许是知府家的人到了。”诚勇说道。   “只派几个妈妈来?”黎循传惊讶,“是有什么大事吗?”   诚勇也跟着迷瞪地摇了摇头。   “我听说冯知府家中前几日来了贵人。”等两人快要靠近书房拱门时,诚勇小声说道,“昨日杨通判李同知都亲自去了一趟,半夜才归家,只是不知道到底来了谁?这么神神秘秘的。”   江芸芸脚步一顿。   “那今日冯家来人,也是和这人有关?”黎循传摸了摸脑袋,“祖父最重规矩了,这人这么鬼鬼祟祟,瞧着不太像正经来路,怕是要挨骂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扭头朝着内院看去。   层层叠叠的树影下,那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回旋的走廊里。   “哎,你站太阳底下做什么?”黎循传走了几步,扭头问道。   江芸芸回神,跟了上去:“来了。” 第三十四章   早上江芸芸心不在焉地上着课, 难得晃了几次神,幸好黎淳并没有发现。   “《大学》一篇,经二百又五字,传十章, 一章释明明德, 二章释新民, 三章释止于至善, 增诗云‘瞻彼淇澳’,四章释本末, 五章释致知, 六章释诚意。七章释正心修身,八章释修身齐家,九章释齐家治国平天下。①”   江芸芸在书本上一点点标记上主旨大纲。   “先秦教育分为两阶段, 一为小学的‘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 这些主要以心性涵养教育为主, 加之基本知识、技能教育, 二为大学的‘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的穷理尽性, 培育成己成物成材的教育。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 为‘大人之学’……②”   “大学在朱子的注释中被分为三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和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日我们就从第一节开始……”   只快下课时, 外面突然传来喧闹的动静,间夹着女人的大声喊叫。   “有刁奴闹事,老夫人让人赶出去了。”耕桑及时出现说道。   “别让夫人气着了。”黎淳抿了一口茶, 见外面动静越来越多,皱眉, “黎风, 你去前院亲自盯着点, 不要冲撞到夫人了。”   黎风笑着点头应下,带着耕桑走了。   江芸芸盯着窗外发呆了一会儿,直到老师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是不是今日的课有些难?”黎淳问道。   江芸芸揉了揉脸:“有点难,学的有些吃力。”   “这两篇虽然篇幅短,实则内容极多,朱子注解便花了四十年,文稿也是几经变化,你既然学的有些吃力了,今日就上到这里,你整理一下笔记,若是哪里不懂,要及时询问。”黎淳把书合上,“若是实在不会,我们也可以慢慢来。”   江芸芸点头。   “原来你也有学不会的东西。”对面的黎循传托着下巴,问道。   江芸芸点头:“这不是很正常,你学了这么多年,功课还不是一直挨骂。”   黎循传笑容顿时僵硬:这人怎么戳人心窝子。   江芸芸能屈能伸,整理了半天笔记,发现有遗落的,就捧上来问道:“早上说的明明德这里我不太懂……”   “哪里敢教你这个,功课还没挨过批的好学生。”黎循传阴阳怪气说道。   “没有的事,老师对你是要求高,爱之深责之切,我刚学,自然没有这样的要求。”江芸芸熟练地顺毛撸。   黎循传嘟囔着:“你就惯会说好听的哄我的。”   “没有的事,你的果脯是不是吃完了,我明天给你带点。”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关东街的李家铺子出了新品,酸梅里夹杏仁,又酸又香还甜,很好吃。”   黎循传不争气地咽了一下口水。   “那个酸角脯和果丹皮我也要。”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买买买,给我的大师侄买起来。”   黎循传已经彻底发现江芸芸内在就不是一个好孩子。   促狭得很!!   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说道:“小师叔有钱了就是不一样啊。”   “还行,养得起贪吃小师侄了。”江芸芸一本正经逗着。   小师侄一张小脸紧绷着,狠狠瞪了一眼江芸芸。   十五岁的小少年怎么看都太可爱了。   两人打打闹闹过了中午,相安无事,直到下午上课,黎淳却破天荒迟到了,迟了两炷香后才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外面的黎风对着里面两个小孩打了个手势,随后低眉顺眼站在廊下。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各自低着头,开始认真读书,争取不当一个出气筒。   《大学》和《中庸》皆出自《礼记》,江芸芸早早就会背了。   “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黎淳淡淡说道,“这节课前先说一下大学为何会被朱子从礼记中拿出来单独注释。”   江芸芸察觉到老师的视线,犹豫片刻,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无辜地眨了眨眼。   ——我可没干一件坏事。   “父子主恩,君臣主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北宋末年君臣之义废除,靖康之变后大臣们不但不以身殉节,反而殉利卖国,士大夫不能坚守君臣大义,致使国家遭此大难。”   他顿了顿,看着江芸芸不说话。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大声说道:;“对!太过分了!”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世界万事,须臾变灭,皆不足置胸中,惟有穷理修身惟究竟法尔③,你需谨记在心。”   江芸芸揉了揉脸,大胆问道:“老师心情不好?”   对面的黎循传倒吸一口冷气。   ——好大的胆子!   黎淳垂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经过一段小插曲,黎淳很快就进入状态,开始继续早上的课程,根据主流上的七本注解一点点分析下去。   江芸芸悄悄松了一口气。   一节后结束,江芸芸满满当当写了六张纸。   大学实际上是对儒学的高度概括,有点像现代人说的纲领,后续的八个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小类目,此后的儒家内容,大都以此展开一一叙述。   江芸芸咬了咬笔头,没想到这么短的一篇文章,一天竟然还没讲完。   “你以明明德为内容,写一篇策论来。”黎淳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   江芸芸严肃点头。   她本以为大学中庸这些都是几百字的散文,学起来应该没有论语、孟子吃力,没想到却恰恰相反,大学中庸作为开篇之文,但三个纲领就能衍生出无数意见,甚至引经据典之多,令人手忙脚乱。   “可是有哪里不懂?”黎淳见他眉头紧皱,不解问道。   “老师说朱子在解释‘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时把‘本’、‘末’、‘终’、‘始’分别解释为‘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所后’④,作为一个有逻辑先后的行为,但在孔颖达的注释中则认为是‘天下万物有本有末,经营百事有终有始也’⑤,等于直接把这句话当作一句用来解释。”   “若是我考试碰到这句话,是以朱子为主,还是他的为主,若是以朱子为主,朱子的注解多加变化,又以哪个为主?”   “自圆其说即可。”黎淳淡淡说道。   “那我今日的那篇明德作业,朱子在四十几年的反复注解中也有多种含义。”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选你最能动笔的一版来。”   江芸芸点头,眉头紧皱。   ——碰上硬骨头了,每一版都没有想法。   “你整理好笔记来找我一趟。”黎淳临走前,淡淡说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老师走远了。   “你不会昨天作业写得太差,要挨骂了吧。”黎循传幸灾乐祸说道。   江芸芸断然否定:“不可能。”   “那祖父叫你去干吗?”黎循传皱着眉问道,“还是你偷偷干坏事了,被抓了。”   “没有的事。”江芸芸这般说着,却还是有些心虚。   干的坏事倒也不少。   偷偷抄书赚钱,还大胆包天给人写诗题字,虽然都不算严重,但说了肯定是要挨一顿打的。   据黎循传说,他爹之前说收了一把扇子都挨了好大一顿打,虽说她现在也是凭本事赚钱,但放在老师眼中就是心思不在读书上,要走弯路,不是好学生。   ——也未必会被发现。   她安慰自己,随后快速整理好笔记,这才准备去隔壁书房找人。   黎风见了人,笑着把人带进去:“可是吃了点心来的?”   江芸芸摇头:“时间还早,楠枝也还在写文,等结束了一起吃。”   黎风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眼珠子不自觉转了转,揉了揉脸:“老师是心情不好吗?”   黎风只是笑笑没说话,只是亲自给人推开门。   江芸芸惴惴不安地入内。   黎风坐在书桌后,面前放着几张纸,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昨天的作业。   ——难道真的是昨天的作业不好。   她老老实实站在下面,一声不吭。   “哑巴了?”黎淳头也不抬,淡淡说道,“不好奇我找你做什么?”   江芸芸小心翼翼地说了一个无功无过的答案:“指导功课?”   “你也知道你的作业写得不好?”黎淳挑了挑眉,反问着。   “我觉得写得还行,是我现在能写出来状态最好的文了。”江芸芸老实说道,但话锋一转,拍着马屁,“但老师见多识广,博学强识,看不上也是正常的。”   黎淳终于舍得抬头看了他一眼:“滑头。”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着。   “最近可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黎淳面无表情问道。   要说天下的学生最讨厌的就是老师模棱两可的问题,要是真问心无愧便也能回答一个坦坦荡荡,偏江芸芸还真有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怎么还真干了不好的事情?”黎淳见她没说话,眉心一动。   江芸芸连连摆手:“不不,我没有干坏事。”   黎淳脸色冷了下来:“我这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若是真的被我发现了,可不是抄抄书这么简单。”   江芸芸眨了眨眼,心中闪过无数心思,但最后还是老实交代着:“我去五典书肆抄书了。”   黎淳下意识皱了皱眉。   “但我抄的都是启蒙课本,一方面在赚钱,另一方便也是巩固记忆。”江芸芸慌忙解释着,“我一个时辰能默写三四本,很快的,一点也不耽误功课。”   “没钱了?”出人意料的是,黎淳并没有生气,反而沉声问道。   “我现在是用不到什么花钱的地方,只是听说之后考试很需要花钱,所以就想着先攒钱。”江芸芸窘迫说道。   黎淳深深得看了她一眼,随后点头:“不要耽误读书就好。”   江芸芸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正巧和老师的视线撞在一起,火急火燎地移开视线。   “还有吗?”黎淳继续面无表情追问道。   江芸芸心思微动,但还是把给五典书肆写诗的事情掩了下去。   ——老师是真的不喜欢唐伯虎。   好几次,唐伯虎来接她下课,被老师当场抓住,那脸色都不加遮掩的难看。   偏唐伯虎是一只哈奇士,是半点也没发现,围上去黎公长黎公短,殷勤地不得了。   ——“唐伯虎性格狷狂,口无遮拦,即便头顶才子光环,未来也一定艰难曲折,你既跟着我一心学科举之路,就该和那等轻佻散漫的才子划清界限。”   “没有了。”她低着头,镇定说道。   黎淳没诈出来,只好轻哼了一声,进入正题:“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事情与你说。”   江芸芸竖起小耳朵。   “冯知府府中来了一位贵人。”他淡淡说道,“与你有些关系。”   江芸芸倏地抬眸,正好看到黎淳一脸讥讽。   “太祖分封诸王是为藩屏帝室,国祚永久,在太宗之前也算是大权在握,甚至可以节制布政司,直到靖难勤王之后才稍加节制,如今形成藩王的四大禁止。”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   “禁止诸王奔丧赴京。”   “禁止诸王朝觐。”   “限制藩王出行。”   “禁止诸王相见。”   江芸芸嘴角微动,神色怔怔。   上首的老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冷静:“你不必慌张。”   江芸芸被他的镇定安抚下来:“冯家今日来是和我有关?”   黎淳脸上露出愤愤之色:“冯忠那厮,不好好为民做官,整日想着溜须拍马,奉承长官,真是有辱斯文,我定要上折子弹劾他。”   “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江家之前的交易,想要请你去见一面那人。”他厉声说道,“你师母已经叫人把她们打出去了,这等牵线搭桥,拉纤做媒的勾当,他一个父母官如何开得了口,真是晦气。”   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   “你且安心读书,我今日与你说,也是想要你心里有个底,那些个藩王如今都成了国家蛀虫,欺男霸女,圈田买地,做了不少恶事,手段狠辣,你年纪小,又都是孤身一人,明日让你的小厮陪你一同上下学。”   他顿了顿,格外嫌弃。   “罢了,这几日让耕桑送你上下学,他人高马大,又学过拳脚功夫,定能保你平安。”黎淳摆了摆手,“去休息吧,今日读书也累了,功课不急着交,你这几个月怎么一两肉也没长出来。”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师母下午给你和楠枝备了炖鸡,你去吃吧,做会功课就回去,不用每日这么晚。”黎淳见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忍不住操心多说了几句。   他身边有过无数徒弟,面对读书之事不抗拒的都是少数,大都是楠枝这样,在他面前认真点,背后就到处疯玩,唯有江芸一人,反而怕他读书伤了神,坏了身,不得不分心看着点,人也跟着唠叨了点。   江芸芸乖乖点头:“知道了。”   黎淳目送他离开,随后摇了摇头。   —— ——   这事没能瞒过黎循传,他从终强那里听到了不少消息,捧着鸡汤,气得直跳脚。   “不要怕,今天我送你回家。”   “这些人,太过分了。”   “我当时就该上去揍他们的。”   “你怎么不说话?”黎循传自顾自骂了一会儿,不解问道。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鸡汤喝干净,擦干净嘴:“不知道说啥,我也打不过冯知府,骂不得那位王爷,所以我决定,我要把书读烂。”   黎循传呆站在原地:“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干翻他们!”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黎循传瞪大眼睛。   总有人平日里默不作声,关键时刻总能口出惊人。   “我发现你一点也不怕。”黎循传凑过来,在她耳边嘟囔着,“你都不害怕吗?”   “一个人跑过来拜师,也不怕。”   “你家中人这么刁难你,你也这么勇敢。”   “甚至连读书写作业都这么积极。”   黎循传叹气,大人样子背着手,晃着脑袋:“江小芸,你胆子真大。”   江芸芸不为所动,拿出整理好的大学笔记,开始准备写作业,随口说道:“今日事,今日毕,你好多功课没交啊,不要浪费时间了,一起努力读书,争取明年一举考到殿试状元。”   黎循传哀嚎一声,连忙把鸡汤喝完,火急火燎跑去读书,哭丧着脸:“你写得太快,你等等我。”   江芸芸已经开始提笔写大纲了。   对面的黎循传书皮都要翻出火星子了。   等到华灯初上,院子里的灯笼也都一一点亮,耕桑捧着烛台走了进来:“天色黑了,今日芸哥儿早些归家吧。”   江芸芸头也不抬:“等我把这个这里写好。”   这篇文章有些难,她写了一个时辰也只是堪堪写好大纲。   “等等,我等会一起送他回家。”对面黎循传的声音从书本里传出来。   耕桑无奈,只好先把烛台放在案桌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站在门口。   烛火噼啪响了几声后,江芸芸这才抬起头来,叹气说道:“今天的作业真的好难。”   “大学和中庸就是最难的,你还好,先学了论语,诗经也都自学了大半,有些老师不会教,以为大学中庸短,就先学这个,这样的学法很容易打击别人的信心。”黎循传也跟着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太多注释,一旦学混了,那就完蛋了。”   “你之前学这个学了多久?”江芸芸开始收拾书箱,准备回家。   黎循传想了想:“大概十来天,我现在这两本也学得不好,去年湖广那边的院试就考了一道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没头没尾,刷了一大片人。”   江芸芸皱眉,自己跟着思索了片刻。   这句话出自商汤的《盘铭》,意思是‘如果一日洗刷干净了,就应该天天洗净,不间断。’,若是再深入分析又能延伸道省身和读书这两方面,强调及时反省和不断革新,在朱子注解中被分析为:‘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   所以可以从自省角度出发。   但单这一点肯定是不够的。   那就从这里可以衍生出《庄子·知北游》中所说的“澡雪而精神”,又或者是《礼记·儒行》中描述的“澡身而浴德。”   那第二个切入点就是德行修养。   两个论点虽然少,但若是内容写的长,也不是不行。   “你不会在心里偷偷做题目吧?”黎循传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回神,嗯了一声,又把自己的思路说了说:“这样答是对的吗?”   黎循传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你说的和祖父说的差不多。”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原来院试的考试要求这么高,不仅要你对这个句子特别熟悉,除了各大注解,就连关联的句子也要知晓。”   黎循传幽幽说道:“你分析得这么快,你还说你大学学得不好。”   江芸芸背上书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现在觉得我好,是因为没见过更好的人,那些官学里的人肯定比我还厉害,只是我们没见过而已,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切磋一下。”   身后的黎循传摸了摸脑袋:“真的吗?”   他自小在族学里,长大了在祖父身边,确实很少和其他读书人交流,但那日端午,碰到的那群人就很厉害了!   “肯定啊!”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他们有这么多老师,三人行必有吾师,相互学习交流,进步一定很快,要是到时候我们若是遇上了,可不能输,也太丢老师的脸了。”   黎循传握拳:“好,那我今日也把大学和中庸拿出来读一下。”   耕桑见人出来了,连忙捏着灯笼出了小屋,见传哥儿也跟着走在后面,惊讶问道:“天黑了,传哥儿这是打算去哪?”   “我想要送送芸哥儿。”黎循传笑说着,“叫祖父祖母先吃饭,我送了人就回来。”   黎家不会限制孩子,他遣人去前厅传了话,没多久老夫人就带话过来,说是同意了,只是不能在外面乱吃,灶中已经留饭了。   黎循传小脸一红,梗着脖子说道:“我才不是这样的人。”   “对对对!”江芸芸敷衍安慰着。   “老夫人就是多提了一句。”耕桑也跟着安慰着。   黎循传抱臂,冷着脸不说话。   三人刚出了小巷,扬州热闹的夜市气息迎面而来,叫卖声混着食物的香气飘了过来。   两个小少年齐刷刷咽了咽口水。   “我还没吃饭。”   “我肚子饿了。”   两人对视一眼,摸了摸肚子,还未说话就听到背后的耕桑忍不住的笑声,连忙移开视线。   “灶台里有饭。”   “我娘在等我吃饭呢。”   两人肩并肩,目不斜视地走着。   灯火万家明,星河水中央,内城河的游船络绎不绝,琴瑟声不绝如缕,人群拥挤,声音喧闹。   江芸芸走了几步,往人群张望了一下,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忙招了招手。   那人犹豫着,不敢走上来。   “怎么了?”黎循传不解问道。   “我看到我舅舅了,他不敢过来。”江芸芸朝着人群中的周鹿鸣走去,很快就把人扒拉出来。   周鹿鸣穿着粗布麻衣,穿着破破烂烂的鞋子,越走越近时,脚步逐渐放慢,动作也抗拒起来。   “你拉着我做什么,你快回去,别人还等着呢。”周鹿鸣压低声音,脸颊红扑扑的,“我明日换件衣服来,现在不好看,你会被笑话的。”   “楠枝不会的!”江芸芸坚持把人拉着周鹿鸣走到黎循传面前,“这是我娘的亲弟弟,我舅舅,名字是呦呦鹿鸣的鹿鸣。”   黎循传扑闪着眼睛,也跟着笑眯眯喊了一声舅舅。   “你舅舅长得好像你哦。”   “你舅舅几岁啊,看上去年级很小。”   黎循传身形高,皮肤白,一看便是教养良好的小孩,现在这么乖地喊人,周鹿鸣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和我娘长得特别像。”江芸芸拉着他往江家的路上走,“十八岁呢,比我娘小十岁。”   “我帮你背书箱吧。”周鹿鸣见江芸快被书箱盖住了,担忧说道,“小心压矮了。”   “不可能。”江芸芸一边脱下书箱,一边利索反驳着,“我每天吃鸡蛋喝牛奶,还锻炼了,肯定能长高,倒是楠枝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还不爱运动,才要担心长不高。”   “我现在可比你高。”黎循传恼羞成怒。   “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江芸芸主打一个油盐不进,“反正我会长高的。”   四人顺着拥挤的人流,穿过拥挤的主街,眼看就要拐进小巷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怪不得不和我一起玩,原来这回家的队伍都越来越长了,”唐伯虎从树影下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本册子,打量着后面三人,最后落在黎循传身上,“呦,这不是我们黎小公子嘛。”   黎循传皮笑肉不笑:“呦,不是我们大才子嘛。”   江芸芸歪头打量着他们,惊讶问道:“你们关系不好?”   “没,好得很。”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江芸芸也不觉有异,问着唐伯虎:“找我有事吗?”   唐伯虎下巴一抬,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上次不是说有人骂你吗?喏,我找了七八个人骂回去了。”   江芸芸大为吃惊。   “谁骂你啊!”黎循传也跟着吃惊问道。   “原来你不知道啊。”唐伯虎嬉皮笑脸,“芸哥儿怎么就让我一个人知道啊,怪不好意思的。”   “你干嘛跟他说不跟我说。”黎循传不高兴问道。   江芸芸接过本子还没翻开看一页,就要被一左一右的声音吵翻了。   “停。”江芸芸一手推开一个,“去边上吵,我耳朵要聋了。”   唐伯虎和黎循传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江芸芸借着湖边花船的烛火,一眼就看到祝枝山的字,随后一张张翻下去,就看看下面的署名。   “文徵明。”   “徐祯卿。”   “张灵。”   “徐经。”   唐伯虎手中的扇子哗啦一下打开:“你看看他们写的,还如何?”   江芸芸点头称好。   “哎,这个徐经可是梧塍徐氏的那位徐泾。”黎循传眼尖。   唐伯虎点头:“正是,看来衡父在江南果然还是有些名气的。”   “文采很好?”江芸芸特意翻到徐泾那一篇仔细看看。   “我只听说,徐家有一所‘万卷楼’,藏有大批从宋、元两代幸存下来的古文献,其中有不少天文、地理、游记的著作。徐家耕读世家,家资丰厚,徐经的祖父书法极好,曾为英宗朝的中书舍人,还和西涯先生关系友好,连墓志铭都是他写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声说道:“我怀疑那三篇反驳我的话,就是老师的三个徒弟,也就是我的三个师兄写的。”   黎循传哎了一声,面露尴尬之色。   唐伯虎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立马说道:“那这篇是一定要留着了,给大人们看看小辈读书的成果也是很好的。”   黎循传为难说道:“这多不好。”   江芸芸跟着点头:“确实,东西太少了,你让他们再多写点,让大人们多看看。”   唐伯虎抚掌:“就这样。”   “这不会得罪人吗?”黎循传小声说道,“还是算了吧,”   “我得找找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江芸芸睨了唐伯虎一眼,意味深长说道。   她只记得和唐伯虎一起被举报科举舞弊的还有一个人,据说是他的好友,两人出了考场完全不知收敛,直言考试题目简单,这次必中,这才惹下大祸。   唐伯虎人不坏,称得上赤忱,只是性格确实狂妄了点,她不想他年纪轻轻,寂寥求生,不忍这块好好的玉,蓦地被人摔碎。   所以她得找找,除了这个卧龙,另外一个凤雏是谁,得一并看管起来。   贿赂考官,肯定要有钱,唐伯虎家中并不算富裕,估计也拿不出重金,这个徐经听上去就很有钱,像个富二代,就先金水验他!   唐伯虎兴奋点头:“行,这这么办,我这就去给他送信。”   “不如请你的几位好友来扬州玩一下。”江芸芸微微一笑,和气说道,“让我也见见啊。”   唐伯虎不疑有他,开开心心应下。   “你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关心。”等人走后,黎循传哼哼唧唧问道。   江芸芸笑得更深了:“我也很关心你啊。”   之前都没在历史书上学到过你,我这次一定把你卷进历史书。   她狰狞一笑:“都到家门口了,先去我书房一起写作业。”   黎循传脸色大变:“我不要!”   “不可以!”江芸芸一把把人薅住,就像掐着猫脖子,一把把人按住。   别看她年纪小,但也是路上智擒过坏人的小手,拉着人就直接往家里拖。   ——这次乡试怎么也得考个解元回来。   “耕桑,耕桑,舅舅!舅舅!”黎循传抓狂乱喊,“救命啊,我不读书!我不读书!”   耕桑脸上笑意加深,周鹿鸣欲言又止。   “不碍事的。”耕桑笑说着,“芸哥儿愿意带着传哥儿一起读书,我们老爷可高兴了。”   “这个书箱麻烦你帮着芸哥儿拿着,我就不进去,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巷子口,周鹿鸣把手中书箱递了过去,羞赧说道,“麻烦你了。”   耕桑笑着点头:“那您慢走。”   “哎哎。”他哼哧哼哧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江芸芸。   正巧江芸芸扭头,对着他挥了挥手。   周鹿鸣脸上笑意倏地亮了起来。   江芸芸拉着黎循传见了娘和妹妹。   江渝原本正在吃糖,见了人,糖也不吃了,跳下椅子,不错眼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看,眼睛里像是点起了两盏烛火,把黎循传看得坐立不安。   “把渝姐儿抱下去睡觉吧。”江芸芸咳嗽一声,对陈墨荷使了个眼色。   “我不走……”话还没说话,就被陈墨荷捂住嘴,直接抱了下去。   “不,您想走。”   陈墨荷快步把人带走。   周笙还是第一次见外人,还是自己小孩的同窗,又是激动又是不好意思。   “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让人再做几道菜来。”周笙慌乱说道,“今天陈妈妈拿了一条鲤鱼来,楠枝吃鲤鱼吗?”   “吃的,娘你再让厨房弄点炸货,他最爱吃这些东西了。”   黎循传面无表情被了她一手肘。   ——怎么说话呢,我一个小孩怎么能在长辈面前这么说我。   “你有口福了,陈妈妈烧的酱烧鲤鱼最好吃了。”江芸芸带着他去书房时,随口说道。   “多好吃?”一离开周笙视线,黎循传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跳动极快的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江芸。   江芸和他娘长得好像啊,漂亮得像副画。   “说是陈妈妈家的祖传手艺,在这条鲤鱼整条下锅前先把酱料抹在鱼身上,鱼肚子里再塞满花椒大蒜,然后在锅里面垫瓦片,把鱼放上去。浇上热油后就开始烧,最后撒上葱白丝这些东西,等出锅的时候颜色浓郁,酱汁侬却不多,鱼肉还很鲜嫩,表皮却有些微微脆了,你拨开鱼皮,露出白肉,里面一点鱼腥味都没有,你沾这个酱汁,或者重新拿一份醋来,味道都很好。”   江芸芸仔仔细细描述着,黎循传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   “那我们不先吃饭吗?”他渴望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冷酷无情说道:“先写作业。”   ——怎么会有面对美食不为所动的人!   ——太可怕了!   黎循传悲愤地翻开书,准备写作业。   —— ——   江家大厅,江如琅正殷勤地请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入座。   “陈公公请坐。”他亲自地上香茗,“这是雨前龙井,您若是喜欢,我给你包一包起来。”   那陈公公并没有端起那盏热茶,反而用嫌弃的口吻说道:“雨前龙井可要用白瓷,最好的就是成化年间的白瓷,胎质纯洁细润,胎体轻薄,迎光透视呈牙白色,如何能用青花瓷。”   江如琅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却也只好连连赔笑。   “是是是,公公见多识广。”   “不过你这个青花胎薄釉白,青色淡雅,倒也不错。”这位公公话锋一转,突然和气起来,“都说江家是杨家大户,瞧瞧这个待客的茶盏,比冯知府家都要精致些。”   江如琅脸色微变,连连摆手:“如何敢比冯知府家好,这也是特意寻出来给您老掌掌眼的,刚才也长了见识。”   陈公公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来,却突然手一抖,茶盏直接摔落在地上,茶水撒了一地,茶盏也直接碎在江如琅脚边。   江如琅被烫了一下,连忙往后退了退。   陈公公见状笑了笑,那点和气的笑瞬间消失不见:“原来江老爷也知道烫啊。”   江如琅迷茫地看着他。   “我们上高郡王可是太祖五世孙,宁王玄孙,这次微服来扬州本是为祖父选贺礼,是你眼巴巴凑上来的,现在却又翻脸不认人,落了我好大一个面子。”陈公公冷笑一声,厉声呵斥道,“我们郡王还等着我给他的惊喜,如今你叫我去哪里给他找一个。”   江如琅额头渗出冷汗。   “我这边已经备下金银珠宝,还请公公在郡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江如琅卑躬屈膝说道。   “我也是跟在宁王身边的老人了,什么没见过。”陈公公不屑说道。   “早就听闻宁王书法矫洁遒劲,称之为铁画银钩,我前几日得了一副柳诚悬的神策军碑,还请陈公公帮忙递送。”   他话锋一顿:“如此辛苦公公,我也心里过意不去。”   话音刚落,江来富就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过来。   “这都是您这次的辛苦费。”   陈公公轻轻扫了一眼那个箱子。   江来富便识趣地打开了盖子。   一箱子的珠光宝气在烛火的照耀下熠熠生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被胡乱堆在箱子里。   陈公公脸上总算是露出一丝笑来。   “咱家一个阉人,如何能受这么重的情。”他含笑说着。   “受的,自然受的。”江如琅笑容更加真挚,“我见了您好似孩童见了父母,一见面就觉得亲切,今日只恨自己家资不丰,不然要寻得更好的东西送于您。”   陈公公轻笑一声,口气也和蔼起来:“江老爷能走到扬州最大的布商,果然是有理由的。”   江如琅谦虚摆手。   陈公公端起丫鬟新送来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盖轻轻磕了磕杯壁,在寂静的前厅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如琅下意识惊了惊。   “不过……”他含笑,目光却又冷冰冰的,注视着江如琅,不带一丝感情,“听说那位如今拜入黎公门下,我们郡王正是闹腾的年纪,一直想要见见。” 第三十五章   江芸芸天还没亮就被外面传来动静声惊醒, 迷迷糊糊间甚至觉得很像江如琅的声音!   她身体还没醒,脑子却开始一级戒备,一跃而起,准备去看看。   大门一打开, 就看到江如琅和江来富正站在拱门处。   乐山乐水也是匆匆起来, 头上的头巾也只是随意裹着。   “一大早来这里做什么?”江芸芸穿着寝衣站在门口, 强忍着不耐问道。   按道理, 她应该可以再睡两炷香的时间。   江如琅转身,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江芸芸这才发现他神色憔悴, 眼下乌青严重, 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一旁的江来富先一步开口:“不敢耽误芸哥儿读书,但有件事情和您有关,又不得不提前知会一声。”   江芸芸警铃大响。   江如琅何时这么客气过, 还一大早亲自来, 那不是说明这事很严重嘛。   对他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年人来说都是很严重的事, 那对十岁的江芸芸来说, 那不是更严重。   “知会什么?”她警觉问道。   “贵人来了。”江来富一边说着, 一边注意着江芸芸的脸色。   出人意料的是, 江芸芸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你知道了?”江来富惊讶问道。   江芸芸抱臂冷笑:“老师早早就跟我说了,冯家昨日派人去黎家希望我能去见一面贵人, 被老师打出去了,你们今天来,不会是为了这个事情吧。”   江来富脸色青白交加, 悄悄去看了一眼江如琅。   “不过是见一面。”江如琅沉沉说道。   “不见。”江芸芸冷下脸来,“我与他有什么关系, 非要我见。”   江如琅牙关紧咬, 阴沉地看着面前的小孩。   自然有关系, 三个月前的江芸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礼物。   可现在随着他成了黎淳的徒弟,那点关系便也随之被斩断。   他从一件随处可丢的礼物,突然成了一件可以押宝的贡品。   “我是黎公的徒弟,我现在卑躬屈膝去见那人,黎公若是知道了,该如何是好。”江芸芸镇定说道,“最好的办法是假装无事发生。”   “不行啊,陈公公都亲自开口了!”江来富着急说道。   江芸芸歪头,突然眯了眯眼:“这么丢脸的事情,他们怎么还想上杆子认领。”   江来富倏地沉默。   江芸芸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看着两人强装镇定的样子,心中微动:“江家毕竟是商贾之家,牵扯到朝堂争斗里半分好处都没有。”   江来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你也知道我们是商贾之家。”江如琅冷笑一声,“陈公公已经开口了,我如何能拒绝。”   “那是你的事情。”背后传来周笙急促的反驳声。   她匆匆赶来,头发只用簪子简单挽起,眼神愤怒:“若非你一开始做这个打算,怎么会惹上那些人。”   江如琅沉沉地看着她,似有些失神。   多年来,周笙还是年少初见时的模样。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了。   “寡廉鲜耻,你拿自己的儿子去做垫脚石,今日还打算拖他下水,你到底是不是人!”周笙紧紧抓着江芸芸的手臂,口不择言骂道。   江来富吃惊:“周姨娘,你……”疯啦。   一直温柔的周笙竟然也会破口大骂。   但出人意料的是,江如琅只是收回视线,没有说话。   江芸芸连忙把周笙推到背后。   “我去见他,你就是得罪了两个人,得利的只有那个在背后搅弄浑水的人。”她一本正经分析道,“但我不去见他,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封地外的王爷企图伸手在扬州闹事的丑事。”   这是她在得知消息后,和老师的对话中努力分析出的理由。   她以防万一,怕江如琅翻脸,早早准备好这套说辞,今日果然派上用场了。   江如琅抬眸,目光在周笙气到通红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后垂眸看向江芸芸,淡淡问道:“黎公与你说的?”   江芸芸顿了顿,毫无负罪感地直接点头:“对!”   江如琅沉吟片刻:“我尽力。”   “你必须把此事压下去。”江芸芸不为所动,游说道,“不然你耽误的不仅是我,还有江苍,一个对皇亲奴颜婢色的家人,传出去,江苍的仕途便也到此为止了。”   江如琅脸色微变。   若是江芸是他的赌注,那江苍可是他的底线。   江苍,是一定会按着他的路走的孩子。   两人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   周笙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你手好凉。”江芸芸摸了摸她的手,“怎么不多穿件衣服过来。”   周笙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刚才听闻消息后突升出来的勇气也很快消失不见:“黎公还有说什么吗?”   “他什么都没说。”江芸芸把人牵入自己的房间。   周笙半晌没说话,随后像是自我安慰说道:“没关系,黎公一定会保护你的。”   “对。”江芸芸给她倒了一杯水,安慰道,“所以你不要担心。”   周笙捧着水,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还好只有我没用。”   “不,你今日已经很勇敢了。”江芸芸看着她笑,“你能走出来,而不是流眼泪,就已经很勇敢了!”   周笙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你已经很好了。”江芸芸鼓励道。   周笙看着她,突然温柔笑了起来。   江芸芸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我去换个衣服,现在还早,你再去休息一下。”   一段清晨的小插曲,在江家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只是天色刚亮没多久,江如琅的马车和曹蓁的马车齐齐出了江家。   整个江家在眨眼间突然不安稳起来。   跟着江芸芸出门的乐山也在今日有了危机感。   因为他今日像往常一样跟着二公子出门读书。   却在一出门就看到黎家那位人高马大的耕桑在门口接人。   再走几步,周家舅舅也跟着默默来了,甚至还带了一个热鸡蛋!   刚走半条街,那个讨人厌的唐伯虎竟也慢慢悠悠跟过来。   ——书童这个饭碗!怎么这么多人抢啊!   乐山紧张极了。   江芸芸看着明显没睡醒的唐伯虎,惊讶问道:“起这么早做什么?”   “昨夜大晚上,黎楠枝来敲我门,说你最近可能有点事情,又夸我认识的人多,所以想要我多看着你一点。”唐伯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渗出泪水,用手随便抹了一下,“枝山本也要来,但他昨天读书读到子时,我让他先睡一觉。”   “祝兄读书这么认真,你怎么整日游手好闲,晃来晃去。”江芸芸不解问道。   唐伯虎眼睛半睁着:“我是谁,我唐伯虎还需要读书,笑话,我要去考试,连中三元那是肯定……嗷……”   江芸芸踢了他一脚后,挪到了周鹿鸣身边,一本正经说道:“不要学他。”   周鹿鸣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学这位大才子,但还是配合点头,随后转移话题:“要吃鸡蛋吗?我给你剥。”   “不用。”江芸芸把热腾腾的鸡蛋握在手里,“我等会打好拳再吃。”   她走了几步,顺手推开又黏过来的唐伯虎,对着周鹿鸣说道:“你吃了吗?”   “什么?”周鹿鸣低头看她。   江芸芸把鸡蛋递过去。   周鹿鸣连连摆手:“这是读书人吃的,我一个粗人哪里需要吃这些。”   江芸芸把鸡蛋塞回他手里:“鸡蛋所有人都可以吃的,有营养,对身体好,你每天还要扛沙袋,就要多吃点。”   她顿了顿,凑过去,小声和人密谋:“你下次不要买了,我之后每天从江家薅一个出来给你吃。”   周鹿鸣吓得摆手:“不要不要,若是被人发现,又要生是非了。”   “不慌。”江芸芸伸手拉过乐山,“他弟弟如今管我吃食,我就说我多吃点,不会有人怀疑的。”   乐山见有机会表现,更是坚定点头:“对!您若是想吃别的,我弟弟也能给你搞回来,山珍海味不是问题。”   ——先答应了再说!   急需稳固地位的乐山认真地看着他,甚至非常渴望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江芸芸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我现在吃吃喝喝都是随便用的。”   ——羊毛不薅白不薅,甚至还想多薅点。   周鹿鸣还是不好意思:“不要了,我也不吃鸡蛋。”   江芸芸把鸡蛋塞回去,自顾自说道:“你吃你吃,明日我给你带个鸡蛋,再给你拿个蒸饼,你吃羊肉吗?厨房做的羊肉蒸饼还不错,就是味道有点大,你吃了记得漱口。”   “他不吃,我吃。”唐伯虎终于捡到机会,凑过来说道。   “你怎么问小孩要吃的。”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你给他吃,怎么不可以给我吃。”唐伯虎不悦质问着。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他是我舅舅!”江芸芸理直气壮说着。   唐伯虎理不直气更壮:“那我是你预备书童。”   “你不是。”乐山插在两人中间,面无表情说道,“我才是。”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不值钱的书童突然紧俏了起来。   走到通泗桥附近,人群突然传来喧闹声。   闲不住的唐伯虎先一步凑过去看热闹。   只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小少年,穿着大红色曳撒,腰间做襞积,裙子前方平整,两侧接双摆,腰间系着金镶宝龙首绦钩,头戴红宝石镶嵌在帽顶的缠棕大帽,行走间,衣摆处用金丝勾勒出的方胜虎纹熠熠生辉。   “不要拉着我。”年轻人有一张面若桃花的好面容,说话间,那双修长入眉鬓的眉毛忍不住皱起。   “明明是你摔的!”抓着他的是穿着深蓝色衣服的摊贩,手里捧着碎了的玉镯,哭丧着脸说道,“这可是我家传家宝镯子,这可是太祖时期,我家祖宗从宫里出来带回来的宝贝,若非这次我娘病重,我可不会拿出来卖的,你一个小子如此毛毛躁躁,说要拿过来看看,竟然不好好拿着,给我摔了。”   “赔钱!一百两银子!”那人狮子大开口。   小穷鬼江芸芸倒吸一口气。   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一百两银子就是十万文,她抄一本书收五十五文,所以一百两银子她至少要抄写一千八百十九本,按照他一个时辰抄写三本,要抄写六百零七个时辰,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不停,不吃不喝地抄,那也要抄五十一天。   ——好贵啊。   被人拉住的小年轻人,既不生气也没有辩解,睁着大眼睛看着摊贩,目光清澈,闻言只是歪了歪脑袋。   “你这个是什么玉做啊?”他和气问道。   小贩凶狠着脸,大声嚷嚷着:“这可是和田玉。”   少年噗呲一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虽不是讥讽,但在这个时候笑,再和气的笑也有了讽刺人的意味。   “笑屁啊,不要以为我在骗你,你看看这个水色,你看看这个颜色,不是和田玉是什么。”摊贩恼羞成怒,“反正就是很贵的玉,祖上传下来的。”   “不不不,我不是觉得你在骗人,我只是担心你是不是被骗了。”小少年文质彬彬说道,“凡贵重用玉,皆出于阗、葱岭,你说的和田玉就是来自这里,之后还有四川西部西蜀墨玉,其色黑如’漆,还有句容茆山的白色玉,顾名思义是白色,又或者是产于安徽凤阳府宿州的灵壁玉,此玉有两种颜色,黑和冷白色,皆不是你手里的这个颜色。”   “那你这个也许是翡翠,有可能是“保定石”“茅山石”“阶州石”“巴璞”①等等。”   小贩恼羞成怒:“你说这么多我听不懂,就是不想赔钱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小少年继续和气说道,“你看你这个就是单纯的玉镯,若真的是宫里出来的,不可能如此单调,一般来说大都镶金嵌宝,再是质朴也会图意并重,做玉制品,讲究的是虚实相生,文质合一。”   江芸芸惊叹一声。   这小少年应该是个富家子弟,身边充斥着大量玉制品,这才让他如此侃侃而谈。   “这个玉镯不是太祖时期的东西,太祖为光复汉人文化,大量使用玉圭,后来为防止民间滥用,所有玉制品都必须在官员监督下制作,各大主城都开设造玉坊,最大的就在苏州。”身边的唐伯虎小声解释道,“这个玉不是和田玉,也不像翡翠,大概是传说中的西域戈壁玉。”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了。   “这一群人里,最贵的玉应该是这个年轻人那顶帽子上的红宝石,你看色泽莹润,宛若一团血在日光下流动,丝毫没有艰涩渣滓,你再看他腰间那条金镶宝龙首绦钩,那个玉我估计才是真正的和田玉。”   江芸芸眨眼:“你怎么也知道这些。”   唐伯虎摸了摸下巴:“那些富贵人家就喜欢搞这些东西鉴赏,我特意学的,免得和他们说话露怯了。”   乡下人江芸芸露出敬佩之色。   唐伯虎得意摇扇子。   那边摊贩见这人不好糊弄,见他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又是年轻人脸皮薄,想要狠狠杀一笔:“那你也摔坏了我的玉,你就是要赔钱。”   “可我没有钱。”小少年为难说道。   “那把你头上的红宝石给我!”摊贩眼珠子一转,大声说道。   小少年闻言乖乖把帽子摘了下来,珍惜地摸了摸红宝石:“这是从真腊来的,我很喜欢。”   江芸芸人矮,抬头往上看那颗宝石还看不出大小,现在那少年拿下来了,她才惊讶发现那红宝石是真大啊!   足有半个手掌这么大!   在日光下竟然在发光!   “可你弄坏了我的东西,你现在没钱,那就只好拿这个东西抵了。”摊贩义正言辞哄骗道。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有看好戏的,也有替人不值的,但就是没有人出来仗义执言。   江芸芸见那少年出身良好,不谙世事,又见他和黎循传差不多大,心生不忍,抬了抬脚……把唐伯虎踹出去了。   唐伯虎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扑倒小少年边上。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眨了眨眼。   “那个……”唐伯虎连忙站直身子,真挚问道,“朋友,需要帮忙吗?”   小少年见了人便是笑,一双眼睛弯弯的,露出几分天真来:“你想怎么帮我啊?”   唐伯虎扭头去看罪魁祸首。   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委婉说道:“我觉得这个玉镯比那个红宝石便宜。”   “你胡说八道什么!”小摊贩见是瘦弱的小孩说话,立马凶恶挥着拳头,呵斥道。   “哎,你凶我家芸哥儿做什么!”唐伯虎不悦说道,“哪里说的不对,你这个玉瞧着是最不值钱的戈壁玉,现在想要换人家的大宝石,要不要脸。”   “对!”江芸芸大声应下。   “你说戈壁玉就戈壁玉,我这个就是和田玉,祖上传下来的。”摊贩咬死不认,话锋一转,可怜兮兮说道,“你们不会是一伙的,富家公子故意来欺负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吧。”   “首先……”唐伯虎手中的扇子打了一个转,嚣张地指了指碎了一地的镯子,“和田玉讲究油润感,你这块玉质地艰涩,不够透明,日光下也没有熠熠生辉之兆,最重要的是,和田玉内里油脂光泽,少有杂质。”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看了过去,又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扫过碎玉。   “和田玉也有好坏之分,我的和田玉就是这样的,而且你空口说白话,谁知道是不是糊弄人。”摊贩依旧死咬不放。   唐伯虎傲然一笑,握着扇子的手直接打了一个转,指了指身边的小公子。   “你们看看这位小公子腰间的这块玉石。”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   这是一条金镶宝龙首绦钩,一大块被打磨的极薄的玉石上面镶嵌着金制的龙头样式,整条腰带精致到连龙眼睛里的光泽都清晰可见,好似当真有了灵气一般。   “哇。”乡下人江芸芸晃了晃脑袋,小小惊呼一声。   小少年的视线看向江芸芸,缓缓眨了眨眼。   “这就是正宗的和田羊脂玉,白、透、细、润,我们常说的肤若凝脂,讲的就是这样的色泽,你看看这质地缜密而栗,细腻光滑,再摸摸这手感温润而泽,整条腰带杂质极少,日光下光泽透明,好似一汪水托起这条龙,已经达到瑕不掩瑜,瑜不掩瑕的地步,这才是上好的和田玉,千金难求。”   江芸芸又是哇了一声。   “你这个最多一两银子,现在却要讹人一百两。”唐伯虎背着手,慢条斯理说道,“我们还是直接去报官吧,免得说我们欺负人。”   那摊贩脸色青白交加,企图还要挣扎一下:“这就是我娘传给我的宝贝,你现在摔坏了,我娘还等着我换钱买药呢,现在你们把玉镯摔了,我也没钱买药了。”   他越说越伤心,当街哭了起来。   唐伯虎脸上笑容一顿,火急火燎地把躲在背后看戏的江芸芸提溜出来,让她挡在最前面。   江芸芸打量着他的装扮,瞧着比周鹿鸣还要落魄,鞋子已经烂得不能再穿了。   “小德子的娘,祖上也是有些钱的,估计是传错了也不一定。”有年纪大的老婆婆忍不住说道,“不是故意骗你们的。”   “他娘真生病了,病了好几天。”   现在说话的人都是小德子的左右街坊,见他哭得伤心,忍不住替人说话。   随着邻居的加入,形势突然扭转了,本来占理的人一下子也没了道理,甚至显得咄咄逼人。   唐伯虎有些恼怒,抱臂生闷气。   倒是那个小少年,依旧是好奇的样子,看不出喜怒之色。   他刚才对钱没有概念,现在对生老病死也不为所动。   “那也是他之前先讹人的。”周鹿鸣出声说道。   “明明是他先要来看东西的,却没接稳。”小德子愤愤指责道。   那少年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和气说道:“你说是太祖年间宫里带出来的东西,我有点好奇而已。”   周鹿鸣欲言又止。   民间有很多坑人的办法,也不知这个公子哥到底是真的没接稳,还是被人哄住了。   “小德子确实是这么喊的。”   “这小伙子也说要拿来看看的。”   “我没注意这边,只是听到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才过来看热闹的。”   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着。   江芸芸扭头去看那个少年,正好和那个少年好奇的目光对在一起。   那人歪头,看着她笑,秀气的眉眼中显出几分天真来。   江芸芸只好移开视线,看向摊贩冷静问道:“这个玉镯到底多少钱?”   小德子哽咽了一下。   “你得实话实说。”江芸芸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不然摔坏你东西是一回事,你讹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两银子。”小德子小声说道。   周鹿鸣倒吸一口气:“一两银子的东西你敢开价一百两。”   小德子不再哭了,恶狠狠盯着他们看:“在俺心里这镯子是无价的,而且这人刚才明明伸手了,却突然缩回手,分明是戏耍俺。”   那少年只是看着他说话,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反驳。   江芸芸:“一两银子,给他。”   少年皱着脸,委屈说道:“我忘记出门要带钱了。”   江芸芸目光在他身上谨慎扫过:“那你身上有什么你觉得不值钱的小东西拿出来,给人抵一下。 ”   少年摸了摸全身上下,没摸出一个不值钱的东西。   后面的唐伯虎一边看一边感慨。   “这个葫芦猴子玉佩,虽然是黑白色的,但一看就是籽玉,贵。”   “这个金镶宝蝶恋花纽扣,这五颜六色的宝色,贵。”   “这个葫芦铎针真精致,用这么细的银丝金丝绕起来的,贵。”   那人摸了一遍,竟全都是贵重物品。   “哪家的小少爷出门啊,连个仆人也不带着,也不怕被抓走打黑工!”唐伯虎忍不住感慨着。   那少年不好意思得摸了摸鼻子,最后把帽子上的铎针取了下来:“就这个吧。”   这个铎针是一块葫芦形的浅绿色玉佩雕琢而出,一圈又一圈的金丝银线只有头发丝大小,一点点缠绕着,乍一看好似葫芦藤一样。   “这东西可不止一两银子。”江芸芸沉声说道。   “不碍事,给他吧。”少年微微一笑,不甚在意说道,“刚才确实是我没拿稳,真是对不住了。”   那个小摊贩原本是会打算骗点钱的,可现在看着这个珍贵的铎针反而犹豫了。   江芸芸想了想,对小摊贩说道:“我记得不远处有个当铺,你去当了,拿走你自己的一两,把剩下的钱还给他。”   小摊贩犹豫伸手,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把指甲上污渍擦干净,这才小心翼翼接了过去。   “万一他跑了怎么呢?”那少年见江芸芸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凑过去,好奇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后退一步,凉凉讽刺道:“跑就跑了,你摔了人家心爱的东西,人家拿了你觉得不值钱的东西,两相比较,还是他亏了。”   少年脸上笑意顿了顿。   他不笑时,眉宇间那道长长的剑眉敛了下来,眼尾处的天真便消失不见,甚至显出几分冷漠来。   但那点变化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依旧笑脸盈盈说道:“我是不小心的。”   江芸芸垂眸,看了眼他的手指。   富裕奢华的生活,精心养护的日子。   少年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尖圆润,指甲泛红,好似艺术品一样。   她没说话,收回视线,随后躲到唐伯虎后面,狠狠扭了一下他的腰。   唐伯虎哀嚎一声,茫然不解地揉着腰:“拧我做什么?”   江芸芸冷笑一声。   ——大狗头把我拱出去。   唐伯虎不解:“你在生气什么。”   “哎,我可没惹你。”   “你真生气啦,我看看。”   ——太烦人了!   江芸芸抬脚准备走:“我上课要迟到了,你们在这里看着。”   他一走,周鹿鸣下意思跟着她走了。   耕桑是有任务的,也跟着走了。   乐山危机感十足,自然不肯落下。   唐伯虎一向闲不住,也跟着她屁颠屁颠跑了。   那少年见他们都走了,竟也跟了过来。   江芸芸屁股后的队伍越来越长,受到的视线也越来越多,最后忍不住扭头问道:“你们都没有自己的事情吗?”   小尾巴们停了下来,齐刷刷看着她,各有各的神色。   “你,该去上工了。”   “你,去别的地方撒欢去。”   “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个少年无辜地看着她:“我不能跟着你吗?”   “当然不行。”江芸芸板着脸,“我们不认识。”   “刚才不是都认识了吗?”那人笑眯眯说道,“我觉得你很有趣,想和你说说话。”   “不行。”江芸芸没空和这些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说话,不耐挥手,“离我远点。”   说话间,那个换钱的小摊贩慌慌张张走了过来,佝着腰,偻着背,见了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   “换好了。”他警觉地看了眼周围,随后小心翼翼露出怀里的银子,“掌柜说,那个东西值一百五十两。”   江芸芸虽早知道,这个不值钱的东西大概是不便宜的,但听到这个价格还是下意识咋舌。   那么小小的,不过拇指大小的东西竟然这么贵。   之前遇到的那对摘蘑菇的母女,辛辛苦苦采摘挑选,天不亮就坐车来城里贩卖,仅能给她们带来三百文的收入,也许对那个家庭来说已经是巨额收益,但对面前这位漫不经心的富公子来说,怕是连衣服上的一根银丝都买不到。   “他给我一个一百两的银子,剩下五十两分了四个十两,十个一两。”那人犹豫着掏出钱,“这是我的一两,我拿走了。”   那少年看着递到自己手边的钱,却没有伸手去拿,反而笑说着:“我不要,你都拿走吧。”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疏离的距离感,哪怕他此刻正在笑着。   那是一种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傲气。   摊贩没接触过这样的人,整个人呆怔站着,随后是一种巨大的无措感,整个人不安地晃了晃,眼珠子胡乱转着,脸颊也随之红了起来。   江芸芸直接把钱拿过来,塞到那个少年身上:“少啰嗦,这本来就是你的。”   那少年捧着那堆银子好似拿着烫手的山芋,眉心皱起。   江芸芸满意点了点头,随后看向摊贩:“你娘一两够看病吗?”   那人低头,失落说道:“俺娘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前天突然吐了血,本来以为休息一下就好了,结果昨天晚上烧起来了,烧了一整天都没退,正打算去回春堂找一个大夫看看呢。”   江芸芸掏出五十文铜钱递给他:“给你,就当今日我那位朋友刚才的失礼。”   那人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五十文钱。   小少年也盯着那钱看。   江芸芸叹气:“希望你娘早日康复。”   那人怔怔地看着她,嘴巴微动,却又不敢拒绝。   他太需要钱了。   “你怎么替我道歉啊。”   “你怎么给他钱。”   “我自己有钱。”   “我看你穿的也不好。”   一左一右两个声音在耳边交错响起。   江芸芸不堪其扰,只好捂着耳朵快步走着。   “你在这里读书?”那少年站在巷子口惊讶问道。   江芸芸因为走得快,脸颊红扑扑的,斜了他一眼,快步离开了。   这个巷子口简直像有封印一样,唐伯虎、周鹿鸣和那个少年齐齐停在门口,不再进来。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耕桑失笑:“芸哥儿走的都是汗,等会去擦一下吧,虽然天热了,但也要小心着凉。”   “我耳朵都要聋了。”江芸芸抱怨着,“树上的知了都没这么吵的。”   入了黎家小院,黎循传正哀怨地看着他。   “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他捧着蜂蜜水,抿了一口气,想要故作镇定,但口气还是忍不住抱怨着。   “路上遇到一些事情。”江芸芸叹气,“我也有些渴了。”   黎风见她满头大汗,脸颊红得厉害,连忙拿着汗巾走了过来,给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头发都湿了,快,再拿碗蜜水来,不要加冰,要温的,芸哥儿也去小屋擦一下,可别着凉了,可有带换洗的衣物来。”   江芸芸点头。   她书箱里有一套周笙准备的换洗衣物,放在最下面的一层。   黎循传见她一脸狼狈,也不生气,凑过来,也跟着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好热啊,先脱件衣服。”   江芸芸连忙捂着衣服。   “现在时间也早,慢一点不会迟到的。”黎风责怪着耕桑和乐山,“你们两个怎么也不劝着,下次给芸哥儿打把伞,这么小的年纪,要是中暑,可就麻烦了。”   “是我自己走得快。”江芸芸接过水,咕噜喝个干净,这才觉得缓过神来,替他们解围着,“他们也走累了,让他们去休息吧。”   “今日起迟了吗?”黎循传围着她打转,“昨天我走后,你还在读书吗?现在时间还早,干嘛走这么快?”   “是路上碰到事情耽搁了。”江芸芸进了小屋准备换衣服,顺手把打算跟进来的黎循传推开,一脸认真地赶人,“我换衣服呢。”   黎循传呆呆嗯了一声,下意识退了出来。   等走到台阶下,他又觉得不对劲,摸了摸脑袋,喃喃说道:“我又不是女的,芸哥儿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屋内,江芸芸快速换好衣服,把脏衣服重新塞回书箱里,突然发现上层的盖子被打开过。   她打开一看,差点被银子闪了眼。   那一百四十九两银子正零零散散地躺在她的书箱里。   江芸芸沉默抱臂。   ——怎么就没遇到一个省心的人!   门外,黎循传在无聊逗鱼。   那几条鱼是他拉着江芸芸大中午不睡觉去街上买的,如今正在兴头上,很珍惜,每日都要看几次。   “你先把作业交上去。”他头也不回说道,“洗个手一起吃甜点,厨房早上作了雪花酥,一块块跟个小玉块一样,可好吃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沉声说道:“我好像遇到麻烦了!”   黎循传手中的鱼食撒了一水缸,那些鱼争先恐后地浮了上来,吃的水面荡开一层层水波。   —— ——   “他自己也过得拮据,还舍得拿出五十文钱。”黎淳淡淡说着,“倒是好心。”   耕桑把早上的事一五一十说给黎淳听后,便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只那个少年看上去确实不太寻常。”黎淳话锋一转,“你且去外面打听打听。”   “那少年的物件每一样都格外精致,不似凡品。”耕桑不安说道,“扬州虽富,可这等厉害的手艺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黎淳垂眸不语。   “那个银子?你可有看到那个年轻人一直捧在手里。”他冷不丁问道。   —— ——   “这么多银子!”黎循传看着那银灿灿的银子。   “祖父任南京礼部尚书时,一月的俸禄才六十石,按照现在扬州的米价,一公石需要五百到六百文,祖父一月的月俸折合成银子,也不过三十几两,这人竟然随随便便不要一百四十九两银子,祖父半年的月俸呢。”   江芸芸神色沉重:“当时被烦得忘记问他姓名了,这钱现在也还不回去了。”   “那人明显是背着家里人出门玩的,肯定也不会跟你说实话的,你问不问关系都不大。”黎循传安慰着。   江芸芸叹气:“那这钱怎么办?”   黎循传也跟着为难:“要不跟祖父说?”   江芸芸欲言又止。   “我懂,怕挨骂是吧。”黎循传立马露出理解之色,“我也害怕。”   “那要不报官吧,就说捡到的。”他说完又顿了顿,“不过那人肯定不会去领,到时这钱等于直接充公了,我瞧着冯知府……”   他对昨日之事还不能释怀,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江芸芸头疼。   要知道今天凑个热闹有这么多事情,她肯定是远远看到就绕道走。   “要不还是交给老师吧?”江芸芸犹豫说道。   两小孩对视一眼,然后沉重点了点头。   “我会陪你一起挨骂的。”   “干嘛诅咒我挨骂。”   两人乖乖坐好,等待老师来,谁知辰时过半,老师竟然迟到了。   “终强!”黎循传叫人,“祖父怎么还没来。”   终强是个八卦小能手,闻言就跑出去打听消息,半炷香后匆匆跑回来:“好像是来客人了,老太爷亲自去门口接的人。”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   能劳动黎淳亲自接的人,来人一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不知道是谁来了。”黎循传坐不住,企图祸水东引,“你想去看看嘛?”   江芸芸发了一会儿呆,摇了摇头:“算了,也没叫我们出去,还是先看书吧。”   黎循传哀嚎一声:“你这人,就是太坐得住了。”   “毕竟我现在有一百四十九两压在脑门上。”江芸芸语重心长,“不能连犯两错,容易挨打。”   黎循传也跟着叹气:“我最近功课也不好,算了,不去挨骂了。”   大概等了半个时辰,黎淳才匆匆回来。   他换了一身格外正式的蓝色暗花纱贴里,头戴网巾,把头发整整齐齐收进去。   “老师。”两人起身行礼。   黎淳点头,直接看向江芸芸,沉默半响,没有说话。   江芸芸被看得一头雾水,一颗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那钱呢?”他沉声问道。   黎循传吃惊地瞪大眼睛。   江芸芸也大吃一惊,但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的书箱:“早上碰到一个人……”   黎淳疲惫地摆了摆手:“我已经知道了。”   江芸芸沉默片刻,心中咯噔一声,随后艰涩问道:“那个少年是谁?” 第三十六章   第一代宁王乃是太祖的第十七子, 洪武二十四年封于大宁,封号宁王,永乐元年改封南昌,如今在位的第二任宁王乃是正统十四年袭封, 如今在位已有四十三年, 已有七十四岁。   藩王不能随意出封地这是铁律, 但其子嗣却少有明确规定, 但也大都安分守己,很少出封地, 可等到了孙子辈, 这条规矩就无法约束这些年轻气盛的人。   来人正是宁王的孙子,世子朱觐钧的庶长子,上高郡王。   江芸芸眨了眨眼, 又突然觉得合理。   毕竟这么富贵又这么天真的人, 若非有泼天的富贵和地位, 为他保护加持, 哪里是普通人能养出来的性格。   “他来做什么?”黎循传连忙问道, “打算来见芸哥儿吗?”   黎淳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道:“不是。”   黎循传抓耳挠腮, 很想继续追问,但又怕祖父责备,只好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没想到江芸芸也跟着不说话, 只是一声不吭站着,瞧着很是镇定。   “你祖母想给你们做几套夏装, 你先去量衣吧。”不曾想, 黎淳再开口时竟然要把黎循传赶走。   黎循传呆站在原地, 磨磨唧唧不肯走。   “去吧。”黎淳抬眸,淡淡说道,“明年就要乡试了,你要给芸哥儿做好榜样才是。”   黎风就在此刻,及时出现在门口:“请的裁缝已经来了,传哥儿快些弄好,也不耽误读书。”   黎循传只好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夏日的早晨日光已经热烈,从窗户里照了进来,落在那盆郁郁葱葱的兰花上,纤长的枝叶在日光下无忧无虑舒张着。   入夏那段时间,日日都在下大雨,内城河水位高涨,因为没见到几缕阳光,这株兰花一直蔫哒哒的,今日总算有了点活力。   这盆花虽是黎循传特意买来送给江芸芸的,一开始也是他照顾的比较多,但是时间久了,江芸芸也跟着每日修修花枝,晒晒太阳,浇浇水,这株原本小小的兰花终于长得郁郁葱葱。   “你不必担心。”黎淳注视着面前瘦弱的孩童,低声说道,“我也不会让你和他们见面的。”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对于江如琅来说,黎淳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所以用一个黎淳完全压得住他。   但对那些天潢贵胄来说,一个致仕的吏部尚书,似乎不够看了。   所以她做好了去见那些人一面的准备。   “你今日见的不过是淘气出门的富家小孩,不是什么上高郡王,你只是在路上帮了一个人,不必放在心上。”黎淳见他沉默,便又解释着,“你若是想要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就不能和这些皇亲国戚,藩王外戚走得太近,这才能保证清名不受污。”   江芸芸缓缓点头,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会不会给老师惹麻烦。”   黎淳眉心一蹙,不悦说道:“你是我徒弟,这些事情我自然会替你挡下,何必说这些话。”   江芸芸低头。   黎淳叹气,轻声安慰着:“我知你对人谨慎,这不是坏事,不必自责,只是我如今是你的老师,你若是有事不能解决,不要自己藏着。”   江芸芸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自己的书箱,为难说道:“可他给我的书箱里塞了钱。”   人可以当没见过,但钱倒是老老实实说现在他书箱里。   黎淳冷笑一声:“他于我说,这钱是给你的赔礼,说他没有约束好身边的陈公公,让他去江家叨扰你了,为此深感不安。”   江芸芸迷茫片刻,犹豫问道:“他是真心觉得还是假意?”   若是乍一看那位郡王,当真是长得人畜无害,眉宇间天真浪漫,说起话来笑眯眯的,那双浅色的眸子总是充满好奇,亮晶晶的,好像是极好说话的人。   他就像说书先生嘴里那些不染尘埃,不沾红尘的神佛,即便满脸悲悯,也不过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浅薄的怜惜。   就像早上他看那个摊贩。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视线,他不曾被那人连买药钱都出不起而心酸,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感受。   听说是太祖时期的玉,所以想去看一下。   看到小虎子手指上的淤泥,便不愿伸手去接。   可以随意拿出他人眼里价值不菲的铎针。   也不屑去拿剩下的一百四十九两银子。   “你觉得呢?”黎淳反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他根本不会顾忌我,我与他而言,连脚下的泥都算不上。”   黎淳见她平静说出这样的自贱之话,没有露出愤愤之色,心中宽慰。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   他小小年纪如此心性,真是了不得。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说明他还是想要博一个好名声的,或者说不想玷污了宁王名声,所以他要做出这样的姿态。”江芸芸继续说道。   黎淳点头。   “但他不愿意推那个惹事的陈公公了结此事,只愿意拿出一百四十九两打发我,可见他不觉得随意拿捏一个普通人的性命是一个过分的事。”   “他们这些皇家子弟,目中无人,僭越行事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黎淳神色担忧,“太祖分封藩王是为巩固边境,如今却是养出一窝蛀虫。”   “所以他是做给老师看的,而不是给我看的,这钱我收了,他心里安心,但我心里膈应,可我若是不收,也不知道他等会儿会做出什么离谱事情。”江芸芸皱眉,沮丧说道,“我今天早上就不该多管闲事。”   黎淳这人是最吃软不吃硬的,更别说小徒弟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闻言,立马生气反驳道:“你只是好心而已,与你有什么关系,是那些人太烂了,我瞧着那郡王年纪小小,却笑里藏刀,格外会骗人,你年纪小被他糊弄过去了,那人小小年纪行事就如此诡谲,大人也是烦不胜烦。”   江芸芸低着头,叹气:“那这个钱怎么办?”   黎淳沉默:“夏至刚过,这几日一直雷阵雨,热雷骤雨,来去匆匆,前天还下了一场暴雨,听说城外三义河就泛滥了,淹了不少农田。”   江芸芸担忧问道:“有受灾的人吗?怎么不见官府赈灾。”   黎淳冷笑一声:“他们贵人多事,哪里管得了这些,只是听说受灾不算严重,只是坏了田地,人员没有伤亡,但这些都是官府里的消息,不算准。”   官府瞒报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江芸芸沉默。   她最开始听说这个知府还是通判杨棨老母亲八十岁的寿辰,知府冯忠送了厚礼,这个寿宴热闹到他这个每日只是匆匆读书的小童都略有耳闻,可见当时情况之盛大。   “老师是打算让我用这笔钱赈灾?”她很快揣摩出老师的未尽之言。   “对,不仅你要当年去赈灾,还要让唐伯虎带着他的那些好友和你一起,给你宣扬得人尽皆知。”黎淳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也找个人来帮你。”   —— ——   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   扬州城就是被无数条水路贯穿纵横,外城门的十道城门也大都直通水路,内城的两道城门也大都挨着内城河。   受灾的三义河靠近南面城门,一行人从挹江门出门,只觉得河面确实比之前端午出游时要上涨许多,湖水也浑浊不少。   “之前城内一直没什么消息。”这次帮忙买粮食的是五典书院的少东家林徽,“这次我特意早早打听了一下,没想到外面的情况并不轻松,不过你的事情我也顺便帮你宣传一下。”   他是生意人,门路多,消息散得快,前脚江芸芸刚拜托完这件事情,后脚江家那个二公子要去格物致知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真是天大的好人啊,咱们状元教出来的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又会读书又识大体。   掌柜郭佩给人卖力宣传着。   这事宣传到什么地方,就连管家江来富都来问及此事不说。   江芸芸早上去买个馒头,那个刚生了女儿的老板都多给了她一张白面蒸饼,连连夸她有仁心,今后一定当状元,还说自己要早点做个招牌。   ——“你让郭叔悠着点。”   那天晚上,她就去五典书肆开口求饶了。   林徽摇着扇子,那双含情带水的桃花眼在烛火下熠熠生光,只是笑眯眯地盯着江芸芸看,却借着满堂火光只把她看得失神。   “我们芸哥儿第一次做好事呢,就是要大肆宣扬,多多夸奖才是。”他促狭说道,“给你做做名声,以后当真成了状元,我这个书肆啊,不得了了,状元都喜欢来。”   江芸芸落荒而逃。   今日一大早林徽就在城门口等人来,不仅带了十车粮食,三十几个家丁,顺带还带上了老夫人。   这次出门,江芸芸这边也终于带上她娘和三个姊妹。   她一直想要周笙能离开那个小院,去更宽更大的地方去看看,这次出门她直接说灾民中万一有女子,带上她娘能方便一些,沁园那边直接递了牌子过来。   江渝自然不用说,是个爱凑热闹的,吵着也要去,今日天不亮就来敲门了。   至于带上江湛和江漾,是因为曹家在这次赈灾里直接给了十石粮食,唯一要求就是带两个女孩一起去。   江湛马上就要议亲了,做些赈灾的事情刷一下好名声,有助于她议亲,更深层次的原因怕不是她打算和知府割席,免得背上为富不仁的名声,至于江漾,曹夫人教养小孩一向是一视同仁,便也跟着捎带出门了。   江芸芸不想和江家曹家闹翻,就也带着一起出了门。   江家女眷两辆马车,江芸和黎循传一辆马车,外加带上几个家丁妈妈也跟着出门了。   至于唐伯虎那边那就热闹了。   唐伯虎谁啊,要才华有才华,要相貌有相貌,做人格外义气,做事格外利索,除了一张嘴,真的是哪哪都好。   他一招呼,来的人可就多了。   江芸芸看着后面密密麻麻站着的十来个人,惊得瞪大眼睛,还未说话,唐伯虎直接把人提溜下马车。   “走走,看看我新认识的好朋友。”唐伯虎像一条大犬,拱着她的背,直接把人推走了。   黎循传在后面气得直跳脚,也跟着跑过去了。   这十来个人有之前端午放风筝见过的人,还有几个是生面孔,唐伯虎一一给人做了介绍,连带着黎循传也没拉下。   这一圈热闹下来,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还没开始开棚赈灾,江芸芸已经觉得累了。   还是林徽有经验,三下五除二就把人都分开了,说要准备去受灾最严重几个村子。   那几个村子被三义河和岳家荡包围,当时水突然暴涨,直接淹进了村子,甚至还出了几条人命。   夏季多雷雨,夏至之后扬州会出现梅雨天,水源格外肮脏,马车走得小心翼翼,车夫也尽量不去碰那些脏水。   今日天色就一直阴沉沉的。   “不会下雨吧。”唐伯虎看了眼天色,担忧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两侧的农田:“这里的田地水还没退去,你看,田里的水稻都长这么高了,是不是还没收割啊。”   一路走来,目之所及都是汪洋,水稻已经倒了一片,就算洪水褪去,也只剩下一滩淤泥。   “马上就可以收割了。”同坐一辆马车的叶相叹气,“我祖父前几日还跟我说过几日就可以收割了,扬州水稻一年两熟,分别是六月和十月,现在已经是五月底了。”   “那今年上半年的收成不是已经……”盛仪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惊讶说道。   “怕是颗粒无收。”叶相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知府是否会上折子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不然今年怕是又要卖儿鬻女才能勉强度过了。”   脾气最是火爆的乔仁冷笑一声:“只要扬州城内无事,他哪里看得到下面的人。”   最是稳重的何棐拉了拉他的袖子,微微摇了摇头。   几人说话间,一行人浩浩荡荡终于来到第一个村子,因为这个村子靠近三义河,河道里长满了芦苇,所以也叫芦苇村。   涨起来的水已经退去,地面上只剩下黑漆漆的淤泥。人踩下去,能淹过整个鞋面。   马车停了下来,林徽有条不紊指挥着家丁们分配粮食,几个读书人也不是矫情的,大部分在家也都干过农活,利索地推着板车准备拿一部分粮食进村。   几个女眷都跟着秦岁东下了马车,她们手里拿着连夜做好的衣物,准备发给缺衣少食的孤寡老人和小孩。   江芸芸没有背书箱,整个人矮了一截,被唐伯虎看了好几眼,最后忍不住挪到一侧去了。   “还没推车高。”他嫌弃说道,“你去外面多走走,今天不是要给你露脸吗。”   “去我娘那边吧。”林徽笑说着,“你应该还没学过赈灾,可以多看一点。”   江芸芸不高兴地被人推走,迈着小短腿,淌着泥水去了女眷那边。   “哥哥,你怎么来了?”江渝哪壶不开提哪壶。   倒是秦岁东一眼就看出门道来:“今日是你的主场,你先想想等会儿说什么,别忙着干活,到时候累了说不出话来,可就得不偿失了,好歹辛苦了一场,可要完完美美办好。”   她说话慢条斯理,一语中的,江芸芸很快就被说服了。   “你要做什么事情啊?”年纪最小的江漾牵着姐姐的手,那双大眼珠子直勾勾的看着江芸,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施粥啊,夫人出门前没和你说吗?”   江漾歪了歪脑袋,沉默了半天,不高兴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觉得自己被敷衍了,不高兴地嘟了嘟嘴。   江芸芸笑着不说话,仔细说道:“牵着大人的手,不要摔了。”   江漾哦了一声,小肉手紧紧牵着江湛的手:“牵着呢。”   “说什么话,好好走路。”江湛板着脸呵斥道。   江漾哦了一声,但也没安分太久,走了几步,又开始和秦岁东说起话来,非常活跃健谈。   “我今日能来做什么?”周笙紧张问道。   江芸芸努力想了想,最后老实说道:“我也不知道,你跟着林夫人吧,她肯定知道。”   “你尽管跟着我就是了。”秦岁东抽空回头说道。   “我姐姐知道,我姐姐知道!”江漾连忙拉着姐姐的手,“我姐姐什么都知道。”   江湛今日跟着江芸出门本就觉得不自在,奈何自己这个傻妹妹没脑子,路上碰见猫都要唠叨两句,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她又生气又尴尬。   “听说曹家可是应天府出了名的善户,大姑娘可是跟着夫人施粥过?”秦岁东早有所耳闻江家的事,闻言便出声缓和着气氛。   江湛脸色微微好看起来,矜持地点了点头:“去过几次孤独园,也跟着家中长辈施过粥。”   “我们若是熬好粥了,就让他们排队来领就好,若是没有,也可以像今天一样按人口分米,这样做会累一些,但也更实惠一些。”   “给一些孤寡老人和小孩时要告知他们把东西藏起来,免得东西的被人抢走。”   “那些家里很多小孩的,尤其是女孩多的,要让他们一视同仁,不能缺了女孩衣食。”   “若是家中有产妇的,若是看那男的还不错,就直接多给一些,若是男的不行,就去找里保或者村长,或者有威望的老人,让他们先保管,免得断了孕妇吃食。”   到底是曹蓁精心养出来的小姑娘,早早就开始管家整理田产,说起话来格外有条理,甚至连一些细节都考虑到了。   秦岁东连连点头:“大姑娘细心,那些读书人大都没弄过,今日还要你多多看着呢。”   江湛脸上终于露出笑来。   “我说吧,我姐姐超级厉害!”江漾激动说道。   江渝羡慕地看着她们,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大人出门。   “我什么也不会。”她小声说着。   江芸芸笑说着:“我也不会,那你今日跟着大姐姐一起做,不会就学一下,很快的。”   江渝有些别扭,贴着江芸芸走路,哼哼唧唧不说话。   ——她才不要和她们一起玩。   江漾立马扭头,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会,我做过两次了。”   两个小孩对视着。   “那你叫我姐姐。”江漾眼巴巴说道。   江渝立马扭头收回视线:“才不要。”   ——我就知道她很讨厌!   江芸芸失笑,江家几个小孩中就江漾最不讨人厌,虽有些骄气,但性格慢慢吞吞的,说话也是千奇百怪,常常语出惊人,非常有自己的想法。   江湛自有傲气,自诩身份,倒是和曹蓁格外相似。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村子口,村子里的人早早就听到动静,三三两两出门观望着,那些人光着脚,披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见了人一脸警惕。   没多久,就出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你们来我们村有何贵干?”那个老人先看是走在前面的江芸芸等人,见都是妇孺小孩,就下意识去看后面走路的男人。   “你是这个村的村长。”江芸芸问。   那老人点头:“你是谁家小孩?你家大人呢?”   江芸芸毫无负担地指了指后面的唐伯虎:“一起来的,你们这次水灾受灾严重吗?”   “田地都毁了。”老人叹气,“有些人不听劝非要去田地,被冲走了几个,现在也没回来。”   江芸芸顿了顿,问道:“都是青壮年吗?”   村长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大哥哥。”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喊声。   江芸芸抬眸,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正抱着娘的大腿,一双眼不错眼地看着她。   “是你们。”江芸芸惊讶问道,“你不是芒稻村的人吗?”   “这是我娘家,之前刚好回家探亲,碰到暴雨就停了下来,今日正打算回去。”那小妇人抱起小孩,抿着唇,小声说道,“您怎么来这里了?”   “大丫头这是谁啊?你认识?”村长顺势问道。   那妇人笑说着:“这位小公子是好人,当时我带着春儿去扬州卖蘑菇,路遇大雨回不去了,这位公子不仅给我们两个馒头,还给我们伞和蓑衣,我这才和李叔回合,赶回家中。”   老村长连连点头:“你那婆婆刁钻,多亏这位小公子。”   那妇人也是一脸感激。   “后面的粮食吗?”   “他们是官府的人吗?”   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江芸芸没接触过这样的事情,摸了摸脑袋,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话。   “听说你们这边受灾了,我们这边集合了一点粮食,想要看看你这边需不需要帮忙。”江湛出声说道,“您这边有名单吗?”   村长眼睛一亮:“你是来帮我们的?”   “对。”江湛落落大方说道。   “要的要的!”村长激动说道,“我们的粮食都被冲走了,大家都好久没吃上饭了。”   人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想要靠近俩车,但很快就被警觉的家丁挡住了。   “你刚才说有几户人家青壮年被冲走了,你请那些人的家人过来,让我们进一步看看,还有劳烦您再请几位村中老人来,粮食我们会在你们的见证下分下去的,我们这次分东西有三个要求。”江湛说道。   老村中身边围起更多的人,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连带着身上都有股奇怪的味道。   江湛却没有露出嫌弃之色,只是继续说道。   “第一,孤寡老人,失去一方父母的孤儿,都必须分到口粮,而且你们作为村中长辈要保证他们的东西不会被人抢走。”   “第二,若是有孕妇和小孩,可以多拿到半分粮食,但要保证家中大人不能克扣,更不能随意买卖女人和小孩。”   “第三……”   她顿了顿,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一脸迷茫和她对视着。   “你打算收集他们受灾的情况,反馈给官府吗?”   “反馈给他们做什么?”江芸芸虚心求问。   “以前我们赈灾都是和官府合作,收集到他们的受灾情况,可以让他们上折子,请求朝廷减免今年的赋税。”江湛解释着,“但你这次和我之前的不一样。”   相比较江漾整天没心没肺就知道吃吃喝喝,江湛还是稍微了解家中情况的。   家里似乎得罪了不得了的人,娘已经去应天好几次了,爹也一直出门,就连她的议亲都停了下来。   今日江芸好端端拿出一笔钱说要赈灾,她娘沉吟片刻后,直接也说跟着赈灾,也似乎和这个事情有关系。   “先拿数据。”江芸芸有备无患。   “冯知府……”江湛开口却又没有说下去,犹豫一会儿,对着老村长说道,“你把你们受灾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我们。”   她看着越聚越多的人,口气微沉,严肃说道:“我们都带了自己的人,刚才说的一切都会一五一十核查过去,你们若是说谎使诈,我们就会跳过你们这个村子。”   给一个甜枣又给了一个棍子,江湛已经把那些村民都震慑得面面相觑。   虽然江湛还未出嫁,但身上已经有那种当家主母的威严,尤其是沉脸下来时,和曹蓁一模一样,这是江芸芸第一次接触古代教育下培养出的女孩。   她们虽不曾读过书,被困在内宅,但人情世故,行事做派已有了不输于任何人的熟练。   这是这个社会附加给她们的,只有她们才需要学习的生存手段。   “你姐姐好厉害啊。”唐伯虎忍不住凑上来说道,“熟门熟路,一点也不怯场。”   江芸芸点头,镇定说道:“曹夫人教得好。”   江漾已经围着姐姐打转,小脸兴奋地红扑扑的。   “姐姐真厉害啊。”   “我就说我姐姐超级厉害的。”   “哇,真厉害啊。”   江湛不得不捂住她的嘴。   秦岁东也跟着点头,夸道:“曹夫人确实教得好。”   她和几位年纪大的老妇人说着话,没多久就把这个村子的情况套得清清楚楚。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姓徐,少许其他姓氏,大部分都是太祖年间就战乱逃过来的,之后一直定居在这里,村中人大都是种水稻为生的,这几年一直天灾不断,日子越过越差,这次眼看就能收成了,却突然闹了水灾,多少人哭瞎了眼睛。   若非这次出门,谁能知道城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秦岁东一直拉着周笙,闻言就解释着:“扬州虽集天下商客,但那都是生意人的事情,和他们关系不大,城内外一向是两个世界。”   “这位夫人说的及时。”村长夫人叹气,“可我们只想好好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周笙面露不忍之色。   “会好的。”江渝大人模样地安慰着。   这话若是从大人嘴里说出来,大概只能得到一身叹气,但是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嘴里吐出来,大家便都笑了笑。   一行人来到村长家中的院子,这已经是一路上看到最好的院子了,用石砖堆砌的房子又宽又大,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但院子还是空空荡荡,鸡笼里已经没有鸡,原本应该种着东西的地,现在也都是裸。露着的。   村长家的人拿出名单:“我们村子一共一百三十户人,徐姓九十三,其余姓加起来一共三十七户,加起来的人口有四百七十三人。”   那村长一看就是规矩人,人口田籍都记得格外清楚,又请了几个在村中口碑很好的老人,大门敞开,任由村民围观。   江湛根据名单有条不紊分配下去。   那些读书人分出三个位置,把名单抄写过来,开始在外面分配粮食,身边站着村里的老人,保证每家每户都能拿到粮食,且不会多拿。   他们家丁带得多,一开始那些人见了粮食混乱了片刻,但很快就在村长的呵斥下和家丁的维持秩序中安安分分排起队来。   黎循传也选了一个摊位,站在一旁勾名字,那对母女站在一旁看着,免得因为不认人出了错。   江芸芸则借机问了很多关于村子的问题。   “这是什么水稻,一年两熟吗?粳稻是什么?我听说有一种安南来的稻长得很快,哦,不好吃啊,种出来没人要,所以他并没有普及是吗?”   “你们一年税收多少?每亩交八斗,每亩地还要加损耗,这才毁了田地,所以夏税麦交不上了吗?那秋粮呢?”   “你们还要给京城送白粮的贡赋?费用自担的嘛?自己去送?那不是要花很多钱?”   江芸芸在纸上涂涂写写,咬着笔头:“你们每年若是风调雨顺,大概能有多少剩余的钱财。”   “若有二两便能过个很好的年了。”老村长笑说着。   江芸芸却笑不出来。   “这个村子的粮食分好了。”秦岁东带人走了进来,“我们要去孤寡老人那边看看,再送几件衣物,芸哥儿可要一起去。”   江芸芸点头:“我去看看。”   一群人就在村长的带领下去找住在村子边缘的孤寡老人和小孩。   那些老人大都衣衫褴褛,小孩大都是光着身子跑来跑去,见了人只是呆呆地看着。   “这些都是最便宜的料子。”秦岁东说,“只是给他们应应急。”   可即使是这样的衣服,那些人还是激动得要哭了起来。   临走前,秦岁东对老村长连敲带打,这才上了马车准备去第二个地方。   “我们真的可以免除赋税吗?”村长站在马车前,犹豫说道,“连着三年受灾了,村子里的地是越来越少了,我们的税赋越来越重。”   江芸芸语塞。   她今日来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想要避开讨人厌的藩王,却第一次如此直面惨烈的明朝百姓,那点关于自己的私心再此刻被压榨得一干二净。   书上所学的一切,百姓苦,民生艰,在此刻成了最真切的画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直到上了马车才回过神来。   “他们日子过得好苦啊。”她喃喃自语。   黎循传累得抬不起手来,整个人靠在车壁上:“之前分米,他们一户人家都只来一个人,我问了才知道说是只有一件能穿出门的衣服。”   不少读书人也跟着唉声叹气,读再多的书,远没有今日来的震撼。   唐伯虎呆坐在原地,好一会儿也说道:“二两银子啊。”   百姓只要二两银子就能过好日子,可昨日那块价值一百五十两的铎针,却是别人不愿意伸手去接的脏东西。   马车内的读书人个个心事沉重。   女眷马车上,周笙开始问秦岁东刚才不明白的问题,江渝也听得认真。   “村长在村中一向威严,村民是散沙,需要领头的人。”   “那几人明显是无赖,所以要多加警告,但是警告他们没用,所以让那些老人出面。”   “你也不必太好脾气,该硬起来要硬起来。”   另一辆马车里,江漾年纪小很快就睡了。   江湛抱着小妹,摸着她的脑袋,半晌没说话。   “姑娘可是累了。”妈妈问道,“还是饿了,吃点糕点压压肚子。”   “没,都是熟门熟路的事情。”江湛沉默片刻,“只是觉得江芸也没别人说的这么差。”   那些路泥泞肮脏,他却能面不改色走了过去。   那些小孩的手指都是淤泥,他只是细心地给人擦了擦。   妈妈顿了顿:“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姑娘心善,还是多看看才是。”   江湛嗯了一声:“我知道。”   之后一路上,随着进的村子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少,但沉默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几个村庄受灾很严重,一进门就挂着白布,也碰到村中情况格外混乱的,几个读书人倒是勇敢,把女眷牢牢护在身后。   等手中的粮食全都发完了,天色也逐渐黑了下来,一行人身心疲惫地准备归程。   “要下雨了。”江渝已经累得趴在周笙肩上昏昏欲睡,察觉到头顶落了雨,迷迷糊糊说道。   “没事的,准备回家了。”周笙安慰着。   那一边江漾已经睡得天昏地暗,被妈妈抱在怀里,江湛强忍着疲惫,不让人抱着,打算自己回马车。   “今日回去还要劳烦你们写几句诗,几篇赋。”唐伯虎早已没了一开始神采奕奕,疲惫说道,“过几日我亲自来取。”   一群人也累得没空说话了,纷纷拱手行礼,自个上了车就准备眯一会儿。   江芸芸站在马车前,看着密密麻麻的水道,泥泞不堪的道路,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贫穷落后。   头顶的乌云黑沉厚重,好像顷刻间就要压了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最渺小的存在。   她读过历史,知道明朝正处于小冰河时期,所以天灾人祸不断。   然后呢?   书上没告诉她,原来小冰河时期的封建社会是这样的。   原来百姓活得这么苦,连活着都是奢望。   “芸哥儿。”黎循传从车帘里升出脑袋,“怎么还不上马车?”   江芸芸回神,爬上马车,黎循传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是不是累了?”他摸了摸江芸芸的额头,“还好没起烧,刚才有几户人家我看水都是浑浊的。”   “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江芸芸拨开他的手,淡淡说道。   “什么事情?”黎循传问。   “你看这里的土地还算肥沃,一亩三石,要是农人勤奋可以到四石。”江芸芸拿出手里的笔记,一点点分析过去。   这一辆马车里的读书人也都跟着围了过去。   “这个算高的了。”叶相自己家里也是种田的,笃定说道。   “若是可以再高一点呢。”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叶相惊讶:“这要怎么高?”   “比如稻种、比如工具,比如肥力,比如种田方式。”江芸芸谨慎开口,“若是改变其中一种,又或者是全部。”   “我刚才说的占城稻就是一种只需要六十天就能收获的稻。”   “这个我娘也打听过了,但是不好吃,种了根本没人要。”   “但他量大。”何棐冷不丁说道,“种得快,风险就会低很多,就像这次,若是只需要六十天,那这波稻谷就已经收了,至少有口饭吃。”   “对,不好吃而已,而且这些都是可以改良的,比如把这一片的占城稻里早熟的那一株和其他稻里最饱满的那一株,结合起来育种。”江芸芸也只是提出这个假设。   叶相呆了呆:“还有这样的做法。”   “有。”江芸芸笃定说道,“只是我也是看来的办法,具体的不太清楚。”   “还有这个种田方式,扬州多水,为什么不能形成粮畜桑蚕渔这种循环,用以农养蓄,以畜来促农;再用桑养蚕,用蚕来养鱼,最后又鱼粪肥桑。”   “好办法啊。”叶相最快回过神来,拍案而起,却差点砸了脑袋,“只是这个会不会对农人要求很高。”   江芸芸皱眉:这些都是读书时书本上教的,具体如此,她现在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再比如肥力。”但她还是继续说道,“他们用的是最简单的动物粪便发酵,我记得还有其他办法的,这个要等我仔细想想。”   总归会有人知道的,一点小小的启发,那些农人一定比自己更清楚。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   “工具改进不如直接请工作多年的老汉,他们最有发言权,我刚才就看有几户人家的犁具和大家的都有点不一样。”   马车内一片寂静。   “芸哥儿这是不打算读书了吗?”有人讪讪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是,我相信只有读了书才能更好帮他们,知识不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我是想在我力所能及地范围内,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一点。”   “人总该有些尊严。”   “好!”唐伯虎被她说的热血沸腾,搭理鼓掌,“你需要什么,我帮你们。”   “不不,先不急,你们先帮我把这次义举的事情写一下。”江芸芸冷静下来,“这个我先琢磨一下,到时候你们若是喜欢,就帮我宣扬一下。”   “好!”众人连连赞同,一个个脸上都露出笑来。   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读书人,见了今日百姓苦状,也都心有戚戚,只恨心有余而力不足,身无长处也非父母官,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你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们。”   “行。”江芸芸趴在矮几上,涂涂写写。   她想,她既然来到这里,也该做些什么。   —— ——   京城,李东阳收到老师的信,读了一半就气得拍案而起。   “这些人真是过分,还敢使这种下作手段,我师弟年纪又小,又这么可爱,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欺负他!”   李兆先正巧从外面回来,不解问道:“爹在生气什么?”   “你的小师叔被人欺负了,这些藩王,扬州上下,科道监察官一个个如此不作为,真是可恨。”李东阳狠狠说道,把手中的信递了出去,“我老师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操心这些事情,扬州官场腐败!我要上折子。”   李兆先把那封信看完,随后也不高兴说道:“欺负小孩算什么,我这就去找人写诗骂他们,还有那个知府,好好的官不做非要做那条狗。”   李东阳已经开始研墨准备写折子。   脑子里已经闪过十七八句给人穿小鞋的话。   “还有你小师叔把那笔钱拿去赈灾了,多好的人,自己穷的响叮当的,还能惦记老百姓,你去外面多夸夸他。”他开口提醒着。   “好嘞。”李兆先挑眉,“那我今日是奉命出去玩?”   “要是没给我宣传好,我就狠狠揍你。”李东阳笑说着。   “虽说十岁当神童算晚的,像爹这么厉害的,那都是五六岁时就是神童了。”李兆先不忘夸一下自己老爹,话锋一转,“但谁叫他情况特殊呢,扬州的风水都没养到他,让陛下险先错失一个神童,还好我们祖师爷足够眼尖,一眼就看到我们小师叔的不凡之处!果然是我爹的老师!”   李东阳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现在就想挨打是不是。”   李兆先哎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东阳摊开折子,下笔如有神。   ——敢欺负我师弟是吧。   ——等死吧! 第三十七章   藩王的存在已经成了文武百官心中不可言说的毒瘤。   按照太祖所想, 这些藩王是国家的藩屏,他曾把‘惩宋、元孤立,乃依古封建制,择名城大都, 豫王诸子, 待其壮, 遣就藩服, 用以外卫边陲,内资夹辅’为祖训写入律法中。   洪武三年, 太祖将十个个儿子和一个从孙分封为藩王, 为此他昭告天下:‘朕荷天地百神之佑,祖宗之灵,当群雄鼎沸之秋, 奋起淮右, 赖将帅宣力, 创业江左, ……朕惟帝王之子, 居嫡长者必正储位, 其诸子当封以上爵,分茅胙土, 以藩屏国家。’   永乐年间的推恩法开始逐渐限制藩王,永宣之后,藩王限制越来越多, 但这样并没有约束藩王,反而让他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肆意妄为, 烧杀掠夺, 无恶不作, 成了百信苦不堪言的一个重要原因。   如今陛下对待皇室宗亲,更是以‘亲亲’和‘尊尊’为原则,那便是千错万错都不会是我们皇家人的错。   藩王每每上折讨要封地,他皆一一允诺,便是有人作奸犯科也是既往不咎。   代王朱成鍊曾有个庶长子朱聪沫,经常打死人,被成化帝贬为庶人,前年老代王发丧,陛下重新把庶人朱聪沫召回,谁知这人竟在老王爷大丧期间饮酒作乐,凡是有人劝诫皆被他打死,手上沾了无数人命,事情闹得很大,陛下也不过是贬为庶民,迁居看管。   若非朱聪沫是在丧期如此行事,只怕连这个处罚都得不到。   这件事情在朝堂颇为震动。   这位陛下自幼仁厚,深受儒家教育,每每遇到亲王犯事,大都是轻轻放下,不肯追究,这些不痛不痒的追究,让藩王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越发肆无忌惮。   李东阳的折子自然不会触及陛下霉头,反而从扬州几位官吏说起。   “太皇太后的寿诞将至,你昨日说的扬州虎丘花市贸易繁荣,有能工巧匠能令百花齐放,可是真的?”今日侍读结束后,弘治帝和气地问着先生李东阳。   他长了一张温柔文气的脸,因体弱多病,整个人消瘦修长,一笑起来反而像一个读书人。   李东阳笑着点头:“也是听友人说起,说是扬州通判操办母亲八十寿宴时,请了不少虎丘名匠,宴会上竟引得百花盛开,老太太高兴极了,微臣想着太皇太后年岁已长,若是陛下能引得百花盛开,太皇太后一定开心。”   如今的太皇太后乃是宪宗成化帝生母,这位太皇太后抚养过陛下,关系亲密,只前年六十大寿时,次子河南汝宁府的崇王朱见泽上折想要进京为母亲祝寿。然而礼部却表示汝宁府如今正地方灾伤中,崇王应慎守封疆不能随意出封地,陛下便顺势驳回这道折子,因这事,太皇太后心中不快,每逢寿诞便要念叨几分。   时间久了,陛下也有点害怕太皇太后,此刻因为马上要来的寿诞愁眉苦脸,正不知送些什么来。   李东阳作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对此事早有所耳闻,这才上了这道折子。   “这个好。”弘治皇帝点头,“太皇太后最喜欢花花草草,这次一定会喜欢的,朕这就下旨。”   李东阳夸了陛下仁心,就不再说话。   “此事如何需要惊动内阁,奴才这边直接让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也免得虎丘那边兴师动众。”陛下身边的钱能眼珠子一转,殷勤笑说着。   朱佑樘有些犹豫。   直接叫虎丘的官员把人送上来,那是为太皇太后祝寿,百官挑不出毛病。   但若是叫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那可是通判自己送礼,越过上面一级级长官。   钱能笑说着:“那扬州通判能为太皇太后寿诞尽心,是他的福气,这几年扬州天灾不断,您若是此刻下旨去扬州,也显得您是惦记扬州的。”   若是打着为太皇太后祝寿的圣旨,那就是内阁出,要走官方流程,可若是直接叫扬州通判送人上来,那就是从内廷出,传旨的一般都是太监。   这对太监来说是油水活。   钱能听说一个小小的扬州通判也能如此豪横,一眼就看到扬州是个福地,极力要求陛下直接让扬州通判那边送人上来,如此便能大大捞一笔了。   “是啊,扬州外城河泛滥,淹死了不少人,府学的不少人连同扬州富商去村子里赈灾了,冯知府请求减免今年夏税麦的折子也该送上来了。”李东阳叹气,“陛下此刻惦记着,那真是扬州之福。”   朱祐樘惊诧:“死伤严重吗?怎么不见有折子递上来。”   李东阳谨慎说道:“许是路上耽误了。”   朱祐樘这下坐不住了,连连催促道:“去内阁看看,有没有扬州的折子。”   这一找可不得了,没发现扬州水灾的奏折,倒是发现一道正在扬州督查的巡抚的折子,还有一道监察御史的弹劾。   内容说是和扬州有关但关系也不大,主要是和宁王有牵连。   宁王倒是安安分分待在封地,但是他的孙子跑到扬州啦!   还摔了老百姓的一块玉佩,闹得可不好看了!   要是在太祖年间,风宪官是不能随意上奏藩王过失,有小错那就是敕戒谕,要是放了大错,那就是召回京,进过会审,然后由皇帝定罪量刑。   但在太宗皇帝的经营下,王府官开始承担起监察职责,只是随着藩王为非作歹的水平逐渐升高,地方机构权力一步步加强,地方三司、巡按巡抚和风宪官也参与到此事中。   至此藩王的权力进一步收缩。   但那都是监察官的事情,和权利中心的翰林院没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的折子巧妙就巧妙在他没有直接去弹劾宁王,反而从通判杨棨的老母亲八十岁整寿说起。   然后写信给御史他们,让他们来弹劾。   “不过是摔了一块玉。”朱祐樘看着奏折,不悦说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内阁首辅刘吉在前朝还是纸糊三阁老,耐弹刘棉花,在今朝倒是做起了直言不讳的角色。   “上高郡王不在封地待着,随意外出不说,竟然还欺压百姓,听说那百姓是因为母亲病重才出来卖玉,如今却被郡王摔坏了,此事一旦开了头,陛下又该如何应对其余藩王外出之事。”他义正辞严劝诫着。   朱祐樘不耐:“那爱卿想要如何?”   刘吉眼珠子一转。   如今内阁共有三位阁老,分别是刘吉、徐溥、刘健。   他虽是首辅,却是个软滑头的,时时要跟在后面两位阁老身后,要他们先签字才肯署名。   刘健是个性格暴烈的人,和他拍桌子那是常有的事情,也常常闹得不欢而散,但徐溥却是凝重有度的人,深受陛下信任,是整个内阁的主心骨。   三人一收到就这两份弹劾先一步商讨过,刘健自然是要求严惩,恨不得杀鸡儆猴,杀一杀如今藩王的风头。   刘吉在这事上看得格外清,他当过陛下的老师,知道他是个宽厚之人,极其维护皇家威严,严惩是绝不可能严惩的,就是藩王们破点油皮也要心疼半天的。   徐溥虽觉得此事不妥,但还是要求把此事回禀给陛下,处罚则有陛下自己定夺,内阁不参与此事。   为这事,刘健这个炮,筒还不高兴了好久,只是他们三人还没商量出章程来,陛下那边就要求看一下扬州的事情。   刘健不想去,徐溥手边工作繁多,刘吉最喜欢见领导,所以自然就接过折子,屁颠屁颠来了。   陛下如今一开口,刘吉就知道陛下是不高兴了,心中敲了一会鼓,随后谨慎开口:“此乃陛下家事,自然由陛下定夺。”   朱祐樘这才缓了缓脸色。   当时先帝去世,刘吉争议很大,但朱佑樘第一是心软他到底教过自己,第二则是喜欢他看得懂脸色的劲,这才一力把人留在内阁。   “宁王不能约束自己的子嗣,就,罚俸一月吧。”他沉思片刻,“上高郡王不在封地待着跑到扬州玩耍去了,但毕竟年幼,回去让长辈训斥便是了。”   刘吉点头应下,拍着马屁:“陛下仁爱。”   “那个摊贩母亲的病可是治了?”一直不说话的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如今扬州正是梅雨季,正是病痛多生的季节,可别耽误了治病。”   刘吉一头雾水,心中想着:我怎么知道,御史又没说!   但他心里明白,按照藩王的德行,鬼才给你赔钱呢,没打你一顿已经是仁慈了。   李东阳见他不说话,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恕微臣多言,内阁下发政令时,还请知府多多照看治下百姓,百姓疾苦,那些当父母官的可不能寒了百姓的心。”   此事处理的不厚道,朱祐樘心里清楚,闻言,立刻怒道:“冯忠怎么回事,治下来了郡王不知道,城外淹水了不上折子,如此无用,要他在这个位置做什么!”   刘吉呐呐哎了两声,没想到这火怎么就烧到倒霉催的扬州知府头上,虽有心做做好人,买买冯忠一个面子,也对得起他每年上供的礼品,但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他那里敢开口,只好装死不说话。   “你们内阁去质询。”朱祐樘不悦说道,“这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受灾严不严重,是不是真的死了不少人,若是他不行,就给朕滚下来!”   刘吉心中转了十八个弯,把这事仔细捋了捋,随后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他嘴里连连称是,临走前,却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一侧的李东阳。   李东阳低眉顺眼站着,最是恭顺不过。   他出了大殿,摸了摸额头的冷汗,自觉自己是受了无妄之灾。   “日头大,阁老小心。”有殷勤的小黄门给人打着伞。   刘吉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走了几步,突然打开折子看了眼上折子弹劾之人的名字。   ——湖广人!   “晦气。”他低低骂了一声。   打了一辈子鹰,倒是让人啄了眼。   —— ——   江芸芸赈灾回来后好几日都是神色凝重,连黎淳都发现不对劲了。   “可是那日遇到什么难处。”他问。   “我没有难处。”江芸芸说,“有难处的受灾的百姓,我每每想起老村长问我能不能减免税赋,手中的那份名单,我已经整理好,准备明日去府衙看看。”   黎淳捋着胡子叹气:“风调雨顺是百姓最大的期望,偏这十来年,无灾不成年,不是南直隶就是浙江,就连偏远塞北都屡屡受灾,百姓连过个好日子都很难,也不知是哪里得罪老天爷了。”   江芸芸语塞。   这不是得罪老天爷,而是小冰河时期,天气变幻无常,加之封建王朝生产力不足,对外封闭,对内强压,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上下不能齐心,自然不能安稳度过这一段反复无常的日子。   “罢了,不说这些了,楠枝都把那日体验文章交上来了,你怎么还没上交。”黎淳话锋一转,不解问道。   江芸芸没好意思说,自己这几天都造捣鼓农事的事情,便说道:“马上就交上来。”   见她这么听话,黎淳又觉得自己催得太急了,又道:“也不用太着急。”   江芸芸心虚,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已经写好了,只是想要再润色一番。”   黎淳点头,看着她案桌前收拾干净的笔记和书本:“如今四书也都学过一遍,五经我不着急教,你先休息几日,把四书里的内容再巩固一遍,哪里有不懂再来问我,四书在科举中考试中占比不少,只有牢牢扎实了,后面学起来也就轻松了。”   黎淳临走前仔细嘱咐着:“每日和楠枝一起,互相选几个题来做。”   江芸芸忙不迭点头。   现在等于高考第一轮学习结束,接下来她自己安排了第一轮第二轮和最后一轮复习,中间还要夹杂了一轮模考,二轮模考。   五书等于选修课,他要先学一遍,然后在挑选专精一本,深入复习,争取和四门主课一起拉拉分。   黎淳对听话的学生自然是格外放心,交代完就走了。   这几日扬州格外热闹,热闹的源头自然是江芸芸带领府学学生赈灾的事情。   那些府学的学生许是第一次做这种好事,写诗作赋,弄得人尽皆知,还把功劳都给了江家那个十岁的小孩,变着法地夸他。   多亏他捐了一百四十九两。   ——整数也凑不到,真是小气的。   任劳任怨,一马当先。   ——一个小屁孩能干什么,就吹吧。   悲天悯人,心系百姓。   ——院试都没过,瞎操心啥。   冯忠听到那些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还是去了府学大肆褒奖了一番。   本打算也去表扬表扬那个江家小子,但一想到黎淳的脸就没了兴趣,转而终于开了门,请了那位拜访数次而不得入的江家老爷入府见了一面。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读书人刷了刷脸,自己也不用忙活赈灾的事,谁知那个苏州唐伯虎也是事多,呼朋引伴做了诗赋集,在扬州城内大肆宣扬。   这就有点打县衙里的人的脸了。   才做了一件好事就要这么宣扬,好像我们县衙里的人都是无动于衷的冷血人,谁不知县衙事情这么多,哪里顾得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扬州城内不少官员嘴里嘟囔着,却又不好意思出面多说,毕竟都是读书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未来的路如何,没必要因为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闹得不高兴。   在那些当官的眼里,淹了几个村子,死了几个人还真算不得大事,毕竟扬州年年受灾,得亏碰上今上是仁义之君,这才没有直接把他们撸下去。   每次遇上小灾的时候,总有扬州大户想要讨好他,然后出钱出力,把这事圆过去。   你看这次不就有五典书肆的林家,还有布商江家,真是乖巧懂事,年底开宴,也要好好夸一下。   冯忠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江家不肯让那小子见一下郡王,让冯忠有些下不了台,但现在看在他们花钱消灾,就原谅他们一回。   冯忠听了主簿们的抱怨,和气安慰着,正准备去办公时,突然听说郡王回来,脚步一转,准备在和那位年轻的郡王打打交道。   当今陛下喜欢藩王,宁王又独有青睐,如今宁王年纪大了,这位上高郡王是父亲是弟子,他自己又是庶长子,不出意外这位也该是个宁王了。   他最近实在太忙了,请求减免税赋的折子晚点交,不急。   —— ——   天色渐晚,江芸芸奋笔疾书,终于把那日的见闻写成一篇文章。   她不是从普通的民生角度来论述那日所见所闻,她开篇直接点明这是一场人祸大于天灾的灾难。   那些在两条河道交汇处的村庄因为地势最低,受灾最严重的,每个村庄都有十来人的死亡,但这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明明可以政府出面把村子往里挪一点,避开低洼和水流交汇处。   明明若是灾难刚发生时,官府及时救灾就不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   明明下游河道淤积如此严重,若是按时清淤,蓄水量就能再大一些。   天灾犹可恕,人祸不可宥。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江芸芸心中的愤慨并没有随着文字的输出而降低,反而越演越烈,成了那把熊熊燃烧的火。   她成长在一个和这里体制截然不同的社会,她无法漠视一个本该可以减轻损害甚至避免的灾害,在为官者漠视的情况下,成了不可挽回的灾难。   那一条条躺在木板上的生命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所以当她昨日想要上交受灾的登记册,却连府衙大门都没进去,那把火便彻底烧了起来。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她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为官者感受到庶民的愤怒。   —— ——   李东阳作为一个喜欢提携后辈的前辈,又是神通,又是翰林院的人,所以他的文章在读书人这边是极具欢迎。   所以当他点评自家儿子的一篇文章时,评语和文章不小心先后流露到民间,读书人自然是争先恐后去围读的。   “这个江芸是谁,小小年纪有如此善心。”   “自己没钱还能去帮助别人,真是好样的。”   “怪不得他能求得菩萨心软,一觉睡醒,枕头便多了他一百四十九两。”   “不过扬州竟然受灾了,死了不少了。”   “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扬州受灾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京都流传开来。   也不知是谁说起三个月前,扬州通判为了给自己母亲过八十大寿,竟然还花费百金,时间点和受灾时间相差无几。   流言越传越广,甚至还有人说冯忠不理会灾民是因为扬州好像来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但具体是谁,却又死死打听不出来。   一时间民怨沸腾,甚至有读书人给通政司递了折子,要求彻查此事。   太祖设立通政司,赋予了“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章奏,实封建言,陈情伸诉及军情声息灾异等事”的重任。   这个衙门在洪武、永乐、洪熙、宣德四朝时受朝廷重视,权势极盛,但到正统初年,英宗幼年登基,慢慢没落了,但随着今上勤政,这个衙门又慢慢有了新的活动苗头。   这份折子就这么递了过来。   通政司使觉得有戏,但也怕得罪人,就推给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的左通政元守值。   元守值秉性朴鲁,原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巡视居庸关和紫荆关等地,看到那封折子也觉得扬州知府太不靠谱了,也不管背后的弯弯道道,直接把这事接了过去。   他不敢耽误,连夜写了一道折子把扬州知府,扬州通判等人骂的狗血淋头,就差叫他们以死谢罪了。   这份折子突然畅通无阻地送到朱佑樘案头。   ——毕竟扬州真是一个富裕的好地方啊。   朱佑樘看着桌子上堆成山的折子,气得脑壳疼,正准备发落,又突然想起上高郡王还在扬州,那口气就生生忍了下来。   一旦处置了冯忠,万一这人混不吝把上高郡王私离封地的事情抖落出来,朝廷上一定又是一片弹劾,一旦说起藩王,百官就激动起来,他一点也不想处理这些骂战。   头疼,实在头疼。   “他怎么还没回去?”他烦躁说道,“给宁王送信了没?还不把人领回去。”   钱能小心说道:“听说宁王病的厉害,许是实在没有精力了。”   朱佑樘心中一软:“找人送些补品给他,好好照顾身子才是。”   钱能连连称是。   “先发着吧。”他最后说道,“让内阁留下不发,等人回去了,我再去收拾这些人。”   “陛下,娘娘今早请了太医,说身子不舒服。”钱能趁机说道。   朱佑樘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是肚子里的皇儿闹得皇后不舒服了。”   钱能连忙说道:“许是天气热了,娘娘早膳也没动几口。”   朱佑樘已经等不及他在说什么,起身,匆匆朝着内院走去。   这是陛下成婚多年的第一个孩子,他年幼受苦,所以一直身弱多病,这些年又勤于朝政,不近女色,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可是急坏所有人了,年初皇后查出身孕,满朝大喜,这对年轻的帝后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如今腹中的胎儿正是所有大臣所期盼的,自然是一点波澜都不希望看到。   —— ——   扬州的冯忠还不知道自己在京城已经出名了,正沾沾自喜准备中元节的事情。   他打算留上高郡王在这里过中元节,给他看看扬州在他的治理下是有多繁华。   若是他喜欢,肯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何愁不会升官发财。   他打算在天妃宫造烟火之戏,彻底通宵,接连不断地放,让所有人看看扬州到底有多繁华。   他也不是自己立功就不顾同僚的人,所以拉上通判杨棨一起筹办此事。   就在他们商量如何办好烟花戏时,李同知匆匆走来,面色不安。   “怎么了?”冯忠不悦说道。   李同知看两人见了他就不说话,甚至还把案桌上的东西接着袖子盖了起来,心中不由撇了撇嘴。   他年纪大了,又是北边人,能走到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限了。   知府冯忠和通判杨棨却不一样,南方人,还年轻,背后都有点靠山,在扬州也不过是准备捞点钱,打好关系后准备往京城走的人。   “怎么了?”冯忠发现自己语气不好后,立马软下声来和气说道。   他长了一张斯文白皙的读书人的脸,留着两撇胡子,看上去格外文气。   李同知心中微动,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再开口时便是格外和气:“之前不是唐伯虎把他们赈灾的事情写成诗赋吗?那些村民觉得读书人特别好,这次又找了读书人来府衙了。”   冯忠有些恼怒。   这就是读书人的麻烦,干了点啥事都要宣扬一下,屁大点的事都要宣扬得格外厉害,不像那些会做事选商人,赈了灾把所有功劳都给了他,多么会做人啊。   “读书人博名气而已,那些村民找他们有什么用。”杨棨笑着安抚着,“冷一冷他们就好。”   “不好好都读书就知道做这些博名声的事情,有辱斯文。”冯忠冷笑一声,“去告诉府学的□□,看好学生,好好读书,明年乡试给我考出好名次才是,弄这些虚名也不怕到时候在整个应天府丢脸。”   李同知连连点头。   “这几日也辛苦你了,没事就下去休息吧。”通判杨棨和气说道。   李同知笑容一僵,还是缓缓退下,出了门口,狠狠啐了一声,这才捋了捋袖子,慢条斯理走了。   ——他有个妹婿在京城当个小官,传信过来说了京城最近最热的八卦,也不知这两人知道了没。   ——好戏在后头呢。   江芸芸见李同知独自一人回来了,脸上不显,心中止不住的愤怒。   “您说的这事,我已经和知府和通判都说了,可他们……”李同知点到为止不再说话,随后耸了耸肩,“爱莫能助。”   江芸芸低着头不说话。   “您一个读书人何必掺和那些庶民的事情,他们没粮,自然会去借,何必要您一个十岁的小孩几番跑腿。”李同知可是靠自己一个人辛苦读上来,才有了今天这番成就,看这小孩拜名师,却不好好读书,走了歪路,也是格外心疼的。   江芸芸也只是跟着笑了笑:“多谢李同知劝导,我不会走歪路的。”   李同知看着他背着比他还高的书箱,慢慢吞吞迈出门槛,觉得自己劝回一个年轻人,觉得格外得意。   他是看好江芸的!   和这样的人打好关系,自己未来也会受益的。   江芸芸出了府衙门口,一眼就看到门口那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他们站在府衙门口,惴惴不安,脊背都要弯成一道虾的样子,他们身边站着同样坐立不安的周鹿鸣。   她这几日一直让读书人去宣扬救灾的事情,本打算用舆论压迫扬州那些官吏,谁知他们并不把他们这些读书人放在眼里,或者说他们并不把百姓放在眼里。   ——这一招并不好使。   早上江芸芸准备去读书的时候,周鹿鸣一脸歉意地带着那几人在侧门等他。   官府的粮食迟迟没有救济,免除赋税的通知也一直没有送过来,这几个村子几乎要没有活路了,卖地卖儿女成了唯一的选择。   所以他们找到了当日看上去和他们气质最相近的周鹿鸣。   这个人看上去不过是干苦力的,却和那些读书人在一起,肯定是有些门道的。   “哎哎哎,小童郎回来了。”有村长见了人激动喊着。   门口的衙役呵斥道:“吵什么。”   那老人哈头弯腰,连连道歉。   江芸芸把他们带离衙门口,一脸歉意:“我没见到知府,你们要的粮食我也没要到。”   那群老人僵站在原地。   “那税赋的事情呢?”那些老人带着最后的期望问道。   江芸芸沉默,还一会儿又说道:“会有办法的。”   那群老人沉默着,年迈的身体好似成了枯萎的木头,再也没有一丝生机。   “那怎么办?你不是读书人吗,他们都说你是状元的徒弟。”有个年纪稍轻的黑壮男人烦躁质问着。   周鹿鸣把江芸芸护在身后:“你不要冲他发火啊。”   “我们的粮食马上就能收了,你知不知道,就几天,就差几天,现在什么都没了!”那人暴躁走着,随后颓废地垂下肩膀,喃喃自语,“三年了,连着三年受灾了,我们,我们没有活路了。”   老人们沉重叹气。   今日是个阴天,天际压着厚重的乌云,瞧着又要下暴雨了。   夏季多雨,可也没有一直下的道理。   江芸芸抿唇,从周鹿鸣身后走出来:“我还有个办法,但需要你们自己权衡。”   “什么?”壮汉激动问道。   “先去应天府找御史告状,再去京城告御状。”江芸芸低声说道。   那人下意识恐惧地缩了缩瞳仁。   知府已经是他们见过最大的官。   “若是他们官字两个口呢。”老人见多识广,忍不住低声问道。   “他们没机会沆瀣一气。”江芸芸低声说道。   —— ——   “不得了了。”中元节那日,冯忠穿戴整齐,正准备亲自去天妃宫点燃烟火,就看到仆人慌乱走了进来。   “慌慌张张做什么?”他随口问道。   “京城那边出了点状况。”仆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冯忠脸色微变:“扬州受灾的事情,这么传到京城去了。”   “听说是读书人那边先说的。”仆人谨慎说道。   冯忠脸色青白不定,随后愤愤说道:“又是那群读书人。”   “不急,等我今日哄好上高郡王,让他出面。”他沉吟片刻后,信誓旦旦说道。   两人说话间,却见李同知手麻脚乱跑进来,嘴里慌张大喊:“出事了出事了。”   “咋咋呼呼,怎么了。”冯忠不悦质问着。   李同知脸色青白,嘴角喏动了几下,连着声音都倏地低了下来。   “刚入夜,突然有几个人在街上撒纸。”   冯忠看了眼沙漏,不悦说道,“又是哪个歹人闹事,给我抓起来。”   李同知吓得连连摆手,嘴皮子都哆嗦了。   “外面的人都在说,宁王出了封地在我们这,就在冯家,还说因为这事,我们才没空去城外看看的。”李同知说的断断续续,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纸。   上面是凌乱写着的字,不外乎宁王,救灾这类的事情。   冯忠看得脸色大变,手指缓缓收紧。   有些事情一旦戳破了,天大的好事都成了坏事。   “那群村民去应天府告状了。”杨棨急匆匆走了过来,脸上再也没有以往的稳重,“我们的人去拦,杀了几个人,但还是没拦住。”   冯忠气的跳脚:“杀了啊,为何不都杀了!!”   杨棨脸色阴沉:“有人教他们兵分两路,我们只杀了其中一队的人,另外一队发现的时候,已经进了应天府,我们进不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那些刁民反了。”衙役连滚带爬跑进来,“府学的学生带人堵着门口,一定要知府大人给一个说法。”   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传了过来,冯忠本该是雀跃的心在此刻直直往下掉。   ——中圈套了。   他好歹是在官场上打滚的,自然知道这事肯定不宣传,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什么赈灾集,什么府学学生,都是为了现在!   杀了他们!   冯忠站在大堂上,府中为了应景点满了长颈宫灯,照得屋内格外亮堂,也让此刻冯忠脸上的狰狞杀意清晰可见。   “反了,这真是反了啊。”   屋内几人见他如此失态,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把闹事的人都抓起来。”冯忠把桌子上的茶盏扫落在地上,阴沉沉说道,“那些府学的学生,既然不想读书,那就不要读了。”   —— ——   “听说你小师弟有古人风范,别人卧冰求鲤救母,你师弟是大晚上跪天菩萨显灵啊,给了一百四十九两银子。”谢迁打趣着。   李东阳无辜说道:“我师弟嘛,十岁神童,难免有些厉害功能的。”   谢迁点了点他,压低声音警告着:“你坑了刘吉一把,小心他记恨你。”   那日殿中,刘吉真的是无辜挨了一顿骂,本是是来兴冲冲来刷陛下好感的,谁知道被冯忠牵连了,回内阁后本打算直接责问扬州知府。   谁知徐溥说再等等,给冯忠一个机会,也许是扬州受灾后事物太多,耽搁了。   他一向心善,说这样的话无可厚非。   刘健也阴森森说道:“再等等,要是真的如此胆大包天,我看他也没必要过中元节了。”   刘吉自诩琢磨透了陛下圣意,本想早点给冯忠透消息,但见内阁只是开始收集扬州这几年的税赋和人口,便也跟着没有动,但对此嗤之以鼻,忍不住怨恨李东阳多管闲事。   ——扬州知府每年给他的孝敬可真不少。   “可不能这么说。”翰林院里,李东阳微微一笑,“满京城谁不知,我只是喜欢评论诗作而已。”   “你怎么回来了?”两人说话间,突然看到原本应该给陛下上课的王华匆匆走了回来,打趣道,“中元节前一天,果然放假早。”   王华警觉地往后看了看,这才小声说道:“出事了,扬州出大事了。”   李东阳和谢迁一改刚才的闲适打趣,齐齐变了脸。   原来扬州芦苇村和其余几个村的人竟然瞒着各路官员,一路风餐露宿,抬着早已腐烂的尸体拦下刘健的轿子,大街上直接告状,更有老人直接撞死在路上。   大庭广众死人了。   这事便彻底压不住了。   陛下大怒,立刻派人去扬州彻查此事,应天府为了撇清关系,连夜让人去扬州。   —— ——   “你不要以为你是黎淳的徒弟,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冯忠愤怒地看着面前站着的江芸芸,咬牙切齿质问着。   “这是我的事情,和我的老师没有关系。”江芸芸年纪最小,却站在最前面的位置,镇定说道。   衙门门口挂着的两个硕大的灯笼照的众人脸上明暗不定。   “你老师多年仕途无望,以前想要踩着景泰帝的事升迁,被陛下呵斥后,现在还不死心,今日还想要踩着我扬州众人的尸骨往上爬是不是。”冯忠完全不信,一个十岁的小孩还有这等能耐,还能声东击西去告状,冷笑一声,“陛下可看不上一个他。”   江芸芸抬头看着面前站在台阶上至今不肯下来的人,声音格外清,却又格外坚定。   “为何不赈灾?”   “为何不上折子请求减免税赋?”   “有钱造烟花,却没空看一下灾民?”   江芸芸紧盯着面前的官吏,那双漆黑的眼珠因为愤怒而发光,一字一句质问着。   每说一句,身后的读书人,村民便会跟着呐喊着。   “够了!”冯忠大怒,“竟敢聚众闹事,都给我抓起来。”   衙役们气势汹汹上前。   人群推嚷,哭声和叫喊声此起彼伏。   “你现在在这里抓了这么多人。”江芸芸不为所动,“明日就会有人来问。”   “到时候你打算这么说,说是我们先挑事吗?。”   “可那些赈灾的诗赋骗不了人。”   “你最近的事情瞒不过所有人。”   江芸芸的声音不够大声,但成功让冯忠踟躇起来。   同知通判扯了扯他的袖子。   ——没必要得罪读书人。   “停下停下。”李同知叹气,见有人见了血,无奈说,“何必闹成这样,今日中元节先散了,我们明日再说行不行。”   “扬州百姓多艰,你身为知府,不肯看他们一眼。”江芸芸沉声质问道,“你宁可造烟花去哄上高……”   “够了。”   她的声音被人打断,却不是被上头的冯忠。   人群散开,一个年迈的身影缓缓走进。   江芸芸吃惊地看着走来的老师,最后看向他身侧的人。   黎循传扶着黎淳,慌乱避开她的视线。   “果然是你。”冯忠大怒。   黎淳淡淡说道:“你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还有脸指责我们。”   冯忠跳脚:“我做什么事情了,赈灾粮食我又不是不给,扬州这么多事,难道就这几个村的事,其他的都不事,晚几天又如何?”   “可你晚了一个月!”唐伯虎忍不住出声,愤怒反驳着。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黎淳淡淡看了他一眼,祝枝山便连忙拉着唐伯虎退下了。   “何事比百姓性命更重要。”黎淳平静问道,“你的酒宴?还是你的烟花大会?”   冯忠瞳仁一缩,下意识想要出声呵斥他却又见他没有说下去,那股气在胸口打了一圈,竟然冒出一身冷汗来。   ——不能牵出上高郡王。   官员渎职是一回事,但和藩王有牵连又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仁厚,对藩王更是百依百顺,但对牵扯藩王事中的官员可就不会留情了。   毕竟皇子皇孙不会出错,那肯定是官员的错。   黎淳点到为止没有把这件事情捅破,他竟然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不远处天妃宫的位置,开始放了第一盏烟花,照得天空格外明亮,巷子外有人在惊呼尖叫,脚步声也越开越多。   巷子口的府衙面前却没有一人晃动,所有人都等着最后的答案。   赈灾,免税。   给百姓一个活路。   —— ——   天妃宫那边不知道县衙内的事情,看了眼时辰便打算放烟花,毕竟听说贵人已经来了,知府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怠慢了贵人。   “时间到了。”小徒弟轻声说道,“但知府他们还没来。”   二楼人影幢幢,隐隐有欢笑声传来。   “不管了。”师傅咬牙说道,“点火。”   一道长长的打火花先一步在夜色中骤然出现,好似划破漆黑夜空的一道利剑。   人群瞬间欢呼。   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一道缝。   “扬州真有趣。”小少年轻笑一声,天真说道。   底下人群涌动,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挤过来看热闹。   那是一条狭长的道路,前面进不去,后面挤不进来,小小的一条路,人头攒动,数不尽数。   有人看到烟花在欢笑,笑声带动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也有人在哭,不知是谁哭的第一声,随后哭声越演越烈,压过了笑声。   头顶的烟花照得这片天地格外亮堂,倒影在宽阔的湖面上,好似星河倒落,人间仙境。   欢笑声,哭喊声在这个拥挤的空间内接连响起,却又好似别隔了一层膜,谁也不曾感受到他人的生命在流逝。   小少年居高临下注视着底下的混乱,浅色的眼眸倒映着绚烂的烟花,眉宇间的天真在忽明忽暗的烟花中明暗交替。   “啊,那个小女孩……”他敛眉,神色悲悯说道,“死了。”   —— ——   冯忠被杨棨扯了扯袖子,眼珠子微动,目光扫过台阶下众人,随后自觉后退一步。   “行,明日我就开仓,折子我现在写,现在写行不行,今日是中元节,我弄好之后,大家好好过节才是。”   那些村民面面相觑 ,不敢相信这事竟然这么简单。   “今日这些学生一时群情激昂,还请知府不要见怪。”黎淳不为所动,“村民也是走投无路,只为了生存。”   冯忠微微一笑,和气说道:“自然,都是好学生呢。”   黎淳垂眸:“知府大人不必着急应下,应天府的人也该来了。”   冯忠脸色大变:“你要把这事做这么绝。”   “总归有个见证人。”黎淳注视着冯忠,那双年迈的眼睛是久经风霜的镇定。   说话间,巷子口传来脚步声,一辆轿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应天府的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轿子停在人群外,黎风亲自扶着一个年迈的人走了下来。   “好久不见。”那人注视着黎淳,微微一笑。   黎淳含笑点头:“用敬。”   “在下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奉陛下圣旨,彻查扬州水灾一事。”那人站在台阶下,威严说道。   冯忠脸上露出勉强笑意。   “此事都是卑职处理不当。”他先一步认错,“但我们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王轼还是笑着:“京城那边也马上要来人了,这事我们一查就知道,谁是谁非,不会错怪任何一个人。”   冯忠瞪大眼睛:“京都也要来人了?!”   王轼微微一笑,对着江芸芸等读书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吧,这事应天府和京都接管了,不会让百姓吃亏的。”   百姓们面面相觑,随后爆发出欢呼声。   江芸芸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不好啦,出事了。”就在此刻,有人一脸血冲了进来。   那人跪在台阶下,声音尖利,头顶的烟花骤然炸开,却压不住那声悲戚的喊声。   “天妃庙出人命了。” 第三十八章   天色黑沉, 只几颗星星零星散落在夜空中。   好好的中元节,却闹出人命,小巷里的人面面相觑。   “你们全都回去。”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当机立断,“李同知, 夜色黑了, 这里所有学生都入住府学, 让训导立刻把所有人学生都叫回来, 今夜不得外出。”   “至于这些村民……”他看着冯忠,淡淡说道, “冯知府好生安置。”   他已经顾不得冯忠的脸色, 匆匆前往天妃庙。   李同知也不等冯忠说话,连忙带着所有学生去了府学,拉着训导严肃说了几句话, 没多久府学大门紧闭。   冯忠等人脸色清白, 身形摇摇欲坠。   祸不单行。   ——完蛋了。   扬州各府主事脑海中齐齐闪过这样的话。   整个扬州彻底热闹起来。   唐伯虎等人被黎淳亲自送回书肆。   “天妃庙的事……”他还没开口, 黎淳就睨了他一眼。   那一眼并不算严厉, 却又莫名令人心中一个激灵。   “你天资聪慧, 该好好读书才是。”黎淳轻声说道, “唐寅,收收你的心, 你会有更好的未来。”   唐寅呆站在原地。   马车逆着人群缓缓前进,到处都是哭声和喊声,车上三人艰难穿过人群, 终于停在黎家大门口。   此刻外面乱成一片,唯有黎家格外安静, 灯火通明, 照得整个前院宛若白昼, 街外的喧闹声也被紧闭的大门隔绝在外面。   老夫人披着长袍,站在廊下欲言又止,随后唤来丫鬟:“去跟江家说一声,今日太晚了,芸哥儿今日就休在这里了。”   丫鬟点头应下。   小院里空无一人,江芸芸和黎循传并肩跪在台阶下,对面正堂大门敞开,只点了一盏细弱的灯,照得堂中的黎淳面色阴沉。   烛火飘摇,许久没有声音。   “左右不过是我老了。”   黎淳一脸疲惫,淡淡说道:“压不住你们这群年轻人了。”   黎循传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头:“孙儿不敢,还请祖父息怒。”   “不敢,我瞧着你们都敢得很。”黎淳神色平静,鬓间发白的头发在烛火被照得发亮,衰老的眼皮沉沉耷拉着。   他并非和蔼可亲的面相,这般板着脸,一脸严肃时,更有几分不动声色的凶意。   黎循传不敢说话,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有些恍惚,察觉到黎循传的视线,眼波微动,抬起头来,抿唇说道:“今日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楠枝也曾劝过我,是我一意孤行,还请老师不要迁怒楠枝。”   “不不,这里面也有我的主意,我们都只是愤愤不平冯忠所作所为,所以才打算借此事逼他点头答应赈灾的事情。”黎循传咬唇,怯怯说道,“还请祖父不要生气。”   “是我先开的口。”江芸芸坚持说道。   “我也有跑腿联系的。”黎循传紧张说道。   黎淳看着两人争着背锅,气笑了:“多光荣的事情啊,你们是不是觉得今日做得好,你看冯忠终于妥协了是吗?可真是把你们这群小孩得意坏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黎循传眼珠子微动。   其实他确实是有些得意的,利用冯忠急切想要去拍马屁的心,逼得他妥协,不仅同意给村民粮食,还同意减免赋税。   那些村民可以活下来,他自然开心。   黎淳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一声,转头去看一直低着头的江芸芸,反问道:“你呢,你也是这么觉得。”   江芸芸缓缓抬眸。   游廊上的光照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却丝毫没有血色,那双漆黑的眸光在烛火下亮到惊人。   她沉默着,消瘦的肩膀在此刻紧绷成一道弧线。   “我,我没想到……”江芸芸一顿,哪怕强忍着慌乱,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会发生,踩踏事件。”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开关,彻底激怒屋内的黎淳。   他狠狠拍了拍桌子,骤然起身,快走一步,那道垂下的衰老眼皮被骤然抬起,露出愤怒的瞳仁:“你没想到,你用打算用一个‘你没想到’就打算把这事掀过去吗?”   “你不知道中元节一向是大节吗?”   “你没听说天妃宫在今日打算放烟花吗?”   “你想过百姓是无序的吗?”   “这么多日子你不选,你为什么要选在今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真聪明,所有人都被你耍在手心。”   黎淳声音掷地有声,就像一根根出鞘的利箭,一字一字钉在她身上。   “江芸!”   黎淳重重指了指外面,深色衣袖在空中划开一道锋利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台阶下跪着的人,咬牙问道   “你听到了吗!”   “全都是哭声!”   “死了二十几个人!大都是妇孺和老人。”   “你想过吗!你想过今日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你觉得你赢了吗?”   “你是逞了一时威风,那些村民都会念着你,可今后戳着你脊梁骨骂你的人,不会比那些村民少。”   那一句句责备太重了,黎淳每一个字都好似一个鞭子打在她身上,江芸芸原本还直直跪着的脊背,缓缓低了下来,最后跪伏在地上,声音沙哑哽咽:“是,是我的错。”   院中的声音随着黎淳愤怒的质问结束而彻底沉默。   “不,不是的。”黎循传骤然出声,挡在江芸芸面前,大声反驳道,“天妃宫地势狭长,甬道极长,冯忠想要让烟花得到最大的效果,所以才选在那里,是为了讨上高郡王的欢心,为了自己的私心,和江芸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一顿,坚持说道:“单靠扬州城内的衙役根本无法维持秩序,冯忠安排了这么多节目,还打算亲自去点火,大半个扬州城的人都会在今夜涌了过去,发生踩踏本就是不可避免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黎淳的视线终于从江芸芸身上移了过去。   黎循传吓得一个激灵,想要低下头去,但听到背后江芸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强忍着恐惧抬起头来,和祖父对视着。   院子格外安静,喧闹声依旧络绎不绝传了过来。   好好的一个中元节,在盛开灿烂的缤纷烟花下达到热闹的巅峰,但也在烟花落下的片刻中拉开死亡的序幕。   夏日闷热的风好似都染上了血的味道。   “你是这么想的?”黎淳脸上不辨喜怒,只是平静问道。   黎循传犹豫片刻,咬牙点了点头。   “那冯忠去了吗?”黎淳继续问道。   他神色太过安静了,以至于所有人的一颗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没有。”黎循传揣摩不清祖父的意图,便只好老实说道。   “他为何没去?”   黎循传闻言,脸上闪过迷茫,但很快那点疑惑不安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慌张所掩盖。   ——因为江芸带人把他拦住了。   冯忠去了,发生踩踏了,那就是冯忠的事。   可现在冯忠没去。   因为江芸把人拦下了。   若是江芸没有把人拦下呢……   黎淳冷笑:“怎么不说话,刚才不是还能言善辩吗?”   “不,不是这么的。”黎循传磕磕巴巴坚持说道,“那个地方太小了,这么多人过去,肯定会出事的,冯忠去不去都,都一样的。”   他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冯忠一向排场大,高高在上看不起庶民,万一他这次想要讨人欢心,封了入口,不想与民同乐呢,那百姓根本就上不去……   “那是冯忠的事情。”黎淳面无表情说道,“这事,本来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芸芸喘着气,把黎循传推开,握着衣摆的手收紧,低声说道:“可我只是想帮他们。”   她只是想帮那些村民要到属于他们的东西。   她不知道中元节是明朝大节,不知道天妃宫那条狭长的死亡之路,不知道今日路上会有这么多人。   那个报信之人满脸血的样子至今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那一路上的哭喊声让她喘不上气来。   “若是我今日没来,你信不信冯忠他们能把你们这些读书人全都抓起来顶罪。”黎淳缓缓走了正堂,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两个相互依靠的小孩,低声说道。   江芸芸抬眸,眼尾红得好似要滴血一般,本就锐利的英气眉眼,在此刻好似成了即将崩裂的弓弦。   有人欢喜有人哭,自来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不论是哭还是笑,都该是自然发生的。   现在,江芸芸成了那把无意的刀,不管她到底有没有落下,今日哭的人都会恨她。   “你是读书人,本该安安心心走读书人的路。”黎淳下了台阶,站在两人面前,“你可以让他们去应天府,去北京告状,可你何必掺和进来。”   江芸芸沉默:“他们不会。”   他们甚至连诉状都是他写的。   他们连应天府要往哪边走都不知道。   他们长这么大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扬州城。   “等你长大了,等你考上科举,等你做了道科的监察官,等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那你所做的一切,是非公道自有历史评价。”黎淳见她如此可怜的样子,心软地弯下腰来,亲自把人扶起来,“可你现在,还小。”   江芸芸手指冰凉,紧紧握着老师的手腕。   那是一双皮肉已经松弛的手腕,彰显这位老人已经是不小的年纪。   本就年迈多病的黎淳今日为了这件事情百般奔波。   “可我只是想帮他们,我不想他们为了一口饭连尊严都没有了。”江芸芸双目含泪 ,哽咽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黎淳温柔说道。   这个小孩曾跪在他面前说他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温柔挚诚的人,见了那些村民的困难,自然无法坐视不管。   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世道不公,却让一个十岁幼童去呐喊,本就不该过分苛责于他。   他是一个好孩子。   “冯忠不仁不义,他今日必定会记恨你,也会拿你当挡箭牌。”黎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害怕,老师会帮你的。”   江芸芸那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顺着眼尾流了下来。   “多思多等,戒急戒躁。”黎淳一字一字,似乎要把这八个字敲进她心里,“记住了吗?”   “记住了。”江芸芸哽咽说道。   —— ——   “就安排在楠枝隔壁,床垫一定要软一些,冰块也要多放一些,安神汤一人一碗,要看着他们喝进去。”黎老夫人仔细叮嘱着,“晚上让诚勇和终强辛苦一下,不要睡太死了,看着点这两人,免得发了噩梦,明日也不要着急把人叫醒,让他们自然睡醒。”   等事无巨细地吩咐下去,黎老夫人这才心事重重回了内院。   黎淳正在书桌前挑灯写信。   “刚才知道芸哥儿的事,跑得这么急,生怕出事一样,结果晚上却发了这么大一通火,没看到楠枝都吓傻了吗?”黎老夫人叹气,为他挑亮烛火。   “我怕我晚一步,就见不到人了。”黎淳揉了揉额头,“还好楠枝自小就不会撒谎,一诈就诈出来了。”   老夫人跟着摇头:“你当时说芸哥儿是赤诚之心,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只是胆子太大了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一下和这么大的事情牵连在一起。   “今日这事处理不好,怕是今后进了官场,也要处处受限。”她坐在一侧无奈说道,“如今得罪了知府,之后院试可怎么办才好。”   黎淳冷笑一声:“芸哥儿的院试自然不能由他来做主的。”   黎老夫人见他写好信,很快又把信封上,打算连夜寄出去:“你出面把江芸教唆村民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只怕京城那边又有闲话了。”   黎淳动作一顿,半晌之后,淡淡说道:“我年纪也大了,做不做官本就是不好说的事,可如今紧要的任务就是把这两个猕猴定一定性子,现在年纪这么小就如此胆大包天,年纪大了,还不给我把天都捅破了。”   “尤其是江芸!”他气愤说着,“去应天府告状的事还知道兵分两路。”   “那些村民死的事……”老夫人欲言又止。   黎淳沉默,半晌之后沙哑说道:“我们不用告诉他,但他迟早会知道。”   老夫人叹气:“那些人好狠的心。”   “你之前给我开的那个药,明日煎起来喝了。”黎淳略过这话题,淡淡说道。   老夫人失笑:“之前不是还觉得苦,自己身体很好,不要喝,现在是想明白了?”   “我得再健康一点,我有种预感,这个倔驴要给我惹很多麻烦,我要给他收拾很多烂摊子。”黎淳不悦说道,“收了一个徒弟,怎么一点也不安心。”   “他年纪小,主意大,这可不是坏事,以后做官才能有自己的想法,你看看连楠枝的胆子都被带得大了起来。”老夫人笑说着,“能让你这个老头保养身子,我看这个徒弟收的就是不亏。”   黎淳一脸愤愤。   ——他就一个没留神,扬州的官场都地动了,真是要命。   —— ——   江芸芸喝了药却迟迟没有睡。   这件事情的出发点是没有错的,她到现在都这么认为。   只是事情到了最后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她想得还不够多,不够深,对大明还不够了解,甚至她低估了冯忠的心狠,可就算她这样一遍遍安慰自己,但还是睡不着,只好半夜起来,悄悄溜了出来,坐在花园里发呆。   夜色寂寥,黑夜沉沉,连着星星都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把这件事情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从一开始制造舆论到后面威逼冯忠。   应该多了解冯忠的性格。   日子选的不好。   没有给自己找后路。   低估了官场做风。   她一条条分析下去,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实在有限。   十岁的江芸芸没有靠山,没有名气,没有本事,除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其实是一个不中用的人。   “你不睡,在这里做什么?”在她沮丧的时候,门口突然亮起一盏微弱的烛灯,照着小院有了一丝光亮。   黎淳的声音蓦得出现在拱门外。   “做噩梦了?”他走到江芸芸面前,提起灯笼,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面无异色,这才放下灯笼,不悦说道,“都子时了,还不睡。”   江芸芸不仅没起身,甚至把自己牢牢塞进那个小缝隙里。   黎淳眉心一动:“还跟我闹脾气?”   “没有。”江芸芸嘟囔着,“我就是睡不着,所以想吹吹风。”   黎淳把灯笼挂在树梢上,也跟着坐了下来。   “想不通什么事情?”他直接问道。   “想不通这事怎么是现在这个结局了。”江芸芸小声说道,“想不通我怎么好心办坏事了,想不通这个世道怎么是这样的。”   黎淳注视着漆黑的院子,侧脸在烛火中良久的沉默着,许久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你只是在为村民向扬州知府讨回公道,这是一件好事,所以你做的没错,但你可曾想过,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的。” 第三十九章   短短半月, 扬州官场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件大事是因为天妃宫发生踩踏事件,知府和通判直接被摘帽子了。   第二件大事就是受灾的几个村子终于有了粮食,也得到夏税减免。   第三件大事是府学多了些规矩,比如所有学生不得无故出门, 不能随意参加诗会, 大晚上出门要教授或者训导同意。   第四件大事是那位南京来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这几日坐镇府衙大堂, 一件件检查之前是否有冤假错案。   这几件大事后, 还发生了许多许多零零散散的事,江芸芸都是上学路上听人说的。   “天妃庙的那条街要重新修整了, 湖面上的浮桥都拆了, 湖边上那家富贵一时的饕餮楼都被关了。”   “应天府的那官真是亲民,还亲自去看死者的家属,还每家送了一点银子, 真是好人啊。”   “这几日棺材店的生意可真好啊。”   “我舅舅家的二姨夫的表哥刚从京都回来, 说这事在北京也闹得厉害。”   “呦呦呦, 真是大事啊, 谁能想到原先就是几个百姓没饭吃的事情。”   自从那次罚跪之后, 她和黎循传都非常老实, 勤奋得连老夫人都惊动了,操心了好几次, 见两人学得不肯停下来,反手把黎淳骂了一顿。   许是之前的事情闹太大了,唐伯虎也不见踪影, 去交抄写本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现在开始和祝枝山一起读书了。   江芸芸以为他改过自新了,还偷偷去看了看。   谁知道正看到大狗子穿着那身鲜艳的粉色衣袍, 正趴在祝枝山边上睡大觉, 桌子上的书一夜也没翻过, 夏日的阳光照在脸上,睡得脸都红了。   祝枝山正在看书,察觉到她的视线看了过来,随后微微一笑。   他指了指唐伯虎,想要把人推醒。   江芸芸连连摆手,比划了几下,就蹑手蹑脚走了。   祝枝山摇了摇头,起身,给唐伯虎关上一半的窗户,免得他晒出阴阳脸。   “我就知道唐伯虎没这么听话。”临走前,她摇头晃脑说道。   林徽拨弄着算盘,笑说着:“但至少安静了些,不然整日闹腾,我看着也烦,真不知道枝山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两人笑着说了几句,江芸芸看他正在记账,写出来的字是一手好字,随口问道:“你怎么不去科举啊。”   林徽笑了笑,随后故意皱着眉,委屈说道:“你小小年纪,和家中长辈一样烦。”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也发现自己确实无意间成了自己以前讨厌的大人,闻言,不由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下次不问了。”   林徽一本正经说道:“这次原谅你了。”   “我得赶回去午睡了。”她是趁着午休出来了,交好稿子就背上书箱,和林徽告别,然后又和掌柜郭佩,最后和正在挨骂的掌柜儿子郭俊,乖乖打了招呼,就背着书箱走了。   掌柜郭佩见人走远了,看了林徽一眼,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林徽只是笑了笑:“昨日的账对好了,我也先归家了,这几天就不来了,我们书肆也不过夜市,最近府学的人不能随便出来了,晚上早点关门,郭叔也早些休息。”   “等他作业写好就关门。”郭佩冷酷无情说道。   郭俊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地写字。   “哭什么,是谁今天又被骂了,你娘去接你,和你一起挨骂,你还好意思哭。”郭佩不悦呵斥道。   “太难了,大学真的太难了,这个老师不好,老师叫我们自己读,也不解释一下,我根本读不懂。”郭俊哭唧唧说着,“我不要这个老师,他还凶我,我不要他,我听说甲班的老师人就很好!”   说起这个,郭佩就来气:“入学考试前叫你好好读书,这样就能考去甲班了,你整日出去玩不说,笔试考得一般就算了,那日题目有些难,小孩都不会,但面试的时候老师问你问题,你却怕的一问三不知,若不是看在徽哥儿的面子上,你乙班也去不了,要去最差的丙班了。”   甘泉书院作为扬州本地知名的学堂,每次只要开学收徒就会有数不尽数的人带着孩子来求学,因为名额有限,但考试人数众多,所以山长决定开三个班,一个班三十人,然后所有求学的人被分为读过书和没读过书,参加上下两场考试,一场笔试,一场面试,综合考虑后,排在前一百的人就能进来。   你问为什么为什么多十人,因为书院也很需要维修,主要靠大户们资助,但每次开学这些人都维持在十人以内,免得坏了学校风气。   郭俊倒是考进来了,但是尾巴尖的那几个,要进的本来是丙班,但林家到底有些面子。   林徽直接给书院包圆了那一年的所有启蒙书,还送了不少孤本。   刚正不阿如山长也不得不为金钱屈服了。   学渣郭俊就这样被拎去了乙班。   “难什么。”郭佩瞪眼,“你看芸哥儿学四个月,四书都已经倒背如流了,学得极好,都要开始学八股文了,你现在背一个大学就哭哭啼啼,没出息。”   郭俊哭得更伤心。   “那你去找他当你儿子去吧。”   “反正他读书好。”   “最烦这些读书好还认真的人了。”   郭佩眼睛一瞪,抬手就要揍人,林徽连忙把人拦下,笑说着:“那边学生再看字画,您去看着点。”   “小小年纪,不学好。”郭佩气愤说道,“你现在读得起书,还这么不争气,你知道有多少人读不起书,不能读书吗?”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呜呜。”   林徽顺手拿了块糕点塞进郭俊嘴里。   郭佩对郭俊还是宠的,生怕他读书饿了,吃的喝的都是好生准备的。   “你等着。”郭佩气红了眼,临走前,伸手点了点儿子,“等我回来这篇作业还写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郭俊见爹好像要来真的了,小脸挎着,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哭得更伤心了。   “哪里不会写。”等人走远了,林徽坐在他面前,笑问着,“大学和中庸本来就不简单,我看你论语和孟子就学得不错,现在刚学就是有点难得。”   “这句话不懂,这个也不懂。”小胖手戳了戳。   “这句话是诗经里的内容,朱子特意添进去的……”林徽解释着。   —— ——   那边江芸芸回了小院,吃了饭,意外得知今日有冰人来给江湛相看了。   消息来源的江渝站在她面前,手忙脚乱比划着:“那个人嘴巴下面有一颗大痣。”   “一进来就夸她去赈灾了,说夫人教出来的小孩就是与众不同,不过笑起来像个鸭子。”   “穿的衣服红红绿绿。”   “拿了好多帖子,夫人还留下了几个。”   江芸芸已经在江家和黎循传一起吃了一顿,但今日厨房做了鸡丝粥,她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心动。   雪白的白粥上飘着细如发丝的姜丝,上面已经凝结出一层白白的油膜,用勺子搅动着,切得极碎的翠绿菜就被翻了上来,还加了不少蛤肉和瑶柱,好似珍珠一般,掺杂在白粥和青菜中,至于鸡肉丝,已经被撕得格外细,轻轻一碰就化开了。   江芸芸呼噜吃了一大口,又把筷子伸去配菜的小菜。   红彤彤的咸鸭蛋,轻轻一碰就能流出油来。   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入口格外简单清爽。   香喷喷的油炸烧骨,黄灿灿的皮肉,远远就能闻到肉味。   肥腻饱满的干蒸劈晒鸡,用筷子夹一下已经格外酥软。   江芸芸一边吃,一边听江渝蹦蹦跳跳说着江家的消息,只越听越不对劲,不解问道:“你说得这么活灵活现,你去哪里知道的?”   江渝不说话了,只是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支支吾吾:“听说的啊,大家都这么说。”   “陈妈妈!”江芸芸眼皮子一跳,开嗓叫人。   陈墨荷正在门口和周笙一起,说说笑笑做着夏装,听到芸哥儿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芸哥儿唤我?可是没吃饱?”   “吃饱了。”江芸芸把最后一口粥呼噜完,随后一把抓住想要溜的江渝,“她好像白日里偷偷溜去前厅偷听了夫人说话,这几日不要让她出门了。”   江渝气得不行:“我又没挨着你。”   “你真的去偷听夫人说话了!”陈墨荷大惊,随后压低声有,“夫人最讨厌别人打听她的事情了,渝姐儿不要命了。”   江渝见她这么严肃,嘴巴喏动:“我是无意听到的,她们说没事的。”   “她们?”江芸芸敏锐问道,“谁?”   “冬梅和秋兰这两人唆使渝姐儿去前院是不是?”陈墨荷冷笑。   江渝抱臂不说话。   她小小年纪,但也格外叛逆。   江芸芸对着陈墨荷打了个眼色。   陈墨荷勉强挤出温柔的笑来:“渝姐儿今天功课还没做好呢,妈妈带你去做功课行不行?”   江渝歪着头打量着她们两人一眼,最后伸手去牵陈妈妈的手,乖乖说道:“我们写作业去。”   江芸芸等两人离开后,让乐山亲自去问今日的事情,然后才慢慢悠悠把剩下的松糕吃完,擦了擦手准备去继续读书。   “这个松糕好吃。”临走前,她塞了一块到周笙嘴里,“你吃吃看,还加了葡萄干和核桃仁,还有腰子碎,吃起来甜甜脆脆的。”   周笙笑说着:“这是陈妈妈的拿手糕点,你若是喜欢,我让她明天再给你做。”   “好吃的东西要慢慢吃,连着吃就没意思了。”江芸芸歪道理一堆。   周笙把衣服在她身边比划了一下,惊喜说道:“芸哥儿是不是高了些。”   江芸芸呆了呆,随后大喜:“真的吗?高多少啊!”   她踮起脚尖,开心比划了一下,随后疑惑说道:“真的假的。”   说起来,她也是格外能吃的,黎家准备的吃食她都是吃完的,回家后周笙准备的饭也都是一口不拉全吃了,偏这么吃着,没长高不说,甚至连体重都没变化。   ——我不会以后长不高了吧。   她心里酸唧唧想着。   “你看,这是上次的衣服,短了一个手指头大小呢。”周笙笑说着,“你读书辛苦,吃的都供你脑子去了,哪里有空长你的身体。”   江芸芸看着她比划出那点点动静,长长叹气。   这么一点,一寸都没有!   “我这每天鸡蛋牛奶,怎么没用啊。”她嘟囔着,随后看了一眼周笙。   周笙倒也不矮,身形修长,比例极好,便是江如琅也算高的,在一群商人中鹤立鸡群的存在,周鹿鸣十八岁但长得极高,那按理江芸怎么也不该是矮子啊。   我怎么就是长不高呢!   “要不以后不要背这个书箱了。”周笙也跟着出谋划策,委婉说道,“你这书箱也太重了。”   江芸芸摸了摸已经被她盘得油光发亮的盖子,犹豫说道:“真的会把人压矮。”   周笙也跟着愁眉苦脸:“我也不知道,但就跟小树苗一样,不压着不是长得快一些吗?”   江芸芸放下书箱,抱在怀里,哀怨说道:“长高真难啊。”   “要不让乐山背?”周笙说道,“我看他还算实诚,听说你事事都自己干,给他吓坏了。”   “明天我就让他给我背,也免得他一看到唐伯虎就跟乌鸡斗眼一样。”江芸芸话锋一转,悲愤说道,“太过分了,黎楠枝都比之前长高三寸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摸了摸江芸芸的又黑又粗的头发。   “会长不高的。”她抱着书箱走远了,“我去读书了,衣服少做点,老夫人那边也给我做了三套,多了我也穿不完。”   周笙可没有她这样没心没肺,想着黎家做得那几件夏衣,琢磨着要不要送点回礼过去。   贵的买不起,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可便宜的,也不和人心意。   —— ——   “她们不想呆在这里,所以想离开了?”江芸芸读好书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乐山这才说出刚才询问的结果。   “是,她们想去前院找管事妈妈,想要离开小院,但之前陈妈妈对她们管束颇严,不能随意外出,这才撺掇着渝姐儿去了前院。”乐山平静说道。   江芸芸皱眉:“那你明日把她们送回管事妈妈那边。”   乐山点头,随后犹豫说道:“和渝姐儿年龄相似的就这两人,若是她们都走了,渝姐儿身边就没有人照顾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渝姐儿这么大了,有手有脚,照顾自己不成问题的。”   乐山悄悄睨了他一眼,小心翼翼说道:“哪有姑娘身边没有伺候的丫鬟,若是等渝姐儿再大一些,出门赴宴,可就不好看了。”   江芸芸这才想起这世道不一样了,头疼说道:“这两个人既然不想留了,肯定也留不住,整日带着渝姐儿去前院,怕是会惹麻烦,还是送回去,我想办法再找一个人。”   乐山敏锐说道:“若是二公子信得过我,我去找两个丫鬟来。”   江芸芸眨了眨眼:“你去哪里找?”   “在府中这么多年肯定也也是有认识的人。”乐山笑了笑,“我可以先挑几个品行好的,然后让您多看看,你选出满意的人再送给渝姐儿。”   江芸芸点头:“你挑好之后,直接给陈妈妈还有娘,还有渝姐儿自己看,要找年纪比渝姐儿稍微大点的,脾气好点,哦,力气大点,免得渝姐儿调皮可以把人抬回来的。”   乐山心中激动:“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总算是找到活了!   江芸芸没察觉到他澎湃的心思,正准备书箱回屋子睡觉,还没上肩,冷不丁想起周笙的话,扭头去看乐山,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乐山脸上的笑还没停留几秒,警觉问道:“二公子怎么了?”   江芸芸扭捏问道:“你几岁了?”   “十八了。”乐山飞快说道,“但还是非常的年轻力壮。”   江芸芸哦了一声,打量了一下乐山。   乐山倒是不高,但整体非常精瘦,皮肤晒成古铜色得样子,瞧着非常利索,十八岁了,应该不会再长高了吧!   “看,看什么……”乐山磕巴问道。   “以后你能不能帮我背书箱啊。”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书箱太重了。”   乐山眼睛一亮!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好!”他激动说道,“一定把二公子的书箱保护得好好的。”   —— ——   江芸芸今日一出门竟然看到唐伯虎,不由惊讶说道:“你怎么不继续睡了?”   唐伯虎哀怨地看着她。   他每次都是睡醒之后才知道原来江芸来过,这人偏不叫他醒他,看了一眼就跑了。   乐山见又是他,不由得意地抬了抬背后的书箱。   “吃早饭了?”江芸芸把鸡蛋递过去,“吃个鸡蛋,吃了变聪明。”   唐伯虎不客气接了过来:“你之前有篇文章不是被人骂了吗?我找人写了几篇,你又让他们扩写,喏,写好了。”   江芸芸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看到这本崭新的册子,焕然大悟:“你朋友都来了?”   唐伯虎矜持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你要不要见一下啊。”   江芸芸握着册子,皮笑肉不笑:“见啊,我自然要见一下你那个胆大包天的朋友。”   “我朋友里你胆子最大。”唐伯虎大笑着,“你都把扬州的天捅破了……嗷……”   “你还是自己睡吧。”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着,   这事到现在都没闹到这群学生面前,可见老师已经把人都拎出来了,偏唐伯虎这个嘴巴没门的,还喜欢嚷嚷。   哈,别让我看到另外一个没门的人到底是谁!   都给我缝起来! 第四十章   唐伯虎新给的文集经过修饰之后, 言语更加锐利,笔锋更加嚣张,一眼看就是年轻气盛的人写的。   ——非常好,先摸一摸这群人到底谁胆子最大。   江芸芸直接跳过最嚣张的唐伯虎那篇, 甚至还把他放在第一个拉仇恨。   第二篇是祝枝山的文, 祝枝山文风平整稳重, 即使是反驳意见也格外和气, 一看就是谨言慎行之人。   口出狂言的应该不是他。   这个叫文璧的人,写的内容无功无过, 这个字中规中矩, 看不出哪里出色,骂人的话虽犀利,但也是就事论事。   应该也不是他。   这个叫都元敬的, 倒是写的一手好文章, 用典繁多, 用词诡谲, 瞧着有点狂傲。   和唐伯虎一个画风, 圈起来。   这个徐昌谷, 角度清奇,格调高峻不俗, 语句熔炼精警,成熟老练间不乏锐进之气。   这个有点狂但还不多。   这个叫张梦晋的人,口气好狂, 和唐伯虎一模一样!   这个人是重点!!   这个徐衡父,文风四平八稳, 观点一针见血, 却言语温和, 口气平衡,是这里面文才最好的。   应该不是他。   江芸芸把这几张纸一张张分析下来,最后把重点两个人放在唐寅后面,又把自己的文章放在最后面,然后装订起来,准备送去给老师。   只是刚站起来,就看到黎循传愁眉苦脸地捧着功课,脚步凝重地回来了。   “挨骂了?”江芸芸警觉坐了回去。   ——老师若是在生气,可不能现在过去挨骂。   黎循传哎了一声,坐回椅子上。   “也没事,谁还没有挨骂过呢。”江芸芸唏嘘安慰道。   黎循传抬眸,睨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江芸在功课上还真没挨过骂,但是现实生活中因为太调皮被骂的次数可真不少。   他哼唧了一声,随后看到她手心的东西,不解问道:“你功课不是交了吗?”   “这个是我之前有一次的功课,老师把我的功课,不知道拿去哪里转了一圈,害我挨了好大一顿骂,然后我组了个局,打算骂回去。”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黎循传听呆了。   “我合理怀疑是我那几个素未谋面的师兄。”江芸芸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揣测着。   黎循传眼睛瞪得跟个铜铃一样。   “第一次见面,不能丢场子了,我得骂回去。”江芸芸又是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说道。   黎循传嘴皮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祖父总说江芸是个捅破天都不怕的泼猴,他一直觉得是祖父太过严肃,身边的人也都是规矩的人,这才显得江芸出挑了点,今天一听,发现确实是祖父有先见之明了。   别人骂了他,他组团骂回去,哪怕知道那些人可能是师兄,也必不可能怂。   你看看这刺头性子,扬州官场被他搅得翻了天,那是一点也不冤。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芸芸不悦,随机又怂恿道,“你要不要也写一篇。”   黎循传坚决摇头。   “我觉得你这几个月进步很大了,你之前不是说一直把师兄们当榜样吗,给他们看看你的进步。”江芸芸循循善诱。   黎循传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进步大是因为功课量直线上升,平均一天要写一篇八股文,进步自然也该是有的。   “你看你这次乡试要是过了,就要入京考会试殿试了,到时候出于礼节,你肯定要拜访师兄,可你们现在长久不联系,不就不好说话了,你现在写一篇上去,让师兄们先认识认识你。”江芸芸询以利弊,非常认真说道。   黎循传竟隐约觉得有些道理。   “那我完全可以先写信过去……”何必掺和到你的破事里来。   他回过神后,委婉说道。   江芸芸义正言辞地先一步替他拒绝了。   “不行,你这信没由没头的,也怪不好意思的,师叔们万一理解不了你的意思呢。”她话锋一转,“我这个小师叔,还能害你不成。”   黎循传本就被骂得脑子一团乱麻,现在又被忽悠地辨不了东西南北,喃喃说道:“真的?”   他性格本就有些内敛,到时候写信拜访不外乎就是拉几句家常,别的还真开不了口。   “真的!”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上前一步,亲自给他研墨铺纸,“我们读书人就是要交流!思想越是碰撞越是清晰,现在和师兄这等厉害的人交流,对自己也是有益的,师兄随便指点一下,那可都是会试的分数啊。”   黎循传已经开始觉得非常有道理。   “你到时候会试殿试一过,那不是离你喜欢的师叔们更进一步,未来可期啊!少年!”   黎循传非常信服了。   所以等这本册子递到黎淳手里,黎淳一看到前头唐伯虎三个大字就觉得头疼,往后翻了后两个人的,觉得更是头疼欲裂,但是等看到祝枝山的文章又安慰自己是读书人的切磋,然后看到后面的江芸芸那一篇,只觉得现在年轻人是越来越叛逆了,直到看到黎循传也加了进来,他忍不住问道:“你又是怎么骗楠枝的。”   江芸芸带着三分不满抱怨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骗呢。”   黎淳揉了揉脑袋,顺手把一侧的药碗给喝了。   ——头疼,实在头疼。   “老师身体不舒服啊。”江芸芸担忧问道。   黎淳睨了她一眼,反问道:“你知道你那一篇文我给其他人看过了吗?”   “隐约猜出来一点。”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应该是我的三个师兄。”   黎淳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是你的师兄。”   江芸芸有点不服气,但又不敢说话,偏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跟会说话一样。   ——头更疼了。   黎淳又喝了一盏茶压压惊。   “那不送了。”江芸芸见老师沉默,只好委屈说道。   黎淳摸着那厚厚的一叠纸,不耐挥了挥手:“下去下去。”   江芸芸欲言又止,但见老师不想和她说话,只好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见人走后,黎淳又翻看了那本册子里的文章,最后把江芸的那一篇提溜到第一页,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冷笑一声:“还想让唐伯虎挨第一个骂。”   江芸芸惹了不少麻烦,虽然后续被人摘出来了,但黎淳却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整日外出,有事到天黑才会回来,本来早早就要开始的八股文教学也都耽误了,但黎淳怕她又出幺蛾子,这一个多月给她布置了无数作业,甚至还定了什么时间,什么时候交什么作业,非要她安安稳稳,屁股扎在椅子上不可。   江芸芸今日功课还没写,交好册子,就回书房准备写作业,只是刚坐下,就看到终强跑回来了。   黎循传身边的两个书童,诚勇长了一张娃娃脸,但性格格外沉稳,终强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黑面壮汉,但格外八卦。   他一进来,两个人就齐刷刷抬起脑袋。   “刚才京都里来了圣旨,知府冯忠贬官,去别的地方,但那个通判杨棨却是直接贬为庶民了。”终强摸了摸脑袋,“真奇怪,不赈灾,放烟花都是冯忠干的,怎么到最后反而是通判杨棨直接被摘了帽子。”   两个小孩哪里懂政治问题,也跟着摸摸脑袋,不解地收回视线。   “反正他们判了就行。”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目的也只是想要灾民得到自己的东西而已。”   “那天中元节的事情,外面都怎么说?”黎循传担忧问道。   终强笑说着:“外面的人都说我们扬州的读书人真是好样的,能为百姓做事,今年乡试一定大放异彩,一点也没提及两位哥儿的名字,也没有说起府学学生的名字,虽说哥儿们没了好名声,但如今考试要紧,这些以后都会有的。”   黎循传满意点头。   那日站在府衙前威逼时,他自然是兴奋的,觉得蚍蜉也能撼树,庶民的声音也能被听到,他也是满心有抱负的人,但过几日回想过后,却觉得有些后怕。   那些灼灼燃烧的火把,台阶上面目可憎的官员,那黑到几乎要压着官衙的乌云。   也许祖父不来,他们真的要被抓进去了。   也许这个事情,并不能如他们所愿。   现在想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芸以及后面那群府学学生这么高调,若是被惦记上,又或者那些背靠京都重臣的扬州官吏没有在这次逼迫中答应,那以后的科举路怕是要难走了。   江芸芸也满意得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写卷子。   “夫人那边准备了糕点,可要现在用一些。”诚勇及时出现,笑问着。   “吃。”   “不吃!”   黎循传大惊失色:“你为什么不吃。”   “甜点吃多了长不高。”江芸芸一本正经,“不吃了。”   黎循传眼珠子一转,下意识去看门口红柱子上的两道划痕,右边那一排,涨幅感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屁啊!”江芸芸恼羞成怒。   —— ——   下午开始,江芸芸终于要正式开始学八股制文。   黎淳慢条斯理走了过来,把手中的茶盏往台面上一放,随后淡淡说道:“今日学八股文,之前给的几篇优秀制文你都看了吗?”   江芸芸点头。   前几日,黎淳给了她几篇科举中的优秀范文。   第一篇就是成化八年的状元吴宽的名为‘乐天者保天下’的程文。   程文就科举考试时,由官方撰定的文章为范例,也就是参考答案。   题目出自《孟子梁惠王下》的‘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这位状元以乐天切题,保天下入题,是以小见大的答题思维。   第二篇是成化十一年榜眼王鏊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的程文。   题目出自《论语颜渊》的‘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这个题目取自这段话的最后一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这片内容层次由浅入深,技巧多变,即便是她这个门外汉,也叹为观止。   之后几篇也大都是什么状元探花榜眼的文,各有各的特色,但无一不是叙事逻辑缜密,内容用典繁多。   江芸芸连夜用分析语文作文的方式肢解了这些文章,最显著的特点是这些人写文章都是押韵的,所有句子都是对偶排比句,导致所有文章成了一种翻译成白话文反而少了韵味,但是通篇读下来有疾徐快慢,抑扬顿挫的节奏感。   更重要的是这些文里是没有例子的,以前写作文,老师要求作文里要有详细的案例,用来作证自己论述的观点,但八股文里却都是简单明了的论述,文字简单却层层递进,到最后再上升到家国天下的高度。   还需要注意的是,八股文是没有人称的第三人称叙述,类似于古人教导之语,有拟古的意思,而不是现代作文站在自己立场上阐释观点,写八股文一旦站错立场,也就离题了。   写这样充满叙述的文章,反而很需要逻辑支持。   江芸芸把这几篇文章仔细研读了好几遍,对八股文有了浅薄的认知。   “写八股文,我们可以分为两个部分,题前和正题。”黎淳坐在桌子前,慢条斯理开了篇。   “题前包括破题、承题、起讲等,这部分主要是用来解释题义的,你可以解释题目的意思,再引出自己的见解。”   “正题则包括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束二股,也就是八股,这是这篇文章的重点,需要你根据你的破题来阐发你的‘代圣人言’的内容,这里的内容不能逃离四书五经,也不能妄加自己的方法,文字形式上要用对偶。”   盛夏的小院热的好似空气中都有一层层热浪,小院里空无一人,仆人小厮都躲在角屋里避凉了。   屋子门窗敞开,三人脚边各有一盆冰,散发着微凉的气息。   那盆兰花被搬到阴凉处还是蔫哒哒的,门口的荷花倒是亭亭绽放。   黎淳的声音被慢慢拖长,许是说这些内容对他来说也太无聊了,满级选手打青铜赛,他并没有投入太多情绪。   对面的黎循传眼皮子耷拉着,昏昏欲睡。   “这是一篇八股文的框架,在中间你要还加入收结,也就是结语,这段话是用来总括全文和照应题目的,此外,文中八股之前还需要几句入题,起二股和中二股中间还需加入出题。”   江芸芸打了一个八股文的树状图,这么一看,八股文确实是格外僵化的一个文体,格式上没有任何变通的余地,连对话都需要引用四书五经。   朝廷给了一个大纲,需要考试的人往里面填入血肉。   “今日学题前三部分,先从破题开始。”黎淳慢条斯理说道,“一般你考试时,考官会给你一句话,或者一段话,又或者是几个字,你需要从这里内容里提取你要的东西。”   “这就是破题。”黎淳声音微微扬了起来。   黎循传一个激灵,迷迷瞪瞪睁开眼,正好看到祖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吓得瞌睡虫全跑了。   “破题需要你一针见血点破要义,说明题意,一般限用两句,放在文章开头,用对偶可以增加排比,匏庵先生和守溪先生的那两篇就是用对偶,若是用散行也可以,介夫先生的那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开头‘圣人希天之学,与时偕进也’就是散行。”黎循传收回视线。   江芸芸摇了摇笔杆,欲言又止。   别看黎淳半眯着眼,眼神倒是尖:“怎么了?”   “匏庵先生和守溪先生是谁啊?介夫先生是那位蔡清先生吗?”她怯怯问道。   黎淳露出一个难以言表的神色。   “匏庵先生就是那篇乐天者保天下的作者,守溪先生是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的作者。”对面的黎循传小声解释着。   江芸芸呐呐点头,又是可怜又是无辜。   黎淳喝了一口茶安慰自己。   孩子以前没读过书,没听过也正常。   都怪江家!   好好的耽误小孩!   他顿了顿,尽量用平易近人的口气说道:“下课之后让楠枝给你补一下这些先生的字号。”   “说回破题,他有两个需要注意的点,第一是必须和朱子的《四书集注》注释相一致,不能随意解释,更不能因为不会就跳过去,这种叫骂题,你骂了题,考官就直接把你的文章罢黜了,你后面便是写成一朵花也没有用。”   “第二是按功令要求,破题不准直呼圣贤名姓,提到孔孟、周文、武王及周公,需要用“圣”或者“圣人”,若是孔门弟子则需要用“贤”或“贤者”,直呼其名,罢黜。”   江芸芸出了一会儿神,怪不得都说八股文是铁链上跳舞,能自由发挥的空间实在不太多。   “破题虽只有两句,但对文章却是至关重要,虽不敢说要使开卷之初,奇句夺目,使考官一见而惊,不敢弃去,但也必须和文章内容紧扣,同时不流于庸俗。”   他喝了一口水:“我来出个题,考考你。”   江芸芸正襟危坐,那双黑漆漆的滚圆大眼珠子,紧盯着老师。   黎淳从茶水中起头来,冷不丁看到那双发亮的猫儿眼,那口茶呛了呛,突然把满肚子的问题都散干净了。   ——没见过要被考教问题了,还这么积极的。   江芸芸等了半天也没见老师说话,不由奇怪地歪了歪头:“题目呢?”   黎淳握拳,咳嗽一声:“《大学》有言:“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你若是得到这套题目,打算如何破题。”   这段话的意思是‘生财的一个重要道理,从事生产的人多了,坐食俸禄的人就会少,从事生产地人勤奋,使用的人能节省,这样财富就可以足够多了’,有点开源节流的道理。   所以这道题是讲生财之道的,若是按照破题和正文一致的道理,最后要上升高度,所以最后这个立意还要扯到国家民生身上。   江芸芸在纸上涂涂写写,把大学这一段前后内容来回反复过了几遍,这才说道:“自来国足则民足,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所以我的破题是‘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黎淳终于露出第一个笑来:“很好,你这个思路就是正破,直接从生财入手,再想一个。”   江芸芸脑海中闪过无数和生财有关的几句,却又觉得和刚才的内容大同小异,到最后只好打了一个擦边球:“传者论裕国之道,不外乎经制之得宜而已。”   黎淳摸着胡子:“明破之法,你选了治理得益为切入点,范围大了些,怕是不好写,但也算切题,后续要记得收回来。”   “什么是正破,明破?”江芸芸不解问道。   “破题分为明破、暗破、顺破、倒破、正破、反破。你直接从生财入手就是正破,你若是从财富消耗讲就是反破,你若是从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个角度,那就是暗破,你从生财富民富国讲起,那就是顺破,你若是从国富民安则财富恒生那就是倒破。”   黎淳不亏是状元,完全不似江芸芸这般努力思考才憋出一句,几个论点信手捏来,丝毫没有艰涩思考。   江芸芸一边写一边感慨,自己还是不够努力啊,一定要更努力才是!   “今日你的功课就是给你十二道题目,你按照着六种破题方法,各自写六个出来。”黎淳顺便布置了作业。   对面的黎循传微微变了脸。   他当年只有十道,而且第一次破题,写到天黑才刚写好,又因为破的狗屁不通,被祖父骂得狗血淋头。   果然还是江芸太变态了,老师才提高要求的。   此后的讲课就是黎淳开始分析给的那十篇优秀范文的破题的内容。   不过一行字,两行字,却都是引经据典,鞭辟入里,凝结了全篇的主旨宗意,句句字字,洞中骨理。   江芸芸在快速紧张的学习中,隐隐约约好像抓到了一丝门道。   八股文的题目取得大都是题目相关联的句子,并没有太多可以操作的空间,所以他们的破题其实等于现代各类考试的题目。   它需要你一针见血,即刻摆明观点,格式要完整,词句要押韵,文字或清丽,或古朴,做到在格式和内容上都及其突出。   但总归来说,他是一个切入点,一个用优秀韵律和完美对偶包装起来的切入点。   下课后,江芸芸接过老师给的十个题目,准备试一下自己到底学扎实了没有。   第一道题: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这句话《论语季氏》的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有三个敬畏:敬畏天命,敬畏德行高尚的人,敬畏圣人的言论。小人不知道天命,因而他不惧畏。他轻慢德行高尚的人,蔑视圣人的言论。   正破的话,那应该是君子存理之功,于所畏见之。   反破的话,那应该是小人发其文过之不私心,不切于治己。   江芸芸写的入神。   黎循传看着她下笔如有神,惊呆在远处。   怎么会有人才上一节课,就好像完全理解了一样,他甚至连书都没有再翻一下。   黎循传悲愤地放开手里的房选,任谁跟着江芸读书不着急。   江芸芸找到了破题的诀窍,写得飞快,有些词句虽不太精妙,便可以等会一起改,但整个思路完全没有艰涩。   一个时辰的时间,十二道题目的六种破题方式便都写好了。   她甚至觉得不过瘾:“楠枝,你能再给我出几道题呗。”   黎循传头也不抬,冷冷说道:“滚。”   “哦。”江芸芸被当头泼了一个冷水,整个人也跟着冷静下来,随口说道,“这个破题还挺简单的,你以前怎么会一边写一边哭呢。”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   大家听听啊!!这是什么人啊!!   有些人嘴上嫉妒别人是神童,结果自己没一次干人事的。   他又酸又气,幽幽说道:“你和唐伯虎真的是一家人了。”   江芸芸虽一头雾水,但不耽误她抱怨着:“你骂我?”   黎循传冷笑一声。   —— ——   江芸芸晚上要和唐伯虎的好朋友见面,所以早早写好作业,天还亮着就出门走了。   黎家众人格外吃惊。   “我出去见朋友。”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   ——“小孩子出去社交也很正常。”黎淳淡淡说道。   “是唐伯虎的朋友,他们从苏州来的。”   ——“但是唐伯虎还是少接触为好。”黎淳话锋一转。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他的老师已经开始担忧起她的交友情况,背着书箱兴高采烈出发了。   她来这里这么久,除了赈灾那次也没见过几个读书人,一直对黎循传嘴里说的聚会诗会很感兴趣,这次终于可以好好和读书人见了见了,而且这次要去见唐伯虎的朋友!   那可是四大才子!   那可是历史书的名人!   那可是被电视小说改编过无数次的人!   百闻不如一见,江芸芸迫不及待想要去见见。   唐伯虎约在鸿福楼,听说是林徽出的钱,安排的场子,唯一要求是酒后作诗画画的东西都要给他。   要不是都说还是商人最做生意。   这些东西以后老值钱了。   江芸芸背着小书箱来到鸿福楼,跑堂的第一眼看着这个小豆丁还颇为吃惊,不过到底是还是热情迎了进来。   “客人来吃饭,可有预订?”   江芸芸还没说话,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   “呦,这不是我们未来的状元郎吗?”   那调子拖得格外得长,还带着扬州才有的方言腔调,绵软,促狭,却又好似含了糖,每个字都软绵绵的,听的人生不出讨厌情绪来。   虽然说出来的话真的很欠打!   江芸芸抬头,正看到唐伯虎斜靠在栏杆上,那件粉色的长袍宽袖顺着栏杆跌落下来,精致秀气的花纹在即将日落的夕阳下熠熠生光。   那张被光晕微微笼罩着的白皙俊秀的侧脸,见了人正微微侧着,头戴着披云巾,束着偃月冠,长眉横斜,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眼尾处的阴影便落了下来,   锦衣夺彩霞,艳绝添潇洒。 第四十一章   唐伯虎的朋友是那种一眼就能感觉出莫名契合唐伯虎的性格的人。   那个叫文璧, 竟然就是文徵明,穿着青色长衫,头戴简单的四方巾,见了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又见唐伯虎大大力地搂着她的肩膀, 微微皱起了眉来, 显得有些严肃。   “他过几天要跟南京太仆寺少卿李少卿学习书法, 正好要来应天府,我这才把人拉过来, 不然你可难见到他了。”唐伯虎笑说着, “之前一直跟着他爹在滁州读书,大前年才回来考试,这几年一直滁州和苏州奔波, 瞧着都累瘦了。”   文徵明耿直说道:“你这个大嘴巴是打算把我一出生的事情都宣扬出去吗。”   江芸芸听得直乐, 甚至还比划了一下:“对对, 大嘴巴, 超级大。”   “你为什么也笑唐伯虎。”谁知他又低头, 一脸不解地反问道。   “哎?”江芸芸呆在原地, 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这回轮到唐伯虎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的嘴只是大,他的嘴可是难听, 你还是喜欢我的嘴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文徵明也察觉到自己耿直地说了不该说的话,连连摆了摆手。   “没事,我们芸哥儿是脾气最好的小童郎。”唐伯虎笑嘻嘻说着, 随后把人夹到另外一个人面前。   这人身形高大健壮,胳膊上的灰色衣服被肌肉撑得鼓鼓的, 留着胡子, 见了人大气笑了起来:“早就听伯虎说起过你, 只把你夸得天上才有的神童,今日一见,果真是卓尔不凡。”   他嗓门大,中气足,偏那双眼睛水润润的,说起话来,眉眼弯弯,瞧着是个爽朗豪气的壮汉。   “这是元敬,姓都名穆,自称南濠先生,苏州吴县人,与我自小就是好友,我们已有认识十五年了,他平生最爱两件事情,放情山水,夜读不息。”   都穆对着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我也好吃,小友喜欢吗?”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眼大肚小。”   都穆哈哈一笑。   “少和他一起吃东西,他饭量大,你两口,他一盆,可要亏死了。”唐伯虎毫不留情揭穿着。   都穆脾气好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说道:“今日我可要敞开肚皮吃了。”   江芸芸看着他的身高体型,留下羡慕的口水。   “我吃了这么多,怎么还没长这么高?”她眼巴巴问道。   都穆伸出蒲扇大手,捏了捏她的小细胳膊:“你还小,多吃点,多动点,会长高的,而且你的根骨摸着应该不会矮。”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个子高,我信你!”   唐伯虎受不了江芸芸整日惦记长高的事情,提溜着人,把她带到第三人面前。   那人是里面年纪最小的,身形也最矮,只比江芸芸高一个头。   “你长得好漂亮,我正打算写一本新倩集,到时候也把你写上去。”他一和江芸芸的视线对上,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江芸芸不解:“要把我写哪里去?”   “少搭理他,昌谷,姓徐名祯卿,别看只有十五岁,若是论写文,可是在这里往前排的,敏感多情得很,你可要好好的保护他。”   江芸芸一听这个名字,就眼睛一亮,忍不住仔细打量着他:“我记得你!”   “果然,好看的人总是特别能欣赏人。”他一把握着江芸芸的手,用力摇了摇。   江芸芸心虚。   她记得住,完全是因为那篇文章文笔太嚣张的,所以想找大人给他们敲敲脑袋,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和唐伯虎口无遮拦的人。   “哎,你长得真好看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你以后长大去上元节去,能被手帕香囊砸晕。”徐祯卿神神秘秘凑上来,眼睛在发光,“我一定给你放在前几个,争取那本书明年就面世,让大家多看看你。”   江芸芸瞪大眼睛:“什么书?”   “就是他那本新倩集,是他的俊男才子搜集手册,你且小心点他,他最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长相好看的小孩了。”唐伯虎吓唬着。   徐祯卿不高兴说道:“亏我还打算把你唐伯虎往前面写呢,你竟然在小友面前如此诋毁我。”   唐伯虎得意说道:“你就是把我放在最后一个,照样会有人知道我的厉害。”   “哎,我酒都喝一坛了,也该轮到介绍我了。”说话的男子是唯一坐在椅子上,姿态随意,那身绯红色衣袍衬得肤色近乎冷白,他伸手捏了捏江芸芸的发髻,打趣着,“真是可爱的小孩。”   他一伸手,衣袍间就带来一股淡淡的酒味。   江芸芸这才发现他右手还拎着一个酒坛,又看了眼唐伯虎,眨眼:“你兄弟?”   两人长相自然是截然不同,但那种随性潇洒的动作,举手投足露出放荡不羁的落拓,那怕他穿的是这一屋子里最简单的,却也能一眼看出他是这一屋子里最无所牵挂。   这个人真的很像会和唐伯虎一起胡说八道的人!   江芸芸立刻警觉起来。   “这位是我的狐朋狗友,姓张名灵,字梦晋,与我同为府学生员,与我也是相识已久。”唐伯虎笑嘻嘻打趣着,“他画人物冠服,形色清真,毫无卑庸之气,极有才华,他以后也会是书画大家,你可要和他打好关系了。”   “是了,他的字画极好。”祝枝山也跟着说话。   江芸芸只是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张灵任由她打量着,只是淡然喝着酒。   他姿容俊爽,尤其是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好似总带着酒气,笑脸盈盈间醉态横生,偏在众人欢笑中显出几分冷沁沁的清醒。   “我以前以为他已经长得很好看了,现在看来,你长大了一定比他还好看!”徐祯卿凑过来,促狭地眨了眨眼,大声说道,“艳压!”   “哈,你之前还说我是最好看的。”唐伯虎不悦说道。   “你嘛,还差点意思。”张灵把手中的酒坛随意放在桌子上,大笑着,“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来,喝酒!”   江芸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坛,再看着围着自己的三人,各有各的肆无忌惮。   虽然只是现在短暂的见了个面,但她莫名觉得这三个人碰到一起那真的是哈士奇、阿拉斯加和萨摩犬碰面了,没一个拉得住的,能把家都拆了。   要是真的能闹出科举舞弊的案,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她诡异想着。   “怎么不说话?”徐祯卿不解地挠了挠头。   张灵轻笑一声,收回酒坛子,自己仰头喝着,长袖飘动,姿态随意,好似真成了他人嘴里的魏晋名士,飘飘然不知所以。   “吓到你了?”唐伯虎低下头,见他不说话,慌张地把人从人群里扒拉出来。   江芸芸回神:“没。”   她把自己的书箱放到角落里,一抬头突然吓了一跳,因为角落里还有一个人缩着。   那人正幽幽地看着她。   “啊,把衡父忘记了。”唐伯虎拍了拍脑袋,“来来来,介绍一下,徐经,南直隶江阴人,他只喜欢读书,性格很内向,不爱说话,你多担待一点。”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徐经却被她直接看得红了脸,没一会儿甚至连着耳朵脖子都红了。   “江,江公子。”他咳嗽一声,故作镇定地说着。   只可惜眼珠子到处乱飘,好像江芸芸是个钉人一样,看一眼就要被扎到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视线,扫过唐伯虎这一圈的好友,这里面最有可疑的就是张灵和徐祯卿了,年纪轻轻,狂傲不羁,特意容易招人恨。   她虽不清楚历史上的科举舞弊案,但这几月相处下来,她却能清楚得知道唐伯虎这么高傲的人肯定是不会作弊的。   但凭这张嘴至今还能活着,那确实也是有些本事的,被人针对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还没琢磨出谁的嫌疑更大,就被唐伯虎按在位置上坐下。   “上菜上菜。”他招呼着,“都坐吧,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喝他个三五坛。”徐祯卿跃跃欲试。   “喝酒作诗,今日又有诗集了。”都穆大笑着。   “不行,我功课还没写好。”江芸芸一本正经打破气氛,“最迟戌时过半,我要回去的,不然我娘会担心我的。”   唐伯虎顿时流出嫌弃之色:“这么大个人了,整天我娘我娘的,少学一天又不会如何,我都这么久没读书了。”   江芸芸不理他,拿起筷子吃菜。   ——天才的话没有一句是可以信的。   因为这里她和徐祯卿年纪小,所以两个人不能碰酒,重新在角落里开了一桌,又让跑堂端上清茶,两个不能喝的面对面坐着,各自低头吃着菜,社恐徐经则是挤在小孩桌。   这一桌美食都是鸿福楼的招牌菜,一上桌那可真是色香味俱全,闻着味道就让人流口水,鸡鸭鱼肉,蔬菜瓜果,应有尽有。   江芸芸不客气地动了筷子。   这个鸡肉真香啊,入口清甜,口感细腻,不错。   这个糖藕真好吃,脆而不腻。   这个卤牛肉真的是入味了。   这边不能喝的吃得不亦乐乎,那边已经喝了几坛子酒。   唐伯虎重新开了一坛子酒,开始拉着都穆一起写诗。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唐伯虎行着酒令,“元敬,是不是写不出来了,喝酒喝酒!”   “放屁我怎么会写不出来!”喝醉了的都穆恼羞成怒。   祝枝山稳如不动地坐着,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酒量很不错。   文徵明已经眼神迷离,瞧着离倒下不远了。   张灵撑着下巴看着他们玩闹,时不时给人添点堵,用话语激着人,做一个合格的不安分棍子。   许是太热闹了,不仅隔壁不认识的人都看了过来,就连吃饱喝足的徐祯卿也跃跃欲试,最后忍不住溜过去凑热闹,江芸芸倒是心无旁骛地干饭,没一会儿手边又堆了一个小山起来。   “你,你,别吃撑着了。”耳边传来苦口婆心的劝慰声。   江芸芸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正好和徐经的视线对上了。   徐经一见她看过来就慌乱移开视线。   “我肚子饿了。”江芸芸咧嘴一笑,然后把手边的那锅炖羊肉递过去,“这个很好吃,你吃吃,不知道怎么做得,羊肉又酥又烂,汤水清淡不油,骨头里也有杏仁的香味,好吃。”   徐经看着被递过来的肉菜,见江芸芸自顾自开始吃牡丹生菜,没有看着自己。这才胆子大了起来:“这个借鉴了山家清供里的山煮羊,鸿福楼大厨稍加改变过,如今是酒楼的名菜。”   “取得是小羊羔的肚子上的肉,切块后下油里炸,等炸到表皮微微金黄就捞起来,放入砂锅中,之后放入葱姜蒜小火慢熬,等砂锅边缘开始小珠子沸腾时,再捣几枚真杏仁,开明火煮,这样骨头都会酥软,被葱姜蒜去了膻味的羊肉,杏仁的味道也回到羊肉中去,这样味道就清淡却又非常有滋味。”   江芸芸抬起头来,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徐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来这里吃过这个菜,回家后念了几次,我爹就花了一点钱把这里的厨房带回家中了。”   江芸芸迷茫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家这么有钱?”   虽然她没见过什么富贵生活,但按照常理推断,这个是扬州著名酒楼的顶级厨师,应该不会一点钱能挖走的。   “还行吧,家中做些小生意。”徐经抿了一口茶。   江芸芸半信半疑,打量着徐经的衣服,刚才随意看了一眼还不曾发现,现在定睛一看却发现他的衣服看上去简单,布料剪裁都格外精细,上面的花纹手法复杂精致。   “你这个衣服?”她犹豫说道,“看上去不太像有点小钱的。”   “家中有布庄生意。”徐经矜持说道,目光在江芸芸短了一小节的袖子上扫过,小心翼翼说道,“我们家在扬州也有店,小童若是喜欢,我明日带你一起去看看。”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把最后一口油炸牡丹花塞进嘴里,嚼得干巴脆:“什么名字?”   “霓裳阁。”   “咳咳。”江芸芸咳嗽一声。   徐经慌张地递上一盏茶。   “霓裳阁!”江芸芸目光顿时敬畏起来,“那可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成衣店。”   徐经一脸迷茫:“这么厉害的嘛?”   江芸芸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天爷,有人在跟我炫富!   “我家有些特殊,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女眷在管,如今管家的是我的母亲,我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徐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江芸芸喝了口水压压惊。   傻白甜富二代。   江芸芸给他打了个标签。   “哎,你们在聊什么?”唐伯虎凑了过来,“来对诗啊?”   江芸芸婉拒:“我还没开始学写诗,就不献丑了,而且我还没吃饱。”   唐伯虎看着她面前堆起来的小山堆,无语说道:“怪不得都元敬和你一见如故,这个饭量,确实是有话要说的。”   江芸芸直接把人推走。   ——耽误我吃饭,烦!   唐伯虎视线看向徐经。   徐经已经躲在角落里自闭装死了。   ——哈,好大一朵蘑菇。   唐伯虎只好拎着酒,踉踉跄跄回去:“笑杀小童郎,不饮杯中酒,无趣!无趣!”   张灵笑脸盈盈看过来,把玩着手中酒盏:“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唐伯虎,你的新朋友看不上你啊。”   江芸芸抬眸,腮帮子鼓鼓的,大声反驳着:“你不要挑拨离间,我还是小孩。”   张灵微微一笑,那双眼中的酒意就好似倾了下来:“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世空,你饮我三盏酒,我与你同饮三坛酒。”   “还有这等好事,喝他啊。”唐伯虎脚步一转,把江芸芸拱过来,“张梦晋千杯不醉,你三盏换他三坛,赚了啊。”   江芸芸强调着:“我才十岁!”   “早些尝一下这等人间忘忧水,你便是早早享福。”唐伯虎已经醉得胡说八道了。   张灵已经为她倒了三盏酒,依旧笑脸盈盈看着她。   华灯初上,烛火耀眼,鸿福楼挂满了灯笼,照得所有人的脸都清晰可见,唐伯虎信誓旦旦开始拍开酒坛封子,文徵明欲言又止,顺手把想要喝酒的徐祯卿拉着,至于祝枝山在慢条斯理吃着菜,都穆一边啃骨头一边看着这边的动静。   张灵的袖子垂落着,他背对着满堂华彩,瞳仁却被地面内城湖上的花船烛火晃得光泽明暗不定。   江芸芸从满室酒气的微醺中回过神来,冷不丁想着:这些历史书上的人好鲜活啊。   他们不再是书本上的寥寥几句话,他们在今日,在此刻,隔着历史的层层帷幕,站在他的面前,正满眼微醺地看着她。   明明是如此清晰真实的人,大脑的意思却在此刻恍惚起来。   任由千般赞誉,万般悔过,在此刻都在灯火通明的扬州夜市,在酒意熏人的酒楼中成了史书上最不值一提的一笔。   今日千载,谁与争锋。   “到底喝不喝?”唐伯虎醉醺醺抱怨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大脸,扑面而来的酒气,万般心思都烟消云散,冷酷无情地推开他的脸:“不喝。”   “他不喝,我喝。”徐祯卿顺势挤了过来,“不要欺负我们芸哥儿吗?人家才十岁,晚上还要写功课呢,不然明天要挨骂的。”   张灵懒懒收回视线,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你长的可不好看,我不要和你喝。”   徐祯卿气得跳脚,拉着唐伯虎大骂,随后又扯上都穆等人,愤愤不平地抱怨着。   许是气氛太闹腾了,江芸芸坐着听了许久,那些酒气无孔不入钻了进来,熏得她头昏脑涨。   所以她鬼使神差捧起一盏清如水的酒,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有些甜,但也有些涩,辣舌头,不好喝!   江芸芸吐了吐舌头。   “不好喝?”张灵竟然没进骂战中,反而一直看着她。   江芸芸偷喝酒被抓,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理直气壮说道:“不好喝,还是茶好喝。”   “桃李春风一杯酒,醉里不知谁是我。”张灵拖长调子,语带笑意地用苏州话,漫不经心地念了一句诗,随后把那几盏酒一饮而尽,“小童心无旁骛,确实能成大事。”   江芸芸见他开始自酌自饮,俊秀的脸在微光闪烁下神色寂寥,沉默片刻,也没说话,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吃饭。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徐经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人,扬州学风浓郁,来玩之人大都身着长衫,做读书人打扮,察觉到她回来了,随口问道:“他们都你眼光好,那你替我看看我能考上进士吗?”   江芸芸犹豫。   她不记得唐伯虎身边的人有哪个是当官的,都说文坛幸,官场不幸,这些人似乎个个都没有走上当时世人眼中的唯一前途,这个和他们关系好的内敛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得偿所愿。   “你觉得我不行吗?”徐经扭头问她。   那双眼睛太过单纯,明亮清澈。   他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瞧着有些天真。   那酒度数有些高,才一小口醉意就冲了上来,江芸芸整个人飘飘然,耳边的那些动静逐渐飘远。   高谈阔论的唐伯虎,念诗喝酒的张灵,闹腾要喝酒的徐祯卿,声音爽朗的都穆,安安静静的祝枝山,到处拉架的文徵明。   她想,要是他们一直这么快乐就好了。   “你醉了?”徐经担心地伸手扶着她。   江芸芸盯着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指,再抬头时,笑脸盈盈,嘴角梨涡闪闪:“不论成不成,你都会有很好的人生。”   徐经也跟着腼腆笑了起来:“他们都说你读书很认真,我能跟着你一起读书吗。”   江芸芸眼睛一亮:“行啊。”   —— ——   一群人喝得走不动路,幸好富二代徐经不仅有马车还有车夫,两人就把这些酒鬼都扔了进去。   “芸哥儿啊。”唐伯虎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大着舌头说道,“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也是,今天真的太开心了。”   “大人总有很多烦恼,还是你们小孩好。”   “就知道吃吃,一口酒也不喝。”   江芸芸瘦小的身子几乎要被压弯了,嘴里坚持说道:“酒驾不行。”   最后还是跑堂看不过去了,连忙把人唐伯虎扶起来:“哎,您慢走,走这边。”   徐经也把其他人都丢进去后折返回来:“你要不一起上车,等会先把你送回家。”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摆手:“我自己走路回去,你把他们都送回去。”   徐经欲言又止,但又不好意思多说,只好目送她背起书箱走入人群中。   人群拥挤,即使小童背着高高的书箱,但很快也看不见踪影了。   他只好唤来车夫,准备把人都送回家。   ——若是幸运,明日还能见到他。   夏风闷热,风中是挥之不去的江腥味,江芸芸头脑中稀薄的醉意被风吹散后,反而变得格外清醒。   她难得悠闲地走在路上,感受着扬州繁华的夜市。   风中是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两侧吃食的香味络绎不绝飘了过来,街面的招幡被灯笼照亮着,随风摆动着,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唐伯虎他们的欢笑声。   悲欢聚散,南北东西,尽归杜康。   “卖花喽,好看的绣球花,茉莉花,晚上便宜卖喽,三只一文钱。”卖花的小姑娘用浓重的方言腔调叫喊着。   江芸芸想起周笙屋内的花谢了,一直没有换上新的,所以就站在她面前:“给我三枝绣球,三枝茉莉。”   小姑娘脸颊通红,用蓝色头巾裹着头发,见是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孩,笑说道:“小童刚读书回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和朋友一起玩回来。”   “那祝您知己问心,平安顺遂。”小姑娘嘴甜说道。   江芸芸抱上一束花,深深吸了一口茉莉的香气,那根放风到天上的风筝就被拉了回来。   ——历史若是只能一成不变,那本就该被打破。   她抱着花加快了脚步,只是刚入巷子口,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手中的花便摔落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忙道歉。   江芸芸摆了摆手,蹲下来,摸黑把花捡了起来。   茉莉还好,绣球花瓣落了不少,还染上污泥,瞧着是不能用了。   那人诚惶诚恐地看着她,露出脏兮兮的小脸。   江芸芸心疼地摆手:“你走吧。”   那人很快就跑了,江芸芸把脏了的花瓣拨了下来,自我安慰着:“零落成泥,你的归处果然还是在土里啊。”   “你总是这么好的脾气吗?”   一道影子出现在她背后,那影子被巷子口的灯笼照着,斜斜的一道长痕,落在江芸芸身边。 第四十二章   江芸芸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引起这场风波的上高郡王。   他依旧穿得格外华丽, 内穿红色花纱织金直身,肩上大团大团的锦绣刺绣,袖口衣领皆用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珍珠绕了一圈,哪怕站在阴暗处隐隐可见金光流动, 本该富贵逼人的一件衣服却蓦地被外面那件紫纱深衣轻轻罩住, 举手投诉间多了丝飘逸随性。   江芸芸并不说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既不慌张也不谄媚,就好似当日初见时抬眸扫了一眼, 和看一个路过行人并无区别。   皇权富贵, 与她并无关系。   朱宸濠那双稍浅的瞳仁借着不远处街道细微的光顺势看了过来,那簇微亮的光好似一只黑暗中紧盯猎物的孤狼。   他同样在打量着江芸芸。   一个多月不见,他自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只是衣袖短了一小截, 显出几分寒碜。   若是寻常人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 遮遮掩掩, 偏他这么坦坦荡荡落出来, 张扬着野蛮生长的傲气。   朱宸濠盯着那袖口看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吞吞收回视线。   “你怎么还在这里?”江芸芸警觉问道。   她看了眼巷子口,果不其然地上倒影着几道蔚然不动的人影。   这是特意来堵她的。   过了开明桥, 这一代的住户就变多了起来,若非今日时间玩得晚了,她为了节省时间, 所以才打算穿过这条漆黑小巷,快速走到四方街。   四方街住着的大都是扬州大户, 江家也在其中, 到了四方街, 灯笼林立,家丁巡逻,就热闹起来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朱宸濠和气笑说着,“临走前想把和你的事情交代清楚。”   江芸芸哦了一声,抱紧手中的花束。   跑自然是跑不过,这小短腿抡起来还没那些人走路快。   不跑的话,这人看上去神神经经的,也怪危险的。   刚才应该买玫瑰的!   带刺扎人疼!   “冯忠是个看得懂眼色的人,他若是你科举上的座师,看在你老师的面子上,你至少在院试之前一定顺顺利利。”他不解问道,“万一后来的人是个要求严谨的人,你科举就难了。”   江芸芸自信一笑:“没有他,我的科举也一定会顺利。”   朱宸濠见了她脸上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听人说你那时带人去府衙门口示威时,面对这么多官差衙役,都能言辞凿凿,神色镇定,咄咄质问扬州官员,谁看了不夸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来也和刚才一样自信。”   江芸芸挑了挑眉:“你威胁我?”   “自然不是。”朱宸濠笑,“现在全扬州,你看看谁敢威胁你,那不是不要命了。”   他明明在笑着,甚至还格外和气,可那笑意偏只教人看得心惊肉跳。   江芸芸顿时警觉起来。   “你害怕什么?”朱宸濠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无辜说道,“我还能害你不成。”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瞧着是郡王您太危险了。”   “为那些老百姓请命的时候,不觉得危险吗?若是你当时没成功,百姓暴动,不危险吗?若是冯忠心狠,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抓起来,不危险吗?”朱宸濠轻笑一声,歪了歪脑袋,不解问道,“我独自一人来见你,怎么就危险了。”   朱宸濠身上总有种莫名的天真,那是被人高高捧起,仔细保护着才会有的性格。   出身西昌宁王府,祖父是当今皇帝的长辈,所以礼遇有加,他是家中的长孙,千娇百宠,所以被养的精细,不染尘埃。   他的目光明明落在你身上,带着悲悯,好奇,无知,可你却不会被抚慰,因为他天真的无情才是最要人性命的。   他是一把开了锋的长刀,偏自己不觉得危险,所以所到之处,只会血流成河。   江芸芸沉默:“我与他们一样,都是庶民。”   朱宸濠瞳仁微微睁大,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童,随后认真摇了摇头:“不,不一样,你和他们怎么会一样,你如何能和他们一样。”   江芸芸笑:“我身无长物,幼小可欺,和那些被绑在土地上,被官府欺压的大人有何不一样。”   朱宸濠身子微微前倾,那双俊秀无邪的脸便完完全全暴露在街外的烛火照耀下。   “可你身上有股气。”他不服气说道,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江芸芸的眼睛。   哪怕他神色依旧温和,但眉宇间依旧是遮挡不住的侵略性。   “他们不过是蝼蚁。”他声音微微扬起,“可你会是跃上龙门的那条鲤鱼。”   江芸芸不为所动,许久之后,失笑。   “他们不是蝼蚁,只是被你们这些权贵压迫的可怜人。”   朱宸濠笑,重新回到阴影处,那笑声也跟着轻飘薄凉起来:“可只要有往上走的台阶,就会有往下走的台阶,你今日只是给他们换了一个台阶而已。”   江芸芸沉默。   朱宸濠就这样安静地站着,目光隔着层层夜色,落在那个身形瘦弱的小童身上,像是在评估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玩具。   这么小的年纪,若是他的弟弟们,还只知道撒娇卖萌,只会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甚至只会尖叫发狂,可偏偏这个人,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安安静静。   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珠子。   他转着手指上的扳指,突然顿了顿。   真是好看啊。   “阶级差异确实不可避免。”江芸芸的声音蓦地响起。   “但阶级并不代表着压迫,房子本就是所有人一起努力才会搭好的,但现在你们这些人贪得无厌,都在想着反正这么多人抽走了柱子,那我再抽一块柱子也无关紧要,所以你们的手才会一步步往下伸。”   江芸芸沉默:“你们这些藩王本就享受着常人没有的富贵,却不思进取,肆意妄为,这艘大船迟早……”   她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师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们有畏惧的东西吗?”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小巷内蓦地安静下来。   外面街道热闹的喧闹声顺着夏风飘了进来,一串串灯笼微微晃动着,照着两个人本就模糊的面容更加明暗不定。   江芸芸低头:“我要回家了,郡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宸濠叹气:“给你钱你也不收,我想着你应该是对陈公公有气。”   话音刚落,一个面白无须的人就被人五花大绑推了进来。   “能为郡王死,是老奴的荣幸。”他尖声说道,声音里却是压不住的恐惧。   “陈公公也是因为我做了糊涂事。”朱宸濠叹气,“死后我会给你风光大葬的。”   陈公公闻言立刻大哭起来:“都是老奴不是,给郡王惹麻烦了。”   江芸芸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好似当真是忠仆良主一样,只看得人腻歪恶心。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威胁商贾江家,收着冯忠的好处,踩着百姓的血肉,若是真的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一开始就不会做,既然做了,那他们根本就不会悔过。   他们现在在她面前演着一出,不过是因为她江芸芸胆子太大了,把扬州搅的天翻地覆,连京城都知道了,他们害怕这个胆大包天的人还要闹出幺蛾子来恶心他们。   他们现在道歉的不是那些受灾的人,看不起的江家,而是好险,差点要被陛下怪罪了,好烦,这个小童也许一开始就应该除了才是。   江芸芸冷笑一声。   陈公公的哭声顿时一敛。   朱宸濠侧了侧脸看了过来。   小巷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这人交给我处置了?”她问。   朱宸濠点了点头,笑说着:“他为难你爹,害你难做,这等不识大体的人,也该受些教训了。”   江芸芸上前一步,那张还显稚气的脸便被外面街面上的灯笼彻底照亮。   她不笑时,眉宇紧绷,好似一把出鞘的剑,即便幼小但依旧逼人。   “那刀呢?”她笑,却只是勾了勾嘴唇。   朱宸濠脸色微微一变。   陈公公那张白面团一样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   江芸芸却不给他们说话的,上前一步,伸出手来:“刀呢!”   朱宸濠瞳仁一缩,蓦地沉默下来。   陈公公很快回过神来,那点恐惧被怨恨彻底压过去:“想杀便杀,郡王何必为我多思,拿刀来,给他!”   一条黑色的影子在巷子口走来,气势汹汹,杀意凌然,手中一把钢刀在夜色中依旧锋芒如雪。   江芸芸不为所动,只是紧盯着朱宸濠。   狭长的小巷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夜风。   若是陈公公的目光能凝成实质,江芸芸只怕要被千刀万剐。   朱宸濠,神色悲悯,口气惋惜:“当真要见血?”   “你不是说他任我处置吗?”江芸芸冷冷说道,“城外死了这么多百姓,扬州官场到现在连一具尸体都没抬出去,谁来告慰那些本可以安然度过灾年的百姓,难道不该见见血告慰他们的头七吗?”   “不赈灾是扬州官场的事情。”陈公公厉声说道,“与我们何干。”   “若非他们想要拍你的马屁。”江芸芸不为所动,依旧看着朱宸濠,“怎么会延误赈灾。”   “若是没有我们,冯忠难道真的会第一时间救灾?”朱宸濠反问。   江芸芸轻笑一声:“薛定谔有只猫被关在箱子里,没打开前,谁也不知道猫到底死了没有,现在是你们来到扬州,因为你们冯忠耽误了救灾,仅此而已。”   朱宸濠沉默,他身形微动,那件华贵的袍子衣摆划过那些不值钱的草芥,所到之处,草芥低头,也有顽强的青苔不甘心地弄脏他的衣服。   “你在府中的那几个干儿子。”朱宸濠只是垂眸去看陈公公,神色悲切,那双清澈的瞳仁被夜色笼罩,成了一汪安静的深水,“我让他们为你戴孝的。”   陈公公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痛哭起来:“多谢郡王。”   江芸芸冷眼看着。   怎么会有人这么愚蠢。   她冷笑着。   “还请二公子给他一个痛快的。”朱宸濠叹气,“陈望从小照顾我,我不想让他多受折磨。”   那黑衣人一步步靠近江芸芸,居高临下地看着江芸芸。   “小子,接好了。”   他冷笑一声,把手中的钢刀粗鲁递过去。   那把刀对江芸芸而言太长太重了,江芸芸便扔了花,拖着刀缓缓走近陈望。   那把刀被保养得极好,刀面铮亮,刀锋处似有水光流动,一看便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刀尖拖在地面上,发出滋啦的声音。   那声音刺耳极了,偏她走得慢,那声音便好似被拖长调子的老腔,许久不见停止。   陈望脸上视死如归的神色,逐渐被恐惧所替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可很快那味道就被一股骚味所掩盖。   江芸芸终于站在他面前。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几近崩溃的人,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那些人等死的时候,也和你此刻差不多。”   陈望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江芸芸。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长得这样好看的小孩也可以是个杀人的煞星。   不,不,一个小孩怎么敢杀人。   陈望突然升出一股隐晦的期望。   江芸芸双手握着刀,把刀缓缓举了起来。   那刀极重,她纤细的手臂甚至在微微颤动。   陈望的视线下意识看向那把被逐渐举高的刀。   黑衣人的视线也跟着缓缓往上走。   只有朱宸濠的视线微微下落,落在江芸芸的脸上。   那张被刀光,被烛火笼罩的精致小脸,在此刻好似成了跨越阴阳的神明,不闻生死,不辨喜怒,美到惊人,却同样无情到吓人。   这一刻,他身上涌动的杀气,他见过许多次。   他想,江芸是真的想杀了陈公公的。   也许为那几月的担惊受怕,也许真的是为了他口中那枉死的百姓。   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他是这样的内敛胆大,热烈无畏,他这一个月只是听着他们传来的消息,记忆中那日早晨寥寥几面的小童,本该早已模糊的面容,在今日突然有了清晰的面容。   江芸。   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我记住你了。   江芸手中的刀被高高举起。   不知是谁挑高的灯笼,那灯笼上的光正正落在刀面上,刀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陈公公和黑衣人下意识闭上眼。   江芸芸只觉得手臂在抖,那把刀实在太重了,她只是拖着就已经觉得吃力,此刻借着身体里翻滚的酒意,她高高举起那把刀。   那几月的不安慌乱,哪怕她故意遗忘着,却还是时时夜半惊醒。   她努力读书,只是为了摆脱这人三言两语间给予她的压力。   命运让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并在她头顶悬了一把刀。   她是恨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q i s h u 9 9 . c o m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 q i s h u 9 9 . c C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知道是恨那道抓不到的命运,还是这个攀不上的陈望。   现在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神色傲慢的人瘫软在地上,成了一条可怜的,被人抛弃的狗。   江芸芸应该畅快大笑的。   所有她重重挥下手中的那把刀。   重刃划过空气,发出鹤唳般的利声。   陈望尖叫一声,直接两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朱宸濠面无表情地看着,任由那雪光在自己瞳仁中一闪而过。   只听到铮的一声。   没有飞溅出来的血,只有一声刺耳的声音。   那长刀被钉在地上,刀身剧烈颤动,照得所有人的脸都在此刻看不清面容。   “你……”朱宸濠惊讶地看着她。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曾经一直堵在自己胸口的那口气,在今日终于被吐了出来。   她终于把这块绊脚石踢走了,她的未来由她自己做主。   “没杀过人,下不了手。”她低着头,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我也不想因为他,脏了我的手。”   “那我让人帮你下手。”朱宸濠和气说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反而转身重新捡起掉在地上的花,绣球已经坏得差不多了,浅蓝色的花瓣上沾着污泥,软哒哒地垂着,瞧着可怜兮兮的,但她还是舍不得扔。   这是买给周笙的,她想给她看看。   她拿上花,直接走了。   黑衣人看了眼朱宸濠。   朱宸濠注视着那道背影:“为什么不动手?”   明明举刀的那一瞬间,他的杀意是咋么强烈。   为什么在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尽数归于平静。   那只猫。   他冷不丁想着,到底死了没?   他见那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巷子口,这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黑衣人便拔出那把刀,最后把昏死过去的陈望提了起来。   “王爷正等着见您呢。”黑衣人低声说道。   朱宸濠看着自己袖口不知不觉沾染上污秽,闪过一丝厌恶,脱了那件昂贵的外衫,随手扔在地上:“走吧。”   —— ——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周笙见了她神色的污渍,着急说道,“是摔了吗,怎么脏兮兮的。”   江芸芸随口说道:“在巷子口被人撞了一下,不碍事,就是花坏了。”   她一脸懊恼地把手中的花递了过去:“我看你屋子里花瓶的花坏了,就想着给你买个新的,现在都脏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不脏,到时候擦一下就干净了。”   “还吃饭吗?”她又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不吃了,今天吃的很饱,我一个人吃了半桌!”   周笙摸了摸她鼓鼓的肚子:“可别吃坏了。”   “没事的,我写作业去了。”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但有没有进来,只是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什么外人?”   “芸哥儿刚回来呢。”   “没有,我一直在这里等着芸哥儿回来呢,哪里看到什么外人。”   “连我也不信,再说院子里这么多人,有坏人难道他们都没看到吗?”   “你们看到了吗!”   外面交谈了一炷香的时间,陈墨荷神色匆匆走了回来。   “怎么了?”周笙紧张问道。   “说是府中来了贼。”陈墨荷担忧说道,“还跑到内院来了,现在都没抓到,现在正里里外外排查呢。”   周笙立刻慌了起来:“那今日渝姐儿就和我一起睡。”   现在渝姐儿也是单独一个小院子的,就在周笙边上。   “行。”陈墨荷立马说道,“我现在就去把渝姐儿抱过来。”   “你今日读书要乐山陪着你。”周笙对着江芸芸说道,“不要读得太晚。”   江芸芸哦了一声,后知后觉:“我让乐山帮忙找两个人和渝姐儿一起玩,他找了吗?”   “找了两个,我瞧着还不错,但渝姐儿不喜欢。”周笙叹气,“面黄肌瘦的,说原是打扫花园的,手上都是一道道疤,瞧着可怜,我就留下来了,渝姐儿身边那几个人太偷懒耍赖了,陈妈妈昨日都借机赶走了,正好留她们在她院子里。”   江芸芸为难地摸了摸下巴:“那你们看着办吧。”   “这种事情还要你操心什么?”周笙失笑,“去做功课吧,早点写好早点休息。”   “听说睡不好也长不高的。”临走前,周笙幽幽说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哀怨说道:“你怎么这么说我。”   周笙捂着肚子笑。   —— ——   “哎,你知道老宁王要不行了嘛?”几日后,黎循传借着课后休息的时间,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   江芸芸抬头:“不行是指病了还是……”   她闭眼歪头吐舌头。   黎循传也跟着有样学样。   江芸芸发了发呆。   怪不得那日朱宸濠说要回去了。   “发什么呆?”黎循传小声说道,“你怎么还有心思搞你的农事书?”   原来江芸芸那日赈灾之后,就一直觉得明朝本来就是小冰河时期,天气不好,靠老天吃饭,产量还低,她就想着能不能改进一点。   但她自己毕竟没种过地,就想着先把农时的书都看一遍,然后去村子里找老农民取经。   这几日她有空就抓紧看农事,又怕被老师抓到,让终强在外面放风,跟打游击一样。   “你看这个氾胜之书,里面就讲过区田法的耕作方法,我得去问问种地的农民们,为什么不做这个,你看还介绍了穗选法、浸种法的育种方法,我那个想要培育出更好吃的安南稻的法子,说不定有机会实现。”   “这个陈敷农书,主要讲水稻的种植方式,介绍了肥力制造。”   “这个王祯农书,讲的是农具,我觉得农具也可以改进一下了。”   黎循传不解:“这些农民一直种地,难道会不知道吗?”   “一个消息从南边穿到北边都能失真得不成人形,更何况是汉代传下来的东西,而且这些农民世代耕种,都是不识字的,就算侥幸有几个人看得懂,那也是小范围的变化,我们当时走那几个村子,这么近但他们土地耕种方式,农具就非常不同,可见现在的知识流通性是不够的!”   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黎循传摸摸脑袋:“那你去问他们做什么?”   “知识是死的啊,但是他们种了这么多年地,祖祖辈辈都有经验,这也是知识的一种,而且比死板的文字要更能付诸实践。”   “可你现在问了,也只是这一小范围内传播,甚至他们愿不愿意听你这个小孩的也不知道呢。”黎循传格外实际,“他们都靠土地吃饭的,可不能随便给你做实验,若是坏了,半年的收成没了,那真的是天塌下来了。”   江芸芸果然皱起眉来。   是了,她低估了这个时代农民对土地的依赖性。   可是没有实验就没有成功!   “要不还是先等等,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有机会的。”黎循传建议着。   江芸芸突然伸手比划了一下喉咙。   黎循传不解,跟着去看她的脖子。   雪白的脖子纤细修长。   他看了一眼,莫名觉得不好意思,就飞快移开视线。   “如鲠在喉!”她皱脸比划着,“难受。”   黎循传低着头,突然慢慢吞吞问道:“那你知道祖父打算让你打算明年二月下场考一下县试吗?”   江芸芸大为吃惊:“我怎么不知道。”   黎循传摸了摸脸颊:“我偷听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也开始干这些事了!”   “祖母拉着祖父下棋,然后祖父老输,就非要拉着我去,太惨了,杀得我片甲不留,最后祖母又不想分棋子,就跟我说输了的人分,我也不想读书,就在那边墨迹,就刚好听到了黎风帮你去打听你去县试的事情了。”   江芸芸惊呆了。   “可我还没学好四书五经呢。”她强调着,“我还打算五经都学一遍,再去考试的。”   “肯定是你平时学东西学太快,你看看八股制文,我当时一个破题就学了两天,你一节课就学好了,祖父自然对你报以厚望,觉得年前能替你把五经学一遍。”黎循传忍不住冒出酸气。   他年纪小,没机会和祖父的那些神童徒弟一起读过书,也不知道那些神童是不是也是这样毫无人性地碾压性读书,但按照之前在族学里的进度,他明明也是名列前茅的人!   “哎,五经我还不会背。”江芸芸开始着急了,“县试都考什么的?”   “要考五天,第一场考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第二场考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第三场考四书文或经文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第四五场是连考,经文、诗赋、经文、骈文都要考。”   江芸芸盯着考题范围,仔细分析着自己地短板在哪里。   这么看县试主要还是以四书为主,五经是略略带过,四书她现在学得还算扎实,这种初级考试应该不是大问题。   诗,现在还狗屁不通,可以先看一下唐诗,练练语感,不是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吗。   性理论或孝经论,没学过,是你对性理和孝经里某一句话的理解,算理论性的东西,学过后可以先准备起来。   经文,就是五经里的内容,拿出一句,要他解释意思,中译中,靠记忆力的事,应该不会难。   律赋,也没学过!   骈文,也没学过!   江芸芸焦虑了:“到明年二月,我读书还没满一年呢。”   黎循传开始给兰花修剪叶子,阴阳怪气说道:“说不定家里又要出一个状元了呢。”   江芸芸恼羞成怒,握拳去揍他。   有次她格外狂妄说了这句话,偏好巧不巧被老师听到了,挨了好几句骂,那天作业都多到离谱。   黎循传握着她的手腕,笑眯眯说道:“你还是快些去考吧,过几年要长胡子了,嗓子也不好听了,你会被人笑话了,倒是可别哭啊。”   江芸芸动作一顿,突然去看黎循传的喉结,神色古怪问道:“你几岁发育的啊?”   “发育是什么?”黎循传不解问道,“我又不生养万物。”   在中庸中早早就有发育一词,但和现代的意思又略略有些差别。   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讲的是滋养万物。   江芸芸顿了顿,指了指喉咙:“这个地方什么时候长的啊?”   “十二三岁吧。”黎循传摸了摸喉结,又忍不住看了江芸芸一眼,“你估计比我要慢。”   江芸芸抱臂不说话。   科举是要考的,毕竟老师都拜了,她也很想换个日子过。   但是这个身份摆在这里,确实又有点尴尬。   “考试搜身要脱光衣服?”江芸芸忍不住问道。   黎循传眨了眨眼:“扬州搜检这么严格吗?”   “我之前考的时候,只是让你把外衣和头巾拿下来,若是冷的时候还有夹袄也要一定脱下来,但至少会有一件亵衣的,然后脱鞋,检查袜子和鞋子,若是脱光了也太有辱斯文了,读书人都要脸,这样赤。条条,白花花也怪不好意思的。”   江芸芸继续问道:“不是说考试检查很严格吗?”   “搜身自然是严的,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整个流程更是严格。”   他比划着:“譬如搜检我们的搜检官都是让卫所长官充任,而且大都采取异地任命,至于搜检士兵则要求从正在服役的士兵中选出,且几场考试都不能是重复的人,最重要的是负责巡绰、搜检、看守的兵士是需要调换,而且受卷官、供给官、巡绰官等,只要进入考场都要接受搜检,不许夹带文字、硃红、墨笔等物,等到了考场,也会一直有士兵巡逻。”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这样?”   黎循传后知后觉,眉毛紧皱着:“你不会有什么不得当的想法吧。”   江芸芸一本正经吓唬道:“那可太多了。”   黎循传大惊失色。   “有什么不得当的想法,说来也给我听听。”   背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声音。 第四十三章   江芸芸自然是挨了好大一顿骂, 连连保证自己就是口嗨,不会干任何坏事的。   黎淳一脸糟心地看着她,警觉问道:“你最近没有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吧?”   “自然没有。”江芸芸义正词严肯定着。   黎淳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一脸无辜。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默契地移开视线。   ——信了你的鬼。   ——我肯定没做坏事!   “你那本册子我给你送到京都去了。”黎淳大中午过来, 却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反而坐了下来, 慢条斯理说道。   江芸芸大喜。   “你的在第一章 。”黎淳和颜悦色说道。   江芸芸脸色大变。   “我觉得你写的特别好, 又是组局的人,也该放在第一章 的。”黎淳的口气一时间听不出到底是夸还是骂, 惹得两小只眼珠子滴滴溜溜地转。   “怎么?我还能害你不成?”黎淳不悦反问。   江芸芸连连摆手。   “今日再学后两股, 你的八股制文就正式结束了。”黎淳话锋一转,“后面的经文,在院试之前也都以记忆为主, 以你的能力应该来说不算难。”   江芸芸闻弦知雅意, 立马坐直身子。   原来今日老师大中午来就是为了通知她要参加县试的事情, 现在是来给她分析考点, 重点突击的。   “骈文说难也不难, 说简单也不简单, 简单的话只要知道‘四六文’或‘骈四俪六’,学会对偶, 对仗就会,至于要求高的,那则要讲究声律调谐、用字绮丽、辞汇对偶和用典繁多, 这就极其考验你阅读书籍。”   “那我肯定要做最好的。”江芸芸嘟囔着。   黎淳看了她一眼,倒是不意外:“我将之前打算运回华容的书都已经运回来了, 你可以去看看。”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得看哪些书?”   “我有一本《对类》, 乃是内府出版, 一共有二十卷,天文、地理、节令、花木等门类应有尽有,我希望你能烂熟于心,还有一本《明心宝鉴》,你也可以看看。”   江芸芸咬了咬笔杆子:“我听说有一本《笠翁对韵》的书,好像也是讲对偶的,不需要看吗?”   黎淳动了动眉,不解问道:“你哪里听说的?”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甩锅道:“我听唐伯虎说的。”   黎淳摸着胡子:“可能是他们文人自己内部出的,能让唐伯虎美言几句的,应该文采不错,你若是能借得来,那也可以看看。”   “对了,最近市面上新出了一本名叫《昔时贤文》,也很不错。”黎循传说道。   江芸芸点头:“我下课就去找找。”   “律赋以四言二句八字为韵立意,八韵要求四平四仄,一般会从经、史、子、集出题,限韵有二字至十七字的韵脚,有以四声为韵及四声两周为韵,这个和诗赋一样,能成李太白,杜子美这样的人屈指可数,不可强求,你以后学了格律,写几句不出错就行,这个在科举占比中不高。”   江芸芸挠头:“这个我听说过,写诗靠老天爷吃饭,我瞧着我好像没吃到。”   “真的,写得好可难了。”黎循传也跟着抱怨着,“找韵就老找不对。”   黎淳安慰着:“这个占比不大,只要不离题,基本格式对,韵脚和对偶不出错,就不会有问题。”   “那性理论或孝经论难吗?”江芸芸点了点最后一个难点。   “孝经论就是对孝经中的某一句话进行解释,性理论就难了一些,指的是程朱派学的句子理解,这个范围大一些,但你如今《四书章句集注》都看的差不多了,有本《近思录》你也可以看看,再看看其他人的一些注解,也差不多了。”   江芸芸点了点自己的功课,大声嘟囔着:“半年时间根本看不完。”   黎淳不为所动。   “看这么多,囫囵吞枣不太好吧。”江芸芸大声嚷嚷着。   黎淳已经神色如常站起来:“中午日头热,不着急读书,你们早些去休息。”   江芸芸目送老师离开后,抱臂皱眉:“我最近很乖啊,我怎么瞧着老师对我有点脾气了。”   黎循传幽幽说道:“是谁打算不好好读书,去搞什么农事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老师又不知道。”   “是啊,祖父还不知道啊。”黎循传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警觉眯眼:“你打算告状?”   黎循传哼哼唧唧,反问道:“你这几日为什么一直都去找唐伯虎玩?”   江芸芸不解:“和他是有过几次见面,但也没有到一直的地步。”   八股制文并不难,江芸芸学得又快,黎淳自己也好像有事情,经常下午会放假,江芸芸大中午不睡觉,写好作业竟然直接跑了,然后天快黑了又跑回来背书箱。   一点也不认真读书!!   更过分的是叫黎循传给她打掩护!   “那怎么不带我?”黎循传愤愤说道,“明明我比唐伯虎好!”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好酸啊。”   黎循传不说话,只是哀怨地看着她。   “我是去地里,你一个大少爷,跟着我去做什么?”江芸芸不解。   “那唐伯虎瞧着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瞧着也没什么大用。”黎循传酸道。   江芸芸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他有一个很好用。”   “什么?”黎循传不服气。   “他画画好看!逼真!”江芸芸比划着,“那个麦穗啊,那个锄头,画的可好了。”   黎循传呆了呆:“真的拉过去干活錒。”   “对啊。”江芸芸更是不解,“那不然我和那只哈士奇能干嘛去,拉也拉不住。”   黎循传嘟嘟囔囔着,也不说话。   “今天教好八股制文后,老师会休息吗?”江芸芸问。   “不知道,按道理会休息几天,但也会有很多功课。”黎循传恢复正常,一本正经说道,“说不定就是你整日出门玩,老师觉得你坐不住,才想叫你早点考试,定定你的性子。”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觉得可能性很大:“可这件事情做不好,我难受,你说我找个借口溜出门可行吗?”   “比如?”黎循传随口说道。   “你要去参加诗会,我陪着见见世面?”江芸芸直勾勾地看着他。   黎循传吓得耳朵都飞了飞。   ——他已经想到要是被抓了,要跪哪块地砖了。   —— ——   “八股文便是这样的结构,你学得很扎实,也该运用实践了,就用之前破题的那句‘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写一篇来,不着急交,你好好写。”下课后,黎淳揉了揉眉心,淡淡说道。   江芸芸卷着白纸,冷不丁问道:“老师很关心户部的事情的。”   黎淳抬眸看了过来。   “老师给的例子好几次都和民生,生财有关。”江芸芸笑说着,“所以多嘴问一句。”   黎淳是在南京礼部尚书上致仕的,按理和户部没有关系,但他出的题目除了一开始跟礼法有关,之后大都是民生和钱财,这并不寻常。   黎淳端着茶抿了一口:“成化年间兵部尚书曾上过《灾异陈言事》,列举了财政支用的七大不足:‘供奉上用不足,京军布花不足,外夷赏赐表里不足,馆待厨料不足,此皆仰给于内库;京官月俸折色不足,京民赈济仓储不足,边方转给军饷不足,此皆取办于京仓。’,成化年间的问题到如今不仅没有解决,反而越演越烈。”   他看了眼院中的荷花池,目光沉默了片刻。   “从古以来,未有公私匮竭如此刻,如今老库将尽,京粮告竭,太仓无过岁之支①,也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江芸芸也跟着皱眉:“为什么这么穷?是地方财政收不上来,还是因为这几年连年灾害,又或者是陛下花钱花得多。”   黎循传见她如此大逆不道,吓得连连咳嗽。   黎淳那双衰老年迈的眼睛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出人意料地并未责备。   “我看陛下对藩王的态度似乎有些……”江芸芸一向是人退一步,她蹭蹭往前走三步的,所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太过宽容了。”   “陛下尊信‘亲亲’和‘尊尊’,对自家叔伯兄弟一向多加爱护。”黎淳解释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眼看就要说出口了。   “你若是又要说大逆不道的话……”黎淳叹气,“憋回去。”   江芸芸只好捂了捂嘴,那双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   ——那也太是非不分了。   黎淳一眼就看出那眼珠子里传出来的意思,只好揉了揉额头,疲惫说道:“这都是大人的事情,你现在只需要好好读书。”   江芸芸摸了摸笔杆,小声说道:“实践出真知,只有接收到更多的信息,我的文章,乃至思想都会有新的进步,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   “格物致知,你是个慧根的。”黎淳淡淡说道,随后话锋一转,“但这些都要你基础知识扎实了,你院试也过了,我对你会与其他的安排。”   江芸芸立刻高好奇地睁大眼睛:“什么啊?”   黎淳不理会他,正巧,外面黎风蹑手蹑脚走来,他放下茶盏,便打算起身离开。   “你院试之后有何安排吗?”江芸芸立马去问黎循传。   黎循传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放我出门玩了几个月?”   两小孩面面相觑。   “这么好。”江芸芸不敢相信,“放假啊。”   黎淳对读书这件事真的很认真,不仅对他自己,对学生也是如此,除了节假日,她就没休息过。   幸好她本来就坐得住,不然厌学肯定是不可避免的。   江芸芸重新坐了回去,想了想:“这里有报纸吗?就是传递各种京城消息的。”   “你是说朝报?”黎循传说道。   “里面有记录朝堂上的事情?”江芸芸反问。   “若是上渝奏折等,那是官门钞,这种就偏正式,若是你想要轻松可读性的,那就是邸报。”黎循传说道。   “官门钞这个不好找,要看有没有人专门收这个,但是邸报五天一次,你去抄报房就能买到,要不就从官员处购买,但这种一般商人都会先一步买走,而且我们得罪了扬州的官,我估计他们也不肯卖给我们,又或者你去问问唐伯虎有没有,从他那里抄,但我瞧着唐伯虎也不太关心时事。”   “他们哪来的消息。”江芸芸吃惊问道。   “这是通政司和六科给事中发的啊。”黎循传笑说着,“这不是抄抄写写的事情吗?除了兵部的内容要慎重,其他的大都会刊登起来。”   “那民间也会有报刊吗?”江芸芸问。   “自然有,京城就有好几家京报,南京也是,扬州贸易旺盛,应该也是有的,你可以打听一下。”黎循传解释着。   “你今日功课写好了吗?”江芸芸问。   黎循传摇头。   “那我自己出门买份报纸,你好好写作业。”江芸芸起身说道。   老师不跟他说的内容,但文字总是会有记录,只言片语下往往有着蛛丝马迹。   她从今日老师的未尽之语中,隐约窥见一丝不对劲,所以她想要透过那些报纸,看看大明这艘大船到底是不是是什么情况。   她对弘治朝唯一的印象便是书本里一笔带过的‘弘治中兴’。   可现在看来,这个盛世是还没开始吗?怎么感觉这艘船摇摇欲坠。   报纸并不难找,只要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只是位置还挺偏,他带着乐山雇了一辆小驴车才走到的。   抄报房的主管听说他要几年前到现在的报纸,仔细询问之后,这才按斤称给她,这些报纸过期了就不值钱了,一直在库房压着,现在有人愿意消耗一点,自然是乐意的。   只是那驴年纪小,载不动这么多报纸,外加两个人,江芸芸就让乐山先带着报纸送回家里。   盛夏哪怕是下午还是热得很,江芸芸背着书箱贴着墙根阴影哼哧哼次走着。   这一带已经靠近安江门了,水路纵横,小巷繁多,屋子似乎都是一个叠着一个建的,完全没有空隙,阴影也多,但也同样空气不怎么流通。   江芸芸走得满头大汗,汗流浃背。   听说这一带住着很多家境贫寒的读书人,不少人都是靠着给抄报房抄报纸过日子,一个院子可能住了十来个读书人。   江芸芸走了一路,也跟着听了一路的读书声,心里也跟着忍不住跟着背了起来。   走到一处拐弯口,那是一堵带折角的墙,她刚准备抄近路,突然听到那墙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男女说话的声音。   虽听不真切,但语气略有起伏。   她脚步一顿,敏锐察觉到不对劲,随后脚尖一转,便准备走大路过。   “哎,小童郎,背着书箱的小童郎。”背后突然传来呼喊声。   江芸芸扭头,来人穿着抄报房的蓝色衣服。   “怎么了?”她不解问道。   “二十三日的那份忘记给您了。”那人气喘吁吁递了过去,随后又说道,“明日就要出新报了,刚才那边太忙了,接待您的人忘记给你们介绍一下我们这边的业务了,您若是喜欢,可以在我们这边预订,我到时候给您送上门去。”   “好啊。”江芸芸思索片刻,有些惊讶这里的服务,但还是笑说着,“你这边服务好周到,”   “害,竞争也很大,我们要在细节上取胜的。”他说着,“你要是一份份送,那就是十文到十三文,若是直接订一月,那只需二百文到三百文,若是院试乡考会试殿试这些发榜了,我们也会将每科鼎甲作为附件免费送给您,若是我们能找到官门钞也同样会送给您的。”   江芸芸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啊。”   那人还是和气生财的样子:“还有呢,我们这边都是直接找读书人抄写的,您看看,你若是不介意字迹难看的,就这些便宜点,一个月也就二百文,你若是想要好看些,以后也能用得着的,那就选这几人,您看看,这些字都写得极好,您放心,我们的抄写那都是一字不落抄的,绝对不会有一点错误的。”   江芸芸看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里面写着一行行名字,后面这是则是整齐的一句话‘月间只费三百钱,时聚亲朋念我听’。   这些字有潦草的,也又格外端正秀丽的,江芸芸在最后几行中,找到一个有点眼熟的名字。   “顾桐仁。”   “小童好眼力,这可是府学的学生,读书极好。”那人立马推销着,“而且他抄报很少涂改,卷面也是格外干净的,他贵一些,一份散买十三文,您若是订一个月也才三百文,您瞧着也是读书人,沾沾他的文气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终于想起来了。   是那次赈灾时跟着唐伯虎来的几人,性格腼腆温柔,但当时碰到混乱的村子时,还是很勇敢站在女眷前。   “就他了。”她点了点,“他人很好的。”   “小童认识他。”那人惊讶,随后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来,“我们仁哥儿人真的不错,书读得这么厉害,也看得起我们这些街坊,过节的对联都是免费给我们写的,脾气好得很,就是父母早逝,早早当家,真是令人心疼。”   江芸芸笑着点头,掏出三百文递了过去:“能让你这么夸,看来真的很好。”   那人点了点头,笑说着:“好了,收您三百文,明日我们送去哪里?”   “开明桥四方街的江家。”   那人写字的手一顿。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那人摇了摇头:“没事没事,突然不会写字了,这天太热了,走晕了。”   “是挺热的。”江芸芸看了眼天色,夕阳虽然马上就要落下,但空气中还是沉闷的热气。   “好勒,都登记了,我们一人一半。”他把已经盖好章的条子一分为二,递了过去,“明日申时到酉时,我们的人就会送上门。”   两人就此别过,江芸芸拎着那半张纸只觉得神奇,举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随后大大的‘哇’了一声。   ——出人意料的先进啊!   她走后没多久那小巷中就走出一人。   “你快走吧。”男子的声音格外低沉。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看着阴影处的那个穿着浅蓝色衣裙的倩影。   “顾公子。”那女子的声音格外镇定,“我娘已经给我定下了,今日我是来……”   “我知道了。”那人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颤动,低声说道,“你……下次遇到危险,不要冲在前面。”   “知道了。”那女子沉默了片刻,随后行了一礼,紧接着转身从小巷中离开。   那人呆站在原地许久,直到夕阳已经彻底落下,这才转身离开。   江芸芸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快走到四方街了,累得满头大汗,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马车滴答的声音,随后那马车竟然停在自己身边。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上车。”她说,“从哪里回来,满头大汗。”   江芸芸受宠若惊。   “扶二公子上来。”江湛放下车帘,淡淡说道。   江芸芸也确实走累了,爬上车辕,却不好意思进入车内,只好磨磨唧唧说道:“身上都是汗,好臭,我在这里就行。”   帘子内传来江湛的声音。   “随你。”   马车继续朝前走着,江芸芸感受着车速带来的微风落在脸上。   “你从哪里回来啊?”她没话找话。   “你应该喊我大姐姐。”江湛淡淡说道。   江芸芸囧了囧,她好歹也活了二十三岁,怎么好意思喊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女孩叫姐姐。   “我去买了一些二手书回来。”江湛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淡淡说道。   “哦。”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傻笑着,“好巧,我刚才也从明理巷那边回来,买了很多报纸。”   “嗯。”江湛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马车速度不慢,很快就到了江府门口。   “在侧门放我下来。”江芸芸连忙说道。   车夫只好把马车停了下来。   江芸芸晃着小短腿下了马车,然后背上书箱道谢后,蹦蹦跳跳走了。   马车内,江湛只是闭眼沉默,手边堆着一叠陈旧的书,对此恍然不问。   —— ——   “我跟你说,江湛定下来了!”吃饭时,江渝神秘兮兮说道。   江芸芸眉毛高高扬起。   “我可不是偷听,府中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江渝连忙强调着。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炒饭塞了一口到嘴里,直勾勾地看着江渝。   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这炒饭也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扬州炒饭,听说使用葱油大火爆炒,再加上虾仁、叉烧和火腿肉,最后再撒上鸡蛋液和蔬菜丁,米饭粒粒分明,蓬松金黄,叉烧的肉香浓郁,却不会过分油腻,米饭入口软糯,虾仁劲道细腻。   饿得厉害的江芸芸一连吃了两碗,这才慢了下来,捡着其他小菜吃。   “反正大家都知道!”江渝强调。   “比如?”江芸芸端起茶来解腻,调侃着,“你和我?”   江渝眼珠子一转。   “还有娘,还有陈妈妈。”她得意说道。   “你这个胆子。”江芸芸龇了龇牙,“我看你迟早要挨一顿打。”   “没事,最近爹很忙,早出晚归。”江渝插着腰,笑说着,“说是要谈大生意呢。”   江芸芸对江如琅不感兴趣,只是话锋一转,也跟着压低声问道:“所以,订的谁?”   “听说是扬州卫总兵的小儿子,叫什么许敬。”   ‘江芸芸不解:“是个武人?”   “是吧。”江渝摸了摸脑袋,“我不知道,不过江湛这么喜欢读书,嫁给武人会不会不太好啊。”   —— ——   “那人五大三粗,有三个姐姐这么大呢,凶得很。”江漾抱臂,不高兴说道,“我不喜欢,娘,快给姐姐换个亲事。”   曹蓁失笑:“胡说八道什么,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不行,这人不好,他大中午醉醺醺从醉香楼出来,臭死了。”江漾更加生气了,“我不要他当姐夫!”   曹蓁皱眉,好一会儿才说道:“等他成婚了,会改的。”   “你们为了一条水道,要把姐姐……”   “够了!”曹蓁厉声呵斥道。   “不行!不行!!”江漾不仅没有被吓住,反而气得直跳脚,“你们怎么这样对姐姐!”   “好了。”江湛从布料中抬起头来,“我嫁人还是你嫁人?”   “难道你喜欢这样的大胖子!”江漾气鼓鼓说道。   江湛眸光微动,却只是转移话题:“你也该读书磨磨性子,以后不要整日溜出门去玩。”   江漾小脸都气红了:“我可是在帮你耶,我才不读书!”   她气呼呼地跑了,身后的丫鬟慌张跟了上去。   “这门亲事是我们高攀了,许家也是看中你弟,还有紫竹院里的那位,才勉强答应的。”曹蓁等人走远了,这才使人关上门,无奈说道。   “江家这边的嫁妆,我再给你添三百亩上好的水田,还有关东街的十间店面,还有你舅舅那边给你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足足三十台,没有一台是虚的,你嫁过去后,只要小心经营,生个嫡子来,日子不会过得差的。”   江湛只是低着头,挑着针线,不说话。   “你这几日也别总往外面跑了,让人看到不好。”曹蓁小声说道,“上次那个贼人惊吓到你了,江如琅到现在还没抓到,一看就没放在心上,你且放心,我在你院子外面安排了很多人,万万不会再吓到你了。”   “我没事,娘今日招待媒人也累了,去休息吧。”江湛挑选着嫁衣上的挂件,低声说道。   今日是给江湛纳采,来了很多人,偏江湛非要出门一趟,说是订了许久的书终于到了,幸好没有被人发现,不然可要闹笑话了。   曹蓁走后,江湛捧着那一篮子的金银珠宝,沉默了许久。   —— ——   江芸芸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那叠报纸仔仔细细全都看完了,警觉这个大明朝不太像一个盛世啊!   按照皇帝赏赐藩王的频率和数量,土地兼并岂不是超级严重。   哪怕是她这个毫无做官经验的人也知道,盐引和课钞是朝廷税负的主要组成部分,可这个皇帝分给藩王却是数以万计,怪不得财政没钱,就这样霍霍,金山都能他们薅没了。   别的不说,就这个做法就很昏了头,一点也不像明君所为。   江芸芸努力从脑海里微薄的历史知识里翻找一下,企图想明白这个到底是排第几的皇帝,不会马上就要清军入关了吧。   “你怎么一脸绝望?”黎循传摘了一朵荷叶,不解问道。   江芸芸沉声:“我在想是不是要亡国了。”   黎循传吓得一个激灵,随后把手中的荷叶拍在她脑袋上,声音都劈叉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江芸芸叹气:“我胡说八道的,张居正听过吗?”   黎循传迷茫:“谁?”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来了精神:“你不认识?”   “是什么大名人吗?”黎循传越发不解。   “有个非常厉害的修船,把一艘大船缝缝补补,就是死后待遇不好,被人刨坟鞭尸,也怪可怜的。”江芸芸满嘴胡说八道,随后松了一口气,“那就是他前面的皇帝,还好还好,不是末期。”   “你整天在胡咧咧什么。”黎循传都要吓飞了,“祖宗,你少说两句吧。”   江芸芸摸墨铺纸:“你不懂,我在算命数。”   “你不是喜欢王充,不信鬼神吗?”黎循传打量着她。   “我这不是迷信,那是客观规律。”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你不懂,因为你在这把尺子里。”   黎循传早已喜欢她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嘟囔着:“这些话少说一些吧,万一被人知道了可不好。”   “我就说给你一个人听。”江芸芸抬眸,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来。   黎循传突然红了脸。   这篇生财的文章,他打算从开源节流两方面开始写,但因为要引用圣人之言,她就开始从书本里找自己需要的论点。   开源无非是不夺农时,不占农田。   她暗搓搓地提了句出海,但因为没找到圣人依据,所以只是一笔带过。   节流她选了荀子的论点‘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入手。   至于藩王,她则从仁爱手足,应该引导他上正途说起。   ——大丈夫贵在兼济,岂能独善一身。   她洋洋洒洒写了框架,就开始仔细润色词句,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才写好人生中的第一篇八股文。   “我看看!”黎循传激动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不客气递过去:“你看看写得如何?”   黎循传仔细读了一遍,随后拍案而起:“写得好。”   江芸芸被吓了一跳,龇了龇牙:“别把手拍坏了。”   “除了句子还需要精炼,格式内容上没有问题,而且读起来非常鼓动人心。”黎循传不解,“不过你对藩王意见很大。”   “瞧着没干过一个好事,都是蛀虫。”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陛下对藩王诸多包容,你这个若是碰上胆小的考官,应该会直接罢黜。”黎循传担忧说道,“我总觉得你太尖锐了。”   江芸芸沉默着:“我也很想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些问题,写伟光正的歌颂,可这个世道也太多问题了。”   “哪个世道没有问题。”黎循传却道,“你要学会包裹好自己,等你走到你能决定一件事情的位置,你的意见才是意见,你想解决的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江芸芸眨了眨眼。   “你快去交作业吧,按道理第一篇文都是要挨骂的。”黎循传话锋一转,用过来人的口气说道,“你不要担心。”   江芸芸轻哼一声:“不要诅咒我。”   黎淳看完那一篇文,沉默良久。   “听说你最近都在看邸报?”他问。   江芸芸点头:“了解了一下时事,也免得言之无物。”   黎淳轻笑一声:“你知道八股文写的是什么吗?”   江芸芸迷茫说道:“用圣人之言写你的看法,虽说要用朱子的内容,却并非教你一字不差写下来,只要你的思想和他的思想就行了,总归是爱国爱民的内容。”   黎淳看着那篇文章。   “圣人自然爱国爱民。”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头:“什么?”   “他要你去用圣人的口吻去教育别人,而非去改变别人。”黎淳石破惊天说道。   江芸芸沉默了。   “你这篇我先留着,你再写一篇来。”黎淳笑看着她。   “你这篇并非写得不好,相反你若是真的做了官,你的这篇内容就是你能在治下为百姓做的事,但这里面藩王不行,出海不行,这些,要等你走到很远很远的位置,才是你可以思考的。”黎淳温和说道。   “去写一篇,你不喜欢,但可以让你最后能实现你这个抱负的文章来。”   —— ——   江芸芸五经的学习已经提上课程,毕竟明年就要下场,五经只要求最基础的背诵,但黎淳还是教得格外仔细。   五经江芸芸早就倒背如流,市面上能见到的注解也都看的滚瓜烂熟,所以黎淳教得快,她学得也快,一本薄薄的诗经,十来日的时间就已经学完了。   “市面上的注解都相差不多,怪不得学诗经的人这么多,都是投机取巧之辈。”江芸芸感慨着。   黎循传木着脸:“你骂我?”   他就是治诗经的。   诗经篇幅有限,考题大都出在雅、颂两篇,也就是说怨刺诗是不出的,这样很方便考生去猜题,所以治诗经的人一向是最多的,甚至有耕读世家,全部读书人都治诗,黎家就是如此。   江芸芸看着手边的几本注解,这是他从五典书店淘来的:“你看唐宋关于诗的注解就不少,各有各的解释,但等到了现在,这几本都是在《诗经大全》中几乎一字不差改编的,还有这本《诗集传》,元朝传下来的,这基本只改了几个字就拿出来赚钱。”江芸芸抱臂,“诗经已经衰弱至此了。”   黎循传摸了摸下巴:“还真是,大部分治诗经的人,其实整本书都不曾读过,每日最喜欢的就是找各大讲义中优秀选文,背诵,期望可以押中题目。”   江芸芸点评着:“僵化。”   黎循传笑说着:“现在批评这样情况的人也很多,你倒是化个笔名也可以去批评去。”   江芸芸叹气:“那我功课太多了,我不打算治诗经了,再看看其他。”   直到入了秋下第一场雨的时候,江芸芸五经已经学好了诗经和易。   江芸芸正在写作业时,对面正在翻看报纸的黎循传突然古怪说道:“这人是不是你那个大哥啊?”   “他叫江苍,我刚才没看到啊。”江芸芸不解。   “江佩水不是你大哥吗?”黎循传突然回过神来,“你不会连你大哥字什么都不知道吧。”   江芸芸抬头:“这篇夸实录修好的人就是他写的啊。”   “对啊,你哥文采还不错啊。”黎循传非常有义气说道,“但是不如你。”   江芸芸也跟着捧臭脚:“也比不上你啊。”   黎循传摆手:“还是你厉害啊……”   两人说话间,突然觉得天旋地晃,好像整个屋子被人举起来猛烈晃着。   江芸芸桌子边的兰花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江芸芸怔怔抬起头来,只觉得连着房梁都在晃,浑身汗毛直立,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地动了!”   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惊醒了黎循传和江芸芸。   江芸芸立刻扔下笔和纸,连忙跑出屋子。   等人两人出了院子,站在空旷的地方,江芸芸这才发现老师还没出来!   “是不是还没睡醒。”她忙不迭说道,“我去看看。”   她说完就朝着后院跑去了。   黎淳年纪大了,前几日受了风寒,迟迟没有好,中午吃了药就要休息。   老夫人出门采买东西,耕桑便也跟着去了。   只留下同样大年纪的黎风守在门口。   地动来的时候,黎风刚站起来,就重重摔了一跤。   “来人啊!来人!”他大喊着。   偏那些丫鬟小厮吓得不行,自顾自乱窜,不少人也自己摔了自己,一时间哀嚎哭喊不断。   黎淳吃了药,整个人昏昏沉沉,被晃醒后坐在床上回不过神来,恰好第一波动静刚刚结束,他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还未说话,就突然听到门被打开。   江芸芸满头大汗跑了进来,拉着他就往外面跑:“地动了。”   两人刚站起来,那晃动突然再一次剧烈起来,这一次地面好似有地龙在翻滚,耳边传来房屋木头裂开的声音。   “祖父。”外面传来黎循传着急的声音。   “快把黎叔扶起来!”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因为之前一直睡不好,这几日的药加了很多助眠的草药,黎淳整个人头重脚轻,虽知道情况危险,却双手双脚使不上力气。   第二次晃动太厉害了,整个人的视线都是歪的,连带着脑袋也晕乎乎的。   江芸芸狠狠掐了掐自己大腿,稳住心神,拖着黎淳就往外面跑。   就在此时,一侧的立柱长灯突然朝着黎淳倒了下来,江芸芸顺势伸手挡了挡。   尖锐的长刺划破她的衣服,手臂直接刺出血来。   那血落在黎淳的手背上,滚烫,连绵。   他好似突然被针扎醒,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那脚也跟着能动了,跟江芸芸跑了出来。   就在两人刚出了屋子,房梁上的瓦片终于不堪重负摔了下来,发出刺耳的动静,听得所有人心中一惊。   “伤到哪了?”黎淳看着她血淋淋的手,脸色微微发白。   黎循传也紧张地围了上来,见她一手血,脸色比江芸芸还差。   “没事,就划了一下。”江芸芸心有余悸说道,“我得回家看看。”   “先去包扎。”黎淳还有些发软,但还是坚持拉着她的手臂说道。   江芸芸正打算点头,突然觉得不对劲,连连摆手:“不用,我现在先随便裹一下,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娘带着我妹妹,我不放心。”   “我让诚勇给你跑个腿。”黎循传立马说道。   诚勇立马仆拍着胸脯保证着:“我立刻去看一下,芸哥儿不要担心。”   江芸芸欲言又止,来不及伸手拦人,他就不见了。   “去把金仓药拿来,再拿干净的布来。”黎淳盯着她的血手臂,急声说道。   那个剧烈的地动再一次停了下来,有丫鬟慌忙去拿东西。   “你快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严不严重。”黎循传再一次看得抓耳挠腮,急得伸手,想要给她脱衣服。   江芸芸满头冷汗,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疼得,只能堪堪用另外一只手拦着他的手。   “等,等会,我有话说。” 第四十四章   “拿个剪子来。”江芸芸急中生智, “我这个伤口太长了,衣服上还有灰,脱衣服不仅会扯到伤口,还会感染, 你给我直接从胳膊这里剪开。”   她说得飞快, 甚至还为了佐证自己说得有道理, 非常主动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只是一不小心扯用力了, 血涌了出来。   “做什么!”黎淳眼疾手快把他抓了下去,呵斥道, “胡闹什么?去拿把剪子来。”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见一群人围着自己不好意思说道:“没事的,就划了一下。”   “手的事情可大可小,哪里由得你这么胡闹。”黎淳严肃说道, “万一伤到筋了, 这可是写字的手。”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 这条街不少跑出来的人在小巷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终强, 你找几个人一起去外面看看什么情况, 有没有伤亡, 若是有需要帮忙就搭把手。”黎淳说道,“黎风, 你让人去看一下夫人是否安全,若是平安就也跟她报一下平安,让她去空旷的地方呆着, 别扑在棋上面了。”   两人一下子带走不少人,丫鬟也拿着金疮药、白布和剪子回来了。   黎淳接过剪子, 在衣袖上犹豫了一会儿, 随后揉了揉眼睛, 无奈说道:“年纪大了,眼睛不行了,楠枝,你来。”   黎循传慌张地接过剪子,来回比划了一下,不知从哪里下手。   “从这里开始剪。”江芸芸见老师要开口骂人了,连忙自己指了指手臂的位置,“直接把这个袖子剪了就好了,去看看灶台上有没有烧开的水,要来洗一下,要是有烈酒最好,给我冲洗一下伤口。”   她的态度太过镇定,手忙脚乱的黎循传也终于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去看一下灶台上有没有冷的水,让老张把那坛山东秋露白找出来。”   正在给她剪袖子的黎循传惊讶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这个酒很特别?”江芸芸敏锐问道。   黎循传悄悄看了祖父一眼,然后对江芸芸小心地挪了挪嘴,示意等会说。   江芸芸还没打眼色,就听到黎淳淡淡说道:“这是以前修好睿皇帝实录后,陛下赏赐的,我年纪大了喝酒伤身,今日你需要给你用,也是物有所值。”   “其实烧开的水也行。”江芸芸说道,“不用这么贵重的东西。”   “东西永远没有人贵重。”黎淳看了过来,平静说道,“你是为了救我受伤的,我还不至于舍不得这些东西。”   江芸芸挠了挠脑袋,随后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老师,你怎么不高兴了?”   黎淳没想到她这么敏锐,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刚才冲进来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这么大的地动,连大人都手足无措,他倒是胆子大,还敢跑进来拉他一起走。   江芸芸眨了眨眼睛,无辜说道:“我当时没多想。”   黎淳见他懵懂的样子,无奈叹气:“我都是一只脚踏进土里的老头了,以后要以自己为重。”   江芸芸看着他没说话,眉心紧皱,莫名觉得不舒服,到最后只能磕磕巴巴说了句:“不要这么说。”   黎淳摇了摇头,幸好小厮端了水和酒走了出来。   “用水也是一样。”江芸芸拦下他拍开酒坛的手,嬉皮笑脸说道,“这个酒,等我考上状元,我们一起喝。”   黎淳板着脸,一时间不知道该骂哪件事。   “对对,一起喝。”黎循传也跟着说道,“我还没喝过酒呢,你早点去考试,我也能早点喝到。”   江芸芸点头,狂傲吹嘘着:“明年给你考个县案首回来。”   “口无遮拦。”黎淳一肚子的心事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最后忍不住拍了拍两人的脑袋,呵斥道,“祸从口出。”   两小孩对视一眼,随后笑眯眯地移开视线。   “嘶嘶嘶,疼疼疼。”哪怕黎循传足够小心,洗伤口上药还是疼得江芸芸哆嗦了一下。   黎循传虽然没受伤,但还是弄了个满头大汗,手也哆嗦了好几下。   “慌什么!”黎淳在一侧看得直皱眉,忍不住说道,“你这样会弄疼他的。”   黎循传胡乱嗯嗯了两声,随后用裹粽子的办法把她整条手臂抱了起来。   “你这个包的也太严严实实了。”江芸芸左手动也动不了了,大声嘟囔着,“我等会怎么背书箱回家。”   黎循传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办法了,等会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其实你包得挺好的。”江芸芸立马改口夸道,“我觉得仔细,防止感染,很不错。”   黎循传古怪地看着她,随后不可置信说道:“你不会讳疾忌医,害怕看大夫吧。”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有的事,我多勇敢一人啊。”   黎循传捧着肚子笑:“你竟然怕大夫,你也有怕的人啊,哈哈哈,那我下次非要拽着你去一趟医馆。”   “我没有。”江芸芸恼羞成怒。   “好了,不要吵了。”黎淳被俩小孩吵得头疼,“都坐下来休息一下。”   “夫人没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说话间。黎风独自一人走了回来,“我留了两个小厮跟着,耕桑也在,不会有事的。”   黎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外面什么情况,受灾严重吗?”   “倒了不少房子,树也倒了不少,幸好现在是大中午,天色又热,大家躲在外面避凉,伤亡不大,只是内城河里不少船被颠翻了,不知道情况严不严重。”黎风忧心忡忡说道。   几人说话间,地面突然又动了起来。   江芸芸少了一手,没了平衡,整个人也跟着晃了晃,黎循传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抱住,黎淳也跟着伸手把两人抱在怀里。   这一下似乎格外剧烈。   整个地面好像要被翻过来过来,外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正中的那个莲缸里的水被晃得七上八下,无辜的小鱼也被颠了出来,只能在地上无助地扑腾着。   黎淳紧紧抱着两人,许是好一会儿了,又或许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那个剧烈的地动终于停了下来。   “原来扬州也会地震。”江芸芸喃喃自语,“也不知道震级多少,晚上我们还是睡在外面比较安全。”   黎循传还是第一次见地动,脸色一直不好看。   黎淳年级大了,几番折腾后也有些疲惫:“地动会污染水源,先让人准备点干净的水放着。”   “这几日肉价菜价会有波动,看看厨房里还剩下什么能吃的。”   他一件件吩咐下去,揉了揉额头:“地动之后天气变化无常,你们最近减少出门。”   江芸芸点头。   说话间,诚勇走了回来:“江家没有什么大碍,我去的时候,芸哥儿的生母正在空旷地站着,只是渝姐儿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江芸芸吓得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芸哥儿莫慌,后来找到了,地动的时候她正在水边摘荷花,被不小心晃下去了,幸好花园中有一个打扫丫鬟跳下去把人救了回来,我回来的时候,母女已经团聚了。”   江芸芸听得一肚子火:“都跟她说不要去水边了,还要去水边,这次回去我非打她一顿不可。”   “坐驴车回去吧。”黎淳说道,“我让诚勇套车送你回去,外面也很乱,你受伤了一个人走,我也不放心。”   黎家也坏了不少房子,江芸芸不好久留,便起来告辞:“我那个小厮乐山帮我去拿东西了,要是他回来了,叫他直接回家。”   她对黎循传眨了眨眼,黎循传秒懂:“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准时准时换药。”   —— ——   江芸芸回家还没来得揍及江渝一顿,周笙看到她的胳膊,还有破烂衣服,吓得脸都白了。   “你受伤了?”她脸色发白,小心翼翼摸了摸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布,“严不严重,怎么包成这样子。”   “天哪,衣服怎么也破了,脏兮兮的,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陈墨荷也紧张问道。   “没事没事!”江芸芸摆手,“楠枝不会包,给我裹粽子了。”   周笙还是不放心,捧着她的手臂:“晚上我给你换药,不要瞒我。”   “江渝呢?那个把江渝救上来的人呢?”江芸芸转移话题。   周笙果不其然被转移话题:“我让人给她们都换了衣服,放在一起休息了,多亏了小花,不然今日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她说起这话,手还在微微颤动。   江芸芸火气冒了上来:“跟她说了多少遍不要去水边,还要一个人去,看我这次不揍她。”   周笙连忙把人拦了下来,解释着:“你昨天不是教她荷花诗了吗?她是看到那荷花池里有花开着,想摘朵花来给你的,也算意外,平日也没有跑出去,你也别生气,她落了水,哭了好久才睡下去的。”   江芸芸皱眉:“她身边还是得找个人看着。”   周笙叹气。   “算了,屋子有坏的吗?”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这院子去年返修过一次,还算牢固,几间主屋都没问题,倒是倒座那几间塌了一角,花园那边花草树木都塌了。”陈墨荷倒是老道,“听村子的人也说过地动的事情,说一开始很严重的,后面就会更严重,今日瞧着动静还好,晚上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黎家情况如何?”周笙问道。   “有点严重,老师买的那个房子是老房子了,住进来后也没翻修过,塌了好几间,我这几日估计读书都没法读了。”江芸芸叹气,“我的手现在也不能动了,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话是如此说,但到底还是没休息上。   黎家确实打算乘机翻修一下,黎淳把黎循传赶了过来,还带了数不尽的作业。   ——“若是功课没做好,你自己先选一本书准备抄着。”   黎淳临出门前,面无表情说道。   黎循传抱着自己的功课,拎着江芸的功课,哼哧哼哧来了江家。   “要先拜访一下江老爷和江夫人。”因为这段时间都要打扰江家,黎循传非常懂礼节地说道,“祖母还给我备了礼物,你同我一起去吗?”   江芸芸想了想:“一起吧。”   黎家是书香世家,出了一个状元三个进士,但到底不算富贵人家,加上黎淳治家严谨,朴素,黎循传也不似见过大世面的人。   当黎循传穿过那一间间富贵华丽,奇珍异宝的花园时,忍不住睁大眼睛。   “我第一次来的是前院,那个时候就觉得江家不亏是富贵人家,今日见了你这内宅后院,我不得不加一句,江家不亏是扬州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啊。”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富贵迷人眼,这是把我们楠枝迷住了。”   “还真有点。”黎循传小声说道,“在这么有钱的院子一觉睡醒,应该是没有烦心的事情吧。”   江芸芸笑:“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人就会有烦心的事,穷人有穷人的烦心事,富人有富人的烦心事,所以啊,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也是,反正这钱也轮不到你。”黎循传扎心说道。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好恶毒的话。”   黎循传跟着笑了起来。   帖子早早就给了门房那边,江如琅安排在书房见人。   两人还未踏上那条桥,就突然看到书房开了门,随后桥那头出现小塔一样的巨人。   那人穿着深紫色的衣服,胳膊肘粗得和普通人的大腿一样,腰上挂着三个金玉配饰,头顶的帽子上带着一颗血色宝石,整个人跟个铁塔一样高大雄壮。   江芸芸看着他暴发户一样的气质,不得不承认朱宸濠虽然穿得也很富贵,但那张脸完全压得住一切。   黎循传上桥的脚立马收了回来,谨慎说道:“这谁啊,长得和你们江家人一点也不像。”   江芸芸摇头:“不认识。”   说话间,那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好似小山一样敦了敦,感觉桥面也震了震,他看着站在桥头的两人,眯了眯眼,最后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你们谁是江芸。”他开口,跟耳边有雷响起来一样,震得人耳朵疼。   黎循传下意识紧张地握着江芸芸的胳膊。   “是我。”江芸芸上前一步,“怎么了?”   那人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一下,那目光就好像她是货架上的东西,他正评估着价值。   黎循传不高兴正打算说话,却被江芸芸反手拉到身后。   “你是谁?”她平静问道。   那人见她如此镇定,反而笑了笑:“之前听说过你的威风,今日瞧着竟还是一个奶娃娃。”   他不屑说道:“看来是冯忠那厮太蠢了。”   江芸芸眼皮子也不抬,淡淡说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人抱臂冷笑:“你可知我是谁?”   “不感兴趣。”江芸芸直接说道,“你挡着我们的路了。”   “我乃扬州卫总兵许昌。”他傲然一笑,“也许我们以后会有联系。”   “那也是之后的事情。”江芸芸这才抬眸,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小山一样的人。   那人眉眼吊销,脸上横肉,眉宇间带着煞气。   江芸平日格外好说话,脾气非常好,黎循传没想到今日她怎么说话这么硬,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扬州卫是洪武四年设置的南直隶卫下设的卫所,南直隶境内的卫所分属南京亲军卫、南京五军都督府、北京中军都督府、中都留守司、河南都司管辖。   扬州卫就是受中军都督府直隶,驻地在扬州府。   虽说各都司所会设正三品的都指挥使为正职,统筹一切,但地方上还是以总兵为首。   总兵之下还会设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等,游击之下还有坐营官、守备、把总、提调官等,总之这个许昌在扬州城也是说一不二的人。   主要是的他手下有兵,就连知府也对他礼让三分。   “有趣,你这人真有趣。”那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竟然直接拍到她受伤的那条手臂。   江芸芸闷哼一声,侧身避开他的手。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黎循传急得跳了起来。   许昌只是笑着,目光却又瞧着是冷冰冰的:“你小子还没考上状元呢,就这么傲气,老子是粗人,就看不惯。”   “傲什么啊,你胡说八道什么。”黎循传大怒。   许昌冷笑一声:“你就是黎家那位小公子吧,少掺和人家的家事。”   他说完就一把推开两个小孩,大摇大摆走了。   江芸芸的衣服上渗出几丝血来。   “这人也太嚣张了,在你家还这么嚣张!”黎循传见了血,急得不得了,“先去换衣服吧。”   “他是江湛的未来公公。”江芸芸叹气说道。   黎循传待在原地:“你姐姐喜欢武人?”   那次赈灾他是见过江湛的,是个知书达理,出口成章的小娘子。   这个许昌这么大只,他的小孩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怎么看都不太般配吧。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笑说着:“江如琅喜欢武人吧。”   黎循传嘴角微动,最后低声转移话题:“你要不先回去,我先进去。”   “我在这里等你,你进去吧,然后我再带你去内院见曹蓁。”她直接坐在桥栏杆上。   “我去去就回。”黎循传拎着东西上了桥。   江芸芸坐在栏杆上,看着底下的肥嘟嘟胖金鱼游来游去,扯着一侧的柳树条逗弄着,那鱼贪吃每次都有有吃的就浮上来咬一口,时间久了,这里就围了一群傻乎乎的鱼。   “倭寇好像是后期的事情了。”   “扬州是不是也在袭击的范围内。”   “这个扬州卫看上去不行。”   她记得打海盗很有名的那个人叫戚继光,那个时候有个奸相叫严嵩。   这些人到底距离自己到底有多远,她尚且一无所知,但现在看扬州卫这个情况,打海盗有些难,主帅都这样了,下面的人估计也不争气,要是就在这几年,就这个情况,远离海边城市,去更靠近皇城的地方才是。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黎循传就走了出来。   “怎么这么快?”她惊讶问道。   “也没什么好说的。”黎循传直接说道,“他对你不好,我不喜欢他。”   江芸芸失笑:“这么小学生吗?”   “小学生又是什么。”黎循传不高兴说道,“你不会偷偷骂我吧。”   “没有。”江芸芸带着他朝着后院走去,“把曹蓁拜访了,我们就早点写作业,你就住我这里,我们早点写完,我带你去下田,那个农事录写出初稿了,还有一点细节我要在看看。”   “你怎么心思重重的样子?”黎循传敏锐问道。   江芸芸走了几步路,看了眼繁华的花园,嗯了一声:“就是今日我发现厨房有个锅好像要烧焦了,我在想着得赶在这个锅烧焦之前跑,但是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烧焦,所以就忍不住焦虑起来。”   黎循传啊了一声,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锅掀了?”   “那不行,我一小孩,怎么干得了这个事,烫手。”江芸芸解释着。   “那就等锅马上要坏了,你浇碗水下去?”黎循传又说。   江芸芸沉吟片刻,认真解释着:“怕是会来不及,我也没法一直盯着那锅。”   黎循传盯着江芸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试探说道:“那就等坏了,你直接换个新锅。”   江芸芸大惊失色:“那不行,上一个修锅的可没有好下场,我另起锅灶岂不是更不要命了。”   黎循传盯着她看,随后笑了起来:“可我觉得你就是会干这样的人。”   江芸芸果断拒绝:”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黎循传只是笑着不说话,随后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去地里啊。”   “先写好三四五份功课之后再去地里。”江芸芸发狠说道。   黎循传雀跃说道:“好啊!”   不远处书房的二楼,一扇窗户不知何时打开,直到两人走远,这才重新合上。   “许家结这门亲,第一看中江曹两家的钱,第二便是苍哥儿和他,刚才旁敲侧击了他的功课,黎家小公子竟然闭口不谈,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江如琅神色冷淡,“若是他不行,扯了后腿,宝玉在许家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江来富谨慎说道:“毕竟在状元手下读书,应该是不会差的。”   江如琅不说话,眉宇间有些烦躁:“钱也给了,人也给了,我这两月低声下气地陪着笑,那条河道怎么迟迟拿不下来。”   江来富低眉顺眼站着。   “你说,他到底要什么?”江如琅低声问道。   —— ——   黎循传还是第一次站在空荡荡的农田上,看什么都格外新奇。   “这个浸稻种的日期是不是最早是春分以前的,最迟在清明左右。”   “要是缺水十天,这个水稻就要坏了对吧?”   江芸芸身边围了不少种田好手,一个个问过去,徐经也被拉来干活了。   唐伯虎见他整天蹲在酒楼里读书,上次地动跑出来还摔了一跤,直言他平常不爱动,关键时刻跑也跑不了,就把人拉过来干活了。   “人的污秽物可以肥田我知道,但为什么要特意挖这个坑啊?我们自己从粪坑里挑出来不就好了。”有人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你看这个坑,小口但身深,下面压着缸,上面铺着石头或者砖,这样可以发酵,发酵就是把营养慢慢累计起来,而且这样冬天不会结块,夏天也不会挥发,你到时候再挖上来,就肥力更大了。”   “那不是更臭了。”有人讪笑着。   江芸芸就只是笑了笑:“这个肯定是有些味道的,我还有其他办法,就是比如你要十斤肥料,那你先用一斤的大粪水加上蒿杆碎,杂草,加上粪先搅拌均匀,然后再加五斤的土混在一起,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最后堆成一堆,夏天无事,要是冬天就可以盖上草帘子,温度要热一点,可以烘烤到大概五十度左右,这个温度就是石头放在夏日太阳底下晒,会烫手的温度。”   那些人煞有其事点了点头:“这个瞧着有点道理,夏天的肥料就是好一点,原来是天气热的缘故。”   “冬天的太干了,估计要多加水才能化开,是不是也要沤一下。”   徐经脸上格外难看,越听越恶心,最后忍不住干呕起来。   江芸芸吓了一跳,拉着人钻出来,连连道歉。   “你还好吧?要不我换个人来?”江芸芸看着他难看的脸色,担忧问道。   徐经闷闷摇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的?”   “看了很多书,然后自己琢磨出了一点。”江芸芸说道。   “哎,状元郎好了没?”有心急的农人着急把人叫回来。   他们好不容易逮到人,自然想要多问点。   “回去吧。”江芸芸带人重新回去了。   “你说的蛋是什么啊?”有人问道,“我们可没有多余的鸡蛋撒土地上,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   “不不,我是说氮,也是一种肥,它在豆的品种里可以得到,就是你们平时水稻收割了,也可以种一些豆类植物,你们可以等他们成熟后直接把他们翻到土里,也可以摘了给家畜吃,然后把他们的粪尿拿出来施肥,效果也很好。”   “毛苕子也可以?”   “黑豆呢?”   “芝麻可以吗?”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反正豆类就可以了,要根系很发达的,长了一个瘤的那种作物。”   那些农人也只好跟着记在心里。   “其实海鲜也可以,切碎后加水混土沤肥,但扬州不靠海。”江芸芸对着徐经说道,“但这类效果有快有缓,具体如何还要他们自己试验。”   她皱了皱脸。   她这些内容都是根据那些农时书里的内容,整合外加自己的一些知识整理的。   一般肥料都是含氮磷钾。   譬如说用骨头粉浇灌同样可以肥力,就是因为骨灰中含有大量的磷元素。   种豆是因为豆根里含氮。   至于沤肥的办法则是以前暑假时间课外实践的时候,意外听老师说的,也就记住了。   都是知道原理后一步步反向推出来,具体如何她没有实践过,但原理在这里,总不会错,只是那个度如何把握就是一个需要反复实践的问题。   “这个水稻瘟了的办法是对的,原来还可以用在小麦叶子生锈上啊。”   有稍微认得一些字的人自己看着之前的几张纸,惊讶说道。   “什么办法啊?”有人问道。   “就是拿三到五斤的葱或者蒜,捣碎后兑一百斤水,然后喷上去,一日一次,效果很好的。”   “怪不得前年大家的水稻都病了,就你一个人的还活了不少,你这人还偷偷藏私啊。”   那人被人骂了也不生气,只是嘻嘻笑着:“这也是我花钱听人说的,哪里能跟你们说,果然都是书里的,还是要多读书啊。”   “读书有什么用啊,都是说些我们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干活的事是一点也不会。”有人抱怨着,“要是人人都能跟江小童一样就好了。”   “田地要垦深,不能在阴雨天,须要老晴天气,二、三层起深,每工只垦半亩,倒六、七分,春间倒两次,尤要晴节,头番不必细,只要棱层通晒,彻底翻身,若有草则压在底下,合论倒好。”一侧,徐经翻看着她之前做的笔记,这些话其实涂涂写写,修改过好几遍,一脸惊讶,“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书里的。”江芸芸说。   “那这个结穗短小,叶片黄绿色是缺……这个字我不认识。”   “氮,这样的水稻就是缺氮的,其实不止水稻,大部分叶子枯黄,稀疏都是缺氮了。”   “那这个根系小,发育不良,叶片上有斑点是缺什么?”   “缺磷,可以撒一下动物骨头粉什么的,补一下。”   “那矮小软弱,叶片干枯下垂呢?”   “缺钾,这个豆类植物和粪尿里都有。”   徐经难得沉默了:“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想的?”   “当然不是,我看书的。”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看什么书?”徐经最喜欢看书,他家中甚至有在应天都出名的藏书阁,藏书万卷,可这里却还有连字都不认识的。   江小童哪里找的书。   “科学书。”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科学书是什么书,我能看看吗?”徐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开始推脱:“很久以前看的,我不记得了。”   徐经诡异地看着她,怪不得唐伯虎说这人有趣,这人真的好有意思。   江芸芸机灵转移话题:“很多书店都没有专门的农事书,我还是找了林徽才找到几本,他们都说你家有很多书,有农时书吗?”   徐经跟着挠了挠脑袋:“没有。”   江芸芸大人模样叹气:“明明主要财政来源都是靠种地,竟然对此事如此不重视。”   “科举又不考。”徐经随口说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他一眼。   徐经被看得不好意思:“我说错了。”   “不,你说的太对了。”她意味深长说道。   这里的考试读书都是四书五经,都是空泛的东西,没有真正可以落实到百姓生活上的学问,这样的官最好的情况就是在形式上做一个爱民如子,不苛待百姓的官,但要是指望他们真的可以去为百姓的生活提出改善意见却是难之有难。   又或者,这个朝代的知识是断层的,上层的人不懂农事,下层的人不懂文字,所以一切的发展都是缓慢,且需要运气的。   “哎,小状元,你这本书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们人手一本啊。”有人凑过来打断她的想法。   江芸芸笑说着:“马上,年前一定给你们,你们年后多照着书弄弄,哪里不对就和我讲,要是有新的办法也好一起分享出来,不要藏私,只有相互交流才会发展得更快,这样大家的亩产量才会起来,生活才能越过越好。”   “若是您说的东西不行,那就是耽误一年的收成啊。”有人冷不丁抱怨着。   “哎,说什么呢!”村长不悦呵斥道,“小童一个读书人能惦记着我们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你怎么还不知足。”   江芸芸皱脸,缓和气氛:“村长也没别这么说,自来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而且我也没帮上什么,这些都是纸上谈兵的事情,需要你们慢慢来实践的,就是我说的那个杂交的事情,你们若是谁有兴趣真的可以试一下。”   那些农民神色各异也不接话。   “没事的,也不强求。”江芸芸见了他们的脸色,心中也明白,随后又安慰道。   “杂交是什么?”徐经见缝插针问道。   “就是我想要安南稻长得快的特性,但我也想要糯稻的好吃,所以把他们结合起来。”   “那我就要用杂交的办法,我先要把花蕊分成雄雌两种,然后选取一株饱满的糯稻,要在花开前将选好的穗子放在四十度,就是和你体温很接近,稍微有点热的温度的水里浸泡半炷香的时间,然后保留已经开花的分叉,之后把花裹起来,然后授粉的时候你再选一株安南稻里强壮的,然后把他的花粉送到刚才开了花的水稻里。”   她顿了顿:“大概是这样的,具体怎么操作我也不知道,但根据书里说的,这可以培育出第一代,之后为了稳固这个特性,还需要一直往下重复实验,选取稳定的那一株,之后就可以播种了。”   “这个太耗时间了,一般农民哪有时间耗啊。”她话锋一转,无奈说道,“但是除了农民,还有谁有这个闲情逸致搞这个呢。”   徐经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敏锐察觉到若是这个稻子真的能种出来,至少粮食是真的不愁了。   “这又是那个科学书里看来的?”他问。   江芸芸点头。   “那你能把那本书找到吗?”他说道,“这本书真厉害,要是有这本书,也就不会这么缺粮了。”   江芸芸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找不到了。”   “丢了啊。”徐经惋惜说道,“这等神书,丢了好可惜啊。”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   ——早知道有这一遭,她应该把生物学烂的。   唐伯虎那边带着黎循传跑了回来:“画好了,把他们自己有的,听说过的,都画过来了。”   江芸芸接过来看了一眼。   “这几个在细节上有所改良,还挺有意思的,还牵了一个绳子。”黎循传兴冲冲说道。   “这个代耕架说是可以放在犁头上的牵引,人可以坐着,就不会很累。”唐伯虎也跟着指着其中一个图案说道。   “这个工具倒是有点意思。”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想了想,“我们先回去,然后再把今天的事情都整理起来。”   一行人上了马车准备回家,一路上说个不停,唐伯虎和黎循传去负责搞农具,顺便画地形,因为扬州多水,水利工程在农事上也是很重要的,这两人画画好,看一眼就画的格外像。   徐经则跟着江芸芸走访农民、了解农时难题,把问题都记录在纸上。   黎循传最是兴奋,他第一次来,做什么都觉得新奇。   一侧的徐经一直沉默着,没有掺和朋友之间的打闹,只是许久之后突然轻声说道:“我可以在扬州买十亩地来,再雇佣老手的农民,来做你说那个……”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杂交水稻。”   江芸芸从密密麻麻的册子中倏地抬起头来。   —— ——   黎淳不在的那一个月里,江芸芸一个人浪得飞起,整日往乡下跑,又或者去五典书店看水利方面的书。   白天读书写功课,晚上整理农事册子,一点也不耽误,精力充沛到黎循传都大为吃惊。   等江芸芸终于回去上课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扬州也彻底入了秋。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看着庭院中的落叶,江芸芸打开窗户这才猛地惊醒过来,秋天来了。   她摸了摸有些发寒的手臂,这才关上窗户。   几日后,她去交作业,老夫人先拉去她做了几件秋衣,惊讶说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江芸芸立马兴奋地比划了一下:“真的吗?”   “你看看这个手臂,是不是比做夏衣的时候多了两寸。”老夫人拿着尺子说道,“瞧着高了点,也黑了点,这这一个月都去哪里玩了。”   她笑说着:“若是功课做不好,可是要挨骂的。”   江芸芸心虚,含含糊糊说道:“没有玩,都在做功课呢,夏天晒,在书房里做做功课就晒黑了。”   老夫人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也不戳穿她,给人量好尺寸后就拉着她下了几局棋。   “扬州高手真多,我这几日去找不少人下棋,感觉又精进了不少,让我来试验试验。”   试验的下场自然是输多赢少,惨败而归。   江芸芸输得灰头土脸回家了。   书房内,黎淳正在检查两个小兔崽子的作业,出人意料得是写得都不错!   这就很诡异了。   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那些书也都看完了?”他慢条斯理问道。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黎循传低着头嗯了一声。   这就更诡异了。   黎淳又喝了一口茶,随后悄悄打量着两人一样,然后落在黎循传身上,最后轻轻掠过,微微一笑。   “你们这一个月的功课,我都没想到能这么认真,很好。”他夸道,“作业写得不错,我仔细看看,今日再玩一天,明日就可以回来上课了。”   两人兴高采烈出了门,各自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作业写得好,老师肯定不会起疑心的。”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我们作业都是相互检查过的,不可能出错。”   “难道我已经写的挑不出一个毛病了,祖父竟然没骂我。”黎循传开心坏了。   江芸芸倒是不乐观:“那肯定不是,老师估计还有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黎循传问道。   江芸芸眯了眯眼:“不好说,但千算万算,你可别出卖我们。”   黎循传连忙捂嘴摇头。   “行,那我先回家了。”江芸芸蒙混过关后,也跟着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来,“明天给你带好吃的。”   黎循传亲自送她出了门,刚一转身,就看到祖父正站在廊下幽幽看着他,顿时吓得一个抖索。   “我有话问你。”他意味深长说道。   黎循传心跳加快,突然有种大祸临头的紧张感,随后狠狠掐了一下自己,这才慢慢吞吞跟了过去。   第二日江芸芸起床时,眼皮子跳了跳。   “右眼跳福,左眼封建迷信,问题不大。”她按了按左眼自我安慰着。   她昨日整理农事册子整理得很晚,大概是没睡好。   出了被窝已经有些冷了,早上太阳来得晚,天还黑漆漆的,乐山一手打着灯笼,一手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整个小院安静极了,只有江芸芸的这个院子开始热闹起来。   她打了一个哈欠,慢慢吞吞洗好脸,吃好早饭就准备去上学。   一出小院,就看到那个叫小春的丫鬟正在打水。   上次她救了江渝之后,江渝跟她一见如故,非要和她一起玩。   陈墨荷仔细考量打听后,发现这人是个孤女,进江家后,一直在花园里做打扫工作,老实本分,这才收了下来。   一人胆小,一人胆大,倒也合适。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小春诚惶诚恐低头:“渝姐儿说今日要早起读书,我就早点起来打水。”   江芸芸见她害怕,只好安抚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   小春见人走远了,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许久,然后继续低头打着水。   秋日来了,晨雾弥漫,路上的店铺大都刚开门,江芸芸路过一家果脯店,买了几两果脯打算安慰一下最近跟着她跑上跑下的黎循传,谁知还未进门,就看到门口站着黎风。   黎风见了人猛打眼色。   江芸芸脚步一顿,心中顿时拉响警报。   “让他进来。”门内传来黎淳冷淡的声音。   黎风叹气,让开一条道。   江芸芸只好慢慢吞吞入内,一眼就看到黎循传耷眉拉眼地跪在老位置,见了人也不敢动,只是瘪了瘪嘴。   黎淳面无表情坐在台阶上,也不说话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江芸芸非常利索地跪了下来。   “没有干坏事。”她先解释着,又赶在黎淳发火前,先一步承认错误,“但确实也干了一件不是读书的事。”   “可没有耽误读书。”   “但是我肯定是错了。”   “所以老师别生气。”   江芸芸老老实实交代着,一键三联式道歉。 第四十五章   黎淳很早就发现江芸其实年少早慧, 虽说被耽误了,启蒙得晚,但是读书进度其实非常快,教过的东西一边就能记住, 甚至能举一反三, 快速反应, 而且做功课也很自觉, 完全不需要他操心催促。   他也非常相信,只要继续这样读下去, 明年县试不过是手到擒来, 就是考上进士也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这人千好万好就一点不好。   太能找事了!   他是不需要操心读书的事情,但必须又要时时刻刻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真得是只要眨一下眼, 他都能坐不住溜走。   这一溜走, 上次就直接让扬州官场换了个血, 忙得他一把年纪, 都已经致仕了, 还不得不厚着脸皮写信给亲朋好友, 徒弟子侄,请他们帮忙把此事中关于几个小孩的事情都压下去, 都推到那场烟花会上,免得他们之后招人惦记着,坏了前程。   这事结束才多久, 他也就好好过了一个月的安生日子啊,突然发觉不对劲。   孩子这几日怎么静悄悄的, 抓过来一问, 还真的在作妖。   黎淳翻看着手中这本厚厚的册子, 这是一本很详细的农事册子,第一章 从最简单如何培养土地,平整土地,再到如何沤肥,肥料的种类,之后又是选种,育种,然后才是种植,一步步写得格外详细,第二章是农具,里面不仅有农具的样子,还有如何耕种的方式,第三章则是水利,他只写了一半,并没有写完,瞧着应该也是有文字有图片。   这本书写的有鼻子有眼,还有图片用来图解,非常生动,完全可以给农民自己看。   “你……”黎淳越看越吃惊。   他自然知道江芸是璞玉,却第一次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块玉。   “你怎么想到写这个?”他惊讶问道。   江芸芸耷眉拉眼:“之前去赈灾的时候发现百姓种田效率低,即便很努力可还是过不上好日子,大家都是靠天吃饭的,都倒霉的是这几年都是灾年,但我想着若是能改进一些他们的技术,若是赶上好年成,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黎淳倏地沉默,突然觉得手中的这本书沉重起来。   百姓日子不好过,难道就江芸一人知道吗?那些大人满口仁义,却从未低头去看那些百姓,可到最后只有他一小童去见了,去感受到了百姓的苦难,所以想着去改变这个事情,甚至也因此付出实践。   这么多大人视而不见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倒是折腾地如此认真。   “这些办法,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黎淳垂眸看着面前沮丧的小孩,沙哑问道。   “看了几本农事书,把里面可以用的办法都摘了出来,然后去问那些老农民,可以实践的,就都先写下来。”   “你写的有些东西……”黎淳皱了皱眉,“是土方子吗?”   江芸芸顿了顿:“有些虽然没听说过,但都是农民说的,我总结出来的,也不会错的。”   黎淳沉吟片刻,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问道:“也就是说,这些是你自己想的?”   江芸芸沉默。   自然不是,这里都是她以前读书学的科学知识,几代农学家的辛苦钻研出来的知识。   “不是的,我以前胡乱看过的几本书里面有写,还记得这么一点。”她只好含糊说道。   黎淳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镇定。   “这些东西你可有把握?”黎淳移开视线,问道。   江芸芸犹豫一会儿,随后才小心翼翼说道:“按照原理,这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   “原理?”黎淳眉心一动,“什么是原理?”   江芸芸看了一眼年迈的老师,随后小声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能骂我。”   黎淳揉了揉额头,面无表情:“你害怕我骂你吗?”   江芸芸非常有孝心地说道:“当然害怕老师生气。”   黎淳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殷勤地露出一个笑来。   黎淳不得不移开视线:“说。”   “就是比如,天要下雨,那肯定不是龙王来了,那是天空的云层太厚了,地面的温度就刚好到了下雨的条件,所以就下雨了。”江芸芸一边说一边注意黎淳的视线。   出人意料的是,黎淳并没有露出震怒的神色,反而平静极了。   “这个就拿到我们种地上来说,土地肥料是需要氮磷钾的,所以他要是在其他条件都正常的情况下时候长不好,那就是十有八九在肥力上有问题,不是多了就是少了,那我们就是考虑增肥或者释肥。”   黎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讪讪闭上嘴,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也是那本书里看的?”他问。   江芸芸嗯了一声。   黎淳没说话,他的手指摸索着书本的页脚,页脚起毛绵软,可见写这本书的时候,江芸也是仔细斟酌过,反复翻看的。   自来农事书少之又少,从汉朝开始算,到现在也屈指可数,不过数本,这里面能算得上传世之作的也不过寥寥几本。   但那些书再好,对农民来说都太过深奥了,可江芸写的这本不一样,她甚至用的是民间的白话,然后还生动地配了图,这本书在读书人眼里难登大雅之堂,可能连书肆都进不去,但对识字不多的农民来说,却是正需要的。   “你可有想过若是那本书的东西不能落实到种地身上呢?”黎淳轻声问道。   江芸芸皱眉。   这也是她这几日忧虑的,她拿的东西如果是皇冠里的宝石,那宝石是如何得到的,皇冠又是如何打造的,她确实是一概不知。   就像她知道1+1=2,却不知道它为什么等于2。   这里的知识也许是有用的,却不一定在扬州这片土地上有用,又或者是大明朝的这块土地上有用。   “你以为你耽误的只是一季农事,可这季农事后面关系着却是这户人家的所有生计,所以你可能觉得是一件小事,你是为他们做好事,想要他们生活的更好,却不知道若是只要这一季坏了,他们却再也等不了明年了。”黎淳的目光温柔落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被骤然点醒。   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隐隐的担忧是什么,她高估了这个时代农民抗风险的能力。   所以,自来改革就是困难的。   她恍恍惚惚察觉到这一点,因为上层者的做法一定是想改善这个艰难的处境,但落到中层,落到下层,因为人祸,因为天灾,所有的问题都会被加倍放大,所有预料不到的问题都会层出不穷出现,可到最后所有的过错便只会落在决定这个政策的人身上。   所以,自来改革者没有一个好下场。   “你有想过后果吗?”黎淳问道。   江芸芸嘴角微动,最后为难摇头,羞愧说道:“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黎淳见两个小孩都一脸迷茫,无奈叹气:“你们都起来吧。”   黎循传和江芸芸对视一眼,随后慢慢吞吞爬了起来。   “这内容你要多久才能补齐。”黎淳把册子递了回去。   “没有多少内容了,水利的书更加少,我也找不到什么参考的,但是扬州多水,倒也不缺水源,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像上次一样,水既能灌溉农田,那会淹掉农田,其实我后来询问中得知那场雨并不大,只是河道淤积,上游水系又多,所以骤然暴雨,这才直接淹了村子。”   “但我又想这个事情百姓是做不了什么,不管是疏通河道,还是拦截上游的水,最好的办法就是建水坝造水库,和都江堰一样,那都是官府的事情,所以我只打算把几个简单的水利引水灌溉工具写一下,因为水稻需要大量的水,有了水利工具,人也会轻松许多,人不被整日束缚在土地上,也就可以干些别的事情,改善生活。”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   黎淳惊讶于她的思路足够清晰,也足够明白,一时间不知道该是担心还是欣慰。   担心的是,年纪轻轻思虑如此之重,恐非长寿之相。   欣慰的是,年纪如此小就能想得如此明白,未来一定会大有出息。   “那就这几日抓紧时间把这份内容补齐吧。”黎淳说道。   江芸芸惊讶抬眸。   “在你心里,我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黎淳板着脸质问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她一向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你退一步,她进三步,贴着你脚后跟的那种借杆子往上爬。   “没有,我们老师多好的人。”她立马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来,不遗余力地大声夸道,“天下再也没有我们老师这么好的老师了。”   黎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嫌弃说道:“少给我戴高帽,你且写好,但这东西我是不准你发出去的,万一真的出事了,我还要跟着你一起被人戳脊梁骨。”   江芸芸立刻露出犹豫之色。   “怎么了?”黎淳最怕她露出这个神色,不由紧张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心说道:“那些村民一直问我要,我就说年前给他们了。”   黎淳听得头都大了,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嘴巴张了张,却也没舍得开口骂人。   ——到底是还小,也是也是好心,不能骂,骂了伤情分,也伤她的心。   “那你写好我给你选一下,选那些可以拿出去的。”黎淳思索片刻,淡淡说道,“整本的内容先放我这里。”   江芸芸不解地看着他。   “这东西是不是好东西,试一下就知道了。”黎淳意味深长说道,“你且少管大人的事情,好好读书,若是明年县试出了差错,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芸芸怯怯点头。   半个月后,黎淳看着拿到手的东西,见她后面不仅写好水利的内容,还配了生动逼真的图,甚至还补充了两种养殖方式,一种是鱼稻共生,一种是桑基鱼塘。   她细心补充着鱼稻共生的鱼需要食肉的鱼,避免吃掉稻的根系,但也需要食草的鱼,需要去吃掉水稻边上的杂草。   桑基鱼塘则是用了几句话概括了一下——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   虽是简单,但格外清晰明了。   “这两个倒是有意思。”黎循传仔细琢磨一会儿,笑着点头,“若是这些能推广出去,百姓在一种土地上,至少有两种收益。”   “但这样会不会太累了。”老夫人担忧说道,“瞧着工作量也大了。”   黎淳笑说着:“若是可行,百姓就会固定在这片土地上,累一些,但也会有好日子过,他们也是愿意的,再不济,会有人跟着改进工具的,自秦以来,农事不就是一代跟着一代变化吗。”   老夫人转念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哎,你这是打算给谁写信啊。”   “给有能力的人,去看看这东西到底行不行。”黎淳笑说着。   —— ——   浙江布政司内,刘大夏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正在查看各地农事的情况。   隔壁扬州因为农事发生了震动,他就借机敲打了浙江各地的官府,要求他们老实上报夏税麦的事情。   如今各地上交了账本,他便一点点对过去,若是哪里不对,还打算亲自去看看。   “老爷,扬州来信了。”管家低声说道。   刘大夏正看好湖州的帐,湖州上缴的税收是所有州县里最难看的,知府早早就递了折子上来,说是受灾了。   他打算抽空去看看。   “老师的信?”刘大夏惊讶说道。   他是了解自己老师的,若非有事很少送信,上次还是告知自己多了一个师弟,这才送了一份信来。   接过信封,他才发现这份信厚厚一叠,似乎有本书。   这本书封皮简陋,上面甚至连个字,拔都没有,开偏就直截了当讲如何分辨土地,也不是用规范的表达书写,反而大白话跟个唠家常一样。   刘大夏眉心微微皱起,却还是仔仔细细看了下去。   这本书的页面不多,但内容却不少,而且每一句都是重点。   他看到七八页时就忍不住站直身子,面露难色。   这一章的沤肥倒也不至于写的这么详细。   但是等到看后面的育种,如何给水稻小麦治病却又忍不住拍案叫好。   再看到那几个没见过的字,皱了皱眉,忍不住在纸上把这几个字写了一遍,跟着老师注解的音切读了下去。   接着看到工具篇,看着有些奇怪的工具,忍不住试着比划了一下,却又发现这些工具是顺手的,就是不知道实践起来到底如何。   等最后看到水利篇,看着图片上的水车,水牛拉车等等灌溉工具,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最后看到一种竹子灌溉方式觉得新奇。   一节节被挖一个口的竹子按照‘井’字被铺到地上,然后连接到水里的盒子里,上下口都用盖子盖上,说是用水时,打开盖子,利用水势就能把整个田灌溉好。   他在心里仔细想了想,竟然觉得非常可行。   能控制水,也能控制量,即使需要水源充沛一些。   最让他激动的还要是最后那两个养殖方式,写书的人写的非常详细,还画了一个名叫流程图的东西,简单明了,便是送给不识字的老农也能明白如何操作,更重要的是这东西要是真的能推广,百姓一下子有了两个收益,生活就能便好,却与此同时投入的也更多了,承担的风险也更大了,但这几年日子已经这么不好过了,万一赌对了呢。   “好有意思的想法。”他拍案而起,“套车,我要去找司农参政。”   他揣着那本书高兴地连鞋子都忘记穿了,就直接跑了出去。   “哎哎哎,老爷,鞋子!鞋子!”管家拎着鞋子无奈追了出去。   —— ——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的那本书即将在浙江掀起怎么样的农事变革,现在她只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坐在椅子上读书。   五经如今只剩下春秋一个本了,《诗经》、《尚书》、《礼记》和《周易》她都已经跟着老师学了一遍,也算粗通大意,第一轮攻坚克难也是都学了一遍。   “春秋是关于春秋时期的史书,记录了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鲁国的重要史实,之后为他衍生出的补充、解释、阐发的作品,被称为“传”,“春秋三传”的《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也是你必学的,与此同时, 《五经集注》后面的春秋类别你也要看……”   江芸芸写了一张字的书籍,震惊:“这本书要看好多注解。”   “春秋是字数最多的五经,可考范围太大,要读的书也多,所以自来就是治经中最少的一门课。”黎淳解释着,“许多读书人投机取巧,放弃治春秋后,可能连春秋都没看完过。”   江芸芸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历法先有春秋,后分冬夏二时,因此先秦时期把国史记载叫做《春秋》……”黎淳并没有察觉她的鬼心思,反而话锋一转开始讲课。   这节课后,黎淳难得没有留作业,只是说道:“《谷梁》《公羊》两传侧重阐发《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左传》则侧重历史细节的补充,你这几日便都仔细看这三本书,注解那些晚点看也不急,这几日的功课就不布置了。”   江芸芸目送老师远去,这才说道:“我想治春秋!”   黎循传正喝着茶,直接呛了个正着。   ——选最难的?   但他转念一想,这可是江芸啊。   ——很合理!   他悻悻然点头:“像你会做的事情。”   江芸芸摇了摇手指:“你不懂,按照概率学,既然是最难得,那报名的人就少,哪怕诗经录取三十人,但是报考的人就有五百人,和我这里报考一百人,虽录取十人来说,那也是我的概率大一点。”   黎循传眨了眨眼,和气说道:“听不懂,但你说的肯定有你的歪理。”   江芸芸露出一副‘不和你计较’的神色,继续埋头读书。   既然选择要治春秋,那读书的办法就要跟着改进一下,书本的内容要吃透,争取第一轮学习中掌握一半以上的内容。   那《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势必要先熟练背诵。   两人写作业的时,终强捧着两张帖子入内,面色古怪。   黎循传随口问道:“怎么了?”   “棂星学社的人游学至扬州,在鸿福楼开诗会,请两个哥儿一起去。”他小心翼翼说道,眼珠子忍不住朝着江芸芸看去。   黎循传跟着露出古怪之色,随后也跟着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写了好一会儿字,发现屋内诡异的安静,一抬头,就和两双好奇的眼珠子撞上,不解:“看我干吗?”   “这是宝应学宫里的一个诗社。”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抱着三分看热闹的心态,热情解释着,“就你大哥的那个学校。” 第四十六章   “去诗会!”唐伯虎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这个我有经验啊,你上去就是先摆好派头,脖子要仰着,念几句酸诗震一下他们, 然后再拉踩他们一下, 这样气势就起来。”   他说着说着还嫌不过瘾, 把坐在高椅上, 正在吃糕点的江芸芸提溜起来,那双眼睛挑剔地打量着她, 随后一本正经指点迷津。   “这件衣服太寒碜了, 不行,袖口怎么还短了一截。”   “怎么还梳着小童的发髻,明日你裹个四方巾去, 穿的花花绿绿一点。”   “哎, 原本小脸雪白的, 现在怎么晒黑了点。”   他甚至还上手搓了一下她的脸:“你的脸还怪滑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 张嘴去咬他。   这一刻, 她内心觉得自己大概是小糊涂了。   ——她没事找唐伯虎这只哈士奇取什么经, 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边上的祝枝山看不下去了,连忙把江芸芸救下来:“好好说话, 没事别老逗弄芸哥儿。”   他把人放回椅子上,还亲自给人倒了一盏茶,把隔壁张灵的糕点也给端了过来:“你吃你的, 别理他,诗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作诗就作诗, 不想作诗就吃吃喝喝, 玩得开心最重要。”   “我那个大哥给我发了帖子。”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期待问道,“那我可以不去吗?”   书肆内的气氛蓦得安静下来。   明朝兄友弟恭的道德压制还是很强的。   祝枝山顶着江芸芸热烈的视线,默默摇头:“那有点难。”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晃了晃小腿,把手里白玉糕沉重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半晌没说话。   “你还怕了你大哥不成?”唐伯虎不悦说道。   江芸芸摇头:“我是不想激化江家的矛盾,我一靠近江苍,江家夫人就跟点了炸药一样,我现在就是想好好读书,不想掺和到其他事情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江家的事众人也不好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是如何参加诗会的?”江芸芸的目光看向众人,期待问道。。   唐伯虎摇着扇子,得意说道:“就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个流程,保证一鸣惊人,才气远播,所有人见了我都要夸我一句大才子。”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老实说道:“我写诗不行,我老师说我没灵气。”   她好几天前就开始学作诗了,只能根据平仄简单写两句,韵脚也是勉勉强强凑上的,不能算很差,但和李太白这种灵气十足的诗句那也是完全不能比的。   “嗨,那你真菜啊。”唐伯虎睨了她一眼,为难说道。   “那你上去就先喝一坛子酒,然后装醉?”张灵用他醉眼朦胧的眼睛看她,笑眯眯地出馊主意,“谁来逼你,你就发酒疯。”   江芸芸想也不想拒接了:“不行,不要,不会喝酒。”   张灵嗤笑一声,手指捏着酒盏,轻轻用指尖点了点:“也太没用了。”   “反正你年纪最小,装傻充愣不就行了吗?”徐祯卿坐在她边上,托着下巴,一脸痴迷地看着她,“哇,你黑了也好好看。”   江芸芸无情地推开他凑过来的大脑袋:“不行,也太丢老师脸了。”   徐祯卿被人想也不想拒绝了,一脸心碎地看着她。   ——这么滚烫的手心,心却冰冷冰冷的。   都穆抱臂,也跟着笑眯眯给出建议:“要我说,你进去就说不会,一脸‘别烦我’,然后往那里一坐,看谁敢烦你。”   江芸芸打量着他的体型,然后说道:“这事估计只有你可以。”   这么粗的胳膊一亮起来,是个人都知道躲远一点。   都穆爱莫能助地耸了耸肩,那粗壮的胳膊被衣服裹得紧紧的,继续翻看着书店里的古籍。   江芸芸开始对这四个人绝望,甚至觉得自己对他们报以众望,是自己的问题,随后目光看向稳重的文征明和祝枝山。   这两个一直很靠谱。   两人正聚在一起讨论书法,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便抬头看了过来。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他们并不会为难我。”祝枝山微微一笑,和气说道。   江芸芸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他祖父曾任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他外祖父乃是大名鼎鼎的内阁首辅徐有贞徐阁老。”唐伯虎看热闹不嫌事大,热情给人解释着。   江芸芸一脸敬畏。   ——好厉害的官二代啊,比不得比不得。   江芸芸只好把期待的目光看向最后一个文徵明。   文徵明欲言又止,神色犹豫。   “他出生仕宦之家,他爹现任滁州太仆寺丞,百姓之中素有清名。”唐伯虎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江芸芸磕巴了一下。   ——怎么又一个官二代。   她神色呆征了片刻,愁眉苦脸地坐着,连着手中的糕点也不香了,目光微微一动,正巧和角落里独自一人赏画的徐经对上。   徐经嘴角微动,然后尴尬地低下头。   ——没得说,这个是超级富二代,谁没事和钱过不去。   江芸芸失落地低下头,悲愤说道:“那我这个诗会怎么办?”   她以为这群人整日往诗会里凑,按道理应该是有很多办法的,没想到没一个指望得上。   大失所望!   她愤怒得跳下椅子,准备归家去。   “还能怎么办?”在柜台前打算盘的林徽,慢条斯理说道,“你大哥还是能吃了你不成,你才读多久的书啊,不会作诗就不会,到时候跟在黎家那位小公子后面不就成了。”   江芸芸这才想起店中还有一个靠谱的,满怀期望地看了过去。   林徽抬眸扫了一眼:“看我做什么,我一个商人可没去过这些高雅的地方。”   江芸芸失落地低下头。   “不过……”他话锋一转,抬起头来,笑眯眯说道,“一般场地酒水都是我提供的,毕竟,鄙人在读书人中还算略略有些名气。”   江芸芸头也不回的打算背着书箱回家了。   ——一屋子的人,关键时刻,一个也靠不上。   “哎。”唐伯虎眼疾手快把人拽住,认真说道,“要是他们欺负你了,我就攒个局,我们出个文集骂死他。”   “对,我马上编撰一本丑人集,给他们宣扬一下。”徐祯卿也跟着义愤填膺说道。   从账本里抬头的林徽也跟着笑眯眯出谋划策:“我家中有个印刷坊,可以提供出版,免费的,到时候给你发的大街小巷都是。”   “我给你发!”都穆大气说道,“我已经和这一代的乞丐都混熟了,还能给你编儿歌传出去,宣扬一下!”   “说他们欺负小孩。”张灵笑着看了过来,眉眼弯弯,“不要脸!”   “对!”徐祯卿大声应道。   江芸芸看着一个个一脸认真的人,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   ——有点感动,但老实说不多。   “算了,我明天去看看。”江芸芸踢了踢腿,溜溜达达跑了。   唐伯虎看着她跑远了,一脸沉重:“真是担心,我的芸哥儿是不是只是对我豪横了点,在外面人面前会不会被欺负啊。”   林徽在账本上添上最后一笔,随后慢条斯理说道:“我有没有说过我家在鸿福楼也是有些面子的。”   唐伯虎倏地一下扭头去看他。   林徽微微一笑。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露出诡异的笑来。   —— ——   江芸芸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绿衣服,只是在梳头发时犹豫了一会儿。   “怎么了?”乐山敏锐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要是梳个方巾会不会奇怪啊?”   乐山笑说着:“不奇怪啊,二公子是读书人,虽说年纪小了些,但梳方巾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拿着梳子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我不会,你会吗?”   乐山上前接过梳子,笑问道:“二公子今日怎么想到梳方巾了?”   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我今日有个诗会。”   “诗会好啊。”乐山高兴说道,“多认识一下读书人,也能交流交流。”   江芸芸从铜镜中看着他,随后嗯了一声,故意说道:“你知道今日要见谁吗?”   乐山懵懂摇头。   “宝应学宫的人……嘶……”江芸芸龇牙咧嘴,“小心我的头发啊。”   乐山连连道歉。   “没事,你快梳,我得先去找楠枝。”江芸芸见他神色恍惚,满意点点头。   一开始得知江苍要请他去诗会,她也是恍惚了好久的。   毕竟他和江苍只见过两面,第二次她甚至还茶里茶气了一把,按道理江苍看见她已经是扭头就走才对,这次竟然主动下帖子。   “大公子,为何要请您去诗会啊。”乐山犹豫问道,“您去了,万一让沁园那边知道了……”   众所皆知,夫人四个小孩,其余三个都是一视同仁的,从不偏颇,但大公子一向是独一份的。   哪怕在江曹两家,江苍都是特别的。   作为这一代最为出色的读书人,年纪轻轻就被赋予众望。   江芸芸眨了眨眼,沉重说道:“但是帖子都送到我手上,我不去不是显得太怂了!”   乐山神色变化,最后无奈说道:“也是这个道理。”   沁园现在和紫竹院井水不犯河水,很大原因在于两边如今各有一个看上去都很有出息的读书人。   一个在天下闻名的宝应学宫。   一个直接跟在状元身边读书。   老爷如今就像那个压在正中的秤砣,维持着两边的平静。   “是啊!”江芸芸拍手,“我是一定要去的,早知道之前唐伯虎叫我去诗会,我也跟着去看看了,现在我第一次可不能露怯了!”   乐山也起了胜负心。   “要不在四方巾上压点什么?”   ——“我没钱。”   “那要不擦点粉,芸哥儿老往地里跑都黑了。”   ——“不要,奇奇怪怪的。”   “要不我去花园摘朵花来,戴头上。”   ——“好花孔雀啊,不要了。”   乐山对着穿着朴素的江芸芸一脸不满:“这样穿得也太简单了点。”   江芸芸摸了摸新衣服,又扶了扶新帽子,咧嘴一笑:“不啊,很好了啊。”   —— ——   黎循传坐上马车,江芸芸才发现他今日也好好打扮了一下。   “你穿得这么花里花哨做什么!”江芸芸大惊失色。   “你穿得也太土了吧。”黎循传大怒。   两小孩四目相对,随后各自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   “穿得很花吗?”   “穿得很土吗?”   两人各自扯了扯衣服,眉心紧皱。   “我是怕他们会欺负你,想着穿得有威慑力一点。”黎循传握拳说道。   “这也是我新衣服了,已经很给他们脸了。”江芸芸珍惜地摸了摸针线。   黎循传恨铁不成钢:“我祖母给你做的那几件衣服呢?”   说起来,黎家老夫人可太爱打扮小孩了,尤其是漂亮小孩江芸芸,一年四季,一季四件衣服,从头到尾都包圆了,只是没有一件是清爽干净的纯色衣服,大都是花团锦簇,花红柳绿,看上去格外喜庆。   黎循传这件就是黎老夫人做的,那就一个精致花哨,远远就能看到一朵花在走路。   “太花了。”江芸芸摸了摸脸,“怪不好意思的。”   黎循传摸了摸衣服,随后安慰自己:“没事咱俩输人不输阵。”   “他们也请了许多人,两个哥儿不必太过担忧。”诚勇笑说着,“听说请了不少府学的人,想来也有哥儿们认识的。”   黎循传摸了摸衣服,故作镇定:“我不紧张,我去过好几次了,有个乡巴佬没去过。”   乡巴佬江芸芸无辜得睁大眼睛。   他话锋一转,嬉皮笑脸说道:“但是没关系,我陪你一起。”   江芸芸嗯了一声,随后掏出一本小册子。   这是她自己整理的知识难点,四书五经各一本,只有巴掌大小,很方便揣在兜里,一有空就拿出来看看。   黎循传哀嚎:“出去玩,你在干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抓紧碎片时间,从海绵里挤出时间,学习化零为整。 ”   黎循传一脸自闭得转了个身,脑袋朝着他,自暴自弃:“有些人,真的很烦。”   鸿福楼是扬州有名的酒楼,一向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二楼的雅间已经全都被包下,一楼的大堂也是座无虚席。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不少诗词和鲜花。   那些字意气风发,笔锋几乎要破纸而出,那些画各有特色,山水高洁,人物逼真,线条流畅。   至于在字画间错落有致摆放的盛开鲜花,既有艳丽的牡丹,也有素雅的兰花,每一种都不会突兀。   就连每一张桌子都是用扬州最流行样式,一整块原木切割,不曾刷漆,中心阔大,四周镶边,桌面干干净净,如今用‘米’字形整整齐齐摆放着,丝毫不会觉得局促。   鸿福楼对外高雅的格调呼之欲出,怪不得那些读书人一有钱了,就喜欢在这里碰面吃饭。   今日二楼左侧最大的梅字房被棂星学社的人包下了。   宝应学宫有不少学社,大都是志同道合之辈,其中棂星学社是所有学社里最有钱的,不少富家子弟都会加入这个学社,用来结交相同家庭的朋友。   江苍自然也不例外,背靠扬州首富江家和应天大富曹家,他一入社就在这里有领头羊的架势。   这个学社出门在外格外阔气,加上学子们也有些本事,所以在南直隶有些名气。   九月是宝应学宫每年都有的游学月,你可以单独出门,也可以和同好一起商量要去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和学社的人一起,成群结队,路上也有个照应。   棂星学社今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选了扬州作为目的地。   “扬州府学学风浓郁,早有耳闻,今日可不能输。”   “请的都是名列前茅的人,定要讨教讨教。”   “黎公的徒弟今日也要好好试试深浅。”   “听说有一个人才十岁,刚开始读书。”   有人的视线下意识看向江苍。   江苍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并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   他素来平和不爱说话,有些傲气,却又不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是个很矛盾奇怪的人。   “看佩水做什么?”和江苍关系好一点的人立马抱打不平。   “闵然别生气,我也没别的意思。”那人见状,爽朗一笑,“只是听闻这人和佩水有点关系,所以有些好奇。”   “周柳芳你整日好奇这些家长里短,怪不得上月的考试掉在尾巴上。”那个叫闵然的人不吃这套,冷笑一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柳芳果然大怒。   其余人连忙各自安抚着两人。   “今日要见客,不要自己先起了内讧,丢了脸。”开口说话那人穿着深蓝色衣袍,腰间压着一块水色极好的碧绿玉佩,除此之外并无太多装饰,却明显是这里面开口有分量的人。   他一开口,本来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各自退了一步,扭头不说话。   “还是我们陈社长说话有面子。”有人打趣着。   陈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回扬州后可要去见见你的家人?”陈施坐在江苍身边,笑问道,“这几日跟着我们跑上跑下的。”   江苍点了点头:“晚上便回去看看。”   “我们昨日去了之前受灾的村民家,听说江家也有去赈灾。”陈施笑说着,“怪不得江家能在扬州走到这个地步,这个敏锐程度确实是高。”   江苍冷沁沁的视线微微看了过来,那张过分苍白的脸落在秋日暖阳中也丝毫染不上颜色:“家中长辈的事情,我并不清楚。”   陈施是应天最大的布商,和曹家有密切的生意往来。   江曹两家生意做得再大还是少一样东西。   族中子弟在官场上的人脉。   陈家能一跃成为应天最大的布商,最大的原因在于陈施的舅舅在五年前考上了进士,如今在山东某地做知县。   江如琅在他入学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和陈施打好关系。   “听说你姐姐许了扬州卫总兵的小儿子。”陈施被他看得飘了一下眸光,但还是笑说着,“等开席了,可要请我去热闹热闹。”   “自然。”江苍低头,轻轻波动了一下佛珠,眉眼低垂,不再说话。   “昨日去的那些村子真是无趣,那些种地的真有意思,见了我们这么热情,原是捧着一本破烂册子,问我种地的事情。”有人说起昨天的事情,不悦说道,“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情,我说不懂,他还说小状元都是都是懂的。”   “什么小状元,好不要脸啊。”   “就是,而且懂种地的能是什么状元。”   “还说那人年纪小得很,估计是小孩子胡闹呢。”   “一个乡下人见了读书人就叫状元,何必与他置气。”   “本是打算看看他们的,安慰安慰他们,谁知道他们这么不识好歹。”   江苍安静听着。   他和江芸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四岁启蒙,自小就在书房读书,只在几次不经意间远远见过几次,那时的江芸胆怯沉默,和路边的草芥没有区别。   再有就是那两次印象深刻的见面。   第一次是他在大雨瓢泼中,狼狈地跪在地上,瘦弱矮小,就像角落里最不起眼的苔藓,但是那一次,那位一生清名的状元却在为他说话。   第二次是在江家的正堂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言语不卑不亢,却在触及老师底线时骤然出鞘,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但也在最后恭贺他科考高中。   他变得不一样了,那是一张脱胎换骨,好似换了一个人一样的变化。   他一直往那些受灾村子跑的事,家中早有人寄信与他说过。   那些村民说的,也许就是他。   但是,他懂农事吗?   江苍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平息着心底不知不觉再一次弥漫开的微火。   ——“你不能输给他,你怎么可以输给他。”   就在此刻,大门敲响。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人穿得华丽,一人穿得朴素,偏同样睁着好奇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进来。   “你是黎家的小公子。”陈施先一步起身,快走到黎循传面前,“快,里面请。”   黎循传被他热情把着手臂,刚走了一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反手拉着江芸芸到自己身边。   “这个是我小师叔。”他把人往前一推,大声说说,“他叫江芸。”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和他四目相对。   陈施脸上笑容一僵,随后懊悔说道:“有些太激动了,竟把你忘记了。”   江芸芸歪着脑袋,大眼珠子滴溜溜都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眯眯说道:“没事哦,读书久了,眼珠子难免累了点。”   黎循传想笑,但又不好意思笑起来,只好紧紧拽着江芸芸的手臂,把人推进去。   棂星学社这次一共来了八个人,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金光闪闪。   江芸芸眯了眯眼,眼珠子一动,就和窗边的江苍对上了。   江苍穿着浅蓝色的衣袍,衣面上花纹都是用金丝银线勾勒的,衣袖领空用撒金的收益做了一道道水波纹路,借着秋日的阳光一照,好似一道道金色的水波圈子。   两人的对视很快就引起屋子里人的关注。   大家都是人精,下意思屏住呼吸看着他们。   “大哥。”江芸芸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下,和和气气行了一礼。   江苍起身,回了一礼。   “哎哎,坐着里坐着里。”黎循传回过神来,把江芸芸推去另外一边的角落里,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把她包圆起来。   陈施也跟着在黎循传身边坐下,热情寒暄着:“两位吃饭了吗?”   黎循传看了江芸芸一眼。   “吃了,早上吃了两个馒头,一张大饼,一个鸡蛋,一碗牛奶,一碗豆浆。”江芸芸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忍不住回味,“早上的酸菜馒头好好吃。”   “你吃好多啊。”陈闵然惊讶说道。   江芸芸咧嘴一笑。   她笑起来,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一闪一闪的,瞧着格外可爱。   “你这十岁才开始读书,不会以前都光顾着吃了吗?”周柳芳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可你不是读了这么久的书,还在读书吗。”   周柳芳脸上笑意一顿。   “哎,看来我俩一个毛病,都管不住嘴。”江芸芸话锋一转,叹气说道。   雅间内沉默片刻,随后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   黎循传大声安慰道:“没事,咱们是能吃是福,别人是嘴贱挨打,不一样的。”   江芸芸茶里茶气地继续叹了一口气,可怜极了。   周柳芳大怒,正打算说话,突然听到陈施淡淡说道:“江小友正在长身体,多吃点也没什么。”   江芸芸又是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   众人说话间,门口又传来敲门声。   是府学的学生来了。   “芸哥儿。”为首那人见了江芸芸,笑喊着,“来的还真早。”   “良臣。”江芸芸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何家几个兄弟怎么没来?”黎循传好奇问道。   “还不是托芸哥儿的福,他们家中也有不少耕地,打算回家照着那本农事书做一轮。”叶相笑说着,“你不厚道啊,上次明明见你写了这么一大本,发出来的却只有那几页。”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筛选了一下,有些不是还没有人实践过,等衡父家中那片实验地种过一轮了,我才能看看。”   “你们说什么种地的事情?”陈施不解问道。   叶相得意说道:“就我们上次赈灾,芸哥儿有感村民种地艰辛,自己整理了一本农事册子,想要让村民种地更……更什么来着。”   “科学!”盛仪大声说道,“这样收成就会高,虽然我家不种地,但我爹还是买了一本拿回去看了。”   “那些农民嘴里念的小状元就是你!?”有人失声说道。   江芸芸啊了一声,谦虚摆手:“百姓们乱叫的,你们不要这么叫。”   那人无语。   ——谁想这么叫你啊,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那本书是你写的?”陈施不可置信问道。   他是看过那本被农民格外珍惜,翻页都小心翼翼的册子。   他看不来农事的好坏,但那些文字却格外白话,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倒是那些画格外精细,依稀可见笔锋。   ——他本以为是那个骗子糊弄这些不识字的人。   一侧的江苍顺势看了过来,拨弄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是我整理的。”江芸芸谦虚说道。   “谦虚什么啊!”十五六的岁盛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大喊道,“有些东西书里可都没有,楠枝说了,都是你自己想的。”   “是吧楠枝!”他甚至找了个帮手。   黎循传也跟着骄傲说道:“对,他超级厉害的!”   叶相见棂星学社的人神色各异,忍笑地推了推盛仪的背:“你刚才不是说渴了吗?还不坐下歇歇。”   盛仪哦了一声,紧挨着黎循传坐:“确实渴了,秋老虎也怪厉害的。”   江芸芸给他倒了一盏茶。   “啊,我们芸哥儿真好。”他笑眯眯说着。   “你们扬州学子怎么不读书,改行种地了?”周柳芳笑说着,“怪不得有些人黑漆漆的。”   黑漆漆的江芸芸摸了摸脸。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叶相慢条斯理说道,“总比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要来的好。”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大好年华正是读书的时候。”周柳芳皮笑肉不笑,“种地那是农民的事情。”   “农业是国之根本。”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你现在吃的,用的,都是农业手工业的人给你提供的,你不能用这样的口气去评价别人。”   她顿了顿,还是说道:“太没有礼貌了。”   “病学者厌卑近而骛高远,卒无成焉。”叶相也跟着冷下脸来,口气严厉。   “话也不能这么说,没有三斤不上称,读都没读好,如何能教育好农民。”陈闵然反驳着。   “是啊,万一东西不成,耽误的可是一季的农事。”有人小声说道,“这可耽误不起。”   “什么教育农民?”黎循传不悦反驳着,“如今非父非官,如何用教育这样的词。”   “他们大字不识一个,难道不需要教育吗?”周柳芳冷笑。   “人家会种地,会踩水车,你会吗?”盛仪嘲笑着,“写两个酸字就觉得了不起了,各有不同,何必以长比划人家短,也不嫌害臊。”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两边人好像要吵起来了,心中却是平静无波,脑海里只闪过一句经典的话。   ——打起来,打起来!   许是她看热闹的眼珠子实在太囧囧发亮了,很快就被牵入战局。   她眨了眨眼,和稀泥:“理越辩越明啊,真是年轻人啊,继续啊,别客气。”   一个在场年纪最小的人说出这么故作老成说话,所有人脑海里闪过‘离谱’两个字,一肚子的话瞬间被戳了一阵,刺啦啦放了个干净,一句话也不想说了,真没意思啊,好像被鄙视了一样。   ——这个江芸瞧着笑眯眯的,可真是难对付啊。   棂星学社的人想着。   ——芸哥儿又是和的一手好稀泥,真是讨厌啊。   府学的人如是想着。   “好了,今日不是来对诗切磋吗?”一直不说话的江苍淡淡开口,“人都齐了,就先上菜吃酒吧。”   江芸芸借着喝茶的姿势,顺势去看江苍。   她对江家人除了恶心人的江如琅,大都是没有任何情绪的。   江湛如此。   江苍也是如此。   曹蓁是,江漾也是。   江芸的苦难根源不是这对母子,而是强娶周笙的江如琅,而且资源有限,不得不争抢的大明社会。   江苍察觉到他的视线,淡淡看了过来,那双酷似曹蓁的眼眸,这般扫了过来,高傲冷淡。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来。   江苍一愣,摸着琉璃珠的手指微微一滑,指甲磕在手腕上,随后移开视线,不再理会江芸,开始组织起诗会来。   “呦呦呦。”黎循传把一切尽收眼底,立马跟她咬耳朵,“他不理你了呢。”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   小年轻就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说话阴阳怪气的。   她本着助人为乐,化解情绪,顺手把黎循传推了出去,大声吆喝着:“让他做第一个,他要做第一个,他特想做第一个。” 第四十七章   水摇金刹影, 日动火珠光。   鸿福楼位于文津桥附近,边上就是内城湖,从二楼窗户口看去,视线极好, 向北可以看到各大书院、寺庙尖尖的屋顶, 向南能看到巍峨的城门, 和若隐若现的民房, 向前则是波光粼粼的游湖。   湖面上游船货船交织在一起,笨重宽广的货船吃水极重, 慢慢悠悠在湖面上行走, 彩锦飘飘的游船却好似一片树叶,轻飘飘地在他们之前穿梭。   “就用‘秋’为题吧。”江苍说道,“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 但九月的扬州微霜已降, 秋水方清, 也不逊色。”   “佩水果然是扬州人啊, 真是看哪哪好啊。”陈闵然笑说着, “鄙人不才, 字还能拿得出手,今日就让我来誊诗。”   众人都无异议, 然后把目光正大光明地落在被江芸芸推出来的黎循传身上。   这位黎公的孙子想要自己先开口,大家自然也打算先试试扬州读书人的水。   “秋江长渡芙蓉老,门前倒霜黄菊鲜。飞花正落扬子渡, 行人又上广陵船。”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还没说话, 江芸芸立马捧场鼓掌:“好, 好诗啊!”   黎循传面带微笑, 点头坐下,但丝毫不耽误一脚踹了踹江芸芸的小腿。   叶相也随后夸道:“离别诗,很是合景。”   “‘门前倒霜黄菊鲜’,好生动形象啊。”盛仪鼓掌。   “清丽俊逸,韵味悠远,好诗。”陈施笑脸盈盈扭头问道,“江小童学诗了吗?”   江芸芸正一个人偷摸摸吃一个看上去像油炸栗子,但是吃起来又有鱼子味的零食,说叫金栗。   这一桌子的美食琳琅满目,令江芸芸印象深刻的是几道鸿福楼的招牌口味,一道乳酿鱼,说是乳酪塞进鱼肚子里,然后红烧的唐代吃法,一道名叫八仙盘,说是一只鹅全部剔骨后,用八种口味烹饪,各有不同,最后是一道生腌大闸蟹,远远就闻到一股酸味。   她刚一坐下,就被收了魂,趁着大家不注意,就开始哼哧哼哧自己吃了起来。   陈施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就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把嘴里的油炸栗咽了进去。   “不是说吃饭了吗?”陈闵然目瞪口呆。   原来几人说话就三炷香的时间,她的桌面已经堆起一个小土堆了,一看就是坐下来就在吃的。   “芸哥儿还在长身体的。”黎循传先一步维护着,但手里还是老实地把她面前的吃的都端走了。   ——憋吃了!   江芸芸用帕子擦了擦嘴,倒也不避讳,直接说道:“我刚学没几日,只会几句打油诗。”   陈施含笑:“这有什么,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诗会就是锻炼才思的,不若现在就做一首,大家也好帮你看看哪里还有问题。”   江苍下意识去看陈施,手指轻轻拨弄着佛珠,却没有出言阻止。   叶相笑脸盈盈说道:“既然芸哥儿刚学,也不急于一时,说不定连韵脚都没学会呢,等学会再来显摆显摆也不迟。”   “是啊,哪有这样要求人的。”盛仪直言道。   “打油诗也是诗啊。”周柳芳笑脸盈盈反驳着,“听说你之前打败了一众扬州才子,大家都说你是神童呢。”   扬州府学的人一顿,这才明白今日他们大概是冲江芸芸来的。   大明朝开国到现在一百二十三年的时间,可状元也不过三十四个,一个普通人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状元,就拿扬州府学的人来说,黎淳说就是他们见得第一个状元,能见到还是托黎循传和江芸芸的福。   黎公收江芸芸为徒这事,不仅在扬州引起过很大的风波,就是在整个应天府也是那段时间人人议论的,这个据说十岁之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一非神童,二非家中财力丰厚,三非世代官宦子弟,怎么就能入了黎公的眼,成了状元徒弟呢。   大家都是读书人,今日既然碰到了,自然也恨不得试不试他的深浅。   “那便想一首,若是不好,我们就不先不写上去,你觉得如何?”陈施笑脸盈盈说道。   虽是如此说,但大家都知道若是他真的做出打油诗,怕是出了这道门就要成了全扬州的笑话了。   叶相眉心微蹙,心生不悦。   他性格最是温和,已经觉得这事在为难芸哥儿了。   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在大家说话期间,江芸芸不知又从哪里摸到一个水晶猪蹄尖尖正捧在手里啃,猪蹄尖尖裹着糖色,上面撒着核桃仁,饱满圆润,入口即化。   “你早饭没吃饱?”江苍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把猪蹄啃得干干净净,这才老实说道:“早上是吃饱了,但是刚才先走路去了黎家,然后又走路过来,有点饿了,而且之前唐伯虎跟我说,我要是不会,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吃吃喝喝就好了。”   唐伯虎在苏州还是有些名气的,但是不太好。   “哈,原来和唐伯虎做朋友,怪不得自称小状元。”周柳芳不屑说道,“这等沽名钓誉的狂浪之辈,你竟然还听他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无辜说道:“那我听谁的,我也没去过诗会。”   许是她的态度太过真挚,显得对面的周柳芳格外咄咄逼人。   扬州府学的人立马露出不满之色。   ——怎么还欺负小孩!   ——太过分了,我们芸哥儿多好脾气啊。   ——芸哥儿和谁做朋友,和他有什么关系!   周柳芳也跟着脸色僵硬,觉得一口气上不来。   “伯虎虽说性格确实狂傲了些,但为人真挚,你却在背后肆意诋毁别人,难不成要做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之辈。”叶相淡淡驳斥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周柳芳回过神来,抱臂,不屑说道,“你们自甘污秽,不以为耻,反而振振有词,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伯虎确实还挺狂,那张嘴一张嘴就没一句好听的。   这些事扬州府学的学生也是深有同感,每每也气得咬牙,偏他和江芸关系好。   江芸既是状元的徒弟,又也有真本事,尤其是那本农学书出来后,之前大家都说给他宣传一下,他却很谦虚,连连拒绝,是一个格外谦逊的人。   这样性格好,长得好,人又谦虚,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人,府学的同学还是很喜欢的,爱屋及乌,对唐伯虎也多了点滤镜。   ——也没有这么差嘛!   “今日我们是因为诗会来的,可没兴趣听你说别人坏话。”盛仪直接摆了脸色,“棂星学社在应天也算略有名气,却不想也是这般汲汲蝇蝇之辈。”   扬州府学今日来的人不少,也跟着纷纷指责着,有脾气大的,甚至起身准备离开。   陈施连忙出面打着圆场:“柳芳也是性子急,怕你们不知道他的为人,他说话冲了些,但心却是好的,你们千万别放在心上,我自罚三杯,你们多多担待。”   他说完就直接倒了三杯酒,当着众人面一饮而尽,强行把此事压了下去。   这一下,连着脾气最好的叶相也有些不悦。   这人釜底抽薪,倒是现在显得扬州读书人咄咄逼人,态度不好了。   “我就说这人的嘴应该缝起来的。”江芸芸把嘴里的甜藕咽了下去,这才慢条斯理做了一个嘴巴拉链的手势,“没用,开着也没用,还打扰我吃饭的心情。”   这话说的有些直接了,但也显得刚才陈施的话就少了一份威慑力,扬州府学的人也跟着露出笑来。   江芸芸说完,赶在周柳芳暴怒,棂星学社开口反驳前,继续说道:“不是说要听我作诗吗?还听吗?”   “自然洗耳恭听。”陈施轻笑一声,只是眼睛不带笑意,淡淡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随后指了指桌子上的那碟艳红欲滴的石榴。   “我要是做的是今日最好的,你就帮我剥个石榴,要两个。”江芸芸看着周柳芳,比划出两个手指。   周柳芳眉心微动,立马追问道:“那若是做的不是最好呢?”   江芸芸笑说着:“那我给你棂星学社的人一人剥一个。”   扬州府学的人连连摆手:“哪有最好的说法,不要不要。”   “好啊,就要这股傲气。”棂星学社立马接话说道。   “你们也太欺负小孩了。”   “那是他自己说的,和我们有什么关心。”   江芸芸笑意加深,那双俊秀的眉眼微微弯起,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显得格外单纯无辜。   叶相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原本黎循传还有些担心,但是一看到她脸上的笑,立刻开始同情周柳芳。   ——江芸什么人,他吃过亏吗!   ——没有!   ——不仅不会吃亏,关键时刻还会咬人!凶的嘞!   江芸芸站起来,摸着肚子消消食,绕着小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绕的人,头都晕了。   “好了没?”   “这个最好怎么要想这么久?”   “催什么啊,等一会就等不住了?”   “江间波浪接天涌,塞上落日截长河。”她盯着外面的江色,慢慢吞吞念了一句。   黎循传非常给面子的鼓掌:“好!”   盛仪不甘示弱:“好!”   扬州府学的人也跟着淅淅沥沥开始鼓掌,掌声越来越大。   江芸芸看向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扭头,对着他们压了压手掌。   整个过程可以说非常的浮夸。   棂星学社的人一个个露出难言的鄙夷神色。   “丛菊两开寄他方,书扉一叶赤忱心。”她话锋一转,对着周柳芳意味深长说道。   “好!”黎循传站起来鼓掌。   盛仪也跟着大喊一声。   “是不是转折生涩了些?”棂星学社中有人立马叫嚣着。   “哪里生涩,由远及近,由上到下,由物及人,不是极好的秋日诗劝学吗?”黎循传立马不悦反驳着。   “就是就是!”盛仪连连点头。   “对啊,哪里不好啊。”府学的人也跟着叫嚣着。   “好极了啊,赤诚心,这读书要是没了这颗心,我看读得再好也没意思。”   “是啊,花可以乱寄,书确实不能乱读的。”   棂星学社的人也不甘示弱。   “莫名其妙的诗句,一下子是江间,一下子是塞上,从菊花到读书也太突兀了。”   “可不是,这么跳,谁知道在说什么?”   两边因为这首诗吵得不可开交,江芸芸顺势把刚才自己够不到的焦鎚,也就是有点像现在的芝麻球的一道点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了出来,然后一口咬下去。   酥脆蓬松,香气肆意,芝麻的香味瞬间弥漫出来,里面还裹着一点糖浆,入口即化,好吃得不得了。   江苍正坐在他身边,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有这么饿吗?   陈施在混乱的吵架人群中找了一会儿,才找到正蹲着吃樱桃煎的江芸芸,顺手把人拉了起来。   “你看这首诗,似乎算不上好诗,大家的意见都这么多。”他故作为难说道,“你的石榴怕是吃不到了。”   江芸芸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等把吃的都咽了下去,这才慢慢吞吞说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算不上最好也是情有可原。”   “是这个道理。”陈施点头,“可偏偏刚才小友口出狂言。”   江芸芸嗯了一声,眼睛睁得更大了,无辜说道:“没有口出狂言,今天的诗里,肯定是我的诗喜欢的人更多,自然是最好的。”   陈施一怔,隐隐觉得不对劲。   “觉得我写得不好的人,举手!”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读书人大都楞在这里。   “你看大家虽然都对我有批评意见,但心里还是赞同我这首诗的,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真是好人啊。”江芸芸竖起大拇指。   周柳芳嗤笑一声,举起手来:“不好意思,我就是觉得不好。”   “我也觉得不好。”棂星学社中有人陆陆续续举起手来。   “你看,也有人觉得不好。”陈施耸肩,无奈说道。   江芸芸又跟着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你不懂,李太白这样的人都还有人不喜欢呢,但我们之所以盛赞他,还不是喜欢的人比不喜欢的人多。”   叶相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大声说道:“不喜欢的只有三个人,可喜欢的人足足有十一人啊。”   “对啊!”盛仪眼睛一亮,“只有零头说不喜欢,那说明这些不喜欢的人读书一定都是滥竽充数之辈,不懂什么叫好诗啊,不像我,我就是觉得好极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连连点头,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位置:“是的吧,我也觉得我这首诗写得极好,果然只有吃饱喝足才有第一生产动力。”   陈施这才想明白江芸的打算。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诗句。   府学今日来了七人,加上黎家那位小公子,一共八人,棂星学社一共来了六人,要是按照人数算,就算棂星学社的人都举了手,那也是一票险胜,但是棂星学社的人岂会人人举手,这不显得明显欺负人嘛。   所以这首诗不管写的如何,那她一定是今日最好的诗。   这人,出人意料的聪明。   在短短时间能想出这个办法,想明白自己的处境。   陈施忍不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吃饱喝足,开始捧着一盏热茶慢慢悠悠喝着,眼神放空,神色木然,呆呆地坐在角落里,被一圈少年围着,个头瘦弱,身形矮小,瞧着更显出几分稚气。   “哎,我瞧着芸哥儿做诗不错啊,他干嘛说自己做的不好?”扳回一局,盛仪神清气爽,笑问着黎循传。   黎循传闻言,不明所以地叹气,幽幽推了推发呆的江芸芸。   江芸芸回神,笑说道:“和李太白比,那简直是云泥之别。”   盛仪呆在原地。   ——同窗们,谁作诗会和李白比啊。   “哎,我要这个大点的石榴,还有这个。”江芸芸顺势指了指果盘里的石榴,指挥着,“白皮不要,剥得干净一点,哎,叫人来端盆水来洗个手吧。”   周柳芳屈辱地接过石榴,手指握着石榴咯咯作响,死死盯着江芸芸。   “愿赌服输。”江苍漆黑的瞳仁淡淡扫了过来,盯着他强忍着愤怒的瞳仁,“让跑堂端盆水来。”   —— ——   “开诗会有吃有喝真好啊,怪不得唐伯虎每天都要跑诗会。”临走前,江芸芸捧着石榴碗,大声感慨着。   黎循传下意识低头去看她的肚子。   ——吃了这么多,竟然也没鼓出来。   江芸芸从头到尾,除了做了那首诗就一直在吃东西,一群人就他一个人吃的最欢快,半桌子的东西都是她吃的。   叶相忍笑说道:“那以后我们邀请你,你还参加吗?”   江芸芸仰头想了想:然后断然拒绝了:“还是读书好,我最喜欢读书了。”   盛仪差点一个踉跄摔了,失声问道:“你喜欢什么?”   “读书啊。”背后的黎循传顺手把人扶着,阴阳怪气学者江芸芸平日里说话的口气,“我爱读书,读书使我快乐。”   江芸芸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盛仪一脸不可置信,随后回过神来,忍不住说道:“坏了,我不会是真的要认识未来状元了吧。”   背后突然传来冷哼声。   “狂妄。”周柳芳甩了甩袖子,把两人推开,直接走了。   有人吃了瘪脸色不好看,有人倒还是大气。   “都说扬州有高人,叶兄的文采确实很厉害。”   “黎小公子的后面几首诗也很好。”   “哪里哪里,你的也不错。”   “看来你们明年下场有望一举夺魁。”   大家互相夸了几句,各自相互离开。   江芸芸捧着满满当当的石榴站在阴影下,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寒暄告别。   读书人也怪有意思的。   “你不和你的弟弟说一声。”临走前,陈施随口问道。   江苍摇头,直接扭头离开。   陈施眯了眯眼,看着他的背影,随后扭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江芸。   江芸正和人笑眯眯说这话,平易近人,瞧着甚至还有些呆呆的,丝毫没有刚才反将一军的敏锐机灵。   ——真是有意思的兄弟两人。   他眼珠子一动,还未收回视线,就被江芸芸抓了个正着。   江芸芸还是笑着,只是摇了摇手里的石榴碗,笑得更灿烂了。   陈施脸色发黑,转头离开了。   “总算走了,他们真没意思。”黎循传见人都走了,立刻垮下肩膀,“都说棂星学社里的人个个都是富家子弟,眼高于天,今日见到了,才知道之前听说的,都已经美化许多了。”   叶相也跟着摇头:“一群人不想着读书考试,整日汲汲名利,科举之路难成。”   “可不是,那个陈施跟个笑面虎一样,比那个周柳芳还讨厌。”盛仪抱怨着。   “我们只请了一下午,也该回去了。”叶相带着府学的学子们转身离开。   江芸芸抱着石榴碗:“我们也回去读书吧。”   黎循传挣扎:“要不再逛逛?”   “过几日吧,马上就是重阳节了。”江芸芸铁血无情地拉着他的手说道,“还是读书要紧。”   两人走了几步,突然一朵桂花枝落在江芸芸的石榴碗上。   她呆呆抬头,正看到酒楼一扇窗户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欠揍笑脸。   “呦,这不是我们舌战群儒的小状元郎嘛?”唐伯虎趴在窗边,粉色的袖子自窗台上跌落,歪着头看着她,瞧着她抬起头来,立刻笑眯了眼。   随后,唐伯虎背后冒出一个个熟悉的脸。   黎循传磕磕绊绊说道:“你们,你们怎么在隔壁啊?”   张灵趴在唐伯虎背上,大红色的纱制宽袖在风中飞舞,笑说着:“本是打算英雄救美,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啊。”   “哇,这么美的人,嘴巴也这么毒啊。”徐祯卿感慨着。   “是他们活该。”都穆抱臂说道。   黎循传摸了摸脑袋,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嘴里塞着石榴籽,腮帮子鼓鼓的,对着上面的人懒懒挥了挥手,然后直接拉着黎循传走了。   “读书要紧。”她说。   黎循传只好含泪回家。   只是当夜回家的时候,江芸芸一回到小院就发现不对劲了。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着周笙。   周笙一言难尽:“你和大公子见面了?”   江芸芸警觉:“远远隔着一张桌子呢,我全程都在吃饭呢,而且是他邀请我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夫人又闹什么幺蛾子。”   院子好的!   人也是好的!   花花草草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后松了一口气。   “还没开始闹呢。”吃着糕点的江渝小心翼翼凑过来,伏在她耳边八卦嚼舌根,口气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和好奇,“江苍和爹吵起来了!” 第四十八章   江苍和江如琅吵架了!   原本打算去读书的江芸芸立马一个激灵坐了回去:“仔细说说, 怎么回事?为什么吵架啊?动静大吗?”   江渝也跟着兴奋起来:“爹打了江苍一巴掌,然后没一会儿夫人就跑过来了,然后连江湛都跑过来了,江蕴这个没用的, 就知道哭, 要说还是江漾胆子大啊, 还敢冲进去骂爹, 然后被管家抱出来了,然后爹就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江芸芸听着一团混战, 突然察觉出不对劲, 眯了眯眼:“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   江渝愣了愣,蹭得一下起身说道:“我今天作业没做好,我要去做作业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 一把把人摁住, 狠狠打了一下她的屁股。   “你现在连江如琅的书房都有胆子去了, 我看你真的是胆大包天。”   江渝仰头大哭起来, 在她膝盖上扑腾着。   “娘, 娘, 哥哥打人。”   周笙忙不迭跑进来。   “想打她很久了。”江芸芸把人拦住,又打了江渝屁股一下,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随随便便跑前院去,上次去沁园就警告过你了, 这次还敢去江如琅的书房,我看你是安生日子过久了, 想挨打了是不是。”   江渝又挨了几下打, 扑腾得更厉害了。   “哎哎, 先别打了,渝姐儿下次不要乱跑了,快跟你哥哥认个错。”周笙有点心疼,虽两边安抚着,但也没上手救人。   江渝梗着脖子不认错。   江芸芸看着就来气:“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了是不是?”   “不是故意过去的。”一侧的小春怯怯说道,“是大公子身边的人突然在我们这边打转,二小姐觉得不对劲,这才偷偷跟过去的,后来听到书房那边很热闹,怕有问题,才想着跑过去看看,不是故意去的。”   江芸芸看了过去。   小春见她看了过来,吓得脸都白了,整个人都躲到阴影里,甚至还在发抖。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脸。   ——我长得这么可怕?   江渝在她膝盖上剧烈扑腾着,大声倔道:“你污蔑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视线,木着脸,让陈墨荷把烛台拿来。   陈墨荷犹豫。   “拿来。”她沉声说道。   陈墨荷只好小心翼翼把一个小烛台端了过来,也没直接递过去,只是一步之远地站着:“芸哥儿要做什么,仔细伤了手。”   “拿过来。”江芸芸面无表情伸出手来。   陈墨荷一脸担忧,但见江芸芸一脸坚决,还是端了过去:“可别烫到了,这个烛油可烫了。”   江芸芸接过烛台,轻轻靠近江渝。   “哎哎哎,小心啊。”陈墨荷大惊。   “啊啊啊。”江渝吓得整个人抱着她乱扑腾。   整个场景看上去更惊险了。   她吓唬了好几次,到最后江渝就开始抱着她的腰装死,时不时扑腾两下。   “你知道玩火自焚是什么意思吗?”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江渝有气但又不敢发,小脸嘟着。   “你知道火有危险,所以不敢靠近,但你怎么就不知道江如琅危险。”江芸芸垂眸,注视着小女孩,安静说道,“因为江如琅最近没打你了吗?”   江渝露出一只眼睛看她,眼睛水汪汪的。   “还是因为你觉得我现在有出息了,所以哪怕再闹腾,那些人也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三分薄面。”江芸芸平静问道。   江渝哼哼唧唧不说话,一脑袋钻进她怀里。   “你现在就是在走那条钢丝,一头是江如琅,一头是我,谁也不知道到后面会是哪一头先出问题。”江芸芸示意陈墨荷把烛台拿走,“那根绳子一旦被人松了手,第一个受伤的不是我,也不会是江如琅,只会是你。”   “你若是摔下来了,你叫我和娘怎么办?”江芸芸把人放下,摸了摸她冷汗津津的额头,“谁能第一时间救你,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你该学会防患于未然。”   江渝捏着手指,嘴角不甘心地动了动。   “你有什么要说的?”江芸芸问道。   江渝抬眸睨了她一眼,臭着脸说道:“我说了,你会不会还打我屁股?”   “不会。”江芸芸淡定说道。   江渝看了她好几眼,随后才小声说道:“我一直去前院,是怕他们给你使坏,所以才时不时想去看一下的。”   她说着说着嘟起嘴,也红了眼眶:“我是担心你的。”   江芸芸一怔,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谢谢你,江渝。”   “而且你整天都很忙,娘也忙,所有人都很忙,我一个人也好无聊。”江渝开了口索性破罐子破摔说道。   江芸芸沉默着,伸手摸着小女孩柔软的发丝。   内宅,实在是太消磨人了。   江渝倔强地看着她,不说话。   “好了好了,说开就好了。”周笙连忙打着圆场,伸手把江渝抱在怀里,“好孩子,你哥哥也是担心你。”   江渝抱着她的脖子不说话。   “江渝,你的未来不应该在这个江府,你也不能把自己桎梏在这里,以后我会带你去更远更好的地方。”江芸芸伸手,把两人抱在怀里,“娘,你也是。”   “江家的事情我自己会应付,可你们要为了你们的未来开始做准备。”江芸芸擦了擦江渝腮边的金豆豆,低声说道,“我教你读书,是希望你以后能走你自己喜欢的那条路,而不是跟江湛一样,成了江家的踏脚石。”   江渝呆呆地看着她。   “你是说江湛的婚事……不好?”周笙下意识抱紧江渝。   她这半月自然也一直听着江渝在她耳边碎碎念着江湛的婚事,前几日应天曹家还送了三十几箱的嫁妆,动静极大。   府中人人都说这是一门好婚事。   她不知道那个扬州卫总兵到底厉不厉害,但想着好歹是做官的,大夫人和老爷这么喜欢这个大女儿,总不会太差。   江芸芸只是摇了摇头:“不好说,但若是好,江苍不会这么失态,算了,这些事情我们也做不了主,你带江渝去洗漱睡觉吧。”   周笙脸色凝重,哎了一声,抱着喊屁股疼的江渝就打算走。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自己走!我也没打多重。”   江渝站在原地哼哼唧唧。   “小春,牵着渝姐儿的手一起走。”她点了点角落里的小春,面无表情说道,“今后,小春也开始读书,我会定期抽查你们的功课,要是其中一个人不行,那就两个人都别吃饭了。”   小春惊呆在原地。   ——我也能读书!   江渝也惊呆在原地。   ——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眼不见心不烦,挥了挥手,示意陈墨荷赶紧把人带人。   陈墨荷连忙把两个小孩一左一右牵着:“走喽,洗个脸洗个手,去睡觉觉喽。”   屋内只剩下江芸芸和周笙。   周笙心事重重在一侧坐着,好一会儿才说道:“大小姐的婚事不好吗?”   江芸芸神色凝重:“至少那个扬州卫总兵并不是好相处的人,那个许敬我没见过,但我见他爹许昌的时机不对。”   周笙迷茫地看着她。   “之前楠枝在我这里读书的时候,我带他去拜访江如琅和夫人,我在江如琅的书房外见到他。”江芸芸简单解释道,“若是涉及婚事上的事情一般都会有冰人,这些事情都是在正堂上沟通,在书房太过隐私。”   周笙也跟着神色凝重。   “那日我过去的时候将近午后,那人刚出来,而且他特意提了我。”江芸芸蹙眉。   再往后退一步,既然都聊天聊到中午,为何不留下来吃顿饭。   是不想吗?还是不能?   那个高大粗鲁,目中无人的总兵,怎么看得上江家。   周笙一脸慌张:“他提你做什么?你们可有发生冲突。”   江芸芸笑说着:“你看你也觉得奇怪,这件事情不应该和我有关系,我和沁园关系不好,和江如琅关系更是一般,江湛的婚事他们怎么会提起我呢,就算退一万步,他们要借老师为婚事筹码,但科举这条路不好走,我现在连县试都没过,所以我的存在不会有江苍高。”   她顿了顿,含糊说道:“我之前听楠枝说过江家是如何让老师来扬州的。”   那个一直存在他模糊记忆里的封建王朝的朝廷在那一个下午突然有了一个狰狞的轮廓。   不动声色,却掩盖不了庞然大物的凶悍。   有人想要让黎民安来到扬州,从而迫使黎淳来。   可为什么要让他来?   他一个已经致仕的礼部尚书,退得也心不甘情不愿,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谁也不知道这个巨大棋盘上看似毫不相干落下的一子,到底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周笙心中混乱:“我听不懂,但这事会不会牵连你?”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有事一定要跟我说。”周笙握着她的手,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担忧地看着她。   —— ——   日子一晃而过,重阳前几日,忙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的黎淳心血来潮,说要带他们两人去登高爬山。   江芸芸的四书五经已经学得格外扎实,注释的书也都复习了两轮,最近在开始把黎淳书房里的书一本本看过,如今不仅黎循传深受迫害,祝枝山和徐经都不得不跟着卷起来。   文徵明呆了一个多月,心理压力过大,收拾收拾包裹跑应天府去了。   张灵、唐伯虎和徐祯卿三人不务正业,勾勾搭搭,不知道去哪里浪了。   都穆考察扬州地形后,也突然对种地有了兴趣,开始钻进徐经买的那几亩地里。   “爬山?”江芸芸头也没从书本里抬起来,“哪座山?”   “听黎叔说是观音山。”诚勇说。   “是栖灵寺东侧的那个观音山吗?说是扬州最高山,每年六月十九日有香会,北起滨海,南到应天府最南边和安徽等地的香客都会赶来进香,有“第一灵山”之称。”黎循传高兴说道,“ 隋炀帝曾建行宫‘迷楼”在此,正好也可以去看看,而且现在九月,风景正好。”   江芸芸把今日的作业做好,吹了吹墨迹,这才笑说着:“行,那我要准备什么东西呢?”   “不用,黎叔那边都准备好了,到时候芸哥儿敞开肚子吃就好了。”诚勇笑说着。   黎循传暗搓搓刺道:“有些人可是可以一个人吃半桌的人,那黎叔光吃的就要准备很久了,真是辛苦啊。”   江芸芸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说道:“你怎么知道我长高了三寸啊。”   “我没问你。”黎循传笑意一顿,立马板着脸反驳道。   “你这两个月只高了一寸呢。”江芸芸开始得意起来,“我可是三寸。”   她比划了一个手势,若是有尾巴,恨不得直接翘起来。   “我听说爱吃油炸和甜食的,长不高的。”她甚至一本正经讽刺着,“坏了,有人不会长不高了吧。”   黎循传开始心平气和地举起书来读书。   江芸芸兴奋扭头去看诚勇:“你想听我如何长高三寸的秘诀吗?”   诚勇心有余悸,连连摆手:“我去给两位哥儿准备下午茶。”   这两个月一直没有长高迹象的江芸好似突然开窍了一样,个子开始猛长,所有衣服都短了一大截,愁得老夫人直念,秋天刚做的衣服还没开穿呢,突然就不能穿了。   只有江芸一个人最高兴,逢人就说自己涨了三寸!   三寸!   那可是三寸啊!   高调到路过的狗也必须知道这个喜讯,烦得黎淳见了他扭头就走,   出行那日,江芸芸穿着新加长的衣服,开开心心上了马车。   三人都穿着新衣服,黎风带着吃食器具单独坐在后面那辆马车,师徒三人则坐在一起。   “这算是我第一次带你们去踏青。”黎淳心情也很好,摸着胡子说道,“虽不是暮春三月,但也是金秋九月,你们今日的功课就是写一篇秋诗,一篇登山赋。”   出游写日记真的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两徒弟一点也不抗拒,齐齐应下。   “今日尽情得玩,之后回去好好读读,到过年才能休息,之后江芸要备考县试,至于楠枝等江芸考好,也可以准备回老家考乡试了,争取一举夺魁。”   两个小少年对视一眼,随后又各自轻笑一声。   “是。”两人行礼应下。   黎淳点头。   马车悠悠走着,秋日的扬州别有一番热闹,所有的一切都好似被蒙上暖洋洋的色调。   今日的重阳,路上挂满了茱萸,路边店家住户也都摆上了菊花。   “扬州最大的贸易是什么?”江芸芸看着湖面上昼夜不息,冬夏不停的货船不解问道,“好像没有淡季,连过节都这么热闹。”   “扬州城内设有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还立有钞关,一个盐务,一个商货税款,都是民生大事,自然货船不息,便是过年也不会停。”黎淳解释着。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是掌两淮盐政,那钞关到底是做什么的?”江芸芸好奇追问道。   之前听说周鹿鸣在码头搬东西,就是和钞关有关,可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说每次都是很多商人来交钱,有用银子的,但也有用叫宝钞的东西,只是格外嫌弃宝钞,说这个东西没用。   为此她还特意打听了一会儿,却发现对这个宝钞的记录非常少,所以趁着今日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个部门和我们大明的宝钞有关,太祖时期发行宝钞,用来代替金银流通,但奈何效果一般,等到了宣德四年,商贩开始拒用宝钞,金银铜的压力很大,所以就开始准许商人在各地设立的钞关用大明宝钞交纳商货税款,用来流通大明宝钞,如此也可以趁机增税,缓解国库压力。”黎淳解释着。   “钱贬值了?”江芸芸惊讶,“宝钞是纸币吗?”   黎淳点头:“太祖时期下令中书省造‘大明通行宝钞’,分为六种面额,分别是一百文、两百文、三百文、四百文、五百文和一千文,一千文等于一贯铜钱,也就相当于一两白银了,算得上是货币,也确实是用桑皮纸制成的。”   江芸芸沉默:“货币贬值最简单的不外乎流通的货币超过所需求的货币,大明宝钞可是发行过很多次?”   黎淳点头:“光太祖和太宗就印发过四回。”   “纸币本身不值钱,所以要有朝廷做背书,为了保证纸币的价值,也就是纸币有信用,所以才可以在市场上流通,发行纸币需要准备面额相当的准备金,必要时刻,允许百姓用纸币向国家交换同价位的黄金或白银。”   黎淳眉心一动。   江芸芸顿了顿:“我看现在交易还是都是铜钱和银子,没见过什么宝钞?是不是说明宝钞已经没有价值了。”   “对,现在已经不用了,在正统年间一贯的宝钞就不值一文钱呢。”黎循传嘟囔着,“只能放在家里看看,宫里还喜欢赏赐这些没用的东西。”   黎淳扫了他一眼。   黎循传偷偷挨近江芸芸坐。   江芸芸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反而把这个事情简单捋了下:“这个贬值也太严重了,越是贬值越是花不出去,越是花不出去,越是贬值,恶性循环,而且现在白银流通这么活跃,两相对比,加剧了宝钞的越来越不值钱。”   “那你觉得要如何是好?”黎淳眉心微动,借机考问道,“楠枝,你也想想。”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看是打算继续推行宝钞还是直接用白银当流通品。”   “两者有何不同?”黎淳问。   “如果用白银,那白银体量就在这里,一旦有人大量囤钱,势必会引起流通的白银价高,而且更严重会激发民变,而且用白银流通不方便,对于促进经济也不利。”   “至于用纸币,也有不好的,就像现在的贬值,而且纸币造假可比金银简单。”   江芸芸歪头想了想:“当前情况,在交流本就困难的情况下,用什么都很需要慎重取舍。”   “那不是都不行!”黎循传不解,“难道还是以物换物好?”   “自然不是!”江芸芸仔细思索后反驳道,“我觉得还是纸币好,两者取其轻,当然是流通纸币更方便。”   “那不是现在这个情况?”黎循传皱眉,“现在的情况还是白银交易好啊。”   “那是因为一开始的制度就不行,第一没有足够的金银储备,第二不合理等价回收旧钞,而且……”她顿了顿,“发行的目的也不对。”   “目的有何不对?”黎淳忍不住眉心微动。   “发行的目的是为了商人做生意方便,是为了百姓生活更好一点吗?”她睨了黎淳一眼,大声嘟囔着,“还是因为国家没钱了,想要从百姓那里拿点钱回来……”   黎淳面无表情举起手来。   江芸芸立马闭嘴,甚至把黎循传往前面推了推。   黎循传和祖父对视一眼,哆嗦了一下,然后用手挡住脸。   马车内格外安静。   黎淳收回手,继续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一本名叫政治的书里看的。”   “道洽政治,泽润生民,是你会看的书。”黎淳沉吟片刻,叹气说道,“书中可有讲破解之法。”   江芸芸想了想:“最简答的就是把市面上流通的钱收回来。”   “历代无一不是这么做的,但收效甚微。”黎淳皱眉,神色凝重,“甚至宝钞越来越不值钱。”   “那就直接换个钞,准备足够多的白银,改变一开始发行的目的,重新确立国家的威信。”   黎淳又是摇头:“太宗登基时,户部尚书夏原吉曾建议宝钞提举司在明年印造新钞时,改印永乐年号,太宗不允,此事变成了定例。”   江芸芸挠脑袋:“还有一个损办法书里没说,但我自己琢磨的。”   黎淳看着她嘴里说着蠢办法,脸上却跃跃欲试的样子,虽不太想听,但还是忍不住说道:“说来听听。”   “一千文宝钞相当于一两白银,设置这个为一比一比例,如今白银使用率高所以一千文宝钞已经不等于一两白银,那为了维持这个比例,为何不……”她顿了顿,“加大宝钞发行,三千宝钞兑换一两白银。”   黎淳和她对视一眼。   一人面无表情。   一人眼珠子乱动。   江芸芸摸不准老师的脉,只好把黎循传推了出来。   ——不是!这人什么毛病啊!   好端端吃着水果的黎循传被迫挤在两人中间,一脸心如死灰。   “好好坐着,拉拉扯扯像什么话。”黎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说道,“要是饿了,吃点糕点压压肚子,但也不要吃多了,小心爬山岔气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马车停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也跟着传了进来。   江芸芸飞快跳下马车,看着热闹的山脚,发出乡下人的声音:“哇,好多人啊。”   黎风扶着黎淳下了马车。   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重阳皆向来有清气上扬,浊气下沉的说话,所以山顶已经影影绰绰的人形。   “重阳节,登高爬山,自然人多。”黎淳看了眼热闹的人烟,脸上露出笑来。   山脚两侧都是做生意的小贩,支了个摊子,见了人就大声吆喝,笑脸盈盈,说话间,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年轻的郎君,俏丽的姑娘,欢乐的孩童,年迈的老人,一个个结伴而来,神色喜悦,也有不爱爬山的,让人抬着轿子上山。   “走吧。你们先走,我年纪大了,慢慢走。”黎淳淡淡说道,“有黎风陪着,不用担心。”   江芸芸和黎循传自然不好意思先走,便跟着老师走走停停,看看风景,走快了就停下来看看。   观音山风景极好,哪怕是秋天,植被依旧茂密,三人走走停停,黎淳时不时出个题,两人也都答了上来。   江芸芸打算治春秋,最早关于重阳节的记载就在《吕氏春秋·季秋纪》中的一句话。   “‘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是日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讲的是天子祭祀,若是破题可以从‘帝王授受之源,制度以为悉当’开题。”   黎淳摸着胡子,满意点点头。   不知不觉间三人就爬到了山顶的观音寺。   观音庙依山势筑殿,山体曲折,楼殿参差,山与庙浑然一体,远远看去气势恢宏,可若是真的站在这里,感受着古树蔽日,红墙高耸,更能感觉出面前建筑的壮丽。   “曲径通幽处。”江芸芸笑说道,“这里布置和其他寺庙不太一样。”   整个观音寺的构造并非在一条中轴线上,你若是从山前路上山,曲折逶迤,等攀登到顶,却又并非直接见到山门,整个山门殿坐西面东,但天王殿和圆通宝殿却是坐北朝南,完全符合地势走向。   书中所说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如此。   “一点也不对称,走的我有点累。”黎循传喘着气,忍不住问道,“你不累?”   “我每天走路来上学,要半个多时辰。”江芸芸比划了一下,“你看,所以长高了。”   黎循传露出‘受不了’的神色,扭头去看正殿圆通宝殿:“我刚才听人讨论,说这里供奉的主佛像不是‘释迦牟尼’,而是‘观音菩萨’,东侧房为文殊菩萨,西侧房为普贤菩萨,文殊殿为地藏王殿,主殿圆通宝殿有观世菩萨的巨型像,我们去看看,考试也要开始了,去求个签。”   江芸芸也有了几分兴趣,兴致勃勃地脚步一转:“走,去看看。”   圆通宝殿香火鼎盛,到处都是求签的香客,还未靠近就远远看到中殿门口的巨大香炉里一缕缕细烟凝聚成的冲天白烟。   “小心被燎了衣服。”进去前,黎循传特意叮嘱了一句。   江芸芸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一脸好奇地看着周围。   殿外琉璃青瓦,红墙高柱,气势辉煌,殿内正中的佛像格外巨大,烛台摇曳,香火袅袅,腾云驾雾,好似当真有神佛降世,高高在上注视着自己。   那尊巨大的观音衣裙飘飘,白裙好似真的能飘起来一般,面相慈悲,一手托白玉瓶,一手拈着杨柳枝,动作温柔,栩栩如生。   黎循传虔诚地下跪许愿。   “你不求?”他给自己求了一签后不解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从神佛上收了回来,随口说道:“我不信这个。”   黎循传脸色大变:“呸呸呸,在观音庙说这个做什么。”   江芸芸无辜地看着他。   “那你在门口等我。”黎循传严肃说道,“不要胡说八道,我给你求一签,你快出去,菩萨见谅,芸哥儿年纪小,不懂事。”   他碎碎念着,随后虔诚地摇着签筒。   江芸芸在殿门口百无聊赖地站着,眼珠子随便转了转,看到竹林一侧时,突然神色一顿,朝着一个角门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了下来,眉心微微皱起。   ——那不是江湛的丫鬟吗? 第四十九章   若是在平时见到江湛的侍女并不奇怪, 今日又是重阳节,各家小姐夫人出门登山烧香倒也正常。   只是前日许家来纳吉,抬了三十台礼物,还带了一对大雁, 请了李同知家的老夫人作为媒人上门, 应天的曹家舅舅也亲自来了。   听说纳吉之后就要做婚服, 所以要安心呆在家里, 她今日应该在家才是,而且早上出门时, 也没听说沁园那边有出游的消息。   现在江湛的丫鬟单独在这里, 也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要不要帮忙。   这个位置有点巧妙,在正殿圆通宝殿附近, 往里走却不是后面的殿宇, 而是穿过一大片紫竹林就会到隋炀帝所建的迷楼。   只是她还没想清要不要上前问问, 那丫鬟却先一步看到她, 脸上露出慌张之色, 之后匆匆忙忙跑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也没好意思继续看着,只好安心等黎循传出来。   黎循传虔诚地给每个人都求了签, 兴冲冲跑出来说道:“好签啊!”   “你这个签可是上上签,茂林松柏正兴旺,雨雪风霜总莫为, 异日忽然成大用,功名成就栋梁材’, 解签的师傅说松柏茂林乃贵气象呢。”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真是好兆头啊。”   黎循传压低声音, 高兴说道:“这次一口气考过院试!”   “好啊, 争取拿个小三元!”江芸芸完全不谦虚地说着,随后又问道,“你的呢。”   黎循传皱眉:“不太好,说我是持灯觅火之象,凡事待成,求取功名之事还需等待,就是姻缘之事,也不可强求。”   本着‘右眼发财,左眼睡眠不足’的江芸芸立马安慰道:“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不准的!”   黎循传立马踢了她一脚:“大殿门口胡说什么呢,走走走。”   他推着人就走,正巧碰到黎淳慢慢悠悠走了上来。   刚才三人在迷楼处赏景,他看得格外仔细,所以特别慢,但走马观花观光的两小子已经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所以黎淳只好先把两个不懂欣赏的小子打发来求神了。   “也快正午了,找块阴凉处填填肚子,过了日头再下山。”黎淳说道。   三人就在紫竹林选了个凉亭坐下。   黎风带人把吃的喝的都拿了出来,虽是秋日,却还有微微的温度。   “这个盒子还真保暖。”江芸芸惊讶说道。   “这可是用藤蔓编的,缠了三层,密不透风,油泼不进,而且下面有个小火炉。”黎风笑说着。   江芸芸好奇地看了一眼,还没看出一个门道,突然被黎循传推了推胳膊。   “哎,这不是你那个大姐姐吗?”他跟她咬着耳朵,小声嘀咕着。   江芸芸顺势看去,正看到江湛带着那个丫鬟在不远处走着,神色匆匆。   江湛穿了一件很朴素的衣服,眉心紧皱,健步如飞,瞧着心情不好。   主仆两人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   “你上次回家去参加纳吉,那天怎么就没回来了?”黎循传不解问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没事,我就是去走一个过场的,但是又怕他们又叫我过去,来回走动不方便,我就直接在家里读书了。”   黎循传哦了一声:“这么麻烦啊。”   “确实麻烦,里面的人我都不认识,那个许昌我们之前就见过,那日好端端拉着我,假装是第一次见面,说了好一会儿,还遇到一个很奇怪的人,非要让我问他是谁?”江芸芸抱怨着,“真没意思。”   黎循传听着下饭,催促道:“你仔细说说。”   —— ——   那日纳吉,江家开了正门,铺了红布,挂了红灯笼和红绸,甚至还开了几桌席,请了不少人,宴会走到一半,就连正在读书的江芸芸也被人请了过来。   那时,黎淳正在给他讲解文本内容,闻言就让她今日早些归家。   黎循传抓耳挠腮地亲自送人过来:“我家中没几个姊妹,与我年纪差得也大,我还没见识过家中出嫁的热闹呢。”   江芸芸笑:“那等她大婚那日,我请你过来。”   黎循传眼睛一亮:“好啊。”   乐山站在门口小心提醒着:“家中在等着二公子呢。”   一大早,乐山就提醒过她,今日要不要留在家中以免来回奔波,但江芸芸想着此事应该和她关系不大,沁园那边也不想见到她,这才慢慢悠悠跑去上课的。   等江芸芸去了正清堂才知道原来是许昌想见他。   江如琅不得不把人请过来。   两人其实早早就见过一面了,但都有默契地当做没见过,相互问了几句,便没有再交流。   来这里的人大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人,对江家内部的事情略有耳闻,一开始没见到江芸倒也觉得不稀奇,但是等许昌来了,却开口说想见一下江芸,众人还觉得摸不清头脑,猜测是不是想要攀上那位黎公的关系,只是听着两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完全不像打算深交的样子,又觉得格外奇怪。   今日主角自然是许家父子和江家的人,江苍换了一声深紫色的衣服,被同龄人围着说话。   那个许敬和他爹体型不相上下,面容黝黑,身形壮硕,好似一座小山,两人坐在一起,半边墙面都被遮住了,一开口和打雷差不多。   他动作粗鄙,神色傲慢,见了江芸只是倨傲地看了一眼,开口讥笑着:“好小的小鸡崽子。”   江芸芸不愿和他起冲突,理也没理他,直接转身就走了。   许敬粗眉一皱,出手就想拦人教训一下,却突然被他爹挡了一下。   “江家两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江老爷好福气。”动作间,有个年轻人慢条斯理说着话。   江芸芸见有人帮他解围,扭头看过去,只是还没看清面容,就看到不少人飞快地把人围了起来,猜测这个大概就是乐山说的,京城大人物。   “是啊,我之前就说江家有福气啊。”   “可不是,江家大公子在宝应学宫读书极好,下场乡试定能一举夺魁。”   “这位二公子也跟着状元公读书呢。”   “要我说,这些都不如您厉害呢。”   一群人大为殷勤,那人只是笑着,目光追着江芸走了一圈,这才收回视线,笑说着:“今日主人公也不是我,大家何必围着我。”   正堂里热闹极了,外面堆满了许家送来的礼物,各家赴宴的人送来的贺礼,满满当当堆满了整个院子,听说后院也设宴了,曹蓁带着江湛在应酬。   江芸芸也有些好奇,就躲在角落里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观察观察。   ——万一以后给江渝用得到呢。   ——来都来了,我先浅浅学一下。   快到正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有些不够格的人只能站在花园里聊天的,堂中已经站满了人,甚至还有之前见过的江苍的几个同窗。   有几人被众星拱月围着,听交谈好像就是京城来的人,曹家那位舅舅围着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年轻人,热情打转。   “你是每天都没东西吃吗?”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芸芸连忙把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扭头去看。   来人正是陈施,他穿了件和江苍差不多样式的深紫色的衣服,腰间挂着长短不一的玉佩串,错落有致,袖口绣着一圈显眼的金丝,随着他的动作金光闪烁,富贵逼人。   那日在鸿福楼他穿的还只是低调的奢华,今日却好似主家一样,穿得高调奢侈。   “吃了,刚才被叫回来的时候,正打算吃点心的,没来得及吃,有些饿了。”江芸芸解释着,随后又不解反问着,“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毕竟那日她可没给棂星学社的人留面子。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陈施笑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说道:“我们不是只见过一面吗?”   陈施笑容一僵,打量着江芸芸无辜的神色,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芸芸一听就警觉起来,努力从脑海里翻了翻薄薄几页的历史书,搜寻无果后,她只好怯怯问道:“请问,你谁?”   陈施咬了咬牙,随后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我来自应天陈家,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和你家有生意往来,族中也有长辈在各地为官。”   江芸芸哦哦了两声,认真听着他继续说下去,看看是不是家中还有什么大人物。   谁知他说完就没有再说了,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江芸芸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然后呢?   ——家中也出状元了?   陈施等了半天,只等到这个呆反应,脸上笑挂不住了,用扇子点了点江芸芸的肩膀,臭着脸强调着:“我和你家有生意往来,我家有人当官。”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知道啊,我听懂了,所以你家中是出了一个状元吗?还是也出了一个大人物。”   ——不是,你小子真听懂了还是故意讽刺人啊!   ——状元是路边的白菜吗!   陈施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江芸芸一头雾水,瞧着情形不对,又见没什么热闹看了,就打算偷偷先溜。   “哎,你真有趣,你就是黎淳新收的徒弟,瞧着也没有很出色的地方嘛。”她还没走,就被一个身形瘦长的一个男子拦了下来,还伸手比划了她一下的身高,“还挺矮。”   江芸芸只好停下看着面前的瘦高竹竿,瞧着也就二十出头,面容雪白,眉毛细长,长相颇为清秀,只是眼下带着乌青,又穿着彩绘金泥的长袍,头戴一朵大红色的花,比唐伯虎还要浮夸,偏有少点了耀眼的美貌,所以显出几分不舒服的纨绔之气。   正是刚才给他解围的人。   他一来,陈施脸色一变,下意识恭敬地退到一侧去。   江芸芸最烦有人说她矮了,脸色不好:“哪里矮,我才十岁,还会长高的,我这两个月长高三寸了!”   那人也不生气,只是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怪不得衣袖短了一截,今日你姐姐的大好日子,也不选一件好衣服来,江家还苛待你不成。”   江芸芸摸了摸袖口,解释着:“最近长太快了。”   这衣服是半月前刚放长的袖口,不知不觉又短了一小寸。   她是非常满意的。   “江家如此富贵,便是每天都给你做个新衣服,难道还给不起料子。”那人随意说道,“穿这样的衣服也不觉得丢脸。”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打算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说话,便打算绕道离开。   那人竟然伸手把人拦住:“你不问问我是谁?”   江芸芸不耐挥手:“不问,没兴趣。”   一个个流里流气的,也不太像历史名人,她完全没有兴趣打卡。   “这人真有趣。”那人见江芸芸跑了,这才笑说着,“京城里都说黎淳收了一个厉害徒弟,瞧着确实有点厉害。”   他回头,看着陈施,笑说着:“这样的人,怎么就是黎淳的徒弟呢。”   陈施打了一个寒颤。   他虽笑着,可眼底丝毫没有笑意,瞧着有些渗人。   “张大公子!”有人殷勤地笑着迎了上来,“您是富贵窝里出来的,鄙人最近得了一块红玉,年纪大了也看不出好坏,您见多识广,还请来掌掌眼。”   那张公子微微一笑,又恢复了笑脸盈盈的样子:“陈老哪里的话,您在外做生意的,眼力见自然是好的。”   两人把臂而走,相谈甚欢。   —— ——   “那个人是谁啊?”黎循传惊讶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他说我矮,我不想和他说话。”   黎循传无语:“你都说你会长高的,现在才十岁,矮一点不是很正常,你在生气什么?”   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他姓什么?”一直沉默的黎淳开口问道。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听说姓张?”   “大概几岁?”   “有两个人,瞧着像是兄弟,跟我说话的那个大一些,二十左右吧,人很高很瘦,也很白,但是瞧着身体不好,眼圈下面黑一圈。”江芸芸比划了一下,“流里流气的,我不喜欢。”   黎淳眉眼低垂,随后轻笑一声。   两小孩齐刷刷看了过来,眼珠子在好奇得发亮。   “少管大人的事情。”黎淳板着脸教训道,“与你们无关。”   “哎。”两人只好收回视线,异口同声叹了一口气。   “这个茶开了,可以喝了。”黎风笑说着,“先吃饭吧,爬了一早上的路也饿了。”   江芸芸捡起馒头咬了一口,随后开心地眯起眼睛:“这个叉烧肉可太好吃了!”   “还是老张听你说的,在香料里多加留了几勺蜂蜜,还加了海鲜熬成的汁,然后才和酱汁混在一起腌制,今日天还没亮就放在明火上慢慢烤到熟透,表皮都酥软了,肉还是柔嫩多汁的。”黎风笑说着,“得你一句好吃,老张可要开心死了。”   “这个杏酪也好好吃,加了牛奶,滑而不腻,表面还香香的。”黎循传吃得格外开心,手舞足蹈。   “也听了芸哥儿的话,撒了点糖,放在烤炉里烤了一会儿。”黎风笑说着。   黎循传不解扭头:“你现在品鉴美食的本事与日俱增啊。”   江芸芸打马虎眼:“都是书里教得好。”   “我的书里可没这个东西。”慢慢悠悠饮着茶的黎淳淡淡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悄悄去看黎淳。   却不想,黎淳也正垂眸看着她,立马吓得好似被烫到一样,连滚带爬收回视线。   “都是林徽教坏我的!”她立马甩锅。   “没想到五典书院出了名的文雅,店中还要美食集。”黎淳慢条斯理感慨着。   江芸芸没说话装死,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只当没听懂。   黎淳冷笑一声。   江芸芸可怜弱小地缩到黎循传身边。   黎循传没良心的把人空了出来。   就在三人吃饱喝足时,紫竹林右侧,靠近迷楼的地方突然传来巨大的动静声。   “人呢?人在哪里?”有个粗狂的声音宛若雷鸣一般响起。   原本正在竹林里散步的人下意识看了过去。   热闹中心是一个身形高大,体格臃肿的锦衣男子,现在正一脚把身边的仆人踹倒在地,神色暴躁,面容蛮横。   “去给我找!找不到就你们都杀了。”   江芸芸也顺势看了过去,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黎循传一怔,连带着休息的黎淳也看了过来。   “那个人就是扬州卫总兵许昌的小儿子许敬。”她低声说道,“好像出事了事情,我得去看看。”   黎循传吃惊:“这人是……”   他神色震动,随后又拉着江芸芸的手:“不是和你那个大姐姐有关吧?这人长成这样,跟他爹一样魁梧,他们要是真的有冲突,你上去有什么用,还是去叫人来吧?”   “我刚才在紫竹林口就看江湛身边的那个丫鬟,她们好像是一个人来的,应该是有点事情,我怕出事。”江芸芸说,“我就去看看,对了让人帮我去江家叫人,嗯,叫江苍来,只叫江苍来!”   她说话就急匆匆走了。   黎循传拦不住,也想跟着走。   “坐下。”黎淳淡淡说道,“耕桑你脚程快,下了山坐马车去,再让小厮把另外一架马车赶上来。”   耕桑哎了一声,快步离去。   黎循传急得打转:“不行啊,芸哥儿这么小,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   黎淳叹气,呵斥道:“慌什么。”   黎循传站在原地,一脸凝重。   “你说他小,可你却完全没有他的章法,我且问你,你姓什么?”   “黎。”黎循传小心说道。   “那他呢?”黎淳继续问道。   “江。”   “那是江家的事,你一个外姓人去了,江家大姑娘正值婚姻大事关键时期,你若是去了,她的名声要不要了。”黎淳不悦说道,“坐下,等人回来。”   —— ——   那边江芸顺着人群快速循着刚才江湛的方向走去,只是快走到山门还是没找到人。她不知道人是已经走了,还是被躲起来了。   山门口人来人往,摊贩边上的小桌子也坐满了人。   江芸芸站在阴凉处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人群中有几个不似寻常游客的人,那些人警觉地在人群中扫视着,却又没有找个地方坐下,只是来回走着,瞧着正好绕着下山的位置。   她不过多看了几眼,就有人警觉看了过来,江芸芸顺势拿起一侧的幕篱帽。   “我这个帽子极好,又遮光还透气,你看这个纱,清透得很,可是轻容纱嗯!小公子快看看。”卖帽子的男人笑着吆喝着。   江芸芸只好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   那几人打量了一番就收回视线。   江芸芸捏着帽子垂眸站了一会儿,也没说话,老板瞧着不对,开始挥手赶人,她突然掏钱买了一个帽子,随后果断转身朝回去的路折回去。   江湛肯定没下去,十有八九躲起来。   她蓦地想起之前乐山跟她讲,曹蓁为了江苍读书所以下人都要站在灯下的事情。   灯下黑。   沁园的人应该耳融目染,最是清楚。   所以她回了紫竹林,顺着一开始看到她们的方向走过去,直到走到快接近迷楼位置时,突然看到一间放下帘子的茶室,停下脚步。   其实大部分茶室只要进了人,大都是放下帘子的,位置清幽,又隔着帘子看得清外面的风景,听说进去就要收费一两银子,若是再消费,那又是其他的价格,能进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一般人也不敢随意进去搜查。   这间茶室同理,只是少了一丝茶香。   这间按理应该是有人的茶室,却没人没有在煮茶。   她脚步一转,站在台阶下犹豫了片刻,随后还是直接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屋内却是空空荡荡,正中的位置摆着已经凉了的茶盏。   “是我,江芸,许敬的人在外面找你,下山口有人堵着,一直躲着不是办法,许敬迟早会找过来,我已经让人去请江苍过来了,你若是信得过,你就出来和我一起出去,我和我老师今日来爬山,我就说我们一起来寺庙祈福,你把这个帽子戴上。”   屋内毫无动静。   江芸芸沉默片刻:“我在门口等你。”   她说完就出去了。   没多久,里面就出来一个带着幕篱帽的女子,她也不说话,只是安静走到江芸身边。   江芸芸没有多说,也没有多看,只是带着她往前走。   紫竹林里,黎循传等着着急,偏又不敢动,一双眼睛忙得厉害,远远就看到江芸身边跟着一个戴帽子的女人,惊讶说道:“啊,他回来了。”   黎淳巍然不动地坐着。   黎循传也只好乖乖坐了回去。   只是两人还没走到凉亭的位置就被人拦了下来。   “好啊,你果然在这里。”许敬狰狞笑着。   江芸芸挡在江湛面前,不悦说道:“虽说你和大姐姐小定了,但还没有婚前见面的道理。”   许敬居高临下地藐视着他:“我就知道她偷人,家中一定有人帮忙。”   江芸芸冷笑一声,大声怒斥着:“许家竟然是这样的家风,真是大开眼界,你现在血口喷人,等今日回家,定要让大人们向你们讨个公道。”   许敬不耐,伸手要把人推开。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你爹见了我,也要叫我一声江二公子。”   “好大的口气。”许敬冷笑,“你算什么东西。”   “我口气为什么这么大,你不知道吗?”江芸芸不进反退,眉眼一挑,意味深长质问着。   出人意料的是,许敬的动作停了。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但面上依旧冷笑:“如今两家结亲,你却肆意污蔑江家人,也不怕坏了事。”   许敬冷笑一声:“要不是有人跟我说她偷人,我岂会如此行事。”   “谁与你说的!”江芸芸大喝一声,“你尽管说出来,我们对峙,我们今日来烧香,你却来无理取闹,好大的威风。”   “你们关系这么好?”身后有狗腿子借机问道。   江芸芸冷笑一声:“之前赈灾的事你没听说过嘛,有什么好不好,前几日才下定,今日就如此行事,也幸好今日大姐姐来烧香了,不然也瞧不见你这嘴脸。”   紫竹林围了不少人,听到动静,虽不敢上前,但还是隔着原处,远远看看。   那狗腿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你们走路上来的?”   “你们烧香回来的啊。”背后突然传来黎循传的声音,“也该早点回去了,快上马车吧。”   “你好端端带她去见外人做什么?”许敬挑剔着,随后怒视着黎循传,“这人就是那人,瞧着瘦瘦小小,格外无用。”   “什么外人。”江芸芸不悦,“那是我老师,这是我师侄。”   “你们这么多人就坐一辆马车!”那狗腿子又问道。   “这马车自然是给女眷坐的。”黎循传不悦说道,“我们读书人都是要走路上来的。”   许敬的人围着她们三人,眉心紧皱。   “我们先回去吧。”江芸芸伸手要带江湛走。   “等会。”许敬突然拦人,傲慢说道,“你真的是江湛,为何没带丫鬟来。”   他猝不及防伸手,要去掀江芸芸身后那人的帷幕。 第五十章   江芸芸眼疾手快, 飞快地拍开那人的手。   声音之大,动作之快,所有人都惊呆在远处。   许敬虎目圆瞪,不可置信地地瞪大眼睛, 一股气直接涌了上来, 伸手就要把江芸芸摔开。   黎循传吓得连忙把两人往后拉了拉。   谁知道江芸芸并不后退, 反而沉默严厉地盯着他看。   江芸芸不笑时, 眉宇坚毅,丝毫不会令人轻视她的年纪。   “江芸。”许敬沙包大的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 咬牙切齿质问着, “你找死是不是。”   江芸芸不为所动,那股眉宇间的少年锐气几乎要冲破身体,凝成和对面这个叫嚣的人一般大小。   她沉默而强大, 并不会因外力屈服。   “许公子。”一直站在江芸背后的女子声音轻柔, “两家结亲不结仇, 今日我只是想悄悄来上个香, 你却闹得人尽皆知, 看来这门婚事并非良缘。”   “若是许家对这门婚事有意见, 尽管上门,何必闹这么大一出, 坏了我姐姐的名声。”人群中,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江苍,终于还是赶了过来。   他拨开人群, 目光并未在许敬身上停留,反而先落在江芸身上, 随后走向江湛。   “阿姐, 我们回家。”他身后的丫鬟连忙上前把人扶着。   “今日重阳, 阿姐想要烧香,家中无人陪护,这才劳烦芸哥儿和黎家一同照顾,还险些害你受累,真是麻烦黎小公子了。”江苍对着黎循传行礼。   黎循传便也跟着回礼:“没有照顾好江姑娘,真是抱歉。”   黎家和江芸有师徒关系,比一般人更为亲密,有了这层关系,江湛今日的出门便不会出格。   江芸和江湛毕竟是姐弟。   他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今日重阳节爹和娘都出门拜访李同知,我出门会友,剩余弟妹年幼,阿姐想出门烧香,却又不想惊动太多人,这才劳烦芸哥儿,搭着黎家的马车一同出行的。”江苍这才终于看向许敬。   这话便是单独说给许敬听的。   许敬面色迟疑不甘,目光在江家三个姐弟身上扫过。   他虽然自己花天酒地,但决不允许自己的妻子不忠。   但那人信誓旦旦,非说自己知道这位江家大姑娘和一个穷书生有关系,还拿出了一方帕子,甚至信誓旦旦说重阳节,他们会在观音庙见面。   “若是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你完全可以重新去质问他。”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你闹了这么大一出,不仅让我们江家没脸,更是让你们许家饱受苛责。”   许敬忍不住握拳,拳头发出咯吱的声音,只是在小厮的拽袖子下,这才梗着脖子说道:“今日是个误会,江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是不是误会自有大人去判断。”江湛淡淡说道。   许家人气势汹汹离开后,紫竹林这才发出巨大的喧闹声,隐晦的视线指指点点打量着面前三人。   江苍扶着江湛,看向江芸,嘴角微微抿起,艰涩说道:“今日谢谢你。”   江芸摇头。   “哎,我还以为你和他们关系不好?”黎循传见人走远了,这才小声问道。   江芸芸笑:“确实一般。”   “那你还帮她?”黎循传惊讶。   “所以我就要落井下石吗?”江芸芸挑眉,“我与他们并无恩怨?”   黎循传错愕地看着他,随后忍不住说道:“你真是,真是是非曲直啊,真是好人。”   江芸芸不理会他,溜溜达达回了老师所在的凉亭,笑眯眯说道:“我回来啦。”   黎淳淡然点头:“先喝口茶,我们等会也可以走了。”   “芸哥儿胆子也太大了,那许敬胳膊比你大腿还粗,你竟然也不怵,我看着都心惊肉跳。”黎风忧心忡忡,“下次可不能再危险行事了。”   江芸芸捧着茶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还没说话,背后的黎循传阴阳怪气拆穿道:“你看他眼珠子,一看就不知道错了。”   他坐在江芸芸边上:“那许敬都要有七尺了吧,你那身高还没到人大腿呢,你还敢凑这么近。”   江芸芸把嘴里的茶咽下去,解释着:“单看拳头当然他大,但做事情怎么可以单看拳头大小呢。”   黎循传抱臂,有些生气:“《周礼·秋官·司寇》中有言:‘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先别生气嘛,听我说。”   黎循传高冷嗯了一声:“我看看你有什么歪理。”   “这事,要先从我们第一次遇到许昌说起。”江芸芸把茶盖子一盖,摆出来说书人的架势,“那日他突然提我的名字,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孩为什么会知道我。”   “江如琅说你坏话了?”黎循传提出一个设想。   “怎么可能。”江芸芸嫌弃说道,“先不说江如琅是个商人,在我身上压了宝,怎么会好端端给我拉仇恨,再者如今江许两家议亲,尤其是江家势弱,恨不得把我吹得文曲星下凡才好,怎么会好端端让许昌揍我。”   “你们那日起来冲突?”黎淳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黎循传先一步告状:“他这个生肖属得好啊,虎得很,还故意激人,那次不是手受伤了吗?还被人拍了拍伤口,血一下子就渗出来了,半个胳膊都红了。”   他连说带比划,黎淳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江芸芸的胳膊。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有这么夸张,我也是有计较的。”   “事事有打算,样样有计较。”黎淳手中的茶盖轻轻磕了磕,“你江芸不愧是神童啊。”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小心翼翼放好茶盏:“当时他听过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是谁?说明他对我早有听闻,而且有点好奇,这样的初始意图是不具备攻击性的,而且我当时还在江家,江如琅再不好也不会任由他闹出人命的,但他来意不明,我也是好奇他的目的,激了激他,可他再生气也没有揍我,只是惩戒地拍了拍我,所以我猜测许家在这次联姻中有其他目的。”   黎淳没有说话,甚至瞧不出喜怒。   “所以今日遇到许敬,我想着他应该也不会对我如何。”她特意强调道,“我不是这么莽撞的人。”   黎家祖孙二人都不吃这一套,都没露出好脸色。   黎循传回归神来:“许家也是在扬州制霸一方的人,对你能有什么企图。”   江芸芸露出无辜的神色,悄悄看向老师。   “那天那个张公子是谁啊?我看许昌对他很是奉承。”她大声嘟囔着。   黎淳面无表情起身:“走吧,也该回家了。”   江芸芸只好遗憾叹气。   许家对她肯定啥企图也没有,她一个十岁小孩能有什么用,十有八九还是老师的问题。   她心里窸窸窣窣,脸上巍然不动。   马车载着师徒三人安安静静地回家了。   “君子避害,小人趋利。”黎淳出声,那双年迈深邃的眼珠自层层眼皮下看了过来,严苛而认真,“你明知许家对你有企图还凑上去,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你以为你运筹帷幄,不过是你还没到他们出手的地步而已。”   他一顿,缓缓说道:“你要记住,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你,还不够看。”   这话有些重了,江芸芸喏喏点头。   “从今日到你明年县试,且安心读书吧。”黎淳下车前说道。   —— ——   “阿姐,今日之事我和爹娘说是你担心我成绩才去观音寺的。”   马车内,江苍和江湛各坐一旁。   江苍脸色苍白,他本就身体不好,这次上山又是急行,脸色更是不好。   江湛沉默地坐着,眉眼低垂。   姐弟两人肖像其母的眉宇间在此刻是惊人的相似。   车外的喧嚣顺着车帘飘了进来,落下两人耳边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江如琅对这门亲事的积极,江芸不知道,沁园的人心知肚明。   这已经不是一门亲事了,这是一门生意。   用江家精心培养的大姑娘去换一条水路生意。   谁也不能破坏这门生意。   江苍不行。   江湛更不行。   “那人值得你不要你的名声?”江苍拨弄着佛珠,压下微微跳动的的心跳,忍不住问道。   江湛猛得抬眸,那双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眼眸压抑着愤怒。   “你就是这样想我?”她压低声音问道,“我就这么不顾全大局的人吗?”   她一顿,随后讥笑着:“江家生我养我,如今不过是要我奉献出我的婚事……”   “阿姐。”江苍骤然打断她的话,痛苦说道,“不要说了。”   姐弟两人陷入难堪的沉默。   街上小孩尖锐的喊叫声顺着风传了进来,听的人心烦意乱,就连路边的食物的香气也变得令人窒息。   “我会好好读书的。”江苍烦躁地拨弄着手串,“我会考上乡试的。”   只要他考上乡试,考上会试,去了殿试,只要他出人头地,有了功名,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他的弟弟妹妹就不会再是踏脚石。   他的姐姐也能在许家过上好日子。   他一定要高中。   那双过分苍白消瘦的手腕被抓出几道刺眼的红痕来。   江湛深深缓了几口气,冷静说道:“是有人传信过来,说知道我和他的事情,所以我才赴约的,来了就看到许家的人察觉到不对劲,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她彻底冷静下来:“信是通过那日纳吉的礼物送进来的,是你同窗的礼物。”   江苍一怔,错愕:“是谁?”   “陈施的妹妹。”江湛冷静说道,“陈家一直和曹家互別苗头,不排除他们想破坏这门婚事。”   “但他们不是扬州人,我和他早就断了往来,所以他们有可能不知情,只是被人借势了,不过就算知道也未必是主谋。”   江苍沉默:“那也是受人蛊惑,那他和江家曹家也非一条心了,今后做生意要慎重。”   江湛注视着那点透过车帘落到手背上的光晕,沙哑说道:“你让人跟着许敬看他打算找谁算账,我会找个借口在家中先翻查一遍。”   她和顾桐仁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若是她身边没问题,那就是他……   江湛沉默着,随后低声说道:“我也不会留情的。”   “江芸那边?”马车走了一段路,江苍忍不住问道,“今日的事若是被娘知道……”   江湛冷不丁问道:“你下过地吗?”   江苍错愕摇头。   金尊玉贵的江大公子自然从未下过地。   “那你和农民说过话吗?”江湛又问。   江苍想了想,问道:“你想要哪种对话?”   “一年几收,何时春种,何时秋收。”江湛解释着。   江苍摇头。   他一个读书人了解这些做什么。   “那日江芸卷着裤腿,把每家地的情况都问了过去,写了详细的介绍,我敢保证他这些的东西比衙门里的农田册还要详细。”   江苍惊呆在远处:“他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因为他觉得他要做,他觉得百姓连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都不了解,更谈不上过好日子,而且他甚至知道一些农事,问那些农民为何不种占城稻。”   “他那日做了好多事情,做了好多你不会做,大多数读书人都不会做的事情。”   江湛自然是跟家中大人赈过灾,但那是施舍,是他们富贵人家博美名的手段。   那些在贫困人家觉得是天文数字的赈灾粮食,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粮仓里最不起眼的东西。   她们被层层家丁围着,唯恐被人弄沾了裙摆,高高在上接受着他人的感谢,那才是她熟悉的赈灾。   可那日,她跟着江芸来回奔波,走得筋疲力尽,看着他捧着那本本子涂涂写写,深一脚浅一脚地坐在泥泞中,哪怕那些农民拉着他絮絮叨叨哭诉着,来来回回说着同样的话,他依旧没有任何不耐,好言安慰着。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江芸和那些她知道的读书人的不一样。   那不是她知道的,只会风花雪月,嬉笑怒骂的读书人。   书中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似在那日突然有了真切的,实在的认识。   她是沁园的人,所以不能对江芸有好颜色,那点生出来的微妙情绪便落在猝不及防出现的顾桐仁身上。   当然,顾桐仁自然也很好。   他是贫瘠土地上生出一朵花,足够坚韧沉稳。   “是……黎公教他的嘛?”江苍艰涩问道。   江湛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亲弟弟。   江苍四岁开始读书,当真是焚膏继晷,勤耕不辍,就是生病了也不曾放下书,他身上肩负着父母的期许,可事实上,他的这辈子一直在书里。   “不管是不是黎公教他的,但你现在只能在宝应学宫读书,就像江芸说的,他的是好老师,但你的,也是好学校。”   江苍紧紧握着手中的佛珠。   “你与他,不该交恶。”江湛低声说道。   “你这样说,若是被娘知道了……”江苍迷茫说道。   “对不起娘的,不是紫竹院的那人。”江湛伸手,抚开他紧握的手指,“是爹。”   江苍脸色大变。   “你,你是不是怨恨……”江苍惶然问道。   江湛沉默地看着他,随后轻笑一声:“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所有他们做什么我都要逆来顺受才是,你是打算与我说这个吗?”   江苍哑然,虽然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我也想要你过得好。”   下面两个弟弟妹妹出生的晚,江苍和他们并不亲厚,可江湛不一样,他们一同长大,甚至在十岁前都是一起读书。   他知道江湛喜欢读书,他一直以为家中会为他选一个读书人,一个温和善良,一心一意待她的读书人。   “可我过不好了。”江湛冷然说道,“我现在是一个物件被送到许家,就像江芸是因为你而出生的一样。”   “物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心知肚明。”江湛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冷静,可仔细看去,却又觉得悲怆。   前十七年,她被金玉富贵,甜言蜜语包裹着,她被家人叫做宝玉,做什么事情都是随心所欲,她是扬州城最骄傲的小娘子,所以她也当自己是那块玉,是最珍贵的东西,直到一朝梦醒,她被骤然击碎,才突然明白。   宝玉,那也是物件啊。   她为什么不能是个人,她怎么就不能当个人。   她为什么要像个物件一样嫁进许家呢。   江苍失神地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瞳仁在此刻升出迷茫的漩涡。   “脸还挺疼吗?”江湛碰了碰他的脸颊。   “不疼。”江苍垂眸,紧紧握着江湛的手,喃喃自语,“我会考上乡试的,我会考上进士的,阿姐,阿姐,他们会对你好的。”   —— ——   “这个沤肥的办法很好。”浙江一户农田,穿着粗衣短打的农民激动说道,“出来的肥,肥力还很足,你看这是我们刚种下的苗,这次的根长得很好,叶子也很绿,以往刚种下的时候,最担心会倒苗,现在你一个个都扎得很牢。”   跟在他身后的人穿着深蓝色的衣袍,挽着裤脚,跟着农民下了地。   “不瞒大人,一开始我们都不信您说的办法,但也没办法啊,一场大雨下了,什么都没有了,您说我们要是用了您的办法,就免费发种子,我们又想这个沤肥本来就是直接放在地上的,这么一折腾也没损失,就想着也跟着做一下,效果真的不错。”   刘大夏笑着点头:“我也理解,毕竟靠地吃饭,谁也不敢开玩笑。”   农民憨笑着。   “其他几户人家如何?我看着也都郁郁葱葱的长苗了。”刘大夏直起腰来扫视了一眼。   “都好得很,但肯定没我家好,他们都有偷懒,我家可是仔仔细细让小子们养着的,沤了三十斤,用三斤粪水加蒿杆碎,加上粪先搅拌均匀,然后再和十五斤的土混在一起,最近不是天冷了吗?怕寒了粪,叫小辈们整天去摘芦苇,茅草来给盖着,就怕结块了,不好用了。”   刘大夏脸上终于露出笑来:“看来这个办法真的有用。”   “您一个做官的,怎么还知道种地的事情。”农民好奇问道。   刘大夏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我的老师研究的,他一向关心农事,说不定也是哪里看的。”   农民跟着笑了起来:“要是人人当官都和你们一样就好了,以后大人还有什么好办法,可要提早和我们说啊。”   刘大夏一顿,随后拿出册子,翻开其中一页:“你到时候要是碰上水稻的这些问题了,你要不按照我说的这几个办法试一下是不是真的可行。”   农民眼睛一亮:“来来来,我们去田埂上说。”   一行人很快就往田埂上走。   “对了,那个水稻轮种的事情,你打算这轮水稻种好种什么啊。”刘大夏借机问道。   “棉花或者蘑菇吧。”农民摸了摸脑袋,“我们一年种两茬,一波水稻就要四五个月,留下的日子不多,蘑菇时间短,棉花则实用一点,再说吧再说吧。”   “可不能再说,虽然空着也养肥,但是书里说这样轮着种更好。”刘大夏严肃说道,“你们收益也多。”   农民哎了一声,也没继续说下去。   刘大夏不好再催,只好跟着他讲起要是叶子黄了的解决办法。   —— ——   “这几日一直有人弹劾,说时雍在浙江不好好做官,整天下地什么,布政司整天找不到人。”翰林院内,休息时大家聚在一起闲聊,“听说搞了个沤肥的办法很不错,听了他话的那几家稻苗,明显比其他苗更强壮一点,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办法。”   李东阳讲课回来,听到熟悉的名字,下意识竖起耳朵小心听着。   “是啊,还在湖州推广什么桑基鱼塘啊,鱼苗桑种都是府衙这边出的,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如今被御史狠狠弹劾了,说是用公账立私名,要求陛下严惩呢。”   “对对,还听说在找商人要什么占城稻,这个稻听说很难吃,种起来有什么用啊。”   “哎,这不是我们新任的太常寺少卿吗?”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笑说着,“你怎么在这里啊?”   李东阳笑了笑,抬了抬脚:“新鞋子有点硌脚,走的有点累了,歇一歇再走。”   “有了两份俸禄就是宽裕了。”那人故意大声叹气,“看看鄙人的袖子,破好久了才舍得补起来,我家夫人找不到颜色相同的,找了个差不多了,这一补上去,也太明显了。”   翰林院是出了名的清贵衙门,毕竟在这里工作的大都是状元、榜眼、探花,还有少些千辛万苦挤进来的二甲进士,外人难见的状元,在这里简直是随手就能抓到一个。   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进了这里也算半步登了天,多好的地方啊,就是俸禄低了点。   不值钱的翰林院编撰,一月只有六石,庶吉士只有五石半,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水平,平日里相约吃饭那也都是要咬咬牙的事情。   大家都等着能再兼一职,也算能稍微改善家用。   李东阳闻弦知雅意,立马说道:“可不兴如此,仁仲安贫乐道,甘于如此,我只是一个俗人,鞋子穿坏了换双新鞋而已。”   两人打趣着各自入了翰岭院。   “浙江的事都听说了吗?”刘春话锋一转,问道。   李东阳叹气:“如何有心思,关心他事,我得抓着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读书呢。”   那人也跟着笑了笑:“还以为你和时雍也算同门师兄弟,也该是知道一点的。”   “我们一个在京城,一个在浙江,路途遥远,写封信也难。”李东阳叹气,反问道,“你说浙江是有什么事情了?”   “时雍兄推行农事,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土办法,弄成了两边意见呢。”刘春笑说着。   “噢噢噢。”李东阳连连点头,不感兴趣说道,“我来交接一下明日陛下的讲课,交代完要去抓我那儿子了。”   他说完夹着书本又兴冲冲走了。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声。   明明坐了不少人的翰林院鸦雀无声,无一人说话。   李东阳出了翰林院也没空去抓不着调的儿子了,打算去找几个同僚聊聊天。   ——怎么回事,他就闭关在家写几本文集,打算会会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师弟,外面怎么有变天了。   ——而且农事沤肥听上去好耳熟,好有味道,老师是不是之前来信说过,首先排除老师开了天窍无师自通农事,而且看风格,很像我那个很会惹事的小师弟干的啊。   —— ——   江芸芸安心扎根在黎家读书,日子一晃而过。   江湛那件事情,听说许昌后来亲自带人上门道歉,就把此事轻飘飘掀过去了,倒是江家的仆人被清洗了一波,陈墨荷眼疾手快把自己手边那些不干活的,有二心的都送出去了。   出人意料的事,这边少了十来个人,沁园那边很快就传话,让陈墨荷自己亲自去挑人。   不是送人过来,是让她们自己去挑人。   江芸芸哪里是客气的人,提了好几个要求,这才让陈墨荷带着江渝一起过去长长见识。   再见到周鹿鸣的时候,扬州已经进入初冬了。   五典书院那边要再开一个印刷厂,想要找一个小管事,却一直没找到可靠的,识字的人,江芸芸立马把周鹿鸣推荐过去了。   “我舅舅吃苦耐劳,脾气好,耐心也有,还略略识得几个字。”江芸芸兴冲冲拉着周鹿鸣自我介绍着。   周鹿鸣难得换了一件新衣服,束手束脚被江芸芸拉扯着。   “芸哥儿倒是举贤不避亲啊。”林徽打趣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笑眯眯说道:“可我舅舅就是很厉害啊。”   周鹿鸣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行,由你这个未来状元郎背书,那一定是行的。”林徽爽快应下,“一个月一两银子,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就在坊里的房间,但不能对外说我们印刷坊里的事情。”   周鹿鸣吃惊。   一两银子啊!   好多啊。   “你报正常价,我们做生意还是不要有别的纠纷。”江芸芸说道。   林徽失笑:“我这是正常价,我们五典书肆可是扬州城出了名的厚道商人,你舅舅来,我给的是小管事,就是一两银子,等他做到秦叔这样的大掌柜,一个月五两的,一年五套衣服呢。”   江芸芸吃惊,小脑袋晃了晃:“这么值钱。”   “我这个工作可不轻松,我那几个叔叔还想闹事呢,你舅舅可要给我看好印刷坊。”他顿了顿,对周鹿鸣说道,“你若是有靠谱的人认识,也可以介绍两三个来,我这边还缺几个看家护卫,到时跟着你一起保护印刷坊的,要强壮胆大的,一个月三百文,也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若是干得好,逢年过节我也给红封的。”   “不过要是丢了东西,出了事,也是要你们赔的。”林徽话锋一转,严肃说说道,“在商言商,我可不会给芸哥儿面子的。”   周鹿鸣连连点头:“我保证不给芸哥儿丢脸。”   “还有我这个可不是印正经书的。”他话锋一转,“我娘说如今市面上的话本很畅销,我打算开一个话本坊,专心搞这个,收集各大读书人写的话本。”   江芸芸连连点头:“话本啊,谁不喜欢八卦狗血的故事,最好还能配图,要画风细腻,风格大胆的,一定大受欢迎。”   林徽眼睛一亮:“好主意啊。”   江芸芸脑袋瓜子一转,暗戳戳指了指堂上不务正业的几大才子:“拉他们去干活,我看不得他们每次吃吃喝喝,瞧着没有烦心事的样子,就心烦。”   林徽也跟着压低嗓子说道:“我也是。”   “让他们干活!让他们忙起来!”江芸芸握拳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   唐伯虎突然觉得后背发凉,扭头去看江芸芸。   就看到江芸芸正踮着脚尖在柜台上一边写东西,一边和林徽讨价还价。   “行,契约就这样了,那其他三个人也劳烦你舅舅找一下了,以后就要你舅舅负责了。”林徽吹了吹墨迹,笑说着,“你舅舅可以先搬过去,印刷坊里的东西还没搬好,但我也需要一个人看着点,免得遭了贼,工钱照算。”   周鹿鸣跟着江芸芸处了门还晕乎乎的,不可置信说道:“芸哥儿给我找了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工作!”   那可是一两银子啊!!   江芸芸笑说着:“你一直在码头搬东西也不好,还累坏身体,印刷坊干个小管事,至少也轻松一点,自己攒点钱,以后干点啥不行。”   周鹿鸣低头看着江芸芸,突然傻笑起来,压低声音说道:“芸哥儿,他们都说你是状元,我现在是越看越像,你怎么人又聪明,胆子又大,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江芸芸也跟着嘻嘻笑起来:“我明年二月就要去考试了!”   周鹿鸣顿时敬畏起来:“只读了一年的书,就要去考试吗?”   “对啊,老师说我可以了。”江芸芸拉着他的手,走在大街上,“等我以后出息了,我就带你和我娘去别的地方看看,所以你有空也多读点书。”   周鹿鸣小心翼翼捏着她的手。   读书人的手,除了指腹有茧,其他地方都软软的,白白的,他都不敢使劲。   入了冬,江芸芸也开始正式冲刺县试。   每日天不亮就来了,天黑才回去,一天一首诗,一篇赋,一篇八股文,效率惊人,更可怕的事,功课的质量并不差。   “我们来交换贴经吧。”江芸芸说道。   黎循传从书中抬起头来,不解问道:“又不考贴经。”   贴经就是默写,是唐朝才有的考试内容,主要看你背书背得熟不熟练,意思理解得到不到位。   “我发现有时候八股文的题目就是突然一句,没头没尾的,要是不熟悉也是答不出来的,所以我想着书本的内容还是要背的滚瓜烂熟的。”江芸芸解释着。   “那我们要怎么交换?”黎循传说道。   “就是我每日给你找二十道题目,比如这个春秋里的一句话‘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其陈桓公之谓乎。长恶不悛,从自及也’,我只给你写其陈桓公之谓乎,要你默写前面两句。”   江芸芸自己先写了一个例题:“你把内容写这两条横线上就行了,然后另起一行,把这句话的意思解释一遍,若是写八股文,你打算如何破题、承题、起讲、入题,都简单写一下。”   黎循传回过神来,咋舌:“打算一天写二十个破题、承题、起讲、入题?”   “是简单写一下。”江芸芸强调着。   黎循传木着脸:“简单写一下是多简单,那也是二十道啊。”   “不是二十道。”江芸芸摇了摇手指,“还有枝山和衡父的,一个人加起来是六十道,你要是实在写不完,就分两天。”   “不能再拖太长时间了,这个主要是锻炼你思维能力的,你只有现在时时紧张起来,倒是入了考场才不会紧张。”   黎循传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江芸!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江芸芸点头,把脸凑过去:“是人哦,脸是热的。”   黎循传厌恶地把她的脸推开:“离我远点,你现在一靠近我,我就不能呼吸。”   江芸芸哦了一声,非要挨着他坐下来,讨人嫌说道。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哦,我今日去找枝山和衡父,他们一个治诗经,一个治易经,你不要出错了,等我们把四书和自己治的经倒背如流了,我们再考其他的,争取四书五经,一本也不拉下。”   黎循传面无人色,心跳加快。   祝枝山和徐经也挣扎了一番,但还是跟着同意了,主要是跟着江芸卷习惯了,便是他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办法也觉得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觉得,果然是他啊。   卷王,江小芸!   第二次江芸芸捧着新出炉的几套卷子交叉发了下去:“两天之后,你们来黎家哦,我们相互批改作业。”   黎淳听了此事,满意点了点头:“她不随大流忽视本经,一味取巧做八股文,反而知道加强文本理解,不错。”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枝山和衡父来了,也给他们准备吃食,不要让他们读书辛苦了。”黎老夫人一边下着棋,一边吩咐着,“先问问有什么忌口的,再问有什么喜欢的,扬州冬日阴冷,暖盆多送几个过去。”   黎风一一点头应下。   黎循传的书房不算小,挤了四个人也有些伸张不开了。   “这里写错了,诗经这里不是这样理解的。”   “这话怎么还能这么破题。”   “这个八股狗屁不通,衡父,你错了好多啊,你完蛋了。”   “江小芸你不是人,怎么一个问题也没有,枝山,等会你看看,是不是我学艺不精啊。”   “黎楠枝,你完蛋了,这道题老师讲过,你还是错了。”   “枝山,芸哥儿出的这套卷子好难,我好多不会,我改不来你的功课。”   “我抓到芸哥儿的一个错处了,不错不错。”   小小的书房内热闹极了,批评的声音此起彼伏。   黎风端着食盘听了一耳朵,对着诚勇小声嘱咐着:“等他们讨论好了,再送进去,先送去耳房热着,但也不要太晚送过去,不要饿坏肚子了。”   一番批改下来,大家各自捧回大红卷子,江芸芸的卷面最好看,是这里面红圈最少的,最多的是徐经和黎循传,不相上下。   “几位读书人先吃饭吧。”诚勇先一步敲门,笑说着,“点心都要凉了。”   几人大概看了几眼功课,就准备开始吃点东西压压肚子。   “你几篇论语的破题很有巧思。”吃饭时,祝枝山忍不住说道,“那个成人之美,就四个字,你从‘以广厉为心,君子所以有余美’破题,虽是正破,但‘广厉’为切入点却是又小又精准,后面几个‘人有美’的句式层层递进,写的很好。”   江芸芸谦虚摆摆手:“你的几篇破题也很好,而且你很会反破,经常令人耳目一新。”   “你们都不错,我的最惨了,每个破题都被圈起来了。”黎循传苦着脸说道,“你们出的题好难,而且还截搭,千奇百怪的。”   截搭就是讲经书语句截断牵搭,用两个毫无关联的句子作为题目,分为分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诸体。   这几年开始逐渐流行起来,栽在这个上面的人不少。   “这种题目强截句读,破碎经义,不当连而连,不当断而断,格外琐碎,完全没有思路。”徐经也苦着脸抱怨道。   “本质上就是要看你是不是熟读经文,你看这这两句‘有君子之道四焉,吾不如老圃’,上下文的交接点就是都有讲农事的,所以还是叫你们讲农事的事,你们说什么国家土地,那就是离题了。”江芸芸分析题目。   “那这两句呢?”黎循传指了指,“不违农时,知其不可而为之。”   江芸芸摇了摇筷子:“你从深悯入手其实是可以的,不违农时就是怜悯农民,知其不可而为之,也可以将圣人怜悯此事。”   她顿了顿:“不过这题真的没意思,弄得乱七八糟的,有点牵强附会。”   “谁出的?”她随口问道。   黎循传意味深长说道:“祖父。”   江芸芸话锋一转,严肃说道:“那定然是有深意的,我们学艺不精,等会我吃好饭研究一下。”   祝枝山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好生狗腿的芸哥儿。”   夜色黑了,天空中终于飘下一朵朵的雪来,今年扬州下雪的次数不多,大都是雪雪子,落在地上就花了,今日还算大了一些。   黎风打着灯笼,撑着伞亲自送人离开。   “今日这么大的雪,路上要小心一些。”黎风叮嘱着。   “知道了,你早点回去吧,雪都大了,我自己回去,有乐山陪着我呢。”   黎风还是把人送到门口。   主仆两人走在逐渐变大的雪中,许是下了雪,扬州的夜市也跟着冷清了不少。   “最近抄报房送来的邸报怎么字迹不一样了。”江芸芸突然想起此事,不解问道。   “芸哥儿是读书读混了,现在的字才是一开始的字,秋天那段时间顾秀才病了,入秋的时候就病了,病得还挺严重,就换了个人抄,现在又好了,又重新开始抄了。”   “怎么也没人说一声?”江芸芸惊讶,“顾秀才现在如何了?”   “说是好了,都是要考试的人,不允许生病的。”乐山解释着,“倒是那个一直送报的人换了,就是之前与你谈邸报的那人,说是有一日突然被喝醉酒的小混混打了,打断了腿,就换人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外面还发生挺多事情的。”   “是啊,芸哥儿整日扑在书上,渝姐儿找你玩,你都没空,闷闷不乐了好久。”乐山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最近读书太忙了,过了年,我带她出门玩。”   两人走到侧门前,乐山突然说道:“大公子要回宝应学宫了。”   江芸芸吃惊:“他还没走?”   江湛的纳吉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乐山沉默了片刻,半晌之后,无奈说道:“没有,之前病了一场,夫人让他在家养养,前几日病好了,老爷就叫他回去读书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警觉说道:“不会又要我去送他吧?”   “不用。”   一侧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主仆两人脚步齐刷刷一顿。   ——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住。 第五十一章   江芸芸最后一次见到江苍是在观音寺的紫竹林里。   那时他穿着青色的长袍, 头戴黑色方巾,行色匆匆却还是瞧出一点精气神的。   只是短短两个月不见,他竟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太健康的体型到如今只剩下骨瘦嶙峋的病态, 这般站在幽幽的烛火下, 乍一看还有些渗人。   江芸芸有些吃惊, 有些担忧他的身体, 但又觉得不好开口询问,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乐山硬着头皮问道:“大公子找二公子可是有事?”   江苍垂落在身侧的衣袍微微一动, 偏那道倒影在地上的影子巍然不动, 好似刚才那点动静是被凌冽的北风搅动了一下。   寂静漆黑的庭院没有任何动静,这是通往紫竹院的小路,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烟, 更别说冬日的晚上。   江苍沉默地站在那里, 那张脸被阴影笼罩着, 瞧不清任何情绪, 那件宽大的衣服套在他身上, 好似一句在冬日夜色中僵硬的木偶, 偏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告诉着众人他还活着。   乐山还想说话, 江芸芸猛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然后朝着江苍走了几步。   她并没有直接上前,反而站在台阶下, 仰着头问道:“你找我?”   凑近了看,她才发现江苍整张脸近乎透明, 被衣服撑起来的肩膀成了一道尖锐的弧度, 整个人都好似被打磨到极致的玉片, 看久了只觉得心惊胆战。   他垂眸看了过来,那双漆黑的瞳仁好似终于注入一口气,安静地注视着江芸。   “你……”江芸芸一肚子话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踟蹰问道,“病好了吗?”   江苍依旧沉默,只那双眼打量着面前之人。   那个在他记忆中瘦弱矮小,胆怯软弱的人,怎么就短短半年时间内好似突然换了一个人。   他已经长得这么高的了,终于有十来岁小孩的样子。   他脸颊上有了肉,整个人被养的粉雕玉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哪怕是在漆黑夜色中依旧明亮。   他好似话本中被神仙点了一下的枯萎小草,迎着风,淋着雨,从不起眼的那道影子突然成了光芒万丈的人。   江芸,怎么就是江芸了呢。   他头疼地扶着额头,整个人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弓着背,弯着腰,成了一道被紧紧拉开的弓。   江芸芸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把人扶着:“乐山,去找人来。”   乐山也被吓了一跳。   大公子就算出事,那也绝对不能在紫竹院附近,在二公子面前出事。   乐山慌慌张张地带着灯笼跑了,本就不甚光明的庭院只剩下走廊头顶的灯笼在发着微弱的光亮。   江苍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搭在红柱上的手指因为用力在微微发抖。   那阵剧烈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   江苍喘着气,看着扶着自己胳膊的手。   纤细白嫩的手指扶着他时毫无顾忌,没有一丝犹豫。   他侧首去看江芸芸,正好撞见那双明亮担忧的瞳仁中。   “你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就出来了。”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先在这里坐坐,乐山很快就会带人来的。”   江苍手指微动,抚开他的手,自己靠着栏杆坐了下去。   江芸芸尴尬地收回手,连带着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一站一坐,又是刚才无言的沉默。   扬州的冬日格外刺骨,穿廊而过的风吹得头顶的灯笼晃动,发出咯吱的难听声音,她明明穿着厚厚的衣服,还是觉得冷风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你走吧。”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苍的声音轻声响起。   江芸芸眨了眨眼。   江苍安静地坐在那里,背后是摇晃的竹林,那一道道细弱的影子落在他身上,焕然间好似这人被切割成一片片一般。   这个被江家曹家寄予厚望的少年,在这一刻好似没了生气,连着呼吸都成了竹影晃动下的错觉。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我走了。”   她转身下了台阶,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说道:“身体是本钱,你要照顾好自己。”   背对着她的江苍宛若泥雕一般坐着。   江芸芸无奈叹气,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江苍,你不要有这么大压力。”   江苍微微侧首,却又没有继续看过去,好似只是看着庭院里那处假山。   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人,摇曳的竹林,庞大的假山,所有的一切都蛰伏在黑暗中,成了无声注视他的怪物。   幼年读书时的恐慌顺着风再一次不知不觉爬了上来。   那时他还年幼,独自一人住在书房内,连带着角落里的烛台都显得格外高大粗鲁,可大门被爹锁了起来,若是没有背好这本书,他是不能出门的。   很多年后,他明明已经长大了,角落里的烛台也比他矮了,可他却再也不能一个人坐在书房内。   娘为他想尽办法,才跟着那些大户人家学到了灯下黑的办法。   他摸着手腕上的琉璃佛珠,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回神,他垂眸看着毫无血色的手心,这是一只握笔的手,也只能握笔的手。   那口淤积在胸口的气并没有随着今日见到江芸而纾解出来,反而越来越难受。   为什么他读书也这么快乐。   为什么他好像总是没有烦恼。   他不是状元的子弟吗?   他没有压力吗?   江苍缓缓吐出一口气,缓缓起身,好似幽魂一般下了台阶。   “我的儿。”曹蓁步履匆匆从拱门快步走来,一把抱住江苍,气息微喘,着急说道,“你怎么在这里啊,让娘看看,好冷的手啊,暖炉呢,快把暖炉拿来。”   江苍猝不及防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为什么不给苍儿多穿件衣服,你们这群废物。”   “连个人都看不好,真是没用。”   呵斥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小小的庭院也跟着喧嚣起来,所有人密密麻麻地围着他,惶恐的目光,激烈的喘息,还有那双滚烫温暖的手。   江苍眨了眨眼,看着不远处挂在树梢上的皎洁的明月。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   好美的月色。   “你偷偷跑出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是那里不舒服。”   江苍沉默着。   “快回去休息吧,明日就要启程回学校了。”曹蓁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我的儿,一定要好好读书啊,只要你有出息了,我们才是有依靠了。”   江苍长睫微动,那颗眼珠子慢慢往下,最后落在曹蓁满是期望的脸上。   ——周姨娘也是这样要求江芸的嘛?   他的脑海里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好。”最后,他收回那道视线,低声说道。   —— ——   “总算结束了。”江渝竖起的耳朵收了回来,嘟囔着。   “芸哥儿胆子真大,大公子身子不好,你可万万不能单独和他在一起啊。”陈墨荷担忧说道,“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真是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而且夫人会发疯的。”江渝小声说着。   话还没说完,就被江芸敲了敲脑袋:“静坐常思己过……”   “闲谈莫论人非。”江渝虽是如此说着,但眼珠子还是滴溜溜转着,一脸不服气。   江芸芸懒得理会她的小心思,捧起熬得软糯的白粥喝了一口,舒服地眯上眼。   这粥用慢火熬了很久,入口即化,口感绵密,格外好吃。   “这个油爆鸡你趁热吃一下。”周笙指了指她面前那叠各类丝形状的油滋滋的菜,“用的是熟鸡丝,再加了酱瓜、姜丝、栗子、茭白丝和竹笋丝,然后用热油爆炒,香得很。”   江芸芸夹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除了鸡丝,其他的配菜都脆生生的,鸡丝软而不柴,肉里都有味道,还有点花椒的辣,很下饭。”   “我就说芸哥儿会吃花椒的,出锅前放了一勺用花椒炸的油,想着添点味道。”陈墨荷说,“这是厨房新来的一个厨子,说是湖广的老师傅,就是爱一口辣,冬日吃辣,暖暖身子,正合适呢。”   江芸芸连连点头:“明日也要他的菜,好吃,我爱吃辣的。”   “啊,哪里好吃。”江渝托腮,“吃了嘴巴疼。”   江芸芸笑说着:“你年纪还小,不会吃很正常。”   江渝从荷包里神神秘秘掏出一个纸包:“猜猜这是什么?”   江芸芸动了动鼻子:“肉,好香的肉。”   “是那个老师傅做的肉干,说是先腌制了一天才放在炉火里慢慢烤,一边烤一边刷酱,把表皮烤到脆了就可以拿出来了。”她得意炫耀着。   江芸芸抬眸,眯了眯眼:“你今天下午没读书?”   江渝得意说道:“我都会背了!”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江芸芸抽查。   江渝大声说道:“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古之学者为己。”   “今之学者为人。”   江渝骄傲地就要翘起小尾巴了:“我都会,我今天可是背好了才出门玩的。”   她掏出肉干当着江芸芸的面放在嘴里吃着,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论语公冶长中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句是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江渝愣了愣,呆呆地看着他。   “哈,不知道吧。”江芸芸幼稚地趴过去,捏着她的嘴,把吃了一半的肉干无情掏出来,顺手把荷包也拿了回来,“别吃了,论语都不会。”   “公冶长那是半月前教的内容,我哪里记得。”江渝大声抱怨着,“不公平。”   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半年前教的呢,我都还记得。”   江渝虎视眈眈盯着她看。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江芸芸挑眉,“这句话都不会,真是笨。”   “那子罕倒数第二的是那句?”江渝抱臂反问。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   江渝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大喊一声:“小春。”   角落里的小春哎了一声,很快就传来翻出的哗啦啦的声音。   “二公子说的……”小春咽了咽口水,敬畏说道,“都是对的。”   江芸芸打开荷包掏出肉干,好整以暇塞进嘴里:“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江渝大为吃惊,噌的一下站起来:“你太可怕了!”   怪不得黎循传见一次瘦一次,和江芸一起读书一定超级辛苦。   她拉着小春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怎么还和妹妹抢吃的。”周笙无奈说道。   江芸芸笑嘻嘻说道:“半桶子水乱晃,见不得她这么得意。”   周笙叹气:“她现在读书也很刻苦的,每日都要学两个时辰呢。”   “那我也很辛苦呢。”她哼哼唧唧着,不悦说道,大眼珠子斜了周笙一眼。   周笙立马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眉眼弯弯:“那当然是芸哥儿最辛苦了,瞧着脸都瘦了点,明日给你做肉丸吃要不要。”   “有点想吃上次陈妈妈做的肉酱,就那个肉跟稠粥一样的酱,拌在饭里能吃两碗。”她咽了咽口水。   一侧做衣服的陈墨荷眼睛一亮,有求必应:“好啊,明日我就做给芸哥儿吃,就是这个做做也要半个月的时间呢。”   “我可以等的,可以再放点花椒吧,想吃点辣辣的。”江芸芸提出要求。   陈墨荷连连点头,笑着打趣道:“芸哥儿这是像谁,明明渝姐儿和周姨娘都不爱吃辣的,现在瞧着要无辣不欢了。”   周笙低头,笑着摸着江芸芸的脑袋。   江芸芸只是看着她傻笑。   —— ——   时间一闪而过,在江芸芸的双重压力下,黎循传肉眼可见地憔悴了,有时候吃着饭睡着觉也冷不丁冒出一句。   祝枝山和徐经跟着做了一半功课,扛不住了打算跑路,却被江芸芸杀到五典书肆揪回来读书。   就连那日路过的唐伯虎也无辜挨了一脚,被迫上了几节课后,开始果断带着张灵,徐祯卿等人在寒冬腊月连夜跑路了。   ——江小芸杀疯了。   ——惹不起,惹不起。   四人连着一个月的交叉卷子已经把四书五经都学了个滚瓜烂熟,黎循传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自己去治春秋和易经都没问题。   就是这么自信。   “再过三日,就是冬至了。”一轮交叉学习后,黎循传咳嗽一声,睨了江芸芸一眼,“冬至你知道吧,可是大节日,衙门都要放假三日的。”   他大声强调着:“外面的店面也都会三天不开门的。”   “大家都要休息三日的!”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抬眸,扑闪着大眼睛,明知故问:“你想休息。”   “不可以吗?”他理直气壮反问着。   江芸芸把手中红彤彤的试卷不经意地提了提。   黎循传心虚地移开视线,果断后退一步:“那休息一天也是要的。”   “要是两天就更好了。”祝枝山捧着手炉,忍不住说道。   徐经也眼巴巴地看着她。   江芸芸笑眯了眼:“我是这么无情的人吗?大家都休息三天,那我们就休息四天,明天开始休息!”   书房内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声,最稳重的祝枝山也忍不住挥了挥手。   ——那可是四天假期啊!   ——四天不用看书了!   “但是今天的作业还没订正,订正完才放学!”江芸芸开口,继续说道,“等会交叉检查,别让我发现谁偷懒啊。”   书房很快又安静下来,许是有了休息的动力,就连最拖拉的黎循传做功课都格外积极。   江芸芸随口问道:“说起来,冬至都是吃什么的?”   “苏州要吃团子和汤圆,我们的汤圆是五色的。”祝枝山说,“五色皮用菠菜、南瓜、紫苏、苋菜榨出汁,然后用来和面,就有五个颜色了,里面包自己喜欢的吃的馅,一般都是甜咸分开做,味道还算不错。”   “团子是什么?”江芸芸好奇问道。   “磨米粉做团子皮,大个包馅的叫团子,小个无馅的是圆子。包馅的里面一般都是鲜肉、萝卜、青菜剁细为馅,再加点猪油拌一下,然后放在锅里蒸,等到鼓起来就熟了。很香。”   碳水脑袋的江芸芸咽了咽口水。   “我听说北方是吃饺子的,他们的酸菜饺子很好吃,我到现在也忘不了。”黎循传怀念说道,“今年要不吃饺子吧,也做个五彩饺子吃吃。”   “那扬州吃什么啊?”   江芸芸一问出口,所有人都看向她。   “这里只有你一个扬州人。”祝枝山忍笑说道。   江芸芸皱眉,苦着脸:“我也不知道。”   “扬州好像也是吃汤圆,和苏州的五色汤圆有异曲同工之妙,扬州那个叫四喜汤圆,听说是四个馅料,荠菜、豆沙、芝麻和肉泥,对了还要送冬至盘。”黎循传早就打听清楚了,随后激动说道,“要不我们互换吧。”   徐经摸了摸脑袋:“我和枝山的东西差不多,我就给你们送几盆酒楼的吃食吧。”   众人异口同声应下:“好啊。”   ——吃大户,谁不喜欢!   得寸进尺的江芸芸:“我想要鸿福楼的那几道招牌菜。”   有样学样的黎循传:“我想要几个炸货,是炸货就行。”   不好意思的祝枝山:“我都行,看着给就行。”   徐经笑眯眯点头:“好,我都记住了。”   “对了,我还要给舅舅送鞋子,扬州有出名的成衣店吗?”他回过神来问道。   “为什么要送鞋子啊?”江芸芸不解问道。   “苏州的习俗。”祝枝山说,“我娘那边应该会给,我没操心过这个事情,也没注意这事。”   江芸芸眨了眨眼,心中记了下来:“可我不知道舅舅的尺码啊。”   祝枝山回神,笑说着:“那还不简单,去问问林徽不就知道了。”   “对哦。”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想明白。”   周鹿鸣现在在林徽手下工作,一年两套衣服,鞋子自然也包括了。   家家捣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   扬州的冬至果然是大日子,一向热闹的街面上也肉眼可见冷清下来,只有稀稀疏疏走路匆匆的人。   《汉书》云: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江芸芸一大早就穿得严严实实的,提着礼物还有冬至盘,就上黎家去拜访了,这也是扬州的习俗,拜访亲朋好友,再者冬至大如年,过了冬至就是寒冬了,也可以数九了,所以这一日倒是比过年还隆重点。   刚走进黎家的那条巷子,路上就充满了吃食的香味。   书房内,黎淳穿了一身新衣服,摸了摸胡子简单说了几句,就放他去后院找老夫人。   黎老夫人拉着他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笑说着:“我们芸哥儿长高了,跟个大姑娘一样,每一日见都有点不一样了。”   江芸芸嘴甜夸道:“师娘也是精气十足呢。”   老夫人摸了摸鬓角,笑着摇了摇头:“不行了,老喽,白头发是也来越多了,今日早起做饺子,现在就有些累了,去找楠枝玩吧,念了许久了。”   江芸芸去找黎循传的时候,黎循传正给江芸芸案桌前的兰花盆一层层包起来。   “包起来做什么?”   “过了冬至,日子就真的冷了,兰花娇贵会冷死的。”黎循传枝小心翼翼说道,“这可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可不能死了,不吉利。”   江芸芸只是站在后面,笑看着他谨慎的动作。   少年秀气的侧脸被长长的兰花枝叶遮挡着,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大冬天,黎循传一个人忙活出一身热汗来,见江芸芸抱着手臂,像个不着调的小公子,不由抱怨着:“怎么也不来帮我。”   “看你如此用心和兰花交流感情,就舍不得来打扰了。”江芸芸施施然坐在椅子上,笑着打趣着。   黎循传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吊儿郎当的样子,抿了抿唇,没说话。   “枝山和衡父的东西收到了吗?”江芸芸笑说着,“真是大方啊,显得我那几个汤圆和水果都拿不出手了。”   黎循传也跟着无奈说道:“看到了,衡父真是规矩人,送了五盆炸货,还有零零散散的吃食,好破费,枝山的   东西也好多,也显得我的冬至盘也少了点。”   “没事,他们大户人家。”江芸芸显然不会不好意思,摆手说道。   “对了,今天李叔做了佛跳墙,你中午在我这里吃饭吧。”黎循传话锋一转说,“说是模仿的宋朝的做法,里面还加了银杏,不留下来吃一下。”   江芸芸忍痛摇头:“不行,我中午要去我舅舅家。”   黎循传只好遗憾说道:“那我吃好之后,描述给你听。”   “行,那你写篇赋夸一下。”江芸芸火速说道。   黎循传大惊失色:“大过节你怎么说这么无情的话。”   江芸芸背着走,临走前笑眯眯说道:“就这样了,明日开课后检查作业。”   —— ——   林徽的新作坊开在关东街的尾巴后面,前面也开了一家书店,目前书店没装修好,并不开门,只后院开了一个小侧门。   江芸芸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露出一个黝黑的男人脸。   “是芸哥儿来了啊。”那人就是周鹿鸣找的三个看家护卫之一,之前也是一起在码头搬东西的人,来人叫徐大,和他是同村的,“给你舅舅送鞋子吗?”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对,送鞋子的,你们今日休息吗?”   “林老板厚道,不仅放了假,还给了我们一百铜钱,叫我们归家去。”徐大摸了摸脑袋,“我正打算走呢。”   “那就不耽误你了。”江芸芸熟练地走着,“我认识路。”   徐大也不客气,转了个弯朝着自己的屋子走了:“鹿鸣哥在工坊里读书呢,您去看看。”   林徽野心不小,书坊规模不小,背后的印刷厂也大,听说可以同时开工十台,雕刻师傅都是高价挖来的,连老师带徒弟,十来个人,如今全都安置在隔壁的小院里,时不时让他们刻个东西练练手,完全不计较成本。   周鹿鸣算是这个工坊的小管事,目前是老大,所有人都归他管,一开始还格外兴奋,做什么事情都思索三分,只是在有字的地方呆久了,他开始有些焦虑,尤其是看到一版版的字,就开始自己捧着书读,之前被江芸芸碰到过一次后,就索性也跟着教了。   她进去的时候,周鹿鸣正靠在有太阳的地方,捧着一本书坐在地上,嘴里碎碎念着,念的正是论语。   “平安喜乐,大吉大利。”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周鹿鸣惊醒过来,连忙慌乱站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冬至吗?”   “对啊,给你送鞋子。”江芸芸掏出一双青布鞋子,指了指上面一朵小黄花说道,“这朵花是渝姐儿绣的哦,鞋底是娘纳的,千层底,里面还塞了棉花,又软又厚。”   周鹿鸣一脸惊喜捧过来:“给我的?”   “对啊,不是都说冬至送舅舅鞋子吗?”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又把手中的食盒送过去,“有老师给的饺子,还有娘自己做的汤圆,有点冷了,你等会热热再吃,下面还有两盆菜。”   周鹿鸣手足无措:“都给我的?阿姐包的汤圆啊,多麻烦啊,还做我的。”   “不麻烦,这个咸的馅料是我调的哦,你可以吃吃看,可香了。”江芸芸得意说道。   周鹿鸣哎哎了几声。   “你晚上有什么打算吗?”江芸芸打量着已经看得出样子的工坊,“晚上冷,不要在这里待着了。”   “我知道,就是徐大他们都走了,我在这里坐坐,天黑了就回了。”周鹿鸣呐呐说道,“你去老师家了吗?”   “去了。”江芸芸笑说着,“还拿了冬至盒,让乐山先回去了。”   “中午饭吃了吗?”周鹿鸣回神。   江芸芸摇头。   “那我去买些菜来,我给你做菜吃吧。”周鹿鸣笑说着,“我炖肉可好吃了,锅里还有蒸饼,不不不,还是做个新的。”   “好啊。”江芸芸背着手说道,“我还没买过菜呢,我们一起啊。”   周鹿鸣比江芸芸想象中要更独立一点。   从买菜砍价,到洗菜切菜,再到下锅炖炒,都格外熟练,完全不需要江芸芸帮忙,甚至怕她无聊,在和面的时候,揪出一小块递给她。   “喏,去板凳上坐着玩。”他哄道。   企图帮忙无果的江芸芸只好捧着小面团,捏了一个丑丑的小兔子,然后一定要和他做得蒸饼放在一起蒸,之后又被赶走了,只好坐在小矮凳上无聊地等着。   正午的日光正好,透过灶台口的窗边落了进来,照的整个厨房格外明亮,砂锅上蹲着据说很好吃的腊鹅,细密的白烟从孔里冒了出来,咸口味的肉香便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   一口大锅上蒸着做好的几道菜,其中一道是清蒸鲈鱼,鲈鱼是他砍了好几次价才拿下的,刚死没多久,所以第一道菜就做了这个。   蒸好的鲈鱼上浇上调好的酱汁还有两勺滚烫的热油,白烟冒起来的那一瞬间,江芸芸还哇了一声。   “这个糯丸做了就好了。”周鹿鸣怕她无聊,连忙说道,“你要不去把桌子撑起来。”   “桌子放在哪里啊?”江芸芸问。   “就正中有个棚子的地方,我们往日都在那里吃的。”周鹿鸣的声音远远传来。   江芸芸打量着这个四面漏风的棚子,叹气,然后捧着木桌哼次哼次搬去他的屋子里。   ——就着冷风吃,对身体不好。   一桌子菜满满当当摆了上来,江芸芸看的眼睛都亮了。   “你手艺好好啊。”她夸道。   “之前跟着酒楼厨师打过帮手,偷学的,然后被发现就被赶出来了。”他憨笑着,把筷子仔细擦了擦然后递过去,“你吃吃看,手艺应该没退步。”   江芸芸吃了一口鲈鱼,顿时竖起大拇指:“好吃。”   “这个吨鸭肥而不腻,好好吃啊,还很清口。”   “这个糯丸里面夹了肉,肉质还好鲜,好吃。”   “这个汤面好吃,加了姜,吃了发汗。”   周鹿鸣吃着吃着就开始看着她吃,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脸上笑意越来越大。   ——这是他外甥啊!   ——这是他姐姐的小孩!   江芸芸吃的肚皮滚圆回到家,江渝正拉着小春背书。   小春读了半天才磕磕巴巴背下一句话。   江渝有点不耐烦,但又怕吓着人,只好抱着手臂,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看。   “快背,没背好,今天没得饭吃了。”她吓唬着。   小春越急越背不出来,眼睛都红了。   “哎,你这个态度会吓到人了。”江芸芸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说道。   江渝扭头,鼻子一动,警觉说道:“你吃了什么好吃的,好香啊,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   江芸芸拍了拍贪吃鬼的小脑袋,把她提溜起来,然后自己坐在小春面前。   “下一句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江芸芸笑说着,“你别着急,我给你讲讲这个意思。”   谁知小春见了她,立马躲到江渝背后,整个人甚至在发抖。   “哎,我哥又没骂你,你躲什么?”江渝不解问道。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脸:“我有这么可怕吗?” 第五十二章   小春还比江渝大一岁, 瞧着却比江渝还要瘦小,这几月也没养出几两肉来,平日里也不爱说话,总是一声不吭地跟在江渝后面, 时常会令人忽视她的存在。   一开始, 因为她胆子太小, 陈墨荷是不满意的, 畏畏缩缩,见她们都跟见了鬼一样, 总是一惊一乍的, 但奈何江渝喜欢,整天带着她一起玩,一块饼都要掰开一半塞她嘴里, 瞧着比之前的几个丫鬟玩得都好, 陈墨荷只好忍着不说话。   周笙却想着:小春胆子小, 也能拉一下江渝, 免得江渝整天不着家, 在外面乱逛。   所以人就这么留了下来, 慢慢的,小春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见了人也能腼腆笑了笑。   她脾气好,在小院里还算受欢迎,谁叫她帮忙她都去帮一下, 说起话来文文气气,很是可爱。   除了江芸芸。   别说江芸芸和她说话, 就是看她一眼, 她都吓得半死, 整个人躲在江渝背后发抖的害怕。   “是不是你总是不在家。”江渝拔了一会儿,没拔出躲在背后的小春,只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你每次早早就走了,然后大晚上才回来,我平日里也就吃饭的时候能和你说说话。”   江渝抱怨着:“我见你的次数都不多,小春就更少了,她胆子小,要相处好久才能和人说话呢,十有八九是不太熟悉你。”   “对吧,小春。”她扭头去看小春。   许久之后,小春轻轻嗯了一声。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行吧,那我先走了,再背两章就差不多了,今日中元,我开明一点。”   江渝吐了吐舌头,强硬替小春拒绝了:“不行,我今天都背了五章,她也要背五章。”   江芸芸不掺和小孩之间的之前约定,笑着点头:“你们自己商量好了就行,我去看看娘,你们背好书,就洗个手准备吃饭,舅舅给你送了虎头帽。”   江渝欢呼一声:“舅舅真好。”   其实她已经不记得周鹿鸣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给她送了一个五颜六色的陀螺,她娘眼睛红红的,拉着她喊舅舅,不过不记得了也不耽误她嘴甜。   要是能让娘高兴,嘴巴说几句话也不要紧。   年幼的小孩已经敏锐摸索出这个世界的小小规则。   江芸芸走远后,江渝大人样地想了想,然后把探头缩脑的小春抓了出来,打量着她,不解说道:“你干嘛这么怕我哥,他欺负过你吗?”   小春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其实不认识我哥的样子啊。”江渝想了想,皱着脸问道,“所以他每次来,你都吓了一跳。”   “认识的。”她小声说道。   江渝皱了皱脸:“那你干嘛这么怕我哥啊。”   小春低着头没说话,好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道:“二公子……”   她一顿,有没有继续说下,为难地揪着衣服。   江渝皱着眉,忍着不耐说道:“说啊,怎么磨磨唧唧的。”   “怎么不一样了。”   她声音格外低,要不是江渝站的近,还真听不清。   江渝仔细想了想,然后点头,兴奋比划着:“当然不一样了,我哥突然长高了!你发现没有。”   小春欲言又止。   “哦,你以前好像也不知道我哥,她以前矮矮的,瘦瘦的,也不爱说话,现在读书了人也跟着聪明了,所以还是读书好啊。”   小春发着呆。   江渝皱了皱鼻子,打量着她。   小春瞧着怯生生的。   “算了,你这个老鼠胆子,你快背书,怎么还没学会,笨死了。”   她拉着小春继续读书:“等会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我哥玩,玩久了,你就认识了,不害怕了,我哥人很好的,都不会生气的。”   小春抖了抖,捏着书的小手紧了紧。   不过饭后也没玩成,因为江如琅突然把人叫走了。   江芸芸放下筷子,叹气:“我去去就回。”   小春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悄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松开自己冷汗淋漓的手心。   冬至是大节,江家自然是大办,各院仆从都得了赏赐,就连紫竹院的仆从也都得了五十文铜钱,听说前院还给给脸的仆从们也开了宴,整整十张席面,好生热闹。   江芸芸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好饭,各自散在芙蓉园里。   江如琅坐在正厅,曹蓁和三个江家小孩不见踪影。   江芸芸入内行礼。   “可知我今日为何来找你?”江如琅端起茶盏,拿起派头问道。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在一侧,一点也不想和他虚与委蛇,直接说道:“不知。”   江如琅梗了梗,看了也不看江芸芸一眼,把自己手边的茶盏放在一侧,深吸一口气,这才话锋一转,厉声说道:“宝玉的婚姻大事,你身为弟弟却如此莽撞,那日在紫竹林如此下许敬的脸,若是许家断了这门婚事,你可就是江家的罪人了。”   江芸芸盯着脚尖的视线微微一顿,最后忍不住抬眸去看江如琅。   江如琅的态度相比较之前堪称和颜悦色,偏他说得每一句话都踩在江芸芸的雷点上。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如琅被她看得格外不舒服,不悦质问着。   “你觉得江湛的婚事真的好吗?”江芸芸忍不住问道,“如今两家关系并未正式确立,许敬就敢如此对江湛,婚后又岂会把她放在眼里。”   江如琅突然暴怒:“你懂什么,那可是总兵许家,多少人求着想给他们家的人做妾,我可是千辛万苦求了这门婚事,花了这么多钱,这才让他们同意江湛进门,难道我还会害了我的宝玉不成。”   江芸芸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   多虚伪的人,明明满脑子自己的生意,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一心为了自己的女儿。   “还是你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他猛地打量着江芸芸,冷不丁问道,“你每日回来得这么晚,可有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江芸芸面露犹豫,“你想说什么?”   江如琅沉默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之后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不,没有什么。”   江芸芸敏锐察觉出不对劲,她好像很久没有听到江湛的消息了。   首先江渝肯定不会这么听话,乖乖待在家里不动弹的,可这一个月从未听她说起过江湛。   江家如今最受人关注的难道不该是准新娘子江湛吗,现在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说这些了。”江如琅打破沉默,淡淡说道,“宝玉十二月二十日纳征,那日你在家待着接待许家人,对了,再带上黎家小公子,再找上你那几个苏州来的朋友。”   江芸芸了然,这是打算用他和黎循传给江湛撑场面。   “若是他们有空,也愿意来,我就请他们来。”   江如琅不悦:“他们不是你好朋友吗?这点小事也不愿意来。”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   江如琅一看他的样子就觉得牙疼。   ——好硬的骨头啊。   两人沉默片刻,江如琅又问道:“黎公可有叫你何时去参加县试?明年下场吗?”   “明年二月下场。”江芸芸老实交代。   这事瞒不过去,还不如早点交代了。   江如琅来了兴趣:“这么快,可有打算让你一鼓作气考到科考。”   过了科考就能参加乡试了,是来,科考一向被认作乡试的敲门砖。   江芸芸摇头:“老师没说,老师就叫我去考县试。”   江如琅皱眉,不悦说道:“为何不县试、府试、院试一起考了,时间虽然紧凑了些,但也是完全来得及了。”   他一顿,意味深长问道:“难道你现在水平还不行。”   江芸芸只是木着脸重复着:“老师没说。”   “老师老师,你嘴里只有你的老师吗?”江如琅不高兴呵斥着,“这么大年纪一点主见也没有吗?”   江芸芸抬头,看着他不耐烦的样子,冷不丁问道:“你真的要听我的主见。”   江芸芸自然有主见,她可太有主见了,黎淳多见多识广的人啊,听到她说‘我有个想法’时,心跳都能加快。   这事江如琅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在他印象中江芸芸顶多是胆子有点大,本质上还是不经世事的小孩,直到前任知府和通判莫名下马,他稍稍打听了一下。   ——“多亏了您的好儿子啊。”   ——“可不兴说,人背后还有一个状元郎呢。”   一番冷嘲热讽的话,江如琅才惊觉扬州官场的巨动,竟然和自己这个闷声不吭的江芸有关。   因这事,他开始那种观察起这个儿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也太能搞事了。   之前早早就听说浙江那边有个布政司使弄出了种田新办法,还有新的沤肥育种的办法,连带着京城都来人去看了。   据说浙江官场颇为震动。   好巧不巧,这个布政司正是黎公的徒弟。   再巧的是,不久之前,他派出去的人说他这个二儿子整日往地里跑,晒成小黑娃。   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不知京城那边是不是也察觉到这两者的关系,那个神秘张公子就悄无声息来到扬州,还特意来了江家。   那派头,那架势,那居高临下的态度。   ——“你的二儿子真是很有主见的小童。”临走前,那人和和气气地笑说着,只是眉宇间一点笑意也没有。   江如琅一想起来,背后就忍不住冒冷汗。   他现在也不由开始害怕江芸的主见。   ——别下一个把江家拆了。   “不了,你不需要。”他断然拒绝着,“就听你老师安排的。”   江芸芸只好继续低下头装死。   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   “你老师还收徒吗?”江如琅忍不住又问道。   学了一年就可以去考县试,多厉害的老师啊。   江苍四岁启蒙,可知道十岁才去考试,花了三年考过院试,知道今年才过了科考。   江芸三月才开始读书,可明年二月就可以去考试了,可见还是状元老师厉害。   江芸芸立刻露出警觉之色。   “你这又是什么表情?”江如琅眉心一跳,“我怎么一提你老师你就急眼。”   江芸芸顿了顿,忍不住大声嘟囔着:“肉包子。”   江如琅听出她骂人的话,顿时大怒:“你老师就没教过你孝经吗?‘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你怎么可以如此跟我说话。。”   “商纣暴虐,鼎迁于周。”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母兮鞠我,我亲厚之,我自然是践行了孝道。”   江如琅一怔,想了想:“这里哪里的话?”   ——这是江小芸胆大包天瞎诌的话。   江芸芸只是神秘兮兮没说话,只是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少看些离经叛道的书。”江如琅一看她就觉得心烦意乱,不耐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江芸芸溜溜达达跑了。   回了小院自然又是一番询问,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了几句,眼疾手快抓着要拉着小春出门玩的江渝,随口问道:“你最近又出门玩吗?”   江渝立马正襟危坐,严肃说道:“当然没有,我每天都好好读书呢。”   她顺手把小春拉了过来,挡在自己面前,手指捅着她的腰:“小春,你说话啊。”   小春哆哆嗦嗦,吓得不得了。   江芸芸看不下去了,把一肚子坏水的江渝从小春背后提溜出来。   江渝先一步大喊:“娘,娘,娘救命啊。”   小春也死死抱着江渝的腰。   三人僵持在这里。   周笙连忙跑进来:“大晚上又在闹什么啊。”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看有些人是皮痒了。”   江渝在她手里扑腾着:“娘,娘!!”   “哎,又闹什么。”周笙不得不做起和事老,“又怎么了?说给娘听听。”   “没什么,我打算问问她江湛的事情,但她鬼鬼祟祟的,我想着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揍一顿,免得她又给我闹出幺蛾子。”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手里已经开始卷起一本书了。   江渝整个人躲在周笙怀里,大声说道:“江湛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她啊。”   “说起来,你最近确实一直没有带回江湛的消息了。”周笙想了想,也忍不住说道,“她不是在准备婚事吗?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哪知道。”江渝撇嘴,“她那个院子现在超级多的人,我又进不去。”   “她的院子很多人?”江芸芸惊讶问道,“内院的人还是外院的人。”   江渝想了想:“不认识的人。”   江芸芸沉默着。   “大小姐这是被……”周笙回过神来,不可思议说道,“被软禁了。”   “啊,为什么啊?”江渝呆呆反问着。   “算了,不要管她们的事情了。”周笙抱紧江渝,小声说道,“他们还能害大小姐不成。”   “你之后不要靠近那边了。”她拉着江渝叮嘱着。   江渝哦了一声。   “不对,你知道江渝每天出门玩,江渝每天和你说府里的八卦。”江芸芸回过神来,大惊失色,不可置信,“所以是把我排除在外面了。”   母女两人抱在一起,低着头没说话。   —— ——   冬至过好,江芸芸开始新一轮的复习。   这一轮的复习便是紧张的考前冲刺,大小模拟阶段。   “这一轮复习,我们要拉老师加入,争取师生共同进步!一起发展!齐心协力!共赴浪潮!”她站在正中的位置发表宏伟设想,小手一挥,指点江山。   面前三人瞪大眼睛,面有戚戚之色。   “你打算让黎公如何加入?”祝枝山忍不住问道。   “出题,给我们出大月考的题。”江芸芸眼睛亮晶晶说道。   徐经从角落里幽幽出声:“月考是什么啊?”   “月考就是我们进步的阶梯。”她热情打着鸡血。   “说人话。”黎循传木着脸说道。   “就是我打算进行大小月考。”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眯眯说道,“五日一小月考,十五日一大月考,争取门门考试门门过,科科题目科科优,我们的目标是名列前茅!是震撼世人!是不负青春!”   她举起拳头狠狠挥了挥。   她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三人:“你们有信心吗?”   黎循传面无表情,甚至完全不为所动:“直说吧,你又想干嘛?”   “打算按照考试的内容出一套考卷,比如我是考县试,一场考至少四天,第一天考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第二天考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第三天考四书文或经文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第四五场因为是连考所以算一天,经文、诗赋、经文、姘文。”   “所以出一份这样规格的试卷用来先一步模拟考。”   她比划着:“小月考我们就相互出题目,比如我出楠枝的,楠枝出枝山的,枝山出衡父的,衡父出我的,顺序是随意抽签的,保证公平性,只是我的卷子要按照我的类别出题,我也按照你们乡试的类别出。”   三人面面相觑。   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读书办法。   “然后拿回家做吗?”祝枝山问。   “不啊。”江芸芸立马摆手,“就在这里做,我打算在靠近茅房的地方按照考试的环境设置四个考场,我们四个抽签,完完全全模拟考试的氛围,我们要提前适应环境,山不就我,我就山,务必在心理层面上先人一步。”   “那万一抽到号房旁的位置?”徐经犹豫问道。   “那自然就是在那里考。”江芸芸义正言辞,“万一你考试的时候运气不好呢,这点心里建设一定要做好!才能先人一步,小跑挤进名单里。”   书房内四人陷入安静,大家面面相觑,面上露出挣扎之色。   这东西一听就太苦了。   本来考试就要命,还一个月五天一个小考,十五日一大考,算一下,一个月至少要考三次,那简直是折磨人的心理压力啊。   江芸,真魔鬼耶。   “我要是不想同意……”徐经又是犹豫问道。   江芸芸大喝一声:“不行!”   “要不要科举了!”她上前一步逼问着。   “要,要啊。”徐经呐呐说道。   “想不想考上啊。”江芸芸朝着他走了一步,继续问道。   “想,想啊。”徐经声音随着她的走近,越来越清晰。   “渴不渴望名列前茅啊!”江芸芸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问道。   “渴,很渴。”徐经抬头看着她,呆呆说道。   江芸芸一把握住他的说:“那还犹豫什么!”   “我们要从战术上重视敌人,战略上藐视敌人!”江芸芸抑扬顿挫说道,“敢于斗争、善于斗争,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从精神层面进一步消灭对于考试的恐惧,争取好的结果,夺取最后胜利,金榜题名。”   徐经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几个字,心中突然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所以我这么做了,我也能考中乡试?”   江芸芸一怔,觉得话不能太满,换一个角度说道:“如何能抱着如此功利的目的去读书,但是只要你努力了,就是进步了,今日进步一分,明日进步一分,迟早摘到你想要的果实,科举,不过是尽入吾彀的事情。”   傻白甜富二代徐衡父脸上露出热烈神色:“对,芸哥儿说得对!”   看着这个飞快倒戈的徐经,其余两人皆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太没用了!   江芸芸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来,随后光看向祝枝山。   祝枝山原本满肚子的话,在她灼灼的视线中在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苦着脸说道:“我瞧着,也挺好的。”   “你看看,我们枝山兄就是不一样,年纪大就是阅历多,一眼就能看穿事物的本质。”江芸芸毫不吝啬的夸着。   祝枝山只能露出勉强的笑来。   ——真的很想反抗,但江小芸这张嘴实在太能说了!   江芸芸的目光转而看向黎循传,一脸期许。   黎循传苦着脸:“可我不想过这样的苦日子。”   “不,你想!”江芸芸脸色一变,义正言辞说道。   黎循传心如死灰。   “不过,小月考我们可以自己出题目,大月考我们找黎公出,会不会太辛苦黎公了。”祝枝山突然激动说道,“这也实在太辛苦了,也不用太为难黎公的。”   江芸芸松开徐经的手,转而握着祝枝山,用力晃了两下:“还是你考虑的周全啊!”   祝枝山心中顿时升出不详的预感。   “所以我打算亲自去说服老师。”江芸芸说道,“老师若是精力有限,来不及出题目,我打算写信请我的师兄们帮忙,一个月的时候带两套试卷还是够的。”   她显然想得还是非常周到。   祝枝山心思破灭,面无人色。   江芸芸松开他的手,环视三人:“你们先读书,我去找老师。”   她说完就兴冲冲走了,徒留背后传来三声哀嚎。   ——到底谁来管管读书狂魔江小芸啊。   黎淳面无表情听完江芸芸的话,摸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可知你老师几岁了?”   “六十八。”江芸芸哼哼唧唧说着,“老当益壮的年纪呢。”   黎淳气笑了,哼了一声:“少给我戴高帽。”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那我请师兄们出题?”   黎淳想了想,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个事情如何好麻烦你师兄们。”   江芸芸沮丧地低下头。   ——月考计划要失败了。   “不过,出一两张还是没问题的。”黎淳话锋一转,故作勉为其难的姿态,“也好让他们考教考教你们的水平。”   江芸芸眼睛一亮。   “这个月的我先出了。”黎淳慢条斯理说道,随后皮笑肉不笑,阴森森说道,“若是下个月的大月考考砸了,你们四个……”   “加、功、课!” 第五十三章   江芸芸的设想很快就在黎风的帮忙下搭好了四个木板房, 说是一个小房子,其实就是三块木板架起来的框架,三面漏风,前面正空, 中间写字的那块板就放在两个石墩上。   “考试环境这么简陋?”江芸芸吃惊, 伸手比划了一下, “我个子小进去还不嫌拥挤, 衡父进去不是太缩手缩脚了。”   这间屋号舍说是房间,实际上一间长约四尺, 宽约三尺的小隔间。   徐经是四人中身量最高的, 但幸好他还比较瘦,不敢想象又高又壮的都穆进去得要多拥挤,连转个身都要小心翼翼。   “那在哪里睡觉?”江芸芸扫了一眼, 没看到床铺的木板。   “把这块写字的板拿出来, 你就躺上面睡。”黎循传坐在椅子上量了量位置, “我比去年考试坐起来高了点, 这个位置对我来说也有点矮了, 我也长高了, 不过这些都还好克服,最怕的是就是天气, 要是当日考试是晴天还好,一旦刮风下雨,病倒的人不计其数, 每场考试都有被抬出去的人。”   江芸芸咋舌。   “果然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也坐进去比划了一下,“我倒是刚刚好。”   这几个月她身高拔得快, 露出长手长脚的趋势, 周笙和老夫人给她做的衣服都会收一截起来, 再随着她的长高慢慢放下来,如今这个身高坐在这个小矮桌前倒是合适,就是不知道明年二月会不会也高了点。   祝枝山看了眼两两分布的四间号房,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分布?直接四个隔开不行吗?”   “这样就不现实了。”江芸芸考虑格外周到,“本来考试就是连在一起的,你平时写题目都习惯安静一个人,但要是考试的时候隔壁动静大,又或者有人睡觉打呼,写东西噼里啪啦的,要是没习惯,不就很打扰考试的心情,所以要先适应习惯隔壁有人。”   江芸芸说得信誓旦旦,三人也只好点头应下。   ——毕竟他说什么都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最靠近恭房的位置,怎么选择?”徐经拧着眉问道。   江芸芸早有预料地掏出四个小字条,点着四间房子:“这四间房子的排序依次是一二三四,我手里四个字条,各自抽签,随机性,大家各凭本事,之后也都是抽签。”   众人看着她手心捏着的四团纸条,心中突然升出赌徒的期望。   “你们先抽。”江芸芸爽快说道,“我哪个都行,锻炼自己嘛。”   黎循传不客气伸手抽了一个,屏住呼吸,飞快地打开。   “四号!”他欢呼一声,忍不住蹦了一下。   四号就是连号房最远的那间。   “运气不错。”江芸芸笑眯眯安慰着。   祝枝山和徐经齐齐伸手,各自抓了一个纸团。   徐经紧张得不敢打开,祝枝山本着横竖一条命的想法,毅然打开了,随后心中松了一口气:“二号。”   二号虽然和一号挨着,但到底不是离得最近的,心理也有些安慰。   大家的目光看向徐经。   徐经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打开纸条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探头看了过来,一直最冷静的江芸芸也忍不住垫脚去看。   一个龙飞凤舞的三字。   “恭喜啊,和楠枝是同窗。”她笑眯眯说道。   徐经也紧跟松了一口气。   虽说之后考试迟早会抽到,但谁也不想第一场就遇到,显得也太倒霉了。   “那你不是要在茅房边上。”黎循传随后又忍不住皱眉问道,“你第一次考试,要不我和你换一下。”   江芸芸挥了挥手:“不用,我才没有这么娇气。”   “那明日需要有人巡逻吗?”一侧的黎风见缝插针问道。   “考场也有人一直巡逻吗?”江芸芸问。   黎风点头。   “那我们也要。”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们这是小型的模拟考,可不是演习。”   黎风忍笑点头。   黎家子嗣不少,加上黎公也收过徒弟,开过蒙学,见过的小孩也有数十个,可还是第一次见芸哥儿这样古灵精怪的,瞧着就喜欢。   “那我们今天开始出题目,明天开始考试。”江芸芸小手一挥,吩咐下去,“出题目去吧。”   三人顿时苦着脸,淅淅沥沥跟在他后面。   黎风见人走远了,也跟着去找书房的黎淳汇报消息了。   黎淳正翻着书出着试卷,听了一耳朵沉默片刻后又说道:“你就随他折腾去,看他能折腾出什么来,没打算把我家拆了就行。”   黎风忍笑,又说道:“科举检录可是要四更天,丑时过半就要开始了。”   洪武年间还只在卯时前,但随着考试人越来越多,尤其是积攒了很大一波人在乡试,乡试的检录时间提前到丑时,之前的院试之前的三层考试一个县也就两百多人,但也大概在丑时过半的时候,那是天还没亮,人正熟睡的时候,参加考试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排队检查进场,等到天色蒙亮,卯时过半就开考。   丑时!老年人都还在睡觉的时候!   老年人黎淳写字的手一顿,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压压惊。   “也太能折腾了。”他忍不住说道。   “那还如芸哥儿的愿吗?”黎风笑问道。   黎淳又喝了一口茶,无奈说道:“如如如,只要安安心心在这里给我读书,不要给我闹幺蛾子,都听他的,不过其他三个都没反应?”   他好奇问道。   其他两人不说,黎循传可不是这么听话的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到江芸芸就言听计从,跟丢了魂一样!没出息!   黎风点了点自己的嘴,促狭说道:“芸哥儿的口才,您不是没见过。”   黎淳一脸心塞地闭上眼,好一会儿又说道:“我瞧着我是这几天出卷子有点累了,请个大夫来给我调理调理。”   黎风哎了一声。   要说黎淳这几年一直不愿意看大夫,嘴硬,老觉得自己没问题,怕自己被人看轻了,只是现在多了一个芸哥儿,看大夫也勤快起来了,脸色也日益好了。   芸哥儿真是福星啊!   —— ——   江芸芸丑时不到就背着小书箱,溜溜达达准备出门读书的事情自然惊动了江家上下。   守门的门童神志不清地呆坐在台阶上,听了好几次才失声确定道:“你现在要去读书?”   “少废话。”乐山不悦说道,“你快去门口,主子的事情你也敢多问。”   门童终于回过神来,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对着背后的小仆打了个眼色,这才拿着腰间的钥匙,慢慢吞吞地走去开门。   “芸哥儿要去哪里啊,这么一大早,可是和人有约。”他笑问着。   “你打听主子的事情做什么。”乐山不悦,“开个门而已,怎么如此慢。”   门童笑说着:“冬日太冷了,钥匙都是冷的。”   他在门口墨迹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么早也太冷了,我去准备一辆马车吧,乐山哥一个人送也不安全的,不如我找个小仆同您一起,人多也好照应。”   乐山板着脸:“要是开不了门,我替你开。”   “别别别。”小童见人是真生气了,这才加快速度,开了门:“又不是去考试,如何要起这么早。”   江芸芸在一侧小跳着暖身子,蹦蹦跳跳的,大眼珠子圆滚滚地看着他。   她对江家都不太认识,也就对紫竹院里的人说过几句话,但是更多时间也都是读书睡觉而已,所以见了谁都觉得格外好奇。   扬州的冬日早晨格外得冷,呼吸间都是白气,幸好她这几个月一直跟着拳脚师傅打拳,身子锻炼得还不错,跳了几下就暖了起来。   “胡咧咧什么!”乐山板着脸,直接把人推到一边去,“走开,不要耽误芸哥儿的事情。”   门童欲言又止。   “芸儿。”背后突然传来周笙忙乱的声音。   江芸芸这才回头。   冬日雾气深重,黑夜沉沉,周笙头发简单挽起,只批了件大衣从夜色中匆匆走了过来,神色不安:“天还这么早,你去哪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笑眯眯说道:“去老师家。”   周笙大惊,慌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见他也没发烧,不解问道:“没读糊涂啊,现在丑时都没到,哪有这么早去读书的。”   江芸芸扒开她的手,笑说道:“我知道啊,是我今天提早去的,我和老师说好了。”   周笙不安地拢了拢他的衣服:“何事这么早啊,可以和我说吗?”   江芸芸想了想,含糊说道:“我晚上回家和你说,不说了,我时间要来不及了,真的要走了。”   周笙只好松开她的手,眉心紧皱:“若是有事,可一定要和我说。”   “我知道。”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真没事,我真的是去读书的。”   她说完就摆摆手,带着乐山溜溜达达走了。   周笙脸色凝重地目送她离开,忧心忡忡。   “要不我派人跟着去看看。”门童凑了上来,胆大包天问道。   周笙看了他一眼,随后摇了摇头:“不用,他说去读书那一定是去读书了。”   门童还想劝一下,却见她已经转身厉害,只好转身离开。   “去看看又是打算闹什么幺蛾子。”被江来富叫醒的江如琅,脑子迷糊了好一会儿,才怨声说道。   ——不是,他有病吧,大晚上不睡觉。   “去哪里,为什么去?你仔细打听打听。”曹蓁也被章秀娥叫醒,坐了起来后仔细想了想,神色凝重。   ——我要替我儿看着他一点。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江家还引起这个风波,走到一半碰到相互扶持的祝枝山和徐经。   两人因为一起读书,早早就住在一起,关系瞬间升温,甚至走到同吃同住的地步,有段时间让唐伯虎大为吃醋,连带着见江芸芸都鼻子不是鼻子的。   “打起精神来。”江芸芸拍了拍他们的后背,“这么无精打采的。”   祝枝山没说话,只是蔫哒哒地睨了她一眼。   徐经更是面无人色,胡乱嗯了一声,继续走着。   三人走到黎家的那条小巷,小巷口已经点着一盏灯,幽幽照亮小巷寂静的小路,到了黎家大门,出人意料的人,门口已经站着衣裳整洁的耕桑。   “嗯,要搜身吗?”他问。   江芸芸抬脚的动作一顿,犹豫一会儿,比划了一下:“要脱衣服?”   “自然。”耕桑说,“一向是脱到只剩下单衫的。”   “这么冷的天。”徐经闷声闷气说道,“乡试都七八月份了,便是脱光也不冷,现在脱了外面这件大氅我都觉得冷。”   耕桑被问住了,低头去看江芸芸。   心虚的江芸芸避开他的视线,含糊说道:“等过了年再说吧,春暖花开。”   耕桑也觉得有道理,便打着灯笼亲自带他们入内。   黎循传早早就在一旁昏昏欲睡等着,四人在这里等到天色微微亮,江芸芸这才打头就往前走。   “祖父为何也陪着她胡闹。”坐在那个四面漏风的小屋里,黎循传忍不住质疑着。   正在分发试卷的黎风忍笑,没说话。   四人虽然都有些困,但一拿到试卷却不约而同精神起来。   试卷都是每个人出的,大家为了拿第一也都是卯足了心思,专门出那人薄弱的地方。   江芸芸拿的的题目是徐经出的。   虽说考五场四天,但现在是小月考就不用专门分四天,做法是写好一套收走一套,然后休息半刻钟后,再给第二天的第二套,依次写好五套试卷。   第一套卷子就两道题,第一道是四书文里抽出两篇作为论点,要你写两篇八股文,第二道是写五言六韵律诗一首。   两篇四书文,第一篇取自《论语·述而》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①”   这句话是孔子对颜渊说:“用得着我呢,我就上去;不用得着我,我就隐蔽躲起来,只有我和颜渊才能够做到这样!”   这句话是对话题,是孔子和他徒弟说的话,但里面提出了一个观点,那就是有勇无谋之人,不能成就大事,哪怕有暴虎冯河的能力,也就是徒手和老虎打架的勇士也不行。   ‘勇’是孔子对于君子的一个衡量标准,但勇不是蛮干,而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也就是有勇有谋,这才孔子心中君子的勇,而且在他心里只有他和颜回可以做到!   这篇文的破题术语她打算正破,也就是直接从题意入手。   “圣人行藏之宜,能者而始微示之。”   这篇文的主要意思在于孔子对颜回的欣赏,所以完全可以用孔子和颜回说话的口气来层层递进。   她洋洋洒洒写了破题、承题、起讲,进行这篇文的开篇,最后停笔到——“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尔也。   也就是说都让开,我要开始给你们讲道理。   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就是用排比的句子开始递进自己对这段话的理解。   “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   这篇文不算难,语义比较清晰,也是现在主流会出的题目,圣人之言,要你做圣人之思,不出错但也不会出挑。   她打好草稿后,仔细检查了一遍错字,看有没有违禁字,又把词句修的更加有韵律,这才开始认认真真誊写在卷子上。   时间过得要比自己掐算的快,这一篇文,花了她快一个半的时辰。   但一场考试可以写到太阳日落结束,所有她现在时间还多。   江芸芸揉了揉手指,这才开始看第二道四书题,   这道题取自中庸的“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②”   意思是诚实是上天的法则,做到诚实是人的法则,诚实,不必努力就能达到,不必思考就能获得,从容不迫地达到天道法则,这就是圣人,做到诚实,就是选择善并坚持做到它。   承接上下文,这一章主要讲诚实是圣人的德行,开篇是如何治理国家,收尾是如何为人处世。   江芸芸想了想,这个题目有点广了,若是直接从诚实开篇,那能写的太多,在八股中未必能守回来,但若是从治理国家来说,又有些偏题了。   她想了想,打算用暗破思路来破题,直接缩小范围。   “合天人以言诚,而人之各至者见焉。”   从天人合一到人情通达,用诚实这个道德衡量标准来链接上下文,也算合了下半段的意思。   她又花了一个多时辰构思好这篇文,最后仔仔细细誊抄下来,两篇文写完也才过了三个时辰,日头正好到了正午。   她不知道这个时间算不算快。   对面敲了敲午时的钟声,黎风装模作样地提着篮子来发食物。   一人一个馒头,一碗茶水。   “一个馒头一碗水,三文钱,若是要小菜,要十文一碟。”他对着江芸芸说。   江芸芸大为吃惊,随后摆手:“不吃。” 奇! 书!网!w!w !w!.!q !i! s!u !w!a !n !g!.!c!co m   哄抬物价!   她把两篇写好的文,小心翼翼放到一侧,这才擦了擦手,准备开始吃馒头。   一口咬下去,顿时皱了皱脸,馒头是素菜的!   无肉不欢的江芸芸不高兴地把馒头吃完。   三文钱发我一个素馒头!   太黑了!!   她愤愤地吃好馒头,又喝了水,让黎风把东西都收走,这才继续看第三道题,也即是最后一道题。   一道五言六韵律诗。   只要符合平仄规律,词性句法对仗,便是一首合格的律诗。   五言就是一句话五个字。   六韵就是指一首诗里要有十二句,六个韵脚。   黎循传给的是‘桑’字韵,也就是押的韵都要是‘下平七阳’韵中的字,又给的是一个‘冬’字,要求写冬日诗句。   她想了两刻钟的样子,这才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自认过关,韵脚符合,这才誊写上去。   因为卷子一旦誊写就不能更改,所以她读了一遍,也不再做过多的心里挣扎,直接摇铃交了。   此时不过刚过午时四刻。   黎风也有些吃惊,上前看了看几张纸,字迹优秀,内容详实,乍一看不像是胡乱写的,他麻利地收好东西,示意耕桑把人带走。   其他考场的三人忍不住抬头去看,只看到满满当当三页纸,不由大为吃惊。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仇恨拉满。   ——怎么会有人写的这么快!!   江芸芸出了小院,远远就看到廊下坐着黎淳,便溜溜达达走过去。   黎淳一盏茶还没喝完,见她走了过来,下意识追问道:“题目很难,你写不来?”   虽说县试比较简单,但考试的人也大都是这个水平,哪怕有水平高的,也不至于一早上就写好了,按照他多年监考的经历,写得快的人不是天才神童,一气呵成的,要不就是不会写,自暴自弃糊弄一下的。   “还行吧。”她谦虚说着。   这个表情,黎淳一眼看穿。   骄傲的小表情就差摇尾巴了。   “休息休息,等会考第二场。”他端着茶,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反复再确认一遍,“你真的是十岁才开始读书?” 第五十四章   第一场模拟考一共花费了三日, 江芸芸花两天半写了五张试卷,隔壁三个考乡试的三人,却都因为题目太多,只能一天一张卷子, 保持良好的节奏。   批改卷子是倒着交叉的, 出卷是顺序是江芸芸出黎循传的, 黎循传出祝枝山的, 祝枝山出徐衡父的,徐衡父出江芸芸的, 现在批改的顺序则是倒过来。   江芸芸改徐衡父的, 徐衡父改祝枝山的,祝枝山改黎循传的,黎循传改江芸芸的。   所有人的试卷都被送到他们的案桌前, 江芸芸打算挑灯批改, 争取今日事今日毕。   三人也跟着留堂学习了。   刚考完考试, 所有人的精神还格外亢奋, 忍不住讨论起自己的那套试卷来。   “我那个易经的题目好难, 我有两道不会写, 我完蛋了。”徐经焦虑说道。   “别说了,我那个四书考了大学, 我大学学的最差了!”黎循传也跟着哀嚎。   “我的诗经题也太刁难了。”祝枝山无奈说道。   只有江芸芸最是镇定地坐在一侧,慢条斯理开始分发试卷。   “你写的这么快,怎么还能写的还这么满?”黎循传看着属于江芸芸的那套卷子大为吃惊, “我出的你都会写?”   县试是没有具体字数要求的,只要你言之有物, 圣人之言, 字迹端正, 但就这样的考试,一场考试大概也就不到三十人能通过考试。   它是连考四天,但每天考完都会在第二天出成绩,只有通过的人才能参加第二场,依次筛选下来,可能一开始一两百人的考试,到最后一场只剩下四五十个人还坐在号房里,就这样,大概也只录取一半的人。   “是你下手轻了,这几道题都比较简单。”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欲言又止。   ——不是,他也是卯足了劲的,你这样说这样显得他很没用。   “乡试的考试也是考一场走一场吗?” 江芸芸看着他们的卷子,随口问道。   “乡试考试分为三天,从八月初九开始为第一场,第一场最为重要,五魁首的选择大都以这一场为标准,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经义一篇限五百字,四书一篇限三百字,十二日为第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章、表各一道,其中论限三百字以内;八月十五日考第三场,试策论五道,策论要求‘务直述,不尚文藻’,须一千字以上。”祝枝山解释着,“和之前的考试并不一样,他是择优而取。”   “这个诗经里的题目有些难,出出题目为难人还行,真要是评价好坏……”五经中治易经的徐经为难说道,“我有点看不来。”   “不如五经的内容让黎公看看。”一直在边上不说话的黎风见缝插针看看。   屋内四人大为吃惊,面面相觑,没一个先说话的。   “虽说如今重四书,但五经到底关乎魁首。”黎风继续说道,“难道你们不信黎公的眼光。”   大家自然连连摆手。   “黎公不是正在给你们出试卷,也正好摸摸你们的底。”黎风紧接着又说道。   黎循传摸了摸脑袋:“我的水平,祖父不是早知道了嘛。”   黎风被人拆了台,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黎循传莫名打了一个哆嗦,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最后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一本正经抽出徐经的四道五经题,认真说道:“能让老师指点,那是我们的福气啊。”   “正是。”人精祝枝山也跟着递出黎循传的卷子。   “芸哥儿的五经很简单,也要祖父看吗?”黎循传问道。   黎风微微一笑:“说起来也是芸哥儿第一次考试,不若都让黎公过过眼,也好考教考教他的水平。”   众人的目光终于看向江芸芸。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终于知道黎公好端端来这一出是为什么了。   江芸芸一脸无辜,皱了皱鼻子,小手大气一挥:“都给老师看看!”   黎风也不等黎循传说话,直接把拿一叠纸捞回来,笑说着:“好嘞,就不打扰你们批改卷子了。”   黎循传看着黎风兴高采烈的步伐,又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桌面,突然说道:“祖父偏心,要给你开小灶。”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江芸芸抱臂,也跟着不高兴说道,“你都提前放假了!”   一侧的祝枝山慢慢悠悠说道:“你若是想要,我把你的送过去,想来黎公也是很愿意多批改一套的。”   黎循传怂了。   ——还是不去挨骂了。   “我看看书,你们快改。”他掏出一本闲书,开始兴冲冲看着。   “你看的是什么?”江芸芸眼尖。   黎循传晃了晃书皮,得意说道:“就林思羲新开的那家书店,不是说专门出话本,还是市面上稍有的配有图案的话本,图案不是还是唐伯虎他们画的吗?现在出了一本样本,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修改的。”   “怎么没给我看看!”江芸芸嫉妒说道。   “是伯虎画的那个冬日美人图吗?”祝枝山也来了兴趣。   “梦晋说画了狂僧醉酒图。”徐经也笑说着,“得了一两银子呢。”   黎循传笑得见眉不见眼:“我可是老顾客,你连买话本的门在哪里开都不知道,自然是我有你没有。”   江芸芸幽幽地看着他:“看来还是作业太少了啊。”   “我这是忙里偷闲,你得给我休息的时间!”黎循传义正言辞解释着。   另一侧的书房内,黎淳正坐在一侧喝药,一边喝一边抱怨‘药太苦了’、‘一点意思也没有’、‘自己身体很强壮’等等这类的话。   黎老夫人不为所动,盯着他把药喝完,这才递过去一颗蜜饯:“良药苦口,大夫叫你多动动,你明日也跟着楠枝去打拳吧。”   黎淳嫌弃,果断拒绝:“不要。”   黎老夫人看了他一眼,估计激道:“怎么,还觉得不好意思,两小孩见了你还不自在呢,让你去还是给你面子呢。”   黎淳冷哼一声:“我给他们请的人,哪来是我的面子。”   “某人现在走两步就累,亏得家中还有拳脚师傅呢,传出去要笑掉大牙了。”   黎淳脸色讪讪,最后又说道:“顶多明日饭后,去外面散散步。”   黎老夫人立马应下,忍笑说道:“行,我给你记住了,明日我和你一起。”   黎淳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两人说话间,黎风敲门走了进来。   黎淳立马来了精神,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黎风点头:“一张不落,都拿来了。”   “快拿来我看看。”黎淳把桌面上的书堆到一边去,“我倒要看看,他整日在得意什么。”   黎老夫人看着两个加起来一百二三十的人如此神神秘秘,气笑了:“怎么老想着欺负芸哥儿。”   “夫人是没看到她那个得意的劲。”黎淳解释着,“瞧着人牙痒痒的。”   黎风还特意把拿来的试卷分成两份,江芸芸独占了一份。   “这个字倒是练得不错。”   黎淳一眼就看到纸上誊抄的台阁体,方正等大。   他科考的字体临摹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的书法,秀润华美,正雅圆融,在此之上,还融入了江芸芸自己的风格,笔画利落沉实,偏运笔间粗细自得,签丝搭桥间不似大气。   “现在看到这笔字的人如何能让联想起,当初他写个三字经还磕磕巴巴的样子。”黎风笑说着。   黎淳点头:“这笔字是下了苦功夫的。”   “端雅正宜,还真有点自乐先生的风骨。”黎老夫人满意说道。   黎淳已经拿起第一篇文仔细看着。   其实他对江芸芸的功课是很放心的,尤其是论语,这是他教的第一本书,江芸芸当时记得笔记都有大拇指厚,也是出题最多的一本书,他教得格外仔细,江芸芸也不负众望,学得非常认真。   那本笔记翻得边角都起毛了,不止那本,几乎所有笔记她都会时时温顾,在黎家学到天色黑沉那是常有的事情。   她读书认真,是真的非常认真。   许久之后,黎淳放下那张卷子,半晌没说话。   黎老夫人不解:“怎么,写得不好?”   黎淳回神,随后摇了摇头。   “那怎么是这副表情?”她不解问道。   黎淳冷不丁说道:“我本打算留他在我身边学到十七八岁的样子的,在放他出门游学,去北方游学,见识见识南北文化的差异。”   黎老夫人了然点头:“你教书也大都是这个规矩,在身边读个七八年,再出门游学,之后再参加乡试,乡试还要考策论,要的就是多看多想,关注时政大事,楠枝之前不是就在外面游学一年才回来。”   黎淳没说话,拿起第二篇仔细看着。   屋内格外安静,灯火通明,黎老夫人坐在一侧翻看棋谱,黎淳的影子被一侧的长颈烛台倒映着,斜斜拉长。   “按照他这么能闹腾的性子,我就是让他一口气考过院试,好像也不是问题。”许久之后,黎淳把江芸芸手中的所有试卷都看了一遍,笑说着。   黎老夫人吃惊:“那可是很辛苦的。”   县试是县令主持,一般在二月,府试在府州由知府举行,在每年四月,过了这两门,就有了童生的称号,也有了小小的身份。   下一场的院试是各省的提学官主持,提学官是朝廷派到两京及各省任职的督察学政的御史,任期三年,任期内要依次到他所管辖的各府和直隶州主持院试。   院试又分岁试和科试两种,其中通过岁试,童生就成了秀才,也被生员,可以进入国子监读书,其中岁试成绩优良的生员,要继续参加科试,若是科试也通过了,才能参加乡试。   乡试则是读书人进入官场的第一步,只有过了乡试,一切才有可能。   “我瞧着他精力好得很。”黎淳摇了摇头,“大晚上考完试不睡觉,还有精力拉着人批改什么试卷。”   黎老夫人失笑:“怎么还说气话,之前不是说就让她参加一个县试,试试水,定定性子吗?”   黎淳把江芸芸的试卷递了过去:“你看看吧,我教过不少学生,但他绝对是我见过最会读书的。”   “最会读书?”黎老夫人不解问道,“别的不说,宾之和应宁可是自小出了名的神童,难道不会读书吗?”   黎淳想了想:“不,他们两人很聪明,又是过目不忘。”   他顿了顿:“但江芸是会读书,他也许不是宾之和应宁这样生来有慧,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但他似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如何去学习,如何去记笔记,如何触类旁通去自我学习,他坐得住,也读得起。”   黎老夫人拧眉:“这难道不是神童,你之前不是一直觉得是江家把人耽误了吗?”   黎淳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他不像一个十岁的小孩,如何称得上神童。”   “他才十岁,自然称得上是神童,难道他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大人不成。”黎老夫人无奈说道,“你啊,就是对他要求太高了。”   黎淳只是笑了笑。   “这几张卷子做得真好,我敢保证他就是去做乡试的试卷也不会逊色。”黎老夫人把卷子仔细看完后,忍不住夸道,“黎太朴,怎么又让你捡到一个好苗子了。”   黎淳摸着胡子,得意说道:“那是我眼光好。”   “不过他明大律和制文还没写,大概也不会,至于策论,他小小年纪也写不出好坏来。”黎老夫人笑说着,“他才十岁,好好打磨,不急。”   “乡试自然不急。”黎淳心中止不住冒出这个念头。“我只是想着,到底是先考个童生回来,还是连院试都试一下。”   “若是考不过只怕会打击他的信心。”黎老夫人担忧说道。   黎淳笑了笑:“那你可真是小瞧他了,若是真的这次没过,他这次回来一定会卯足劲,争取下次一定过。”   “别看他笑眯眯的,心气高得很。”黎淳慢慢悠悠说道,“读书人有心气不是坏事。”   “那也不是你折腾他的理由。”黎老夫人嗔怒道。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老师盯上了,还在忙着看订正他们的功课。   “这个律,是只要看大明律就好了嘛?”   “这个时政考的范围这么广吗?”   “这个制文我要先从哪里自学啊?”   她来来回回问着,黎循传抬起头来,古怪地盯着她看:“你不会打算开始卷乡试了吧?”   江芸芸无辜说道:“先一步自学的事情,怎么能说卷呢。”   “哈,果然。”黎循传冷笑一声,“我们已经有一个二十岁的状元了,目前是我们大明最年轻的状元,你不会打算做十岁的状元吧。”   江芸芸连连摆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就算明年考乡试,再到后面参加会试殿试成为状元,那我怎么也该十二岁才是,做不了十岁的状元。”   黎循传大为吃惊:“你真打算争这种虚名啊,你现在考考县试没问题,可到了乡试就不一定了,人才济济,你才读了一年书,如何比得过他们,若是没考中,影响了读书的道心可就不好了。”   “当然是假的。”江芸芸大笑着,“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人家二十岁的状元,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也是神童吧?”   “楠枝说的是江西人费宏,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如今归家养病,五岁就开始读书,八岁就能做文章,成化十九年乡试中举,称得上是神童,和你的师兄们不相上下。”祝枝山羡慕说道,“学业如此顺利当真是令人羡慕。”   江芸芸忍不住酸脸:“好多神童啊。”   屋内三人动作一顿,都龇了龇牙。   ——芸哥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和神童有什么区别!   “那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黎循传冷着脸,开始挥手赶人,“你快去看看你的考卷改好了没?不会是没有红圈吧。”   彼时,若是觉得好才会画红圈,要是一个红圈都没有,这篇文章那就是差到不行的意思。   江芸芸也紧张起来,跳起来说道:“我去问问。”   她还未出门,就看到黎风就捧着试卷走了过来:“让几位公子久等了,黎公年纪大了,刚改好了,批改的意见也都写上去了。”   大家自然连说不敢。   江芸芸殷勤接过去,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卷面格外干净,大为吃惊:“我写的很差!”   黎循传也跟着看过去:“啊,芸哥儿也没有这么差啊,第一篇我看了啊,写的很好的。”   黎风笑说着:“传哥儿不要急,黎公请芸哥儿过去呢,有话要说。”   ——哦豁,考试成绩不理想被拉办公室了。   江芸芸嘟囔着,垂头丧气跟在黎风身后离开。   一等两人离开,剩下三人立刻呼啦啦围到江芸芸的桌子前。   “这字真不错。”祝枝山说。   “这片四书文写的很好啊。”徐经忍不住夸道。   “芸哥儿的功课怎么会差!”黎循传大声说道。   书房内,黎淳坐在上首的位置,出人意料的是,黎老夫人也在。   江芸芸上前行礼。   黎淳没说话,只是打量着她,冷不丁问道:“我大明最年轻的状元是二十岁,乃是江西人费子充,最年轻的进士西庐陵人王臣,十六岁,你的一个师兄李东阳十八岁中进士,二甲第一,另外一个杨一清也是十八岁的进士,你对此有何想法?”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好多神童啊。”   黎老夫人噗呲一声笑起来:“我们芸哥儿也不差啊。”   江芸芸不好意思连连摆手:“不不,我还差远了。”   ——我算起来已经是二十二岁了,早早过了十八了。   “你可有兴趣,明年一鼓作气考到乡试?”黎淳盯着她看,那双深邃的眼睛,近乎蛊惑问道,“十一岁的举人算起来也是一点也不逊色。” 第五十五章   江芸芸从一开始读书就听过黎循传无数次跟她说过本朝有哪些厉害的人, 提及最多的是老师的两个徒弟,她的两个神童师兄。   一个杨一清,如今的陕西副使督学,十四岁的举人, 十八岁的进士。   一个李东阳, 如今的太常寺少卿, 十五岁的举人, 十七岁的进士。   两人都是年少神童,在大多数的人还在疲惫奔波在考试的路上, 祈求进士及第时, 他们已经功成名就,达到无数人日日夜夜期盼的位置。   这样的天赋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神童, 有上天赋予他们的, 少有人及的才能, 让他们可以领先所有人一步, 那她有吗?   江芸芸非常有自知之明, 她显然和神童没有什么关系, 她不过是比同龄人多活了二十几年,多读了十多年的书, 已经经过一轮紧张而高效的读书和一场决定命运的大考。   读书除了比天赋之外,剩下的便是勤奋和心态。   她少了前面一个,却也坚信自己能保持后面两个状态, 甚至她还有学习办法。   她清晰地明白读书的意义,所以在前二十年努力读书, 来到这里之后, 她更是清楚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 所以她努力自持,是希望避免自己步上江湛的后路。   因为她没有说话,屋内的气氛便跟着消沉下来,两位老人同时停下手中的工作,沉默安静地看着她。   游廊上的烛火倒影在门框上,明暗晃动,落在江芸芸脚边,成了言语间不得言说的破碎。   “你不愿意?”黎淳忍不住低声问道。   江芸芸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间的失神,面上露出片刻迷茫之色。   黎淳并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安静平和地看着她。   这是他的小徒弟。   他收过很多徒弟,这不是他收的年纪最小的徒弟,却是让他最上心的徒弟。   黎淳就像往常一般看着他,心思变化。   有时候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架势,总恍惚以为面前站着的人是小大人,可现在又看着这般稚气的样子,又觉得这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他可以为徒弟们陈设未来的路,却不能给他们做最终的选择。   江芸芸感受到他未语先休的沉思,心中的不安也跟着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情。   一开始读书时,她跟自己说考上一个秀才就好了,明朝的秀才也挺值钱的,她凭借这个身份就可以带着周笙和江渝过得更好,江如琅也不会再得寸进尺。   她可以开个私塾,收几个小孩来,她相信自己会是一个好老师。   又或者去开个书肆,每日躺在躺椅上晒晒太阳看看书,她也相信自己能借着现代的风开好这个书店。   可她真是是随遇而安的人吗?   她是看到那对困苦母女还是会忍不住心软送上馒头的人。   她是看到农民受苦却得不到救助就忍不住愤怒的人。   她是那个站在衙门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当她真切站在这片土地上,摆脱了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她开始读书,开始感受到这个世界的不公,看到这个世道的残忍,她开始痛苦,开始思索,开始从浑浑噩噩中猛然惊醒。   不知何时,她开始期望自己得到更大的进步,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可以去做那些在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就像她执意去写那本可能永远不能公布于世的农事书。   她自然可以视若无睹,和那些读书人,和那些官吏一样,可她怎么可能视若无睹,她读了这么多年书,她听了这么多年的道理。   她明明读得这么辛苦,不论是以前的十六年还是现在的一年,她挑灯夜读,寒来暑往,不曾停下片刻,是为了自己无愧于心,是为了不负所想。   她想做更厉害的人,去做更多的事情,去改变更多的人,去让自己多年所学终究不负自己。   江芸芸想: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想对自己的野心说不。   成为十一岁的举人,不仅可以让她走得更远更高,也是掩盖自己身份的重要一步。   ——避开发育关。   沉默间,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想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有一件事情没搞清。   屋内,两位老人看了过来。   “若是我谦虚一点,我会说我想要多读几年,锻炼锻炼自己。”江芸芸低声说道,“可我也不是谦虚的人。”   黎老夫人脸上露出笑来。   黎淳灰白的眉毛微微一动。   “可我也不是这么不知量力的人,觉得自己现在书也只读了一半,能在明年顺利走到乡试。”江芸芸皱了皱脸,“所以老师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啊。”   她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黎淳,大眼珠子扑闪了一下。   黎淳被她看得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我还能卖了你不成。”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黎淳又没说话,端着那盏茶沉默着。   他有很多话要讲,可到最后还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年纪大了,身体差了,做事情也缩头缩尾。   江芸芸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安静地等着老师继续说下去。   黎淳叹气,冷不丁说道:“你学得很好,若是一直在我这里蹉跎也是浪费时间。”   江芸芸正打算谦虚几句,刚准备开头,黎淳就顺势警告地看了过来。   她立马闭嘴装死。   “检验的办法就是考试。”黎淳继续慢慢悠悠说道,“南直隶文风浓郁,人才济济,每年乡试人数录取人数只有一百三十五人,弘治二年报考人数却又两千三百多人,明年只多不少,可见竞争激烈。”   江芸芸在心底飞快地算了算,录取率竟然只有百分之五点八七。   “两京十三省,南直隶特盛已经是众人皆知,神童之多,你身边的那位唐伯虎虽心不在科举,形骸放荡,但学识水平之高,在南直隶也算翘楚。”   这是黎淳对唐伯虎难得的评价。   唐伯虎性格实在太过嚣张张狂,黎淳性格沉稳古板,两人合不拢脾气也是正常的,但江芸芸没想到黎淳对唐伯虎还有这么高的评价。   “院试之前的几场考试,与你并不成问题。”黎淳淡淡说道,“乡试去试一下问题也不大,过了是好事,过不了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你回来再读几年一定可以过。”   江芸芸眼睛微亮。   这话已经是极好的评价了。   “可我还没学过律法和制文,还有那些策问我也不会。”她苦恼说道。   “法律和制文都不难,‘律’是指《大明律》,篇目和唐律相似,三十卷,共六百零六条,在洪武三十年又制定《钦定律诰》,一共一百四十七条条附后。”   “‘诰’则是太祖颁布的《大诰》,例的内容有些多,除了律的两本,还有《问刑条例》、《真犯、杂犯死罪》条例和《充军》条例。”   “‘令’主要以《大明令》为主,《大明令》共一百四十五条,分吏、户、礼、兵、刑、工六令。”   黎淳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见她听得认真,又说道:“第三层书架右边第二格里就有大明令,你去拿来看看。”   江芸芸踩着凳子去拿了一本薄薄的书。   “芸哥儿长的秀气,身高也很女孩子一样,十岁就开始长了,看来以后要长得很高了。”黎老夫人看着她踮着脚尖扑腾的样子,笑说着,“一下子就长高了,跟个小苗一样,迎风就长。”   江芸芸抓书的手一顿,心里慌了慌。   ——这次乡试一定要考上了。   “长得高又不是坏事。”黎淳见她沉默着,便说道,“说什么秀气不秀气,又不是靠脸吃饭。”   黎老夫人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觉得你长得有点快而已。”   江芸芸跳下凳子连连摆手:“没事,秀气说明我长得好看。”   “好看啊。”黎老夫人眼睛一亮,“芸哥儿可是我这么多年见过最漂亮的小孩了,瞧瞧这双眼睛,‘一眸春水照人寒’说的就是我们芸哥儿呢。”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黎淳咳嗽一声:“还听不听了。”   江芸芸连忙捧着书走了回去。   “你看目录,吏令共有二十条,是关于官吏的选用、考绩、职守、任免、朝觐、致仕等方面。”   “户令二十四条,是关于户籍、钱粮、赋役、纳税及婚姻家庭的法令。”   “礼令十七条,是关于祭祀、仪制的规定。”   “兵令十一条,是关于府、州、县候禁子、铺兵、水夫的数额及军纪、军情、出使官员的从人、分例、关津路引等方面的规定。”   “刑令七十一条,是关于五刑、十恶、八议、各种官民犯罪和诉讼、决狱等方面的规定。”   “工令两条,是规定造作军器和织造缎匹方面的法令。”   黎淳简单介绍一些:“这些书你看完判、诏、诰就不会有问题,到时候我再给你找一些案例来,你练练手感。”   江芸芸捧着那本薄薄的大明令,眨了眨眼,突然有了种真切的急迫感。   ——科举,她马上就要去科举了。   “至于章和表都是有固定格式的,到时候让楠枝找给你。”黎淳对这点并不担忧,第二场的考试并不算难。   江芸芸也跟着点头:“那策论呢?听说每篇要写一千字。”   黎淳皱了皱眉:“策论倒是有些难,你这邸报还在看吗?”   江芸芸点头。   “策论考的是对国家政策的理解,你主意一向多,等我找几道以前的题目来,你会知道怎么写的。”黎淳想了想也不觉得担忧。   江芸芸哦了一声。   屋内随着黎淳停下的声音也跟着安静下来。   黎老夫人笑说着:“你还有什么不懂吗?”   江芸芸摇头:“可能要真的到考试这一步了,才知道到底哪里有问题。”   她是实战型的选手,只有一次次历练才能做到查漏补缺,发现问题。   “便是这次乡试不过,也不碍事。”许久之后,黎淳声音微微放轻,“你年轻又聪明,还有勤奋,这次不过是你一次历练,而你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江芸芸神色震动。   黎淳很少有这般安慰人的时候,他平日里总是严苛的,很少有这般温情的时刻。   “知道了。”江芸芸点头,随后话锋一转,“我听说院试前的三场考试都考第一,叫小三元。”   黎淳脸上的温柔瞬间一扫而过,随后露出面无表情的神色去看她。   江芸芸眨了眨眼:“老师觉得,小三元难吗?”   黎淳觉得自己不该安慰江芸的,毕竟她这颗活跃的心完全不会因为一点点考试的失利而挫折,她更大可能是觉得‘哈,我的文他都看不上,考官也太不识货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黎老夫人倒是噗呲一声笑起来:“我是不知道小三元难不难,但芸哥儿这个心态,想来小三元的考试不会难。”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狂妄。”黎淳冷哼一声,厉声说道,“你要是这三场考试没过,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芸芸小脸立马垮了下来,蔫哒哒嗯了一声:“我会努力的。”   “好了好了,这么晚了,让芸哥儿去休息吧。”黎老夫人看得心都软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悄悄看了一眼黎淳。   黎淳没好气地挥了挥手。   江芸芸捧着书蹑手蹑脚走了。   黎老夫人脸上笑意加深。   等人走远了,黎淳不悦说道:“都说慈母多败儿,你怎么如此娇惯江芸。”   黎老夫人也不甘示弱,故作姿态:“哎,都是江家把好好的小孩带坏了。”   “唐伯虎好端端拉着我们的芸哥儿去哪里啊,可别带坏了小孩。”   “哎,楠枝就是比不过他呢。”   她学得惟妙惟俏,黎淳瞪了她一眼,站起来甩袖离开了:“我不和你说话了。”   黎老夫人坐在榻上笑得肚子疼。   “哎,药还有一碗,别给我糊弄过去。”她一边笑,一边让黎风去端药来。   黎淳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我身体好的很,不喝!”   那边江芸芸溜溜达达回了书房,却发现三人都还在屋子里,见了人都看了过来。   “祖父没骂你吧?”黎循传担忧问道。   江芸芸摇头。   “你这几篇写的很好啊。”徐经摸了摸脑袋,“我都不能写的比你好。”   江芸芸还是沉着脸没说话。   “黎公为何叫你过去。”祝枝山不解问道,“你这个成绩过县试不是问题,就是府试和院试也不是问题。”   江芸芸叹气。   三人顿时紧张看过来,四人经过三个月的一起读书,感情还是很深的。   “老师打算让我试试乡试!”她故作语气沉重说道,不过很快又憋不住了,兴高采烈说道,“我们四个要是一起考上了,是不是算同榜啊。”   “乡试啊,乡试你也一定……啊!”黎循传脑子终于反应过来,呆站在原地,嘴皮子哆嗦了一下,“什么!”   江芸芸眉飞色舞:“我明年去试水乡试,你说会不会太快了点,不过也还好吧,十一岁的举人怪好听的。”   徐经惊坐在原地,忍不住说道:“你才读了一年书!!”   江芸芸叹气,心理默默加了十六年。   “芸哥儿读书很认真的。”黎循传忍不住维护道,“他每天辰时开始读书,子时还没入睡,中午也只休息半个时辰,一天要读八个时辰呢,很刻苦很认真的。”   祝枝山知道她读书认真,却不曾想一天竟然要读这么长的时间,不由惊诧:“你小小年纪竟然坐得住。”   十岁的孩子竟有如此耐心,便是他一天能读两个时辰,已经是被大人大肆夸奖的小孩,她竟然能一读就是八个时辰。   江芸芸不好意思摆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我要和你们一起参加乡试了。”   “祖父怎么突然这么着急啊。”黎循传不解,随后眯眼打量着她,“不会是你自己提议的吧。”   江芸芸委屈巴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黎循传果然又犹豫了,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连连摆手:“我就是好奇。”   “不过你这么说也没错。”江芸芸随后立刻话锋一转,“老师叫我去参加乡试,我也没拒绝。”   黎循传一颗心被同窗欺骗,也跟着露出受伤的神色。   江芸芸笑眯眯凑上去,讨嫌道:“我和你以后算同榜吗?”   黎循传看着骤然凑近的脸,突然皱了皱眉:“不是,你是南直隶的榜,我是湖广的,哼,还好你去祸害这届南直隶的人去了。”   他突然又幸灾乐祸对着祝枝山和徐经说道:“呦呦呦,这个讨人嫌的人以后是你们同榜呢。”   他捏着江芸芸的肩膀,把人推出去,脸上是挡不住的笑意。   “要是让人知道他只读了一年就考上乡试了,啧啧啧,上次那个棂星学社都骄傲的人啊,这会儿脸都要黑了吧。”   祝枝山突然紧迫起来:“我晚上回去也要再读一个时辰的书。”   “我也是!”徐经立马握着他的手,“一起。”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读懂了各自的意思。   ——要是十岁的江芸都过了,他们没过,也太丢脸了!   日子一晃而过,江芸芸的大小月考被执行得很到位,大概是受了十岁的江芸要去参加乡试的打击,另外三人发疯了一般积极考试,考后还要相互讨论,有空就互相出题目,甚至还学着江芸芸的样子,买了房选的题目,自己盖住答案和点评,自己练手写文章,写策论,然后相互批改,互相提意见,甚至不怕黎淳,见了人就把人拉着问问题。   黎淳如今见了他们就绕道走。   江芸芸是有自己时间计划表的,多了几本律法和策文,也可以不慌不忙地按照计划表来,但最近还是会被他们卷到,甚至还会被因为想走被他们抓回来。   “哎。”双脚腾空的江芸芸扑腾了一下,迷茫地眨了眨眼,“你们疯了?”   黎循传眼下乌青一片,冷酷说道:“哈,你还走,晚上睡我房间了。”   祝枝山也跟着说道:“你刚才那个策论的解题思路再跟我说说。”   江芸芸被迫被他们拖了回去,第一次体会被被人卷到的痛苦,一脸挣扎:“都要戌时了,别卷我了。”   三人完全不为所动,开始研究起江芸芸刚才的那套卷子。   屋外落了雪,廊檐下的灯笼缓缓悠悠,江芸芸发了一会儿呆,只好继续掏出自己整理的知识要点看了起来。   这是她这半月没日没夜看邸报后收集的知识点。   分别为若是策论的题目和土地有关,会有什么解决办法,若是和经济有关,又有什么办法,等等列出十二个大问题,三十个小问题,下面是依次从邸报上看到的办法和自己问过的切实可行的办法。   她用白话文摘取了要点,等需要答题的时候,再结合上面的内容给出办法,重新整合语句。   “你真的好会读书。”祝枝山不由感慨道,随后话锋一转,小心问道,“可以给我看看嘛?”   江芸芸大气一挥:“拿去,你要是有什么好办法也补充上去,我们三人为师,这本资料册一定能尽善尽美。”   祝枝山忍不住感动说道:“芸哥儿小小年纪,就如此大气。”   这些科举的资料都是家传的珍贵东西,极少对外流传,就像他爹治诗经,他也治诗经,因为家中有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书,不曾对外公开,所以一旦考中这些内容,就格外有利。   这也是现在很多人喜欢去找到一个学风浓郁的学校,又或者找一个好老师一样,这对科举来说太重要了。   古往今来,只有极少的状元是靠自己单打独斗的,大都是背靠优秀的老师和极为丰厚的读书资源才能一举成名。   读书本就是一件格外昂贵的事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大都数人对此都是遮遮掩掩,不肯被人多学了去,只有江芸芸不仅毫无顾忌地带着他们考试读书,还把各种自己整理的资料给他们看。   “若是我今后朋友有谁治春秋,一定把书给你要来。”祝枝山信誓旦旦保证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好啊。”   四人读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过年前。   还有十二天就过年了。   这是最后一场大月考,题目是师兄出的,不出所料应该是李东阳出的卷子。   他的题目永远是最难的,最刁钻的,但因为他一直在翰林任职,之后考试的主考官十有八九都是翰林出来的,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做起他的试卷格外认真。   小号房内江芸芸冷得直跺脚,隔壁的黎循传发出抽鼻子的声音,吵得很,冷静如江芸芸也忍不住被打扰了几次,眉心紧皱。   耕桑兢兢业业在巡逻,谁眼珠子一动立马就盯了过去,还真有点考场士兵的架势。   这套卷子很难,就连江芸芸也忍不住抓耳挠腮,卡着最后收卷才交上去。   “也太难了。”黎循传抱怨着,“要是乡试是这套,我完蛋了。”   “你难大家都难,不会有事的。”江芸芸蹦蹦跳跳安慰着。   “那个易经的题目。” 徐经面无人色,“我肯定离题了,他考得是连山易里的内容,这本书字数最多,注解也多,我学的一般,这几年考题也很少考这个,今日竟然考了。”   “那等会把这个知识点抓起来狠狠补充进去,是好事,考前发现了问题!”江芸芸激励着。   “我竟然觉得还行。”祝枝山不可置信说道。   “那多好啊,这次乡试一定过。”江芸芸笑说着。   四人说说笑笑出了考场,突然看到门口小仆从门口冒着寒风匆匆而来。   “哎,门口有车?”黎循传眼尖,“有人来拜访吗?”   江芸芸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门口停着一辆简单朴素的马车,驾车的人是一个年级稍大的中年人,穿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察觉到众人的注视,便也跟着看了过来。   那人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普通人,即便穿得朴素,但目光格外锐利,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不远处走廊下的四人。   没多久,后院的黎风也匆匆而来,直接朝着门口走去,他站在马车旁说了几句,很快马车内便下来一人。   那人穿着深蓝色的长袍,肩披同色的大氅,脚蹬漆黑的靴子,身形高大,面容严肃,风尘仆仆。   黎风亲自带人朝着书房的位置走去,嘴里一直和人说着话,脸上带笑,瞧着很是高兴。   “找祖父啊。”黎循传摸了摸脑袋,笑说着,“还没过年呢,就有人来拜访了。”   他话还说完,那个脚步匆匆的中年人,突然扭头头看了过来,目光直接略过其余三人,落在最是矮小的江芸芸身上。   深沉打量,并无笑意。 第五十六章   半卷寒檐幕, 斜开暖阁门。   扬州的冬日穷冬烈风,大冬天写了一张卷子的四人手都冻僵了,虽然特意调了一个背风口的位置,还一人一个暖盆, 但写完还是冷得有点神志不清, 哆哆嗦嗦回了黎循传的书房, 一路上也没讨论出那个人到底是谁。   “好端端看芸哥儿做什么?”黎循传担忧说道。   “可是你家中的亲戚?”徐经小心翼翼问道。   “让黎叔亲自去接, 十有八九是黎公的朋友。”祝枝山倒是敏锐。   “你觉得呢?”黎循传低头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着,手里捧着暖手炉暖身子, 摇头:“这人瞧着年级比我们大多了, 楠枝也不认识,说明不是亲眷,过年时节拜访, 那说明和老师不错, 但年纪又小老师许多, 说明是老师后辈, 但老师都致仕在家快一年了, 说明来拜访的人是匆匆来的。”   三人连连点头。   “所以是谁?”黎循传嘟囔着, “新知府还没上任呢,应该不是他, 就算是新知府他好端端看你一眼做什么,怪害怕的。”   “估计是看我们四个人鹌鹑一样挤在廊檐下好奇吧,我最矮, 所以一眼就看到我了。”江芸芸顿了顿,又随口安慰着:“就算是新知府也不会为难我的, 你且放心。”   祝枝山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啊?”徐经不解问道。   江芸芸一时间不知从哪里解释, 只是含糊说道:“因为不蠢。”   “是这个道理, 这事和我们可一点关系也没有,要是突然为难我们,十有八九要被弹劾的。”黎循传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   这轮上任的新知府十有八九和上一任不是一个战线的,他没给我发给锦旗表扬我把人踢下去就已经是克制冷静的人了,怎么会好端端针对我。   不过这话,江芸芸可不好讲。   “不过做什么说自己是什么鹌鹑?”黎循传话锋一转,皱了皱鼻子,抱怨着,“是太冷了,怪不得科举最早在二月,最迟在八月,也就这个时候可以考试一点,不然就太冷太热了,就算要模拟考试环境,也没有大冬天户外考试的。”   江芸芸叹气:“第一次过冬,没想到这么冷,不过这一轮考了,等老师成绩出来了,就可以安心过年了。”   大月考的卷子是老师亲自批改的,他们只能安心等着发成绩。   “那我们年后还这样吗?”徐经问。   虽说一开始有些抗拒,但两个月的时间下来,他却隐隐感觉出一丝得心应手来,也处理了很多问题。   比如有一次他吃拉肚子了,心里慌的不行,跑了好几次,心都凉了,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也做好这份卷子,这么弄了一次,他以后碰到也不会紧张了。   这两月四人碰到的情况,除了用水打湿卷子,卷子写差行,吃饭弄坏卷子,甚至还有一觉睡到天黑的事情等等一系列脑子一抽做出的蠢事,但因为经历过一遍了,心里也不知怎么就跟着踏实下来了。   四个人坐着休息了好一会儿,也终于缓过神来。   今日的雪格外大,一反以往淅淅沥沥的雪雪子。   他们运气好,考试时间马上结束了,鹅毛大雪才悠悠然飘下来。   乌云压城,虽还未天黑,但屋内已经昏昏暗暗,诚勇便点亮了整个屋子的烛灯,甚至连廊檐下的灯笼也点了起来。   烛火煌煌,屋内也算亮堂起来了。   “老师今日有客,卷子也不知何时能批改出来。”江芸芸掏出新送来的邸报,开始快速浏览,在纸上总结重点,一边又说道,“但是我们年前还有一次月考,考完就放假了,枝山和衡父要回苏州过年吗?”   两人点头。   “回,但我要等伯虎他们回来,也不知去哪里玩了,若是二十七八还没回来,我就先走了,不过扬州和苏州隔得也不远,坐船半日就能到,也不急。”   江芸芸哦了一声,随后又说道:“开学时间是正月十七,你们可以过正月十五之后再过来。”   黎循传噗呲一声笑起来:“还开学,你倒是有做山长的潜质。”   徐经和这三人朝夕相处,吃喝都在一起,每日相处时间能到六个时辰,再腼腆的人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你别说芸哥儿还真有当老师的潜质,有些东西我之前的夫子怎么教我都听不懂,但是上次芸哥儿给我分析了一下,我立马就懂了。”他眼睛亮晶晶的,“你若是年纪再大一些,我就花钱请你去当夫子。”   江芸芸的脑袋从邸报里抬起头来,冷不丁想起鸿福楼的大厨,忍不住问道:“你家上次把那个鸿福楼的大厨挖墙脚了,多少钱啊。”   “一个月一两半的银子,只给我们主家做菜就好,若是研究出可口的新菜,一碟菜再给一百文,若是承办了大宴,当日再给三百文。”徐经憨笑着,“我们家人都喜欢吃好吃的,我娘更是,所以管家才把人挖了过来,不过我家人口也不多,我奶奶也是随性之人,我也不挑嘴,他肯定做的比在鸿福楼舒服。”   江芸芸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日子听上去也太舒服了。   “你的老师呢?”她忍不住又问道。   徐经歪头想了想:“我第一个老师是秀才出身,一个月三两银子,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逢年过节再给一两银子,我当年过了县试和府试,我娘又给了二两,教了我大概五年,我十三岁过得府试,后来那人打算重新考试,我娘就放他走了。”   “第二个老师也是秀才,虽年纪不大,但水平很好,我娘开了五两银子一个月,还配了小厮,一年四套衣服,专门扫了一个小院,我十五岁那年过了院试,直接给了二十两银子,但他去年也说要继续考试了,娘挽留了好久也没成功,只好给了一百两的结课费,我那个老师可厉害了,去年考会试殿试,考得可好了”   “别说了。”黎循传突然开口,嫌弃地伸手摸了摸江芸芸的嘴角,故意说道,“看到没,都是某些人的口水。”   江芸芸一脸谄媚,伸手擦了擦口水,不争气说道:“你以后的小孩还缺老师吗?工资开给我啊。”   一个月五两银子,一年六十两,还送衣服和房子,连考上县府都给钱,多好的老板,多好的工作啊。   徐经呆了,随后呐呐说道:“芸哥儿很缺钱吗?”   黎循传抱臂冷笑:“缺啊,一边读书还一边抄书,最近是不是林思羲那奸商还想叫你写话本。”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好几次掩护,要是被祖父知道,你等在挨打吧。”黎循传恼怒,“你都要考试了,怎么还有闲心搞这个。”   江芸芸叹气:“我听说县试考试不仅要找五名考生一起,还要找廪生作保,找一次廪生就是五两银子。”   县试是每年二月份,考前一个月,县衙会张贴公告,公布考试时间,参加考试的人要先去县衙的礼房报名,报名时要填写“亲供”,包括姓名、年龄、籍贯、体貌特征,以及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存殁情况等等,然后交钱盖章,走一步就要花一步的钱,最后才会拿到五张盖着官府骑缝印的长白纸。   这张白纸就是考试时要的卷子,到时候考试内容就要填在上面,县试要考五场,所以就有五张白纸,购买这些纸张就需要一两银子。   你小心翼翼领了卷子还要再去找四个一同参加这场考试的人,五个人互相结保,一旦作弊就是五人连坐,一般情况下需要找自己熟悉的人才能以防万一,要是实在找不到了,也可以给差役钱财,让他帮忙留意,这里的钱你给的多,衙役给你看的仔细,你给的少那也就是敷衍的,但至少也是一百文起步。   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本县的廪生作保,证明你所提供的资料全都属实,这个是大头。   廪生就是州县学中可以每月领廪膳的学生,每月给廪米六斗,一般都是名列前茅的学生,学校中能享有这样待遇的人都不多。   这些名额最早的时候是固定的,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但现在随着读书的人越来越多,名额也逐渐增多,江如琅是江都人,其实就是扬州城的人,因为江都县衙就在扬州城内,所以江都县一直都是教育大县,学风浓郁浓郁,但也只有四十人。   廪生为考生具结是要保证考生无身家不清及冒名顶替等作弊行为的,毕竟一旦有考生被抓,他也是要收到牵连的,所以大部分人都爱惜羽毛不愿意出面,但也有靠这个挣钱的,一般都是五两到十两。   就这些明码标价的费用就需要六两一百文,还有一些隐形消费,打点礼房的人,免得弄坏你的另外一半卷子,还有打点看门的衙役,让你早点进去报名,零零总总至少七两银子!   光一个报名就要花费这么多,怪不得当年江如琅家里卖田卖女还是供不起他读书。   江芸芸辛辛苦苦抄书一个月也才一两,一开始没想到考个试也这么花钱,花钱有点大手大脚,到现在只攒了五两银子。   “写话本很值钱?”黎循传鼻子不是鼻子地质问道,“有比你读书还重要?”   “一两银子一本。”江芸芸比划了一下,“我过年写两本,就凑够钱了。”   黎循传很想维持生气的表情,但还是忍不住诧异问道:“现在写话本这么贵?”   江芸芸谦虚说道:“可能我写的还不错。”   黎循传和他四目相对,然后又忍不住阴阳怪气说道:“你脑子怎么读书这么好使,写话本也这么好使。”   江芸芸露出一个乖巧又灿烂的笑容来。   黎循传见那光影在她脸上一闪一闪的,一肚子的牢骚莫名又咽了回去。   “你这几月帮我许多,甚至还浪费你的时间,研究了易经,我应该给你辛苦费的,若非你实在年纪太小了,我开不了口,给拜师费也是可以的。”一侧的徐经小声说道,“两个月,我给你十两好不好。”   江芸芸眼睛顿时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十两!   那可是十两!   若是五口之家,可以好好过五年的十两!   四舍五入和中奖抽到一百万有什么区别。   她十分心动但还是忍痛拒绝了,一脸心如刀绞的痛苦模样:“我现在还是白身,收你钱不好,等我以后考上秀才了,你生小孩了请我去当老师。”   祝枝山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以后不是要当状元吗?十两银子就能小孩到你这里读书,那真是赚了,我一个小孩十两,把所有小孩都送过来。”   因为唐伯虎那张嘴,见了她就夸,三句不理‘我们芸哥儿以后一定是个状元’,导致现在熟识的人都用‘小状元’来打趣江芸芸。   江芸芸尴尬地扣了扣小手,想打唐伯虎的心与日俱增。   “当夫子之后再考试也就难了,你没听衡父说,他的老师最后都准备去考试,然后请辞了吗,可见这个只是一个跳板,不是一个生意。”黎循传无情说道,“你要给我动歪脑筋,你小心祖父揍你,真打手心的,很疼的。”   江芸芸耷头拉脑:“知道了,我就是心里想想。”   “不过你要是连考三场,甚至到乡试,至少要四十两银子。”祝枝山话锋一转,“你抄书哪里抄的过来,也耽误读书的时间,依我看,不若请衡父帮忙,我们做个见证,就当是借钱,等你以后高中了,慢慢还就行。”   徐经,苏州傻白甜,她认识的人里最有钱的读书人,家中生意遍布南直隶,当之无愧的富二代。   “不用还。”富二代豪气说道,“就当这两月的谢礼。”   江芸芸坚定摇头:“不行。”   “还是写个欠条吧。”黎循传也说道,“读书是读书,钱财是钱财,再好的朋友也该分得清楚。”   徐经见两人态度坚决,也只好点头应下。   江芸芸飞快地打了一个借条:“是几分利啊?”   “不用利。”徐经严肃说道,“你若当我是朋友就不要这样。”   江芸芸顺势而下,痛快写好条子,然后签上大名。   徐经仔细检查过,也跟着写上名字。   祝枝山和黎循传也仔细看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四人围着那张薄薄的纸,又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随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冬日雪寒,在此刻也好似消失不见了。   原来那个厉害的神童江芸,原来也是一个会因为没有钱而烦恼的寻常人。   “成交!”江芸芸鼓掌,笑容越发灿烂,“那我这样还有五两银子,突然觉得自己富裕了。”   黎循传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你且少花点钱,你这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   几人说话间,突然看到大雪纷纷中,耕桑撑着伞出现在拱门外。   “家中来了客人,黎公请你们过去见一面。”耕桑低声说道。   “我们也去?”祝枝山惊讶地看了眼徐经。   耕桑点头:“是。”   四人只好收拾了一下,跟在他身后去了隔壁黎淳的书房。   “我就说那个人突然看你,肯定有原因的。”黎循传忍不住碎碎念着。   江芸芸倒是神色如常,一点也不惊讶。   黎循传皱眉打量了她一下,突然冷哼一声:“你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江芸芸还没说话,他又继续说道:“哈,先眨了眨眼,你打算跟我撒谎。”   江芸芸想眨眼又下意识停住了,还差点左脚拌了右脚,被祝枝山一把抓住。   “小心些!”祝枝山无奈说道,“现在摔了可就太亏了。”   “你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吧?”黎循传揣测,“可你不是都说自己是乡下人,谁也不认识吗?”   江芸芸自然是谁也不认识,她来这里一年未到,每日就是在江家和黎家来回走,一心扑在课本上,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前扬州知府,现在这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呆着凉快了。   “快说。”黎循传伸出冷冰冰的手,贴贴江芸芸的脖子,威胁着。   江芸芸摇了摇脑袋:“你求人怎么这么凶。”   黎循传眼看书房越来越近了:“你快说,免得等会我们失态了。”   祝枝山和徐经也忍不住扭头看过来。   大雪纷纷而下,他们虽然走在游廊下,但还是被飘过来的雪花打湿了衣摆。   “我猜是老师的学生,我的师兄,你的师叔。”江芸芸站在马上就要走到头的台阶前,小声说道。   这个年纪快差老师一轮了,不可能和老师是同榜同僚。   能在大雪过年前赶来拜访,两人关系不一定不错。   黎风亲自接人,可见关系应该是亲密,且那人官位不低。   驾车的马并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感,驾车的车夫甚至还很精神,说明至少不是长途奔波来的。   那人对黎风并无倨傲之色,甚至颇为恭敬,神色娴熟,可见两人非常熟悉。   这样亲密的关系,除了挚友,只能是师徒。   她甚至猜测来人应该是那位浙江左布政使的刘大夏。   那个在黎循传眼里最是严肃的师叔。   “什么!”黎循传果不其然失态了,“你怎么猜出来的。”   祝枝山等会也忍不住露出紧张之色。   黎公的三个徒弟不论是谁都身居高位,是他们寻常难以遇到的大人物。   耕桑忍不住回头说道:“客人在等了。”   三人只好压下心中的紧张,快步跟了上去。   一入内,屋内的暖气就涌了过来,衣摆上细小的雪子也紧跟着融化了,四人的紧张却丝毫没有消息。   黎淳和客人坐在靠窗的那张软塌上对弈,屏风前的长颈白瓷里的那簇红梅是老夫人前几日摘的,现在还格外娇艳。   正中的兽形蹲坐的大暖炉里正冒出暖气,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阵阵暖意,空气中夹带着一丝丝香气。   四个学子入了内行礼后见两人没有反应,只好乖乖站着,但又忍不住打量着新来的贵客。   贵客肤色黝黑,面容坚毅,眉心带着挥之不去的竖痕,还未开口就能感觉出是格外严肃的性格。   “时雍,你的棋艺现在比我还差了。”黑子落下,黎淳忍不住打趣着。   “有负师娘教导。”刘大夏一脸惭愧,“今后一定好好练习。”   任谁都看得出黎淳是在开玩笑,偏刘大夏好似是当真了,态度格外认真。   四人心中忍不住给他打了一个古板严肃的印象词,心中也越发惴惴不安。   ——找他们来干嘛!   ——他们只是读书人啊!   黎淳像是明白四个人的小心思,倪了一眼,忍不住笑说道:“你瞧瞧,吓到我们四个小读书人了。”   刘大夏顺势看了过去,从高到低依次是祝枝山,徐经、黎循传和江芸芸。   四人容貌各有不同,但若是一眼看过去,还是会忍不住被最后年级最小的江芸芸吸引。   虽说祝枝山儒雅,徐经贵气,黎循传斯文,各有各的耀眼,放在寻常人中自然是人中龙凤,但若是和江芸芸比起来却还差了一点,因为这人是明亮。   那是一种见了她恍然有种眼睛一亮的感觉,不是因为那个肤浅的外貌,还有她身上压不住的蓬勃生气。   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正悄悄看着他的时候。   老师来信时,曾说他是一株野草,他还觉得老师是否太过严苛,可今日一见才知道,确实是野草,只有书中那句‘野火烧不尽’的野草才能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好似有生命透过这个小小的躯壳,张扬而热烈地冒了出来,让人忽视不了他的存在。   太耀眼了。   刘大夏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随后又缓缓松开。   “小师弟。”他注视着江芸芸,目光沉静,缓缓开口,“初次见面。” 第五十七章   一行人转到书房的内间, 四个读书人安安分分坐在右边,江芸芸则被提溜到了第一个。   刘大夏冒雪而来是为了江芸芸写的那本农事书。   江芸芸闻言顿时惴惴不安。   “浙江水稻一年两熟,老师送来的时候,第一茬已经收割结束了, 也算不上收割结束, 大部分都被水淹了, 只剩下高坡上的一些稻穗没被冲垮, 别说纳税了,连下一季买种子的钱都出不起, 我上了免税的折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刘大夏一说起正事, 眉心就忍不住皱了起来,那道正中的褶皱越发深刻,好似刀刻一般, 难以消除。   黎淳叹气:“江浙赋税重地, 内阁也是为难。”   刘大夏没说话, 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膝盖。   黎淳把手边的茶盏轻轻推了过去。   刺啦一声的细微动静, 刘大夏抬眸看了一眼, 这才继续说道:“我和司农参政召集了不少受灾严重的农户, 提出他们若是按照我们的办法来种一季地,我们可以提供两季的种子。”   他顿了顿:“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参加。”   “你已经很厉害了。”黎淳安抚道, “若是再多的农户,你这边的买种子的钱怕是要自己添得更多。”   下面沉默的四人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这事竟然要自己添钱?   黎淳笑说着:“你们觉得这是好事?”   四人齐齐点头。   “所以好事,就一定所有人都很支持吗?”黎淳又问道。   大家自然想点头, 可听他这么说又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难道不是吗?”黎循传忍不住出声问道,“劝农不是布政司的职责吗?给农户种子不是好事吗?怎么还要自己掏钱, 不能从去年留存的税负中支取吗?”   “地步官员不能私取赋税, 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 你会上折子请求朝廷拨款,又或者去一步步走流程,支取去年留存的税赋?”黎淳并不生气,只是商量一般地反问道。   黎循传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朝廷不能既不同意免税,也不能不让百姓播种子,这不是让百姓们无路可走吗?”   黎淳笑着摇了摇头:“你可听清时雍的话了?”   刘大夏便也跟着看了过来。   黎循传眨了眨眼,声音莫名弱了下来:“听清了。”   “他说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所以你要为了这十来户人家就兴师动众上折子?还是劳烦这么多人走流程。”黎淳又问。   黎循传犹豫了。   十来户,也实在太少了。   “但,但这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充满不解,“难道不做。”   “地方没有财政……”江芸芸顿了顿,又解释道,“就是没有可支配的钱?”   黎淳目光看向江芸芸,点头:“别的地方不好说,可浙江自然是有的,两京十三省,浙江乃是大明赋税重地,贸易繁多,每年田赋、盐税、商税三大税收足够今年的份额缴纳京城和九边,这部分成为起运,赶运京师的那部分又分别送去四个:即太仓、御用库、诸部库、运河沿岸仓库,所以自来给朝廷的这一部分是大头。”   “剩下的一小部分钱就可以留在地方,主要用于地方官员俸禄支出、分封在各地的宗室禄米支出、生员廪食米支出以及抚恤孤寡病老等,称为存留。”   江芸芸敏锐问道:“不能用来赈灾吗?”   刘大夏抬眸看了过去,沉声说道:“可以。”   “那这次买种子的钱为何不能从存留部分出?”江芸芸又问道。   刘大夏沉默,眉心越来越紧。   他不说话时,整个人格外严肃,更别说如今眉头紧锁,瞧着有些阴沉骇人。   “这笔钱用来解决地方事务上的用需,可地方事务烦杂,尤其是浙江,除去上诉的大宗支出,还有许多杂项支出,山川社稷和圣贤名宦祠的祭祀、官员的迎来送往、科举生员赴考津贴、乡试费用、衙门修缮、日常办公用度等等,不可胜言,那一部分的钱往往难以满足,如何用得到赈灾上面。”黎淳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目光在两个大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犹豫说道:“我总听说苛捐杂税一词,这是什么意思?”   刘大夏眉心倏地一紧,看向她的目光顿时严厉起来。   屋内的气氛很快就跟着沉默下来。   雪越下越大,外面隐隐传来沙沙的声音,窗纸上倒映出白色的光泽,整个屋子反而明亮了一些,不过无孔不入的寒风也顺着缝隙慢慢爬进屋内,连带着众人脸上的沉默也蒙上一层冰霜。   “那一部分的钱宁愿用来虚无的神明祭祀上,虚伪的官员宴席上,却轮不到穷苦的百姓救灾上。”江芸芸并没有被这样的气氛吓到,反而镇定开口说道,“那笔钱可能确实不够用于衙门开支,日常应酬,但怎么也轮不到百姓身上,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师说你胆大,依我看你何止是胆大。”刘大夏声音低沉,不辨喜怒。   黎循传不安开口,为人解释着:“他只是心直口快而已。”   黎淳手指轻抚着茶盏,开口解释道:“你刚才说的苛捐杂税,就是为了解决地方没有钱,各地加派在百姓身上,在朝廷收缴正税外再加各种杂税。比如在田赋外增收加耗,比如扬州就会征收“湖港之税”,产盐的地方会征收“盐商税”,买卖盐引的对方也会有“盐引钱”,若是需要劳力则会选择摊派,这些钱都会直接被地方官员收取,最后入了他们的口袋。”   他看向江芸芸,声音依旧平静:“你是想听这些内容吗?”   江芸芸沉默,捏着衣袖上的花纹。   相比较刘大夏的愤怒讥笑,黎淳态度格外平静,可众人还是忍不住屏息,连着身形也不敢动一下。   江芸芸抬眸,目光看向老师,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并不是想要抨击这个事情,一个事情的产生是有客观规律的,自上而下的政策就是泰山,常人难以撼动,我只是觉得……”   她说着,很快又沉默了,手指捏着衣袖上的波浪花纹。   随波逐流的海浪在袖口绕得一圈一圈的,举手投足间好似水波翻动,格外漂亮。   “开源节流,而不是巧立名目,老师曾说过在教授《大学》时提出生财有道的题目,我今日还是坚持国安则民富,民富则国足。”她轻声说道,“我不是对师兄的做法有意见,我甚至觉得师兄很是爱民,只是自己补贴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一方面从百姓身上敲骨榨髓,一方面又送些蝇头小利,终究不是长远之道。”   黎淳看着他的小徒弟,有一瞬间的欣慰,但还是忍不住叹气:“所以,你能如何?”   江芸芸沉默。   “我不行,我只是一个还未考上功名的白身。”她低声说道。   “你也知道你还未考上功名,就敢对官场上的事情指手画脚。”刘大夏忍不住呵斥道,“如此狂妄,怪不得劳得老师为你奔波受累。”   江芸芸被骂地低下头来。   黎淳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气:“不说他了,他一向如此,我会好好管教的,你且说说你的事情。”   刘大夏见状也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选好那十三户农户后,我分发了良种,用书里的办法从育种浸液开始一步步实施,之后就是用书上说的办法施肥耕种,也按照书中说的间隔插秧……”   他慢慢说道,说到辛苦为难处,甚至还忍不住叹气沉默。   种地苦,是真的苦啊,他不过是跟着种了这一茬,甚至不是日日都去,可每次从地里回来便觉得腰酸背疼。   他的父亲是永乐年间的举人,也是一路做到广西按察副使,他自小衣食无忧,如此才能找到状元当老师。   拿到这本书时,他本打算是让农户自己琢磨的,可那些农户总有很多问题,见了他就苦着脸,他看久了也忍不住走得勤快了一些,这一勤快就引得浙江道御史弹劾,闹了好几天的风波,他也忍不住想争一口气。   ——不过是做点事情,怎么就处处受限了呢。   他也开始研究那些农事的书,捧着那本小册子日夜看着,有时甚至连梦里都在地里走着,蹲下来去看那些稻穗。   那一口气,直到十一月,在天色降寒,却还未降雪的月初。   “我瞧着今年这稻很好。”老农珍惜地摸了摸水稻饱满的稻穗。   “这个稻怎么有些蔫了。”刘大夏忍不住盯着角落里的几株,满脸担忧。   “总不能事事都好。”老农忍不住笑说着。   刘大夏看向屋内众人,最后看向江芸芸,深刻的眉眼在此刻忍不住微微抽动练一下。   “今年第二轮收割时,一亩稻谷最差的也有三石,最高的那一亩竟然有四石多。”   黎淳神色震动,几个小孩却懵懂不解。   一亩三石是个什么概念,他们并不清楚。   “我选的农田连中田都算不上。”刘大夏一直阴沉的脸在此刻终于露出笑来。   这些人不似那些有中田上田的家庭还有点基础,上半年的那场暴雨让他们没了任何积蓄,也是这个原因,他们实在没有余钱买种子了,听了官府的话,不过是打算苟活一阵子,想要再熬一下,万一有奇迹……   “靠这一季却不止于到卖儿鬻女的地步。”刘大夏的声音倏地放轻,“若是一年能种到两季……”   洪熙年间,南直昆山吴江等地,如此肥沃之地,一亩田地丰年上亩出谷三石,次田二石,现在在不甚肥沃的土地却可以种出三石,江浙附税再重,一亩地缴纳了一石谷,抛开成本和家用,至少也能赚一石。   如今米价斗米是二十文,一石便是十斗,一石就可以换取两百文。   便是这件事情,他忍不住匆匆来扬州。   这本书是老师给的,他拿到那本书时便知道老师给他这本书的深意,如今有了结果,自然要来一趟。   “上次我们去赈灾的时候,有个村长说二两银子便能过好这一年。”黎循传小声问道,“三百文好像也过不了好日子吧。”   刘大夏亲自给他算了一笔账:“这个是一亩三百文,太祖曾分发土地,每家都能得到十五亩土地,虽说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土地流转非常快,这次试验田的那几位农户,最差的家中只有两亩,最好的也只有八亩,一亩地三百文,那这一季中的这几人,最差的也有六百文,最好的也能到得到二两四百文。”   黎循传听得眼睛亮晶晶的。   “那不是这一季至少能保证这一年年成无忧了。”祝枝山忍不住说道。   “庆幸下半年没有大灾。”刘大夏保守说道,“只要年岁无忧,有了这些精耕细作的办法,农户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差。”   江芸芸出声:“现在收割了,地里还有种东西吗?一年两季对肥料损耗很大,要施肥或者固肥。”   刘大夏点头:“有些人种了套间,芫荽和菘菜,这些东西种出来,也能去买一些钱来。”   江芸芸皱了皱眉。   “但也有人听了册子上的话,种了豌豆用来固肥,而且大家都备了肥料,冬日也不会忘记肥地。”   黎循传等人还是忍不住问了许多问题。   “这个方法复杂吗?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吗?”   “若是碰到水灾如何?”   “病虫害呢?”   三人问了不少问题,厉害得是,刘大夏竟然都能一一解答。   黎循传突然眼睛亮晶晶地去看江芸芸,却见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你有什么想法?”黎淳问道。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芸芸回神,摇了摇头,见老师还是看着她,只好胡乱说道:“你说会不会有更高产的作物?”   “什么意思?”徐经不解问道。   “就是……”江芸芸沉默片刻,眼珠子在众人面前滴溜溜扫过,在老师警告地视线中,含糊说道,“我之前听人说海外有些个叫土豆和番薯的东西就能吃饱肚子还很高产,很长很多很多呢……”   “海外?”刘大夏眉心一动。   江芸芸闭嘴了,只是用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寸板不许下海,是哪个商人在哪里听到的。”他面无表情问道。   江芸芸装死不说话。   “算了,你们今日考试也都累了,下去吧。”黎淳一见她这副样子就头疼,忍不住挥了挥手,把人赶走。   “等会。”刘大夏开口挽留。   江芸芸立马用亮晶晶的眼睛去看他。   那双漆黑的眼珠子实在太亮了。   刘大夏到嘴巴的话转了一圈,莫名其妙变成:“你说的东西是哪个海外?”   ——若是在朝贡体系内,不如叫他们直接上供。   “不记得,反正长在土里的,有藤蔓,一连串的,圆圆的,土豆是黄颜色的,番薯是红颜色的。”她兴高采烈比划着。   她知道明朝到最后还时会传进这些东西来,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却不知道,只知道是商人从海外带回来的,要是可以早点带回来就好了,所以她忍不住小心翼翼试探了一下。   刘大夏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到最后忍不住去看了老师。   黎淳端着水只当没看到。   “等进京述职时去鸿胪寺和四夷馆帮你问问。”   江芸芸立马大拍马屁:“师兄真好!师兄果然是爱国爱民的大好人!师兄今后一定平步青云,做超级大的官!”   黎淳被呛到了,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眼珠子飘了过去,正好看到老师警告的目光,讪讪闭上嘴,但还是忍不住用快乐的目光看着刘大夏。   刘大夏惊呆在原处。   不是没有人吹捧过他,也不是没人拍过马屁,但这些都让他格外厌烦。   可今日江芸芸一开口,他却丝毫不觉得厌恶,反而察觉到她的真诚。   只是她并非是为自己,所以连着恭维的话都显得悦耳了一点。   “下去下去。”黎淳不耐地挥了挥手,越看越头疼。   明明这次种地的事情,他是可以得到夸奖的,这一句话出来,手又开始痒了。   四人非常爽快地走了。   刘大夏这才回过神来,无奈说道:“刚才叫他是想问他,那本叫科学的书真的都没有了吗?这本治农之书怎么也要仔细研读才是。”   黎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为他遮掩道:“想来你也是听过的以前的事的,学的东西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估计是以前在那里无意看的,他性子定不住,估计也都记不清了,今后不要再提这个事情了。”   “是,不过这样的神童,拖到十岁才开始读书,实在太晚了。”刘大夏叹气,“可惜了,不能早些进入官场干事,耽误芸哥儿的一身本事了。”   黎淳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个脾气,我可不敢放他进去。”   刘大夏想了想,也跟着点头:“心是好的,但说话太直了,也太容易得罪人了,刚才那番话若是让外面的人听去了,今后这科举只怕要难了。”   黎淳没说话,只是淡淡说道:“我拘着他倒不是为了磨他的性子,而是为了教他如何盖着性子,大明走到现在需要的不是汲汲营营之辈。”   “可他扬州那件事就办成这样了。”刘大夏沉默,“我倒是觉得他若是能跟宾之一样圆滑才好。”   黎淳叹气,随后又笑了笑:“可不是也撬动了一角吗?可见乱棍也能打死老师傅。”   刘大夏沉默了一会儿,也跟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又笑了起来。   “不说这事了,我打算把这本书呈现给陛下,让陛下在各地推广开来,今日来除了要和老师讲丰收的喜事,还是想问一件事情,就是需不需要把芸哥儿的名字写上去。”   虽说如今的科举不像前朝还需行卷,在考官中先一步打开名声,如今考试糊名,名气并无用,但一旦考上了,这些才子神童的名气却能让他们有一个好去处。   刘大夏也是为这个小师弟考虑,早早为他打算起来。   黎淳抬眸看他,最后摇了摇头:“两件事情我都不同意。”   刘大夏惊讶地看着他。   “之前丘尚书上了一本《大学衍义补》,此后徽州府的周教授也上了一本《治安备览》,没多久无锡的陈处士也紧跟着来了一本《四书注解》,陛下把这些事情都教给程学士,学士评价后两本‘燥进’,之后陛下并无任何反应,下面的人再也没有人任何呈书。你可知为何?”   刘大夏常年在外奔波,对内廷之事实在是头疼,闻言便摇了摇头。   “一个丘尚书就够了。”黎淳意味深长说道,“丘仲深秉性是否真的如传言一般性狭不重要,可你这本书上去,可就重蹈前年的‘燥进’了,这不是第二次打丘尚书的脸。”   刘大夏气愤说道:“我这个是治世之书,和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如何能相提并论。”   黎淳见他执拗的样子,叹气:“你刚才还说江芸性子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刘大夏还是不服气,梗着脖子:“我是于民有利。”   “那为何你要自掏腰包买种子。”黎淳直接质问道,“难道一开始这事就是坏事吗。”   刘大夏沉默了。   “但你这几亩地的事情瞒不过那些人,最迟年后,你就会被召入京。”黎淳亲自端着茶递了过去,和气说道,“何必着急。”   刘大夏接过茶水,也不喝,许久之后闷闷说道:“之后面见陛下交这本书吗?”   “若是到了京城,你替我送宾之几包茶,他最爱喝茶,浙江的龙井不是很有名吗?,你们师兄弟多年不见也该叙叙旧了。”他岔开话题说道。   刘大夏心不在焉地点头应下。   黎淳摇了摇头。   “对了,既然来都来了。”他话锋一转,对着桌子上几张卷子挪了挪嘴,“这几张试卷你改一下,要严厉一点。”   刘大夏不解地嗯了一声。   “要放假了,打一顿他们也紧紧他们的皮,免得放了个假就心野了。”黎淳面无表情说道,“你也见识见识这几个年轻人的水平。”   刘大夏只好放下茶盏去改功课。   书房内的四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受到什么打击,捧着书还围在一起,也不读书,就只是碎碎念着。   “你这个东西写的真的有用。”   “我家的地我们都没去看过,趁着我们回苏州前去看一下。”   “刘布政司对这几亩地的事情如数家珍,看来是花了心思的。”   江芸芸托着下巴不说话,另外三人说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扭头看来:“小小年纪,又是有什么心事啊。”   “那个土豆和番薯真的很高产的。”江芸芸脑子里还在想这个事情。   “元敬很喜欢走南闯北,你不如去问问他。”祝枝山说。   江芸芸换了只手托下巴:“它现在应该还在海里,就是不知道是哪边的海,广东那边吧,我记得是广东的船带回来的番薯,土豆倒是不记得了。”   “土豆是什么?”几人又窸窸窣窣说了几句,“长在土里的豆吗?豆也不能天天当饭吃吧。”   “尊重点土豆,它可不一样,它超级好吃。”江芸芸严肃说道。   黎循传嘲笑着:“说得好像你吃过一样。”   江芸芸沉默了,咽了咽口水。   土豆烧牛肉。土豆焖排骨,土豆煮咖喱,油炸土豆,酸辣土豆丝……   江芸芸可耻地咽了咽口水。   ——好想吃啊。   “你吃过了?”黎循传大惊,不悦指责着,“吃好东西,你不叫我。”   “到底在哪里,土豆啊,土豆。”江芸芸摇头晃脑,胡言乱语,“一定还在海上飘着,好想去抓过来啊,种起来天天吃。”   祝枝山见她发疯,只好拿了一块糕点塞进他嘴里:“先吃点糕点吧,下次我也找人帮你问问到底土豆在哪里。”   “我也帮你,我家做生意,认识的人多。”徐经悄悄说道,“而且我家也出海。”   三人倏地看了过去。   徐经哆嗦了一下。   “去南边!就去那边的海!”江芸芸激动地握着他的手,“一定就在那边。”   “好好。”徐经也只好连连点头。   江芸芸笑了起来:“你要是真的找到那个东西,真的要留名青史了。”   徐经吃惊地看着她。   “我可不骗你。”江芸芸皱了皱眉,“这个东西给块地就能种。”   “那怎么一直没传进来?”祝枝山忍不住说道,“若是真的这么好,早就应该带回来才是。”   江芸芸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对啊,现在出海的人也不少啊。”   “是不是再很远的地方啊,我听说郑和下西洋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黎循传说道,“难道也没有找到吗?”   “是啊,怎么没带回来啊。”江芸芸反问着。   两人面面相觑。   黎循传怪叫:“你提的土豆,我哪知道?”   江芸芸开始陷入苦思冥想中。   “不过刚才你在师叔面前说海禁,你不要命了。”黎循传突然想起此事,小声说道,“刚才师叔脸拉下来,吓死我了,好凶的脸。”   “真的很凶吗?”背后突然传来不好意思的声音,“我这人天生凶脸,不是对你们有意见。”   屋内的气氛可耻地安静下来。 第五十八章   “师兄虽然面凶但是人好啊。”江芸芸打破沉默, 笑眯眯着缓解尴尬气氛。   四人也顺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假装认真开始看卷子。   门口,刘大夏捧着几张卷子,身上落满了雪, 又因为面色漆黑也瞧不出喜怒, 黎循传小心翼翼看了一眼, 正巧和刘大夏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吓得视线落荒而逃。   “你们的卷子我改好了。”刘大夏入内,也不拍拍身上的雪籽, 直接走了进来, 高大强壮的身形让本就不富裕的书房真正意义上的雪上加霜。   “师兄改卷子啊。”江芸芸非常及时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热情说道,“正好也见识一下不同考官的评分标准。”   其他三人皆露出佩服之色。   ——果然还是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芸哥儿。   刘大夏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他自小就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 长得又高又壮, 面色黝黑, 性子也沉默, 偏还长了一张凶脸, 说起话来声如雷震,连他小孩见了他都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来,不仅不殷勤瞧着还格外讨喜。   “芸哥儿写的最好,枝山写的也不错, 衡父和楠枝还要多多努力。”他抿了抿唇,看了江芸芸一眼后就开始把卷子分了下去。   虽说江芸芸写的不错, 但是红圈少得可怜, 垫底的衡父和楠枝更惨, 没几个红圈,四个人顿时面如土色。   ——好严格的考官!   这一下,他们突然有了危机感。   ——若是之后碰到的考官也这么严格该怎么办?   刘大夏见几人面色都不太好,咳嗽一声说道:“南直隶人才济济,湖广亦是如此,你们竟然要考乡试就要明白,这是全府县最拔尖的人聚在一起考取那一百几个名额,你们这样嘻嘻哈哈的状态是很难挤上去的。”   四人被说得心有戚戚,刘大夏眼波一扫,继续下一剂猛药:“主考官每年都不一样,爱好也不一样,我们既不能揣测出来,那就做到样样都好!事事都行,如此一来总能被人看见,要我说,你们要是还是现在这个水平,不如直接准备明年乡试。”   四人脸色微变,捧着卷子,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刘大夏吓唬完小孩,不自在握拳咳嗽一声,话锋一转,声音放轻了一点:“就这样吧,你们要是有哪里不会,就去找我和老师。”   他顿了顿,见他们都不敢说话,非常沮丧的样子,自觉完成老师的任务,就转身离开了,四人看着他直接走入大雪中,甚至并未打伞,大步流星,并没有丝毫停留,宽阔的背影在大雪茫茫中越发高大。   这样的人甚至不需要言语,只需要从那样的神态动作中就能感觉出这是一个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的人。   “我也想长这么高。”江芸芸羡慕说道。   “师叔还挺有个性。”黎循传喃喃说道。   “真的好有魄力啊。”徐经崇拜说道。   “听说刘藩司是天顺三年湖广乡试第一,天顺八年考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后翰林院本拟请供职,但他自己要求出任吏职,这才成了兵部职方司主事,又调升兵部职方司郎中。”祝枝山佩服说道,“若是兵部都是这样的人,何愁哈密问题不解决。”   “关西七卫本来是为了控制西域的东察合台汗囯,防止帖木儿与瓦剌对明朝形成夹击之势,如今却已经形同虚设,七卫内部争斗不休,丢掉哈密卫也不过是时间。”徐经也忍不住小声抱怨着,“如今去那边做生意都不能去了,乱得很,血本无归都是小事,就怕丢了性命,而且哈密卫的驻军已经迁到了苦峪城,根本没人管商人的死活,我娘说不出十年,这条丝绸之路怕是要断了。”   “前年的时候吐鲁番的新汗阿黑麻用计诱杀了罕慎,随后又出兵攻克哈密,导致哈密各大部族逃往苦峪、沙州等地避难,朝廷不是也没动静吗。”黎循传抱怨着,“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若是哈密丢了,西北边境危矣。”   江芸芸抬头:“好像不久前退兵了,之前在邸报上看过,还有读书人对此事发表意见,质问兵部为何不乘胜追击。”   “真的啊,好端端怎么退了。”黎循传不解。   “不知道。”江芸芸挠了挠下巴,冷不丁问道,“你们说的哈密,是哈密瓜的哈密吗?”   “你怎么就知道吃。”黎循传瞪眼,“不过听说哈密的瓜果确实很好吃,都非常的甜,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   江芸芸品出不一样的味道,大为吃惊:“哈密瓜竟然不是我们的!”   这么好吃的哈密瓜怎么不是我们的,那是谁的!谁的!   她找不到土豆就算了,怎么连哈密瓜也没了吗!   她一脸愤愤:“谁的,是谁的!!为什么不打回来!”   三人看着她突然愤怒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我们芸哥儿当了官,就打回来。”祝枝山笑眯眯说道。   “是啊,那个时候就可以抱着哈密瓜啃了。”黎循传打趣着。   徐经也跟着小声说道:“那感情好啊,我家对外的丝绸生意能不能成,可就靠你了。”   江芸芸睨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说道:“你们不懂,吐鲁番可是好地方,不单单是吃的。”   刘大夏原本第二天早上趁着雪停了就打算出发回浙江的,只那是天色还早,江芸芸正跟着拳脚师傅打拳,看了一会儿又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看着他们打拳。   明明还是小小的少年,举手投足间偏有从容不迫的风度。   只有看了江芸才知道,老师写在纸上的话语有多克制,也能明白老师到底为何对他寄予厚望。   大明自来不缺神童,可读了书就能办好事吗?   经天纬地之人,总是和众人不同,哪怕是神童也难以相比。   只如今他还是一棵幼苗,所以老师才如此小心呵护。   江芸芸虎虎生威打了一套拳,浑身也热了起来,兴冲冲准备回书房读书,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廊檐下的刘大夏,脚步一转,就毫无芥蒂地走了过去。   ——他好像不会害怕,不害怕高高在上的扬州府官吏,更不害怕总是冷着脸的师兄。   “师兄现在走吗?”她背着手笑眯眯问道,雪白的小脸粉扑扑的,瞧着像个玉娃娃,丝毫没有老师之前说的骨瘦如柴的小草模样。   刘大夏嗯了一声,下了台阶,和她站在一起,看着她浑身冒着热气,咳嗽一声,声音微微放轻:“给你的礼物早早就备下了,但浙江事多,我也一直不曾得空,这才今日送来,已经让人放在你书桌上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嘴甜说道:“谢谢师兄,劳烦师兄破费了。”   刘大夏被那笑容闪了闪眼,一时间分不清是地面还未化干净的雪晃眼,还是面前这个小孩笑耀眼。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且好好走。”他犹豫片刻,伸手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声音放柔,“我在京城等你。”   江芸芸认真点头:“好。”   刘大夏走后整个黎家再一次闭门不出,黎淳在他们面前晃了几圈,又开始忙碌起来,这几日家中一直有人出门寄信,加上年关将至,整个黎家格外热闹,连带着四人读书也没了心思。   老夫人抓不到黎淳,只好抓着其他四人轮番下棋,只把四人杀得片甲不留,哭天喊地,闹得黎淳不得不出面,把闹腾的人赶走了。   “你去外面找其他人下去。”黎淳披着外衣,陪着她收拾棋子,“过年人多,带着耕桑一起去,芸哥儿二月就考试了,不要乱了他心态。”   黎老夫人不悦说道:“就芸哥儿一个人下得好,其他三个人都不行,枝山还号称才子呢,下棋可真臭啊,倒是衡父不声不响,下得有模有样的,楠枝这么多年是一点进步也没有,也太笨了。”   黎淳只是安静听着,闻言笑说着:“他们现在哪有心思下棋。”   “还不是你好端端让时雍吓唬他们。”黎老夫人嗔怒,“吓得几个小孩一心扑在书上,我看吃个饭还要念几句。”   “不吓一吓他们,过年休息将近一个月,还不是要给我惹事。”黎淳冷哼一声,“我这是以备不时之需,提前敲打一下他们。”   黎老夫人闻言只是笑:“也不是弄出一个好事,瞧你最近忙着给人铺路,嘴上说什么嫌弃话。”   黎淳又是哼了一声:“我是给他吗?我是觉得那东西既然真的不错,就该好好推广出去,让农户真真切切有了变化,百姓足则国家富。”   “是啊,我们黎太朴多大公无私的人。”黎老夫人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晃了晃脑袋。   黎淳恼羞成怒:“金旻,你也太无聊了!”   “喊我闺名做什么。”黎老夫人不悦质问着。   那边江芸芸的读书计划已经安排妥当了。   十二月二十号开始放假,明年正月十七开始上课,现在还有五天,也只剩下一次小月考,也就是她设定的期末考,考完批改好订正好,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今天是最后一场考试了,考完就回家了。”江芸芸穿着厚厚的大袄,插着手,“外面的雪实在太大了,我们今日在就在屋内考试。”   今日扬州下了一场大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地面已经积起厚雪,屋子被大雪照得发白。   这场考试大家写得都很快,想放假的心已经到了顶点。   之前已经日夜不休地学了四个月,尤其是后两个月,被江芸芸狠狠操练了一番,每个知识点都好像刀刻一样记在脑子里,甚至连其他四本五经在出题的过程中也得到精进。   只是那根弦一直紧绷着,也该松一松了,免得断了。   “今天这套题我今日觉得我用诗经的范围也能答。”批改试卷前的休息时刻,治易经的徐经捶着脖子,“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月诗经也跟着学了个底朝天。”   “我这个春秋题谁出的,好难。”江芸芸抱怨着,“‘冬,会陈人、蔡人、楚人、郑人盟于齐’,没头没尾,范围又大,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僖公十九年的主经里的内容。”   黎循传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啊,可是我花了很久心思才想到了,能难到你就好了。”   “那你做出来了吗?”徐经好奇问道。   江芸芸点头:“自然做出来了,毕竟春秋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虽说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但我锁定了年份,那不是手到擒来。”   黎循传不信:“怎么可能,这个题目可是难倒很多人的,你仔细说说。”   “四时不具,不成一年,作为史书的春秋用四季开头,所有每一年的春夏秋冬四个时节一定都会写到,即使无事也会留白,你取的的是经中的内容,与他对应的传的内容则是关于梁国灭亡的事情,讲的是梁伯喜欢大兴土木,百姓难以承受,但他几次恫吓百姓,百姓溃散,之后秦国占领了梁国。答题完全可以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入手。”   黎循传皱了皱眉:“怎么没难倒你。”   ——这道题他可是从一本多年前的选本里找的。   “说起来我春秋学的最差了,这么多国家事务,太容易记混了。”徐经说,“可我瞧你学起来倒是不费力。”   “春秋国家确实多,但只要记住几个大国变化就行了。”江芸芸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这楠枝出的那一年的传写的还挺有意思的,沉穆公想和诸侯们重修友好,却在齐国会盟,可与会的人却是陈人、蔡人、楚人、郑人。”   “齐国也曾势大。”徐经不解说道,“不是说感怀齐桓公的德行吗?”   江芸芸嗯了一声:“所以楚国横跨大半个地图去齐国?我觉得是晋楚矛盾升级,楚国去找同盟了,打算围剿晋国,晋国和秦结盟,送了一个梁给秦,是所以经里并未点名,但用了占,而非打。”   “秦晋之好的由来不是僖公二十三年的事情吗?”徐经又问。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所以说春秋才有意思。”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话锋一转,“你说哈密卫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如此。”   黎循传吃惊:“你怎么还在想你的哈密瓜。”   “你不会又打算做什么吧?”祝枝山倒是敏锐。   江芸芸微微一笑:“有了一点浅浅的看法。”   “马上就要考试了。”黎循传直接说道,“你可是过了年,二月就开始开始考试的人,之后一直考到八月份的乡试,你还是先考上去,以后再想你的收复哈密的事情。”   江芸芸背着手,小老头一样叹气:“我以为你出这道题目,也是有这个想法的。”   黎循传可耻的地沉默了。   江芸芸立马凑了过来,拱了拱他的肩膀,笑嘻嘻说道:“我就知道我们楠枝也是忧国忧民的人啊。”   黎循传看着骤然靠近的人,面色僵硬,随后把人无情推开:“改试卷,弄好也可以放假了,别耽误我放假。”   十二月十九。   江芸芸放假前一天还特意去找老师告别。   黎淳正忙着写东西,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随口说道:“放假也别玩野了心思,回来就是大月考了,做不出来我可是要一个个骂过去的。”   江芸芸连连点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马上就要放假了,你可有新的计划?”黎淳见她这么乖巧,故作无意地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大声保证着:“我会好好看书的!”   黎淳满意点头,觉得江芸其实也是非常懂事的,之前的事情都是别人先引起的,怪不得他,所以和颜悦色地挥了挥手:“去吧,今日早点归家吧。”   江芸芸兴高采烈走了,一出门就拉着乐山问道:“我让你找的书都找来了?”   “和兵事有关的书都很少,邸报也不多,能找的都找到了,一共花了十两银子。”乐山心痛说道,“还问了传哥儿借了五两,买书这也太花钱了。”   “楠枝真是好人啊,五两银子说借就借。”江芸芸忍不住感慨着,脚步一转,朝着书房走去,“走,我们去看看。”   乐山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不着调的样子,走了几步,有些担忧:“刚才不是和黎公说好好看书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解问道:“这个不是书吗?”   乐山语塞。   书自然是书,但肯定不是正经书,是看了肯定挨骂的书。   乐山心事重重想着:冬天跪地板一定很冷吧,要不要提早做个护膝起来。 第五十九章   除夕迎春, 春朝岁旦。   江家相比较黎家更是热闹,寻常东侧门代替正门,人来人往,日子到了十二月, 更是常年开着, 车马不停, 格外热闹, 就连江芸芸平日出入读书的西跨门也时不时有人经过。   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一个年,看什么都觉得格外好奇, 有时候出门时间早就站在一侧只是看的, 时间久了还会引得管事前来询问。   ——“随便看看。”她只好打了一个马虎眼,带着乐山溜溜达达走了。   扬州的街面上更是热闹,新上任的知府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二月下的第一场雪前匆匆上任, 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大小路面都扫了一遍, 说是为了迎接新年, 第三天晚上还亲自开宴请了扬州上上下下的各大县令, 一连三天, 连扬州的衙役都清了一遍, 算是彻底摸了一遍底。   新知府姓王名恩,字克承, 成化二十三年进士,之前是绍兴府余姚县的知县,在任期间官声很好。   这些都是她最后一次去交抄写本和话本的时候, 林徽特意说给他听得。   江芸芸一边吃着糕点,左边听郭掌柜训儿子, 右边听林徽说着新知府的八卦。   “所以, 唐伯虎什么时候回来啊。”她听完之后, 莫名其妙问道。   林徽气得直瞪眼:“我与你说正事呢!”   江芸芸咧嘴一笑,有点孩子气说道:“我听到了啊,新知府瞧着一板一眼,但性格圆滑,看不出深浅,所以你很担心他会给我使坏。”   “对头!”林徽连连点头。   江芸芸看着门口清扫地面的老妇人,听说这些都是从孤独园里找出来的,说是干一天有钱拿,不少人争着来做,最奇怪的是这等小事还是知府大人自己亲自站在衙役后背盯着做出来的。   她话锋一转:“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人不会给我穿小鞋,他看上还挺正直的。”   “你怎么知道?”林徽不信,“新官上任三把火,哪里看得出好坏。”   江芸芸挪了挪嘴:“不管是不是表面功夫,至少他会做这个功夫,那他就不会正大光明给我难堪,而且我的水平我还不知道,乡试还有点紧张,院试之前是没什么问题的,我老师和师兄都这么说的,他们读书多,官也做得大,眼光一定是对的。”   她话锋一转,眨了眨眼,小声说道:“而且我师兄好歹是浙江布政司,他以前的上司,总不会故意针对我吧,不然也太不给我师兄面子了。”   林徽露出佩服之色:“倒是一面好大旗,不亏是我们未来状元郎,想得真透彻。”   江芸芸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来,说起正事:“你少打趣我,明年我要连考三场,可能也会考乡试,就不抄书了,也不写话本了。”   “乡试也考?”林徽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不得了了,乖乖,你才读书一年呢。”   “徽哥儿这么说就想差了!”掌柜郭佩打完孩子出来了,“芸哥儿读书多认真的,我每日天不亮出来开门,他就去上课了,天黑才回来,刮风下雨,日夜不休的,一年抵得上有些人十年!”   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   郭俊捂着屁股,哭哭啼啼出来了,站在角落里背书,一边哭一边背,瞧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就那字。”郭佩又说道,“写得真好,就一年时间能练成这样,我们书店也有七八个抄书的书生,就芸哥儿抄的启蒙书卖得最好。”   江芸芸笑得更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运气好,运气好。”   “那祝你旗开得胜,一举夺魁。”林徽拍了拍桌子,高兴说道,“把我的酒拿来,给芸哥儿上个龙井。”   “不用这么破费。”江芸芸动了动屁股,“我也该回家了。”   林徽把人拉住:“喝一杯!以茶代酒,不过你今日放学这么早?”   “我们今日放假了,明日开始到正月十七都休息,枝山和衡父拉着楠枝出门喝酒去了,我是来找唐伯虎的,他还没回来吗?”江芸芸问。   林徽笑说着:“唐伯虎、张梦晋和徐昌谷三个浪子碰在一起,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有这么快就回来的,不过之前枝山送过一次信,把你的事情也说了一下,伯虎回信说一定赶回来的,不过你也知道他们的德行,这这几日又一直下雪,赶回来的机会渺茫。”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把最后一口白玉糕吃完:“算了,也不强求。”   林徽突然神秘兮兮凑过来,戳了戳她鼓鼓的腮帮子,八卦问道;“哎,之前不是你们夫人对你不好吗?明日她女儿纳征倒是想起你这个香饽饽状元徒弟给人撑场面了,你也不觉得难受。”   江芸芸扭过来开,大眼睛眨了眨眼,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不解问道:“难受什么?”   林徽打量着她,见她当真一脸迷茫,又解释着:“他们之前对你不好,现在因为你老师的原因才对你好,你不觉得这些人踩低捧高吗?现在他们有求于你,你倒是眼巴巴凑上去了,怎么也不拿捏他们一下。”   “没有眼巴巴,而且我觉得不是夫人请我去的,是江如琅叫我去的,我和他有父子关系,闹太僵不行,与我科举有碍。”江芸芸捧着茶抿了一口,解解腻,又说道,“你觉得江湛如何?”   林徽连连摆摆手:“如何能在背后议论闺阁女子。”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拿大眼珠子直勾勾看着他。   林徽犹豫一会儿,凑得更近了,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就上次救灾来说,我娘都夸她行事有章程,夸江夫人养得好,关键时刻立得住,能抗事,当真是大家闺秀。”   “你看,你对她印象也不坏,而且和我有矛盾的不是江湛,我也不讨厌她,给她站站台也没什么不好。”江芸芸又喝了一口茶,“我和江夫人也没有矛盾,她就是……有点纠缠的陌生人吧。”   林徽见她歪了歪脑袋,忍不住打量着她:“你怎么和话本里那些人不一样?”   “哪些人?”江芸芸一脸迷茫。   “就是主角啊,他们不是都会反击之前欺负过你的人啊,你怎么说来着,狠狠打脸!”林徽说道,“你写的那些本看得人真是爽快,虽然一点爱情都没有,但是就是看着利索,就是这些看得爽。”   江芸芸咧嘴一笑:“情情爱爱不如修仙问道,而且现实是现实,话本是话本,我有这本事,之前也没必要过得这么苦。”   林徽点头,随后又察觉不对劲:“你不要岔开话题,小小年纪颇为狡猾了。”   “因为她也没有欺负我啊,她只是置之不理,导致下人想要讨好她,所以才让我没啥好日子过,但这个问题的本质在她吗?”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江如琅入赘了曹家,但曹家还是让他开门立户,单独出来,不仅连家中小孩,就连门口的牌子都还是江姓,对江如琅算是仁至义尽了。”   江芸芸捧着茶盏摸了摸底下的那一圈碗沿,笑说着:“可你看江如琅,对她不好,而且还纳妾,她只是对我们置之不理而不是肆意刁难,赶尽杀绝,已经算是仁慈了,她也是受害人,何必如此苛责她。”   “最大的问题在于江如琅,不是在曹蓁,更是不会在江湛,我干嘛迁怒他们,而且以后万一江渝也要婚嫁,我得先提前看看,免得到时候我不会,闹笑话了,让江渝丢脸了,她会生气的。”   林徽眨了眨眼,冷不丁说道:“怪不得枝山说经常感觉不到你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孩,而且你才多大,怎么就开始操心起你妹妹来了,你会不会太夸张了点,一点也不小孩。”   “不会哦。”江芸芸开始吃第二盆糕点,“因为我是小孩,所以吃这么多糕点不会长胖,只会长高了,你们年纪大了不行,会横着长。”   林徽恼羞成怒,伸手去抢他的糕点。   江芸芸灵活把糕点塞进嘴里,那双眼睛瞪得更大了,颇有点耀虎扬威的意思。   “哎呦呦,是吵架了吗?”郭佩托着东西出门了,安抚小孩一般说道,“乖乖,不要吵架,来来,徽哥儿喝酒,我们芸哥儿喝茶,上好的雨前龙井,平日里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江芸芸接过茶盏,灿烂一笑:“谢谢郭叔,郭叔真好。”   郭佩一脸慈爱地看着她,眼睛快要滴出水来。   “祝我们芸哥儿马到成功,虎虎生威,一举夺魁!”林徽举杯,大声说道,“共饮此杯,不负岁月!”   江芸芸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想了想:“不负热血。”   林徽看着她,大笑起来:“鸟欲高飞先振翅,满饮此杯。”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一饮而尽。   “多乖的小孩啊。”江芸芸走时,郭佩感慨着。   林徽摸着酒杯,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脚边是烧得火热的炭盆,连着脸颊也红扑扑的。   “哎哎,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郭佩一扭头,看到已经空了的酒壶,又看到他醉眼朦胧的眼睛,慌张说道,“我亲自送你回家,你这个酒量,一盏已经是极限了。”   林徽没动弹,手指滴溜溜转这酒盏,好一会儿才笑说着:“这么有趣的人,要是早知道就早点捞过来,也能骗他入赘呢。”   郭佩慌里慌张捂着他的嘴,眼睛警惕地看了眼周围,好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徽哥儿喝醉了,我们归家吧。”   林徽把酒盏推倒在地上,半晌没说话。   郭佩只能呐呐地站在他身边。   “我觉得他要考状元了,把他的抄写本都收起来,等他过了乡试,名声会大涨,我们提价买,就写状元点化文本,一本十两。”好一会儿,林徽抹了一把脸,又说道,“我们归家。”   “那他的话本呢?”郭佩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伸着手虚扶着人,“要不要打着他的名号……”   林徽站在台阶上,看着灰蒙蒙的天,随后笑了笑:“算了,话本不体面,没必要坏了我们的关系。”   —— ——   十二月二十日,江渝彻底坐不住了,也不读书了,拉着小春跑得没影子,江芸芸自己也分身乏术,只好把人提溜在身边带着。   今日是江湛纳征。   纳征是“六礼”中的第四步,亦称“纳成”,《仪礼·士昏礼》孔颖达疏:“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也就是给女方家送聘礼,之后双方彻底确定未婚夫妻的关系。   瑶枝琼树,光映满堂。   江曹两家开了正门迎客,门口挂着两个硕大的红灯笼,红布从家门口铺到巷子口,路上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采摘到的花瓣,五颜六色,格外耀眼。   江芸芸换了一身新衣服,听说是从中馈出的钱,金丝银线,富贵得不得了。   江渝手指时不时就抠一下图案上的鸟眼睛。   那里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一闪一闪的,格外好看。   江芸芸只好抓着她的手,免得新衣服还没穿一个时辰就坏了。   “我们怎么不去外面啊。”两人坐在角落里,江渝只能听着外面的热闹,却一点也瞧不见,急得坐立不安,忍不住小声嘀咕着。   江芸芸神色如常坐在椅子上:“因为还没用到我们的时候,不急。”   江渝哦了一声,又想跑,但是被江芸芸紧紧拽着。   “我想出门玩。”江渝仰着头眼巴巴说道。   江芸芸不为所动:“坐着,今日都是客人,磕磕绊绊了就不好了。”   江渝抓耳挠腮,一点也闲不下来,做了半刻钟,最后实在憋不住了:“不行,我想出门玩,我憋不住了,你再不放手,我要撒泼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挨骂。”   江芸芸低头。   江渝一脸认真,嘴巴长得大大的,下一秒就要大喊出来。   ——真是熊孩子啊。   江芸芸无语:“哪里学来的本事。”   “我就看看!就看看!”江渝保证着,“不想在这里,不想在这里,无聊,无聊死了。”   江芸芸只好松手:“那你和小春手牵手,不要跑丢了,也不要去外面,见了生人就躲起来,不要随便去打扰客人,路上要是碰到什么事情不要管……”   “知道了知道了。”江渝不耐烦,挥了挥手,抓着角落里的小春头也不回地跑了。   正堂如今还没几个人,那些人三三两两说这话,也没主动靠近她,她也不主动应酬,低着头不说话,瞧着性子冷清。   她请了黎循传和唐伯虎等人,黎循传一向给他面子,直拍胸脯保证一定来,枝山、衡父和都穆也说要来,只是都穆如今一心扑在徐经的地上,说是要晚点来,至于唐伯虎等人,也不知道再哪里浪了,能不能赶回来都是问题。   江家那边,江苍跟在江如琅身后在大门迎客。   曹蓁带着两个女儿和曹家人在后院接待女眷。   江蕴和曹家的小辈在前院接待同龄人。   至于江芸芸,安排在正厅也不过是用来刷刷脸,状元徒弟的名声还是很能打的,随着正厅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还是上前来跟人打招呼。   江芸芸起身,笑眯眯说着话,不过分冷淡,但也不过分热切,但这样的姿态但是让不少人多看了几眼。   “贤侄打算何时科举啊。”有人笑眯眯问道。   江芸芸和气说道:“老师准备让我明年下场试水。”   “明年。”有人惊呼,“到明年,你读书不过一年。”   江芸芸只是笑着不说话。   “可有把握?”   “打算考到哪一步?”   “你老师如何说?”   不少人瞬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着。   “院试之前都想试试,老师只说放开手试一下。”她有条不紊说着,并无局促。   她越是如此,众人越是信服。   ——这可是状元徒弟啊!   ——肯定是有把握才去的。   ——原来这人是神童啊!   江芸芸明年参加科举的事情很快就借着几张大嘴巴传了出去,导致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一边想着打好关系,一边想着有没有机会做师兄弟,实在不行,翁婿也行啊。   “先成家后立业不急。”   “不不,没有一下考到殿试的打算。”   “老师年纪大了,不爱见客,并非其他意思。”   “是是,不不不,也不知道要读多久,就不耽误令嫒了,唉,这不是我的大师侄吗?”江芸芸口干舌燥之际,突然看到站在门口张望的黎循传,活像看见救星一样,连忙伸手说道,“年少有为的黎楠枝,明年也要去考乡试了,老师对他报以厚望。”   话音刚落,不少人立马朝着黎循传涌了过去。   懵懂无知的黎循传还没说话就被人驾到一边去了。   “怎么了,不不不,不打算成婚。”   “是明年考,不不不,当然也希望能考上,但没有一定的说法。”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还围着不少人,很快又看到不远处结伴走来的祝枝山等人,连说道:“他们也是明年考乡试的,你看到那个浅蓝衣服的人吗?梧塍徐氏,就家里有“万卷楼”那个徐家,他明年也打算下场乡试呢。”   “那个深蓝色叫祝枝山,写的一手好字,他边上那个壮汉是都元敬,都是厉害的人。”   江芸芸每介绍一个,身边的人就能少一波。   祝枝山三人还没靠近正厅就被人拉走了。   “我?我是祝枝山?”   ——这是哪怕吃惊但依旧和气的祝允明。   “我嘛?自然是都元敬。”   ——这是大气爽朗的都穆。   “不不不,你们是谁啊!”   ——这么可怜得自然是社恐徐小经。   江芸芸顿时觉得空气也清新了不少,看着还坚持不懈围着自己的人,扬起笑来:“今日来了不少大哥的同窗,都是宝应学宫的才子呢,我刚才还看到几个年轻漂亮的,都是准备乡试的人才啊,多厉害的人啊。”   不少人四目相对,心中微动。   宝应学宫也不错的,年轻的秀才更不错,走走走,去抓一个来看看。   江芸芸身边的人也都识趣地散开了。   “你怎么出卖朋友?”背后传来一个打趣的声音。   江芸芸猛地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角落里竟然站着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她竟然完全没察觉。   那人的身形比都穆还要雄伟一点,留着络腮胡子,此刻笑眯眯看了过来,若非出声,此刻安静站在角落里,完全没有声息。   “你是?”江芸芸含糊问道。   “在下姓顾,字宗泰,听说江家今日热闹特来看看。”那人出了角落,站到江芸芸面前。   江芸芸忍不住张大嘴巴。   好高啊。   又高又壮,像是一堵墙,却不是许昌父子的肥硕,而是充满力量的体格。   “你是卫所的人?”她想了想,谨慎问道。   “你不认识我?”顾宗泰挑眉。   江芸芸摇头,不好意思说道:“我马上就要科举了,一直沉迷读书,很少听闻外界的消息。”   顾宗泰笑了笑,冷硬的脸也跟着柔和起来:“祝小童马到成功。”   “借你吉言。”江芸芸回道。   两人还未再开口,外面突然传来鞭炮的声音,喧闹的大厅下意识安静下来,随后立马重新热闹起来。   “许家人来了。”   “走,去看看。”   大家都跟着走了出去,江芸芸也随着大流出了门,还没跨出台阶,就被人抓着后脖颈。   “好你个江芸。”黎循传的声音阴森森传来,“出卖我。”   江芸芸扭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平时埋头苦读,见了人也不会说话,我是想要锻炼锻炼你。”   黎循传冷哼一声:“又想哄我。”   “才不是,你想想啊,商人最是机敏,你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以后当官啊,也就知道商人嘴里几分实话了,就不会被骗了!我是为你好!”她信誓旦旦说道。   黎循传半信半疑:“还有这种说法?”   “当然,你看看那些人见了你也喜欢,见了我也喜欢,见了枝山他们也喜欢,你只有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们到底喜欢谁啊,这都是要锻炼的啊。”江芸芸坚持说道。   黎循传开始思索:“说起来,他们确实来回走。”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可不是来回走,就这几个读书人,跟个香饽饽一样。   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抬嫁妆的人这头已经进了门,那一头还没进巷子,地面上到处是鞭炮的碎片。   江芸芸个子矮,踮着脚尖什么也看不到。   “可要坐我肩膀上。”头顶传来声音。   江芸芸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叫顾宗泰的人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身后。   顾宗泰身形高,鹤立鸡群,想来视线也很好。   江芸芸果断拒绝:“不要了。”   这人奇奇怪怪的,还是离远一点。   她这般想着,果断转身,挤过人群,最后爬到一个假山上,动作格外灵敏,站在高处张望着。   打头的自然是大小铁塔,他们骑的马也格外高大,他们前面有举牌的仆人,后面是抬着聘礼的仆人,所有人腰间都系了红绳,头戴大红花,脸上是喜气洋洋的笑。   小铁塔手里还拎着一个笼子,里面扑棱着一对大雁。   大门口的江家父子穿着同样喜庆的衣服,等人下了马车才迎了上去。   江苍比之前看的稍微胖了点,不过站在铁塔面前还是格外纤细。   江如琅倒是吃得肚子滚圆,还有几分架势。   小铁塔许敬气势汹汹,眼珠子一直没往下看,瞧着格外高傲自大,倒是大鉄塔许昌还有些和气。   这门亲事更像是两位大人的结亲一般。   “也太没礼貌了。”江芸芸忍不住嘟囔着。   “我也觉得。”有人附和着。   她低头,那个顾宗泰也跟着走了过来,站在假山上,瞧着还竟然差不多高。   “你偷听我说话。”江芸芸不悦,“你跟着我做什么?”   “外面的人都说你是神童,说再不听话的人在你身边也能好好读书,我有个七岁的儿子不学无术,能不能跟着你读书啊。”他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警觉:“老师不收徒了。”   “是跟着你,学几个字就好。”他说,“我给钱的。”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开始摇头:“我自己还要考试,你另请高明吧。”   顾宗泰啧了一声:“你再考虑考虑,你不是都带着祝枝山他们一起读书吗?”   两人说话间,今日的主角走了进来,江芸芸正打算爬上来,突然看到大鉄塔推开人群走了过来。   “顾将军!”许昌大喜,“你何时回来的,怎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人群哗然,都听到动静看了过去。   江如琅也是脸色大变,不过他第一眼看到的爬得高高的江芸,忍不住想骂人。   ——成何体统!   江芸芸爬山的手脚一顿,也跟着低头去看笑眯眯的顾宗泰。   顾宗泰没有理会许昌,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小童要不再想想?” 第六十章   “你是将军?”江芸芸迈着小短腿, 哼次哼次跟在他腿边,走得小脸红扑扑的,“他们说你刚打了胜仗回来。”   因为看出来顾宗泰很喜欢她,所以江如琅非常给面子, 把江芸芸提溜到他身边, 还三申五令要她照顾好贵人。   她听了一路的奉承, 才知道原来顾宗泰其实不叫顾宗泰, 他叫顾溥,袭爵镇远侯, 掌五军右掖, 前年也就是弘治二年,挂平蛮将军印,充任总兵官, 奉命镇守湖广, 说他打了胜仗是因为今年镇压了苗人的起义。   “不算打胜仗。”   顾溥走了几步路, 察觉后面的呼吸声越来越远, 扭头去看, 江芸芸正扶着一棵树, 累得直喘气,就差一屁股坐在地上抗议了。   一路上耳边一直都有人在说话, 顾溥大概是嫌弃他们烦了,走到半路说江家景致好,想多逛逛, 江如琅闻弦歌而知雅意,扭头就让江芸芸带路。   说是看风景, 他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架势, 脚步一迈, 走得飞快,他一步,江芸芸得多走两步,小短腿都要抡出火星子来了。   多损啊,让一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孩来带路。   “我走不动了。”江芸芸见他看了过来,破罐子破摔说道,“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你。”   顾溥闻言笑了起来,嘲笑着:“你这身体还能一连考这么多场考试。”   “一次最多考五天,有的三天,中间能休息一下的。”江芸芸掰着手指给人算了一下,“我已经模拟演习过好几次了,问题不大。”   顾溥看着她又笑:“我在湖广就听说你的名声了,说你以十岁高龄找了一个湖广状元做老师,打败了一众扬州学子,他们都说你一定是死缠烂打才求得这个机会的。”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可我瞧着你倒是灵气。”顾溥朝着她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冬日的日光不甚猛烈,但那具高大魁梧的身形往那里一站,日光落在肩头,阴影倒落就显出极致的压迫。   顾溥居高临下注视着对他而言不过是手指大小的娃娃,他不笑起来,眉宇间才显露出杀伐战场的血腥气,尤其是那双粗重的眉毛往下一压,深邃的眉骨便尖锐得凸显出来。   江芸芸悄悄往后挪了几步,企图避开这道令她不舒服的高大影子。   “你跑什么?”顾溥挑眉。   江芸芸站起来,仰着头,镇定说道:“你又高又壮,还比我有权势,一个小手指就能压死我,而且你还莫名其妙非要和我说话,我自然觉得你居心不良。”   顾溥没说话,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江芸芸任由他的目光一点点扫射过自己的身体,巍然不动。   “那你不怕我?”顾溥不解问道,“你就不怕我现在把你抓起来扔水里。”   他甚至还张开那只蒲扇大的手在她面前威胁性地挥了挥。   那只手只是随意张开就比江芸芸的脸还大许多。   “因为我对你并无所求,所以我不会服从你,讨好你,你也只是在身形上威吓我,但武力自来不是以强打弱就一定能赢,巨鹿之战,项羽渡过黄河,以九千江东兵战胜秦军前锋王离的十万大军,九战九捷,可见蛮力也不值一提。”江芸芸神色自若反驳着。   顾溥垂眸看着她,随后轻笑一声:“秦军轻敌,军心不稳,后方动乱,并未有项羽破釜沉舟的架势,自然连连败退。”   江芸芸不为所动。   “再者那是军队,和我有什么关系,两军对垒要考虑军心士气,粮草兵器,可现在就我和你,相当于……嗯,打架。”   他故意用打量地目光扫视着江芸芸,嫌弃说道:“你瞧着……还没我军队里的烧火兵有力气,更别说和我比。”   江芸芸看着他傲然的脸,倒是笑了起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怎么不和我比四书五经。”   顾溥失笑:“我一个打仗的,干嘛要和你比读书?”   “那我一个读书的,干嘛要和你比打架。”江芸芸反问。   顾溥沉默,眉心先是微微一动,随后又紧紧皱起。   这场本是碾压式的威吓性对话,不知不觉就被这个小童带成了一场幼稚的对话。   ——他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你倒是有诡谲奇异的名家气派。”顾溥蹲下来身来,和小童平视,“控名指实,苛察缴绕,好厉害的口舌。”   名家是战国中期非常活跃的学派,开山人物是邓析,最有名的人物是惠子,但让它在后世还留有声息的是公孙龙的白马辩。   总的来说名学留在史书上大概是一个辩论学的形态,众所皆知,辩论很容易演变成抬杠,所有这个门派在历史上名声一直不好。   顾溥说他有名家气派,其实在骂人,骂得还挺脏!   江芸芸倒是不生气,反而露齿一笑,得意说道:“我可得到辩论赛第一!”   顾溥见她笑了起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真是有趣。”   江芸芸休息好了,站直身子,继续问道;“你还逛花园吗?”   顾溥也跟着站了起来,冷不丁说道:“苗人没有起义,是桑植安抚司土官性格残虐,苗人群起反抗,地方官以为是苗人暴乱,这才让我去镇压,我过去也只是把首领处置了,其他人都放回去了。”   江芸芸仰着头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在回答她一开始的问题,长长哦了一声,大声夸了一句:“那您真是是非分明,是个大好官!”   明明是吹捧的话,顾溥却是一点也不觉得受用,只是动了动粗黑的眉毛。   这一次顾溥没有大步流星往前走,反而放慢脚步,甚至还会等一会儿江芸芸,只是两人一路上并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们明明各有心思,却不再试探讥讽。   两人穿过花园,正好看到江来富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远远见了人就露出殷勤的笑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面前之人便敏锐地停了下来,扭头看了过来。   “武将可以擅离职守吗?”她冷不丁问道。   顾溥微微一笑:“自然不行。”   江芸芸打量着他,一脸严肃。   “但我回家祭祖。”顾溥促狭一下,“我祖上原是湘潭人,但在前朝迁至江都县,也就是现在扬州府,祖坟都在这里,我十三岁袭爵后就不曾回过扬州,如今战事大捷,陛下自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为难我。”   这回换江芸芸打量着他,神色冷静,瞧不出到底相信了没。   远远的,江来富见两人一高一低,面对面站着,脸色都非常严肃,心中咯噔一声,自觉肩负老爷重任,便匆匆跑了上来。   “顾将军~”他殷勤地喊了一声,“正厅开席了,请您过去呢。”   江芸芸和顾溥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好大一男儿还能有这么夹的声音。   江芸芸奇奇怪怪地看了一眼江来富,又看了一眼顾溥。   ——这人地位这么高?   顾溥皱眉,欲言又止,最后转身离开,脚步匆匆,生怕走慢了,就被江来富黏上了。   江来富见人走远了,立马板下脸来:“那可是顾将军,二公子刚才怎么还敢和人摆脸色,人家来做客,可别坏了人家的兴致。”   江芸芸撇了撇嘴,但想了想还是问道:“顾将军是我们请来的嘛?”   江来富骄傲地抬了抬胸膛:“自然不是。”   江芸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那你骄傲什么?”   “那不是说明我们江家在扬州有名气,大小姐出嫁,连大将军都来凑热闹。”江来富与有荣焉说道。   江芸芸龇了龇牙:“你不觉得他和上次那个什么张公子一样奇怪。”   江来富脸色大变:“二公子慎言啊,张公子是何等人物啊!”   “那张公子是谁啊?”她立马追问着。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对面突然传来顾溥的声音,“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真的来看你的。”   江来富见顾溥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脸色顿时白了下来。   ——这不是在背后说人话被人当场抓住吗!   “走得如此慢,走。”他竟然直接一把把江芸芸抄了起来,架在胳膊里就带走了。   江芸芸蹬了蹬腿,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我自己走!”   “太慢了,小冬瓜。”他大笑着,带着一个人也丝毫没有减缓速度。   “你才冬瓜!”江芸芸暴怒。   江来富大惊,一边是务必要拍好马屁的大将军,一边是江家重金压宝的小神童,真的是那个磕破点皮都要心疼半天的地步。   “哎哎,小心点,将军快放下我们二公子,二公子抓紧了啊。”他在后面拍着大腿,连连喊道。   他喊了一路,顾溥嫌他烦,脚步一顿,直接不知道拐去那里了。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体验全身腾空,好像飞起来的奇妙感觉,冬日的风灌满袖子,冷冷的,那迎面的风带着冷冽的滋味,不甚舒服地刮挂在脸上。   可偏偏她却觉得有点舒服,因为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小鸟。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冬日的风不过是乘托起她的翅膀。   “喜欢吧,我儿子就很喜欢!”顾溥见她伸手去抓风,也跟着笑说着,“他一出生就跟我在战场上,现在七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给他请了老师,年纪大的,他嫌人古板,但是年纪小的,却管不住他。”   江芸芸扭头去看看了过来。   “等你过了乡试,你就带带他,我教你武功如何?”顾溥笑说着。   江芸芸不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而且我现在一个白身,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考得上乡试,难道是因为你听说外面的流言,瞧着我是一个聪明人,这样押宝可是要被骗的。”   她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终于露出几分孩童稚气来。   “都说你们文人相轻,眼见都不一定为实,又何况是耳听,所以我亲自来了。”顾溥说道。   江芸芸敏锐地嗯了一声,歪了歪脑袋:“是谁跟你特意说起过我吗?”   顾溥沉默了一会儿,眉心紧皱:“你真的不知道?”   江芸芸摇头。   顾溥脚步慢了下来,最后把人放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是你的老师。”   江芸芸吃惊地瞪大眼睛。   “你的老师想要我教你武艺,他可以收我的儿子为弟子。”他低声说道,“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我儿子我是清楚的,那真是一个臭石头,所以我选了你,我不需要他考科举,只要他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即可。”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我老师?”她好一会儿才,呐呐问道,不安地揉了揉衣服,整个人还未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眼睛也湿漉漉的,“他为何要……要给我找一个学武的师傅啊。”   顾溥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不妨亲自去问。”   江芸芸茫然不安,冬日的风吹红了她的鼻尖,连带着那双最是生动的眼珠子也在寒风中安静地沉寂下来。   “总算找到你们了。”背后不合时宜地传来江来富气喘吁吁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不再说话。   顾溥又夹起江芸芸笑说着:“你真轻啊,跟个棉花一样,可有好好吃饭?我跟你说我每年带队监考,年年都有人从考场上抬出来的,都跟个瘦猴一样,第二天都坚持不下去。”   江芸芸郁闷说道:“吃了啊,我可能吃了。”   就是只长个子不长体重,跟个瘦竹竿一样,真没意思。   她摸着手心那个健壮的肌肉,可耻地心动了。   “你这个肌肉……”她流了流口水,“练了多久啊。”   “你也想要?”顾溥斜眼打量着她。   江芸芸连连点头。   “我瞧着难。”顾溥还抽空捏了捏江芸芸的胳膊,“细胳膊细腿的,骨架小,练练马上功夫,开开弓,把肩膀打开,别的不说,以后要是被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跑也跑得快一点,那些地方的人都凶得很。”   江芸芸一点也不觉得是被诅咒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射箭好啊,我还想练枪。”   “行,那我到时候给你找个师傅。”顾溥爽朗笑着。   “你是练什么的?”江芸芸好奇问道。   “重刀。”顾溥笑说着,“我家祖传重长刀,比你还重呢。”   江芸芸大吃一惊。   顾溥见她眼睛瞪得滚圆,顿时大笑起来:“怎么突然不机灵了,杀阵杀敌重兵虽杀敌厉害,但这么重,使起来累死了,打一会儿就泄力了,更是可怕。”   他顿了顿:“我那刀才三十斤而已。”   江芸芸语塞。   ——你们听听,他在说什么!才三十斤!那可是三十斤啊!   “行了,你自己去玩吧。”出了小花园,顾溥把人放下来,“你若是见到你老师,就说为了避嫌,我就不去叨扰他了,信中安好。”   他说完就大步朝着正院走去。   江芸芸站在假山下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突然萌发出强烈地想见老师的冲动,只是刚转身离开,正看到江来富阴森森站在背后。   “二公子打算去哪啊。”   她只好被人踩着脚后跟,赶着回了正院。   前院放了不少玩乐的东西,少年人大都在这里嬉戏耍闹,祝枝山等人也正在投壶,她脚步一顿正打算过去凑热闹。   “不少人在正厅等着二公子呢。”江来富又在背后幽幽说道。   江芸芸脚步又变了变,含恨朝着前厅走去。   正清堂的大门已经卸了下来,窗户大开,偏整个屋子竟还是暖洋洋的。   “好暖和啊。”江芸芸吃惊说道,“开窗户也不冷?”   江来富得意说道:“今日老爷准备了三百斤的煤,有一百斤在这间屋子烧着内,就是下再大的雪也冷不了。”   江芸芸猜测大概是墙壁里有管道,和现代北方的暖气一样,明明不曾生火,却格外暖和,忍不住感慨有钱人的奢侈。   开窗开门,通风取暖。   屋内站满了人,最热闹的自然是正中的顾溥和许昌,身边围了最多的人,江如琅拉着两人说话,左右逢源,脸色通红,志得意满。   右边的红木长案边也围了一堆人,正中的就是那位曹家舅舅,正挥着手,和人激动地说着话,大家都连连点头,十分配合。   江苍和黎循传站在靠窗的梅花瓶边上说着话,身边也围了不少读书人,那几个棂星学社的人也赫然在列。   “芸哥儿。”黎循传一眼就看到他,连连挥手。   江芸芸便朝着他走过去。   “大哥。”她对江苍行礼。   “二弟。”江苍回礼。   两人的视线轻轻对了一眼便飞快划开,江芸芸站在黎循传的另一侧。   “怎么脸红扑扑的,刚才出门应该给你带个围兜的。”黎循传碰了碰她冷冰冰的脸,“要喝热茶吗?”   江芸芸粗鲁地搓了搓脸:“不用,外面风大而已。”   “你和顾将军怎么出门这么久?”一侧的陈施忍不住问道。   所有人视线看了过来。   顾将军今日不是第一次来扬州吗?怎么好端端非要和江芸芸说话。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逛了两个花园,花的时间久了点。”   “你和顾将军认识?”周柳芳也紧跟着问道,“一个读书人,一个打仗的,你们都聊了什么?”   江芸芸笑眯眯地吹嘘着:“我和他虽然是今天刚认识,但是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处处都是我们的话题,看雪看星星看月亮,都是我们的爱好啊。”   她故作浮夸的炫耀口气,令众人莫名一寒。   “还是关上窗户吧,今年扬州的冬日太冷了。”陈闵然搓了搓手。   江芸芸太极打得好,一群人问了半天,不仅什么都没打听到,甚至觉得越来越冷了,汗毛都立起来了。   明明这些事情听上去有点像在怕马屁吹嘘,但莫名又觉得他在恶心人。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众人心有戚戚地想着。   “可以准备吃饭了。”江苍打断众人的追问,淡淡说道,“外面冷,我让人给闵然拿件披风来,你们还有谁要吗?”   江芸芸举手:“我我我。”   江苍看着要戳到自己鼻尖,伸得笔直的手,抿了抿唇,随后把她的手推开:“知道了。”   大部队准备去芙蓉厅吃饭时,黎循传顺手把人抓到角落里问道:“你有事?怎么瞧着心不在焉的,攻击力这么强,无差别攻击啊。”   江芸芸胡乱披着披风,眼珠子在外面转了一圈,顾溥早已被众星拱月簇拥走了,江如琅也消失不见了,她心里的那点火却突然随着人潮散去,猛地升了起来。   ——她想去找老师。   ——立刻!马上!   所以她反手拉着黎循传的手,小声说道:“我要去找老师,你给我打个掩护。”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在你家,我怎么打掩护?”   江芸芸拍了拍肩膀,一脸沉重:“我相信你。”   —— ——   扬州突然又下起了纷纷大雪,路上的行人慌忙收拾东西,也有路边商户里的人捧着茶盏,闲情逸致地看着突如其来的雪花。   江芸芸提着披风,一路无阻,沉默飞快地跑到小巷口。   那颗滚烫的心在此刻跳得厉害,巷子口的灯笼风吹日晒显得有些陈旧,此刻落满了半边雪,好似画中的那抹亮色。   这盏灯在她无知无觉中被挂起来,从此开始照亮她归家的路。   风雨无阻,日夜不休。   它只是安静的垂落着,任由风吹雨打,安静沉默,甚至连她都已经习惯了,并不觉脚下的那一抹光晕有何不同。   她站在巷子口沉默着,那颗心却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架势,直到有脚步声匆匆走来。   “芸哥儿,果然是你。”黎风打着伞走了过来。   江芸芸抬头看他,眨了眨眼:“黎叔,您怎么出来了?”   “黎公说您今日可能会来,叫我等着,我还想着您今日这么忙怎么跑得出来。”黎风把雨伞遮在她头顶。   雪花落在伞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怎么不打伞,都湿了。”黎风心疼说道,“是不是东西落了,叫乐山来就好了。”   他摸了摸江芸芸的披风,慌张说道:“哎哎,披风整个都湿了,快脱了,可别着凉了,里面的衣服湿了吗?还好还好,披风比较厚,衣服没湿。”   他擦了擦江芸芸脸上的雪水,好一会儿才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瞧上去不高兴了。”   “是江家有人欺负你了!”黎风变了脸色。   江芸芸随意擦了擦脸上的雪水,摇了摇头:“没有,老师在家吗?”   “带夫人去西方寺下棋了,说晚上才回来。”黎风牵着江芸芸的手,絮絮叨叨着,“走,进屋喝杯热水,黎公说您回来,一定要我等着,可我瞧着都中午了,怕你有急事,就开着大门等,刚远远看到一个影子,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你了,果然是你!”   门房内,早早就热了一壶茶。   黎风给人倒了水,又替她把披风反过来烤火。   “怎么突然跑回来啊?”黎风担忧说道,“是有什么事情吗?若是有事一定要说啊,可别压在心里,黎公一定会给你想办法的。”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捧着热水,失神地看着角落里的火盆。   火盆烧的都要见底了,可见黎风确实等了许久。   “没,没事。”她呐呐说道,“辛苦黎叔等我了。”   “哪里的话。”黎风不悦说道,“那你怎么匆匆来的,这么冷的天,二月就要考试了,可不能病了。”   江芸芸把还有些烫的水一饮而尽,整张脸也跟着皱了起来。   那热水顺着喉管直接到了胃,烫得她有些疼,但整个人的寒气却被驱散了,那颗混乱的心也在疼痛中清醒过来。   “多烫啊,不要命了。”黎风惊讶,担忧说道,“芸哥儿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江芸芸抬眸笑了笑:“没事,就是突然很想见一下老师,就跑过来了。”   黎风惊讶,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整个皱了起来:“真是一团孩子气,今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跑了,被人知道了,小心挨骂。”   江芸芸站起来,拍了拍脚边的雪渍:“那我现在就回去。”   黎风摸了摸披风:“我给你拿个新的,这个还湿的,你在这里等一下,很快的,老夫人做了你的披风,之前一直没空给你,今日正好,您穿回去。”   江芸芸看着他健步如飞地走了,小小的角屋只剩下她一人。   火盆里的暖气飘了过来,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十二月二十日,门外大雪压屋。   江芸芸那颗急速跳动的心,在此刻蓦地安静下来。   我生南土复一年,师计前程数十载。   江芸芸在此刻才深刻明白这个时代关于师生的含义。   她的老师,在无人知处,正为他遑遑谋前程。   “来了来了。”黎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您瞧瞧,白色的,正衬肤色呢。”   江芸芸回神,看着他手中的那件小小披风。   “您看看,多好看啊。”黎风在她面前来回展示着,“快穿上吧,早些回去,免得又被人骂了。”   他亲自给她系上带子,看了一会儿哎呀了一声:“怎么短了点,芸哥儿又长高了。”   江芸芸眼尾微红,笑说着:“长高了,以后还要长很高的。”   黎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又把门口的伞递了过来:“走吧走吧,早些归家,等会雪就下大了。”   原本还脏兮兮的江芸芸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从黎家大门走了出来。   黎风站在台阶上看塌,絮絮叨叨说道:“路上小心滑,慢慢走。”   江芸芸捏着手中的伞,出了黎家小巷。   雪越下越大,她走了几步,扭头看了一眼巷子口的灯笼。   灯笼已经被大雪覆盖,安安静静地挂在墙上。   ——老师不想她问,那她就不问了。   她想,随后踏入雪中,朝着江家走去。   路上的小摊贩已经一散而空,不少开着的店也关了半边门。   雪越下越大,没一会儿就到她脚踝了。   江芸芸艰难走在路上,走到一半时,对面突然传来一个笑嘻嘻打趣声。   “这不是我们芸哥儿吗?来接我们啊。”   江芸芸抬伞,正看到前面有三人勾肩搭背,冒着大雪朝着她走了过来。 第六十一章   大雪纷飞, 积雪已经快淹没过脚踝,江芸芸撑着那把伞走了一路,伞面也积满了雪,抬伞瞬间也跟着窸窸窣窣落了下来, 飞溅在她的衣摆上。   对面唐伯虎还是穿着熟悉的粉色长衫, 外罩墨绿色的大氅, 黑头巾边缀着一朵艳丽的牡丹花, 活脱脱一个走在时尚前沿的扬州小郎君。   张灵穿着大红色的袍子,宽袖博衣, 衣袂飘飘, 站在大雪中格外鲜艳,若是平时,她一定早早就看到了, 只今日心事重重, 便一直不曾发现。   徐祯卿是这三人里穿得最低调的, 披着黑色的披风, 整个人紧紧裹着, 露出一个被冻得通红的鼻子, 瞧着是被冷傻了。   他们三人也不知他们站在这里等了多久,脚边都有一圈雪堆了起来。   “怎么不高兴的样子?”唐伯虎朝着她大步走了过来, 头顶的那朵鲜红绢花在风雪中格外张扬,“谁欺负你了?江家还是许家?走,哥哥给你撑腰去。”   江芸芸只是摇头:“没有, 刚从老师家回来,正准备回家。”   唐伯虎哦了一声, 弯下腰来, 脑袋从她的伞下探了过来,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在此刻没了笑意,格外严肃地扫视着她的脸。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唐伯虎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看看我们芸哥儿有没有偷偷掉金豆子。”   江芸芸失笑,把手中的伞递给他,免得他弯腰辛苦:“我才不会偷偷掉金豆子。”   唐伯虎接过那把伞,随后嫌弃地扔在地上:“都说与君同赏雪中春,为何要撑伞挡住美景呢。”   江芸芸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笑眯眯说道:“这是我老师家的伞哦。”   唐伯虎脸上嚣张的笑容一顿,能屈能伸:“雪大天寒,撑伞好啊。”   他非常主动把雨伞捡了起来,甚至还拍了拍,亲自给江芸芸撑伞。   “你不是在江家吗?怎么从黎公家出来?”唐伯虎故作随意问道。   ——半途去黎家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被人挤兑!   他暗戳戳想着。   江芸芸不愿意多说,只是问道:“我还以为你们赶不回来了呢,刚回来吗?”   唐伯虎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对啊,刚下的船。”   “湖面都要结冰了,差点就赶不回来。”徐祯卿溜溜达达凑过来,挤着唐伯虎站着,哆哆嗦嗦说道,“今年好冷啊。”   张灵也慢慢吞吞走了过来,却发现不论那一边都挤不进去了,只好抱臂看着三人,不悦说道:“你们排挤我!”   唐伯虎笑眯眯说道:“就排挤你,刚才唱戏的时候大家都看你,风头出这么大,可把我嫉妒坏了。”   张灵懒得理会唐伯虎的打趣,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江芸芸,瞧着是非要她给个说法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得罪你了?”   张灵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   “枝山给我们送信的时候,我们正在通州爬山,但是信被雪耽搁了,我们收到信的时候只剩下十来天了。”徐祯卿抱怨着,“谁知道刚送了信就大雪封路了,我们在山上呆了三天,把钱都花完了。”   江芸芸惊讶:“那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唐伯虎睨了张灵一眼,突然凑过来神秘说道,“我们张梦晋可是多才多艺的。”   “而且可厉害了。”徐祯卿也跟着凑过来,得意说道。   张灵的冷哼声更大了,雪花落在肩头,那张本就雪白的脸在此刻被衬得越发冰白了。   江芸芸来了兴致:“你们卖艺回来的吗?卖什么艺啊,唱歌还是跳舞啊。”   “唱歌,苏州有一小曲叫莲花,这可是我们的拿手本事。”唐伯虎得意说道,“我们以前都是得了钱买酒喝的。”   “我们之前在外面玩的时候,靠这个讨到酒钱,那个时候外面下大雪,我们在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要说我和看到李太白没有区别。”徐祯卿也跟着炫耀着。   江芸芸眉心一跳:“你才几岁啊,竟然喝酒。”   徐祯卿不悦:“我堂堂七尺男儿,喝点酒怎么了。”   “反正我们张梦晋平日都是穿得跟个乞儿一样唱歌讨钱的,这次为了凑够我们的回家的钱,可是在大雪中穿成这个样子唱歌呢,多少姑娘娘子凑上来啊,还要亲自送她回家呢。”唐伯虎用格外欠揍的口气说道,“你都不知道多少人,都要排队了,差点还大打出手呢。”   “可我们是一颗心都在你这里啊。”徐祯卿也加入恶心人的队伍,含情脉脉说道,“就赶着回来给你撑场子呢。”   “可不是。”唐伯虎连连点头。   江芸芸立马挑拨离间:“你应该把这两个人丢下的,你唱歌卖艺,他们是一点也没帮上忙!”   “帮了!”唐伯虎不悦说道,“我敲碗了。”   “我吆喝了。”徐祯卿理直气壮说道。   张灵的头顶已经落满雪了,那双眼波流动的桃花眼似嗔似怒,似笑非笑地看着鹌鹑一样挤在一起的三人。   “可我就一把伞。”江芸芸为难说道,“这次回来你是最大的功劳,那你说,这两个人你想赶走那个,我给你赶了。”   她非常果断地祸水东引。   唐伯虎和徐祯卿大惊失色,立马警觉看着张灵。   张灵眉心一跳,晃了晃脑袋,头顶的雪花便也跟着洋洋洒洒落了下来,飘落在冰白的脸上时竟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更白。   他慢条斯理朝前走了一步,懒懒散散,大红色的袖子在风中微微飘动,潇洒自在,好似踩着雪间上的猫儿,虽是不动声色,偏气势汹汹地注视着对面的三只小老鼠。   唐伯虎立马拉交情:“我们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啊!”   徐祯卿慌张举大旗:“我还是孩子啊。”   张灵冷冷一笑,伸手,修长白皙的指尖在三人面前扫过,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夺过雨伞扔在地上:“既然我没有,那就谁也不要撑了。”   可怜的竹伞一天之内被扔在地上两次,正孤零零地倒在雪地上。   江芸芸摸了摸落在衣服上的雪花:“我可没得罪你。”   张灵歪头,那个手指猝不及防捏了捏江芸芸的脸颊,快速捏完,也快速收手,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他捏完别人的脸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背着手转身离开了。   衣袂飘飘,红衣白雪,还真有魏晋风流的才子架势。   江芸芸摸着红扑扑的脸,惊呆在原处。   “我可没得罪你。”她捂着脸,质问道。   唐伯虎立马安慰着:“没事,哥哥给你报仇。”   话音刚落,他立马冲了出去,只是刚拉倒张灵的袖子,伸出的手还没捏到他的脸,谁也没想到雪天地滑,两人一人带一人,齐齐摔在地上。   雪花四溅,散了两人一声。   “唐伯虎!”张灵暴怒,“你有病啊!”   唐伯虎也摔得不轻。   头顶的那朵绢花终于看不下去了,颠簸了这么久还要摔一跤,果断离家出走,摔在雪地上。   唐伯虎回过神来,盯着那朵闹脾气的绢花,趴在张灵身上半晌没说话,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好玩,真好玩!”他拍着雪地,大喊着。   徐祯卿眼睛一亮:“我也想玩。”   说完也跟着扑过去,压在唐伯虎身上。   “徐祯卿!”张灵被压得更扁了,气得直捶雪地。   唐伯虎笑得更大声了。   “来玩啊!”徐祯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准备拉人的江芸芸,兴奋招手。   江芸芸惊讶地瞪大眼睛。   唐伯虎也跟着抬头来看她,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因为之前笑得太大声了,水光潋滟,好似一块碧绿的翡翠,霞绮浓披,人间桃色。   张灵动了动脖子,随后自暴自弃整个人趴在地上。   “快来快来,要冷死我了!”   江芸芸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整个人趴在徐祯卿身上。   她一笑,所有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大家都穿着大氅,厚厚的大氅就像一层层厚重绵软的被子,却又带着人体才有的温度和骨骼感。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疯玩。   因为见不到老师的执拗。   因为得不到答案的失落。   在此刻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快乐。   那是一份在现在肆无忌惮的痛快,不畏惧人言,不踌躇前路,不害怕未来。   四人回到江家,江来富正准备出门,一眼就看到四个落汤鸡,惊呆在原处。   “你们,你们怎么了?”他惊叫,“扬州来了强盗?”   三人主动把江芸芸往前推了推。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一脸认真胡说八道:“我去接人,外面的雪太大了,梦晋摔了一跤,伯虎去接他也摔了一跤,昌谷去接伯虎也摔了,我去接昌谷也摔了。”   “然后我们就都摔了。”她拎了拎自己的大氅,可怜兮兮说道,“我带他们回院子换衣服。” --奇@ 书 #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三人也跟着齐齐叹气。   江来富本来就是打算找人的。   ——谁懂啊,就一眨眼的功夫,二公子就不见了。   江如琅脸都变了,偏黎家那位小公子一问三不知,最后还是守门的小厮中得知二公子好像是出门了,他只好冒雪出来找人。   “宴会刚开始,你们换了衣服便赶紧来。”他笑脸盈盈说道,说完还觉得不放心,“二公子院子想来也没这么多衣服和大氅,我等会送来,再亲自给你们引路。”   ——这是怕他们又跑了。   四人对视一眼,突然又笑了起来。   江来富一头雾水。   “行啊。”江芸芸踏入江家大门,“我想要好看的衣服。”   “我想要粉色的。”   “红色的。”   “蓝色的。”   江来富现在只求这几个祖宗能赴宴,自然是说什么都答应。   等他们换好衣服去宴会上,免不了又是一场交际。   江芸芸一反刚才的带刺,笑脸盈盈格外好说话。   一场宴会下来传到外面,倒不是今日的纳吉的主角如何出色,聘礼如何富贵,两家大人如何尊贵,而是最后的唐伯虎等人突然夺了所有人的风采。   嚣张,太嚣张了!   跟砸场有什么区别!   —— ——   纳吉事后,江家又热闹了几天,大摆三天流水宴,但已经和江芸芸没什么关系了,她开始在书房里安心读书。   那日之后,她的心蓦地安静下来,   她想,这条路再难她都要走下去。   什么女子身份。   什么科举难度。   什么朝廷争斗。   她一定要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在她身上倾注心血的人。   “今年大年三十,不出门走走吗?”周笙端着补品走了进来,“这是厨房送来的燕窝,说是你和大公子一人一盏,你吃了就去外面玩一会儿。”   “渝姐儿买了很多爆竹和烟花,你也去玩一下。”   “晚上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厨房那边都很忙,怕是没空弄我们的饭菜了,所以今晚陈妈妈自己下厨煮了。”   周笙絮絮叨叨说道,说了一会儿又没说话了,只是坐在一侧的椅子上。   她今日穿了新衣服,是一件难得艳丽的红色衣裙,坐在那里,好似窗口那支盛开的红梅。   “我吵到你读书了?”她看江芸芸看她,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露出笑来:“不是,是发现你今日的衣服真好看,很称你的肤色。”   周笙脸颊瞬间爆红,不安地捋了捋裙摆,嗔怒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打趣娘。”   江芸芸笑得更灿烂了。   “也给你做了一套,放在房间里了,你等会洗个身子也换上,红红火火的才好看,我昨日让乐山买了很多干货,晚上我们一起守夜,明年一定能平平安安。”她温温柔柔说道。   江芸芸点头:“我这张邸报看了就去洗澡。”   周笙说完却没有起身离开,只是又看着江芸芸,一脸笑意。   江芸芸不解:“我脸上有东西吗?”   “就是想看看你,你放了假也好忙,也不出门玩,一直待在书房里。”周笙顿了顿,“我很想你。”   江芸芸这才觉得自己确实很忽视周笙。   读书的时候自然不必说,她每日辰时不到就离家去读书,戌时才回家,回家吃了顿饭便又去读书,这一读便到子时才能休息,两人见面的次数也不过是晚饭间的半个时辰。   现在放假了,她也大都时间在书房。   “那我过了年就不读书了,我早上听渝姐儿说正月初一观音庙有庙会,我带你出门玩吧。”江芸芸很快又下了决定。   周笙连连摆手:“不能耽误你读书。”   “不耽误。”江芸芸索性把邸报叠了起来,“读书也不是这几日能读起来的,我们还没一起出去玩过,走吧,我去洗澡,然后我们一起换个新衣服,玩烟花去。”   周笙惊喜,但还是惴惴不安:“可我听说大公子也是整日读书。”   江芸芸笑说着:“他是他,我是我,我们的压力又不一样,而且二月之后我考试太多了,现在休息一下才是正确的,要不是你今日来,我都忘记这个事情了,弦不能绷太紧。”   “大年初二我要去拜访老师家,你给我选个礼物吧,我也挑不来,还有林家,还有舅舅家,大年初一出门刚好也去买东西。”   周笙一肚子话的都被牵走了注意力。   “老师家的东西是要好好准备的。”   “你舅舅如今在林家书铺做事情,林家的关系是要打好的。”   “你舅舅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吃饭?”   江芸芸安静听着:“那我等会去看看,若是没有吃的,我买点肉给他,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卖。”   “那正好,我也给做了新衣服。”周笙高兴说道,“你一起带去。”   “行。”江芸芸拉着她的手出了门,“走,我们去看看要准备点什么,晚上想吃下水菜。”   “买了,说是给你炒辣的,还做了你爱吃的烤鸭。”周笙笑说着,“陈妈妈一大早就拉着乐山去买菜了,都挑了你晚上多吃几口的菜。”   “我不是都吃完了吗。”江芸芸笑说着。   周笙想了想,跟着笑了笑:“也对,吃得多菜能长高的。”   “哇,你终于舍得出门啊。”兴冲冲拉着小春跑来跑去的江渝见了人大声说道,“我还以为这里的烟花只能我自己玩了。”   “我去见舅舅,你去不去?”江芸芸问。   江渝一边看着烟花,一边又看着周笙,眉心紧皱。   “想玩就玩吧。”周笙安抚着。   “算了,还是去见舅舅吧,也好久没见了。”江渝叹气,一脸沉重地把手里的线香递给小春,“你不要偷偷玩哦,等我晚上回来。”   她说完,就去牵江芸芸的手,一脸小大人模样说道:“我们早点回来哦,我买了很多烟花,要来不及放的。”   江芸芸带着江渝去见周鹿鸣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周鹿鸣的那边饭菜他自己也买了,院中只有他一人,见了人搬出不少玩具。   到最后江渝沉迷一屋子的玩具不能自拔,还是江芸芸强硬把人抱回来的。   江家的家宴默契地没有叫上紫竹院的人。   江芸芸倒觉得没什么不好,落得清净。   陈妈妈手艺好,带了两个丫鬟也拾掇出一桌子的饭菜。   江芸芸给院子的每个人发了五十文的赏钱,也给他们备了两桌子菜。   “你这一年是一分钱也没留下来。”周笙忍不住感慨她花钱的速度。   “总的来说是我挣得不够多,因为这些都是必要支出,他们见沁园都有,他们没有,会生出二心的,所以没必要在这方面太过苛待。”江芸芸耐心解释着。   周笙点头:“还是你想得远。”   “可以吃饭了吗?”早早坐在桌子前的江渝眼巴巴说道,“肚子好饿。”   江芸芸嘲笑着:“疯玩了一下午自然饿,差点不愿意回家,还好我现在长高了,抱一个撒泼打滚的小屁孩回家没什么问题。”   “通神饼好了!”陈妈妈端着最后一盆饼走了过来,“刚出炉的,入了油锅,现在还脆生生的,用姜汤和的面,吃了很驱寒的。”   一行人忙了一天也跟着饿了,坐下来吃饭。   江渝正是爱说话的年纪,吃一口发表一下意见。   小春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吃东西。   江芸芸说着市面上的故事,逗得几人笑个不停。   一行人吃饱喝足,又聊了好一会儿才撤下饭桌,搬出早已准备好的果脯干果,准备守夜。   江芸芸在软榻上铺了被子,又拿出披风,弄得几张软塌暖洋洋的。   江渝躺在上面,发出舒服的长叹。   “这不是给你做的,让陈妈妈和娘休息一下。”江芸芸无情把人拉走,“我们放烟花去。”   江渝不愿意动弹,江芸芸直接把人抱走了。   “娘!!哥欺负我!”江渝大怒。   江芸芸不仅一把把江渝抗走,还顺道把小春拉走:“走,放烟花去。”   夜色寂寥,深冬的扬州雾蒙蒙的。   含雷吐火之术,出于万毕之家。   明朝的烟花种类之多,多到令人惊叹。   地老鼠、花筒、三级浪等寻常烟花,甚至还有一个烟花架,集爆竹、礼花、戏剧人物造型于一体的巨大礼花,如今正安安静静地悬挂在架子上。   周笙和陈妈妈说着话,院中的仆人也大都三三两两站着,说说笑笑。   江渝拉着小春一边放烟花一边尖叫,江芸芸负责看着两人,关键时候把慌不择路的两人拉回来。   外面开始断断续续响起鞭炮的声音,震耳欲聋,天空中是不是闪过艳丽的烟花。   “等子时到了,我们就放这个烟花架。”   江渝在江芸芸耳边大声喊道。   江芸芸点头。   “子时到了!”陈妈妈看到屋内沙漏换了个方向,兴奋大喊道。   江渝立马拉着江芸芸去点烟花架。   “你点,你点,点了就能保佑你明年一定高中了。”她推着江芸芸,紧张说道。   江芸芸失笑,觉得太过幼稚:“这又不能许愿。”   “我不管。”江渝一边看着时间,一边着急推着人,霸道说道,“快点啊!要过子时了,要不灵了,你快点!”   江芸芸只是伸手去点亮那根引线。   雪白的引线被豆亮的线香点亮,随后越来越亮,发出第一个明亮巨大的红色烟花,好似一朵散开的花。   江渝拉着她的手直跳,兴奋地好似她明年就能考中一样。   “好看好看!”她大喊着,“考第一!考第一!!”   点燃引线后,整个花架好似花开一般散开,一层层烟花先是散开,随后正中的图案便在光影中呈现出来,大都是和过年有关的喜庆图案,猴子翻单杠,行人拜年等等,烟花朝天而去,炮仗接连响起,非常有节奏感,好似一出出无声但生动的戏一样。   江芸芸看着众人被映照得通红脸,露出轻松的笑来,轻轻说了句。   “新年快乐呀。” 第六十二章   大年初二。   黎淳正在和夫人下棋, 被杀得灰头土脸的时候,江芸芸正拎着礼物来黎家拜年了。   “我去见见人。”黎淳果断扔下棋子,飞快说道。   金旻眼疾手快把人抓住:“芸哥儿自己人何必去正堂见,让老黎把人带进来就好了。”   黎风没动弹, 悄悄看了一眼黎淳。   黎淳还没说话, 就听到对面的金旻轻轻哼了一声。   “请进来, 请进来。”黎淳挥手, 又道,“让楠枝也来。”   黎风忍笑出了门。   江芸芸在二堂处等了一会儿, 就看到黎循传兴冲冲跑过来了:“你可算来了, 下午你邀请我出门爬山吧,也让我大过年出门玩一会儿。”   “昨日观音庙的庙会很热闹,你怎么没去?”江芸芸好奇问道。   黎循传叹气, 一脸哀怨:“年前最后一场大月考不是不行吗, 祖父让我在家读书, 还说我若是这样不努力, 会被你赶上的, 你会笑我的。”   他话锋一顿, 幽幽问道:“你会笑我吗?”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会哦。”   黎循传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顿时拉下来脸:“太过分了。”   两人说话间, 黎风从小门走了进来:“黎公请芸哥儿和传哥儿入内。”   两人跟着他入了内院。   黎循传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抱怨着自己这个过年过得有多痛苦,没出门玩过一天,整天写卷子, 祖父一直盯着他,不过等到了院子门口, 他又闭嘴不说话了。   “我给你买了芝麻饼, 正好给你吃。”江芸芸临踏入拱门前, 嘲笑着。   黎循传呆了呆,仔细想了想才回过神来,这是骂他芝麻胆子,不由气红了脸。   江芸芸规规矩矩送上礼物,拜年问安,又和老师拉扯了几句,很快两人就没有说话了,小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她看了老师一眼,瞧见他正捏着棋子苦思冥想,一脸痛苦。   老夫人一脸不耐:“打算想多久啊,等你的大棋子生下你的小棋子吗!”   黎淳被骂得脸红,不悦说道:“哼,深念远虑,胜乃可必,我这是深谋远虑。”   “我看你是举棋不定吧。”老夫人一点面子也不给,张嘴嘲讽着。   黎淳恼羞成怒,目光一抬,正好和江芸芸圆滚滚的眼珠子对上了。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移开视线,随后又眼巴巴对上了。   “你来下。”他果然伸手,把江芸芸拉过来。   江芸芸还是挺喜欢下棋的,不由跃跃欲试:“好啊。”   黎淳故作镇定走下了位置,冷酷说道:“给你师娘一个教训!”   江芸芸挠了挠脑袋,憨笑着:“那有点难,师娘下棋好厉害。”   金旻傲气说道:“你们三个加起来还没我厉害呢。”   黎家祖孙二人大受刺激。   “你们三个一起下吧。”金旻目光一转,下巴抬起,施施然说道,“让你们三子都行。”   奇耻大辱!   三人立刻围着棋盘仔细捉摸着。   “下这里,把这颗棋子废了。”   “要不这里,这里看上去还有得救。”   江芸芸看着棋上的黑白棋子,白子占据明显优势,黑子只剩下右下方的一角还在强力突围,正中的大部分被白棋占据,唯有边缘地带还有几颗黑子负隅顽抗。   看上去黑子确实没什么活路了。   她想了想,又仔细看了眼白棋的路数。   老夫人看似温温柔柔,其实下棋棋风格外凌厉凶猛,讲究一网打尽,这次的棋局也是如此,直接把黑子逼到东南方的一个小角落里,等着接下来的绞杀殆尽。   “下这里,我觉得下这里,保存棋子,徐徐图之。”黎淳在她耳边嘟囔着。   “我觉得下这里,突围出去,绝地反击。”黎循传也忍不住发表意见。   江芸芸巍然不动,她很了解老夫人的棋风,这三人里面就她和老夫人下得次数最多,这两种说法老夫人一定都考虑到了,所以她的棋子并不是完完全全堵住所有位置。   围师遗阙是她一贯的风格。   “你也生小棋子。”老夫人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也跟着嘲笑着。   江芸芸把黑子在指尖转了转,最后出人意料,选择孤身深入敌军内部。   她落在黑子为数不多的腹中地带。   “你下这里很快就会被吃掉的。”黎循传大惊!   老夫人也跟着严肃起来,开始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棋局,思考她这是什么下招。   “没关系,听我的。”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老夫人开始去堵那颗莫名出现的棋子。   江芸芸开始和她在腹部地带厮杀,下到十七八子的时候,黎淳突然嗯了一声,惊讶地坐直身子。   老夫人下棋的手一顿,黑子并没有直接和白子厮杀,反而越来越往下走,不知何时开始和东南位置的棋子回合了!   黑子的气突然活了!   “好苗子!”老夫人惊叹,“你打了一手声东击西,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弃东南是不是。”   江芸芸点头:“老师在东南挖深壕沟,筑坚壁垒,维护得还不错,自然不能放弃,虽然孤军深入,但也是险中求生,博得一线生机。”   老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你倒是会赌。”   江芸芸露齿一笑。   不过三个臭皮匠到底没打过诸葛亮,江芸芸负隅顽抗了许久,棋面上的格局最好时也是五五对半,但到底还是棋差一着输了一子,黑子含恨退场。   “这局下得好!若不是老头子一开始的棋局下得太臭了,输赢还真不好说!”老夫人大喜,“快快快,再拿几个金果果给我们芸哥儿。”   黎风机灵地把一把荷包递了上去。   彼时过年,有晚辈拜访,家中长辈都会用金银做成的金豆豆或者金稞子给小辈,一盒荷包也就一两个,但也图个喜庆。   江芸芸痛快收下那一把荷包:“谢谢师娘。”   “再下一盘。”老夫人跃跃欲试。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看楠枝手很痒,让他陪你下一局。”   她眼疾手快把人拉下来坐着,然后自己揣上金豆豆,在一侧笑眯眯看着。   黎循传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我来。”   黎淳对黎循传的水平也是深有体会,完全不感兴趣,便意犹未尽收回视线,坐了一侧的靠椅上,见江芸芸还蹲在棋局面前,就招手说道:“来,这边坐。”   江芸芸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可有让人在江都县衙门口看着?”黎淳为她倒了一盏茶,笑问道。   江芸芸点头:“乐山每日都会去看一次。”   “一月贴告示,二月就考试,时间也紧。”黎淳把茶盏推了过去,“同期考生和禀生可有眉目?”   “府学里有禀生,我之前通过唐伯虎认识很多府学的学生,其中有几人说会帮我找一下。”江芸芸说完,皱了皱眉,“同期考生的事,五典书肆的少东家也说帮我找找,但到现在也没找齐五个人。”   “你倒是认识不少人。”黎淳抿了一口茶,笑说着,“亏我还让黎风帮你去问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热情夸道:“多谢老师!老师真好!”   “你那边还差几个人?”黎淳问。   “只找到两个,思羲找得很仔细,找了不少人,最后只挑选了两个人来。”江芸芸说。   “他做得对,同考的考生是要仔细找,找那种人品好的,不要被他们拖累了,不然也是耽误你。”黎淳叮嘱着,“我这里也有两个,是我们这条街尾的那位私塾陈先生,塾中也有两个小孩今年也要去参加县试,年纪和你一般无二,都是十来岁,来之秉性好,教出来的徒弟不会差的,你且放心他们的品行。”   他把茶盏放下,和煦说道:“我已经备好礼物,你等会跟着黎风一同上门拜访。”   江芸芸起身应下,很快就跟着黎风出了大门。   老夫人见人走远才小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鸭子的嘴巴是硬的吗?”   黎循传不解,呆呆问道:“为什么啊?”   “你去问问你祖父。”她挤眉弄眼,“你看看他的嘴硬不硬。”   黎循传立马倒吸一口冷气,装死不说话。   “整天教坏小孩!”黎淳不悦说道。   “有些人最近老是偶遇陈先生,也真是缘分了。”老夫人故作正经说反问着,“楠枝啊,你出门怎么不整天偶遇芸哥儿啊。”   “我不与你这个小妇人计较!”黎淳恼羞成怒,放下茶盏,甩袖走人。   一日一晃而过,江芸芸正月期间和五个一起考试的同窗见了一面,也相互交流了一下学问,最后又提着礼物去见了一面叶相帮他找的廪生,是一个三十几岁秀才,面相非常平和,见了江芸芸也格外客气,也回了一些礼物来。   正月十六,江芸芸开学第一天,祝枝山和徐经准时来报道,四人刚寒暄一会儿,乐山就匆匆跑过来,兴奋说道:“衙门放公告了!”   屋内四人倏地抬起头来。   “什么时候考试啊。”黎循传追问道。   “二月初五!”乐山强忍着激动说道。   江芸芸也跟着紧张起来:“那时间也不多了,我得先去报名。”   “走走走,我和你一起去。”黎循传站起来急吼吼说道。   “我们也和你一起去吧。”祝枝山出声说道,“你是第一次报名,慌慌乱乱,可别有问题。”   徐经没说话,但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了,我让诚勇和终强去通知其他四个人,你们现在一起报名,免得还要再跑一趟。”黎循传说道。   “我也去叫人,乐水今日也来了,让他去请秉生来,陈先生的私塾那边我一个人去通知就好,剩下的两人正好让诚勇哥和终强哥一人通知一个。”乐山生怕自己得了清闲,也跟着说道。   黎淳那边得了消息也派人叮嘱了几句,然后一行四人就闹闹腾腾地去报名了。   “互结书和具结书带了吗?”   “钱也要带,多带点铜钱。”   江都县衙就在扬州城内,靠近文津桥附近,边上就是府学,四人快步走走着,远远就看到县衙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   “纸你就选那个最好的!不要省钱,反正都借钱了。”黎循传叮嘱着。   “打点钱无需省着,但也不要太过大方,那些衙役都是欺软怕硬之人,你年纪小,漏了财反而不好。”祝枝山也小心说着。   “没钱,我有钱。”徐经拍拍胸脯豪气说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几人在茶棚里等了没多久,就看到其余四人也急匆匆来了。   “陈秉生还在路上,我们先去报名。”江芸芸起身说道。   “行。”五人一同挤了进来。   县衙门口站着不少维持秩序的衙役,要进门就先给钱,江芸芸几人各自塞了二十文这才进去。   礼房内坐着一排的人,正中的那人穿着绿袍,正中位置绣着鹌鹑,腰系乌角带,头戴一梁冠,正是衙门里的主簿。   他端着茶水,扫了一眼来人,很快又垂眸,并没有说话。   左侧那个同样穿着绿泡,胸口同样绣着鹌鹑,只是没有系乌角带,戴一梁冠,见了人笑说着:“五位是一起做担保的考生?”   说话的人应该是礼房里的外郎,是未入流的小吏,也就是没编制的。   江芸芸点头。   “你们去那边看看,要什么纸,一共要五张,边上都有价格,你们自己看看。”他指了指右侧的位置。   江芸芸等人去了右边的那条长案上,上面摆着五种纸,最贵的自然是宣纸,轻薄细韧,一向有’墨浓不滞墨淡不薄,扩散均匀层次清晰’的美誉。   一两银子五张。   江芸芸飞快地略过了。   ——太贵了,配不上。   排在第二的是蚕茧纸,色泽洁白如玉,质地细薄,放在日光下有油亮的光泽感。   七百文五张。   江芸芸还是跳过了。   ——也不便宜,而且之前没写过,上手怕是不舒服。   第三种名叫罗纹纸:颜色依旧洁白,质地细薄柔软,仔细看去,纸面上会有显著的横纹,乍一看和罗绸一样漂亮。   五百文五张。   江芸芸龇了龇牙,真贵啊,平日里五百文可以买一刀了。   但她还是伸手去拿了五张罗纹纸,说道:“我选这个。”   她平日大都是使用这个纸,考试的时候最好也是用这个纸张,免得写起来不习惯。   其余四人也有两人拿了这个,剩下两人齐齐拿了最后一叠纸。   那是棉纸,也叫皮纸,有黑白两种,如今的是白色的,质细薄柔软,背面有些粗糙,但韧性强,   一百文五张。   五人拿着纸张付了钱,又回到主簿面前,主簿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纹丝不动,好似根本看不到这五人一样。   还是礼房的外郎招待他们:“在这里写上亲供,要写什么你们知道吧?只有这一张纸,坏了就要花钱买,五文钱一张。”   江芸芸咋舌,这张纸不过手掌大写,却要收费五文钱。   他见五人没什么变化,又指了指隔壁的那一条长桌边的人,压低嗓子:“那边的人太紧张了,写了好几次,平白又花了钱,你们可要冷静一点。”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大家忍不住看过去,看到长桌边竟然围满了人。   “知道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谢谢大人提醒。”   她说完就带着其余四人走到另外一条长桌前,仔细说道:“不碍事,不确定的就看我写的,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亲供就类似于现在的人口普查的,要写上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体貌特征、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存殁情况。   江芸芸非常有担当地把这个事情担了下来。   “还是芸哥儿镇定。”有个家境一般的人,捏了捏虎口,“开写吧。”   姓名江芸。   年龄十一。   籍贯全全称是役籍乡贯,也就是说其实籍和贯是分开的。   籍是指役籍,也就是他一家子从事的行当,江家便是商籍,贯是指乡贯,也就是祖籍,江家是扬州府江都县人。   体貌特征最基本的则是身高体重,肤色,五官特征。   江芸正月十五那日还特意量体称重了。   身高四尺四寸,也就是大概是一米四五,体重三十三市斤,算偏瘦的,肤色白净无痣,右侧有梨涡,五官端正。   她还特意留了一行,就怕到时候审核的人有补充。   这是黎循传等人特意叮嘱的,她也跟其他四个说了一下。   三代存殁情况她也早早问来了。   最后一行写上结伴四人的名字,和担保秉生的名字。   她写的又快又稳,一字不差不说,每个字都相同大小,间距也相差无几,一眼看下去一行行的字格外舒服。   等五人全都写好,这才重新回到外郎面前。   “写得不错。”那人笑了笑,接过来一个个看过去,“你还要再加一个容长脸,眉心短,长眉粗黑。”   “你写的还挺准确,看来有经验了。”   “你的要写上招风耳。”   “你的也不错。”   等他看到江芸芸的纸仔细时,盯着那名字看了看,又看了看江芸芸,好一会儿才惊讶说道:“你就是状元郎的徒弟。”   那个一直兴致缺缺的主簿突然坐直了身子,打量着江芸芸,尤其在她洗得发白的袖口看去。   “你,不是江家人吗?”   江家可是扬州出了名的大户。   江芸芸露齿一笑,只是问道:“是我的亲供哪里写的不对吗?”   礼房外郎仔细打量着她,说道:“写上唇红齿白,眼亮眉长。”   江芸芸也跟着写了下去。   “行了。”礼房外郎把五人的亲供拿了过来,“你们确定无误后,我要贴上去了。”   五人齐齐说道:“勘认无误。”   “你怎么不选宣纸啊。”主簿这会儿倒是活了,又开始看着江芸芸手中的罗纹纸,不解说道。   江芸芸只是对着他笑了笑。   那个礼房外郎动作倒是快,在五人的帖子上贴上亲供。   “你们的互结和具结呢。”他又问。   五人又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   互结书就是一份承诺书,五个一起考试的考生相互担保,一人作弊则五人连坐,非常严格的一个规定。   具结书则是请本县廪生提供证明,证明考生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出身清白,未从事过 “贱业”。   礼房外郎飞快地贴了上去,又说道:“你们五个先在互结书上签字,陈廪生来了吗?也要签字的。”   说话间,外面传来脚步声:“来了来了。”   陈廪生名陈冰,性格温温和和,若非叶相出面,今年并不打算担保任何人。   “这几小人还能劳动你啊。”主簿笑说着。   廪生就是县学里的读书名类前茅的三好学生,还是全县级别的第一第二,非常珍贵,也是今年七八月考乡试的重点押宝对象,若是考中了,可是县令的一大笔功绩,也是未来的同僚,甚至有可能是上司,所以府衙的人对这些廪生都格外尊敬。   陈冰对着两人行了礼,只是和气笑了笑:“来签字吧。”   等他签下字,五人又把选定的考试纸递上去,外郎盖上章:“行了,你们是今日速度最快的,去门□□三十文吧,二月初五记得不要迟到了。”   五人小心翼翼捧着卷子,对着两人行礼后退下,之后又在门口送别了廪生后,才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真是花钱啊,就这样就花了一百六十文。”家境最不好的一人叹气说道,“还好我带了两百文,还剩下四十文。”   “我家中卖了两亩地供我读书的。”   “我娘和我姐每天熬夜绣花,眼睛都熬坏了。”   江芸芸听他们抱怨花钱的地方,也忍不住叹气。   这么看来,她实在太幸运了,老师读书一分钱也不收,甚至还会倒贴她笔墨纸砚,她只要顾好自己的生活,甚至觉得江如琅都不错了,笔墨纸砚都是每月主动送过来的,曹蓁也真是大好人,每个月一两银子的月俸也没有苛刻。   她的日子过得不算艰难,甚至不需要为了生计日夜奔波。   “报好了没?怎么样?有没有为难你啊?你的纸可千万不要折了。”黎循传挤了进来,连连问道。   那四人见江芸的朋友来了,便先一步告辞。   江芸芸和他们告别,等人走远了才说道:“没为难,就是处处都要钱,花了一百六十文。”   “这么少?”黎循传惊讶。   江芸芸不解:“这还少吗?一百文六十文都差不多可以买两刀纸了。”   “你若是当寻常事来说,一百六十文当然多,但进了衙门才花一百六十文那就算少了,我之前都花了三四百文的,就连写字都要花三十文。”   “我之前也花了五百文。”祝枝山叹气,“科举一路,光是钱就难倒了许多人。”   徐经倒是面无表情:“我身边的小厮给我付的,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   “先回去吧,把卷子先放好,千万不要弄脏了,弄折了。”黎循传小心翼翼说道。   一行人顿时严肃起来,护送江芸芸回了黎家。   一回到黎家江芸芸就把卷子放在书箱的最下面一层,小心翼翼用笔盒子压着正中的位置,保证不会弄坏卷子。   黎循传松了一口气,感觉比自己考试还紧张。   “终于结束了。”江芸芸坐下来,喝了一盏茶,“我看考县试的人年纪都不大。”   “你十一岁考算是大龄了,大部分人都是七八岁启蒙,读了一两年就去考,就当试试水,但能十岁考过院试的人屈指可数。”黎循传笑说着,“你在县试里不算小,但你去院试的考场绝对是最小的。”   江芸芸捧着茶盏捂了捂手,沉默了一会儿,笑说着:“突然有些紧张了,读书吧,这次院试是一定要过的,不然真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老师。”   “你一定行的!”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一旦进入考前冲刺,江芸芸就好似彻底成了一个做卷子的木偶,一天两套卷子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吃饭的时候还捧着小册子,翻看错题集,每天等天黑才回家,听说回家还要学到子时。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她之前的样子根本就不是卷,只是正常的学习状态,毕竟谁家好人一天能写两套卷子啊,而且这么长时间的读书,第二天不仅能早起还能打拳,还能继续重复昨天的计划。   这样的日子卷得其他人生不如死,就连睡觉都会被惊醒。   不过到了二月初一,江芸芸突然不读书了。   她慢条斯理写了一套卷子,就开始捧着茶发呆。   黎循传大惊失色:“你终于学傻了吗?”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有哦,是放松一下。”   “你竟然知道放松怎么写。”祝枝山顶着两个黑眼圈,忍不住说道。   “自然知道。”江芸芸慢悠悠翻着卷子,“这套卷子谁给我改一下?”   三人齐齐拒绝。   江芸的功课完全不像一个只学了一年的学生,整个卷子的逻辑惊人合洽,词句韵律也不需要修改,更可怕的是言之有物,引经据典,字体更是不用说,笔迹间距和印刷的一样,之前批改了几次,每次都是怀疑人生。   不知道是夸黎公教得好,还是这人当真是一个神童。   江芸芸揣上卷子:“那我去找老师改作业。”   她溜溜达达去了黎淳的书房,黎淳正在拆信,见了人便把信推倒一边去了,说道:“他们又不想给你改?”   “是啊。”江芸芸叹气,“相互进步的心都没有,懒惰了啊。”   黎淳懒得理会她这么过分的话,拿起卷子看了起来,惊讶说道:“你今天就写一张?”   “今天开始,每天都写一套卷子,松弛有度才能保持一个最好的状态去考试。”江芸芸说道。   黎淳点头:“是这个道理,考前越是紧张越是难以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他拿起卷子仔细看了看,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说道:“写的不错,你的四书五经已经烂熟于心,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江芸芸拍马屁:“都是老师教得好。”   黎淳冷笑一声:“不过科举也不是你写的好就一定行的,运气也有一定的比例。”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黎淳端起茶水来抿了一口气,复又慢条斯理说道:“江都县的这位县令姓陆名卓,乃是江西赣江府人,寡母浆洗送他考上科举,为官勤勉,性格有些古板,这是他这几年的文集。”   他把手边的信封递了过去:“你拿去看看。”   江芸芸惊讶接了过来,这封信里叠着厚厚的不少纸。   “考官的喜欢就是我说的运气。”黎淳淡淡说道,“无需惊讶。”   江芸芸了然,这是为了让她揣摩考官喜欢怎么样的风格。   “去看看吧,明日按他的风格,再做一整套卷子来。”黎淳挥了挥手,把人赶走。   江芸芸站在台阶下,摸着那叠明显挑选过的卷子,突然明白,教育本就是奢侈资源。   她真的非常的幸运。   —— ——   二月初三的晚上,江芸芸揣着东西神神秘秘来到周笙的屋子。   周笙和陈妈妈正在给他做进考场的衣服。   衣服不能夹棉,就只能选了两面很厚的布料,也不能有花纹,所以只能简单缝起来,里衣是用纯棉的料子做的,贴身暖和,再套上这件外套,就能挡风了,还有护膝护腕等等细碎物件。   她和陈妈妈从正月里就开始赶制了。   “怎么了?”周笙见她鬼鬼祟祟走进来,不解问道。   江芸芸站在门口,脸颊红扑扑的,咳嗽一声:“有个事情,你帮我看看。”   “要帮你看什么?”周笙问道。   江芸芸磨磨唧唧走过来,然后拿起她的的手摸了摸脖子。   周笙摸了一下,一开始还没发现有问题,但突然觉得不对劲,仔细摸了摸:“你这个是?”   “之前从一个骗子道士那里换的,像不像喉结,看得出来吗?”江芸芸仰着脖子问道。   周笙仔细看了看,却没发现是怎么粘上去的。   “很薄的蜡直接贴着肉,我皮肤又白,正好能完全贴着皮,除非拿火来烤,不然看不出来。”江芸芸摸了摸脖子。   陈墨荷欲言又止。   “怎么了?”江芸芸紧张问道。   “可你才十一岁。”陈墨荷忍笑,“按理应该还没有这个。”   江芸芸瞪大眼睛:“真的?”   “当然是真的,尤其芸哥儿身形小,人也不是强壮肥硕之人,便是十三四岁才出喉结也是正常的。”陈墨荷经验丰富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那我就不带了。”   “那还有呢。”她又磨磨唧唧说道,“那个道士给了我好多东西。”   屋内两人的视线顿时往下走了一下,但很快又觉得尴尬,又讪讪移开视线。   “我也不懂。”她从背后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放在两人面前,“你看看,大小各有不同,哪个合适?”   周笙惊呆在原处,只是看了一眼顿时红了脸。   倒是是年纪大的人脸皮也厚,陈墨荷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选了一个最小的递过来:“主要是芸哥儿的身形不大,有些富贵人家为了养住体弱的男孩,直到十岁之前都是穿女装的,所以十岁左右的年纪,本就是男女难分的,这个其实也大了些,但也只能是这个了。”   江芸芸面色如常接了过来:“行,我试试,我等会穿个单衣,你们再看看。”   周笙给她放下帘子,揉了揉脸,小声说道:“芸哥儿一点也不害羞的样子。”   “都走到这一步了,害羞有什么用。”陈墨荷直接说道,“芸哥儿这样的性子我倒是瞧着好,少了点扭扭捏捏,才更像一点,更安全一点。”   周笙又不说话,眉宇间浮现出忧色。   帘子又被掀开,江芸芸穿着单衣跳了下来,张开双手蹦到她们面前,直接说道:“你们碰一下,看合不合适?”   陈墨荷上前从头拍了一遍,忍不住说道:“搜身应该是不会碰到这么隐秘的地方,但哪怕不小心碰到也很像。”   江芸芸满意点头:“这个老道还真有点水平。”   “这个东西可要保护好。”陈墨荷紧张说道。   江芸芸点头:“放的好好的,不会出错的,那我就这样了。”   陈墨荷点头,周笙伸手摸了摸江芸芸的脑袋,一脸愁容:“辛苦你了。”   “不辛苦。”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 ——   日子终于到了二月初五,丑时刚过半,江芸芸就被乐山叫了起来。   她睁开眼,在躺床躺了几分钟,昨夜她有些紧张,很晚才睡,可现在却没有疲惫的感觉,那根这几日慢慢被松下去的弦,在此刻又开始熟练又高效地紧绷起来,这让她的脑袋格外清醒。   她的科举,她终于要开始了。   她在床上弄好自己的装备就爬起来洗脸刷牙穿衣服。   春日的早晨亮得慢,走廊上的灯笼被点亮,照亮方寸之间,整个天地还灰蒙蒙的,院子安静地只剩下沙沙的风声。   “厨房那边按照您的吩咐都和平时一样的饭菜。”乐山端着饭菜走了过来。   江芸芸点头,按照平时的速度吃完,这才看了眼沙漏。   院试之前检录的时间都在卯时,也就是五点,开考时间在六点。   现在距离检录还有一个时辰。   考试的地点就在府学边上的贡院,从江家出门到那里只需要三炷香的时间。   她要在贡院前和其他四个人一起进入考场。   时间还早,现在天色冷,在外面等久不仅冷还会紧张。   江芸芸穿好衣服,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一样样清点过去,最重要的笔墨纸砚,考试中间需要的吃食:馒头,放在牛皮袋里的水,炭火等等,全都检查一遍后这才背上书箱准备出门。   一出门才发现不远处周笙正站在廊檐下,不知在夜风中站了多久,整个鼻子红彤彤的。   江芸芸朝着她走过来,笑说着:“等我回来。”   周笙红着眼睛,摸了摸她的脑袋:“好。”   天色依旧灰蒙,落在人的脸上显得整个人有种不真切的清透。   周笙站在红柱旁,像一个安静的木雕。   出门前,西侧门的小厮也起了一个大早,见了人眼睛亮晶晶的,问她要不要坐马车。   江芸芸拒绝了。   她需要一步步走过去,走路能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还未到贡院的主路,路上就已经开始堵车了,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兵甲森森,在寒冷的清晨越发显得心惊。   送考人的灯笼照得整条街明亮,贡院前围满了人,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安,那些送考的人更是紧张,烛火落在他们脸上晃出一阵阵明暗的阴影。   贡院前的士兵一个个长枪银甲,面无表情站在门口,本就高大的大门在此刻越发森严威武。   江芸芸就这样独自一人穿过人群,去了布告墙上看到自己的位置。   自己的名字在甲间第六间的位置。   她仔细确认后,这才来到之前约定好的石狮子的位置。   事已至此,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四书五经,注解房选,她早已烂熟于心,这是她踏上这条科举路的第一步。   她势在必得。   卯时刚开始没多久,四个人就陆陆续续来了,为他们具结的陈冰也过来站在贡院前。   五人开始排队。   县试的人大概只有两百人,他们排在中间很快就轮到他们。   江芸芸把书箱递过去,然后脱下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衣站着。   卯时的风还带着冬日的寒,不少人冷得瑟瑟发抖,江芸芸一直有锻炼,倒也不觉得冷,但看着那个高大粗壮的士兵朝着自己走过来,还是忍不住一颗心悬了起来。   她不知道这场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数千年的考试中有没有和她一样胆大包天的人,敢于女扮男装去为自己博一个前程。   她也不知道若是被发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但她还是站在这里,她是现代的江芸,不甘心被困于内宅,也不想未来的那条路只是生儿育女。   她本是空中的鸟,天上的云,为何要被身份皮囊限制住。   检查的人粗暴地翻看着衣服和书箱,最后又在她身上仔细找了找看看有没有暗兜,甚至连鞋子都让她脱下,又散了头发。   检查比她想象中更严谨,却也不是她想象中的乱摸乱拍。   也许就像黎循传说得,扬州学风浓郁,大都不会特别下读书人的面子。   随着那人的逐渐深入的检查,江芸芸一颗心都要悬了起来,偏越是紧张脸上越是冷静。   那士兵虽未让她脱下最后的衣服,但还是连边边角角都摸过去检查,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确定检查无误后,这才侧身放她进去。   陈冰看着她点了点头说道:“江芸,扬州江都人,府学廪生陈冰具保。”   江芸芸站在一侧慢条斯理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又把书箱整理好,这才抬脚踏入贡院。   江芸芸找到自己的位置,因为还没开考,所以可以小范围内走动,她在一个水盆中打湿了帕子,仔细自己擦了擦桌子,然后才把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闭目小憩,和周围略显焦躁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巡房的陆卓经过时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卯时过半,一阵敲锣声好似水波一样在整个贡院响起,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江芸芸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此刻格外明亮。   “安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考试马上就来了。”维持秩序的卫长立刻大声说道。   整个贡院在忙碌之后,很快又陷入安静中。   天色终于亮了起来。   主考官陆卓站在上方说了几句劝勉的话,神色严肃,不苟言笑,随后敲了三声上方的磬钟。   声音悠长肃穆。   “开考。”   与此同时,所有士兵面朝考生,目不转睛地监考。 第六十三章   料峭东风破单衣, 春寒不比腊前时。   二月的扬州还带着凛冽的东风,悄无声息刮去,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便忍不住泛出小疙瘩。   江芸芸慢条斯理地搓着手,从手指到手腕一点点按过去, 直到皮肤微微泛红, 连着指尖都充血了, 整个手指才灵活起来。   一个高大的士兵提着一个木板, 站在甲字房的前面,牌子正面写着这次的考题, 为了顾忌看不清字的人, 边上有一个声音洪亮的人正念着今日的考题。   她抄好题目没多久,那两人便去了乙号房,还是重复刚才的动作, 每个号房停留不会超过半炷香。   今日考的是四书文两篇, 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四书出的题目一长一短, 内容乍一看是中规中矩的, 完全符合老师说的性格古板。   五言六韵试帖诗则是一个‘春’字, 韵脚为‘青’, 也是一个并不出挑的考题。   老师之前说过,文题自来就有大题小题之分。   乡会试出大题, 语句较为整齐,又或者是截搭题。   院试之前则是小题,纤佻琐碎, 字数格外少,最少的曾只有一个字, 也有二字三四字。   这次县试的第一道题就是小题, 且只有两个字——知仁①。   这里的考点最重要的需要明白这两个字出自哪里。   这其实是最难得, 也是作为科举第一步的县试的第一道问路石,   ——四书你到底有没有倒背如流。   这两个字在论语中出现的频率很高,尤其是仁字,是孔子的中心思想。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很快就排出这两个字的出处。   第一道题来自《论语·雍也》篇中的——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樊迟问孔子怎样才算是智,孔子说:“专心致力于老百姓应该遵从的道德,尊敬鬼神但要远离它,就可以说是智了。”樊迟又问怎样才是仁,孔子说:“仁人对难做的事,做在人前面,有收获的结果,他得在人后,这可以说是仁了。”   这句话表达的是论语中最主要的一个思想——仁。   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②   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②   程子对此注解为:“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远,可谓知矣。又曰:先难,克己也,以所难为先,而不计所获,仁也。”②   吕氏注解为:“当务为急,不求所难知,力行所知,不惮所难为。”②   若是寻常人破题,十有八九会直接围绕智、仁两方面,又或者会有人找到这句话的出处,打算另辟蹊径从敬畏鬼神这方面去入手。   江芸芸却想起这位考官的性格,不可能太过出挑,便打算以明破的办法进行开题。   ——惟知仁之事与心,而各得其所专及者。   这个一个讨巧且精细的破题,直接点名知仁两字,从而引出得到这两样东西后,又会得到成功和专心。   第二段她又直接点出‘盖鬼神亦义之存、获亦难之验,而所务所先不存焉,此为知之事与心欤?’,用来切回这道题目的主旨,既切题又点了一下鬼神的存在。   江芸芸开始在稿纸上飞快打出框架,然后用字句填进去,很快就写出一篇骨肉丰满的文章。   连着做了三个月的考前冲刺训练,她的脑子一触及题目,脑海里就浮现出许多思考,各类句子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她只需要攫取最符合,最贴合这个考官胃口的答案。   她洋洋洒洒打好第一篇四书文的草稿,又仔细打磨了词句韵律,最后才一笔一划誊抄在卷子上。   一篇卷子写完竟然也花了快一个时辰的时间。   她等誊抄好的第一张卷子字迹完全干了,这才小心翼翼放到一侧。   她并没有着急写第二段,反而是开始慢慢研墨。   二月的天还有些冷,她一开始只磨了能过写一篇的墨水,就怕墨水冻住,字迹浓淡不一,轻重有变,字就写的不好看了。   她的动作惹得她前面的士兵忍不住看了过来。   ——实在是太淡定了。   这个读书人一进来就丝毫没有任何紧张慌张的表现,全程巍然不动,非常镇定。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随后开始在草稿上写第二道题。   第二道题目来自《大学·传三章》中的第四小节——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③   这是一整段的题目,并没有一字删改。   这段话来源大学,但引用了《诗·卫风·淇澳》篇中关于君子的一段话,经义注解为“在止于至善”,首先在于“知其所止”。   这道题看似是大段引用,且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句子,但仔细深究起来却并不简单,里面还考察了考生关于诗经的学习能力。   江芸芸对诗经自然也是学得滚瓜烂熟。   切以刀锯,琢以椎凿,皆裁物使成形质也。   磋以滤锅,磨以沙石,皆治物使其滑泽也。④   治骨角者,既切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皆言其治之有绪,而益致其精也。④   这是作者引用《诗》来解释,以明明明德者之止于至善。④   江芸芸在从大学破题还是从诗中破题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又选定了出题人的思路。   出题人从大学引用到诗经,她便从诗经重新点入大学从而破题。   ——《诗》言有合于明德之止,传者引之以教天下。   ——《诗》所讲的符合于天赋的品德所能达到的精神境界,本经的解释者援引足以教育天下人。   托身边有两个本治诗经的福,江芸芸之前为了出题目,也是仔细研究过诗经及其各大注解,以难倒他们为己任,对于诗经的熟练程度和自己治的春秋不相上下。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八百字,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重新誊抄到卷子上。   两篇文章写完花了她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   日头也逐渐到了中午,二月的太阳不太热,甚至还有些寒气。   江芸芸把两张卷子用镇纸压住,然后开始蹲在地上煮茶热馒头。   之前听楠枝他们说,县试要是考得快的人,基本上早上就出来了,准备馒头热水也不过是保险起见。   她在煮茶时,果不其然看到外面有起身的动静。   ——有士兵带着人和卷子一起走来,听说要本人亲自交给县令,若是县令对你有兴趣,甚至还会再考教你几句。   她眼尾看了一眼,是一个瘦高个,年纪看上去不算小,不少人因为盯得太久了,被士兵提醒了,不过江芸芸并没有仔细看,很快就收回视线。   她是不慌的。   按道理,只剩下一道试帖诗,忍一下完全可以写完再出门吃东西。   不过江芸芸有其他的考虑。   越往上走考试越难,呆的时间越久,在这里吃午饭,甚至拿灯延长时间也是常有的事情,没必要赶这一场的快。   她需要把这些事情在现在还有阔绰时间的事情都做一边,免得一旦遇上手忙脚乱,反而会出错。   而且她还在长身体,饿得快!   真的非常饿了!   江芸芸花了一盏茶的是时间煮好茶水,在开始冒烟的时候就把馒头包在荷叶上,放在热气上热一下。   馒头是陈墨荷亲自做的,做的是肉馒头,荤素搭配,一旦热起来味道就格外香。   江芸芸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把吃的放在凳子上,然后一手馒头,一手热茶,慢条斯理吃起来。   她对面的士兵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吃得太香了。   在江芸芸煮茶吃饭的时候,那条通往县令高台的路上走了不少人,就连她对面的那几个格子里也走了不少人。   等她吃好饭,擦了手,坐回椅子上时,对面巨大的沙漏已经过了午时,正是一天最亮的时刻。   江芸芸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发现贡院正中的那颗老树似乎发芽了,在寒气瑟瑟的二月露出翠绿的新芽,她莫名觉得喜欢,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察觉对面的士兵虎视眈眈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写试帖诗。   真是一片韵脚为‘青’的‘春’诗。   江芸芸仔细回忆着,想起这个是下平九青韵字里的第一字,只要学得认真些,应该横跨就能确定韵脚,更说明这个县令是个规矩人,在只靠基础的县试中,连韵脚都不会从古怪的字体里选。   造物无言寒,春生却有情。   千红万紫著,偏惊老树青。   ……   江芸芸吃饱喝足思路好,飞快写下五言六韵,最后又誊抄回卷子上。   当她把今日的考题全都写好,盯着那一行行,一字字的答案,蓦地有些恍惚。   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她竟然已经完完全全适应这个考试模式,她甚至还想凭借这种考试出人头地。   在这一年里,她夜以继日,焚膏继晷,便是生病也不敢停下来。   在此之前,她对于科举的印象都是来自书本,来自博物馆,所有人对科举的评价大都是好坏参半,甚至坏得居多,批评的声音络绎不绝,好似这个东西完完全全泯灭了人性。   她现在沉浸在其中,自然也能明白科举这条路并非十全十美,但它却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庄康大道。   现在她,正在走这条路。   这是一根独木桥。   她甚至没有第二次机会。   她的身体,她的身份。   —— ——   “下个棋心神不定的,不下了。”金旻放下棋子,笑说着,“你若是担心,就自己去看看。”   黎淳嘴硬:“我担心什么,一个小小县试,还考不过,我直接把他赶出师门算了。”   金旻点头:“就是!一个小小县试,我们黎大状元的徒弟都考不过去,也太不争气,回来就把他赶走。”   黎淳又不说话了,端着茶装死。   “楠枝呢,在读书吗?”他又问。   黎风忍笑说道:“和枝山等人坐在书房里,有没有读书就不知道了。”   黎淳又开始嫌弃:“一点小事也坐不住,真是没用。”   “就是,老黎,你去督促他们,不读书的都要挨打的,从最大的那个开始打。”金旻又开始阴阳怪气。   黎风也跟着故作镇定问道;“是打手心呢,还是罚抄呢?”   “哎,黎状元你觉得哪个好啊。”金旻拨撩着去问黎淳。   黎淳狠狠扫了两人一眼,甩袖离开:“促狭鬼!不与你们一般见识。”   “祖父!祖父!!”他还没来得及回内室,门外就传来黎循传的大呼小叫。   黎淳立刻坐了回来,等人进来时候,已经安安稳稳坐好了,板着一张脸问道:“咋咋呼呼做什么!”   “我想去接芸哥儿。”黎循传跑得小脸红扑扑的,“他就一个人去考试的,乐山瞧着十八了,但第一次也没经验,到时候要是有事情怎么办啊,我想去门口等着。”   他乖乖站着,眼巴巴地看着黎淳。   黎淳眉心紧皱:“江家没人和他一起去?”   “她生母是妾侍,肯定是出不来的。”黎循传小心翼翼说道。   黎淳沉默。   “我不是也一个人去考试的嘛?但我们以前考试不都有黎叔陪着我们去的嘛。”黎循传大大咧咧说道,“主要是乐山还没经历这事,我怕他不会,我跟着去也好搭把手。”   黎家大人基本上不去送考,黎淳不去送考自己的小孩,黎民安也是如此,代替他们的一直都是黎风。   黎淳镇定挥了挥手:“那你去吧。”   “好嘞。”黎循传开开心心跑了。   “江家也太不上心的,让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一个人去考试,身边一个大人也没有。”金旻叹气。   黎淳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又说道:“老黎,你也去,楠枝懂什么,就知道凑热闹。”   黎风哎了一声,也跟着匆匆去准备了。   “没有江家又如何。”许久之后,黎淳淡淡的声音响起。   —— ——   江家二层书房内。   江如琅坐立不安,看了眼沙漏:“午时都要过了吧。当年苍儿午时刚过就出来了,他怎么还没出来。”   江来富站在一侧没说话。   “虽说是县试,但只学了一年就去考试,也太紧张了点。”   “不过黎公可是状元。”江如琅又继续说道,“那个陆卓想来也没有这么不识好歹。”   叮咚一声,午时已过,未时到了。   “可要派人去贡院门口看着?”江来富低声问道。   江如琅沉默。   “我们不亲自去,派个小厮去看看也行,曹家那边也拿不出指责点来。”   江如琅冷哼一声,脸上紧绷的神色微微松动。   “看看脸色,若是真成了,以后也好有别个打算。”江来富继续说道。   江如琅果不其然心动了。   “那你找个不起眼的,远远看着。”他低声说道。   江来富应下:“定找个嘴紧的。”   —— ——   紫竹院里,周笙抱着做了一半的衣服,半晌没动静,就连最闹腾的江渝也乖乖坐在她身边。   “先去吃个饭吧。”陈墨荷无奈说道,“午饭也没吃,可别饿坏了。”   “不饿,也不知道芸哥儿吃饭了没,她一向饿得快,饭量也大,这次只准备了两个馒头,可别饿到了。”周笙担忧说道。   江渝也跟着叹气:“哥哥这么大的肚子,两个馒头肯定吃不饱。”   陈墨荷只好把江渝抱起来:“乖乖渝姐儿,你今日的书还没读呢?快带着小春去读书吧,别芸哥儿回来抽查没过,没零食吃了。”   江渝抱着她的脖子,大惊失色:“今日还要读书?”   “自然要的。”陈墨荷一手抱着人,一手牵着人,把人送去读书了,这才慢慢悠悠走回来。   周笙坐在绣凳上,见人回来了,欲言又止。   “周姨娘不必担心,要是有其他消息,一定早早传回来了,现在没消息便是好消息。”陈墨荷一见她的脸色,就直接说道,“还是先做其他衣服吧,院试在四月,衣服有些轻薄了,可要紧着好料子来,免得让人看出端倪来。”   周笙点头。   “既然入了巷子就没有回头的道理。”陈墨荷咬牙说道,“姨娘谨记。”   周笙捏着衣服,那张年轻的脸上却充满愁苦苦。   —— ——   江芸芸写好试没多久就准备交卷了,她先把笔墨纸砚放进书箱里,然后又把烧过的炉和剩下的一些垃圾放到书箱最后面。   县试是没有给烛的,太阳下山前就要交卷,所以基本上考完试大家都会离开。   江芸芸所在的甲字房已经走了不少人。   她刚一招手,那个士兵就走了过来。   他一走,一直在号房前站着的士兵立马替补进来,代替他的位置。   “我要交卷。”她说。   那个士兵点了点头,面无表情说道:“跟我走吧。”   江芸芸拿起试卷,背起书箱跟在他身后。   县令的房间就在甲字房的边上,虽然交上来不少卷子,但他并没有立刻批改,反而让礼房的人整整齐齐摆着。   江芸芸来交卷时,礼房的那个外郎正在和陆卓说着话。   陆卓见来人了,先一步坐好。   礼部外郎看了江芸芸一眼,笑说道:“这位就是黎公的徒弟。”   江芸芸脚步一顿,眼珠子转了转,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对着两人行礼。   陆卓性格古板,自己是一步一步考上来的,三十五岁的进士,已经不再年轻,加上没有打点,一开始去了偏远的江西的一个小县做县令,只是他殚精极虑,教育耕种都是亲力亲为,在百姓中官声很好,所以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走到扬州江都。   扬州府可是南直隶里的大府,江都县的县令地位又比其他县令高。   他最是厌恶攀关系的考生,这次县试就有不少人来打听过这位黎公的徒弟。   只考了一年就来考试,也不知到底学到了什么,听说一开始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   “我这里是考试,管他是谁。”陆卓冷冰冰说道。   礼部外郎笑说道:“是某失礼了。”   江芸芸面不改色,只是把试卷交了上去,他难得翻看了一眼,先看到那笔字忍不住心中惊叹。   练字是一个两极格外分化的功夫。   若是你自己练,自然也能练好,但中间花费的功夫不言而喻,更多的人,只能做到写的能见人,但和好字是完全不搭边的。   陆卓就是自己练的字,写的一般,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当官后他也找了几个字帖,却迟迟找不到合适自己的,所以他的字一直都很一般,到如今也很难改变了。   若是你有老师,不仅能练好,更是能写出一笔风骨,得到众人的一声赞。   江芸现在的字就是如此,他的字筋骨分明,笔画连贯,焕然天成,一看就是老师为他选了合适自己的字,而且他也勤学苦练过,哪怕是馆阁体也非常出色显眼,便是这一笔字便能在这次的县试中崭露头角。   “好漂亮的字。”礼部外郎笑说着,“看来黎公是为你仔细筹谋过的。”   陆卓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江芸芸这才确定这个礼部外郎是来者不善,便也不再沉默,笑说着:“读书自来是三分外力,七分努力,小子每日要花一个时辰练字,春来寒往,从未歇过。”   礼部外郎抬眸看了他一眼,江芸芸便也笑脸盈盈看着他。   “练字是个勤奋活,看这字,你确实下过苦功夫的。”陆卓淡淡说道。   “县令明鉴。”江芸芸行礼。   “这次考试难度如何?”陆卓又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谨慎说道:“难度适中,论语题考验了学子对孔圣人的基本理解,大学题结合了诗经,试帖诗以春为题,贴合实际,只要好好学过,这次的考试都是能答出来的。”   陆卓满意地点了点头。   ——倒是谦虚又聪明的小童。   “你觉得难吗?”礼部外郎笑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只是委婉说道:“小子于读书一道上不敢自称有天赋,但敢自信是勤勉的,扬州人才济济,学风浓郁,我觉得难不难又有何重要。”   陆卓又是点了点头。   ——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明日便知分晓。”   院试之前的考试都是考一场清退一批人,到最后江都县这次两百多的考生最多只有二十人能考中。   江芸芸退下后,陆卓看着那份卷子却没有继续看下去,反而放到一侧。   礼部外郎不解:“县令不想先看看。”   “他若是有本事,我晚上自然也能一眼看到,若是没有,现在看也无济于事。”陆卓一板一眼说道,“何必多此一举。”   “清阳倒是对这个江芸诸多关照。”陆卓端起茶来,轻声问道。   冯清阳笑了笑:“我这辈子就停在童生了,连个秀才也考不上,见了状元的徒弟难免好奇。”   —— ——   贡院大门是等攒了二十人才会开一次,江芸芸来的时候,前面正好十九了,见了她也都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可以开门了。”   县试考试的人有大有小,她也看到等待出去的人中有一个看上去年纪挺大的,但大部分都是江芸芸这个年纪的。   十一二岁,正是大部分人来试水县试的。   若是考了几次还是没考上,大部分都会放弃。   这可是最简单的一关,若是这个都不行,又何来乡试会试乃至殿试呢。   若是考上了,那便是希望,是一家子能否跨越阶级的希望。   到了这里那道最后没有考上秀才,一个童生在村子里也完全可以开学启蒙了。   江芸芸来的时候,正是这里面身量最小的。   “你是第一次考试?”有人问。   江芸芸点头,笑问道:“你呢?”   “我第三次,若是这次还不行,我就要回家种地了。”那人叹气,“你若是没过,也别灰心。年纪这么小,还有机会的。”   江芸芸笑说着:“好。”   大门打开,外面等待的一群人瞬间围了上来。   一直站在马车边上的黎循传立马站起来张望着。   “乐山你看到你们二公子了吗?”他问站在车辕上的乐山。   乐山一眼就看到那个艰难迈出门槛的小人,大喊着:“出来了出来了,我们芸哥儿出来了!”   他跳下马车,立马挤进人群里。   早已等在一侧的黎循传等人也跟着挤过去。   黎风从车厢里拿出还是热着的糕点。   江芸芸刚下台阶没多久,就看到乐山冲过来。   “累了吧,饿了吗?黎叔那里有吃食,还是热的,书箱给我背。”他激动地满脸通红。   “芸哥儿,芸哥儿!让让,让我进去。”黎循传大喊着,艰难从人群中进去。   “你们怎么也来了。”江芸芸看着黎循传三人,惊讶问道。   祝枝山笑说着:“怕你第一次考试有问题,所以来看看。”   “你出来得好迟啊。”黎循传抱怨着,“我等你好久了,试卷很难吗?”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芸芸摇头,笑说着:“还行,明天应该还能来考。”   徐经一脸信任:“你说行一定行。”   “那就好,我们快走吧,早点回去休息。”黎循传推着他的背,“你要直接回家,还是回我家。”   “直接回去,就不打扰老师了,等我考好再去找老师。”江芸芸说道。   “行,我送你回家!”黎循传也一点也不见外,拉着他就往车上走,“你千万不要紧张,县试而已,要我说简直是手到擒来。”   “千万不要紧张。”他碎碎念着。   江芸芸失笑:“我不紧张,倒是你好紧张,捏的我胳膊疼。”   黎循传立马松了手,只是用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她。   “谢谢你的担心啦。”江芸芸笑说着,“我也觉得我一定可以考中。”   黎循传露出大大笑来:“对!”   江芸芸上马车前突然察觉到一个视线,扭头去看,正看到躲在角落里的周鹿鸣。   她脚步一顿,转移方向:“我看到我舅舅了,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朝着周鹿鸣走过来。   周鹿鸣见她走了过来,立马慌张摆摆手。   江芸芸不解:“躲什么,来看我就来看我,楠枝他们都见过你的,不会说什么的。”   周鹿鸣吓得嘴巴都秃噜了:“不是不是,刚才我看到江来富身边的那个干儿子了。”   江芸芸皱眉,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了,你快走,不要让他看到你和我说话。”周鹿鸣连忙把人推走,“我就是担心你今日第一次考试会不舒服,所以来看看,明天就不来了。”   江芸芸顿了顿,淡淡说道:“看到就看到,有什么了不起,你明日想来就来,不要这么害怕。”   周鹿鸣只是皱着眉,没说话。   “明天还要考试,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我是请假出来的,马上就要回去了。”周鹿鸣摸了摸江芸芸的脑袋,一脸心疼,“我瞧着你又瘦了。”   江芸芸摸了摸脸:“等我考好试就好了。”   “快走吧。”周鹿鸣催促道。   江芸芸只好转身离开:“等我考好试来找你。”   “好。”周鹿鸣连连点头。   —— ——   县试的考试评卷都是县令一人看的。   陆卓是个严肃的人,看卷子更是高要求。   字不好不要。   离题的不要。   字数没达标的不要。   不知所云的不要。   如此一番简单筛选下来,直接罢黜了三十几篇。   如此这三十几人便不能参加第二次的考试,明日要把这些卷子归还给他。   这场考试不需要排名,只需要把确定进入第二场的考试的人选出来。   陆卓并没有因为简单筛选而随意糊弄,反而一张张看过,甚至每张卷子都写上评语。   子时刚过,他才看完全部卷子。   这里面自然有令人拍案叫绝的,也有让人啼笑皆非的。   最令他吃惊的是江芸的那份卷子,两篇四书文竟然都写的极好。   论文那篇竟然有苏轼的豪气,曾巩的深质,条理清晰,一反俗气,便是放到乡试也是极好的卷子。   大学那篇敏锐察觉到大学和诗经的关系,两者相互交合,脉络贯输,神理曲畅,分寸不失,是今日考卷中数一数二的精品。   那首诗并不算惊艳,但也是拿得出手的佳品。   “真是好苗子。”他低声说道。   —— ——   第二日考试,江芸芸还未靠近贡院,就听到有哭声,想到应该是出名单了,她加快脚步挤了进去,一眼就看到她的名字。   她在甲号房,位置又前面,前面走了两个人,她就更前面了,如今在第四的的位置。   “进了进了!”乐山激动说道,“芸哥儿进了。”   这一次大概有四十几人没有进,原本长长的黄纸,直接少了一张。   和他一起考试的四人,都过了第一关,五人站在一起,四目相对,各自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看着那些失魂落魄的人,又看着喜极而泣的人,摇了摇头:“走,我们先进去。”   这次给她检查的人又换了一个人。   那人瞧着年纪也不大,搜东西很仔细,把衣服帽子书箱全都检查了一遍,甚至还倒出来看了一遍,甚至还掀了掀江芸的衣摆,看看里面有没有写字。   江芸芸镇定说道:“是打算脱衣服检查?”   那士兵一怔:“不,不宽衣,就是看看有没有写字。”   宽衣裸体在时下人看来是不雅粗鲁的,甚至是屈辱的,扬州作为读书大府,自然不会如此,留下一件单薄的单衣,若是写了字,烛火下一照也都看得出来。   江芸芸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进去吧。”他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检查,随后说道。   陈冰又站在门口,见了她便说道:“江芸,扬州江都人,府学廪生陈冰具保。”   江芸芸第二次踏入贡院已经格外熟悉,有条不紊地来到新号房,开始擦桌子,拿出笔墨纸砚,然后安静坐着。   今日考的是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   这算是层层递进的考试。   送考题的人还是昨日那两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走过去。   这一次江芸芸写得并不忙。   这次的四书考的还是大学,考的是帝王仁爱之道。   第二篇写的是孝经论。   这两道题都是老生常谈的题目,江芸芸写得飞快,这一次他并没有中午吃饭,赶在午时刚过就交卷了。   第三天考试的时候,他们五人中的一人考不了了,整个人眼睛红红地站在黄榜下,半晌没说话。   江芸芸只好安慰道:“你还年轻,会成功的。”   那人抹了一把脸:“你们好好考。”   说完就转身离开,不甚亮堂的日光下,本就消瘦的背影更加形单影只。   科举的残酷在此刻才终于露出狰狞一角。   第三日的考试时候,四人又走了两人,只剩下江芸芸和陈夫子的一个学生赵宽。   原本两百多人的考试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整个考场格外安静,所有人连呼吸都不敢重一下。   第四日考试是连考,经文、诗赋、骈文都放在一天考。   庆幸的是江芸芸和赵宽都还在。   “考场上比这个倒春寒还冷。”   今日特别冷,比前几日都冷。   江芸芸脱下衣服时,还打了一个哆嗦。   能走到这场考试的人大都是考过县试的希望,搜查的人也不敢让他们在寒风中站这么久,不由加快了速度。   只是这场倒春寒比想象中的厉害,中午的时候,江芸芸就看到自己隔壁考生被人抬了出去,面色通红,手指挥舞着,嘴里还不停嘶哑喊着。   ——“我还能考试,我不走。”   她失神地看着那人消失不见了,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这场考试四道题目,字数都要求在八百字,江芸芸写到快天黑才交卷。   一出门就看到黎循传冲了过来,伸手贴着他的额头:“冷不冷,我看到好几个人被抬出来吓死了。”   祝枝山把暖手炉递过去:“今年的倒春寒好厉害,早上今日还结霜了。”   徐经把自己身上的大氅递过去:“你穿,别着凉了。”   乐山把黎风早已准备好的外套拿来:“先穿上,可千万不要病了。”   江芸芸笑说着:“我没事,我都有锻炼的,下次我们把锻炼抬上课程,阳光体育,健康体魄。”   “走,我送你回家!”黎循传抓着她的胳膊,“晚上我和你一起睡吧,万一你发烧了就不好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拒绝:“不要。”   “干嘛啊,我睡相很好的。”黎循传皱着脸。   江芸芸无情否定着:“有陈妈妈呢,你给我好好读书去。”   黎循传心如刀绞:“好冷酷的人。”   考试成绩要五日后才能公布。   江芸芸考好第二天就去黎家对答案了。   她记性好,竟然把所有答案都默写出来。   黎淳仔细看了看,点头笃定道:“今年的县案首也是有能力一争的。”   江芸芸大惊:“真的?”   ——她有点怀疑老师不是徒弟眼,县案首可是第一啊。   “看其他考生中是否也有你这样的水平。”黎淳倒也没有把话说满,“不过你的这个水平,我倒是放心了,好好休息几日,准备府试吧。”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便溜溜达达去黎循传的书房了。   黎淳见人走远了,开始一番刚才的镇定,开始捧起卷子仔细读了读,随后说道:“等成绩出来后,我得拿去给他的几个师兄瞧瞧。”   在等待成绩出来的那五天,江芸芸没有读书,反而每天看看闲书,又去找林徽抄了几天书,赚了点外快,最后又看了一眼周鹿鸣。   “你怎么受伤了?”江芸芸惊呆了。   周鹿鸣摸了摸脑袋:“前日晚上出门碰到醉汉了,他发酒疯,我无妄之灾。”   江芸芸皱眉:“看大夫了没?怎么伤到脑袋了,还好是醉汉没啥力气,以后出门走大路,一定要小心。”   周鹿鸣连连点头。   “你大晚上不睡觉去哪里?”江芸芸随口问道。   “就,爹的墓不是打扫一下吗?你也考试了,我就去说说。”他哼次哼次说着,小心翼翼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笑了笑:“去扫墓也是应该的。”   周鹿鸣见她没生气这才笑说着:“家里的那面凌霄花要开了,你有空摘一朵回去给阿姐。”   “行。”江芸芸点头。   “什么时候出成绩啊。”周鹿鸣笑问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今日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估计快了。”   周鹿鸣脸上笑容缓缓敛下,随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那你在我这里做什么!快去县衙门口看着啊。”   “没事,乐山在呢,耕桑也在。”江芸芸倒是浑不在意。   就在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周鹿鸣也跟着紧张起来。   “成绩出来了!”他站起来来回走着,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怎么办,怎么办,你怎么不紧张啊。”   江芸芸笑了笑:“行,那我回家看看,你等我好消息。”   “好好。”周鹿鸣亲自把人送到门口,随后摸了摸江芸的脑袋,“没关系的,不紧张,我们芸哥儿一定行。”   江芸芸笑着摆了摆手,施施然说道:“我走啦,过几日你带我去摘花。”   周鹿鸣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来回焦急踱步,听到动静都忍不住看一下。   今日放榜,老天爷也给面子,是一个大晴天。   路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三三两两说着话,无非就是这场县试的事情。   江芸芸甚至还抽空听了一耳朵。   谁家考中了发糖和饼呢!   谁家没考中正关着门呢!   还有谁病倒现在还没好呢!   还有谁一开始信誓旦旦的,也不知道这次行不行!   江芸芸溜溜达达朝着江家走去,只是刚走到巷子口,就看到这条路到处都是人,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有人大喊。   “二公子回来了!”   “二公子回来了!”   不少人都瞬间看向她,目光炯炯有神。   她恶寒地摸了摸脑袋,还未说话就远远就看到江来富朝着她飞奔,脸上的红好似涂了胭脂。   “我的祖宗啊!!”江来富见了人就大喊,“可算是见到你了。”   江芸芸歪了歪头,笑说道:“是考上了?”   老师说他能考上,那一定能考上,所以她一直不太紧张。   不过一个县试至于让江家这么激动嘛。   “当然啊。”江来富见她这么悠闲沉静的样子,那张脸更加红了,狂拍自己大腿,大笑着。   “我的天爷,县案首啊!” 第六十四章   科举层层递进, 从县试到殿试,加起来就有六场大考,中间还有一场科试,而且进了府学后更是有各种各样的考试, 一旦踏入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考试就是脱不开的事。   县案首和乡试之后的第一解元相比, 就显得格外不值钱了, 毕竟一年一次,而且是最初级的考试。   我们当然不稀罕……个屁!   以上都是没考中的人瞎比比的, 因为这个县案首没落到他们头上!   整天胡说八道, 指手画脚的穷酸书生,懂个屁啊!   可这是县案首!   县案首!   全县第一!   没考中的说得再响,那红绸也没挂在他家门上, 县令也没空见他!县案首也不在他家!   江来富见了江芸芸, 那目光简直温柔地能滴出水来, 跟看一个金元宝没有任何区别。   元宝多俗啊, 这个可是我们未来的状元郎。   江来富殷勤说道:“二公子哪里散步回来啊, 累了吧, 我背您回家。”   江芸芸抖了抖,连连摆手:“不不不, 不至于。”   “至于!至于!”江来富激动地搓着手,“要是您嫌我背得颠簸,我这就抬顶轿子来。”   江芸芸吓得快走了几步。   江来富坚持不懈在他后面献着殷勤。   还没到江家, 远远就能看到江家门口已经停满了轿子,堵住了巷子的两头, 那些来人身后的仆人都堆满了礼物, 一时间门口热闹极了。   “都是听说您考到县案首了, 亲自来祝贺您的。”江来富脸上露出梦幻的神色,“当年大公子县试考了第二,都没有这样的辉煌的。”   江芸芸扭头看了他一眼。   江来富立马站直身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别说这种话。”江芸芸说道。   江来富的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是我失言,好端端说大公子做什么。”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又说道:“我不是说这个。”   江来富眼珠子都要转晕了,也没揣摩出她的意思。   “不要再给江苍压力,更不要用我给他压力。”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   江来富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心思,并未朝着大开的正门走去,反而回了平日里出入的西侧门。   江来富回过神来时,人已经溜溜达达跑了。   “我的祖宗耶,你总算回来了。”陈墨荷见了人,一把把人拉着,往里面走,“衙门礼房的人来传喜讯的,老爷请你过去,可就是找不到你,发了好大的脾气,听说后来连黎家也去了,还挨了黎公好大一个白眼。”   江芸芸惊讶:“老师很少生气的,怎么好端端会生气。”   陈墨荷自然是摇头:“这要你明日去问了,我们今日得要先去见见礼房的人。”   江芸芸哦了一声,换了件衣服,这才朝着前院走去。   正清堂依旧是人满为患的样子,连着院子里也站满了人,一个个神色喜悦,声音高调,和自己考中县案首一般无二。   江芸芸还未靠近前院,就远远有小厮看到人,前去报喜了,等她到了正门,一群人乌压压挤了过来,见了人便露出殷勤的笑来。   “我们的小案首来了。”   “多厉害啊,才十一岁的案首。”   “只读了一年的书就考上了案首,莫非是神童。”   “定是神童不假了,衙门口贴的卷子我可都看了,好,真是好啊。”   “不愧是状元的徒弟啊,这等本事真是惊人啊。”   那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而且人越围越多,她在原地愣是一步也走不动,幸好还是江家下人瞧着不对,伸手去拉人,小短腿江芸芸这才千辛万苦挤出来,站在空旷地,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好的二月,愣是给她热出一身汗来。   能在正厅坐着的人那都是在扬州拿得出手的大人物,正中的自然是衙门礼房的那个外郎冯清阳,江如琅陪坐一侧。   江芸芸入内,看到不少熟人,都是之前见过的,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待自己并不热情,今日见了她到都是笑脸盈盈。   “芸哥儿来了啊。”江如琅见了她也是一脸笑意,“礼房的外郎亲自来报喜的,可真是天大的荣耀,你快来行礼道谢。”   江芸芸倒是行礼了,却没有江如琅这般谄媚,只是淡淡说道:“劳烦冯外郎亲自报喜。”   江如琅脸上笑意微微僵硬,但还是顾及面子没有说话。   上首冯清阳点头笑了笑:“不碍事,你那几篇文写的太好了,我忍不住来沾沾喜气。”   “外郎谬赞了。”江芸芸不卑不亢说道。   “当日一看贤侄就觉得不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可不是,那日纳吉时远远看了一眼,就知道小童定然与众不同。”   “江家好福气啊,两个小孩一个比一个厉害,想来三公子更是出色了。”   众人开始寒暄,江芸芸更往常一眼,偷偷摸摸找了个后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只是她今日刚一坐下,立刻就被人叫了起来。   “如何能做后尾,江老爷,也该在你下面加个位置了。”有人笑说着,“这般人才也该让我们时时看着,沾沾喜气才是。”   江芸芸还没坐下来的屁股,只好讪讪抬起来:“我年纪小,陪客坐在末位,不碍事。”   “如何使得。”   “可不是,今日你可是主角。”   “来来来,实在不行,章叔这里给你坐。”   一直不说话的冯清阳笑说着:“来做我下面的吧,我瞧着也喜欢,当初考试时,二公子见县令时那风采,真是与众不同。”   他一开口,江如琅只好话锋一转,示意江来富把椅子放到冯清阳下方。   ——那个位置,就意味着江芸和他平起平坐了。   江如琅有些不高兴,江芸芸也有些犹豫。   她已经察觉到冯清阳对自己似乎有意见,之前在县令面前就几次三番提及他老师的事情,企图让性格古板的陆卓厌弃自己,现在又把自己放到和江如琅齐平的位置上,若是传出去,孝道一词就能压在江芸芸头上。   “过来坐啊。”他笑脸盈盈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如今不过是小小成就,如何能和我爹平起平坐,这位置还是等未来有机会,再坐也不迟。”   她说完,不等冯清阳说话,又继续对着其他人说道:“在座的都是长辈,我年纪尚小,坐在下位也是应该的。”   她飞快地坐在下首的位置,一脸和气,瞧着格外好说话。   只是众人被他的话说得眉开眼笑,就连江如琅脸上也露出笑来。   ——多懂事的小孩啊。   “县令三日后巳时会在县衙开琼林宴宴,到时候还请县案首准时赴宴。”冯清阳脸上笑容微微淡了淡,“县衙中还有公务,我就不打扰诸位叙旧了。”   他一站起来,所有人也跟着站起来,江芸芸屁股也没坐热,也跟着站起来,和和气气把人送走。   冯清阳一走,正堂的气氛更活跃。   众人要不围着江如琅,要不围着江芸芸。   江芸芸故作不解,顺势问道;“我瞧着这位礼房外郎好气派,可他不是未入流吗?”   有人笑说着:“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冯外郎虽只是一个童生,连着秀才也没考到,但他有一个叔叔倒是争气,如今在国子监上学,明年若是会试能成,冯家也算出息了,便是不能成,在各部历事一年,通过考核后也可以直接步入仕途,不管这么样,那都是一脚迈入大门的人了。”   “怪不得冯外郎如此气派。”江芸芸笑说着,“可是在南京国子监,老师的小儿子如今也是国子监读书呢。”   “听说在北京呢。”   “本来是在南京的,也不知怎么读着读着就去北京了。”   “听说傍上大人物了。”   江芸芸敏锐问道:“大人物?什么人这么厉害啊?”   大家谨慎地没有说下去。   “只是听说是一个大人物,具体多大,我们那里能得知。”有人笑着打马虎说道。   江芸芸见状便没有多问,继续和他们聊天说话,虚伪应酬。   一天时间就浪费在毫无作用的交际上,就连社交狂魔江如琅也累了,没有拉着她说话,只说有空再来找她。   江芸芸脚步沉重地回了紫竹院。   周笙把人扶进来坐着:“吃饭了吗?怎么瞧着脸色不好?快来娘这边坐坐。”   江芸芸整个人靠在她肩上,一脸疲惫。满嘴胡说八道:“太麻烦了,只是考上一个县案首而已,他们也激动嘛,等我以后考上状元怎么办。”   周笙失笑:“这话被人听到可是要挨骂了,好狂傲的小子,而且这可是县案首啊,你考了全县第一啊。”   江芸芸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扶你去休息。”周笙小声说道。   江芸芸坐着没动弹,安静一会儿后说道:“舅舅说家里的凌霄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嘛?”   周笙呆在原地,眸光微动,整个人出神坐在那里。   “想不想去?”江芸芸抬头问她。   周笙一脸纠结:“可我不能随便出门。”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大声说道:“我可是县案首!”   周笙噗呲一声笑起来。   “你放心,等我忙好这个事情,过几天就带你出门。”江芸芸拍着胸脯保证着。   第二日,江芸芸去了一趟黎家自然又是一顿热闹。   黎循传围着她打转,就差恨不得挂在她身上。   “让我吸一口案首的气。”   “是不是上次重阳求菩萨保佑的,这么灵的嘛。”   “你那几篇文章现在在扬州都传遍了,茶馆里都贴着呢!”   黎淳看不过去了,淡淡说道:“你给人高兴什么劲,八月的乡试准备得如何了?”   黎循传灰溜溜跑了。   “这次考得不错,不过县考毕竟是最简单的考试,你越来越往上走,碰到的高手也会越来越多。”黎淳淡淡说道,“之后的府试汇集了扬州三州七县,同样经过县试历练的人,可要好好准备。”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淳顿了顿,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县试的卷子他很早就看过了,没看出什么毛病。   刚考上县案首,也不好说泼冷水的话。   所以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他没话可说,江芸芸倒是有话要问,而且非常多。   “听说昨日江家来人,老师没给他们好脸色。”江芸芸八卦问道。   黎淳闻言,立刻冷哼一声,板着脸:“他的儿子,来问我做什么?”   他对江家的怨气可不轻,昨日还撞到他手上,若是在家里呆得舒服,江芸何必整天待不住,在外面溜溜达达,不过这些小心思不好在人子面前表现出来,所以只是冷冷嘲讽了一句。   江芸芸笑嘻嘻说道:“我去找我舅舅了,回家迟了,而且路上也很热闹,听了一会儿热闹。”   黎淳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一点也不担心?”   江芸芸惊讶:“老师不是说我可以中吗?老师是状元,读书多,我很信你的。”   黎淳语塞。   一时间不知道夸她是镇定自若,还是心大没脑子。   “你就不担心自己的名次?”黎淳又问。   江芸芸仰头想了想:“没考虑这个事情。”   她一开始的设想就是能考上就好,擦边吊尾那都是她的本事了。   黎淳忍不住骂道:“没出息。”   江芸芸笑嘻嘻地看着他。   “不去找你的朋友应酬一下。”黎淳见她还是站着不动,不解问道。   江芸芸突然凑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声说道:“老师,你说有没有可能,咱们得罪人了?”   黎淳皱眉。   江芸芸立马把冯清阳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然后真诚说道:“我觉得我得罪人的可能性不大。”   言下之意,老师,完蛋了,你仇家来了!   黎淳一眼就看穿她的小心思,在打他一顿,还是在好好解释中犹豫一下后,忍不住诈道:“在官场上鲜少没有得罪人的官,你这是不愿和老师一起面对坏人了。”   江芸芸连连摇头:“自然不是,要是是老师的仇人,我先下手为强,把人……咔嚓了。”   黎淳盯着她一闪而下的手掌,又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最后果断去摸放在一侧的藤鞭。   “我看你又想惹事了。”   “还不如让我先打断你的腿。”   “咔嚓,咔嚓什么,我看我先咔嚓你。”   “好你个江芸,整天不读书,给我整幺蛾子。”   江芸芸最后抱头鼠窜逃了出来。   县试的事情随着时间到底也掀过去了。   江如琅找江芸芸说话,态度格外和煦,甚至还给了一百两的银子,让她好好准备府试,说若是再考中了,再给一百两。   江芸芸虽然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一句都觉得费劲,但看着那银光闪闪的一百两,还是露出真切的笑意。   “好的好的,我一定好好考试。”   江如琅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开始给她画大饼:“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之前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只要你好好读书,江家的那一份肯定会给你的。”   江芸芸一个字也不信,但不耽误她连连点头,假装非常受用。   江如琅笑意加深,意味深长说道:“我们江家还能再进一步,希望你也可以。”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行行行。”   她吃了好几张大饼,忍不住还打了一个嗝。   江如琅不解问道:“可是不舒服?马上就要府试了,可不要生病了。”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叹气说道:“饼吃太多了,撑着了。”   江如琅还未明白这个意思,突然听到江芸芸问道:“我想带我娘回家扫墓,好几年没回家了,正好回家看看,衣锦还乡也很光荣啊。”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奇^书^网][q i ].[ s u][w a n g ].[c C]   江如琅脸上笑意微微敛下,忍不住打量着江芸芸,许久之后,淡淡说道:“你何时和周家人有了接触?”   江芸芸也不避讳,直接说道:“开始读书的时候,这是我娘的亲弟弟,也是我亲舅舅,见一下总归没问题。”   江如琅没说话,那双眼睛不笑时,紧紧盯着面前之人,便有几分阴厉。   “你的舅舅在曹家。”他淡淡说道。   “曹家可不是这么想的。”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着话。   “等你过了乡试,去了会试,曹家自然求着是。”江如琅冷笑一声,“那个周鹿鸣有什么用,大字不识一个的泥点子,我们江家,曹家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   江芸芸没说话,但表情却一点也没动摇,只是大写着‘懒得和你说’的不耐。   “那个家破破烂烂的有什么好去的,她既然已经嫁入江家了,那就是江家的人,不用回去了。”江如琅强硬且不耐地说道。   江芸芸盯着他看,慢慢说道:“可我想要她回去。”   江如琅大怒:“你怎么敢违背父命。”   江芸芸神色不动:“大概因为我是县案首,说不定以后也是府案首,我想要我娘回家看一眼,这次不行,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求着我去的。”   江如琅大怒,手指指着她,点了半天,狠狠说道:“违逆父命,我要是去衙门告你,你可讨不到好处。”   谁知江芸芸微微一笑:“谁知道我违背父命,顶撞你,现在外面的人对我可都是赞扬一片啊。”   她话锋一转,随后看了一眼屋内的人;“他们说的话,衙门可不会当真。”   仆役在现在可不算人,主人家的附庸,连作证都算不得数。   “好好好,你读了书你了不起,现在在家里耀武扬威。”江如琅冷笑。   江芸芸话锋一转,声音放柔,开始和和气气画大饼:“我自然也不想和你吵架,只是我娘家中的那面凌霄花开了,我想带她回去看看。”   江如琅的脸色突然缓了缓,好一会儿说道:“三月也该冒芽了。”   “对啊,不过是看看就回来。”江芸芸又说道,“回来我就好好读书了,四月再考个府案首回来。”   江如琅动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让管家和你一起去。”   江芸芸顿了顿,笑着点了点头。   —— ——   江芸芸打算带周笙和江渝,还有周鹿鸣去杏花村的家时,正好碰到从外面回来的唐伯虎。   他们三人太能浪了,又爱喝酒,又完全不打算考试,整日游山玩水,喝酒摘花,日子过得格外潇洒。   “打算去哪?”浪子三人组勾肩搭背问道。   江芸芸突然热情跳下马车,拉着唐伯虎的手:“总算是见到你了,走,去我家玩一会儿。”   唐伯虎三人大惊失色。   ——江芸芸何时这么热情过。   “快,再准备一辆马车。”江芸芸还不得他们说话,就对着江来富说道,“我们一起去郊外踏青。”   江来富犹豫说道:“今日去周姨娘的家,带外人去……”   “什么外人!”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这是我哥哥们。”   “哥哥们,上车。”她对着唐伯虎挤眉弄眼。   唐伯虎秒懂。   “我好弟弟的家,那不就是我的家!”唐伯虎立马搂住江芸芸,“来举高高……”   江芸芸眼疾手快按着他的手,冷酷无情说道:“不要,谢谢。”   “不举啊。”他还颇为遗憾,“我力气很大的,抱一个你绰绰有余。”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手来。   唐伯虎从善如流改了嘴,黏黏糊糊说道:“就要一起去,哥哥我啊离开你,就像鱼没了水,不能呼吸,你都不知道哥哥这几天没看到你,是过怎么样的苦日子。”   “可不是,哥哥也好想你啊。”张灵不甘示弱凑了过来,那双水光潋滟的绝色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喝酒都觉得也没滋味了。”   “我也是我也是!喝酒的时候少了芸哥儿这张脸,我也格外心疼。”徐祯卿也跟着挤进来,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真诚。   江芸芸一阵恶寒,一人一下拧了一下他们的胳膊。   ——受不了了,这群人应该去唱戏才是。   江来富无奈,只好备下马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杏花村走去。   杏花村在句城塘附近,要从西门出。   西门格外热闹,声音大到在马车内也会听不清对面人的声音。   马车上,唐伯虎立马出声,靠近江芸芸不解问道:“要我们跟着干嘛?”   “帮我拦着江来富。”江芸芸打着哈欠,“江如琅不让我去周家,我觉得很奇怪。”   在她来这里的一年多,很多时候她都敏锐发现江如琅对周笙,对江芸的态度,她都觉得很奇怪。   江如琅是自私爱己之人,她真的拜师成功了,那可是大好事,江如琅却几经阻拦,完全是见不到人好的架势。   对周笙更是奇怪,周笙明明是他硬娶出来的,甚至还有两个小孩,可现在他对周笙甚至是见也不见。   按道理她现在考上县案首了,怎么也是未来可期的蓝筹股,他不应该开始努力修复关系吗。   从周笙入手明明是最简单的办法,可他宁愿每次对着刺头江芸芸,也不愿去见好说话的周笙。   “哦?”唐伯虎来了兴致,眼睛亮晶晶的,“怎么说,是你话本里说的,惩奸除恶,洞察秋毫的案子吗?”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你少看些话本,都是骗人的。”   “没意思,你自己写话本,你怎么打破我的梦。”唐伯虎不悦说道。   听口气,非常像沉迷小说的宅男。   江芸芸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你何时去科举?”她只好转移话题。   “我才不去。”唐伯虎矢口拒绝着,“再说了我要是去考,那不是信手捏来,现在还没玩好,我才不去。”   江芸芸去看剩下两个人。   两人齐齐移开视线。   ——不是,这两个人真的很像会被唐伯虎一起举报的祸害。   “你们以后不要一起考试了。”江芸芸嘟囔着。   “为什么啊?”徐祯卿好奇问道。   另外两人也好奇看了过来。   江芸芸叹气:“我害怕。”   多大的炸弹啊,她手上竟然有三个,搁谁谁不害怕。   去杏花村沿途会经过句城塘。   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湖泊,远远看去一眼看不到头,湖面上种满了芦苇,时不时能看到水波荡开,随后是一条轻笑的小船飘了出来。   杏花村在靠近城门这一边。   马车刚停下来,江芸就听到江渝哇得一声。   “这里风景真好。”唐伯虎也跳下马车说道,“等会我就画个画写首诗。”   村子里有人听到动静,好奇走过来看看,一眼就看到抱着江渝的周鹿鸣。   “这不是小鹿吗?前几日不是刚回来吗?”出来的中年妇人笑问道。   周鹿鸣只是笑着不说话。   那老妇人目光很快就看到他背后走出来的周笙身上,脸上笑意缓缓敛下,最后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是,是笙姐儿。”   说话间,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你不是江家那个管家吗?”有人看着江来富,谨慎说道。   江来富矜持点了点头。   “我外甥考上县案首了。”周鹿鸣强忍着激动说道,“今日带我姐姐回家看看。”   人群哗然,那个第一个出来的老妇人的目光在来人中徘徊,然后上前一步,来到江芸芸等人面前,最后激动地握着徐祯卿的手:“你长得怎么和笙姐儿一点也不像啊。”   徐祯卿脸上的笑意缓缓僵硬。   “是吧,丑了些。”张灵嘲笑着。   徐祯卿大怒!   那人本打算点头,但还是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胳膊,大力夸道:“没事,长得多结实啊。”   周鹿鸣一脸尴尬,忍不住说道:“周婶,我外甥是你旁边那个。”   周婶动作一怔。   徐祯卿连忙点头:“不是我不是我。”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唐伯虎立马把小矮子江芸芸提溜起来:“你看,这才我们的新案首呢!”   他甚至还跟着晃了晃。   江芸芸和周婶四目相对,最后乖乖露出笑来。   “啊,好乖啊。”周婶捂着心口,“和你娘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先进去吧。”周鹿鸣打断众人说话,笑说道。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进了杏花村。 第六十五章   杏花村因为靠近扬州城, 所以一眼看过去,房屋建筑,衣服鞋袜,都比之前江芸芸赈灾的那几个村子看上去要好很多。   一路上, 村里的人也不害怕, 不管拉着谁都能说几句话。   “小郎君长得真俊俏啊。”这是年轻女孩对唐伯虎和张灵说的。   “没事, 至少你结实啊。”周婶对徐祯卿说的。   “我好几次去芦苇荡捕鱼, 老觉得你外祖父那位置整天雾气沉沉跟冒烟一眼,原来是青烟啊。”这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拉着江芸芸絮絮叨叨说着话。   “我听说你换新工作了, 还带了徐大他们呢, 不义气啊,下次有好工作可要想着我们啊。”这是年轻人听说周鹿鸣有好前程了,来攀关系了。   江渝年纪小, 有人和她搭话, 她就害羞躲起来, 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说话的人。   “真是可爱啊。”上了年纪人的捂着胸口, 一脸慈爱。   倒是江来富身边冷冷清清的。   不过他一向看不上这些人, 也不甚在意, 昂首挺胸走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周家走去。   周笙家在东面,位置有些偏了, 但风景好,背靠郁郁葱葱的后山,前面就是芦苇荡, 如今半人高的芦苇郁郁葱葱,相互簇拥着身上, 一簇簇白色柔毛向下弯垂, 春风吹过, 摇曳多姿。   “哇,好好看。”江渝哇了一声,挣扎着要下地。   “这里水很深的,淹死过很多人的。”周婶吓唬着。   江渝反手重新抱回周鹿鸣的脖子,细小的眉毛紧紧皱着:“真的?”   “对,这里的水有两个我这么高呢。”周鹿鸣笑说着,“你可不能偷偷去水边玩。”   “那他们怎么可以啊?”江渝小手一指,不高兴说道。   原来在众人说话间,唐伯虎等人已经在湖边拨撩着芦苇。   “这里的蒹葭长得真好啊。”唐伯虎笑说着,大手一挥,“等我回去,就给你画个芦苇游船画。”   江芸芸看着和他差不多高的芦苇,层叠而生的芦苇,密密麻麻间白色绒毛随风而动,好似春日的棉雪。   “行啊。”江芸芸笑说着,“把我画好看一点。”   唐伯虎大笑,伸手折了一支蒹葭:“好,把我芸哥儿画成大明第一美男子,保证路过的人都为你倾倒。”   江芸芸也跟着大笑,也伸手去摘芦苇。   “我的天爷,你可千万不要靠近水边。”江来富拍着大腿,着急上前,连哄带拉把人带离水边。   这可是金疙瘩,可不能落了水。   江芸芸只好捧着那只芦苇,在江渝期待的目光中,高高递给周笙:“喏,给你。”   周笙惊讶地眨了眨眼,看着那簇雪白的绒毛轻轻拂过脸颊,随后轻轻一笑:“谢谢芸哥儿。”   “不客气。”江芸芸得意说道。   江渝小手摊了半天没要到芦苇,仰头大哭起来:“我要!!我也要!!”   周鹿鸣慌忙哄道:“我给你去摘。”   “这屋子也太破了,说不定里面都是灰尘,如此破烂可别污了主子们的衣摆。”江来富笑说着,“我们去扫个墓,看看风景便也算了。”   周笙脸上笑意微微敛下。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冷不丁说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江来富下意识小心翼翼打量着她。   江芸芸虽然在笑,眼底却不见笑意。   ——瞧着有些冷沁沁的。   ——是不高兴了。   “我也是担心这里面不干净,伤了主子们的身体。”江来富和气解释着。   “我看村子里的人好像都认识你?”江芸芸不解问道,“瞧着对村子还挺熟悉?”   江来富脸上露出笑来:“来过几次,村子里很少有外人,我也算穿得富贵,想来是因此对我印象深刻。”   江芸芸点头,话锋一转:“唐伯虎想去村子里看看,你陪他一起去吧。”   江来富面色微变。   江芸芸不得他拒绝,立马大声喊道:“哥,哥哥们!来玩啊。”   唐伯虎等人立马簇拥着江来富走了。   “看江管家气质就知道是卓尔不凡的大人物。”   “瞧瞧这个宰相肚,了不得啊。”   唐伯虎和徐祯卿一左一右直接架着江来富走了。   张灵慢条斯理跟在三人后面,手里捏着一根蓬松炸毛的蒹葭,一点一点,慢慢悠悠扫过江来富的脖子。   江芸芸这才拉着周笙说道:“走,我们进去看看。”   周笙看着被人强行带走的江来富,不安说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若是老爷知道了,万一生气了……”   “我管他生不生气。”江芸芸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   虽说现在周家败落了,整个院子长满了荒草,唯有右边那面凌霄花郁郁葱葱,花苞遍满枝头,所有屋子的门被锁着,风吹日打,也跟着生锈了。   但站在大门口还是能依稀看到这里也曾经是过过好日子的。   屋子是村里少见的石头搭的,屋顶也是用瓦片堆的,台阶虽然长满了青苔,却是用一整条石头,院子里也都不是泥土地,铺上一块块地砖,只现在长久没人搭理,野草从缝隙里张牙舞爪钻出来。   周笙失神站在大门前。   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却又在目之所及后突然熟悉起来。   那个柱子原本可是红彤彤的。   这个墙壁本来不是灰白的嘛?   “屋子好大啊,你以前住在哪里啊?”江芸芸扫了一圈,随后问道。   这里的屋子并非江家这样的进字结构,反而是一个被圈起来的山字。   “我以前住在这里。”周笙回神,拉着江芸芸从正堂边的小道走,来到右边的那间屋子前,笑说着,“从这里开窗就能看到满墙花,我爹那个时候还在犹豫到底是梳妆台放在窗边还是书桌放在窗边的。”   她伸手摸了摸生机勃勃的凌霄花,顿了顿,声音微微抬高:“等五月份开花,这一面墙好像晚霞,很好看的。”   这间女子的闺房被花墙,被正堂包围着,是一个小心又精致的位置。   江芸芸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手,无声握住她的另外一只手。   周笙沉默,低头看着她的手。   “正中的两间是你爹娘住的吗?”江芸芸又问。   “这里是正堂,后面还有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书房。”周笙笑说着,“里面已经没东西了,之前都卖光了。”   “那舅舅住在哪里啊?”江芸芸又连忙岔开话题问道。   “在左边,就在学堂边上。”周笙带着她从正堂后面穿过,来到另外一间房子前,“就住这里,爹说这样就能每日早点爬起来读书,免得偷懒。”   江芸芸咋舌。   周鹿鸣的房子和另外一间只有几步的距离,真的是隔壁移个凳子都能听懂的距离。   “这么狠。”江芸芸嘟囔着,“那不是都没得睡了?”   “鹿鸣特别能睡,就是打雷也不能把他吵醒。”周笙无奈说道,随后又指了指短距离的空地,“中间本来是有花藤架子的,娘很喜欢种花,院子里以前种满了花,除了读书,其他时候也不太吵。”   她眼睛亮晶晶的:“这里以前有一个好高好高的架子,种满了藤萝。”   “哇,一定很漂亮。”江芸芸捧场说道。   周笙回过神来,看着她夸张的脸,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要促狭我。”   江芸芸笑嘻嘻地说道:“那你爹以前学生多吗?”   “多的时候有七八个,少的时候也有三四个。”周笙笑说着,“他是这一带唯一的秀才,家中稍微有点闲钱的都会送来读书,便是没有钱,有时候站在门口听课,想学两个字,他也不是不赶走的。”   “那江如琅呢?”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周笙一顿,好一会儿才说道:“一开始他家中是有钱的,五岁就送来读书了,一开始每年送五条束脩,可读了五六年,他连县试都没过,听说家里还只剩下五亩地了,其余兄弟姐妹也都有意见了,他娘就想把带回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叹气继续说道:“后来他求到我爹面前,我爹心软了,就说在读一年,这一年不收学费。”   江芸芸眉心一动。   这么听,周服德还是一个心软的人。   “他也争气,这一年吃住都在这里,一口气考到院试,回家后又不知道说了什么,家里又同意读书了。”   周笙明显不愿意多说,只是叹气:“过一两年后也考过院试和科考了,只是再考乡试的时候,他考了三次也没考过,他也就彻底离开私塾了,再后来就是和曹家结婚了,再后来就是我家出事了。”   江芸芸眉心一顿。   “十一岁过了府试,十三岁过了科考,二十一岁时离开你家,之后和曹家结婚,但之后一直屡试不第,最后在三十岁偃旗息鼓。”   周笙点头:“大概是这样的,前面的事情我也是听我爹说道,他来我家读书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没有继续之前的事情:“这些屋子我们还能进去吗?”   “也没什么好看的。”周笙叹气,“爹开始迷上赌博后,东西就都卖光了,瞧着也伤心。”   “等舅舅赚钱了,让他把这里布置起来。”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他现在一月一两银子,还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这钱要留着娶妻的,布置这些死地方有什么用。”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眨了眨眼:“我看舅舅呆呆的,肯定不好找媳妇。”   周笙点了点她的脑袋:“不准这么打趣大人。”   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乐器声。   那调子欢快轻松,曲折缠绵,江芸芸站在墙边仔细听着,半晌也没听出是什么,不解问道:“谁在吹笛。”   周笙沉默了一刻,沙哑说道:“是鹿鸣。”   江芸芸察觉不对,扭头去看,却见她眼睛红红的。   “这是爹以前经常吹给我们听的。”周笙笑说着,偏那双眼睛更红了,“名字叫蒹葭,用的也是芦苇的管。”   两人出了大门,江芸芸就看到周鹿鸣坐在岸边,嘴里捏着那根芦苇管,声音正是从哪里传出来,江渝举着好几根长长的蒹葭,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春日的风足够温柔,但雪白的绒毛还是被吹散在空中,洋洋洒洒间好似漫天大雪落了下来。   江渝见状发出大笑声,瞧见门口的周笙和江芸芸,立马激动大喊着:“下雪了,娘,下雪了!”   乐声猝不及防停了下来。   周鹿鸣慌乱站起来,看向门口的周笙,把手中的芦苇管背到身后。   “好好玩啊。”江渝又开始逆着风跑,细碎的绒毛在空中飞舞,“娘,看啊!”   一阵风吹过,芦苇荡上白雪齐飞,细杆舞动,好似春日落雪落满人间。   周笙沉默着,好一会人才哽咽了一声:“十年了。”   十八岁的周笙也曾在芦苇荡中划船,任由那些绒毛落在自己头上。   十岁的周笙也曾举着长长的芦苇在空地上奔跑着。   五岁的周笙听着爹为她吹着芦苇里的声音,告诉她,这叫蒹葭。   江芸芸沉默。   便是说再多,那也是周笙回不去的过去。   —— ——   周服德的墓就在芦苇荡一直往前走一处平地上,据说就是再那里失足掉下去的,按照风俗,在哪里掉下去就埋在哪里,也好让他的魂回来,以后投个好胎。   周鹿鸣絮絮叨叨说着。   “多亏村里面的人帮忙。”   杏花村主要三个大姓,周便是其中一个。   “我那个时候年纪也小,什么也不懂,收敛都是村里帮我的。”   芦苇荡岸上不少长得极高的野草,周鹿鸣一边割,一边说着。   “后来村长给我介绍码头去了,这墓也没人照顾了。”   墓地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虽然简陋但被打扫得干净。   周笙呆站在原地,墓地上长满了杂草,看着木条上被风吹日晒,只剩下依稀痕迹的名字,大概是在水边,整个坟墓都有种挥之不去的潮湿。   “去年不是下过一次大雨吗?还冲垮一下,还好张叔经过,帮我捡回尸体了。”周鹿鸣摸了摸墓碑上的字。   “这是我当时自己写的,不好看。”他叹气,“等我有钱了,我再请人描一个,他们说过了五年就能迁坟了,还有两年时间,到时候在让人写。”   江芸芸看着那一笔一划,稍显稚嫩的笔画。   三年前的周鹿鸣,也不过十五岁。   “我给你写吧。”江芸芸见气氛沉默,开口,“这字也看不清了。”   周鹿鸣吃惊地看着她,窘迫地摇了摇头:“算了,怎么还要麻烦你。”   “麻烦什么,算起来也是我外祖父才是。”江芸芸笑说着,“你去找写字的东西来,我们先把这里收拾一下。   周笙站在墓前,沉默着上了三炷香,又烧了一捧纸,最后只是无言地看着墓碑上的字,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死了,那些痛苦的事情便都不记不起来了,好像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一样。   “他很喜欢蒹葭这首诗,现在这样算如愿吗?”周笙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没有说话,她知道周笙不是在她的答案。   “我出生那日,娘说爹高兴坏了,翻了好久的书,才给我取名笙,可村子里都说可惜不是男孩子,我爹也不生气,后来生了鹿鸣,也跟我说,我才是最重要的,你说他真的爱我吗?”   周笙低着头,摸着木块上的隐约可见的字迹。   周鹿鸣不爱读书,这个字写的歪歪扭扭的。   她爹有一手好字,所以他所有的徒弟都有一手好字,只有周鹿鸣,老来得子,整个人黏黏糊糊的,练个字也拖拖拉拉,总觉得还有机会。   现在看来,他是没有机会练好字了。   就像他说要教她吹笙,也没有机会了。   她抹了一下眼角,把剩下的黄纸拿出来烧完,任由黑烟落在青绿色的衣摆上。   江渝有点害怕,紧紧贴着周笙的大腿,眼珠子到处乱看。   “哎,这里有人。”她突然惊讶说道,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位置。   江芸芸警觉看了过去,正好看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哎,跑了。”江渝懵懵懂懂说道。   周笙把江渝抱起来,慌张说道:“是谁?”   “在这里盯着我们,但看到我们就跑,应该是你认识的人。”江芸芸拧眉说道,“我们先去找舅舅吧。”   芦苇荡视线不好,她们两小孩,一妇孺,真有什么事情,占不了什么便宜。   三人快速出了芦苇荡,没多久就看到周鹿鸣回来的身影。   周鹿鸣见他们出来,非常惊讶:“怎么出来了?”   “刚才渝姐儿发现有人看我们,但那个人自己跑了。”江芸芸镇定说道,“我们先回家说。”   周鹿鸣大惊失色:“谁,谁在看你们?”   “不知道。”江芸芸走了几步,突然又问道,“你们可有结仇的人?”   周鹿鸣连连摇头,随后又犹豫说道:“爹赌博欠了很多钱,但村子里的钱我都还了,就剩下赌坊里的人了。”   “多少钱?”江芸芸问道。   周鹿鸣艰涩说道:“三百两。”   江芸芸脚步一顿:“多少?”   三百两在这个二两银子能过好一年的朝代,不亚于现在几百万的巨款。   “但那个赌坊的人就逢年过节上门催债。”周鹿鸣说道,“平日里从不骚扰我们的。”   江芸芸古怪地打量着他,越发觉得怪异:“现在催债都这么温柔了?”   周鹿鸣挠了挠脑袋:“我也不知道。”   江芸芸扭头看了眼芦苇荡,最后转身说道:“先回去吧。”   四人回了周宅,一直安静的芦苇荡发出层层水波,随后一道幽幽的目光自隐晦遮挡中看着四人离去的背影。   —— ——   “外祖父为什么开始赌博?”江芸芸坐在空荡荡的正堂,忍不住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   “娘生了鹿鸣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周笙沉默片刻后说道,“爹之前连年考试也耗光了家里的钱财,而且那一年我也十八了,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周鹿鸣茫然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说道:“没事,只是觉得外祖父教书应该攒下不少钱才是,怎么会想到赌博呢。”   “没有多少钱。”周鹿鸣摸了摸脑袋,“爹这人就是好心肠,有些人没钱了,但是想读书,他都是心软收下来的,笔墨纸砚都是家里出的,村子里不少年轻人都识字,都是爹教出来的。”   “后来爹去世了,这些人都来帮忙的,这才凑齐了治丧的物件。”周鹿鸣又说,“那个时间家里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要不是他们,我连棺材也买不起。”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   她心里有点奇怪的念头,却又理不出头绪。   “算了,可能是我多想了。”她说道。   “你把屋子打开通通风吧。”周笙岔开话题说道,“免得潮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江渝又活泼起来,在各个房间走动。   周笙坐在正堂的椅子上。   这个椅子不是记忆中的靠背椅,只是普通的凳子,甚至还有些歪,想来是周鹿鸣从哪里重新安置在这里的。   江芸芸一个个房间看过去。   周笙的房子独占一个方位,所以房间也很大,一推开窗,那面凌霄花墙就映入眼帘,只如今这个屋子只剩下一张灰扑扑的床,连着柜子桌子都没有了。   那张床上没有铺被褥,露出空荡荡的床板。   她仔细看着,年少的周笙应该是活泼的性子,她再床柱上歪歪斜斜刻着一个‘笙’字。   正厅后面的两间房子,那间书房已经完全空了,只剩下一个个空荡荡的书架,瘸了一条腿的书桌歪歪斜斜靠在墙上,上面已经有厚厚的一层灰。   江芸芸试着扶起那张桌子,却发现桌面边缘竟然一层层血迹,如今成了刺眼的黑色。   这是一张普通的四脚桌子,看不出有任何不同。   江芸芸叹气,找了块石头给它垫了起来。   那件主卧是目前看到的东西最多的,一张床,还有几个柜子。   这应该是周服德住的地方,里面被褥衣服都已经没有了,据说是被烧了。   这里有人生活过得痕迹,却又不多,   “芸哥儿,你在看什么?”背后传来周鹿鸣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笑说着:“你现在也不回来住,这些东西你怎么没处置了?”   周鹿鸣叹气:“总想着要留个想念,所以就一直留着。”   “我以为你……”江芸芸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我应该讨厌他对不对,好好的家就被他毁了,他总叫我要好好长大,保护姐姐,结果却是他伤害姐姐最深。”   周鹿鸣沉默着:“可他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娘走了之后,姐姐也出嫁了,他突然就安静下来,也不赌了,但那个时候家里也已经一点钱也没有了,那些读书人也都不来了,他整日坐在院子里,后来又染上酗酒的毛病。”   “他正常的时候,也挺好的。”他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   两人一内一外,各自沉默地站着。   “你说得对,这些东西都该卖掉的。”周鹿鸣又说道,“等我下次休息,我就回来卖掉。”   江芸芸只是叹了一口气。   “哎呦,这么脏的土啊,渝姐儿千万不要玩了。”江来富的声音骤然响起。   “玩就玩,小孩子嘛。”唐伯虎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就是,走,哥哥带你洗手去。”徐祯卿笑眯眯拉着江渝跑了。   江芸芸去了前厅,只见江来富满头大汗,一脸通红,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喘气,惊讶地看向唐伯虎。   “我之前还在想这里不是都是蒹葭吗?怎么叫杏花村,原来奥秘在后面。”唐伯虎笑眯眯走过来,“山上的杏树都开花了,跟白雪一样,好看紧了。”   ——言下之意,拉人爬山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   ——做的不错吧?   ——非常好!   “梦晋呢?”江芸芸发现少了一个人,惊讶问道。   “跑去喝酒了。”唐伯虎笑着怂恿着,“等会我们快点走,这样就可以把他落下了。”   江芸芸龇了龇牙。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早点走吧。”江来富歇了一会儿,也不再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着急催促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周笙。   周笙眼睛红彤彤的,但神色格外平静,站了起来说道:“走吧。”   徐祯卿这时候夹着江渝回来了,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突然神秘兮兮的。   只见两人靠近江来富,然后江渝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湿漉漉的手贴着他的脸,还发出一声嘻嘻的笑声。   江来富突然啊了一声,整个人跳起来,动作之大,差点打到江渝。   这一下倒是把徐祯卿和江渝都吓住了,两人呆在原地,看着脸色惨白的江来富。   “吓唬人做什么。”唐伯虎连忙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快跟江管事道歉。”   “快道歉。”江芸芸也跟着和稀泥,“年纪小就是不懂事。”   两人磕磕绊绊道着歉。   江来富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眉宇阴沉,可好一会儿还是露出勉强的笑来。   “张梦晋回来了,我们走吧。”唐伯虎又岔开话题说着,“天色也不早了。”   江渝整个人贴着周笙,半晌没说话。   一行人上了马车。   周笙掀开帘子往后看了眼杏花村。   “娘在看什么?”不识人间滋味的江渝不解问道。   周笙摸着她的脑袋笑了笑:“看娘以前玩的地方。”   “这个村子好看的。”江渝奶声奶气说道。   周笙笑了起来:“以前更好看的。”   江芸芸看着她怅然若失的样子,突然喊了停车。   江来富慌张问道怎么了。   江芸芸跳下马车,朝着芦苇荡跑去。   “哎哎,不要靠近水边啊!!”江来富慌得不行,也跟着追了过去。   江芸芸停在水边,摘了一大捧的芦苇,然后哼哧哼哧爬上马车,递给周笙。   周笙愣愣地看着那簇芦苇。   “是蒹葭啊。”江芸芸对着周笙说道,“是你的蒹葭。”   周笙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耷拉下来的细长白绒。   “你说你是鼓瑟吹笙的笙,原话应该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首诗来自诗经鹿鸣,所以你弟弟叫周鹿鸣,是先有你才有你弟弟的,而且那首曲子是蒹葭,也是诗经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他肯定也很喜欢你的,所以在诗经里不停翻着,为你选了这个名字。”   她的口气太过笃定,周笙怔怔地看着他。   江芸芸顿了顿,用更认真的口气说道:“在他眼里,你就是他期盼已久的嘉宾。”   周笙眼睛蓦地泛红,随后那红意慢慢蔓延到眼尾。   “阿嚏。”江渝猛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摸了摸鼻子,整个人钻进周笙胳膊肘下面,“痒。”   周笙一肚子的情绪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摸了摸渝姐儿的脑袋。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屁股,把手中的蒹葭放到一侧。   —— ——   江芸芸从杏花村回来后,很快又投入第二场的考试——府试。   府试要连考三场,前两场各考一天,第三场连考两天,需要在里面过夜。   第一场考帖经,考生需要按照要求,将书中的内容或者经义默写下来;   第二场考杂文,按照题目写出论、表之类的文体;   第三场考策论,涉及法律、时政、吏治等方面的内容。   报名的过程不过是从江都县衙到知府衙门,也需要五个考生,但是这次需要两个廪生。   “真贵啊。”江芸芸一边听黎循传说府试的事情,一边翻看着最新邸报,“这里就需要十两银子了。”   “这次笔墨纸砚是考场给的,而且这次不能带吃的进去了。”黎循传说道,“里面买吃的特别贵,第三天考试的棉被也要钱!”   江芸芸立马露出心如刀绞的神色。   “可别说这些了,再说读书也没心情了。”祝枝山忍笑说道,“还是先说考试的事情吧。”   “第一天考贴经,《孝经》和《论语》为必选,《礼记》、《左传》至少选一部,《诗经》、《周礼》和《仪礼》三选一,《易经》、《尚书》、《公羊传》和《毂梁传》四选一。”徐经说道,“这些你应该都倒背如流了,难不倒你。”   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默写题,保证一分不丢!”   “第二天的杂文,诗、赋、铭、表、赞、箴,这些文体你应该都会的吧,”徐经又问道,“哪个比较生疏,可以这几天抓紧练起来了,这些都有格式,只要格式不错,内容你肯定都是会的。”   江芸芸点头:“虽然我觉得已经烂熟于心了,但这几天保险起见还是多做几道。”   “第三天考两天,考的是策论,一般都是五道,每道一千字。”徐经皱眉,“这个范围就广了。”   江芸芸安慰道:“不碍事,左右不过这些内容,若是考难了,其他人也不会,若是简单的,我只要把我会的写好就行了。”   祝枝山笑着点头;“芸哥儿这个想法真是好。”   江芸芸谦虚说道:“还好还好,老师教的。”   黎循传惊讶;“祖父怎么没教我。”   江芸芸抿了抿唇,尴尬转移话题:“说起来,这样看府试不是比县试简单,八股文也不用写。”   黎循传失笑:“你别觉得简单,第一天的帖经就能难倒一大批人,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把所有书都背下来,甚至连注解也都会背。”   “这些题目会出的很偏,我之前考试就出了好几道很偏的题目,还好我家藏书多,我以前都读了一遍,出的题运气好,正好是我会的。”徐经皱眉,“又因为第一日的考试一向是最重要的,很多人心态崩了,第二场就没来考了。”   江芸芸懵懵懂懂点头,随后又小心翼翼说道:“那你们可以每天给我出默写题吗?就考试范围内,一个人一天三十道。”   黎循传咋舌:“一天六十道啊,你也不怕抽到自己不会的,坏了自己考试的心境。”   “不是六十道,我今天开始还要重新开始背书,从本经到注解,三十几本书全都第一轮过一遍,然后把不会的,不熟练的,整理出错题集,然后每天开始看,等第一轮书全都备好,第二轮从错题集开始背,争取每句话都过一遍。”江芸芸掰着手指,一本正经给自己规划着考前一月冲刺的学习机会,“每天再写五篇杂文,把几个杂文类型反复写,最后每天开始研究三张邸报,对了,还要开始看你们手中的房选,争取把各个方向的策论都看一遍。”   祝枝山等人内心听得毫无波动,甚至觉得——   果然,她又开始卷了。 第六十六章   一般来说, 众人认知中的科举之路都是从科考开始,只有科考过了才能参加乡试,会试,殿试, 也就是说只有能闯过艰难的乡试和会试, 才有攀登上仕途的可能性, 就算过了乡试后多年不中会试, 那也可以替补县令,从底层往上走。   所以在此之前的考试, 县试、府试和院试就像是考试前的试水, 摸摸你的底子,三年两次,大都可以在一年内完成。   江芸芸这种考了县试, 马不停蹄准备去府试, 甚至六月份去考院试的人比比皆是, 但是要是参加乡试还需要一个科考, 同样安排在六月, 这就有些时间紧了。   科考又称科试, 若是要你一步步来,那就要先过岁试, 再过科试。   如此经过重重难关,才能走过乡试。   江芸芸一边捧着糕点,一边坐在小矮凳上津津有味听着书生们兴致勃勃聊着科举的八卦。   这几日扬州城内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其他县赴考的考生, 眼下在五典书斋里高谈阔论的正是宝应县的考生。   “你一个江都县案首蹲我这里也不嫌寒碜。”林徽拨弄着算盘,看着脚边听八卦听得入迷的江芸芸, 嫌弃说道。   江芸芸呆呆抬起头, 眨了眨眼。   林徽一看到那双黑漆漆的清亮眼眸, 到嘴边嘲讽的话咽了回去:“要不要喝茶?”   江芸芸眼睛更亮了,写满了渴望。   ——也太乖了点。   林徽心里默默想着,随后咳嗽一声:“郭叔,沏壶好茶来。”   正在给人捧哏的郭佩理了理袖子,笑脸盈盈和人告别,随后转个身,去后院泡茶了。   “四月就要考试了,来我这里做什么?”林徽又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昨日伯虎跟我说画画好了,请我来赏画,我今日下课后就和枝山一起来了,但是他们两个神神秘秘的,现在在后院也不知道在墨迹什么?”   林徽惊讶弯下腰来:“你可知道上次陪你去杏花村回来,唐伯虎这几天可是连二门都没出呢,原来是给你画画啊。”   江芸芸比他惊讶:“他这么坐得住,改性了?”   “这不是你好哥哥嘛。”林徽打趣,“你不是应该更了解。”   江芸芸扣了扣下巴,不放心说道:“那我去后院看看。”   林徽懒洋洋挥了挥手。   五典书肆的后院是一个很大的二进院子,第一进是少东家为了招揽读书人,专门给没钱的读书人租赁的,价格格外便宜,如今里面住了不少人,唐伯虎等人,除了富二代徐经,其余人大都住在这里。   第二进则住着书店自己的人,郭管事一家就都在这里,还有一半是仓库,书房等等,算是比较私人的地方。   江芸芸刚进一进院的拱门,就看到张灵正躺在靠椅上缓缓悠悠,手边是一盏开封了的酒,整个人还未靠近就闻到浓郁的酒气。   “你整日喝酒,就不怕醉死吗?”   张灵听到动静,缓缓睁眼,醉眼惺忪间看到一双眼如秋水的瞳仁正不错眼地看着他,哪怕此刻背着光已经熠熠生辉。   他痴痴看着,随后轻笑一声:“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大概是醉得厉害,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拉长着调子,偏带着苏州口音,吴侬细语,风情嵘峥,听着格外麻耳朵。   张灵是几人中长得最好看的,不似于祝枝山的气质文雅,也不似杜穆的强壮高大,更没有唐伯虎的疏朗大气,但他却是这几人中最好看的,那双玲珑多姿,孤傲霜冰的眼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看着人时,好似一片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心间。   这样好看的人如今懒懒散散躺在摇椅上,红衣垂落,乌发披散,一坛春竹叶,半点风絮情,占尽魏晋癫狂人。   吴王宫里醉西施,起看秋月坠江波。   他既是沉醉,不理世事的,又是孤高,难以相逢的。   唐伯虎的那一群人,就连接触最少的文徵明,她都觉得她是了解的,知道他是一个严谨认真,且有点不太会说话的人,唯有张灵,他总是雾蒙蒙的,好似隔了一层纱,他明明站在你面前,对着你笑,眨眼间又成了天上的月亮,冷冷清清地看着你。   “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张灵愣在远处,那句诗戛然而止,似有些不解,歪了歪脑袋,任由脸上的酒水慢慢自脸上落下,然后顺着下颚流过脖颈,最后打湿衣襟,   江芸芸把酒坛子放下,笑说着:“你也醉的太厉害了,以酒醒酒如何?”   张灵那双眼被酒浸得一激灵,露出湿漉漉的春寒,秋波流动间,流睇横波。   他只是看着江芸芸,半晌没有说话,那双雪白精致的脸被酒水浸染,在日光下蓦地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我看你都开始醉得说胡话了。”江芸芸小心解释着,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张灵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搭在扶手上,笑得整个人都在抖。   江芸芸大惊失色,惶恐地看着他。   ——喝傻了?   ——我把人浇傻了?   她还没想出个动静,唐伯虎从侧门快步走了出来,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张灵,又看着一脸无辜的江芸芸,惊疑不定问道:“打架了?”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那就是他又发酒疯了。”唐伯虎上前把人扶起来,“走,我送你回去休息。”   张灵把他推开,踉踉跄跄站起来,也不擦一把脸上的酒水,只是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后朝着自己的屋子晃晃悠悠走了过去。   “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   大红色的袖子随着他走动微微飘动,飘然欲仙,好似当真要乘风而去。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好久:“他为什么也不去科举?”   唐伯虎叹气:“梦晋也曾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啊。”   江芸芸看了过去。   “他爹土地被乡绅抢占后去世,他却投告无门,自此醉心山水,无心科举。”唐伯虎含含糊糊解释着。   江芸芸错愕。   “算了,不说这些了。”唐伯虎叹气,随后露出笑来,“走,我给你画了好多画。”   江芸芸收拾好心情,随他入内。   唐伯虎的屋内摆满了桌子,每个桌子上都有一两张画。   祝枝山正在一侧题字,毛笔都要写出火星了,忙得不亦乐乎。   “你画了这么多?”江芸芸惊呆了。   祝枝山抬眸看了他一眼,露出满头大汗的额头:“唐伯虎真的疯了。”   唐伯虎大手一挥,豪气说道:“你喜欢那个?挑一个挂在床头。”   江芸芸欲言又止。   唐伯虎有个本事,他画人是不需要看人的,似乎一眼就能把这个人看穿看透,入画之人的模样也许并和本人并不相似,但神态抓得极为准,衣袂飘飘间独属于那人的气质,是常人难以复制的。   一画千金,名不虚传。   他画了很多江芸芸,在蒹葭丛前,在杏树下,在村中小路里,她在和人说着话,又或者高高举起蒹葭,又或者独自一人站在湖面,又或者站在周家大厅中。   那是他脑海中的江芸芸,是他那日去杏花村里见到的一切。   他用他顶尖的天赋,设想出无数的江芸芸,用他记忆中的人,和他看到的一景一物,然后用带着强烈浓郁的,唐伯虎的风格融合在一起,最后泼洒而出。   ——逼真到连当事人都在恍惚。   “怎么样?好看吗?”唐伯虎吹嘘着,“你这个美貌,我可是百分百还原了。”   江芸芸呆站着,她甚至觉得她就是在现代拍照也拍不出这样的气质。   或仙气飘飘,或深沉淡然,又或者天真浪漫。   不仅没气质,动作也摆不出来。   ——太离谱了!   江芸芸咂舌:“都说‘闭门造车,出而合辙’,你这可是无中生有,泼墨而成,瞧着比他们还厉害。”   唐伯虎神色故作谦虚,口气却格外狂傲:“这话说得我爱听,朱子有言:‘轨者,车之辙迹也。辙迹在道,广狭如一,无有远迩,莫不齐同’,可造车那都是有标准的,我画画那全凭一口气啊,这大明有我这样本事的人,都屈指可数。”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虽觉得佯狂,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本就是世无其二。   “我还让枝山给你提跋了,到时卖给林思羲两张,你放心,你现在已经是县案首了,这画怎么也十两银子一张了,我都给你,我再留几张,等你成状元了,我再盖上我自己的章,高价卖出去。”   唐伯虎显然想得极好,口气中泛着喜气洋洋。   江芸芸忍不住问道:“若是我没考中状元呢?”   唐伯虎低头,和江芸芸四目相对,然后那双眼睛扑闪了一下,随后露出迷茫之色:“没想过这事。”   江芸芸可耻沉默了。   “我觉得一定考得中。”过了一会儿,唐伯虎小声说道,“你和我们都不一样,江芸。”   这个十一岁的小孩便是站着,也足够夺人眼球。   不是因为那个浅薄的美貌,而是身上那股勃勃的生机。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平庸的。   —— ——   扬州府新来的知府做事非常认真,三月二十号就出了公告,四月十号考试,足足二十天准备的时间。   这会儿江芸芸因为有县案首的名头,来主动一起互保的学子不少,帖子送到江家,就轮到江芸芸自己筛选了,她有些着急,最后还是黎淳看不下去了,帮她把关选好了人。   “老师,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江芸芸捧着名单,感动落泪。   黎淳忍不住酸了酸牙。   “快去读书。”他挥手赶人,从一侧拿起京城寄来的信。   江芸芸眼尖,觉得这个字格外眼熟。   黎淳挑眉:“想看?”   江芸芸一本正经摇头:“师兄的信,给老师的,我不看。”   她这般说着,脚步却是动也没动一下。   “那你站在这个打算给我研墨吗?”   江芸芸借杠子往上爬:“好啊!”   黎淳头疼,直接说道:“没你要的东西,是你师兄有个好友的徒弟要回乡考试,顺道会进过这里。”   江芸芸哦了一声,失落低下头。   ——她无意中发现,老师把她的县试的卷子抄了三份!   ——送去哪里,不言而喻吧!   “还不去读书!”黎淳呵斥着。   江芸芸屁颠屁颠跑了。   四月十号,江芸芸和县试一样,丑时刚过半,她就自己爬起来醒神。   四月已经是暮春,初夏迟迟不来,冬意已经悄然离去,这样的季节正是舒服的日子。   府试不需要带任何东西,都是贡院直接发的,所以她今日轻身上阵。   一出门,周笙抱着睡得香甜的江渝站在廊檐下送她。   “上次她睡过头了,没来送你,昨天晚上闹着非要早上来送你。”周笙无奈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拍了拍江渝的屁股。   江渝迷迷瞪瞪醒过来,哼哼唧唧好一会儿才看到江芸芸,揉了揉眼睛,含糊说道:“要好好考试哦。”   “好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谢谢渝姐儿。”   江渝也不知道听到没有,说完这句话便又抱着周笙的脖子睡了过去。   “你快去考试吧。”周笙无奈说道。   江芸芸趁着夜色出了门,内城河依旧繁华,船头点的那张灯在漆黑湖面上汇聚成点点繁星。   乐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府试是扬州府周边的十一个县的人一起考,半个月前,扬州城内的客栈就被住满了。   因为有了外来的人,今日又是赶考,昏暗的街面也变得热闹起来,不少人快步疾走,又或者是絮絮叨叨有人说着话。   乐山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周鹿鸣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顿时紧张起来。   ——做为一个书童,他总觉得竞争压力很大。   周鹿鸣见了江芸芸小声说道:“扬州来了好多人,我怕你一个人害怕。”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有乐山呢。”   乐山立马骄傲挺了挺胸膛。   周鹿鸣把手中的蒸饼递过去:“乐山兄弟来不及吃饭吧,这是我刚做的,还是热的,你趁热吃。”   乐山受宠若惊接了过来。   这次考试也是在县试的贡院,江芸芸走得熟门熟路,看好位置,又在老地方等到人,便准备结伴进去。   “等我出来哦。”她笑着挥了挥手,镇定自若,在一众紧张的考生中,出奇的异类,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   这次具保的廪生依旧有陈冰,还有一个是府学的第二名周顾令。   都是看在叶相的面子上。   这次搜身略有不同,卯时一刻开始接受初查,在这里五个互保的考生和廪生互相作证,然后再有在执灯衙役的带领下分别前往各个考场。   江芸芸又是在甲字房,甚至在第一个!   在甲子房前才是仔细的搜身检查,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已经格外熟练,甚至还很配合,非常坦坦荡荡。   那士兵愣了愣,忍不住看她一眼,最后加快速度,把人第一个放进去。   考试开始前,她终于见到新来的知府王恩。   王恩穿着大红色的官袍,胸口打着的补子是只匹鸟,也就是鸳鸯,他年纪不轻了,两鬓斑白,面容发白,脸上总是带着笑,瞧着格外好说话。   老师评价他是面容温和,手段雷霆,和他的文风如此一致,乍一看也格外平和自持,却总在关键时刻突发起伏,给人暴力一击。   知府照理说了几句考试的话,然后就下发卷子。   卷子是手写的,密密麻麻三张纸,瞧着有百来道题。   隔壁一看到卷子就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不少拿到卷子的人都开始坐立不安。   江芸芸开始仔细审题,那些题目有难有易,但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题目她大都见过。   ——默写题!必胜!   ——一分不丢!   她搓热了手指,这才开始低头答题。   因为只有一份卷子,所以一字也不能出错,更不能涂改,这要求考生有集中超高的注意力。   上首的王恩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反而借着茶杯的掩饰,看向甲字房的考生。   甲字房安置的是前头县试中每个县衙前三名的考生。   江都县就在扬州府内,所以排第一,作为县案首的江芸芸自然也是坐在第一个。   小少年正低着头考试,相比较其他人的犹豫停顿,神色慌张,她倒是一口气不歇,并无任何异色。   他知道自己这个扬州知府是捡漏的。   如何捡得也非常清楚。   他能来这里更是托了他的前上司,刘大夏的推荐,又经由李学士保荐,这才安稳坐在这里。   而这些人都和面前这个小少年息息相关。   但他一向自信,觉得自己又何尝没有能力呢?   扬州这样的地方,他也治得好。   王恩低头抿了一口茶。   ——若是这人不行,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若是当真出色,他也不会畏畏缩缩。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前头那人心中已经闪过这么心思,她渐入佳境,越写越顺畅,几乎没有碰到任何难题。   从辰时开始一口气写到申时,期间耳边是各种摇铃声,还有各种仆人走动的动静,有烦躁的考生已经开始坐立不安,她却完全没有转移注意力,甚至连最爱的饭菜香都没有抬起过头来。   每个考生可以休息三次,只要摇响门口垂挂的线,人送来饭食和清水,也可以在专人的引导下入如厕。   江芸芸把三张卷子全都写完,放松下来才觉得饥肠辘辘。   她在直接出门交卷,还是在这里吃一顿见,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果断摇铃。   没一会儿就有仆人端着一碗清水并两个馒头走了过来。   两人并没有交流,那人也没有收钱。   考前她就听说今年考试饭菜是免费的,笔墨纸砚要交二十文钱,这份钱在报名的时候就交了。   馒头是菜馅的,如今是春日,野菜格外嫩,又加了油,入口格外好吃。   江芸芸吃得眼睛都亮了,慢条斯理把馒头吃干净,吃得眼睛都迷了起来。   上首的王恩随意看了一眼,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吃的也太香了。   看着他吃好东西,却没有继续答卷,反而又拉了一下小铃,这次他摇了两次,随后就过来两个同样穿着官服的人。   那两人一人看着,一人当着他的面把考卷的名字糊了,然后又放到一个匣子中,最后收走笔墨。   “清点完毕。”那个收卷的人说道。   “清点完毕。”那个一直看着的人也跟着说着。   两人在盒子表面贴着的纸上面签上字,这才对江芸芸说道:“你可以走了。”   江芸芸刚起身,就有士兵亲自带她去了贡院口。   那里照例站了不少人,见了江芸芸连忙说道:“齐了齐了,二十人了。”   好巧,又是第二十个。   江芸芸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考得很不错。”有个年纪大一些的人见状,笑说道。   江芸芸只是说道:“之前考试也是第二十个出来的,觉得很有意思。”   那人也是跟着笑了笑:“那真是有趣,瞧着是个好兆头。”   贡院大门第一次打开。   外面很快就有了不一样的动静,有人大声抱怨,也有人愁眉苦脸,甚至还有人哭出来,神色平静的人极少。   “看来题目很难。”黎循传看着众人表现,直皱眉。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问题,芸哥儿的脑子和我们不一样。”徐经倒是信誓旦旦。   他身后的茶馆里,一个正在喝茶的人突然抬起头来,顺着声音看了过来。   江芸芸个子小,从来不挤第一波,等人都走了,这才施施然出了门,一出来,照例被黎循传等人围了上来。   “你这次出来好早?”   “你觉得难不难啊?”   “累不累啊,吃饭了吗?”   江芸芸笑眯眯安慰着:“还行,应该不会让老师失望。”   她要是说还行,那就是非常把握了。   黎循传等人心照不宣地簇拥着人出来。   “我先送你回家,等会我再回去找祖父。”黎循传兴冲冲说道,“刚才外面哭了好多人,我都担心死了。”   “你,就是江芸?”几人正准备上马车时,背后传来一个和气的声音。   江芸芸等人扭头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袍,身形健壮高挑,小麦色面容的男子站在他们背后。   他长眉入鬓,眉宇清俊,哪怕不是时下流行的白雪肤色,但依旧有着爽朗如松竹的气质,如今笑着看了过来,那双眼睛便也跟着微微眯起。   那人察觉到江芸芸打量的视线,笑得越发灿烂。   “在下王伯安,久仰大名。”他对着江芸芸拱手行礼。 第六十七章   “你认识我吗?”江芸芸仰头问道。   这个叫王伯安的人实在太高, 瞧着和顾溥差不多高,却没有他这样健壮粗狂,腰间系着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蜂腰猿背, 鹤势螂形, 称得上轻盈俊俏。   “略有耳闻。”王伯安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少年, 只觉得和善可爱, “他们都说你是小神童,我有些好奇, 所以特意绕道来看看。”   江芸芸不高兴强调着:“我不是, 我只是勤奋而已。”   王伯安看着她笑:“听说你是江都县的案首?”   江芸芸点头,故作谦虚:“区区县案首,不足为外人道。”   “我看了你写的文章, 写得很好, 一点也看不出是你这个年纪写的。”王伯安露齿一笑, 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所以这次除了来送信, 也是特意来看你的。”   “你怎么看过芸哥儿的文。”黎循传紧张问道。   王伯安的目光顺势落在黎循传身上, 微微一笑:“你就是黎家小公子吧。”   黎循传不解问道:“你怎么也认识我?”   “家父姓王名华,如今任翰林修撰, 和黎公的子弟李学士乃是好友。”   “你父亲是实庵先生!”祝枝山眼睛微微一亮,“成华十七年的状元啊,幸会幸会。”   王伯安连连摆手:“我爹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值提不值提。”   “原来真的是王兄啊,很早就听闻王兄不同凡俗, 那句‘科举并非第一等要紧事’, 誓要做圣贤之人, 可是如雷贯耳。”黎循传笑说着。   王伯安听得又是连连摆手:“年少狂妄,说起来也是羞人。”   ——圣人!   在一侧触发关键词的江芸芸忍不住抱臂,眉头紧皱。   ——明朝好像确实有一位圣人!   圣人叫王阳明,这人也姓王?   巧合?同宗?   “听说王兄百步穿杨,武力高超,之前还独自一人去了居庸关、山海关等地,真是好胆魄。”黎循传佩服说道。   ——武力高超?   又被触发关键词的江芸芸神色微动。   ——王阳明作为大明唯三以武入侯的读书人,想来武功不低。   “你怎么是这个表情?”王伯安实在是被江芸芸看得难受,忍不住低头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打量着他,手指比划了一下:“你有没有,字啊,名啊,号啊。”   她回想起她和唐伯虎第一次见面的经历,非常谨慎克制地问道。   唐伯虎,认识!江南四大大才子!   唐寅,不认识!路上遇到耍流氓的!   “是我的疏忽了。”王伯安失笑,“在下王守仁,字伯安。”   江芸芸觉得王守仁的名字很耳熟,有什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忍不住追问道:“你没有号吗?”   王守仁摇头:“还未取号。”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小心翼翼问道:“王阳明你认识吗?”   王守仁眼睛一亮,兴奋问道:“哦,芸哥儿对道家也很有研究?”   “没,没有啊。”江芸芸磕巴了一下。   王守仁不信,激动说道:“你都说的出阳明,还说不知道,阳明一词在《云笈七籤》中有言:“阳明主春,万童开门”指的就是东方青帝。当时宋朝张君房编成《大宋天宫宝藏》后,又择其他认为的精要万余条编写成《云笈七籤》。”   “都说芸哥儿饱览群书,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敬佩夸道。   “芸哥儿还有精力读道教的书?”徐经咋舌。   “偷偷读这个,怕要被黎公要骂了。”祝枝山不认同。   江芸芸有口难辩。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我哪知道阳明二字还有这个解释,书上又没说。   “我也很钦慕道家文化,之前去江西时遇到一个道士打坐,自称无为道人,我自来咳血,便向他请教养生之术,他教授我呼吸之法,我竟然恍惚有种顿悟之感。”王阳明感慨道   黎循传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纳吉之日,你都忘记回去了。”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不好意思说道:“实在忘神,浑然不知天日变化。”   黎循传忍不住又追问着:“我去年有听到流言蜚语,说实庵先生的大儿子在读遍朱子著作后,对‘格物致知’之理非常推测,然后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还格生病了……”   ——格竹子!   江芸芸终于被触发最最重要的关键词。   对面的王守仁认领此事,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休提这些事了,经此事才知圣贤果然是寻常人做不得的,若无强大精神,哪里有这等力量去格物,我倒是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觉得天下之物本无可格,其格物之功,只在心上,心上学问才是最重要的。”   ——格物?心学?   历史知识宛若潮水一般涌过来的江芸芸瞬间明亮起来。   ——抓到你了,王阳明!   江芸芸一脸震惊,喃喃自语:“你还说你不是王阳明。”   王守仁不是计较之人,爽朗一笑,甚至也觉得这个号极好,他一听只觉得亲切,觉得自己也许本就该叫这个。   暗叹这个被父亲挂在嘴边的人,果然是有神通的人,父亲叫我与他交好,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何须骗你,我确实还未取号,但经你一说,阳明这号确实很好,我很喜欢。”   江芸芸那颗在考场里被炖得浑浑噩噩的脑袋,终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忍不住走进几步,甚至悄悄伸手摸了摸他的袖子,有种脚踏落地的清晰感:“原来你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个在龙场悟道,文武全才,集心学大成,封建王朝最后一位儒家圣人,历史书上甚至给他留了一个版面的王阳明啊!   历史名人,又见到一个了!   江芸芸手指激动搓了搓,嘴里嘟嘟囔囔着,动作鬼鬼祟祟。   ——活的,真的,少年版大圣人。   ——看都看到了,摸一下,沾沾喜气!   王守仁惊讶地看着他,不解问道:“是有什么什么问题吗?”   “正在吸收天地灵气。”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黎循传连忙把人提溜回来,板着脸说道:“你怎么对王兄无礼。”   江芸芸收回视线,然后又忍不住盯着王守仁看,不错眼的那种。   王守仁失笑:“芸哥儿难道也认识我?”   江芸芸点头,认真说道:“如雷贯耳。”   王守仁吃惊地看着她:“芸哥儿真是有趣,我连乡试都没考,哪来的名气。”   他一度觉得他爹太过低调了,一点也不像李学士这般喜好宣传。   儿子写了一首诗,非常值得开宴庆祝!   儿子的文章写得这么好,让人品鉴一下!   儿子又做了什么好事,这还不是要夸一下!   总是就是儿子做了什么都是‘哇,我儿子好棒啊!’这样的心态,导致李学士的儿子李兆先在京城名气极大,倒是他,年幼一直在祖父身边生活,十二岁读书,十五岁游历居庸关、山海关等地,这几年才跟着爹在京城生活,所以京城中只有几个长辈认识他。   “你不是都说了嘛,科举不是第一等要紧事,你是要做圣贤的人啊!”江芸芸更加严肃认真,“圣人!你是要做圣人的人!科举算什么!”   王守仁好好的一张小麦色的脸愣是看出几分红意,有点恼羞成怒,又有种被人格外看重的认真感:“你小小年纪,倒是爱促狭人。”   江芸芸一把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脸甚至比他还红,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此刻好似在发光:“我没促狭你!你可是王阳明啊!”   自来能被称为圣人的,聊聊数人,前者有儒家五圣,指的是儒家至圣孔子、亚圣孟子、复圣颜回、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后又多了一个朱熹。   圣人大都是要求立德、立功、立言,只行其一便是不世之功,可自儒学问世以来,能做到其中一个的都寥寥无多。   王阳明有些尴尬,惊讶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说着话的可是众人口中的神童。   她的目光是这么真挚,口气是这么热烈,好像在看一个惊喜的宝玉,那双漆黑水润的眸光在此刻熠熠生光,充满欣赏。   她是这么笃定,这么信任,完全不夹杂一点负面的情绪。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你,不怕挨揍啊。”黎循传看着王守仁强壮的胳膊,小声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解释着:“哎,我一看这人就觉得不一样,我觉得他是一个认真的人,所以说的话一定能成,因为认真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王守仁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冷不丁觉得神清气爽,眼睛微微弯起:“借你这个神童吉言。”   十五岁那年,他曾听说石英等人起义,献策想要平定起义,却被父亲斥为狂妄,连折子也递不上去,那个时候他只觉得不甘委屈,可今日被江芸芸这般毫不遮掩的认真夸赞,心中经略四方的志气油然而生。   ——也许我生来就该有所作为!   可他爹从来都不会如此夸他,甚至他的同窗,好友都只是一笑了之,只有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童。   听了他年幼无知的话,却好不质疑,甚至大为赞赏。   他王守仁,终于是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你才是神童!”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随后酸脸,“大明真的好多神童啊。”   ——她都遇到好几个人了。   黎循传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忍不住把人拉回来,不悦说道:“你好端端怎么这么热情。”   江芸芸严肃说道:“你不懂,他可厉害了。”   ——要是他打好关系,历史书上说不定就有我的名字了!   ——四舍五入我也是名垂青史的人了!   江芸芸美滋滋想着。   ——目标简直是超额完成了。   “还是先回家休息吧。”祝枝山看了好一出热闹,忍笑说道。   “对对,先回家,你考好试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黎循传打算把江芸芸和王守仁隔开,“你坐马车,我和王兄走路回家。”   “可不兴这么说。”祝枝山又故意使坏,“我们芸哥儿说不定也想去看看老师呢。”   江芸芸不疑有他,立马点头,看着王守仁,热情拍着车辕邀请着:“一起去老师家啊,坐一起啊。”   黎循传有些酸脸:“你怎么拉着唐伯虎说人家是四大才子,拉着王兄说人家是圣人啊,你怎么第一次见我没这么激动啊。”   ——甚至还设计哄他!一点也不真心!太过分了!   “我也没有。”祝枝山叹气。   徐经也跟着吃醋:“我也没。”   江芸芸顿时苦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祝枝山好歹知道一点,是四大才子里的人,可书上也没说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啊,而且这人也没有唐伯虎这么高调,你看电视都没拿着他改编的,可见人气确实不旺,她能记得一个名字,那也是四大才子的名头实在响亮。   徐经和黎循传更是听也没听过,所以她也没有见到名人的激动。   “那你们努努力。”她小声说道,“咱们争取青史留名。”   四人齐齐瞪大眼睛,活见鬼一样看着江芸芸。   “哈哈哈,好狂的人!”王守仁闻言,拍着她的肩膀,大笑,“我喜欢,李学士一直说你有趣,你真的好有趣。”   “你可别胡说了。”黎循传糟心,警觉地看了眼周围,“被人听到了要笑话的。”   “青史是这么好留的嘛。”祝枝山无奈说道,“你当我是不想嘛。”   “我觉得我能考上举人,青史我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祖坟应该是有青烟了。”徐经叹气。   江芸芸摸了一把脸,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   ——你们不懂,只有你们出名了,我们这些穿越过来的才会有种‘天爷,活的大名人’的激动。   ——你们搁现在问问,谁见了唐伯虎,王阳明能不激动的!   ——没有!根本没有!   江芸芸小脸皱巴着,一副‘不服气,但我不说’的样子。   “算了,先回家吧。”黎循传先一步说道,顺带邀请了王守仁,“王兄也一起坐车回去吧。”   江芸芸自己踩着小凳子爬上去,背后的王守仁看不过去了,直接一个提溜把人送了上去。   “听说你十一岁了,要多吃点才能长高……”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江芸芸扭头去看他,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剩下的话便跟着咽了下去。   “长不高也没事。”他以为戳中人不高兴的点了,不好意思地找补着。   只是江芸芸一肚子的话还没说话,就被黎循传飞快拽进去了。   “你也太没出息了。”黎循传恨铁不成钢地抱怨着,“做什么啊,比见到唐伯虎还激动。”   江芸芸揉了揉脸,一本正经说道:“你说的对,我要冷静一些……但是他刚才把我就这样提上来了。”   她飞快比划着,一脸兴奋,飞快地给自己戴上八十米长的滤镜,非常笃定说道:“所以文武双全是真的!”   ——历史铁证加一。   ——听说他还打过一场很有名的胜战,怪不得能赢,就这个力气!   ——不过打谁来着?   她摸了摸下巴,在脑海中竭力翻找着贫瘠的历史知识。   ——好像是一个王爷?   王守仁上车后,刚坐下,就听到黎循传幽幽说道。   “要不换个位置坐吧,芸哥儿再高兴一点,明天考试就不一定有精神了。”   众人看过去,只见江芸芸小脸红扑扑的,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我就是考好试太激动了。”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为自己找补着。   王守仁非常识相地贴着祝枝山坐。   “这位兄弟也是在黎家读书的吗?”他和气问道。   祝枝山笑说着:“在下姓祝名允明,字希哲,号枝山,序齿想来大你几岁,你若是不嫌弃可叫我枝山,我并非黎公学生,只是现在正和芸哥儿在黎家一起读书。”   “听说你们有什么大小月考,模拟考,期中期末考。”王守仁来了兴趣。   “你怎么知道?”徐经惊讶问道,“这事传得这么远?”   “听李学士说过一次,说这样高强度考试,会让人学习进步很快,谢学士家中也有小孩,也跟着学了去,只是收效不好。”王守仁笑说着。   “确实进步很快。”祝枝山笑着点头,“学起来也更有方向一点,有利于查漏补缺,巩固知识,芸哥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想到的办法。”   “又是你想的?”王守仁看了过来,佩服说道,“真是厉害。”   江芸芸已经冷静下来了,认真说道:“不不不,也是先人智慧。”   几人很快就到了黎家,黎风远远看到下来一串人,连忙迎了上去,一眼就看到小个子江芸被人簇拥在中间。   他笑问道,“怎么脸这么红,考得如何?”   “题目不难,我都写出来。”江芸芸笑眯眯说着,随后话锋一转,拽着王阳明往前一推,用一种炫耀的口气说道 ,“但我找到一个好朋友,你看,是王阳明!”   黎风和王守仁四目相对。   黎风忍不住眉心一动。   ——哪里来的小子,让芸哥儿这么开心。   王守仁连忙行礼,自报家门:“在下是王华之子,今年回浙江余姚参加乡试,受李学士所托,特绕道先来送信,也想来拜访一下黎公。”   “原来是王状元的儿子。”黎风脸上这才露出笑来,“快请进,西涯的信早来了,黎公也一直等着你呢,准备在扬州修整几天?”   “早早就听说扬州学风浓郁,多呆几天也是极好的。”王守仁笑说着。   “那让我们做做东道主,给你带路逛一下。”黎风一脸笑意。   那边黎风要带王守仁入内拜见黎淳,一低头又见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他,失笑,忍不住哄道:“芸哥儿明日还要考试呢,考完再和王秀才一起玩好不好。”   江芸芸失落地低下头:“好的,我会好好考试的。”   黎风忍不住摸了摸芸哥儿的脑袋。   两人走后,黎循传冒起酸气:“都说王宝钏等薛平贵,你江芸等王阳明……哎哎,拉我去哪里。”   江芸芸一手抓着黎循传,一手抓着祝枝山,顺带对着徐经,豪气万丈说道:“走,留名青史去!” 第六十八章   府试的卷子并不难, 因为第一天考试没有文章,只是单纯的帖经,若是之前的知府都是交给手下礼房的人,但王恩却打算自己批改, 同治和外郎便坐在另一侧。   这里的卷子是王恩亲自出的, 有难有易, 非常考验考生的水准。   这场扬州的考生还是不错的, 大部分都能答对一半多的题目,但他还是有些不满的。   本经和注解本就应该倒背如流才是, 读书之事就能如此投机取巧, 以后做了官还了得。   他一连罢黜了五张卷子,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看下手下厚厚的一叠卷子, 便忍耐着脾气往下看着。   没一会儿, 右侧礼房外郎捧着一张卷子, 忍不住说道:“这位考生的卷子倒是厉害。”   王恩揉了揉额头:“是答得好, 还是字写得好?”   虽说这些考生正在经历府试这一关, 但一半多的考生年纪都不大, 不该对他们有太多的苛求,字写得端正, 题目写得对,就很好了,但真看到这一百来张, 水平参差不齐的卷子还是会觉得头疼。   “都好。”外郎笑说着,“题目只错了五道, 而且这笔字也极好。”   王恩来了兴致:“只错了五题, 拿来我看看。”   外郎笑着把卷子递了过去, 笃定道:“不出意外,今年的府案首的候选名单中,有他的一席之地。”   王恩仔仔细细看了三张纸,随后满意点头:“也不知是哪位学子,基础很扎实,这笔字写得也很好。”   礼房外郎笑着点头:“听说今年泰州的如皋县有一个神童,三岁就会写大字,五岁诗经倒背如流,也不知是不是这人的。”   “说不定是高邮兴化县的那个陈案首呢,听说他三岁就开始读书,读了十年书,这笔字怎么也要刻苦才能练出来。”李同知也跟着笑说道,“还是杨外郎运气好,我这里改了二十几张,是一个好的都没有。”   礼房外郎笑了笑:“扬州江都县的那个江案首师从状元,读书一年,就成了案首,外面也都说是神童呢,说不定也是他的,比李同知你说的那个更有可能。”   李同知,也就是之前大难中唯一幸免下来的李陆。   他现在一听到江芸的头衔就开始觉得下意识头疼,还觉得心跳加快。   这芽儿实在太凶了。   “这不正好说明我们扬州学风浓郁,所以人才辈出。”王恩把手中的卷子放了下来,四两拨千斤说道,“李同知,杨外郎,你们也是扬州府的老人了,我看前几年的乡试喜报里,扬州一直不出挑,可真是对不起这些神童名头了,这次府试可要同心戮力,交好第一份卷子,让真才实学的神童们也能得偿所愿。”   他和和气气说着,两鬓斑白的头发在烛火下格外惹眼,乍一看他和平日里看到的和蔼慈祥的中年人并无不同。但他已经施展过雷霆手段,把扬州府内内外外都整治了一顿,如今没有人会小瞧这个看上去格外和气的人。   两人起身行礼,齐齐应下。   直到子时,三人才把两百份卷子批改完,直接罢黜了七十三份。   “这几张卷子都不错,我们也排个高低出来。”王恩笑说着,“希望今年选出的府案首可以在院试也大发异彩,给我们扬州府争光,在应天府也能争出个名堂来。”   三人围着特意选出来的五张卷子,神色紧张。   院试之前的考试,自来就是第一场最重要,剩下两场不过是参考,作为名次调整的辅助对照。   “这张卷子,字写得很好,就是题目错的有些多。”杨外郎笑说着,“放在第五不为过。”   “这张也算得上中规中矩,字写得好,错题也不多,只是涂改了两下,卷面不好看了。”李同知抽出其中一张,“不若这个第五,你手中的那个第四。”   杨外郎想了想,看向王恩:“这两人水平不相上下,王知府意下如何?”   李陆顿了顿也接着看王恩。   王恩笑了笑,和气说道:“就按李同知说的吧。”   李陆脸上这才露出笑来。   王恩对手下的波涛汹涌看在眼里,继续说道:“那第三呢?”   “那就这张吧。”李陆又抢先一步说道。   杨外郎没有插手,笑着点头。   王恩扫了一眼:“那就这样。”   “这剩下的两张,水平不相上下,字都很好看,一个错了五个,一个六个,”李陆叹气,“虽说这个五个错的少,但这个六个瞧着笔锋更沉稳一些,瞧着更能为我们扬州争光才是。”   杨外郎还是没说话,目光在两张卷子上扫过。   “辉吉觉得呢?”王恩问道。   杨珍晖眼波微动,随后指了指另外一张:“我倒是瞧着是这张好,字好看,题目错的也少,这字写的极有风骨,我倒是觉得值得第一。”   “还是要稳重一些的人。”李陆笑说着,“若是太年轻了,可就压不住了。”   一反刚才沉默的杨珍晖,针锋相对说道:“可这个是科举,凭实力说话的,这张就是更优秀一点。”   李陆有些下不来台,脸色难看。   王恩笑着点头:“辉吉性格耿直了些,但也是拳拳之心。”   杨珍晖和气笑了笑。   “就这张吧。”王恩捡起其中一张卷子,笑说着,“我瞧着这字有点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的风骨。”   杨珍晖脸上笑意加深。   李陆神色不安。   ——他是不希望江芸成为府案首的,这样的人走得越远,他便越不安全。   第二日考试,江芸芸还是坐在第一个的位置,这次的题目是写论和表。   论是一种文体,按照《韵术》的说法,“论者,议也”的解释,大概现代的议论文。   府试的考题是百姓富足论,这是非常宽泛的一个题目,若是泛泛而谈,反而落了下乘,需要以小见大,才能言之有物。   这道题目江芸芸打算直接从土地入手,缓缓推开,最后到政通人和,百姓富足,这样的论题她做过好几次,甚至还亲自在田里走过,所以很快就打好了草稿。   第二道表是指章、奏、表、议四小类,还有专议朝政的文章,都统称为表,刘勰有言:“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今日的题目是西北哈密之论。   这道题对于江南学子有些难了,哈密那可是在大明的边疆,离扬州十万八千里,这个水平的学生也很少考虑这些问题。   但江芸芸,为了哈密瓜仔细查阅过资料,若非现在太忙了,只怕她的军事策论也该写出来了。   她先大肆吹捧了一下前面几位皇帝的政策,又稍稍带了几笔对哈密政策的不足,最后话锋一转提出富国强兵的方针。   两篇文章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两千字,直到酉时将近这才誊抄完毕,信誓旦旦摇了铃,难得快速地走在最前面。   上首的王恩故作不经意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这才低头抿了一口茶。   “也不知是会还是不会,写的倒是快。”杨珍晖笑说着。   “这个年纪,怕是哈密在哪知道吗?”李陆笑说着,“一通乱写,敷衍了事,这个名单怕是要变动一下了。”   杨珍晖含笑说道:“扬州距离哈密之远,怕是许多人都不知道,同知这题出的有些难了。”   “如今哈密战局多变,我等身为朝臣每日看着官报,也是忧心忡忡。”李陆微微一笑。   杨珍晖脸上笑容微敛。   “国家大事,自来牵动人心,何止李同知担忧啊。”王恩笑着缓和气氛,“人人有心而无力罢了。”   李陆见王恩替人说话,便也不再反驳,只是点头应下。   江芸芸等了快半个时辰才凑到二十人,出来的人一个个都在唉声叹气。   “哈密,我知隐约听过一次,何事起的纠纷都不知。”   “我听也么听过。”   “我倒是听说过,哈密问题是老难题了,这些老难提问我们有什么用,那都是上头的事情。”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不出一声,跟在人群屁股后出了贡院。   这次连王阳明都在外面等着她考试结束。   “咦,你怎么来了?”江芸芸眼睛一亮。   只是王阳明还没说话,黎循传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挡在他面前,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到最后的话咽了回去,对着黎循传说道:“楠枝也在啊。”   “是啊。我也在呢。”祝枝山笑眯眯说着。   徐经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眨了眨眼,殷勤笑道:“真是辛苦你们了。”   “今日考试都考了什么?”王阳明问道。   江芸芸把题目解释了一下。   “哈密!”王阳明眼睛一亮,“我之前去居庸关山海关等地时,也想去一趟哈密的,哈密地跨天山南北,是要冲咽喉之地,连接甘肃和亦力巴里,在汉唐便是西域要冲,就地理意义上而言,‘谁掌握了哈密,谁掌握了进入中原门户的钥匙。’,此话一点也不夸张。”   江芸芸叹气,想起自己在邸报上看的只言片语,也颇为忧心:“太宗册封安克帖木儿为忠顺王,设哈密卫等羁縻卫来巩固经营哈密,可到现在哈密卫已经名存实亡,不仅是因为强敌入侵,内部分裂也是很大的一个问题。”   “朝廷上现在‘闭嘉峪关,绝西域贡’的风声越演越烈。”王阳明叹气,“这绝非好兆头。”   “这不好吗?”黎循传不解,“断了朝贡,他们就不能进行贸易,如此才能让他们知道背靠大明才能好好生活。”   这些问题都是他偶尔听家中大人所说,并不觉得有问题。   这是一个常有的选择,在历史上这样的决断也非常多,用经济遏制军事,春秋管仲精心策划了“齐纨鲁缟”的粮食战,就是用齐国的粮食从而遏制鲁国的脖子,迫使他们衰弱。   如今大明对吐鲁番的闭关政策,一则可是迫使吐鲁番以利益为考量,主动归还哈密;二是使西域其他势力以此为压力,迫使吐鲁番作出让步。   “只怕适得其反。”江芸芸嘟囔着,“要是真的可以,匈奴为什么一直在汉朝前期肆虐,还要公主和亲,直到汉武帝才让霍去病卫青等人一举消灭,这些政策要因地制宜。”   王阳明眼睛一亮,握着芸哥儿的手连连点头:“芸哥儿所想真是我所想,我之前游历北面,早已发现北方人民风彪悍,吐鲁番治国者更是毫无为民之心,只怕到时候会铤而走险,大举进犯肃州,到时只会生灵涂炭。”   “一味闭关锁国,那里是办法!要知道堵不如疏!”江芸芸也跟着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互露出欣赏之意。   ——真是年纪轻轻小神童啊!   ——真是武德充沛王阳明啊!   “没想到芸哥儿小小年纪也如此关心边疆大事。”王阳明一脸把人奉为知己的神色。   “是啊,要是哈密丢了,辣么大的哈密瓜可就吃不到了。”江芸芸格外纠结。   王阳明一脸不可置信。   “是的,哈密瓜,烤羊肉,你都吃不到了。”黎循传嘲笑着,“哈密这事,你且过了殿试再说,未来的小状元。”   江芸芸叹气:“真的很好吃的。”   ——谁能想到在现代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这里竟然还吃不到了!   “哈密瓜确实很甜很水,入口即化。”王阳明顿了顿说道,“烤羊肉也很嫩很香,撒上他们那边的一个香料,香而不膻。”   江芸芸眼睛越听越亮,最后忍不住擦了擦口水。   “饿了,我们去吃饭吧!”她含恨说道,“哈密,一定要拿回来啊。”   “走,听说扬州的鸿福楼很是有名。”王阳明把臂说道。   —— ——   第三天考试直接少了一半的人,听说昨日的哈密试题很难,不少读书人联手去知府门口抗议,闹得还挺凶,但王恩只是瞧着好说话,性子可冷硬得很,自然是直接挡了回来。   江芸芸还是坐在第一个,眼巴巴地看着今日的策论题,也是两道,一道关于法律,一道关于吏治,都是老生常谈的题目,并不算难。   法律题是一道判案题。   说是有一伙人为首一人姓程,专门收留乞丐后到处碰瓷商户,故意言语激怒后开始仆从互殴,之后程某撤退后就找个角落活活打死自己身边的乞丐,然后重新抬到商户前面碰瓷,商户的人大都破财免灾,因此短短一年时间积累了数千两银子,这样的案件,让你如何判案,这些人该如何处罚。   大明的那一系列律法,江芸芸看得仔细。   大明律严苛残酷,‘意在使人有所警惕,不敢轻易犯法’,律法条目细则更加完备,可以说是简于唐律,严于宋律,称得上是严刑峻法。   这个案子中的程某为首犯;亲信因参与杀人,为从犯;另外百余名跟随,都是沿途收留的乞丐贫民,只参与哭闹,并没有杀人。   这道题目里有一个问题,到底是按照敲诈来量刑,还是按照故意杀人来量刑。   若是按照敲诈则以《大明律》‘诈欺官私取财’条量刑,首犯处绞,从犯杖责流放。   若是按照故意杀人则以《大明律》‘斗殴及故杀人’条规定,首犯处以斩刑,同谋杀人者绞,其余各杖一百。   虽说主犯都难逃一死,但其余人的命却有很大的改变。   江芸芸犹豫了片刻,最后选择了故意杀人。   毕竟人命之重,难以轻言,哪怕这些人是乞丐流民,但程某奸巧横出,已杀数十人,罪难轻贷。   江芸芸把这些情况都仔仔细细分析了一遍,最后根据《大明律》中杀一家三人非死罪者,予以凌迟为条例——为首者,凌迟处死;为从者,斩并枭首示众,仍榜于天下知之,流民乞丐予以笞杖,送回原籍。   这还是她第一次云判案,挠了挠下巴,有些为难。   她觉得自己都是依法判处,但明律严苛,死罪奇多,活罪难逃,当真是一笔一人命。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抓耳挠腮,愁眉苦脸,上头的王恩看在眼里,考场上和他一样坐立不安的不少。   “这些考生年纪都太轻了,怕是不会。”杨珍晖笑说着。   “如今只是府试,不难一些,让他们对案子慎重一些,若是今后真当了官,也不能通读律法,徒留冤案,百姓痛苦。”王恩笑说着。   杨珍晖点头:“还是知府考虑得周到。”   这边江芸芸誊抄好律法题的答案,开始写吏治题。   这道题倒是简单,如何消除贪官坏吏。   江芸芸之前月考练习题中就有差不多这样的题目,策论的题目看似范围大,但种类不外乎法律、时政、吏治、民生、安邦、水利等等,细分下来虽然也有不少切入点和条目,但大体来说是一个非常合适设置模板的考试内容。   她手中这样的模板便有三十套,都是自己看了十来本房选书归纳总结的,完全可以套进去,即便策问有变化,内容也是事事更新的,只要框架严密不出错,就不会有大问题。   两道题目字数不限,她过了午时便写完了。   交完卷子出考场,一行人簇拥着她要庆祝一下。   “你觉得你能第几?”黎循传问道。   江芸芸本着吹牛皮不要钱的想法,小手一挥,吹嘘到:“府案首!拿来吧!”   “那可太好了,不用参加院试,直接去科考,去摘乡试的名额。”祝枝山笑说着。   “那可就没有小三元的头衔了。”王阳明笑说着,“乡试名额还有一场在七月的补录,芸哥儿努努去,去博一个小三元来,再去抢一个□□来,做我们大明第一个六元状元!彻彻底底留名青史,这样我们在场的也能蹭一下你的青烟了。”   “这也太高调了点。”江芸芸连连摆手。   “可我们芸哥儿配得上啊!”祝枝山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借你吉言,我好好努力。”   众人大笑起来。   “好狂妄的小子。”有人听到了冒酸气。   几人也不生气,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 ——   几张糊名的卷子摆在三人面子。   “三张卷子竟都是第一。”杨珍晖指着放在最前面的卷子,惊叹,“扬州当真出了一个不世的神童啊。”   三张卷子整整齐齐摆在众人面前,字体宽博,笔力内刚外柔,墨字貌丰骨劲,内容更是气势磅礴,说理透彻,看下来一气呵成,心生叹服。   这样的人竟然只读了短短一年的书,也太不可思议了。   若非被耽误了,只怕扬州文风政绩能名列前茅,直达天听,扬州府的官僚何愁不往上走一走。   “这般小年纪,只怕会让那些年纪大的人考心不稳。”李陆担忧说道。   “年纪小本事好,才是大明的栋梁。”杨珍晖不悦说道,“年纪大还纠结于府试,也未免太过老成,瞧着更进一步的难度颇大。”   李陆神色不悦:“可他只有十一岁。”   “十一便十一,甘罗十二拜相,若是他早早开始读书,我们扬州想必这些年在南直隶里那是独一份的光荣。”杨珍晖直言不讳,“他这般水平,只因为年纪小而失了府案首的名头,这些纸张贴出去,他前面的人只怕今后无心科举。”   “一条科举路不以实力取胜,反而因为虚度的光阴。”杨珍晖斩钉截铁说道。   李陆脸色不好看。   他毕竟是同治,如今被一个未入流的小吏骂了一顿。   “外郎直言不讳,也太心直口快了。”王恩拍了拍杨珍晖的手,平静说道,“同治所想也不无道理。”   李陆跟着露出期盼之色。   “不过,第一便是第一。”王恩话锋一转,淡淡说道,“这是他应得的。” 第六十九章   江家大门再一次被踏破了, 这次扬州城以外,和江家有些交道的人也千里迢迢驾车来了,企图在新案首面前刷一个好脸。   因为江芸得了府案首!!   在他得了县案首之后,在两个月后又得到了府案首!   天大的喜事!   江家大门都挂上一条条红绸缎, 又放了十来串鞭炮。   ——我也不想骄傲炫耀, 但真的忍不住了!   得了府案首就可以不用参加下一步的院试岁考, 可以直接准备六月的院试科考。   也就是说!这个十一岁小童说不定, 今年就可以参加乡试了。   才十一岁啊!   十一的秀才,又聪明又可爱, 整天笑眯眯的, 出门都要担心会不会被抢走了。   十一岁的举人,那和香饽饽有什么区别,出门吹个风都有人把他夹走。   众人盯着江芸的眼睛都亮了。   这一次虽然只是跑腿小吏来报喜, 但江来富还是大方地给了一个鼓鼓的红包, 喜得小吏嘴里的好话好似不要钱一样。   江家如此热闹, 风暴中心的江芸芸却正在黎家和王阳明就哈密的事情讨论了许久, 两人不仅画了地图, 标出地方, 聊到兴起时甚至还说道如今在海上杀人越货的水贼迟早要成为大明水境大患。   前脚乐山来报喜了,后脚江家仆人就敲响大门, 请他归家。   “你真的是府案首。”黎循传呆坐在原地,不可置信,“我还以为你那天在吹牛。”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那天确实在吹牛。”   吹牛嘛, 谁读书的时候没放下豪言说去北大清华的啊。   吹牛又不犯法。   但是胡说八道的竟然实现了,也挺不可思议的。   “芸哥儿的文章被贴出来了呢, 耕桑正在抄写。”乐山见缝插针说道。   “那我可要好好学习了。”徐经叹气, “芸哥儿这样, 真的让我忧心八月的乡试,若是我没考上真的好丢脸。”   “你还是先回去吧。”祝枝山看到江家仆人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子,出声说道,“等你明日回来再说这些也不迟。”   江芸芸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张地图,起身慢慢吞吞离开了。   ——她不是很想去应酬那些人。   “你为什么觉得现在海面上的水贼会是大患啊。”等人走了,一直盯着地图王阳明回过神来,冷不丁问道。   “人早都走了。”徐经也紧盯着两人推演的图纸,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个舆图长得好像是一只鸡啊?”   “你不说我都没发现。”王阳明比划了一下,“这一部分不是鞑靼的吗?怎么圈进来了。”   “这个不是之前四分五裂的东察合台汗国吗。”王阳明又指了指鸡屁股的位置,“这里是前朝成吉思汗子孙的封地,也叫亦力把里,只是洪武三年被贵族帖木儿取代,黑的儿火者的三个孩子都被往北面赶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定下了。”   “舆图自来是机密,芸哥儿怎么从哪里知道的。”祝枝山不解问道。   四人面面相觑,随后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   “那这一块是不能做生意了吗?”徐经点了点那几个分裂的地方,“若是不相往来,这条丝绸路就断了。”   “我之前去嘉峪关虽没听说这几个地方的,但现在哈密都不能去了,丢哈密七卫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王阳明神色沉重。   “路上走不了,海上又说有海盗。”徐经皱眉,“对外做生意的风险越来越大了。”   他家是经商的,最怕的不是穷凶极恶的官吏,反而是这些刀口舔血的贼患,就怕人财两空不说,还丢了性命。   “这一代沿海附近都有卫所,打那些不成器的水贼还防不住吗?”徐经懵懂问道。   王阳明抱臂,眉心紧皱:“应天府加起来有近四十九个卫所,总归都不是酒囊饭袋吧,扬州的扬州卫你们见过吗?”   黎循传冷笑一声:“我瞧着若是扬州卫这样的尸位素餐,肥头大耳,打不过也不奇怪。”   王阳明见他一脸厌恶,不解地眨了眨眼。   祝枝山解释着:“江家大姑娘许配给扬州卫总兵许昌的小儿子许敬,今年七月便要大婚。”   他顿了顿,委婉说道:“许家对芸哥儿颇有意见,几次挑衅,瞧着不好相处。”   “为何?”王阳明惊讶,“芸哥儿这么温和的性子,定不可能得罪人的。”   只是几天相处,王阳明已经彻底被芸哥儿折服了。   ——这么乖的小孩必不能惹事的。   ——问题一定在别人。   江芸芸回了家,惊讶发现许昌这次竟然也来了。   上次考中县案首,许家只是让管家送了一个玉屏来。   许昌大马金刀坐在上首,瞧见她的身影,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并没有太多的表示。   江芸芸察觉到那个视线,还未说话就被人团团为主。   一开始,她觉得许昌在针对她,两人互看不顺眼。   但是上次纳吉之后,那点针对又消失不见了,但关系也没有变得温和起来,之后两人没有再见过面,今日算是第三次见面。   这一次,他虽然对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恶意,但到底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瞧着像是施舍。   这样阴晴不定的人,她并不想和他起正面冲突。   这些人见了江芸芸,水涌过来一般围上来。   离谱的有想要商量亲事的,被江芸芸吓得三连拒绝。   问的最多自然是岁试考不考?   若是能博到一个小三元,那可真是天大的名声。   江芸芸只好把事情都推到老师身上,说要询问老师的意见。   你问我怎么想的。   不好意思,我脑子不行。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敷衍着,脸上的笑都要笑僵了,就看到曹家那位舅舅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你想要小三元?”他眼睛微微垂下,淡淡问道。   “这个事情我想要问老师。”江芸芸说道。   “问老师做什么。”曹家舅舅把人带到江如琅面前,笑说着,“恭喜妹夫,好福气啊,这可是小三元的儿子。”   江芸芸猝不及防被人拉了过去,出现中众人视线中,心中顿生冒出一股火来。   实在是烦躁这人的阴阳怪气。   “曹舅舅不在自己家中,整日来江家指手画脚,家中子弟是没有出息的人吗。”她冷冷说道,“我是考岁试还是科考,自有我自己的长辈商量取舍,用不到他人对我指指点点。”   曹澜想要她靠岁考,不外乎是希望消耗她的精力,最直接的是希望她赶不上这次的乡试,最差的也能消磨她的精神。   要知曹家对江苍报以厚望,期望他在这次乡试中大发异彩。   若是江芸也参加了,没考上就算了,可要是考上了,风头便都是在他这里。   很早之前江芸芸就听说,江苍的婚事迟迟没有消息,就是想要他考上乡试,用来谋求更好的婚事。   他们打得好算盘,好似江苍和江芸都不过是他们手间的棋子一般,他们只能顺着他的想法落子,从此之外毫无作用。   曹澜脸色阴晴不定:“我只是恭喜你,二公子好大的脾气。”   “我好大的脾气。”江芸芸冷笑一声,“到底是谁好大的脾气,整日来江家撒野,一次又一次,我敬重你是长辈,你却也不能蹬鼻子上脸。”   曹澜脸色铁青,目光看向江如琅:“这边是江家的家教。”   “这是不是江家家教,不过是你愤怒迁怒的想法,但众人现在看到的一定是曹家的家风。”江芸芸先一步回敬着。   江如琅早就不爽曹澜整日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不过是借了曹家的一点势,这人便如此咄咄逼人,江家后院有一点风波,就忙不迭跑过来给自己妹妹撑腰。   不够是仗着自己曹家势大而已。   不过现在情况倒过来了。   江苍和江芸都这般有出息,曹家几个小辈却都不是读书的料子,纨绔子弟,曹家的东西也迟早是他的。   “芸哥儿脾气冲了点,性子直,但脾气是好的。”江如琅拉偏架,“快给你舅舅道歉。”   江芸芸抱臂没说话。   到底是新鲜出炉的案首,未来可期,大家可不想在今日这个大喜的日子闹僵关系,便有不少和曹家关系好的人上前和稀泥,说话间把曹澜带走。   “何必和小辈计较。”有人低声说道。   “苍哥儿也要考试了,就当是为了他忍一下。”   “是啊,如今他在应天,让他宽心才是。”   几人絮絮叨叨劝着,把人带去庭院散散心。   江芸芸冷下脸来,一反刚才的温和态度,眉宇间的温和被猝不及防出现的冰冷一扫而空,好似出鞘的宝剑,吴钩霜雪明,让人猛地惊觉,这人虽只有十一岁,却并不好糊弄。   “倒是好口才。”许昌笑说着,“不过你们书生只能打打嘴皮子,真刀真枪可就要尿裤子了。”   “真刀真枪不对上外敌,反而要挟手无寸铁的书生,书生自然毫无抵抗能力,依我看读书人是不行,但当兵的更不行。”江芸芸冷冷嘲讽着,“不以为耻反为荣,太祖设下扬州卫,想来也不知道现在还有这样的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这话矛头直指许昌,一点也不遮掩。   江如琅脸色大变:“胡说什么。”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江芸芸并没有收敛,反而咄咄逼人继续说道,“如今运河上,海面上,海盗不休,扬州卫能做的可不是吓唬读书人。”   “闭嘴!”江如琅大怒。   江芸芸面无表情:“我还要去准备院试的事情,就不奉陪了。”   许昌闻言顿时大笑起来:“好一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他脸上笑容缓缓敛下,那双眼睛被眼皮子耷拉着,只隐约可见冰冷寒光:“为国捐躯乃我所愿,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贪生怕死。”   —— ——   江芸芸回了黎家,站在院子前站了一会儿,脚步一转,没有去找黎循传等人,反而去了找了黎淳。   “不是回家了吗?”黎淳放下书,惊讶问道。   江芸芸坐在一侧,闷闷说道:“吵架了。”   黎淳皱眉:“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江芸芸接过黎风递来的茶,没喝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眉心紧皱。   黎淳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是不是又得罪人了。”江芸芸语气沉痛说道。   黎淳脸上浅淡的温和表情立马消退,面无表情去摸一侧的戒尺。   江芸芸立马躲到最远的位置,大声说道:“那个许昌一直针对我,我今天忍不住怼了他一下,突然发现他可能不是对我意见,他好像是对读书人有意见,但扬州这么多读书人,也没见他逮着人就开始阴阳怪气,他只是见了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上次还捏我!”   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委屈巴巴说道:“上次这里受伤了,他还捏我。”   黎淳眉心一跳,下意识看向她手指指着的位置,嘴角抽了抽,最后忍不住说道:“是右手。”   江芸芸哦了一声,换了只手握住。   一侧的黎风忍不住笑起来,不过还是担心说道:“之前怎么不说,那些习武之人没轻没重的,伤了手可怎么办?”   江芸芸眼尾可怜兮兮瞧着黎淳,嘴里大声嘟囔着:“没事,我好好的。”   黎淳抿唇,把手中的戒尺收了回去:“然后呢?继续说。”   “今天他阴阳怪气我,我就骂他了……”江芸芸把正厅上的事情简单重复了一遍。   黎淳沉默下来。   “老师你看,是不是不知不觉,我们在哪里得罪人了。”江芸芸叹气,话锋一转,眼巴巴说道,“他瞧着是对老师有意见呢。”   黎淳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一向在礼部任职,工部和吏部也不过是少有涉及,如何得罪这些武将,而且你打算怎么样,小个子也要咔嚓大武将嘛,”   他旧事重提嘲笑着。   江芸芸没说话,那双漆黑的眼珠子不安分地转着。   “你想说什么?”黎淳面无表情问道,顺手又把戒尺抬了出来。   江芸芸往后悄悄退了一步,大声嘟囔着:“听说刘师兄之前在兵部任职,您说会不会多有得罪啊。”   她尤显不怕死,继续说道。   “我觉得他说的读书人,特别暗戳戳呢。”   “李师兄整天在皇帝面前晃悠,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啊。”   “杨师兄在陕西教书,陕西边上有没有坏人,是不是也有打仗的地方啊,得罪他朋友了?”   黎淳举起手中的戒尺。   江芸芸立马闭嘴,无辜地眨了眨眼,小脸皱着,写满了‘不服气’三个字。   “你之前还对农事感兴趣,我还以为你以后要去户部,实在不行你靠着你这张嘴至少也要去工部捞个闲置挂挂,现在怎么突然对打仗也感兴趣了。”黎淳不动声色问道,“以后要去兵部?”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破罐子破摔:“不知道,我靠我这张嘴能去那里就去那里。”   黎淳冷笑:“你可别给我作到监狱里去,我可不会救你。”   江芸芸小嘴一瘪,眼珠子湿漉漉的,跟个可怜兮兮的小狗似的。   “朝廷如今对边境,不论是哈密还是你说的海盗,都是回避状态,自瓦剌一战后,朝廷恐战思维日益加深。”黎淳沉默片刻后淡淡说道,“他不是对你,对我有意见,他只是觉得我们这些京城来的人都不是好人。”   江芸芸顿时觉得无妄之灾。   ——我不是扬州人嘛!   黎淳看出她的小心思,冷笑一声:“你一个扬州人如今都跟着我读书,在官场上可就是站队了,如今你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年纪还最小,小心他拿捏你。”   江芸芸大惊失色。   黎淳心满意足吓唬完人,这才一本正经说起正事:“你打算考岁试吗?”   江芸芸扭扭捏捏说道:“小三元是不是很响亮的名头啊。”   黎淳丝毫不觉得他有这个想法奇怪,点了点头:“也不错,但若是大三元那才叫厉害。”   小三元是县试、府试、院试连得三案首。   大三元是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   在浩如烟海的科举考生中,大三元及第的文臣仅有十一人。   唐朝的张又新、崔元翰。   宋朝的孙何、王曾、宋庠、杨置、王岩叟、冯京。   金朝的孟宋献。   元朝的王宗哲。   明朝的商辂。   “所以有谁六元及第了吗?”江芸芸问道。   黎淳沉默片刻:“没有。”   江芸芸哦了一声。   “你有何想法?”黎淳问道。   “自唐朝设立科举,七百多年来,大三元竟只有十一人,我瞧着是极难的。”江芸芸叹气,“那我争大保小吧,先考一个小三元看看。”   黎淳沉默了片刻,随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狂傲。”   江芸芸露齿一笑。   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   若是江芸退缩了,去选那条简单的路,反而不是她了。   “那就去好好准备吧。”黎淳低声说道。   —— ——   江芸芸去考岁试的事情,众人非常快得接受了。   “大三元不敢想,小三元勾一下也不碍事。”黎循传说道。   “我早早就觉得你会考岁试。”祝枝山叹气。   “那我不是和你一起考试了。”徐经开始碎碎念着,“好紧张啊。”   “哎,那我到时候可以和你一起去京城。”王阳明眼睛一亮,“到时候带你去京城,我们一起参加会试。”   “老师说参加会试还嫩了点。”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乡试能过,已经是万幸了。”   王阳明摇头:“太谦虚了,你的卷子我都看了,写得极好,那篇哈密的文我更是读了七八遍,刚才抄写了两份,我一定要替你宣扬出去。”   江芸芸大惊,连连摆手:“文无第一,你这不是拉仇恨吗。对了,你何时回余姚?”   王阳明叹气:“明日,我可真舍不得你。”   江芸芸只记得他后来官途坎坷,被皇帝赶去龙场,这才悟了道,前面的官运如何却是不知道了,但他有一个状元父亲,应该不会差。   只是不知道这次考中了没有?   江芸芸也紧着叹气。   “你这个兵论写好了可要给我一份。”王阳明临走前,特意叮嘱着。   江芸芸点头:“行。”   “你今年若是去京城,我带你去,没事,我会保护你的。”王阳明拍着胸脯保证着。   “京城这么凶险吗?”江芸芸不解。   王阳明看着她懵懂的样子,意味深长说道:“是你凶险,有不少人可讨厌你了。”   江芸芸大为吃惊。   —— ——   “自然要去考岁考,三元及第,多好听的名头啊,再努努力,六元及第。”   江家书房,江如琅拉着江芸芸激动地口水横飞,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好似自己也跟着六元及第一样。   江芸芸只好敷衍地嗯了嗯。   要不是今日来领她的一百两银子,她可不愿意来这人听人画大饼。   “你这是什么态度?”江如琅不悦,“你这个脾气,今日还敢顶撞许昌。”   江芸芸叹气,低头说道:“今日读书读的好累,老师给我教了好多知识点。”   ——用棍子教的,叫她安心考试,别整天关心其他事情。   江如琅到嘴边教训的话只好咽了回去:“那你快去休息吧。”   江芸芸把银子一卷,飞快地跑了。   内院里,周笙担忧说道:“考这么多会不会身体吃不消啊。”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小胳膊小腿:“那我明天开始跑步,锻炼身体,练出这么大的肌肉。”   她笔画出一个夸张的大圆,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要以身体为重啊。”周笙摸了摸她的额头,“娘只要你平安。”   江芸芸闭着眼睛蹭了蹭她温暖的手心,笑眯眯点头。   —— ——   宝应学宫,江苍失神坐在屋内。   家中的来信他已经看了,母亲镇定却又狰狞的面容似乎透过纸张都能浮现出来。   “考过他。”   “不能输。”   “要是输了,更没有我们的退路。”   信纸上的一句句话,好似密不透风的刀剑,猝不及防捅在他身上。   考试。   考试。   他喘了几口气后,好似幽魂一样走到书桌前。   他站着,却又有些迷茫窒息。   书桌前已经堆满了书,只留下一个人伏案的位置。   这是他这些年的读书的痕迹,满屋子的书,垒得比人还高,他自三岁开始读书,便没有休息过一日,才勉强走到这一步。   可江芸呢。   他不是才读书一年吗。   不是才一年吗!   他心里不可抑制地涌现出嫉妒愤怒不甘的心情。   “哥,你不要怕,江芸就是运气好。”江蕴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过来,“我现在就回去,找我几个朋友来,我不会让他考试的。”   一个状元老师当真有这么好。   江苍苍白的眉心微微一动,那点被压制许久的执念,几乎要破体而出。   “你别担心,我已经写信给我很多朋友了。”江蕴还在外面拍着胸脯,大声宽慰道,“保证他考不了试。”   他沉默坐在椅子上,面容在日光下近乎透明,眸光却冷不丁看向书桌前的那颗巴掌大小的金桂。   这是纯金打造的物件,是他入学第一日,爹送的。   桂,蟾宫折桂。   他爹的心事,昭然若揭。   “学校里的人都是大嘴巴,我已经一个个教训过去了。”江蕴不知里面的人复杂的心思,继续说道,“哥,你不要听他们胡说,你这么厉害,怎么会比不过江芸那个小野种。”   “哥,爹娘的话你不要听,他们自己不考试就随意指指点点,你考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哥。”   “这世道也不是只有考试这一条路。”   “哥,你说话啊,你理理我。”   “哥,我等会去给你买你喜欢吃的东西,咱们吃烤肉,你不是最喜欢吃烤肉吗。”   “江芸。”江苍听到外面的动静消失不见,这才怔怔收回视线,低声重复了一句他的名字,心底莫名浮现出无法言喻烦躁。   从去年开始,他四平八稳的生活里,便一直有这个人的名字。   —— ——   江芸芸还不知自己引起多大的风波,正兴冲冲走在徐经家买的试验田上。   前几天刚好播了种,徐经就邀请他们来看看,连带着唐伯虎等人也很有兴趣,跟着来了。   “收拾得真好。”黎循传张望着。   徐家买了十亩连在一起的水田,远远看去,好似看不到头,现在漆黑的土壤上格外平整,仔细看去,土里埋着一个绿油油的小苗。   “去年一亩四石,还选了几个你说的那种水稻,育了种,就在这一片种着。”徐经一一解释着,“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你说的反应。”   江芸芸想了想,小心说道:“这个好像要多次试验,然后再慢慢稳定下来。”   “我还叫我娘收集了市面上各大水稻,一共六种,都送了过来,就种在那两亩田里,我娘还送了一个管事来。”徐经指了指田埂上和人说话的中年女人,“别看是个女人,做事很是利索,还识字,自己种过地,也不会被农户骗了,是一把好手,所以我娘才让她来的。”   江芸芸自然是没有说不好的道理,连连点头,大声奉承着:“真棒,真厉害,太好了,多亏有你啊。”   徐经被夸得不好意思,连连摆手:“我还把你写的东西给她看了,她早就想见你了,她这一年也有很多心得,整理了不少,想要和你讨论讨论。”   唐伯虎等人从边缘走了一圈回来,也忍不住夸道:“这地侍弄得真好,就算芸哥儿说的东西不能成功,就这些经验要是宣扬出去,何愁不丰收。”   一行人从地里回来,去了徐经买的农家院子休息。   那个女管事自称选娘,笑问道:“几位客人今日可要吃什么?”   几人又连连说都可以,随便来点。   选娘安排厨娘去做菜,林林总总定了数十道,没一会儿厨房就堆满了东西。   “你这一屋子的娘子军。”唐伯虎打趣着。   整个农院除了外门的几个大小管事还有打手,内院基本上都是女人。   “我家中产业都是女子在打理,身边都是女的也很正常。”徐经毫不避讳地说着。   江芸芸背着手在小院里晃荡着。   “这个花种的也太好了。”   “这个谷是在这里晒吗?”   “田地里每日都有人看着吗?”   几人走走问问,一侧的小管事也不嫌烦,回答得很仔细。   “花是选娘种的,她种花格外厉害。”   “这里的谷可以做晚稻的种子,都是最好的一批,我们正按着您说的,小心伺候着。”   “从这里正好看着,日日都有人看着呢,连村子里的人都不能随意靠近。”   “去年收成真不错,平了农户和种子的钱,还有剩余。”   几人走到墙垣前,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声音。   “你是不是骗小爷我。”说话之人声音明明奶声奶气的,却又听出几分不耐烦的凶恶。   “没有没有,小状元真的在这里。”有人苦哈哈的声音想起,“不过您到底是谁啊,找我们小状元做什么啊。”   “要你管!”小孩不悦说道。   江芸芸听说是找自己的,顺手爬上梯子,趴在墙头低头去看。   “你找我?”   她惊讶地看着底下的小豆丁,吃惊问道。   小豆丁穿着豆绿色的衣服,腰间挎着一个比他还高的剑,小脸雪白,还带着不曾退去的婴儿肥,此刻小脸紧绷着,瞧着一点也不觉得严肃,反而觉得可爱极了!   小豆丁抬起头来,看着江芸芸,歪了歪头,动了动腰间比他还高的长剑,不悦质问道:“你就是江芸!” 第七十章   两个小孩加起来还没超过二十岁, 如今正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唐伯虎等人一脸兴趣,绕着两个小孩走来走去, 兴致勃勃讨论着, 一点也不避讳。   小孩见状, 只是板着脸, 一声不吭地坐着。   “这小孩几岁啊?瞧着好小。”祝枝山皱眉,落在小孩还肥嘟嘟的小脸上。   “这把剑比他人还高, 看着是一把好剑, 好好,不看不看,别生气。”唐伯虎手贱, 想要摸一下那把长剑, 被小孩瞪了一眼, 灰溜溜收回手。   “衣服还挺好的, 不过衣摆脏兮兮的。”徐祯卿点评着, 冷不丁凑过来, 想要捏一下小孩的脸。   啪得一声。   小孩眼疾手快打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   “真凶啊。”徐祯卿哭唧唧捧着手。   小孩瘪了瘪嘴, 有点委屈,但还强撑着,只好更加用力地板着脸。   “好可爱啊。”都穆倒吸一口冷气, 小声嘟囔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江芸芸看着小孩有点委屈的小脸,好奇问道。   “保护你。”小孩抱着长剑, 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保护我做什么?”   小孩歪了歪脑袋想了想, 小声说道:“没说。”   “那是谁叫你来的?”唐伯虎见他开口了, 就凑上去好奇问道。   小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小脸一扭,非常不配合。   唐伯虎龇了龇牙,撞了撞江芸芸的肩膀:“哈,他不跟我说话,怪有脾气的,你问你问。”   “你七岁吗?”江芸芸打量着小孩,冷不丁问道。   小孩吃惊地看着她,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是你爹叫你来的?”江芸芸心中了然,笑说着,“你爹不是都回京城了吗?”   小孩小嘴瘪得更厉害了。   “谁啊,你认识?”一直不管事的张灵也好奇问道。   “应该是上次在江湛纳吉那日出现在江家的顾将军的儿子。”江芸芸介绍着,“你爹与我说过你,但只说了你的年纪,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孩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我叫顾仕隆,还没有字,我爹叫我幺儿,我娘叫我囡囡,我的兄弟们叫我大哥。”   唐伯虎等人噗呲一声笑起来。   顾仕隆不高兴,抱紧长剑,不悦问道:“笑什么。”   “没有没有。”唐伯虎连连摆手,“我瞧着你年纪轻轻就有大将军的气质,觉得能认识你,实在太高兴了。”   江芸芸瞪了唐伯虎一眼。   祝枝山也连忙把人拉远了。   “那我也叫你幺儿。”江芸芸笑说着。   顾仕隆犹豫:“你怎么不叫我大哥。”   江芸芸一愣。   唐伯虎爆笑如雷,肚子都笑疼了,整个人笑歪在祝枝山肩头。   祝枝山只好捂着他的嘴,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因为小孩的凶神恶煞的目光杀了过来。   “你不是来找我读书的嘛?”江芸芸有点理不清小孩的脑回路,只好转移话题,“按理你该叫我老师。”   顾仕隆脸色大变:“我不读书!”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一人警惕,一人迷茫。   “那你过来做什么?”江芸芸大为不解。   “来保护你!”顾仕隆小大人模样地重复着。   江芸芸的视线落在他一直抱着的长剑身上,这把剑浑身漆黑,刀鞘上只有一道道简单的花纹,并无其他装饰,只那点黑在日光下似有微光闪动,这才惊觉这把长剑的精妙。   “我超级厉害的。”顾仕隆下巴一抬,骄傲说道,“我可以一个打十个。”   江芸芸欲言又止。   那边徐经拉着送顾仕隆过来的村民仔细询问,明白前应后果后这才走了过来。   “你爹也太不靠谱了,把你直接扔城门口。”徐经抱怨着,“也不怕人拐子把你拐了。”   顾仕隆大声反驳着:“我会武功,才不怕呢。”   徐经面露复杂之色,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   原来带他来的村民不是第一个和他一起的。   他从隔壁村的人手中接过小孩的。   然后隔壁村是因为进城买东西,碰到带着小孩在路上晃荡的芦苇村的人。   那个时候芦苇村的村民已经带他去黎家走了一圈,但是没找到人,正在街上晃悠。   他就从芦苇村的村民里接过人来,准备带回村子。   至于芦苇村的人则是进城赶集,看到小孩一直在城门口徘徊,还在打听江芸的事情,还差点碰上拐子,这才凑上去询问的,然后把人接过来。   最开始听说是直接被一辆马车里的人扔下来的。   反正就是这个小孩胆子倒是大,跟着三个人顶着大太阳,走了一大早,这才辛辛苦苦找到在城外的江芸芸。   一路上一声也不吭,水也没喝,饭也没吃,也不知是脾气好,还是胆子小。   “你爹……”江芸芸听得咂舌,“一点也不怕你丢了啊。”   顾仕隆大声强调着:“他们是坏人,我就揍他们!”   “你怎么知道去黎家找我。”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强调着:“爹说去黎家,叫我找不到就一直蹲在黎家门口,我脚蹲麻了就打算来找你。”   他顿了顿,皱着脸抱怨着:“可他当时没跟我说黎家在哪,不然我就一个人去找了。”   众人面面相觑,脑海中齐齐闪过‘不靠谱’三个字。   “先吃饭吧。”选娘打破沉默笑说着,身后的丫鬟们端着菜上来了。   小孩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在其中几盆菜中多转了一圈,但很快又移开视线,冷着脸没说话。   “吃饭吧,我肚子也饿了。”徐祯卿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了下来,“忙一早上了。”   “你吃饭了吗?”祝枝山温和说道。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巨大的咕噜声。   顾仕隆尴尬地捂着肚子。   祝枝山忍笑:“那就一起吃吧,你会自己吃饭了吗?”   顾仕隆又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准确捕捉到他的视线,笑说着:“饿了就一起吃,看我做什么。”   顾仕隆嘴里嘟嘟囔囔了一句,但众人也都听不清。   “小郎君可需要侍女照顾。”选娘蹲下来,笑脸盈盈问道。   选娘面容和蔼,说起话来格外和气。   顾仕隆看着她,不安地动了动屁股,随后一本正经说道:“我会自己吃的。”   “真乖。”选娘递上帕子,替人小心擦了擦手,又抹了一把脸。   一行人就在院子摆了个大圆桌,没想到顾仕隆个子矮,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他恼羞成怒:“我家里都是案桌的。”   小孩闷闷坐在椅子上,肉嘟嘟的小脸瞧着更加委屈了。   ——他走了这么久的路,肚子早就饿了。   ——爹太讨厌了。   ——江芸也太讨厌了。   ——这些人都太讨厌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选娘上前安抚着:“我找人给您换个椅子来。”   “要不坐我腿上。”都穆笑说着。   小孩下意识看了眼都穆。   都穆身形高大,留着漂亮的络腮胡子,和爹爹有一点点像。   “我家中也有幼子,我时常照顾。”都穆温和说道,“我给你夹菜。”   顾仕隆别别扭扭地没说话。   “可我是大人了。”他小声拒绝着。   江芸芸又想了个法子:“那我给你夹点菜,你坐边上吃。”   顾仕隆又不愿意了:“大黑才坐在边上吃。”   “那你想如何?”江芸芸低头问道。   刚才吃饭落座的时候,小孩抱着比他还高的剑,缓缓悠悠蹭到他边上,挤走了想要挨着她的唐伯虎,自己一屁股坐在她边上。非常严格地执行着要保护她的意思。   顾仕隆又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动了动小腿,瞧着可怜极了。   那个沾满泥泞的裤腿边角就漏了出来。   ——顾溥也太不靠谱了,把这么小的小孩直接扔过来,还任由他一大早走了这么久的路。   “选娘,锅里还有什么吃的吗?”江芸芸叹气,把顾仕隆抱起来,“你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我和你重新找个小桌子吃,行不行?”   —— ——   顾仕隆选了七八个肉菜,选娘又赶紧让厨房坐了几盆素菜,还做了几道小孩爱吃的甜点糕点,满满凑了一桌。   江芸芸和顾仕隆相对而坐。   “谁送你到扬州城的。”江芸芸问。   顾仕隆把长剑放在一侧,开始捧着碗筷,吃得狼吞虎咽。   他已经很饿了,专门夹着肉吃,对着几盆热腾腾的蔬菜看也不看。   “慢慢吃。”江芸芸担忧说道,“别吃噎到了。”   “蒋叔送我来的。”他顿了顿又解释着到,“蒋叔是我爹身边的副将。”   江芸芸见他饿得厉害,就没有再说话。   顾仕隆胃口极好,一人吃完了一碗排骨,又吃了几块猪蹄,还吃了不少五花肉,牛腱子,还啃了一块比自己脸还大的羊排。   选娘收拾好厨房走了过来,惊讶看着堆起来的骨头,惊讶说道:“小郎君的肚子这么能吃。”   顾仕隆捧着油乎乎的手,打了一个饱嗝,许是吃饱了,那双眼睛噎变得迷茫呆怔起来,更像一个迷迷瞪瞪的小孩了。   江芸芸也爱吃肉,两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小孩,竟然把肉菜都吃的干干净净。   “我让厨房煮了酸梅汤,小童可要吃?”选娘拿出热水绞过的帕子,仔细擦了擦顾仕隆的小手,笑问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喝。”   选娘给人端茶时,顾仕隆又开始去拿糕点吃,正好和江芸芸的手碰在一起。   两小孩四目相对,各自换个方向,去拿别的吃。   ——他好能吃啊。   ——他也喜欢吃甜食!   徐家的甜品格外精致小巧,几乎一口一个。   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碟的甜点吃完了。   江芸芸单纯是饭量本来就大,和饭量更大的人碰在一起,没吃饱。   顾仕隆则是我还能再吃一点。   “可别吃了,小心撑坏肚子。”都穆忍不住说道,“小孩年纪小,是不知道饱的。”   众人的视线看向顾仕隆的肚子。   果然小肚子突出来了。   顾仕隆立马捂着肚子不给看,恼怒说道:“奶娘说我这个是宝宝肚,本来就有的。”   “还是别吃了。”徐经让人把他们的桌子撤了,“酸梅汤也没吃了,免得涨开了。”   顾仕隆立马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江芸芸突然笑了起来。   顾仕隆立马扭头瞪她。   江芸芸笑脸盈盈看着他,和气问道:“我是觉得你说得对,吃得多才能长得高,你才能长成和你爹一样高。”   顾仕隆眼睛一亮,伸手比划着:“要长得和爹一样高!”   一行人吃好饭,江芸芸带着顾仕隆在一侧走路消消食,选娘捧着一本册子更在江芸芸身后。   “我是北方人,有些种子在南方湿润的地方就会发芽,但北方土质稀疏,天气寒冷干燥,这样育种难度就上去了,可是有解决的办法?”   “北方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土地问题。”江芸芸皱眉想了想,“种子的话,若是温度冷,可以先把布用沸水消毒,然后拧掉一些水分后平摊,等温度降到有些烫手但能坚持一会在躲开的温度,你就把种子摆开,然后用毛巾卷成圆柱形,不要太紧,免得长不开,再把两端用线扎起来,放在春日的温度下,让它自己慢慢长大。”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都是书里看来的,实践操作起来未必可行,还需要你们试过去。”   选娘点头,又问了不少问题。   “按照您说的办法,去年种了占城稻,又种了糯稻,授粉的时候,也都按照你说的,选了长得快的占城稻,又选了饱满的糯稻,可今年种起来的那一片水稻,质量确实参差不齐。”   “需要不停的育种,反复试验,寻找出你一眼就觉得与众不同的那一株母株,之后用那一株的水稻留种,单独播种,在分区授粉。”江芸芸小心翼翼解释着,很快又把几个概念重新重复了一下,最后强调着,“这个东西培育起来肯定非常难,我知道的也是最浅显的道理,若是不行,那只能……”   她想了想,轻声说道:“算了。”   听天命尽人事,大明这条船头上还有小冰河时期顶着,培育优良的水稻也不过是拉船的一条小小细绳而已。   选娘看了她一眼,笑说道:“还未开始,我们的小案首怎么就自己说丧气话了,这条路既然没有人走过,那走得难一点也会是应该的。”   江芸芸被蓦地点醒,眼睛一亮:“对,选娘说得对,还是我们选娘通透。”   选娘走后,顾仕隆不解问道:“你不是读书人,怎么还管种田的事情。”   “就是读书人才要管。”江芸芸伸手栽了朵红艳艳的小花,顺手插在顾仕隆的剑鞘上,“若是我们都不管,你指望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自己琢磨出来吗?”   顾仕隆半知半解:“就跟我爹明明是打仗的,但打好仗后还要和那些当官的扯皮别的事情一样吗?”   江芸芸问道:“扯皮什么?”   “就是抓到的战俘要怎么处理啊,受伤的事情要怎么处理的,可多事情了,每次都是我爹黑脸,蒋叔白脸,打仗带一个月,扯这些要好几个月。”顾仕隆抱着长剑,抱怨着。   江芸芸夸道:“顾将军真是好人啊。”   顾仕隆骄傲挺胸。   “你肚子还难受吗?”江芸芸眼尾一瞟某人圆滚滚的小肚子,随口问道。   顾仕隆连忙收肚子:“我才不难受……呕……”   江芸芸大惊失色:“来人啊,快请大夫。”   吃太饱的小孩撑吐了!!   大夫来之后又催吐了一波,无奈说道:“怎么照顾小孩的,这么小的小孩不知道肚子饱,你们要看着点的,这几日都要吃粥,吃点清淡的,养养胃,这几贴药要吃着,吃到他不难受为止。”   顾仕隆整个人扑在选娘身上,一声不吭装死。   徐经等人站成一排,被大夫骂得狗血淋头。   好不容易折腾完,天色也快黑了,众人也准备回扬州城了。   大家又开始看向顾仕隆。   “看什么!”小孩恼羞成怒。   “你晚上要不住在这里。”徐经说,“这里有人照顾。”   顾仕隆没说话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也说道:“你要不先在这里养病。”   顾仕隆把自己脸翻了过去,不理会这群人了。   一行人便坐上车准备回家,天边弥漫着一大片通红的火烧云,田埂上到处都是准备归家的农户,还有小孩叽叽喳喳的笑声。   唐伯虎、张灵和徐祯卿等人坐在前面一辆,也不知说些什么,马车也跟着晃晃悠悠。   江芸芸等人坐在后面一辆,都穆和江芸芸凑在一起还在说稻田的事情。   “我之前游历去过北方,那里的土地根本不能蓄水,而且我们的水稻只能在南边种,稍微往上走一点就连发芽都不能。”都穆低声说道,“这种可有解决的办法,一味在南边种植水稻,一旦南边受灾,那便是整个国家都要挨饿。”   “土质的问题可以种树蓄水,施肥改良,运用水利设施,但若是想要也跟南方一样,那肯定是现在这个条件不能达成的。”   江芸芸想了想,继续说道:“要是想北方也自给自足,除了改善水稻,还有就是扩大作物品种,我说的那个番薯玉米真的很重要,这些东西在需要肥力少,水也少,也吃得饱肚子,很合适在北方推广。”   “不过南方要是真的培育出芸哥儿说的那些水稻,便是一季坏了,还有下一季,情况也会比现在好。”徐经说道。   江芸芸点头。   马车外,车夫突然说道:“有人跟着我们?”   徐经一怔,慌张问道:“是盗贼吗?”   “扬州城附近怎么会有匪患。”都穆安抚着,“我去看看。”   都穆作为自小就走南闯北,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非常镇定。   他下了马车,没一会儿就带着一个小孩走了过来。   正是顾仕隆。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江芸芸惊讶。   顾仕隆见了人,扭过头不说话。   “也是为难他了,跟着我们走了快半个时辰了,倒是不娇气。”都穆把人提上马车,直接用衣服给他擦了擦鞋底的泥,“身子也没好,走这么多路,也是辛苦。”   顾仕隆抱着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小小一团说着,一声不吭。   “你爹叫你一定跟着我?”江芸芸被徐经推了出来,无奈问道。   顾仕隆眼皮子抬了抬,看了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你得和我说清楚。”江芸芸也不生气,好脾气说道,“就像刚才,你若是说清楚了,我们就带你一起走了,我也不知道你爹和你交代了什么,怎么会猜测到你的意思呢。”   顾仕隆臭着脸说道:“是你先不要我的。”   小孩子的逻辑简直是难以用常人理解。   “我说我要保护你,那我肯定就是要跟着你的。”   “我是担心你 ,你刚才都吐了。”江芸芸解释着。   “可我是保护你的。”顾仕隆大声强调着,“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 ——   江芸芸带顾仕隆回小院的时候,江渝正带着小春溜溜达达走回来。   两个真正的小孩四目相对,许久没有说话。   “哇,哥哥带了个弟弟回家,不要我了。”江渝突然哭了起来。   “我不是你家最小的小孩,怪不得你不喜欢我。”顾仕隆也跟着憋着嘴。   一时间院子里格外热闹。   江芸芸最怕小孩哭闹,远远站在廊檐下张望着,等周笙和陈墨荷把两个闹脾气的小孩哄好,这才慢慢悠悠走过来,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了一下。   江渝和顾仕隆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移开视线。   江芸芸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被周笙无情赶走了。   顾仕隆就这样住了下来。   本来他粘着要和江芸芸一起睡,被江芸芸无情赶到隔壁房间休息,第二天开始跟着江芸芸一起读书的日子。   天还没亮,乐山敲醒江芸芸的大门,然后去隔壁屋子把顾仕隆叫起来,帮着他一起穿衣洗脸,再一起吃饭,最后又一起出门。   到了黎家,江芸芸带着他特意去见黎淳。   黎淳看着俩小孩,忍不住头疼。   小孩一脸僵硬地贴着江芸芸站,虽一声不吭,但最后走的时候,拉着江芸芸走得飞快。   可见怕老师,是每个小孩可在骨子里的事情。   读书时,顾仕隆一定要挨着江芸芸坐。   黎家仆人就在江芸芸边上的重新加了一个位置,甚至还贴心地放了一个小桌子,上面添了点糕点茶水。   江芸芸把人安顿好就开始准备院试的东西。   院试是在府、州的学院举行,又分为分为“岁试”和“科试”两级。   岁试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为了从童生中选拔出秀才,第二是提学官对府学的生源就行考核评定,一般分为六等,有相应的奖赏和处罚,最差的六等会黜落生员资格。   江芸芸需要在这个岁试中考试名列前茅,才能去参加下一科目的科考,也就是乡试的摸底考。   两场考试的主考官便是一府的提学官,一般是皇帝任命的翰林院、六部等进士出生的官员,任期为三年。   他们会在三年内在各省各州县都走一遍,举行考试。   今年运气好,又或者是扬州知府新上任,提学官打算来扬州。   “岁试就靠两道题,一道四书,一道五经。”黎循传说道,“你过几天报名,把你治经的书也报上去,就可以了。”   “科考也分为六等,但一般提学官都只分为三等,只有前两等才能去乡试。”   江芸芸点头:“那我岁考在前几,之后就要去学校读书吗?”   “‘科举必由学校’,你要是考乡试去府学是必学的,但府学就这么点地方,老师也不多,所以不少人就会在这里挂个名,然后自己去私塾又或者找老师读书。”祝枝山解释着。   江芸芸了然。   “这次考试的提学官是谁啊?”她问。   “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徐经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这人听说和你老师有过节。”   江芸芸大吃一惊:“我就说我老师得罪不少人吧。”   ——这一路考过来,那真是有惊无险。   黎循传面无表情说道:“你还没挨够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这些考试与你肯定不难,但是要保住你小三元的名头,那就要点水平了。”祝枝山最后笃定道,“我这里又有几本新的选本,你要看吗?”   “看看!”江芸芸连连点头,“楠枝,你是不是马上就要启程回老家了。”   黎楠枝叹气点头:“现在天色好,祖母叫我早点启程,也好适应适应,你院试我怕是陪不了了,你的小三元我也是看不到了。”   “那你趁现在抓紧给我出题。”江芸芸无情压榨道,“一次考试两道题,我一天做三张六道题不是问题。”   她还没说完,突然察觉到肩膀一重。   顾仕隆在暖暖日光中,听着他完全听不懂的之乎者也,睡得小脸通红,一脑袋倒在江芸芸的肩膀上。   窗边郁郁葱葱的兰花落在粉扑扑的小脸上,光影晃动,天光云影,万籁都寂。   四人对视一眼,各自轻笑一声。   —— ——   司马亮是个身形瘦弱的小老头,一行人不知何时入城,直到天色昏沉才低调来到府衙。   “怎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我也好到城门口迎接一下。”王恩快步迎了出去,脸上挂着热情的笑来。   南直隶督学是正五品。   扬州知府也是正四品。   但耐不住人家官卑但权重,掌握一省的学子科举,知府一部分的年度考核掌握在他手里,一般来说都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不必这么麻烦。”司马亮淡淡说道,“独自一人也好考察一下扬州学风。”   李陆面露不满之色。   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还骗你不成。   王恩还是笑脸盈盈的样子:“这是督学的工作职责,也该来看看的。”   司马亮一板一眼说道:“岁考和科考都安排在贡院,一个在五月,一个在七月。”   王恩吃惊:“岁考在五月是不是赶了点。”   现在已经是四月底了,也就是说等他们通知下去,读书人基本上没时间复习了。   司马亮严肃说道:“便是太宽容了,如今的成绩竟然要只读了一年的小童得了案首。”   王恩脸上笑意敛下:“江小童是真才实学,少见的神童,并非华而不实。县试和府试的卷子都在礼房保存,督学若是不信,大可检查。”   司马亮睨了他一眼,也不知是没察觉到他的不悦,还是我行我素的性子,继续说道:“所以我才说是扬州的考生不行,连一个小童都考不过。”   王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继续刚才的事情:“岁考是五月,怕是大家都赶不过来?”   “就五月底。”司马亮坚持说道。   王恩也不多说。   反正出了事那也是督学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边批卷的人可要找各学院的老师来?”他又问。   司马亮点头:“除了扬州城内的几人不要,这附近赶得过来的都赶过来吧。”   王恩有些恼怒。   这不是就觉得江芸的第一有问题吗?   说好听点是谨慎。   说难听点那不是就是质疑扬州府的人在徇私舞弊。   “我就说不要让江芸第一吧,年纪太小。”把人送走后,李陆跟在王恩身后喋喋不休。   “年纪太小了,只学了一年,还是状元徒弟,一定很多人有意见,之前考试考卷就挺难的,就有很多读书人来反应,江芸那卷子答得这么好,多少人有意见啊,知府您都是置之不理的,现在好了,他们直接跟督学说了。”   “才十一岁,说出去也不好听……”   李陆堪堪停了下来。   王恩扭头,面无表情问道:“哪里不好听,人家真材实料考上来的,你觉得不好听就把人往下挪,下次会不会因为你家境贫寒,就直接把你罢黜了,再下次是不是因为你不和我眼缘,我连报名都不给你报,好听有什么用,人活着只为了让别人指手画脚吗。”   李陆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一张脸通红,脸上有些愤恨,但又不敢开口反驳。   “科举本就是为了选才,这样的才若是因为年纪就没了机会,传出去才会让天下读书人心寒。”王恩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司马亮对江芸可不止学识上的不服,你且要明白,只有扬州学子考得好,你我才能往上走,可千万不要被风刮走了,还不知道哪里起的妖风害了你。”   —— ——   岁考五月二十开始,五月初,扬州城就挤满了人,五典书肆里也不例外,江芸芸的名头不小,每次只要去一次就要被围观一次。   久而久之,她就不来了。   林徽很遗憾,觉得生意也差了一些,但不妨碍他特意把唐伯虎卖给他的秋日芦苇游船图挂在正中的位置。   ——“这可是我们的两元案首,画画的苏州才子唐伯虎,题字的是苏州才子祝允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   顾仕隆整天跟在她身边,因为长得太好看了,两人走在一起,回头率非常高,甚至因为顾仕隆太可爱了,时不时会被人投喂。   “扬州人真好!”顾仕隆捧着一个馒头,高兴说道。   顾仕隆现在对众人熟悉了点,现在也不爱待在书房里,在黎家来回窜,只有碰到黎淳才吓得抱头鼠窜。   “顾家那位小子……”黎淳看着那个一看到他就扭头就跑的小子,面无表情,“怎么比芸哥儿还吵闹。”   黎老夫人笑得直抖。   “宗泰也太不靠谱了。”黎淳愤愤说道。   日子很快就走到五月的,江苍也赶回来考试。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江芸芸去报名的那天。   她刚报好名出了衙门,江家的马车停在门口。   江苍被人扶了出来。   五月不过仲夏,江苍却没有穿着单薄的夏衫,那件蓝色的衣服套在身上好似套在骨架子上,摇摇欲坠,那张脸更是白到吓人。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一眼。   江芸已经长成江苍不熟悉的样子,那双明亮的漆黑眼睛又大又圆,穿着干干净净的绿色衣衫,夏风吹动,下摆飘动。   他从矮小瘦弱的小草,迎风淋雨,蓬勃生长,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了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   春来江水绿如蓝。   他的春天到底是来了。   江苍沉默着,随后朝着他走过去。   两人相互行礼,随后又沉默下来。   “我报好名了。”江芸芸尴尬开口,“大哥也去报名吧。”   江苍嗯了一声,整个人冷冷清清的,转身离开。   江芸芸收回视线,突然被人拉着袖子。   顾仕隆手中的长剑握在手中,目光严肃地看向一处。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   曹蓁正从车窗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目光并不友善,阴沉沉的,好似一条毒蛇,随时准备再在角落里给人致命一击。   两人对视一眼,曹蓁先一步收回视线,放下帘子。   修长单薄的眼尾在晃动的车帘中被拉得极长,好似急速闪过的蛇尾。   “那人,想杀你。”顾仕隆小声说道。   江芸芸牵着他的手回家了。   “那也是她的事情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百日防贼的。”   顾仕隆抬头看她,大声说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江芸芸眼尾扫了一个小屁孩,还没他腰高呢。   岁试如约而至。   这一场唐伯虎等人都要考。   江芸芸是打算考秀才。   唐伯虎等人是等级考。   五月天色正好,因为考的人多,也不在号房里考,直接一人一张桌子椅子,露天考试。   江芸芸拿得到题目是中庸加春秋,题目不难,都是常规题,字数八百字以上。   中庸题目取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讲的意思是君子哪怕再低位上也会行使自己所奉行的道理,从来不会倾慕外人的东西。   这种简单的常规题,江芸芸写的非常顺手,洋洋洒洒打下草稿,仔细检查后便誊抄到卷子上。   春秋题则是取‘田齐取齐’的典故。   ——“凤皇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这道题便是取自左传,从历史上来说最能诠释‘窃国者诸侯’的含义。   历史上对他大都是贬低之言。   江芸芸自然顺着注解的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维护正统的文章。   午时没过半,她就写好了卷子,只是刚一抬头,就看到上首有个人正虎视眈眈看着她,不由歪了歪脑袋。   那人见状,便故作无意地移开视线。   没一会儿,提早交卷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江芸芸也混在其中交了上去。   司马亮故作无意,顺手抽出他的卷子,面无表情看了起来。   “这可是我们这边的神童啊,就是脾气差了点,听说上次考了府案首,还在家中耀武扬威呢,不过他水平确实很好,这次估计也不会差。”   江都礼房的外郎被借过来一起主持岁考,见司马亮拿着他的卷子,看得认真,眼波微动,故作无意地说道。 第七十一章   江芸芸一出门就看到顾仕隆正抱着他的长剑, 一本正经站在马车前。   唐伯虎和张灵正讨人厌地拿着糖葫芦逗小孩开心。   顾仕隆一次没捞到,直接扭过头去,充耳不闻,完全不搭理他们。   他来扬州也快一月了, 但除了江芸芸, 其余人大都不怎么搭理, 非常高冷, 但耐不住唐伯虎等人手贱,时不时就要拨撩一下。   江芸芸一出来, 顾仕隆一眼就看到了, 立马倒腾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你这次也是第一吗?”他眼巴巴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边上就有人嘲笑着:“还第一,院试大门朝哪里开知不知道。”   顾仕隆感觉到他的嘲讽, 拉下小脸, 撸袖子打算干架。   江芸芸息事宁人, 不想在贡院前闹事, 直接把人拉走, 解释着:“岁试没有第一, 我考的是秀才,唐伯虎他们考的是等级考试, 只要过了就好。”   顾仕隆一到书房就睡觉,要不就在黎家花园里晃荡,再不行就在外面溜达, 考试的事情自然是一个字也没听,小文盲顾幺儿,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所以只能闷闷哦了一声。   有点不高兴,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   若是在湖广,他说什么都要举起拳头揍他们一下。   他最烦别人说他听不懂的话了。   “我是不是害你被骂了。”他不高兴问道。   江芸芸笑:“没有被骂,那人往最坏了讲也就是嘴贱。”   顾仕隆还是闷闷不乐地跟在她腿边。   “怎么不高兴啊。”唐伯虎看着小孩高高兴兴跑过去,板着脸走回来,不解问道。   江芸芸拿过他手中的糖葫芦递给顾仕隆:“没事,小孩子脾气直。”   顾仕隆接过糖葫芦没吃,捏在手心转了几圈,然后严肃强调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说话间祝枝山等人也相携走了出来。   “大人顾幺儿,我考好了,我们去吃好吃的,行不行?”江芸芸戳了戳顾仕隆鼓鼓的腮帮子,笑问道。   顾仕隆矜持点头,并飞快提出要求:“想吃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   “松鼠鳜鱼可是楠枝最爱吃的菜。”祝枝山笑说着,“我老担心他年纪轻轻坏了牙,也太喜欢吃甜食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顾仕隆把最后一口糖葫芦塞进嘴里,突然说道:“抢我吃的,坏人!走得好!”   半月前,黎循传哭唧唧地登上回湖广的船只,依依不舍挥别好友。   扬州多水,湖广也是水流密布,自来就说千里江陵一日还,如今顺风而下,用不了多久就能先回华容,再去长沙府适应水土,安心备考。   因为他是独自一人出门,身边又没大人跟着,黎风就跟着走了,诚勇和终强作为小厮,自然寸步不离,老夫人也派出身边的一个老嬷嬷,跟在他身边照顾衣食住行。   这一走,黎家空了不少,就连顾仕隆也忍不住趴在江芸芸耳边嘀咕着,觉得有些冷清。   “也不知习不习惯。”徐经惆怅说道,“最近看楠枝的位置空荡荡的,还怪不习惯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他带了五十套卷子,一天一套,不会不习惯的。”   徐经一脸的愁绪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你真可怕。”   原来黎循传走之前,江芸芸拉着唐伯虎、祝枝山等五人,其余人按照乡试的规格出了五套卷子,自己出了十套卷子,找黎公又出了十套卷子,林徽也意思意思出了五套,最后整理出五十套卷子,临走前作为礼物送给黎楠枝。   “你这个题目又没答案,若是他写不出来,不是心态都要崩了。”祝枝山不解。   江芸芸不解:“谁说没答案。”   众人一惊,齐齐扭头看了过来。   “我前几天把五十套卷子都做了一遍,写了一个参考答案,虽然有些简单,但都是我的解题思路,有些甚至还写了两个思路。”   唐伯虎倒吸一口冷气。   “好歹毒的人。”   江芸芸不高兴了:“我没有写‘略’字,怎么歹毒了,我可是勤勤恳恳,完完整整打了一个框架的,而且我还写了一份考前冲刺指导信,让他不会的就去找其他考生交流,我甚至特意叮嘱了黎叔,考前一定要模拟考。只有多做题,多模拟,考试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大的能力。”   众人欲言又止。   根本就不是这个道理。   假如我有一道题写不出来,然后翻开答案一看,有些人不仅会写,还一口气解出了两个,甚至只花了几天时间就写了五十套卷子。   我的心情,我的精神,我的文字,是会被完全摧毁的。   若非黎楠枝和江芸关系好,而且本人也心大,只怕要当场崩心态的。   一行人找了个人不多的酒楼定了包厢。   “等我考完科考,我们也可以开始模拟考,争取这次全员过关!”进了包厢,江芸芸继续刚才的话题,声音一沉,目光巡视着诸位。   唐伯虎和张灵率先移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   都穆笑说着:“我今年不行,我还未过孝期,不能参加乡试,但你这个办法我听枝山说过了,真是不错,我也打算等我下场前也如此模拟几次。”   徐经和祝枝山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江芸芸谴责地看着唐伯虎和张灵,随后又问道:“文徵明今年参加考试吗?”   “他父亲生病归家了,他前几日也快船回家侍疾了。”唐伯虎说,“而且他的字还没练好,之前岁试因为字写得太难看,被提学官置为三等,后来科考也没过,一气之下就发誓一定要练好字再科举,现在才跟这李学士练字半年。”   江芸芸了然。   ——本事不到,先不考了。   “我带你去点菜。”众人聊了一圈后,都穆低头看着顾仕隆。   都穆是这几人中顾小孩最喜欢的人,许是因为他身形高大,和他爹差不多。   他心中欢喜,但小脸严肃,看了一眼江芸芸,认真说道:“我去点菜,你在这里等我。”   江芸芸也跟着一本正经点头:“知道了,顾大侠。”   顾仕隆满意点头,对着都穆说道:“走吧,我们去买好吃的。”   唐伯虎和徐祯卿看到一楼墙上挂了不少画,底下还有不少读书人再切磋,手痒,也想下去比划比划。   祝枝山脑子有点转不动了,靠在窗边感受着江风吹在脸上,打了个哈欠,闭眼小憩。   “我听说之前司马亮好像不满你考了两个案首。”张灵见江芸芸一个人坐着,忍不住凑过去试探道,“还和王知府有一些小小的争执。”   江芸芸啊了一声,懵懂反问着:“你怎么知道?”   张灵笑着不说话。   “可我就是县案首和府案首啊,外面也贴着我的文章,我若是不好,又或者有人偏私,自然会有读书人要求重审,也轮不到他现在来主持公道,所以他的不满未必是针对我的文章,我觉得问题不大。”江芸芸分析了一通,信誓旦旦说道。   张灵侧首,眸光微动地看着她。   江芸芸不解,歪了歪头:“看我做什么?”   “你知道若是提学官不喜欢你,你便一直没法去科举嘛。”张灵看着她天真的笑,脸上笑意缓缓敛下,冷冷说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和他对视着,突然眯了眯眼,猛地凑了过去。   那浅浅的呼吸便顿时清晰起来。   两人距离本就不远,江芸芸冷不丁把脑袋伸过去,两人的距离便只剩下小臂左右。   张灵整个人僵在原处。   江芸芸伸手扯了扯他的衣领,气力还不小。   张灵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伸手拨开她的手。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消极。”江芸芸见他脸上奇怪的表情终于褪去,又是一如既然的冷淡神色,这才慢吞吞说道。   那双又黑又圆的瞳仁此刻不错眼地看着张灵,完完全全倒映着面前之人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看得人心深目眩。   张灵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片刻,懒洋洋说道:“我只是实事求是。”   “事实是事实,可你的想法是你的想法。”江芸芸整个人也回退了一点,却还是虎视眈眈盯着他看。   那目光清亮认真,所有被她这样注视着的人都会有种被拉倒太阳底下暴晒的,无处遁形的难受。   张灵可耻地沉默了,眸光微动:“我去找唐伯虎他们。”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   张灵垂眸看着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   “你也觉得你说的有问题。”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你觉得不好意思对我说这样的话。”   张灵抿了抿唇,伸手去扒拉她的手,江芸芸索性整个人挂在他手臂上。   小少年滚烫的温度触不及防涌了过来。   那手心好似火炉一样,烧得他手腕有一瞬间的发麻。   江芸芸明明吃得多,却好似怎么也不长体重,人倒是一年时间长高了不少,吊在手臂上好似一只蜷缩着的小狗。   明明是自己先露出尖牙,偏仗着自己可爱,想要牵着别人鼻子走。   张灵面无表情笑着,低下头来想要把人甩开。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你先别说话。”江芸芸打断他的话,霸道说道,“先听我输出一下。”   张灵眉眼低垂,那双艳丽的眉眼,即使长睫下垂,但依旧不改惊艳之色。   江芸芸坐回原处,继续说道:“我觉得一个事情肯定是要正反两面看的,你说对不对。”   她不等张灵开口:“就拿我这个事情说,提学官要是真的给我穿小鞋怎么办?那是他坏,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他三年就走了,到时下个人一眼就发现了我这颗明珠,那我不就是被捞出来了吗。”   她估摸着叹了一口气,严谨说道:“假设我老师真的得罪很多人了,第二个提学官也不喜欢我。”   “那我也太倒霉了。”她小脸皱着。   张灵轻笑一声:“你是真的不怕挨打。”   江芸芸严肃说道:“我不是在给你预设最坏的结果嘛!”   张灵眉心一动,似笑非笑,眼眸流动,好似金玉闪烁。   “但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我屡第不中,在我深刻分析,排除我的问题后,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那该死的就是另有其人。”江芸芸一本正经地恶狠狠说道。   坐在一侧的祝枝山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灵和江芸芸齐刷刷看过去,好似刚发现这里原来还有好大一个人躺着!   祝枝山眼睛也不睁开,只是转个身,含含糊糊说道:“你们继续,就当我不存在。”   张灵眼皮子一跳,甩了甩手。   江芸芸把人抱得更紧了:“就当他不在!我们继续!”   张灵挣扎不开,无奈说道:“是哪里学的无赖招数。”   江芸芸叹气:“我若是长成都穆这样,那我就是以武服人了,可不是轻轻松松拿捏住你了。”   张灵想象了一下,都穆魁梧高大的身材,再加上江芸芸秀气精致的脸,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窗边的祝枝山没出声,但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重新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江芸芸拉回正题,“既然错误不在我们,那我们为何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让自己郁郁不开心,甚至放弃自己的前途呢。”   “就比如,要是有人欺负我们,那我们首先不是反省自己,而是用自己的办法,给他一个教训!比如有些当官的欺负你啊,我们读书人虽然不能硬碰硬的,但是软碰软,完全是可以的,当官的判了冤案,我虽然可以一级级上去的,但现在在南直隶,要知道南京这么多官,这么多利益关系,肯定也会有真正为民办事的人。”   “那若是官官相护呢?”张灵问。   江芸芸眨巴眼:“那你试过吗?”   张灵沉默了。   “而且还有一个放长线的道理,就是你要是真的当官了,你努力往上爬,到时候那人迟早落你手里,你这不是就报仇了嘛。”江芸芸爬了爬,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着,非常机智说道,“让他给你下跪道歉!”   “和我有什么关系!”张灵撇开脑袋,不悦强调着。   江芸芸哎哎两声,大气地拍了拍张灵的胳膊,唏嘘说道:“当然和你没关系,我没说你啊,我们梦晋多自由啊,阳光开朗大男孩,说我,都是说我,说回我刚才的事情。”   张灵想把人撸下去:“太热了,你是火炉吗。”   江芸芸皱脸:“你怎么骂我。”   张灵叹气:“下去,我不走的。”   江芸芸拿眼尾睨他。   “真的,我怕你了,你松开行不行,我真的很热。”张灵求饶。   江芸芸只好哼哼唧唧松开手,偏手指还拽着他的袖子,好似小猫儿那条灵活的小尾巴,绕着人不松开,那小眼睛紧盯着人,虎视眈眈的。   “那你说回你的事情。”张灵板着脸说道,“好端端扯到我做什么。”   江芸芸连连点头,非常敷衍:“就说我的事情,我说道哪了,说到那该死的人另有其人,那我就往上申诉呗,上面还有巡抚,御史,这些人平日里就闻风而奏,我现在递上我这么完美的卷子,说他们丑人多做怪,肯定会有人愿意让这个位置换个人坐的。”   “而且自来科举就是大事,我不相信能走到这一步的人这么蠢,哪怕他真的这么蠢,可徇私舞弊科举是大案,有些东西不生事不过三两重,生了事那便是一千斤也压不住。”她意味深长说道。   “就算这事真的按照你的设想解决了,那你就不怕那些当官的笑你,甚至觉得你是刺头,以后排挤你?当官的可比你想的要坏。”张灵恐吓着,“那你就是图一时快乐,以后就完蛋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可我不能在明知道这件事情不对的情况下,还要随波逐流,任由他人构陷我,而且我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我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我相信以后的我也不会质疑现在的我,我不能对不起现在的自己,更不能对不起以后的良心。”   “就像上次一样?”张灵声音倏地降低,“若是没有成功,你可就要死了,”   江芸芸沉默。   “我并不后悔我做这样的事情,但我知道上次是我不够谨慎。”她认真说道。   张灵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难道你真的是那个要名留青史的人。”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江芸芸促狭说道,“名存青史的诱惑真的好大。”   “所以万一司马亮真的卡你怎么办?”一直背对着他们的祝枝山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苦着脸说道:“那我就要去敲鼓说理了。”   “你不是说该死的人另有其人吗?”祝枝山转过来,比划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两人四目相对。   祝枝山完全是想看看她打算怎么如何另有其人的。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这么较真。   “还不用走到这一步。”江芸芸沉默了片刻,决定胡说八道,“根据从实际出发,透过表象看实质的原则,我得找我老师去。”   “哈,说的这么好听,感情去搬救兵了。”张灵嘲笑着。   江芸芸严肃摆了摆手:“现在我们还弱小,积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等我们走到能为此出谋划策的地步,那回头看这件事情便会觉得也没当时想的这么严重,我们现在一直挣脱不开这个事情,只是因为我们现在确实无能为力,靠自己硬碰硬,没意思。”   她话锋一转,笑眯眯说道:“而且这个事情本就是老师带来的,让老师出面,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   “怪不得黎公一看到你就头疼。”祝枝山感慨着,“我今日听你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言论,我也时时担心你会不会惹出大祸来。”   江芸芸大声抱怨道:“我才不会,趋利避害,我最会了!”   祝枝山叹气,重新扭回头睡觉:“我今日什么也没听到。”   张灵坐了一会儿,说道:“我去楼下找人。”   江芸芸挥了挥爪子:“去吧去吧。”   屋内很快就剩下祝枝山和江芸芸。   也不知多了多久,外面传来唐伯虎的大笑声,瞧着热闹极了,仔细听去,都是唐伯虎和徐祯卿嚣张的声音。   ——大抵又在挑衅别人,非常嚣张的那种。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都是这么想的?”祝枝山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一个人吃着糕点,腮帮子鼓鼓的。   祝枝山没听到声音,忍不住扭头去看。   正看到江芸芸正睁着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瞧着非常热心的样子,不由吓得一个哆嗦。   “你也有想不通的事情?”江芸芸歪着头,含含糊糊问着,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之色,伸手做出一个把脉的手势,“那我给你把把脉!”   祝枝山连连摆手:“我没有,我很健康,我也科举,非常努力考试的。”   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就算考不上问题也不大,人生条条大路通……京城。”   祝枝山虽然知道她嘴里肯定是一句好话也没有的,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如?”   “比如我现在搬到京城住。”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⑼ ⑼ . c o m   祝枝山闭眼。   ——果然不能对江芸有太大的期待。   “你快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祝枝山恼怒说道。   江芸芸把嘴里的糕点咽了下去,笑说着:“若是今日我劝你,我会跟你说你出身官宦世家,一个小小不值当的乡绅,不值得你留步,你只管往前走,大路坦荡,苍鹰击飞,他们欠你的,今后自然会有人亲自为你报仇,不需你动手。”   祝枝山怔怔地看着他。   “张梦晋和你不一样,他家中贫困,一路靠的都是自己,这样的人不允许自己失败,一旦经受挫折,就很难站起来,他心气高,那件事情大概是他这辈子栽得最大的跟头,你需要的不是扶他起来,是在他前面吊着一个骨头,告诉他,你只有爬起来才能吃到他。”江芸芸笑说着,“我跟他说,你只有不顾一切考上去,那些人自然会亲自跪在他面前。”   “你不怕他走歪路吗?”祝枝山担忧说道。   “他只是心高气傲的人,又不是坏人,他也是绝顶聪明的人,他现在觉得自己看透了官场黑暗,所以不想考试,却不知道,越是黑暗越是需要他人去打破,越是需要他这种胸口埋这一口气的人,他一旦站起来,就会明白轻舟已过万重山,而且那些人确实逼死他家人,付出代价无可厚非。”   祝枝山沉默。   “我是信他的。”江芸芸笃定着。   “我与他相识多年,却不如你了解他。”祝枝山低声说道,“你这个办法很对。”   “不过你若是真的被人穿小鞋了。”祝枝山又问道,“你还真打算给你老师处理?”   黎淳年纪大了,而且致仕,只能请人帮忙,但提学官如今权力是越来越大,完全不受知府们节制,若是请了外人,哪怕江芸的这个事情真的解决了,那也结仇了,今后官场的路就不好走了。   黎公是个谨慎人,除非万不得已,不然不会看到这样的结果。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跟你说,我打赌司马亮肯定不敢明目张胆给我穿小鞋。”   “为何?”祝枝山不解。   “王恩啊!”江芸芸眼睛一亮,“我可是王恩亲自敲定的府案首,要是连岁考科考都不能入选,你猜是打谁的脸,你真当我们王知府是个和气人,我只要认认真真写卷子就行,而且只要过了这两门,乡试自有新的天地,小小提学官还能撼动科举大事吗。”   “那你刚才怎么对梦晋这么说?”祝枝山疑惑,“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为何还要抬出老师,虽说你整日胡说八道,但也不至于在这里也胡说八道吧。”   江芸芸无辜眨眨眼:“我其实也是用心良苦,想要含蓄告诉张梦晋,若是以后受到欺负了可以找靠山报仇,只是拿我自己举了一个例子。”   “比如?”祝枝山谨慎问道。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咧嘴一笑:“我啊。”   祝枝山心死闭眼。   ——他到底为什么要对江芸有期待!   —— ——   司马亮看着手中那张卷子沉默了。   便是他对江芸芸满肚子偏见,在此刻也不得承认: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   ——不过黎淳到底怎么回事,一捡一个神童。   他脸色难看地想着,甚至生出嫉妒之心。   江都县的礼房外郎冯清阳见状低声说道:“可是答得不好?他年纪尚轻,若是有不好的地方也是应该的,她如今是两个案首,可不能罢黜了,若是看得过去便算了。”   司马亮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两个案首又如此,若是写不好就是写不好,如何能算了。”   冯清阳心中一喜,但还是火上加油说了几句。   司马亮只是闭眼小憩,不再说话。   他心中也有考量。   如今朝臣内各有各的站队,他是刘吉一路提拔上来的,按照陛下如今的态度,刘吉内阁的位置岌岌可危,如今朝中一直有叫黎淳回来的风声,都说是用来顶替刘吉的位置。   刘吉为此大怒过好几次。   这也是他今年为何会来扬州的原因。   江芸,到底要不要成为这场朝廷争斗的炮灰?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但也不得罪自己的恩师?   王恩远远听到动静,眼尾扫了一眼,却没动静。   “脸色好差啊,不会直接把人罢黜了吧。”李陆急得满头大汗。   杨珍晖也脸色不好:“若是真的这样,他可就是打江都县令和我们知府的脸。”   王恩没说话。   不论如何江芸的卷子他都要亲自看一眼,还是那句话,若是他的,那就是他的。   知府确实不能干涉提学官的选拔,但一封弹劾的奏折他肯定是要上的。   如此是非不分的提学官,也没必要在这里耽误他扬州的考生。   至于那些朝廷争斗,他的那把火能不能烧起来还是要看其他人的本事的。   岁考的成绩在六月二十号公布。   因为考的人非常多,加起来也有上千的人,而且要写两个黄榜。   一个是童生荣升秀才。   一个是秀才的六个等级。   “江芸过了!?”冯清阳失神说过。   “自然是过了的,写得多好啊,若是他都过不了,我看这次能过的人就不过了。”杨珍晖喜气洋洋说道。   冯清阳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司马亮。   司马亮和王恩正坐在上首,不咸不淡说着话。   “这批童生不错,想来能在乡试上崭露头角。”司马亮淡淡说道。   “上一任的知府也是兢兢业业的,不过是一次小小失误。”王恩无奈说道,“可见人的运气也是要一点的,一点点的错处一旦被人抓住了,那可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司马亮神色微动。   “李同知最是知道内情的。”王恩又说道。   李陆正在努力抄写黄榜,闻言虽然不解,但还是谨慎说道:“冯知府对文教还是很上心的,每年都会去书院勉励学子们,风吹雨淋,一点也不敢耽误。”   “你瞧,至少还是有一件事情做得对的。”王恩笑说着,“想来这又是他得以保全的重要原因。”   司马亮低头抿了一口茶。   —— ——   “你过了!而且在一等!”祝枝山激动说道,“我也是一等!还好还好,可以参加科考了。”   “梦晋,你也在第一等耶。”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地去扯张灵的袖子。   张灵看着挂在最后一行的名字。   “考不考试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一起考试去吧。”   唐伯虎懒洋洋嘲笑着:“他才不会呢……”   “可以试试。”张灵低声说道。   唐伯虎僵在原地,失声:“你说什么!”   张灵躲开他的视线,也挥开江芸芸的手,淡淡说道:“我去买酒去了,不要跟着我。”   一群人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许久没有回神。   “是只要有人靠近你,都会莫名想考试吗?”唐伯虎回过神来,古怪看着江芸芸,敬畏说道。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靠近他,故意去抓他的袖子:“那你考不考啊。”   唐伯虎连连后退,活见鬼一样摆手:“不要靠近我!” 第七十二章   京城内阁   三位内阁大臣团团坐着, 面露难色。   刚才司礼太监萧敬送来的陛下口谕。   ——陛下想要封寿宁伯为侯。   寿宁伯是谁,姓张名峦,字来瞻,号秀峰, 直隶兴济人, 是张皇后的外家, 也就是皇后的爹, 陛下的岳父。   临走前萧太监和气说道:“皇后娘娘自从生下皇子,日日难受, 陛下看得心疼, 咱家也跟着难受,这不还要去太医院请个院首来,可是不敢耽误了时间, 陛下交办之事, 诸位可要仔细慎思了。”   宫里的人大都是人精, 能走到司礼监的更是八百个心眼子。   萧敬跟在陛下身边多年, 长了一张白净笑脸, 见人三分笑, 说话慢条斯理,和朝臣关系大都不错, 内阁三位阁老见了他也都和颜悦色,不敢托大拿乔。   这句话什么意思,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刘吉, 刘健和徐溥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 直到门口有舍人经过这才回过神来。   “这事两位有何意见吗?”首辅刘吉开口询问道。   刘健冷哼一声:“太祖有言‘非社稷之功不得封’, 如今陛下却如此优待外戚、陛下登基那年封都督同知, 皇后有孕时又封寿宁伯,如今要册封太子了,便也要跟着进侯位了,此人既无政绩,也无武功,却一升再升,若是开了先河,朝堂上的蛀虫还不够多吗。”   徐溥咳嗽一声,低声说道:“希贤慎言,不过是授予虚衔,又不是实权爵位,算不上这么严重。”   “中宫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音讯,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有次出格之举也是情有可原的。”刘吉和着稀泥。   刘健脾气大,直接呛道:“外戚不得干政乃是祖训,寸功未立靠着皇后太子便能连连高升,说出去岂不是笑话陛下,笑话内阁,陛下登基五年,便已封侯,若是之后又有大喜,岂不是封无可封。”   徐溥揉了揉额头,敲了敲台面,打断他的话,凝声说道:“希贤,何必说气话呢,此事也并无你说的这么严重。”   “那张家兄弟整日在京城胡作非为,喝酒闹事,兵马司的人来诉苦几次了,巡城御史也上了这么多折子,可你看……”刘健大手一摊,牙根紧咬,紧跟着沉默下来。   陛下按下不发,便已经说明最大的问题。   在他心里始终是皇亲国戚,然后才是朝廷百官,最后才是黎民百姓。   对张家,陛下当真是一点也不想惩戒。   内阁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昨日陛下说想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太子乃朝政基石,册立太子便是稳定朝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册封张家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刘吉淡淡说道,“只是陛下敬重中宫,想要张家更进一步而已,封侯而已,给太子一个好看的外家。”   陛下对张家迁秩授官,宠遇之盛,长此以往,并非好事,众人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   因为这些事情和陛下争执,产生裂缝,得不偿失,众人嘴里说的再愤慨,但都不会付出实践。   “可这两年还未到就要再封侯……”刘健抿唇,“也太过了。”   刘吉顿了顿,声音倏地变轻:“我听说前几日深更半夜张家请了御医。”   张峦不过四十有七,真是家中顶梁,但他早些年读书熬坏了身子,为此宫中逢年过节就要赏赐燕窝人参。   “张伯在世尚能压制几分子嗣行事。”徐溥面露忧心之色。   刘健板着脸没说话。   刘吉扫过两位同僚,打破沉默:“那此事可要拟制可要顺带从内阁发出。”   今朝已经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内阁票拟,内监批红,缺一不可,如今内阁若是不出票拟,那司礼监就不能批红,想来这也是今日司礼太监萧敬亲自来的一个原因。   ——陛下很想要封张家为侯,你们内阁不要阻拦。   “若是陛下心意已决,我们也无法阻拦。”徐溥淡淡说道。   “外面的人又要骂我们是纸糊的内阁了。”刘健冷笑一声,“内阁若是不行劝诫之职,要我们内阁有何用。”   徐溥连连咳嗽。   刘吉脸色难看。宪宗初期内阁由万安、刘吉、刘珝三人把持。   人人都道首辅万安贪婪狡诈,次辅刘吉阴险刻毒,阁老刘珝夸夸其谈,三位辅臣放任陛下空虚国库、滥赐官爵,被愤怒的读书人讥讽为“纸糊三阁老”,其余六部尚书则是“泥塑六尚书”。   刘健板着脸,不为所动。   “希贤就是性子直,说话冲。”徐溥笑着打岔,把话题接了过来,“我们内阁有别的想法,自然也是要和陛下进言,只要我们内阁一心,自然不会有其余流言。”   刘吉紧绷着脸。   “那我们不如先上一个折子。”徐溥继续说着,“先看看陛下的口风。”   陛下到底是碍于皇后的面子,还是真的想给张家的荣耀,若是真的要给,那又是能坚决到如何地步。   一步步试探,总归能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刘吉淡淡嗯了一声:“那就麻烦时用先上个折子。”   徐溥温然可亲,也不计较刘吉的态度,只是含笑说道:“等我写好,还要请祐之兄参详。”   刘吉脸色好看了一些,便转身离开了。   刘健见人离开,冷哼一声:“时用就是脾气好,他这等人早就该退位让贤了,如此迟迟不走,简直耽误内阁办事。”   徐溥叹气,和气说道:“你且少说几句,他是前朝留下的人,对哈密问题也有见地,也没有你说的不堪,陛下登基前几年也颇为努力,劝谏过陛下远离小人,拒绝撰写祈雨祷文,之前灾异,也上书请求陛下修德政,还上书陈述国计民生的七件大事,作为首辅也是尽心尽职的。”   “不过是跟在时用后面拾人牙慧。”刘健油盐不进,淡淡说道。   徐溥叹气,好一会儿才说道:“他从前朝就在,党羽甚多,如今多事之秋,我们只有和平共处,朝堂才能平静,事情才办得下去。”   刘健生气想反驳,但碍于徐溥严肃的神色,便又忍着没说话。   出了门的刘吉越想越气,只恨刚才自己碍于面子竟没有大怒,担忧思及刘健那牛脾气,又怕事情闹大了。   陛下早就想让自己退位,给他的心尖人什么王恕、丘睿、黎淳等人让位置呢。   刘吉心里酸得不行。   他才不会如他们的意,他就要在这里死死坐着!   王恕那匹夫见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倒是整天惦记着让黎淳之流的老货来顶替自己的位置。   说起黎淳便又觉得来气,黎淳的那几个徒弟也忒不是东西了,明里暗里挤兑自己,上次冯忠的事情,他还未来得及回转,那李东阳和刘大夏就在皇帝面前穿他小鞋,然后急吼吼抬了自己人上来。   那个新扬州知府王恩真是水油不进的牛皮货,嘴上说的好听,还不是让那个黄毛小子做了案首,看着就晦气。   他不悦地想着,心里更加难受了。   大明当官的俸禄低,他们这些京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是一点油水也没有,就靠每年上京述职那些外放官的孝敬,现在没了扬州这么一大笔收入,那可真的是心痛。   刘吉想起此事还觉得愤愤不平,打了一辈子的鹰,竟然被一个小雏鹰给啄了,看我不折断你的小翅膀。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打算给司马亮再写一份信。   我不好过,黎淳和他的那些徒弟,一个也别想好过!   —— ——   江芸芸过了岁考,又浪了几天,在黎淳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一脸沉痛地坐回书房准备科考。   科考并不难,但它只能是岁考前二等的学生才能参加,但过了科考之后,这个身份不过期,考过一次就能一直参加乡试,所以从洪武累积到弘治,听说南直隶每年参加乡试的就有三四千,但录取之人不过一百人。   科考重在考察考生的读书天分和文字理解能力,语言运用水平,所以以活泼轻灵的小题为主。   黎淳正来黎循传的书房里,给江芸芸解释科考题目。   “这几年的考试大都是一两个字,又或一两句书,更有半句,或截搭等模样,这就需要考虑你对四书五经熟不熟悉。”黎淳说道,声音间夹杂着小孩的呼吸声。   祝枝山等人出门诗会去了,顾幺儿正抱着她的胳膊睡得小脸红扑扑的。   黎淳看向睡得香甜的顾幺儿,眉心一动。   江芸芸只好明目张胆用书盖住顾仕隆的小脸。   黎淳看了她一眼,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些对你反而有利,但因为只考一天,一道四书一道五经,你要考中案首,还是有些难度的。”黎淳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江芸芸认真点头:“题目越少,难度越大,拉不开差距,所以要字字珠玑,让人耳目一新,而且这场考试的人大都是是要参加乡试的,水平比我之前碰到的考生都要高,所以难度很高。”   黎淳看了她一眼,又说道:“最重要的是,提学官背后的人对我有些偏见。”   江芸芸眼睛一亮,身子前倾:“仔细说说。”   黎淳面无表情,高高举起戒尺。   江芸芸立马坐好,委屈巴巴说道:“明明是你先开口的。”   “我诈和一下你,你就凑过来,可见是一点读书的心也没有了。”黎淳放下戒尺,继续说道:“不必在此事上胆怯,坏了自己的心境,你只管好好考,这次扬州几个府的县令,扬州府的知府都会一起阅卷,你若是真的出色,也不会被人罢黜。”   江芸芸小心翼翼睨了他一眼,大声嘟囔着:“万一把我的第一给弄到第二了呢。”   黎淳眉眼低垂,没有说话。   书房内格外安静,自从黎循传带走了不少人,整个黎家都安静了不少,   好一会儿,黎淳淡淡说道:“不会有人坚持站在破船上的。”   江芸芸竖着耳朵企图听到更多的内幕消息。   ——好奇,实在太好奇了!   “好好读书,这几日整天往外跑什么?”黎淳没有继续刚才的话,反问道。   竖起的耳朵立马收了回来。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就是随便玩玩。”   黎淳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警觉地眯了眯眼:“老实交代。”   江芸芸动了动屁股,随后把顾幺儿无情推醒:“陪他出门玩。”   睡得迷迷瞪瞪的顾仕隆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玩,立马附和道:“玩,玩,出门玩!”   他刚一睁开眼,就和黎淳对了一眼,立马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着脑袋埋到江芸芸的胳膊肘下面,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黎淳面露糟心之色。   “咳咳。”江芸芸拍了拍顾仕隆的脑袋,想抓着他的脖子把人抓出来,奈何顾幺儿的饭不是白吃的,力气大得惊人,“年纪小,不懂事。”   黎淳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且少给我惹事,好好考试。”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等人走远了,顾仕隆这才那脑袋抽回来,小心翼翼张望着,随后松了一口气:“好可怕,你老师好可怕。”   江芸芸看着老师离开的背影,低下头,冷不丁问道:“你会写名字了吗?”   顾幺儿骄傲挺胸:“当然会!”   江芸芸不信:“你写写看。”   顾仕隆冷哼一声,立马抓了一支笔,用一种奇奇怪怪的姿势写了三只八爪鱼。   江芸芸沉默了。   顾仕隆骄傲:“还可以吧,我爹说他在我这个年纪可没我画得好。”   这三个字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鬼画符。   “不好看吗?”顾仕隆抓着毛笔,紧张问道。   江芸芸收回他的笔,严肃说道:“我觉得你还能写得更好,毕竟你以后可是堂堂大将军。”   顾仕隆闻言更加骄傲了。   “这个字还不够威武。”江芸芸话锋一转,自己在白纸上写下顾仕隆的名字。   顾仕隆趴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你的字看上去也很像大将军写的。”   “那你就跟着我练。”江芸芸哄道,“只要你每日能练习三张大字,我每五天就陪你玩一次沙盘演戏。”   顾仕隆眼睛一亮。   “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能跟别人说。”江芸芸压低声音说道。   顾仕隆连连点头:“好,我要保卫哈密卫,你当坏人!”   “可以。”   两人击掌,随后各自露出灿烂的笑来。   ——终于有人陪我一起玩!   ——背锅的人总算找到了!   —— ——   乡试三年一次,在八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所以科考一般都在七月初,果然六月底就发了个公告,七月一号科考。   科考算是筛选考试,一开始卡得非常严,但这位陛下登基以来对文人宽容,而且朝中文人多神童,所以这个科考就不在卡得这么严,只要你过了岁试,科考不太差劲,那便都能过了,但若是想要那个第一,也是要有些水平的。   扬州府的考生不少,之前岁考前二等都打算试一下,这一月都住在扬州府等待科试。   若是实在有事不能参加,可以直接去往应天府,在乡试之前的七月中旬会举行科试补考,这叫做录遗,如果童生在此之前捐了监生,也可以在录遗中补上名字,一起参加乡试。   所以这几日的扬州格外热闹,扔一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读书人。   唐伯虎自六月开始,虽然自己不考试,但是整日去诗会游荡,见了读书人都要凑上去聊几句,然后一到晚上就神神秘秘抓着江芸芸嘀咕。   “那个宝应县的人,什么自称神童,蠢得要死,你放心,不如你。”   “有个通州海门县的字写的不错,但文章不行。”   “仪真县有个老头,年纪不小了,但文章字都不错,我诈了诈,有些真才实学,但还是不如你。”   “今日好多人暗戳戳说你,你放心,我替你骂回去了。”   “他说你是肯定六元及第,骂那些人是蠢材,十有八九连科考都过不了。”张灵在一侧添油加醋说说道,“你看看他,多嚣张啊,我都听不下去了。”   江芸芸黑了脸。   “别听他胡说,我是说你就算不能六元及第,但肯定是状元。”唐伯虎低调解释着,一脸谦虚,“他们都是庸才,和你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可千万不要再拉扯你了,害你晦气了。”   江芸芸脸色已经难看得要命。   这两个根本没有区别,不亏是唐大狗,拉仇恨的水平也太在线了,一条活路也不给他。   这才出门几天,不知道给她找了多少仇家。   “我仔细看看了,就江都县的有几个人还不错。”徐祯卿也忍不住凑上去嘀咕着,“他们没露出真本事,也不知道具体深浅,你可要小心一点。”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不碍事,捞得到小三元那是我本事,捞不到能过科考那也是极好的。”   “科考肯定没问题!”唐伯虎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恶狠狠地瞪着他,随后目光一动,惊讶问道:“你扇子上的珍珠哪来的,好好看。”   唐伯虎骄傲挺胸:“从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手里赢来的。”   “这珠子很值钱吧。”江芸芸看了一眼珍珠,犹豫着摸了摸,“入手光滑,洁白无瑕。”   “听说他家是养珠的,在外面可能价值不菲,对他来说应该还行。”唐伯虎笑说着,“可惜了,他只带了一颗,不然我再赢一颗送给你。”   江芸芸摆手:“算了,我可不想分担你的仇恨。”   “还是我们芸哥儿谨慎啊。”张灵说着风凉话,“那人对你出言不敬,唐伯虎可是用你的名头给你狠狠出了风头,你要是再带上这颗珠子,那恨意就大了。”   江芸芸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少听他胡说。”唐伯虎盘着珍珠,不高兴说道,“我可是用正经手段赢过来的。”   科考那日,天色昏沉。   江芸芸早早起了床,因为考的人不多,所以检录时间也比平时晚半个时辰,顾幺儿昨日玩耍货玩得比较晚,怎么也爬不起来。   “算了,让他休息吧。”江芸芸对乐山说道。   乐山就不折腾顾幺儿了,笑说道:“那我送芸哥儿去考试。”   江芸芸摆手:“没必要,这条路我都走了这么多遍了,现在天色也早,我自己去,陈妈妈不是说要你和她一起出门买东西吗,你吃饭完就去找她吧。”   江芸芸吃好饭,空手去考试。   科试的东西也都是府衙准备的。   只是刚出了西侧门,后面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顾幺儿抱着长剑,闷声不吭地跑过来了,跑得跌跌撞撞的,看得人心惊胆战。   “你怎么睡醒了。”江芸芸惊讶问道。   顾幺儿脸都没洗,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眼睛都睁不开,但嘴里还是严肃说道:“我要护送你的。”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不需要,你去睡吧。”   “不要不要。”顾仕隆有着小孩的执拗,虽然自己还没睡醒,但不耽误推着江芸芸往外面走,“走走走,考试去,考第一,买糖糖。”   天色还未大亮,天色还是漆黑的夜色,这是天亮前最黑的一段时间。   小巷格外安静,大部分人门口都没有点蜡烛,江芸芸手里提着灯笼慢慢悠悠走着、幽幽的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路。   顾仕隆拖着沉重的脚步,眼睛只能开一条小缝,嘴里碎碎念着,不外乎等会考完吃什么。   还未到巷子口,外面主路上的光也跟着亮了起来,喧闹之声也顺着风飘了进来,六月的扬州热闹了一个月,今日则是更加热闹,毕竟今日之后扬州城可就没这么热闹了。   江芸芸吹灭了蜡烛,笑说着:“想吃什么,我请你吃个早饭。”   长街上的摊贩依次林立,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食物的香气也逐渐浓郁起来。   “想吃……”顾仕隆脚步突然一顿。   江芸芸不解,扭头去看:“想吃什么?”   顾仕隆一直懒懒拖着的长剑突然被握在手心,那双一直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眼睛也瞬间抬了起来。   他突然安静下来,手中长剑被他握在手心,一反以往的娇懒,那双浅色的眸子被不远处的晃动的日光一照,好似一直突然睡醒的小兽。   黑暗的角落里。   巷子口的拐角处。   慢慢出现几条被拉得的影子。   江芸芸被人包围了。   七月的天亮得快,但天际却有种冷沁沁的冷光,幽深的小巷内也跟着微微亮了起来。   那些人的身形缓缓清晰起来,穿着褐色麻衣,黑色靴子,身形高矮胖瘦,目光凶横,一步不动地盯着正中的两个小孩,好似成群结队的野狗,正露出贪婪猥琐的讥笑。   “这不是我们的小神童吗?”为首那个彪形大汉把手中的蒸饼往地上一扔,下巴微抬,用目光睨着江芸芸,神色倨傲不屑。   “今日您得留一只手在这里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得罪了。” 第七十三章   扬州城小巷纵横, 开明桥附近大都是居民,主街也因此格外热闹。   今日小巷里格外冷清,夏日的清晨,还未大亮的天色总是冷清清的, 雾蒙蒙的光落在屋檐下, 投射出一道道狭长斑驳的影子。   江芸芸和顾仕隆被人团团围住, 那群人好似恶犬一样团团围了过来。   “你去江家找人。”江芸芸拉着顾仕隆小声说道。   顾仕隆清醒过来, 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去找人干嘛?”   江芸芸现在有些头大,没想到小孩在现在还在犯轴:“不去找人, 你想挨打吗?”   顾仕隆看着逐渐把他围起来的人, 下巴一抬,傲气问道:“他们怎么可能打得过我?”   那群小混混立刻大笑起来。   “好猖狂的小子啊。”   “还没我腿高呢,断奶了没啊。”   “这剑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好大的排场啊。”   那些人大肆嘲笑着, 目光打量着面前两个小孩, 不屑肆意, 好像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   “我会保护你的!”顾仕隆一反之前的暴躁, 沉声说道。   小孩的目光太过认真, 那双总是懒懒散散耷拉着的眼眸在此刻闪着兴奋的光。   江芸芸呆怔,万万没想到:“你真的会武功?”   对于这个七八岁的小孩虽然整日抱着长剑, 但到底会不会武功这件事情,他们一直都抱着小孩子要面子的性格,虽然整日说自己厉害, 但大都以为是胡说八道,所以大家都默契得不当回事。   毕竟他才七八岁!   他甚至没有都穆腿高!   怎么可能会武功!   顾仕隆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会个屁, 拿把剑还真把自己当个葱了。”领头之人系着一条红腰带, 手指一直捏着腰带打转, 流里流气叫嚣着,“给我上。”   顾仕隆的剑鞘刷得一下抽了出来,剑光闪烁,所有人都下意识眯了眯眼。   江芸芸还未回过神来,就被顾仕隆推到角落里,小孩反手把剑鞘推给江芸芸。   “你躲一边去。”顾仕隆的那把长剑被他反手挽出一个剑花,虽说剑依旧没有举起来,却好似在一瞬间注入了劈山开海的力气,哪怕此刻晨曦微弱,也能翻山倒海。   铮亮光泽的长宽剑面,在熹光的牵引下好似有一瞬间得到了天道的助力。   玄铁打造的长剑在此刻终于露出真实的面目。   “好剑!给我抢过来。”红腰带的大当家兴奋大喊着,贪婪地看着顾仕隆手中的长剑,“我要了,这些好东西就该配我才是,何来浪费到你这个黄毛小儿手中。”   这把剑并不轻,又长又重,江芸芸有段时间好奇也跟着举了一会儿,但只拿着一炷香就觉得手酸。   顾仕隆除却吃饭睡觉便是一直抱着,唐伯虎等人摸一下都不肯。   今日他举起那把剑,江芸芸才发现,这把剑的重量对他而言其实并无区别。   他抱着,他拖着,他背着,乃至现在他抬起,那把比他还高的剑与他而言,轻如鸿毛。   “这把剑还没开封!”有个绿色腰带的人眼尖,看到刀锋某一边,立刻怪叫起来,“这小孩还挺会吹牛,这个人也抓起来,看看有没有赏钱。”   “哈哈哈,我刚才差点被他吓唬到了。”   “可不是,小孩刚才看我,还把我吓了一个哆嗦。”   江芸芸盯着绿腰带的人仔细看了看,瞧着像是个二头目。   顾仕隆并没有出声反驳,他手中的长剑凌空扫过,快到头顶的微光都不能在剑身上停留片刻,虹光黯黯,光纳日月,气排斗牛。   那把剑重重拍在其中一人的肩颈。   嘎达。   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细微的声音在热闹的小巷中一闪而过,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但随之而来的是长剑之下尖锐的叫声。   少年始磨剑,霜刃几来试   “揍你们,何须用开封的刀。”顾仕隆反手转着剑柄,把背后出其不意靠近自己的人重重击倒在地,傲然说道,“一只手就能让你们满地找牙。”   他说话的时间,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地下已经倒了三四个人。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万万没想到,这小孩说会武功,是真的会!!   ——不仅会,而且还这么高!!   “别跟这个小子纠缠,把那个大的打了。”   为首的老大神色明暗不定,大手一挥,指着江芸芸说道:“揍他。”   “哎。”江芸芸大惊,握紧手中的剑鞘,“怎么还欺软怕硬。”   她手中的剑鞘跟棍子一样来回捅着,毕竟也是常年锻炼的,身形还算敏锐,专门对着肚子,胸口戳,疼得人龇牙咧嘴,短时间内不敢近身。   ——这个剑鞘头好尖,捅人也怪疼的。   “你们欺负他干嘛!”顾仕隆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生气起来,手中的长剑虽未开封,可打起人也是有千斤之重,对着人就是哐哐几下。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小巷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不少家人听到动静,但都不敢出门张望。   江芸芸估摸着天色,苦着脸说道:“我考试要迟到了。”   顾仕隆从外面把江芸芸从里面捞出来,看着还不肯离开的人,歪头问道:“要死的还是活的?”   “娘的,这么嚣张,他今天不去考试也是我们赚了。”那老大冷笑着,“一条命一百两,留只手五百两,你不去考试可是三十两,你小子倒是值钱,呸。”   江芸芸冷不丁抬眸看向他,眯了眯眼:“那个人让我今日不去考试?”   他们没拿刀,留手的难度很大,但是这么多人围着她,不然她去考试却是绰绰有余。   看来这群小混混也没打算一开始就把事情闹出血来,留下她,大概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你一个小白脸这么嚣张,看什么啊,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老大被那黑漆漆的目光看得一激灵,恼怒道,“你得罪了这么多人,多少人要看你笑话,我今日打你也是替天行道。”   “放屁。”顾仕隆大怒,“我先打断你的牙!”   他上前一步,哪怕拿着一把长剑也好似一条滑溜溜的鱼,那些人伸着手却没能抓住他,只能看着他飞快跑到老大面前,举起长剑对着他的脸狠狠一击。   一口血顿时喷了出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老大竟然眼睛一闭,直接倒在地上。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别闹出人命。”她连忙说道。   顾仕隆握剑的手一扭,把捏着拳头冲上来的人直接横扫在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让了一步,那些人直接摔倒在红腰带身上。   “你们在干嘛!”巷子背后突然传来乐山的惊叫声,“我已经喊人了,我已经喊人了!”   那群人见大佬重伤,又连连受挫,现在还来人了,顿时没了主心骨,立马溃散开来。   江芸芸眼疾手快说道:“抓那个绿腰带的。”   顾仕隆眼疾手快,用长剑一勾一拉,那腰带瞬间四分五裂。   一条裤子也顺势掉了下来。   “哎,这……”江芸芸立马捂住眼睛,欲言又止。   那绿裤子人立马夹腿捂住:“耍流氓啊!!”   顾仕隆更是吃惊:“你腰带质量也太差了。”   那人没了裤子跑也跑不掉,直接被乐山抓了起来。   “周姨娘担心芸哥儿带着顾小童吃不饱,特意我送钱过来。”乐山喘着气说道,狠狠踹了踹绿腰带,庆幸说道,“还好是我出来了。”   “我要先去考试了。”江芸芸看了眼天色,凝声说道。   “那这几个人怎么办?”乐山问道。   “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绿腰带哀嚎着。   “芸哥儿手受伤了吗?”乐山这才发现衣服蹭起来脏脏的,手背不知何时蹭破了皮。   她本就白,这一擦伤显得血色凛凛的,瞧着格外狰狞。   “谁伤的你!”顾仕隆大怒,“我要把他头拧下来。”   江芸芸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没说话。   “这些人太过分了!”乐山也跟着格外生气,甚至是后怕,若是今日真的伤到芸哥儿,这次不能考试便算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么办!   “我带他们去找黎公,让他给你做主!”他愤愤说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要去打扰老师,你带他们去知府衙门,就跟他们说他们在小巷里聚众抢劫。”   乐山欲言又止。   江芸芸盯着乐山迷茫的眼睛,意味深长强调着:“记住,他们只是在聚众抢劫,行贼盗悍事,我们只是路过,不知道有没有今日考试的其他读书人受伤,要让衙门的人多加排查,你要让扬州城的人都警醒城中不安全的事情。”   乐山看着她安静的瞳仁,冷不丁回过神来:“好,我一定原封不动带到。”   “我没有抢劫其他人……呜呜呜。”   乐山直接捂着他嘴,脸上露出笑来,催促道:“还没听到钟声,芸哥儿快去考试吧,别迟到了。”   江芸芸点头离开,只是刚一转身离开,就看到顾仕隆紧跟着她脚后跟。   “跟着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你去帮着乐山,他一个人怎么搞得定。”   顾仕隆抱着长剑没说话。   江芸芸又低头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不高兴了?”她笑问道。   顾仕隆还是不说话。   江芸芸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要去考试了,你也不能跟我进去,自己去玩吧。”   顾仕隆还是踩着她脚后跟走路,好几次还差点踩到江芸芸的鞋子。   江芸芸叹气:“我可没得罪你。”   “就是你。”顾仕隆大声嘟囔着,眼尾一直睨着她,小脸挎着,写满了不高兴。   “我怎么得罪你了。”江芸芸不解。   “我是保护你的,我才不管其他人!”顾仕隆不高兴,“我强调过好几次了。”   “谁也不可以!”   “你为什么要一直赶我走。”   顾幺儿委屈极了,抱着长剑跟在她身后,低着头不说话,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连平日里最喜欢的早食都没提不起兴趣来。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随后停下脚步,摸着顾仕隆的脑袋,低声说道:“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   顾仕隆哼了一声:“就是你的问题,我就是保护你的,我就要一直跟着我。”   他话锋一转,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飞快说道:“我晚上要和你一起睡觉。”   江芸芸脸色一黑。   谁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顾仕隆听了鬼故事后竟然害怕一个人睡觉,这几天一直和乐山挤着一起睡觉。   “不行。”江芸芸断然拒绝。   顾仕隆小脸拉得更厉害了:“我可以打地铺。”   江芸芸充耳不闻。   “我要来不及了,你送我到门口,你就去买东西吃。”江芸芸把兜里的钱全都塞到他手里,然后撒腿就跑。   顾仕隆提着还没捂热的钱袋,呆了呆,然后下意识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哎,这不是我们小状元吗?是迟到了吗?”   “还有一炷香,快跑啊。”   “可别摔了,后面的顾小童跑起来也太可爱了吧。”   这条街上的商户对江芸芸都不陌生,见两个小孩你追我赶,便都跟着去看热闹。   “不对啊,我们小状元最是准时了,之前读书都早早走的,今日怎么会迟到。”买馒头的娘子不解嘟囔着。   江芸芸赶到贡院的时候,正看到衙门准备敲鼓关门,高声喊道:“等等,我还没进去。”   江都县的礼房外郎冯清阳眉心一动,立刻说道:“快关门,都过了。”   与此同时,他快步来到香炉前。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大喊:“幺儿!”   顾仕隆三步并作两步,整个人凌空跃起,踩了一下门口的石狮子,随后好似小炮弹一样冲出去。   “爷爷我来喽。”他嘻嘻笑着,然后飞快把人铲倒。   两人摔在地上,顾仕隆摔在冯清阳身上。   别看顾仕隆个子小,但是个敦实的小炮弹。   冯清阳一个文弱读书人,哪里禁得住,直接被压得少了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明明还有香,你想使坏是不是。”顾仕隆不悦说道。   “你是谁啊,怎么还是欺负我们外郎。”门口的衙役连忙上前救人。   顾仕隆下巴一跳:“我爹是顾溥,我是顾仕隆,我爹跟我说要做个大好人,这个人不是大好人,所以我现在死在除恶扬善。”   “你是顾将军的儿子。”衙役惊讶打量着。   江芸芸走到台阶下,快速说道:“你先给我搜身,我要去考试了,香还有剩余,我没迟到。”   她指了指一侧的香炉,镇定自若说道。   长长的一根线香如今还剩下拇指盖的长短。   “是提学官说结束的。”冯清阳挣扎说道。   “快点。”顾仕隆根本不听他的话,只是坐在他身上弹了弹,不高兴说道,“你们不要欺负我要保护的人。”   冯清阳疼得直叫,偏又推不开这小孩。   不少来送考的人都围了过来,对着门口的热闹指指点点。   “哎呦,哎呦我的祖宗。”有人连连说道,“快放了我们外郎。”   “时间没到便是还没结束。”江芸芸一脸镇定地站在卫兵面前,飞快脱了外跑,“检查。”   卫兵被她看了一眼,下意识开始搜身。   “不准不准……呜呜呜……”   顾幺儿捂着他的嘴,不高兴说道:“明明还有烟,怎么不行,把你舌头拔出来哦。”   “大胆,小小稚儿竟然欺负人。”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扬州知府王恩便先一步走了过来。   “我没有。”顾幺儿更不高兴了,指了指冯清阳,“我们路上碰到坏人了,好不容易才跑过来,香明明还有,可这个人不准我们进去!”   顾仕隆脆生生喊道。   王恩看了过来,一眼就看到江芸芸手背上的狰狞血痕,心中一惊:“扬州城也有强盗。”   “有的有的!”顾仕隆又蹦了起来。   “哎呦哎呦。”冯清阳疼的直哆嗦。   “祖宗耶,别蹦了,别蹦了,要命啊。”有人上前劝道。   王恩垂眸看了过来,看到狼狈的冯清阳,又看到眼睛亮晶晶的顾仕隆:“起来。”   顾仕隆和他四目相对,乖乖站起来。   ——这人看上去和黎公一样可怕。   他下意识贴着江芸芸的腿,整个人躲起来。   “小童快走开,我要搜身呢。”卫兵无奈说道。   顾仕隆只好躲到红柱子后面,只露出那根长长的长剑,团起来小小一只,一点也没有刚才嚣张的样子。   “可有受伤?”王恩看了过来。   江芸芸摇头。   王恩看了一眼还剩下一口气的香,淡淡说道:“搜好身就进去吧。”   卫兵一点也不想掺和这些事情,飞快搜好,然后就让开了。   江芸芸的位置在正中,掐着点进去时,还引起一阵喧嚣,只是众人还未来得及多想,外面的鼓声便一阵阵响起。   —— ——   “我扬州城戒备森严怎么会有贼。”李陆不悦说道。   衙役低声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江家的仆人已经带着人过来了,就在门口等着人,后面拉着一串人。”   “胡说八道。”李陆呵斥道,随后一顿,“谁家?”   “江家。”衙役挤眉弄眼,“引起好大的动静,现在扬州城议论纷纷,听说还伤到小神童了。”   “什么!”李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江芸!!”   “伤到哪了?”   “严重吗?”   “去考试了吗?”   衙役是个机灵人,偷偷说道:“已经派人去打听了。”   李陆急得团团走。   “还有谁知道此事?”   “江家仆人招摇过市应该都知道了吧。”衙役摸了摸脑袋,“外面跟着好多人看热闹。”   李陆沉默了片刻,随后直拍大腿:“奸诈啊,我就说那个江芸最是奸诈了,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家伙,他要是悄悄来,我还以为是真盗贼,他这么招摇,哪里是要我们抓盗贼啊,分明是给我们当木仓使啊。”   衙役不解:“什么意思啊。”   “老爷老爷,知府那边派人说扬州城内竟然有人拦路打劫,让我们立刻查明此事。”一个小格子衙役飞奔而来。   李陆大腿都拍青了。   “老爷,黎家那边来人了,说是要听案子,黎公亲自来了。”又有衙役跑进来说道。   “不好了,老爷,有不少府学的学生听说有盗贼,也要来看看。”   接二连三的噩耗传了过来,李同知眼前一黑,刚想晕倒躲事,年纪大的衙役一个健步冲了过去:“老爷莫晕。”   李陆人中火辣辣的疼,不得不醒过来。   老衙役满意点头:“老爷到底年轻,就是强壮。”   李陆神色幽幽:“是啊,人参吃多了。”   他被人簇拥着上了大堂,为首的那群人,有人晕着,有人跪着,还有人没穿裤子?!   “大胆。”他大怒。   那盗贼捂着下身,哭了起来:“有,有流氓。”   江家报案的人也很眼熟,小讨厌鬼身边的仆人。   外面前排站的人,那个面无表情被人扶着的老头,正是百闻不如一见,他求见好几次一次也没见到的黎淳。   ——老讨厌鬼。   在他边上有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正笑脸盈盈地看着他,桃花扇子摇来摇去。   ——大讨厌鬼!   李陆看着这一群人,只觉得自己才是误入狼群的小绵羊,被这些人看的腿都软了。   “还请老爷给我们家二公子做主。”乐山扑通一声跪下来,大声说道,“今日考试,经过陆家小巷,却遇见这些强盗,拦路抢钱,还伤了我们二公子的手,害得他差点无法考试。”   “这些小混混为非作歹,也不知道今日祸害了读书人,多亏了我们二公子机警,这才把这几人拦了下来,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为二公子主持正义,也好让那些读书人明白,扬州府绝不是纵容这些强盗的地方!”   “我没有,我不是。”   “冤枉啊。”   那些清醒的人连连喊冤。   李陆看他们的目光都温和了不少。   ——多想不开了,没事惹什么江芸。   ——他远远见了那个小煞星都是绕道走了。   ——这么蠢,也别怪我下手黑了。   “原来如此。”李陆立马大怒,“先杖责十大板。”   衙役上前,第一眼看到一脸血躺在地上昏迷的人,犹豫问道:“这人打吗?”   “这人是主谋!”乐山指认。   “那他怎么晕了。”李陆随口问道。   “自己摔的。”   “他们打得。”   李陆大脑都要烧干了,抬了抬眼,和乐山义正言辞的视线撞在一起,立马龇了龇牙。   “我们二公子柔弱极了,怎么会打人。”乐山振振有词。   “既然是自己摔的,就等他醒过来再打。”李陆见那个没穿裤子的还想说话,眼疾手快打断他的话。   ——这些小混混蠢就算了,我可不想在这里深究。   “你的裤子呢?”衙役又问着大庭广众有辱斯文的二当家。   二当家又哭了,嘴皮子哆嗦着:“他们脱我裤子。”   “没有,不是,乱说,你这裤子腰带都没有,自己走着走着掉了,与我们何干。”乐山三联否定,“证据在这里。”   二当家有苦难言。   一开始是有腰带的。   然后被人弄断了。   最后被这人扔了。   ——这群人,比他们还像强盗啊,他找谁说理去啊。   一顿大板打下来,哭天喊地,就连晕倒的大当家也醒过来。   乐山立马说道:“正好,醒得及时,一定是我们李同知断案如神,为民做主,天理昭昭,这人赶着来认错。”   李陆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看着迷茫的大当家摇了摇头:“主谋,十五大板。”   大当家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叉着脑袋按在地上。   “打我做什么,啊,我是无辜的,啊,这个江芸坏得很……”大当家被打得哀嚎连连。   “你怎么知道我们公子的名字。”乐山眼皮子一跳,立马追问,“你不是来抢劫的嘛?”   李陆眼皮子一跳。   他是不想要江芸好,但他不能在自己辖区内不好啊,这不是给他本就黯淡无光的前途雪上加霜嘛。   他惊堂木一拍,大怒道:“你怎么知道江芸的名字,还不速速招来,不然再打你三十大板。”   大当家沉默。   “我认识你,你不是李家巷的李大星吗?你这人不务正业,拉帮结派,平日里在街上晃晃便算了,今日竟然还欺负到科考的人身上,那可是县案首,府案首,衙门早早就叮嘱过你们这几日科举期间不要惹事,你们竟然顶风作案,真是胆大包天,几天的牢饭和三十大板是少不了的。”   李陆吓唬完,话锋一转,温和说道:“但我也知道,你也不是主动惹事的人,好端端怎么从城北到城南了,跨了这么远的地方,还去招惹读书人,你老实交代,我从轻处理,你就当为你自己和你的这些兄弟着想。”   “马上就要盛夏了,要是不小心在这里烂了皮肉,你们年纪再轻,烙下病根,甚至丢了性命也是不值得的。”李陆叹气说道,“你且好好想想。”   不少人被吓得眼泪连连,慌忙说道:“大哥,招了吧。”   “那人的钱也没都给我们,何必让兄弟们丢了性命。”   “我刚攒够钱想要去娶媳妇的,我不能死。”   那群人围着大当家哭天喊地。   大当家脸色沉重。   门外传来骚动之声。   大讨厌鬼唐伯虎摇着扇子,慢条斯理说道:“扬州学风浓郁,今日这群人刚在他们考试的时候出门抢钱,明日就赶在衙门里闹事,还是要严惩才是。”   “他们今日格外嚣张。”乐山暗戳戳说道。   “今日刚伤人,明日就刚杀人。”门口的叶相高声说道。   “不不不,我们不会这样的。”   “你不要胡说八道。”   李陆扫了一眼外面站着一圈人。   他看一眼都觉得头疼,都是刺头,一个比一个刺。   “若是不招,那就每人再打十大板。”他迁怒说道,“来人,打。”   “不要打我。”   “大哥!!”   “快说啊。”   “等等。”大当家冷汗淋漓,连声说道,“我说我说。”   李陆面无表情说道:“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错了,众人便再加十板子,他们的性命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大堂上自然又是哭天喊地。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外乡人找的我。”大当家低声说道,“但我不知道是谁,那人让我去巷子里堵人,说我要是要了他的命,就给我一百两,要是打断他的手,给我五十两,若是让他不去考试就给我三十两,现在只给了我三十两定金。”   人群哗然。   黎淳脸色大变。   因为科试不是大考,考的时间也短,又有枝山等人和他一起考试,若是他考累了,也有人能照顾一下,而且江芸的水平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并不担心,今早便和夫人一起去找人下棋。   他这个月总是莫名有些疲惫,大家一致劝着他到处走走,江芸更是积极,还要教他打什么太极拳,呼吸吐纳什么的,闹得他不得安生,时间久了他也跟着做了起来。   今日天气好,闹心的人也不在,他便也打算多走走。   谁知道马车刚出去没多久,耕桑就拦住马车说芸哥儿路上遇到强盗,还受了伤。   他大惊,连忙掉头回了城内,一路上也听到不少消息,等听到乐山带着强盗正大光明去衙门时才觉得不对劲,立马转头去了县衙。   老夫人连连摸着胸口,一脸着急:“也不知道芸哥儿伤得如何,真是可怜的孩子,这是招惹谁了。”   唐伯虎脸色格外难看。   “好恶毒!”李陆脸色大变,“岂有此理,如此凶恶,有违圣人之道,那些人长什么样子,来画师,给我画出画像,一定要找到始作俑者。”   衙役小声说道:“张书生今日去考试了。”   李陆露出为难之色。   “我来。”门口,唐伯虎大步走来,一向带笑的眉眼也没了笑意,“我来画。”   —— ——   江芸芸出考场的时候,祝枝山等人立马围了上来。   “我们一直等不到你,还以为你来不了了。”祝枝山一眼就看到她被胡乱裹起来的手背,“手怎么了?”   徐经也紧张说道:“你衣服怎么脏了,你摔了?”   张灵一脸严肃:“你怎么来的这么迟。”   “路上遇到强盗了,耽误了一会儿。”江芸芸简单说道。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扬州城内有流寇了?”祝枝山大惊。   “今日不是一直有卫兵巡逻吗?怎么还有贼人。”张灵不解。   徐经捧着江芸芸的手:“你的手伤得重不重?”   “这个盗贼冲我来。”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等会就知道是哪个山头的盗贼了。”   几人说话间,顾仕隆挤进来:“吃饭嘛吃饭嘛。”   江芸芸失笑:“我给你的钱没去买东西吃?”   顾仕隆摸了摸肚子:“吃完了,花完了。”   江芸芸扫了一眼,忍不住动了动眉:“可别再吃吐了。”   顾仕隆恼羞成怒:“我不会的,你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门口突然热闹起来,有几个衙门凶神恶煞冲了过来,在人群中扫视着,最后冲着几人而去,也不多话,塞了嘴巴,直接把人捆走。   剩下两个衙役没有跟着离开,反而站在贡院门口,面无表情站着,任谁来搭话都置之不理。   围观的众人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便本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心态,很快就散开了。   “这是怎么了?”徐经大惊失色。   江芸芸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眯了眯眼。   “这几人好眼熟。”张灵摸了摸下巴。   祝枝山敏锐:“不会和你的事情有关吧?”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最后摇了摇头:“不好说。”   背后突然传来马车疾驰而来的声音。   “芸哥儿,祝公子,张公子,徐公子,顾小童。”耕桑的声音响起。   马车停了下来,耕桑跳下马车,打量着江芸芸,随后长松一口气:“您没事真是万幸,黎公和老夫人听说您出事了,匆匆回来,一颗心都不敢松下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本不打算打扰老师的。”   耕桑严肃说道:“芸哥儿这样说可要伤黎公和夫人心了,您没事实在太好了,我们走吧。”   “去哪?”祝枝山问。   “去衙门。”耕桑脸上笑意敛下,扫了一眼门口的衙役,淡淡说道,“抓到幕后之人了。” 第七十四章   这个案子一开始还是对外的, 等李陆察觉到不对劲很快就把案子对内审理,不过黎淳唐伯虎等人碍于和江芸的关系,便也跟着走了进来。   黎淳入内前,沉默了片刻, 最后对着驾车的仆人低声说了几句。   仆人应声离开。   那边, 唐伯虎已经画好画了, 他画画极好, 画人尤为神似,那些小混混七嘴八舌说着那个中年人的样貌, 几经修改, 很快就画出一个中年男子的样子。   那人面容容长,脸颊凹陷,眉毛细长, 眼皮子耷拉着, 那不屑高傲的视线, 好似透过纸张也能看过来。   “好像啊!”大当家一见那画像就激动说道, “一模一样, 他当时就一直是这个死鬼样子的, 用鼻子看我们。”   李陆看着画像,摇了摇头:“不太认识。”   他是同知, 分管扬州府内的诸事务,民生商业等等都是他分管的,这些年来和城中各大富商关系极好, 这人开口就是一百两,可见来头不小。   他现在一见不是扬州商户乡绅家里人闹事, 也就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和他都有些关系, 若是真的被抓了, 他也为难。   黎老夫人也上前仔细看了看:“瞧着面生,乐山,你来看看,可是和芸哥儿有交集?”   乐山上前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笃定说道:“不认识,肯定没和芸哥儿见过面。”   “那人当日穿着灰色的长袍,腰间的腰带都是镶金戴玉的,老有钱了,脚蹬一双黑色边绣彩线的鞋子,看不上我那带泥的院子,走进来都格外勉强。”大当家嘟囔着,“瞧着是个富贵人家。”   “嗯,还是立领的,可时兴的样式了。”那个二当家比了一下领子,“竖着高,领子边上还镶了珍珠,还挺能打扮。”   唐伯虎冷不丁抬眸:“珍珠?”   “唐秀才可是有眉目。”李陆问道。   “好大一颗的珍珠啊。”二当家比划了一下大拇指,“又大又亮,瞧着就格外值钱,和外面卖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他目光一顿,指了指唐伯虎的扇坠:“和这个珠子一样好看,反正就是和市面上卖的不一样。”   珍珠在今朝格外抢手,自永乐十六年,苏禄国王曾进献给明太祖一颗重达七两五钱的巨大珍珠,号称‘罕古莫能有也’,珍珠之风越演越烈,甚至重过黄金。   产珠最有名的合浦,民间也一直有言:卖珠之人千百,产珠之池一。富者以多珠为荣,贫者以无珠为耻,乃至金子不如珠子。   唐伯虎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听说今年考生中有家中在养珍珠的。”   “应该有吗。”李陆想了想,“如今珍珠在民间格外受欢迎,两广水域宽阔,合适养殖,比如雷州府乐□□池,广州廉州青婴珠池,如今都在守珠池如太监手里,但这些都是贡珠,寻常人要是想要买珍珠,都是去养珠商人购买的,品质大都一般,我记得南直隶也有不少珠池,也有不少扬州人在南直隶做生意。”   “可有考生的名单?”一直不说话的黎淳淡淡问道。   李陆犹豫说道:“有是有,但如何能断定此事和家里养珠的人有关呢。”   “一颗好珠子外面买卖多贵啊。”乐山小声说道,“一个下人也带的起,若是偷抢的,如何敢光明正大带出来,十有八九来源正当,除了养珠子的人,谁家能把这么好的珠子赏给下人。”   李陆不想得罪读书人,只好委婉说道:“此事还是请知府回来再说吧。”   “等事情闹大了,有些人就该跑了。”黎淳抬眸,那双冷静的眼眸注视着面前之人,分析着,“事到如今,这事结不了案,你也不可能把这些人推出去,前期闹得这么沸沸扬扬,若是你们打算息事宁人,怕是要累计这次科考。”   李陆面色微变。   自来涉及科举便是大案,一旦上称那便是千金也压不下的。   “和我没关系,我真的是拿钱办事。”大当家和二当家连连喊冤,抱头痛哭,哭声震耳欲聋。   李陆被哭得脑袋疼,一眼又看到门口有鬼鬼祟祟的脑袋,大怒:“吵什么,闭嘴。”   两个小混混哭得更伤心了。   他只是出门抢个劫,怎么就被卷到科举事上了。   经历小心翼翼扯了扯李同知的袖子,小声说道:“刚才知府可是叫我们查明此案的。”   他看了一眼李陆,意味深长说道:“谁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抢了其他读书人啊,查一查,震一震,也好宽宽读书人的心啊。”   李陆看着他,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件事情只能是抢劫读书人。   这件事情只能是倒霉的江小童碰到穷凶极恶的坏人。   这件事情最坏最坏的结果只能是有人嫉妒江小童。   千万不能扩大此事,更不能被有心之人牵连到科举上,这才是最要命的。   哪一场科举案,不是杀得人头滚滚。   所以人是要赶紧抓起来的,因为一旦人跑了,事情可就控制不住了。   李陆越想越胆战心惊,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些惹事的读书人抓起来狠狠打一顿。   ——江芸年纪轻轻,手段雷霆,人还在考试,但是把所有人都安排了。   ——好歹毒啊,想害他。   他立刻觉得此事烫手起来,恨不得当场晕过去,逃避此事,可偏偏面前之人都虎视眈眈,不过转念一想,这件事充其量也不过是读书人只见的相互嫉妒,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我没有抢其他人啊。”   “我们都是无辜的啊。”   “够了,把他们都压到监牢里去。”李陆呵斥一声,对着衙役使了个眼色,“单独看起来,不要让他们鬼哭狼嚎,打扰到其他人。”   老衙役了然。   这是要把人隔离起来,不要他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准任何人看望。   “陈经历,去拿册子来。”李同知回过神来,冷静说道,“让人看到大门,让今日值守的衙役都准备好,再请个人去贡院门口等知府出来,一出来就把人请回来。”   登记考生的册子很快就被拿了过来。   黎淳并没有看,反而示意他人递给唐伯虎。   唐伯虎接了过来后直接看了起来,一炷香后,他抬头说道:“之前在诗会,有人对江芸出言不逊,我小小教训了一下,赢来了这颗珠子。”   他伸手指了指本子上的人:“就是这人。”   “曲水文。”李陆震了震,神色惊恐,“这是高邮县的大户啊,在广东养珠,不知怎么搭上南直隶守备太监的门路,在陛下登基第一年,上供祥瑞,就是一颗半黑的墨色珍珠,被陛下赐名‘天地分’,大肆褒奖了一番。”   “不可能是他。”李陆想了想,矢口否定着,“再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了。”   唐伯虎:“其他人没有和我们有……”   “是这个道理。”黎淳打断唐伯虎的话,淡淡说道,“把这次考试中和珍珠商有关的人都找出来,然后再请李同知把这幅画贴出去,就说此人涉及偷盗案,请认识的人及时来上报,若是提供人名和详细地址,赏钱一百文。”   李陆不解,苦思冥想:“这不是打草惊蛇了?”   黎淳沉默了片刻,只好继续解释道:“就是要如此。”   还是一侧的推官聪明,一点就透:“黎公打算看看那几个珍珠商家中的仆人哪个有异样。”   黎淳点头。   李同知还是有些犹豫。   这个曲家的门路不在他这里,是上一任扬州知府的,听说每年都孝敬很多钱,他眼看着就要争取过来了。   “这可是司马提学官的最后一年。”黎淳虽然没有抬眼,但好似一眼就看穿他的犹豫,意味深长说道,“他一个北直隶博野人在南直隶辛苦多年,总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就坏了仕途。”   李同知眼珠子一转,心中咯噔一声。   ——如今的内阁首辅刘吉也出身北直隶博野。   “是是是,这就去办。”   李陆自觉自己一个不过是小小的扬州同知,可不能随便得罪首辅。   “我带人去皇榜下面看着。”推官请命。   推官掌一府或一县的理刑名,赞计典,由吏部从二、三甲的庶吉士中铨选出机敏谨慎、精通试判之人。   “有劳了。”黎淳和颜悦色说道,“若是有嫌疑之人,不要冲动,让衙役上门,这些人刚雇凶打人,势必是穷凶极恶之辈,你且要小心。”   推官受宠若惊,一脸感动。   他带人走后,众人便坐在内堂枯等。   黎淳和黎老夫人巍然不动。   李陆急得来回走动,时不时朝外面张望着。   唐伯虎脸色凝重,捏着那颗珠子半晌没说话。   直到一个多时辰,门口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   “是回来了吗?”李陆起身走到门口看着。   “抓到了,抓到了。”推官快步走来,兴冲冲说道,“还好黎公提醒,这人果然凶恶,我们的人上门,他竟然还拿刀和我们对抗。”   他说话间,身边有一串人被押了进来。   为首那人穿着灰色的袍子,脚穿黑色金丝鞋,头戴的黑方巾上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在日光下流光溢彩,闪闪发光。   “好大的珠子。”李同知的视线忍不住朝着他头顶看去。   “唐秀才好本事。”推官举着画像,大喜,“一模一样。”   唐伯虎看了过来,果不其然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当时诗会跟在曲水文身边的人。   那曲管家一开始还挣扎,但几板子下去便也都招了。   “那个江芸如此嚣张,羞辱我家公子,我这才看不过去打算教训他一顿的。”   “要他命?不不,那话不过是开玩笑,只是不想要他们去考试罢了,我若是真的如此凶恶,直接找真的强盗才是,何必去找那些小混混。”   “我家公子不知情,都是我一人所为。”   李陆看着他的供词,悄悄去看黎淳。   黎淳眉眼低垂,没有说话。   “你一个高邮人,是怎么知道江小童会经过那条小巷的?还知道具体时间?”推官敏锐问道。   “这人如此高调,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至于时间我是叫小混混在小巷口等着的,没有知道一说。”曲管家解释着。   “你一个仆人有一百两银子?”推官又问。   “主家仁厚,逢年过节赏赐不少。”   “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你也愿意花了?”   曲管家面不改色:“主家对我有生养之恩,我便是送出自己的命也是愿意的。”   “如此,那就是刁奴行事,打他三十大板,流放一千里。”李陆说道。   “且慢。”唐伯虎开口说道,“这几人都是当日跟在曲水文身边的,不如都问问。”   李陆不悦:“这人都承认了,何必再消磨时间。”   “他当日都不在诗会,却知道江芸,而且当时江芸根本就不在,是我替他出的头,他好端端去找江芸,难道不奇怪吗?”   曲管家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唐寅,你如此桀骜不驯,迟早会惹出大麻烦,我何必早早找你麻烦,而且这事说来说去话头都是江芸,你把他吹得天下第一的模样,害的我家公子心态不稳,我自然想直接找他才了然。”   唐伯虎生气辩解着:“当日明明是他先出言不逊,我这才生气与我对诗,他技不如人输了,和江芸,和我有什么关系。”   曲管家不再说话,只是冷冷移开视线:“此事我已认罪,和我家公子没有一点关系,你们不要找他的麻烦。”   李陆目光又看向黎淳。   黎淳还是没有说话。   唐伯虎一张脸都气红了。   推官也有点束手无策。   毕竟现在盗贼那边只能指认这个管家,管家现在揽下所有事情,和曲公子到底有没有关系还真的不知道。   他是觉得不可能不知道,但又实在没有证据。   “仆从犯事,主家还是要来的。”黎淳终于开口,“去请那位曲公子来吧。”   “请我们公子做什么!”曲管家神色大变。   “因为要让他看看你给他惹下的大祸。”黎淳目光终于落在曲管家身上,淡淡说道,“主仆一体,你入了他家的姓,又是有名有姓的派头,想来是主家亲自抚养长大,算起来,也该让他送你最后一程。”   曲管家大惊。   李陆正想说话,突然被推官挤眉弄眼拉住了。   “如何是最后一面。”曲管家失声质问道。   “你说你只是想教训一下江芸,且不说如今江芸过了岁试,已经是秀才了,你找人殴打甚至想要谋害秀才,流放充军是少不得的。”   曲管家松了一口气。   黎淳话锋一转:“可你怎么知道你雇的人只欺负江芸一个小孩?”   “若是抢了很多人,甚至还伤了人,数罪并罚,罪责就不轻了。”   曲管家脸色大变:“我可没叫他们去找其他人的麻烦。”   黎淳嘴角微微勾起,讥笑着:“那些都是小混混,难道是什么守信的君子,答应你今日做这事,那便只做这个,这些打家劫舍的事情,做一件和做两件,做很多件有何区别。”   “那和我有何关系?”曲管家质问着。   “谁知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家公子水平差,想要多阻拦几个读书人,好让你家公子机会更大一点。”乐山大声讽刺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家公子自然能过。”曲管家大怒。   “你现在说什么都洗脱不了这群人很有可能还欺负其他人的事情。”黎淳冷笑一声。   曲管家脸色大变。   “是这个道理,你要怎么证明你只叫他们只拦江芸一人呢?”推官敏锐,立马追问道。   那人沉默了。   “去请人吧。”黎淳对着李陆说道,随后又对耕桑说道,“你亲自去接芸哥儿来这里。”   —— ——   江芸芸等人和曲水文是一起来到衙门的。   张灵一见到他,就在江芸芸耳边低声说道:“就是他,唐伯虎的扇坠就是从他手里拿到的,他家是做珍珠生意的,听说还搭上太监了,每年都要进贡。”   曲水文不太高,皮肤白皙细腻,穿着青色的长衫看上去很斯文。   “这人心气高,但水平不行。”张灵点评着。   说话间,曲水文一脸歉意地走了过来。   江芸芸用手肘示意张灵快闭嘴。   “真是对不起。”曲水文先一步道歉,“还好你没事,不然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祝枝山笑意不到眼睛,淡淡说道:“一个仆人都管不好,齐家都做不到,你觉得是要如何是好。”   那人被怼得说不出话来,神色讪讪。   “算了算了,先进去。”江芸芸安抚着。   曲水文便带着仆人匆匆走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他一见到跪在大堂里的曲管家就大声呵斥着,“你何必做这些事情呢。”   曲管家见了人就先红了眼:“我怎么能任由这些跳梁小丑欺负到您头上呢。”   唐伯虎抱臂冷笑一声,把扇坠珍珠扯下扔在地上:“你们技不如人,现在倒是会倒打一耙,可惜这颗无暇珍珠了。”   那颗珍珠蹦蹦跳跳,从曲水文面前闪过,最后蹦蹦跳跳到顾仕隆眼前。   他歪了歪脑袋,眼睛一亮,直接伸手在半空中接了过来,放在手心把玩。   “这事都过去了。”曲水文一脸沉重,“你糊涂啊,还好江秀才没有出事,不然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正看得起劲,突然察觉到一个视线,悄悄看了过去,正好和黎淳的视线对在一起。   两人四目相对。   黎淳的目光突然看向顾仕隆身上。   江芸芸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到上首的推官说道。   “什么没事,明明有其他人受伤!”推官义正言辞说道,随后一脸期待地看向黎淳,“不知还有谁受伤?”   黎淳低头没说话。   江芸芸秒懂,立马狠狠敲了敲顾幺儿的腰。   “啊。”   顾仕隆猝不及防,手里的珍珠一滑,重新滚落在地上,整个人要跳起来,但马上被江芸芸一把搂住。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只是路过,想要吃个早饭,好端端挨了一顿打。”江芸芸摸着他的脑袋叹气,“无妄之灾。”   顾幺儿想说自己可没有挨打,他可是哐哐哐打了好多人,可还没说话就感觉腰间又轻轻被扭了一下,只好哼次哼次抱着江芸芸的脖子,哼哼唧唧没说话。   “这不是你身边一直跟着的小孩吗?”曲水文质疑着。   “不是。”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镇远侯顾溥的儿子,娇生惯养,长这么大连棍子都没拿过,好端端挨了一顿打,我这可如何跟侯爷交代!”   “我也受伤了。”乐山机灵说道,露出手臂,“你看都青了。”   ——一个人绑小混混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   ——算起来也可以按到他们头上。   “这三人都和你认识,如何算是其他人。”曲水文辩解,“如此看来那群小混混确实没欺负其他人。”   “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欺负其他人,我只知道,他在我这里肆无忌惮打了三个人。”江芸芸一点也不怵,“那条巷子是民居,到处都是人,今日一大早却悄无声息,若是有人看到他们,难倒他们不会先下手为强去打他们。”   “可你没有证据。”曲水文不悦说道。   “是你没有证据。”江芸芸强调着,“是你的人找人来拦我考试,再者拦截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何必找这么多人,谁知道是不是还要做什么坏事,是你要到证明。你只给他们下了指令,指令是只拦了我一人。”   “可现在就你们一人报案。”曲水文坚持说道。   “他可不是我家的人。”江芸芸脑筋飞快转着,随后把顾幺儿推了出来,努了努嘴,“顾家的。”   曲水文一时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顾仕隆呆呆地看着她,突然瘪了瘪,肥嘟嘟的小脸气鼓鼓的,眼睛红彤彤的,大声说道:“我要和我爹说,你们欺负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李陆一听,眼皮子开始疯狂跳。   ——镇远侯顾溥也是陛下新宠,世代袭爵的家族。   ——惹!不!起!   “你啊,你啊。”李陆迁怒着曲家人,“小肚鸡肠,毫无作用,一个主家还约束不了仆人,这事我会禀告给提学官的,还有你,你,你,都给我充军去!”   “你这不公平,我要去南直隶告你们!”曲水文大声反驳着。   “如何不公平,你没有管好你的仆人,任由他祸害同窗,本就要流放一千里,如今还伤了其他人,充军并无问题。”推官一本正经说道。   “那和我有何关系!”曲水文大怒,“我如何管的住他们。”   大堂内一瞬间的安静,就连曲管家也抿了抿唇。   在角落里一直闹脾气的顾仕隆也忍不住去看他。   “你又不是蠢,你的仆人去做坏事,你怎么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现在看这人就觉得烦,觉得自己被嫌弃都是他的问题,大声说道,“你们还住在一起,你这么笨考什么科举啊。”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回来。   顾仕隆抽回自己的手,扭头不理她。   ——他再也不想和他说话!再也不!   曲水文沉默,随后话锋一转,态度温和下来,辩解着:“可我确实不知,而且顾公子是误伤啊,那些小混混十有八九就当成是江芸的书童了,算起来是一件事情。”   “一条都是居民的小巷,一个大清早怎么会无人经过?”黎淳抬眸,看着面前挣扎的读书人,面无表情问道。   “老爷,外面有一个妇人来报案,说今日早上她家夫君挑着蒸饼去卖,却在小巷中被人敲棍子,天亮才发现,不仅丢了钱和蒸饼,眼下还昏迷不醒,瞧着是不好了。”门口有衙役跑了进来,看了眼曲管家,又看了看江芸芸。   “就是江秀才出事的那条小巷。” 第七十五章   那个小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堂内的所有人却在此刻突然沉默了。   江芸芸这才反应过来,早上的那条小巷确实很是安静。   开明桥附近都是民居,四方街更是住满了扬州富户,她往常这么早出门读书, 就会有货郎挑着担子来售卖, 从吃食到头花, 有挑着担子的, 也有推着小车的,也有富户人家的仆人出门采购, 不说热闹, 至少人流不少。   可今日早上她被困的时间不短,路上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把人打的头破血流,任由他躺在地上等死……”   “这么冷的天, 我们找到的时候, 人都硬了。”   小妇人断断续续地哭诉着, 神色麻木。   “定是那伙盗贼谋财害命, 还请大人做主啊。”   李陆头疼, 看了一眼曲家主仆二人。   “要不把那个大当家叫过来问问?”推官小心翼翼说道。   这事的发展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 若是真的只拦了一个江芸就算了,毕竟江芸也去考试了, 顾家这位小孩瞧着也是生龙活虎的,这种小打小闹,把几个小混混处罚一下, 把曲家管家流放了,也就是各大三十大板, 左右都能安抚好。   可现在有一个无辜的百姓受此牵连, 瞧着还性命堪忧, 别的不说,曲家这回是把事情闹大了,这位曲公子怎么也脱不开了。   曲水文也想明白了此事,脸色发白。   曲管家立马说道:“那也是小混混的胡作为非,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小妇人那双泪沁沁的目光看了过来。   她还不知道之前的事情,只当是小混混闹事,她家夫君被牵连了。   李陆连忙摆了摆手:“去把那个李大星给我拉出来。”   李大星牢房的地板还没坐热,就有被人扯了出来。   他沿途问了几句,衙役一声不吭,他先是骂骂咧咧,然后哭唧唧喊冤。   “你今日早上可有打伤一个卖蒸饼的人?”李陆问道。   李大星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们早上虽然堵着路口,但绝对没与动手打人”   “可你早上不是吃着一个蒸饼过来吗?”顾仕隆不解问道,“你咬了几口还扔了。”   李大星想了想:“我今天很早就出门蹲人了,肚子也等饿了,确实有看到货郎挑着东西来,就问他买了一个,可真不好吃,粗粮的,又硬又干。”   “我家夫君卖的就是粗粮,粗粮顶饱,吃了一个饼再加一碗水,就可以一早上不吃饭了。”小妇人哭哭啼啼说道,“原来是你打得他,你这个尽天良的王八蛋,好狠的心啊。”   李大星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哎哎了好几下。   “哎哎,你再打我,我要打你了。”   “你打死我算了,你把我家夫君打成这样。”   “拦着拦着,不要在大堂喧闹。”李陆头都大了,连连摆手,“那个卖饼的货郎长什么样子的?”   李大星谨慎说道:“那日天黑,我是闻到香味才让小弟把人拦下的,我哪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的。”   推官厉声说道:“还要狡辩,你可要仔细想想,可别死到临头才后悔。”   李大星回过神来,大喊冤枉:“真的没看见啊,我也没有打人啊,我打他干嘛啊,他又没冲上来给江小童出头,他好端端走着,我打他干嘛,要是发出动静,把江小童吓跑了,我不是拿不到钱了吗。”   李陆觉得非常有道理,就去看推官。   推官眉心紧皱。   他就有去看黎淳。   黎淳眉眼低垂,一脸不好相处的样子。   他只好去看唐伯虎等人。   这些人瞧着也不知所以然。   “你守在巷子口的小弟为什么在你被打的时候没冲出来救你?”江芸芸出声问道。   李大星摸了摸脑袋,嘻嘻说道:“我们都是酒肉朋友,我挨打了,他们肯定是跑了啊,怎么会跑过来和我一起挨揍呢。”   “你夫君是在哪里被打伤的?”江芸芸又去问那个小妇人。   “就陈家豆腐家后院的岔路口,墙边上还有一棵桂花树。”小妇人抽泣说道。   “你在那里安排人了吗?”江芸芸去看李大星。   李大星仔细想了想:“确实在一颗桂花树的岔路口安排了几个人,那个岔路四通八达的,我怕你跑了,每个岔路口都留了一两个人。”   “那些人叫什么名字?请他们来衙门一趟。”江芸芸抬眸对着李陆说道,“若真的不是他,那就说明当日在小巷中有第三人。”   李陆大吃一惊:“如何得知?”   江芸芸去看曲管家。   “你再不老实交代,你家公子只怕连功名都保不住了。”   曲家主仆二人脸色大变。   李大星贱兮兮说道:“这不是那个鼻孔看天空的大管家吗?怎么现在和我一样惨啊。”   曲管家脸色青白交加。   “你是高邮人,来扬州次数多吗?”江芸芸问。   曲管家梗着脖子说道:“陪公子考试来过几次。”   “这么说来你对扬州也不太熟悉?”江芸芸继续问道。   曲管家冷笑一声:“之前的扬州官府我自然是熟悉的、”   江芸芸指了指李大星:“那你也认识这样的小混混,知道去哪里找他们?”   曲管家沉默了。   推官焕然大悟。   “对啊,你怎么会知道去哪里找他们?”他惊讶追问道,“这些人最是滑头,如今正在考试,他们被三申五令待在家里,按理不会出门惹事,一旦被抓到,按照我们知府的脾气,打板子都是轻的。”   李大星也回过神来,抱怨着:“是啊,我这几天可都是大门紧闭,若不是这人敲门,还给我开价一百两银子,而且跟我说是个小孩,好欺负得很,我才不会出头呢。”   李陆简直被气笑了,衙役立马呵斥道:“少说几句,可没和你说话。”   李大星讪讪闭上嘴。   “你还不老实交代。”李陆又惊又怒,看向曲管家,“你可别糊涂,这事都闹成这样了,你要是想简单掩过去肯定是不行的,你怕是不知道我们知府的脾气,小心牵连你主家。”   曲管家看了一眼曲水文。   “到底怎么回事?”曲水文神色抽动,最后忍不住低声质问道,“你,你说啊。”   曲管家叹气:“那日回来您不太高兴,我去找聪儿问,才知道您是在诗会上受了欺负,那些人不是说着那个唐寅,就是说那个江芸,说他们狂傲,欺负你,不把你放在眼里,还让你当众丢脸。”   唐伯虎欲言又止。   祝枝山拉了拉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唐寅我是早早就听说过的,是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子,这样的人也敢下您的面子,迟早会栽跟头,那个江芸这几日我也一直听着,只说是个神童,人人都说他是小状元,但是能和唐寅玩在一起的人,能有多大的出息。”   “咳咳。”李陆睨了江芸一眼,又看了一眼黎淳一眼,“长话短说,你就说你是如何知道这个人的?”   “那天我在酒楼打听江芸的消息,有个人上前和我攀谈。”   —— ——   “你也打听江芸,那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那人穿着浅蓝色的衣袍,留着八字胡须,说起来话来格外和蔼。   “怎么说?”曲管家眼睛一亮。   “这人目中无人,和那群苏州来的人整日欺负我们扬州人,还拿着什么种田手册就知道糊弄那些泥腿子,之前还挑衅前任知府,借着自己老师的关系,把人弄下去了,我们扬州人都看她可不爽了。”   曲管家到底也是见多识广,闻言,故作不解问道:“那你们都没反应。”   “哪能啊,人家奔着六元及第去了,这么多人给她保驾护航,谁敢说话啊。”那人叹气,“我们就是普通读书人,哪里敢出面啊。”   “你是说这人的考试有水?”曲管家敏锐问道。   那人连连摆手,目光警觉:“我可没说。”   “他只学了一年,拜师前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现在竟然能一连拿两个案首,你就说你信不信,现在,眼睁睁看着他要真的开始考科举了,我就郁郁不平,要是他后日不能去考试就好了,也该给点教训,如此嚣张。”那人忍不住又低声说道,“算了,这样的人,我们扬州人可惹不起,就是不知道又有谁要遭殃了。”   “什么遭殃?”曲管家忍不住问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曲管家叹气,塞了一锭银子过去:“好兄弟,你就说吧,我家中也有读书人,你这样弄得我也慌张。”   “我也是听说的,之前考试中有个人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好,涂改可就差一个,按理就是比他出色,可你看看,案首还是他。”那人小声说道,“我们扬州府里的人都习惯了,就不知其他府县的人能不能讨到好,若是水平好些,被他知道了,直接把你……”   —— ——   李陆听得头都大了,大怒:“什么遭不遭殃?人江秀才清清白白自己考上去的,那些多卷子你都看不到啊,写得多好啊,我都拿回家给我那不争气的小孩看了,胡说八道什么!”   “怎么可能?”曲管家认死理,“这人只学了一年,一年时间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说不定是找人代写的,我听说他老师的状元。”   江芸芸皱了皱眉。   对面的黎淳依旧巍然不动。   “胡,胡说八道!”李陆吓得嘴巴都瓢了一下,眼珠子往两边着急徘徊了一下,急得嘴巴都要冒泡了,“我跟你说,人就是神童,神童你懂不懂!”   “什么神童。”曲管家梗着脖子说道,“说不得就是作弊,才弄出来的名头,不然为何之前都是名声不显,现在突然声名鹊起。”   李陆人都听傻了,事情走向到这个地步,简直是出人意料。   “哎,你且给我小心说话。”他呵斥道,只好火急火燎转移话题,“那人的样貌你还记得吗?赶紧画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妖言惑众。”   曲管家抬头,冷笑一声:“若是没有问题,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李陆气得眼睛一黑,大声说道:“我慌张,我能不慌吗?真是猪脑壳死不开窍,你说你嫉妒人就嫉妒人,江芸这考试水平确实是有遭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嫉妒的,但你好端端给我扯什么科举舞弊,你不要命,我不要了吗?你个蠢货,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别人把你当木仓使,你倒是屁颠屁颠送上去,你蠢不蠢,别人没用厨子做大菜,荤素一锅熬,你是没用脑子想事情,是非不分啊,你这个蠢出天的王八,我真是再听你说一句都嫌晦气。”   曲管家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惊呆在原地。   顾仕隆悄悄哇了一声,把那几句俚语放在嘴里过了一遍,觉得今天是学到东西了!   “让张秀才来画画,我倒要看看是那个王八敢在我们扬州池子里打滚。”李陆又气又急,冷笑一声,口不择言骂道。   推官小声说道:“刚才是唐秀才画的。”   李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好看向面无表情的唐伯虎等人。   “我画。”唐伯虎先一步说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嚣张。”   没多久,在曲管家的描述下画出一人的模样。   “是这样吗?”唐伯虎问道。   曲管家看了一眼,点头:“略有几分相似,但又有种说不出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唐伯虎皱眉。   曲管家看着那画像仔细想了想:“说不出来,就是有点像又有点不像,眉宇间有点像。”   “到底哪里不像?”唐伯虎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也有点不记得那人了,那日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上,而且那人也总是低头,我记不清了。”   李陆警觉:“这人不会是你编造出来的吧,若是找不到这人,这么大的罪责可就你一个人担着了。”   “不可能。”曲水文矢口否认。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他与你说过?”祝枝山敏锐问道。   曲水文眉心紧皱。   “我那日归家迟,我与公子说路上遇到一人。”曲管家解释着,“但我没有说其他的。”   “那和这个有些相似的人,诸位可有认识的。”唐伯虎把画放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   李陆和推官齐齐摇头:“不认识,不若还是贴出去寻人,再请推官去榜下看人。”   “不必了。”门口突然传来王恩的声音。   “书门巷出人命了。”王恩大步走来,身后跟着跑的满脸通红的人,“你去看看和画像上的人想不想。”   那衙役小跑着前进,仔细看了看,随后惊讶说道:“有点像,但又有点不想,不过眉宇间特别像,说不来,但我感觉就是这个人。”   江芸芸回过神来,喃喃说道:“易容?”   “书门巷有不少旁门左道的人住着,脸上做点手脚也很正常。”王恩沉默说道,“把这个盗贼,还有曲家的人都压下去关起来,不准他人探望。”   “曲公子,这几日不要离开客栈。”   “今日之事还请您守口如瓶,来人,送这位小娘子归家。”   “你们几人……”王恩有条不紊吩咐下去,最后看下唐伯虎等人,“先去门口等着。”   顾仕隆本不愿意走,唐伯虎和祝枝山对视一眼,一人一边把人抬走了。   原本还拥挤的大堂很快就空空荡荡起来。   王恩沉默着,最后又对着李陆说道:“上吊死的那人也是读书人,考了十来年的乡试都没考中,难免心生嫉妒,但人也死了,就当事了,曲家人是逃不过的,曲公子是否知情难说,但到底是管家不力,那群小混混也正好杀鸡儆猴,免得其余人动了歪心思,那货郎到时候让曲家和小混混各出一半的钱。”   李陆不明所以,只好哼次哼次点头。   ——他不明白,这话跟他说干嘛,他是知府,直接自己判案不就得了。   王恩见李陆这样懵懂无知的样子,不由在心中心中叹气。   “那不知,江秀才……”还是推官机敏,接下来问道。   一直不说话的黎淳终于抬眸,他看向对面的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敏锐看了过来。   “江秀才今日确实受了惊吓,但人死不能复生,他自己害怕上吊也是罪有应得,曲家和那些小混混我自然也是重重惩罚。”王恩看了过去,和气说道,“你可有其他想法?”   江芸芸沉默了,悄悄用眼尾去睨老师,去发现老师并无任何异样,又看着大堂内的王恩,好一会儿才说道:“没有。”   “江秀才心胸宽广。”王恩笑说着,“科举之路艰难,有些人不走正途,整日邪门歪道,自会有在别的地方露出马脚。”   江芸芸见老师还是没有反应,便也跟着点头。   “但此事已经闹大,外面沸沸扬扬都在说这个事情。”王恩话锋一转。   江芸芸心跳微微加快。   “只怕不能简单了结。”王恩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她站在高大旷阔的正堂,好似第一次才发现这个正堂格外空旷,她站在这里,四面八方的风便吹了过来,案桌上压着几张画像在飘动。   她有一瞬间,觉得这件事情真的没意思。   有人想要害她,她却找不到这人。   现在此事又要被压了下来,因为她不过是小小的读书人,再大的问题,也执拗不过头顶的那一面面牌匾。   一个案子若是简单,就不会让知府从贡院匆匆赶回来了。   “妒人之能,幸人之失,庸人之行,何来自扰。”一直不说话的黎淳终于开口,“江芸自随我读书,风雨无阻,春来寒往,不曾歇过一日,得徒如此,是我之幸。”   王恩点头:“我早有听闻江秀才读书的勤勉,当真是读书人的榜样。”   黎淳的目光看向江芸芸,沉默却也温和。   “他的文章想来在扬州城内至今也有流传。”他起身,淡淡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王知府会给我们一个公道的。”   王恩嘴角微微抿起。   “走,我们归家。”黎淳看着江芸芸,轻声说道。   江芸芸便朝着他走了过去。   “江秀才乃是真才实学考过来的,问心无愧,又何惧其他呢?”王恩低声说道。   江芸芸想说话,却被黎淳拍了拍手背。   “就是因为……”黎淳握紧江芸的手,“问、心、无、愧。”   扬州府衙众人看着黎家人带着江芸上了马车。   王恩叹气。   “怎么了?”李陆迷迷糊糊问道。   王恩背着手站在大堂上,感受着夏日闷热的风吹了过来,匆匆赶路而来的燥热也随之被吹走。   他听着源源不断送来的消息,便知道此事怕是不简单,又听说找到了一个受伤的货郎,这才觉得此事大概是要闹大了,这才匆匆赶了回来,还未入内就看到有人报案说书门巷有书生上吊自杀了。   早些日子,在他上任扬州府前,这个地方不是好呆的。   今日司马亮盯着江芸的卷子出神了好几次,他便觉得不对劲。   又或者更早前,他在京城的邸报中看过的种种时机。   他做官多年,自有他的敏锐。   “知府怎么回来得如此匆忙?”李陆小心翼翼问道。   王恩回过神来,侧首去看李陆,好一会儿才说道:“提早感受一下。”   “感受什么?”李陆还是不明白。   王恩伸手,手指缓缓握紧,面容似笑非笑,却又好似带着一丝冰冷:“京城的风。”   李陆一头雾水,只是还没说话,就听到王恩说道:“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上了马车,江芸芸忍不住说道:“知府是打算再考验我?”   黎淳只是点了点头。   “再考教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江芸芸嘟囔着,“我才不怕。”   黎淳笑了笑:“你为何要去证明是你的问题?”   “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为官大忌:问心无愧。”黎淳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不解。   “你今日吃了一个包子,但餐盘上就是少了两个,你问心无愧,流言却不会少。”黎老夫人解释着,“你的问心无愧只能对你自己,却不能对外人。”   “那我要怎么证明我只吃了一个包子?”江芸芸拧眉问道。   黎老夫人笑了起来:“傻孩子,你要让他们证明,你只吃了一个包子。”   江芸芸呆呆地看着她,随后突然眼睛一亮。   “不管是不是有人想要牵扯到科举舞弊上,可目前你只涉及了小混混打劫一事,你已经把小混混交上去了,你做得很好,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谁也挑不出错来。”金旻温和说道,“其余事情和你没关系,若是有人想要拉你下水,那是其他人要去证明,我们不要主动牵扯其中,又或者自认问心无愧,傻乎乎地入了局。”   江芸芸想了想,虚心求问:“那个小妇人,老师为什么要找过来啊?”   那个带小妇人来的人,分明是黎家的仆人。   黎淳眼皮子一抬,扫了她一眼:“你倒是敏锐。”   “因为污蔑你的,我也不能让他好过。”他淡淡说道,“你前脚找到曲家人,后脚找到那个小妇人,背后之人自然就慌了。”   “所以人不是自杀的?”江芸芸猜测道。   “是不是自杀不重要。”黎淳看向江芸芸,“你要学会去看更远的地方,你和你师娘下棋都可以下一步想十步,为何在此刻却没有这样的远见。”   江芸芸呐呐地没说话。   “那个人还有后招。”她沉下心来,仔细想着,最后小心翼翼说道。   黎淳没说话。   江芸芸只好一个人坐在那里苦思冥想。   该有后招的,不然那个书生也不会死得这么及时。   至于那些后招,今日隐晦中隐约可以猜测,大概是科举舞弊有关。   所以王恩想要提早再一次考核他,把此事草草掩过去。   但老师拒绝了。   因为老师……想要找到背后的人。   江芸芸想得出神。   “唐伯虎呢?”黎淳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回过神来:“不知道,许是先回家了。”   黎淳淡淡说道:“我是不是与你说过,少和他来往。”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狂妄自负之人,迟早害人害己。”黎淳叹气,“今日这事便是他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江芸芸欲言又止。   黎淳没有继续说下去,叹气说道:“早上可是有哪里受伤?”   江芸芸动了动左手:“就左手受伤了,是我不小心蹭到的,不碍事。”   “不过,没想到,幺儿真的会武功。”她眨了眨眼,“而且很厉害!”   黎淳笑了笑:“这有什么惊讶的,顾家自太祖时便是武功起家,他爹说过他非常有武学天赋,还不会自己吃饭时就已经能自己耍棍子了。”   江芸芸似懂非懂:“反正就很厉害,我之前一直以为他说要保护是开玩笑的。”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驾车的耕桑惊讶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江芸芸掀开帘子,唐伯虎正站在门口,低着头,神色凝重。   “唐伯虎。”她跳下马车,“你怎么在这里,枝山他们呢?”   “我让他们先回徐经的客栈了。”唐伯虎耷眉拉眼,瞧着闷闷不乐的,“今日这事都是我给你惹的麻烦,我是来道歉的。”   江芸芸看着他,又想回头看看老师,偏老师坐在马车内没有动静,顿时觉得爪麻。   “我……”她话锋一转,大声说道,“确实,你这嘴也太能拉仇恨了。”   唐伯虎只是低头叹气,那点张扬嚣张的得意在此刻消失得烟消云散,瞧着连尾巴都耷拉下来了。   “以后还是低调一点。”她顿了顿,对唐伯虎眨了眨眼。   唐伯虎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江芸芸那双漆黑的大眼珠亮晶晶的,好似会说话一眼。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狡黠聪慧,看人的视线笑脸盈盈的。   只要和他认识,从来没有不喜欢他的。   “我,一定改。”唐伯虎目光一转,看到她包的严实实的手,沉痛说道。   江芸芸满意点头,对着车窗,大声说道:“孺子可教。”   马车内,黎淳冷笑一声:“没用的胳膊肘。”   —— ——   曲家那个管家直接被充军流放,曲家罚款一百两。   混混头子也被打了三十大板,流放三千里,罚金三十两,剩下的小混混都一个个被抓起来打了二十大板,吃了七天牢饭。   被误伤的货郎也得到了救治。   这事处理的很快,第二天衙门就出了公告,定性为小混混闹事。   曲家的事被一笔带过,只是曲家那位公子因管教不力,这次考试成绩罢黜,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大家义愤填膺小混混们太嚣张了,欺负小孩不说,还打伤了人。   一件沸沸扬扬的事情,很快就归于平静。   大家都等着过几日的科考的成绩公布。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江芸芸却无暇顾忌此事,因为她正举着糖葫芦哄小朋友。   顾仕隆还在生气!   虽然生气,但是不耽误每天跟着她回家,跟着她上下学,就是不和她说话,见了她就是小脸气鼓鼓的。   “真不吃?”江芸芸拧眉,“很好吃的,里面不是山楂,我找张叔做了橘子,李子,外面都没得卖了。”   顾仕隆小小一只坐在椅子上,抱着长长的剑,背对着她,一声不吭。   “那我自己吃了。”江芸芸说道。   顾仕隆耳朵动了动,却不见江芸芸继续来哄他,反而耳边传来糖块细碎的声音。   “你,你吃了!”他愤怒地扭头质问。   甜甜的糖葫芦被塞进嘴里。   “没吃呢,我吃这个麦芽糖。”江芸芸笑说着,“我当时也是情况所迫,怕坏人不能绳之以法。”   她举起自己的手,委屈说道:“我不是受伤了吗?想要讨个公道吗。”   “别生气了,顾小将军,顾幺儿。”   顾仕隆捧着糖葫芦,睨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手,重重咬着糖葫芦,脸色松动了不少。   “我就是想抬一下你爹的名声吓唬吓唬他们。”江芸芸又说,“好幺儿,别生气了,回头我请你吃饭。”   顾仕隆多乖的小孩啊,一串糖葫芦吃完,气也就消了不少,又见他对自己这么温柔,心理也没了脾气,哼哼唧唧了一声,然后说道:“原谅你了。”   “你可真是大好人啊。”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夸张喟叹道。   顾仕隆骄傲舔了舔糖渣:“那我能再吃一串吗?”   江芸芸无情拒绝。   “你果然都是骗我的。”顾幺儿抱臂,生气说道。   江芸芸终于哄好了人,正准备慢慢悠悠回去写几套卷子,门口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有人举报你科举舞弊。”门口,祝枝山满头大汗,着急说道,“我们要不要先和黎公商量一下。” 第七十六章   这事江芸芸早有预感, 所以神色自若站起来阻止道:“不用和老师说。”   祝枝山惊讶,打量着她的神色,惊疑问道:“你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江芸芸摇头。   “那你怎么不着急?”祝枝山不解问道。   “因为有一个伟人说过‘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敌疲我打, 敌退我追’, 现在敌人刚进来, 我照着兵书来,那应该是退一步的。”江芸芸故作深沉地说道。   祝枝山摸了摸脑袋:“哪个伟人?瞧着是个兵家, 你不会真的打算以后去兵部吧, 又开始看兵家的书,是真的一点也不怕黎公打你手心啊。”   “那人确实打仗很厉害。”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话锋一转, “是谁举报我啊?怎么举报的, 你说来我听听。”   祝枝山见她这么淡定, 慌乱的思绪也跟着冷静下来, 无奈说道:“你怎么瞧着像是在看别人的事情。”   江芸芸笑说着:“知彼知己, 百战不殆, 我如今已经知己,就要看看彼方到底是什么来路了。”   —— ——   原来今日一大早有四个读书人敲响贡院门口的大鼓, 直言科举不公,想要督学彻查扬州的两场科举——县试和府试。   司马亮带着各家学院的山长,批改卷子批得头晕眼花, 一开始只囫囵听到一点来由,就打发了人请王恩去看看。   王恩一出现, 谁知道那群学生就更激动了。   “王知府就是第一不公之人。”   “我们只等提学才开口。”   “坚决维护考场清白。”   王恩没说话, 却也没有一如既往地笑着, 只是眉眼半耷拉着,看着台阶下义愤填膺的读书人,神色冷淡:“你们可知科举舞弊的严重性?”   “我们自然知道。”为首那个年轻人大胆注视着王恩,冷笑一声,“只怕是知府不知道。”   王恩看着年轻人无畏的瞳仁。   他总是笑眯眯的,眉眼弯弯,加上肤色白皙,身形修长,眉宇间总是和气,总有种这人很好说话的错觉,可此刻他不在笑了,眼尾耷拉着,那点温和便也跟着消失不见,瞧着格外冷冽怵人。   那为首的年轻人触及他的视线,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我记得你。”王恩开口,“你是仪真县为真书院的读书人,姓程名华,八岁开始读书,如今也读了十年。”   为首那人被点了名字,有些惊诧自己竟然会被王恩记住。   “至于你,丁时文,同是仪真县的人,你家境贫寒,靠寡母浆洗才走到现在。”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闻言瞪大眼睛,嘴角微微抽动:“所以我不服,为什么会被一个黄毛小子挤掉。”   王恩看着他激动的神色,不为所动:“你们四个都没过府试,所以你们是觉得谁被黄毛小子挤掉了。”   四人神色微动,脸色青白交加,   “可若是不止一个黄毛小子呢?”程华低声说道。   王恩听笑了,直接问道:“那你便是觉得是我不公?”   四人却没有直接应下此事。   他们只是不服江芸,却不想得罪王恩。   王恩看着义愤填膺的四人,神色微动:“你们的卷子我当时都发给你们了,我记得程华你落第的原因便是字迹潦草,上下不分,丁时文则是文章过激,语句粗糙,韩英,你的则是散漫有碍,不够深刻,吴玉,头重脚轻,堆砌行文。”   四人齐齐露出错愕之色。   一场府试几百号人,便是中府试的人,也有三四十人,那三四十人站在一排,他们都觉得这个新知府不能全记住,毕竟上一任知府也总是记不住,更别说他们落选的那些人,不过是浩然云烟,是最不起眼的沙石。   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一次次被人踩在脚下,成了一个又一个垫脚石。   “府试入选的三十五人的卷子我也是贴在墙上的,也有书肆整理成册,在市面上售卖,想来你们也都见过,那篇文理解精密,体格安舒,元气浑沦,比之你们出色,你们可是服气?”王恩问道。   程华重重呼了一口气:“那几篇文章自然是好的。”   “那你们不服在哪里?”王恩追问道。   “可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写的吗?”程华反问。   “那人只读书一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丁时文也忍不住质问道。   “我看过他去年三月写的字,还惨不忍睹,现在这笔字却丰润淳和,端雅雍容,一年时间,他如何练的出来。”   “那篇文章力厚气雄,波澜壮阔如何是出自一个稚子之手。”   王恩看着他们越说越愤慨的神色,脸颊通红,眼神激动。   “那你们觉得是谁写的?”他平静开口,好似一扑冷水浇在热水上,边缘地方蹭出一阵阵白烟,可沸腾的水却也跟着安静下来。   —— ——   “他们觉得我是找人代笔写的?”江芸芸托着下巴问道,“是你们,还是我老师啊?”   祝枝山叹气:“我们这几人的水平可是够不上的。”   “说是我老师给我写的?”江芸芸眼睛一亮。   “你有什么好高兴的?”祝枝山不解。   江芸芸笑说着:“我虽是跟着老师学习,但写文风格上却和老师大有不同,老师写文意蕴高远,绝迹琢凿,讲的是发其蕴者,是我学不来的风格。”   祝枝山好奇:“那你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㈨ ㈨ . c o m   江芸芸眨了眨眼:“这么直白夸我自己可真不好意思。”   顾仕隆大声嘲笑着:“你还会不好意思,你欺负小孩的时候都没这个觉悟。”   江芸芸面无表情盯着他看,最看向他手里的糕点。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吃人嘴软,大声夸道:“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厉害的人,那些人就是不如你,就开始逼逼赖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厨子做大菜,荤素一锅熬,他们是脑子想事情,是非不分’。”   江芸芸和祝枝山可耻地沉默了。   ——好耳熟的话。   “哪里学的俚语?”江芸芸警觉。   顾仕隆舔着糖果,咧嘴笑:“就那个李同知那天骂人,我学的。”   “不许学这些。”江芸芸眼前一黑,觉得小孩教育任重道远。   ——怎么学坏这么快!   顾仕隆睨了她一眼,叼着糖果,扭了扭脑袋,决定用脑袋对她。   江芸芸伸手去戳他圆滚滚的后脑勺。   顾仕隆来回晃了晃脑袋,哼哼唧唧没说话,像一个绵软的小团子。   “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祝枝山叹气,“还有心情和幺儿闲闹。”   江芸芸笑说着:“我有什么好着急的,他们现在无凭无据,估计连我这篇文是谁写的都弄不清。”   —— ——   “江芸的文章你们也看过了,文露英气,骨力雄俊,满篇少年锐气。”王恩说道,“和黎公的文章全然不似,如何是黎公代笔。”   程华皱眉:“改变一下文风很难吗?”   王恩笑了笑,犀利讽刺道:“你们读书一向是捧着程文,房选,一篇篇背过去,祈求考试时能压中一二,再套用上去,自然觉得改变文风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那几人被骂的面红耳赤。   “由也升堂,未入于室,你们连着堂也没进去,拾人牙慧却在这里大放厥词。”王恩全然不顾他们的面子,厉声呵斥道,“江芸至少登了堂,文风凿凿,自有风骨,黎公更是状元这才,这样的人你们不想着学习便算了,竟如此思想污秽,真是奇耻大辱。”   “可他明明五月份的卷子还写的白话,哪有这般文才。”韩英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短时间能有如此进步。”   衙役连忙把卷子接了过去,韩英却不愿意给他。   “这东西我要给督学。”他冷冷说道,“他就是找人代的笔,他身边围着这么多苏州人,那群苏州人一个个都是秀才,一份府试的卷子难道写不出来吗?”   “那个唐寅不是号称四大才子之首吗?说不定就是他写的,还有那个张灵,行事不端,整日阴阳怪气,难道就不能他胆大包天替人写文章。”韩英嘲笑着,“他们这么围着江芸,不过是想要借着他靠近黎公罢了,写几篇文章算什么。”   人群中唐寅和张灵对视一眼,冷笑一声。   “别冲动。”都穆一手一个,紧紧抓在手心,“可别再给人惹麻烦了,我瞧着这事不简单。”   唐寅抱臂:“一群蠢货,还真当是螳臂当车的悲壮,瞧着不过是欺名盗世的愚蠢。”   “邦无道则愚,其愚不可及也。”张灵讥讽着。   “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这些人考不上也是有些道理的。”徐祯卿也跟着生气,“我读书要是有江芸这么厉害,我爹还不把我供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被江芸摧残过,不知道有些人真的是又聪明又努力。”   贡院前的王恩沉默着,面无表情看着倔强的四人,心无波澜。   “既然你们疑我,那就请督学来断案,此事我不再参与。”王恩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面露狂喜的四人,意味深长说道,“开弓的箭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今日站在这里就不准备回来。”程华一脸正气说道。   王恩直接转身离开,对着贡院前的衙役说道:“此事我无能无力,还请司马督学亲自来办吧。”   衙役欲言又止,看着知府头也不回地走了,急得拍了好几下大腿,匆匆跑进去请人。   —— ——   “然后呢?”江芸芸和顾仕隆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道。   祝枝山看着那两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顿了顿:“没了。”   “怎么就没了?”顾仕隆不高兴问道,“那匹马没出来。”   祝枝山无语:“司马督学还在批改科试的卷子,这可是要选出院案首的,卷子没选出来,怎么可以随意出门,倒是被人弹劾了,也是一件大事。”   “考好也都七天了,还没该好卷子。”江芸芸好奇问道,“一般要几天啊。”   “按道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祝枝山说道,“这几年考试的人越来越多了,考官的压力也是很大的,不过最迟第八日,都会公布结果的。”   江芸芸顿了顿,突然皱了皱眉:“我的院案首危险了。”   —— ——   一起批改卷子的人一共有六人,加上司马亮本人,七人批改一千来份卷子,每日批改近三十人,六十篇文章,还不能简单过一遍,要每一张都写上评语,显示考官平等对待每一人。   “这六张卷子是有望争取案首的。”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摸着山羊胡子,看着案几上的卷子。   “这张卷子就很好。”高邮州兴化县的蓝院长点了点其中一张,“实理实事,字字皆经,你看这个破题,真妙啊。”   “大贤悦圣道之深而尽其力,见圣道之的而难为功。”他兴致勃勃念了一句,“‘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八个字能写出这样的破题,不可谓功力不深厚。”   “我也觉得这个好。”也有几人附和着,“而且字写得好,瞧着临摹翰林院侍讲沈学士的台阁体,秀润华美,写得极好。”   司马亮看着那张卷子,那字迹格外熟悉,虽现在考生都是台阁体,但笔迹之间还是略有区别,尤其是有些人的字一开始就经由大家教导,风骨已成。   他收回视线,冷不丁说道:“刚才外面的纷争大家可都听到了。”   院长们神色微动,下意识看向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   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尴尬说道:“这人我也听说过,是个脾气固执的人,也不知道哪里听到的风言风语,竟然就闹了起来,也太不识大体了。”   “不过那个江芸听说还真的只学了一年。”有人小声说道,“十岁才开始读书练字,这么也有这样的本事。”   “听说是个神童,那个县试和府试的卷子我看过,确实写的极好,不是夸夸其谈之人。”高邮州兴化县的蓝院长说道,“黎公已经收过两个神童了,再多一个,我觉得也很正常,就是慧眼识英雄呢,虽说勤能补拙,但在座的诸位也该心里清楚,那一分天赋便是许多人苦读多年也追赶不上的。”   众人闻言,也跟着叹气。   “蓝院中倒是心大,对一个小辈也如此追捧。”有人暗戳戳说道。   蓝院中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只是看到好苗子高兴而已,便是我不夸,他的天赋就不存在吗?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可是不可取。”   那人被软绵绵怼了一句,便跟着不说话了。   “督学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问道。   司马亮看向那面卷子,他这几日一直捧着江芸芸的那几张卷子,反反复复地看,甚至能背下来。   京城那边的信,他也能背下来。   司马亮非常有自知之明,他出生贫困,无力打点各部,能走到这一步全靠老师提拔,自然也想好好回馈老师,这些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如今他看着那一张张邸报,听到一点点风声,却只看到了老虎年迈,幼狮雄起,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摇摆了。   他也是想好好做这个提学的,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如此,在南直隶选拔人才,战战兢兢,不肯有一丝懈怠,江芸的才气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京城的风云他也是略知一二的,他有心为朝廷选上这样的人,只是有些立场是不可能改的。   其实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一份是江芸的卷子,那个字,那个文风,那个气度,确实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他只是一开始视线,继续说道:“若是这里的卷子有江芸的,各位又当如何?”   院长们沉默了。   “你是说,他,他要小三元了!”有人失声说道。   司马亮笑了笑:“只是一个假设,江芸确实功力不俗,这几张里有他的名字实在太正常了。”   “按理这话我不该说,但是……”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摸着胡子,眉心紧皱,“她现在瞧着好似有一些口舌官司,若是我们再选了他,只怕民声会彻底沸腾。”   蓝院长不悦说道:“难道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就把把他往后挪,这我是不乐意的,且不说考试有多严格,前两场考试我们虽不在场,但这场你们总是在的吧,戒备森严,他好像还是坐在前面的,文院长,就是在你前面,你还说他虽然卡点来,但是一点也不慌,瞧着很有气度。”   被点名的文院长是海门县通行书院的院长,闻言嘴里直发苦,连连摆手:“扯到我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至少这份卷子是他自己写的。”蓝院长坚持说道,“考题是考前两个时辰前现出的,是万万不可能泄题的,所以他既无作弊,又没有提早知道题目,那这份卷子他就是自己写的。”   “可现在外面闹得这么大,我们若是还选出他作为案首……”有人怕事,“岂不是显得我们也……”   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皱了皱眉:“这话可不能说了,那都是学子们落榜之后的失态之语。”   “所以……”司马亮目光看向几位院长,“若是他真的第一如何?”   “我是觉得第一便第一,是他该得的。”蓝院长先一步表态,“为人师表就要明辨是非,不能让一个无辜学生受了委屈。”   “我,觉得蓝院长说的对。”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犹豫片刻后附和道,“而且卷子一贴出去高下立见。”   也有一人附和着。   “自来文无第一,两张差不多的卷子谁能辨出好坏。”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嘟囔着,“我们只是不要他做案首,又不是说罢黜他的卷子,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海门县通行书院的文院长也跟着点头。   也有一人跟着附和。   院长中竟然形成三比三的想法,众人便看向司马亮。   司马亮苦笑,只觉得造化弄人:“我若是能想明白何来问你们,你们现在倒好,给我抛下这么大的难题。”   院长们也一脸为难。   “育人更育心。”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低声说道,“就事论事来说,刚才的事情还没有断论,但这封卷子却是有结论的,不能顾此失彼。”   司马亮沉默。   他盯着那张卷子,心中不得不感慨,一力降十会。   原来就是有人这么厉害,哪怕魑魅魍魉在搅动也阻挡不了他的展翅高飞。   他注定是大鹏,而非鸟雀。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老师,我也尽力了。   他心里默默想着,却又生出一点隐晦的欣喜。   ——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能做得太过分,合情合理。   “那就不改吧。”司马亮低声说道,随后顿了顿,“说句难为情的话,就当结一个善缘。”   蓝院长顿时笑了起来:“是说,我听说那个江秀才可是脾气顶好的人,大家都是扬州人,若是他以后真的高飞了,诸位谁手里没几个爱徒啊,打好关系,总不会差的。”   “乡试都没过,哪来这么多高飞。”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不甘心嘟囔着。   “那诸位打算选那份卷子为案首?”司马亮按了按手,打断几人的暗波汹涌,平静问道。   六位院长对视一眼,随后齐刷刷指向一份卷子。   “我瞧着这份极好!”蓝院长夸道。   “这篇也有登堂入室之气象,当真是佳作。”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说道。   “这水平去乡试也是有一争之地的。”文院长摸着胡子说道。   司马亮的目光从那卷子上抬了起来,最后看向众人,叹气,随后伸手撕开糊名的纸,对着众人晃了一圈,面无表情说道:“落子无悔,一言九鼎,就是此人了。” 第七十七章   小三元!   江芸竟然是小三元!   扬州出了一个十一岁的小三元!   神童啊!扬州出了一个神童!   江家又开始喜气洋洋放鞭炮。   众人看着黄榜上写在第一的名字, 议论纷纷,要不羡慕,要不惊讶,更有甚至嫉妒, 这些声浪汇集在一起, 一阵接着一阵, 借着夏日热浪传遍大街小巷。   “好厉害的人啊。”   “有个名师就是不一样。”   “是啊, 看来那几个苏州读书人没少给他提点吧。”   “人和人的境遇就是不一样啊,谁能想到一年前他在扬州甚至查无此人。”   “不公平, 这不公平。”程华看着那个名字, 神色青白交加,到最后只剩下悲愤,“官官相护, 官官相护。”   他动静不小, 不少人看了过去, 下意识远离了几步。   大部分读书人都不想牵扯到此事。   自来涉及科举舞弊就没好下场, 他们不过是普通人, 不想掺和。   昨日有人在贡院前面击鼓鸣冤这事不少人知道, 但那几人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只隐隐听说是仪真县的人, 更厉害的还知道是为真书院的人,可具体是谁,长什么样子, 知道的人却是不多的。   “你什么意思?”也有人追问道。   程华眼睛通红,神色悲愤:“这人仗着有一个好老师, 只读了一年书就敢出来考试, 买通了扬州上下, 我本以为提学官是公平,没想到他竟也如此趋炎附势,也给了一个十一岁的孩童案首,好一个小三元啊,把扬州所有读书人都踩在脚下。”   人群哗然,众人四目相对,议论纷纷。   今日最热闹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处黄榜下,围着一圈又一圈的读书人,还有不少过来凑热闹的人。   “你说这话可有证据?”有人质问道。   “对啊,有证据吗?我之前和江秀才见过一面,他说起话来文文气气的。”   “是啊是啊,我和他一起考试的,我还和他一起出去呢,他还和我说了话,可和气了。”   程华看着面前懵懂不解的人,冷笑一声:“装模作样谁不会,一个去年五月份写字还会错字,写错笔画,甚至漏写笔画的人,一年时间就能写出这样的字。”   “这,写字这事如何能伪装,迟早是要露馅啊。”有人小声说道。   程华看向那人,面无表情说道:“你可有看他参加过什么诗会,你可有看到他在众人面前亲自写过字。”   不少扬州人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没有。   这个小三元好像确实从未出现在各大诗会里,也不和其他读书人交往切磋,就连鹿鸣宴这等宴会上也不爱说话,写了几首颂诗,确实没有显出极大的天赋,也不曾动笔写过字。   “说不定人家就是不爱炫耀呢。”有人说道,“而且现在考试场内看管得这么严,作弊也不简单。”   “对啊,而且那几篇文章扬州城内也有,写得确实好。”也有人说道。   程华冷笑一声:“可他对外的也就只有那几篇文章。”   众人又沉默了——还真是。   江芸从不参加各大文会,所以大家都估摸不到他的水平,但因为考试的几篇文章实在太出色了,大家又都下意识觉得这人就是这么厉害。   私下,确实没有其他文章流传。   “说起来,五典书肆之前在他考中俩案首之后,在大堂是不是挂了一幅字,边上还有那个唐伯虎的盖章,说是江芸写的,还摆上几本他的抄书,导致那十来本基础抄写本被一抢而空,而且还是十两银子一本呢,简直供不应求。”有人回过神来说道。   “那个字我看过,还挺一般,说是刚练字没多久写的。”扬州本地人七嘴八舌议论着。   “那个抄写本我也看了,顶多算是工整,不过倒也不算难看。”   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位小三元确实好低调,市面上对他的信息大都是一些耳熟能详的破烂事。   什么原是家中庶子撞大运,碰上状元老师。   什么出门赈灾,博得一些名声。   什么和几个苏州人玩得比较好。   这些还多亏了大嘴巴子唐伯虎宣传的,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消息,这何止是低调啊,简直是要埋到尘埃里去了。   “不过这不是也说明他认真读书嘛。”有人不愿把人往坏里想,“现在的考题都是考官们临时出的,他哪里能知道。”   “所以我才说他扬州官场都有勾结。”程华大声说道,“谁不知道现在这位扬州知府是被他的师兄推介上来的,那个江都县县令出身贫寒,人言卑微,哪里斗得过那些人。”   人群哗然,不少人欲言又止,甚至有人见情况不对,便悄悄离去了。   “你们不信?”程华见众人各异的神色,冷冷说道,“院试考试那日,他江芸好端端遭了贼,你们总该知道吧,怎么不抢其他人,就抢他。”   “被抢劫难道不是坏事嘛。”有人不高兴说道,“那日我和他都在丙字房,他进来时左手血粼粼的,瞧着可吓人了,就这样还能写出这么好的卷子,这意志力也是真的令人敬佩。”   “若不是抢劫呢,是有人找个借口把考题送出去呢。”程华冷冷说道。   “什么!”众人神色震动。   “而且他考试那日,明明时间都来不及了,为什么还能进去,就是请人去做考题了,他身边总是跟着那些苏州人,那唐伯虎性格虽然狂傲,文才却是不错的,他又没有考试,还有那个都穆,不是也没有去,都是他做题的好帮手,还有徐祯卿,祝枝山等人。”   “当时确实是王知府把人放进去的。”   “对啊,他都这样了,写卷子一点也不慌啊,小小年纪心态这么好?”   不远处,唐伯虎眉头紧皱,若非被人死死拉着,只怕要冲上去和人大干一场了。   “就任由他这么胡说八道。”他愤愤敲了敲桌子,“我听着那声音就心生厌烦,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   都穆也一脸冷色:“真是笑话,我一个好端端守着孝的人,也被卷入这些事情上了。”   祝枝山叹气:“冷静冷静,芸哥儿找你们办的事情做了吗?”   唐伯虎闻言,深吸一口后傲然一笑:“当然,我是谁,这些人我还当是什么不世人才,原来还上不了台面的小臭虫。”   “那我们先去找芸哥儿汇合,这事会有人出面的,我们先做好自己的事情。”祝枝山拉着几人匆匆走了。   没多久,下面果不其然传来衙役的驱赶声。   “就是你在大放厥词吗?”   “走走,跟我们走。”   “你们不要围着看热闹了,该干嘛就干嘛去。”   几个衙役团团围着程华,面无表情说道:“走吧,跟我们走吧。”   程华看着他们,理了理衣摆,傲然说道:“勇者不畏,何忧何惧。”   —— ——   “你现在还有心情来我这里?”林徽看着光明正大来到自己书肆的人,惊讶说道,“你这一脑门官司,是一点也不害怕啊。”   江芸芸歪头:“内省不疚,何忧何惧。”   林徽立刻竖起大拇指,大肆夸道:“算你厉害,这小三元活该是你的,就这份心态,满扬州也找不到几个。”   江芸芸咧嘴一笑。   “说吧,我们小三元来我这书肆干嘛呢?”林徽和颜悦色问道,亲自给她倒了一盏茶,“唐伯虎等人可不在,一大早就拉着其他几人火急火燎跑了,还问我借了十两银子,说有用,我喊他也不回头。”   江芸芸捧着茶,眨了眨眼:“枝山跟着吗?可别让他太冲动了。”   林徽耸了耸肩:“跟着,我可拉不住他,还要你亲自上手呢。”   江芸芸捧着茶喝了几口,也没着急开口。   林徽就陪她在一侧安静坐着。   两人坐在小隔间里,今日的读书人大都在街上晃荡,正堂里顾幺儿正和郭掌柜的儿子郭俊正排排坐着,一人捧着一叠糕点,吃得开心。   “你说我一个读书人好端端也能有这么多麻烦。”江芸芸放下茶盏笑说着。   “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也,狗固吠非其主也。”林徽笑说着,“你这颗小树苗可是我押宝的人,被风催之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这么优秀。”   江芸芸笑了笑:“你是不是整天拿这些话糖衣炮弹糊弄唐伯虎的。”   林徽歪头一笑,眉眼弯弯。   他长得秀气,这么一笑平添几分促狭。   “你印刷一本小册子要多少钱啊?”江芸芸说回正事。   林徽漫不经心说道:“这可不好说。”   “如何不好说?”江芸芸不解。   “若是寻常人,那开印至少要三十本起,一本成本价一百文,至少三两银子,还要给我寄卖费,工人费,零零散散五两银子是至少的。”林徽捧着茶盏笑说着,可随后看向江芸芸话锋一转,“可要是我们小三元嘛,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江芸芸认真说道:“洗耳恭听。”   “你可是我压的宝啊。”林徽靠了过来,眸光似碎星,“怎么也该便宜一下。”   “怎么便宜?”江芸芸又问。   “但毕竟在商言商,我就是再押宝你,我也有这一屋子的人要养,基本的费用还是要的,但寄卖费,人工费却是可是买一个面子给你省了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就是三两银子?”   “对。”林徽笑眯眯点头,捧着茶盏抿了一口。   “那我若是想要三百本呢?”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林徽一口气没上来,吓得咳咳直响。   “我可以没钱给你糟蹋。”他擦了擦嘴角,见她如此一本正经,继续说道,“我真有一大家子要养的,开印三百本数量可不少,虽说印刷会便宜一点,但寄卖费我可要给你算进去了。”   江芸芸掏出一叠纸,递了过去:“这几篇卷子都是我最近写的模拟题,我特意选的,应该写的还不错。”   林徽看着那一叠卷子,又看了一眼笑眯眯的江芸芸。   “三十两银子,我给你。”江芸芸大气说道。   林徽半信半疑接过卷子:“你不是小穷鬼吗?哪来的银子?”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的奖学金。”   “奖学金是什么?”林徽随口问道。   “就是我每次考试考得好,江家会给我一百两银子,我现在已经有两百两了。”江芸芸竖起两个手指,得意说道。   林徽捏着卷子的手指顿了顿,沉默片刻后,忍不住抬头说道:“你倒是单纯。”   江芸芸不解地眨了眨眼。   “两百两可是大钱,你在我这里和盘托出,我若是坏人,可就要抢你的钱了。”林徽恐慌着。   江芸芸动了动屁股,整个人窝在软软的椅子上,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凑过来,小声嘟嘟囔囔道:“你不是我朋友吗,怎么是坏人啊。”   林徽沉默,随后抬眸,一本正经说道:“我是商人,怎么可能是好人。”   江芸芸又是眨了眨眼,那扇浓密纤长的睫毛好似一把小刷子。   林徽总算明白,徐祯卿整日在他面前夸江芸芸长得好看,要把他放在新倩集第一个的原因了。   这小睫毛一眨,那一肚子的坏心思还怎么说出口。   劫匪见了都要倒贴一两银子出去。   “人好不好和职业有什么关系。”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而且你虽然是商人,可你是好商人啊,你看门口那么一大幅字都收起来了。”   林徽尴尬摸了摸鼻子。   那字是从江芸考上府案首后就一直挂着,书店就差把她抓起来挂门口招揽生意了,但是昨日风声不对,他就找人第一时间撤下来了。   “而且我以为你这么有钱,两百两不是钱的。”江芸芸又迷迷糊糊解释道。   林徽翻了个白眼:“是两百两,不是二十两,也不是二两,谁会觉得不是钱啊,我这个书肆一个月也才三百两的收益。”   江芸芸哦了一声,开始对这笔钱有了一点浅薄的理解。   “那这个书你给不给我印吧。”江芸芸拉回正题,吹嘘道,“不是我吹,我这几张的水平还是很好的,就是去乡试也绰绰有余的。”   林徽看了看,满意点头:“完全不亚于现在热门的房选本,到时候再找唐伯虎等人给你点评一下,完全可以包装成小三元的学习册,我再给你放在第一位,然后让郭叔大力推,买的人肯定不少。”   “不过你印这个做什么?”他反问道。   “就是有用。”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林徽挑眉,没说话,但还是紧盯着她看,目光炯炯,大有把人盯出一个洞的架势。   江芸芸哎哎了几声,苦着脸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这人不爱出门,外面都没我的文章,我这不是打算学学那些文人,给自己留留名吗。”   林徽了然,不过还是开口劝道:“现在外面可不太平,你这个发出去,大家也觉得你是找人写的,而且是亡羊补牢,对你意见更大。”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简单说道:“不是现在,反正你早点印好,会派上用场的。”   “行。”林徽嗯了一声,话锋一转,手掌摊到她面前,“鉴于你现在这么有钱,而且此事风险太大,有卖不出去的可能,所以加价到四十五两银子,加上唐伯虎欠我的十两,一共五十五两,麻烦当场付清,我等会就去找人开模。”   江芸芸大惊失色:“你好奸诈啊,你涨价!”   林徽露齿一笑。   —— ——   “你有何证据?”司马亮面无表情看着程华。   程华大义凛然地拒绝着:“我如何敢交给您,你都选了江芸做了案首,可见您的心都是偏的。”   司马亮只好摸着胡子,指了指一侧坐着的六位山长:“江芸的那篇文章是我们一齐选出来的,没有任何异议。”   众山长齐齐点头。   “没想到他竟然连山长们都打点好了。”程华面如死灰地低喃着。   众山长四目相对,都有些不悦,最后看向为真书院的山长,面露不满。   为真书院的山长神色讪讪,但顶着众人的视线,无奈开口说道:“你且不要胡说八道,江芸的那篇文章就在外面贴着呢,写得如此之好,如何又是我们被打点好,你考了好些年,每次都折在院试,我知你心有不忿,但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讲的。”   程华眼睛通红,绝望说道:“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学艺不精,可碰到那江芸才知道原来科举如此黑暗,我这几年的努力竟都是打了水漂。”   司马亮大怒:“小小学子胡言乱语,科举自上而下无一不是经过诸多检查,你自己读书不精,却胡乱栽赃,若是对科举有这般偏见,这功名我看你也是不要也罢。”   “你快闭嘴吧。”为真书院的山长面如死灰,连连摆手,“你今年考试那卷子我们刚才都看了,王知府评价得极好,你确实写得不好,我知道你压力大,家中都指望你考个功名回去,这次不行,那就下次,我瞧着你比之前有进步了,你且不好胡思乱想。”   “可我这农耕之家,如何比得上那些背靠状元的人。”程华满眼含泪说道。   为真书院嘴皮子哆嗦了一下,然后眼睛一闭,晕了。   大堂内又是一阵混乱。   山长们不打算掺和这事,抬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热闹,不看也罢。   司马亮气得吹胡子瞪眼,看着面前陷入自哀情绪的人,不得不收拾起心情来,喝了一盏茶后压压火,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字条。   字条不过巴掌大小,里面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是读书人,一直在提学官的位置徘徊,还没断过案子,比不上王恩。   这是他刚才豁了老脸,急忙去找王恩求了询问的问题和技巧,这事他必须做出一个样子来,免得御史弹劾,内阁问责,耽误的是自己的前途。   “我且问你,你不是扬州人,怎么会对江芸如此熟悉?”   程华冷笑一声:“我是不是扬州人又有何关系,江芸惹怒众多,自然有的是人想要把他推到。”   司马亮看着纸条皱了皱眉。   ——王恩给了两个思路,若是他老实交代了,那后面就简单了。   ——若是他左顾言它,那就需要再进一步细化。   他眯着眼匆匆看了下来,然后又问道:“有人是哪些人,如何和你说的?”   “不能奉告。”程华冷冰冰说道。   司马亮不得不继续找第三个方案。   ——这人怎么每个都是朝着最复杂的那一步走啊。   他有些爪麻,但也只好手指戳着那些只有蚂蚁大小的字,然后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那你证据在哪里?”   “无法提供给你,我要去南直隶告状。”   司马亮顿了顿:“我是督学,去了南直隶十有八九也是到我这边的。”   程华脸色一僵:“我要去找巡抚,去找御史。”   司马亮和他四目相对,然后低头哦了一声。   “那你去吧。”他把纸张一扔,面无表情说道。   ——这事真要到了南直隶,说不定京城那边给他的压力还小了不少。   坐在后面的王恩忍不住捂了捂脸。   ——他对司马亮到底在指望什么。   “老爷,衙门那边有人说,有人找你。”老衙役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王恩随口问道:“谁?”   “江芸。”老衙役的声音都轻了不少。   —— ——   “你来找我做什么?”王恩忍不住问道,目光看向茶几上那堆垒起来的碟子。   江芸芸和顾仕隆坐在这里等他回来的半个时辰里,吃了四碟糕点,两壶茶,还有若干果脯,吃得满脸红光。   两人身量都不高,顾仕隆坐在那里脚都够不到地,江芸芸也只是脚尖点了点,偏这两人格外悠闲,活像来衙门做客一样。   “我打听到程华等人一直住在城北的福来客栈。”江芸芸晃了晃腿,把自己摇下来,然后行礼恭敬说道。   “那又如何?”王恩淡淡说道,“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们不是扬州人却对扬州的事情颇为了解,一定有人告诉他们的。”江芸芸又有条不紊说道。   王恩点头:“这事我早早就找人查过了,但他们在客栈时并没有人来找过他们,而且他们很喜欢去各种诗会,这个范围就大了,我也不知道到底参会之人是谁,也排查不到。”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几张纸,数了数:“范围不大,他们读书不好,能参加的宴会不多,一共五场,一场是仪征县的小型诗会,一场是几个同乡的诗会,剩下三个才是大乱炖。”   王恩盯着她手中的纸,大为吃惊:“你怎么知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咧嘴一笑:“我找唐伯虎帮我问的。”   ——交际达人,诗会小能手唐伯虎。   ——没有他不知道的诗会,没有他问不到的人。   ——三分薄面,七分死缠烂打。 第七十八章   黎家内院, 兵荒马乱后很快又恢复安静。   黎老夫人面无表情站在台阶上看着跪在台阶下的三人:“可都招了?”   耕桑点头:“小波交代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去找芸哥儿之前练字的字帖和以前做的文章。”   他把袖中的十两银子扔在地上,一脸愤愤:“他是传哥儿屋内烧水的小厮,上个月传哥儿带走了诚勇和终强, 院子里的人也都带走一半, 他便借着检查茶具的借口, 悄悄去了书房, 翻了传哥儿的抽屉这才拿到东西,今日夫人说要搜查内院, 他想要藏银子被同屋的人发现, 这才人赃俱获。”   “对不起,我,我家老娘病了, 我也是没办法的。”小波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看上不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 哭得满脸通红, 看着格外可怜。   金旻脸上没了笑, 目光悲悯, 听着他凄厉的哭声, 便也跟着摇了摇头。   “你家中老母多病,自愿买身为奴, 当日楠枝见你瘦骨嶙峋,又闻你一片孝心,这才心软选中了你, 又因为你年纪小,从不安排你重活, 只是煮茶端水, 可逢年过节给你的奖赏并不少, 平心而论,我黎家对你也算仁至义尽。”金旻淡淡说道。   小波一颗心直直往下掉,趴在地上,哭得更伤心了。   “你是有苦衷的,可那也不是合着外人欺负芸哥儿的理由。”老夫人看了耕桑一眼,“这世上苦的人并不少,可作恶是万万不能的。”   耕桑点头。   “你一月三百文,我也知你家情况,这十两银子你拿走吧,这月的月俸我等会结给你,身契也一起去衙门解了。”他冷淡说道,“天黑前你收拾好东西,银钱衣物我会交给你老娘,之后随我去一趟衙门,是生是死,那就是衙门的事情了。”   小波大哭,连连磕头:“我不要去衙门,夫人不要赶我走啊,我娘还需要我的月钱呢,我不能死啊。”   耕桑叹气,示意其他人把人带下。   金旻看着小波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尾,这才看向另外两人:“那你们呢?老陈,你是二门管事,也是我们从南直隶带来的老人了,在黎家也有五六年了吧,万行,你是我们到扬州后我添置的第一批人,在前院也算冒尖,是黎家有何对不住?”   台阶下跪着一年轻一中年人。   那中年人是老陈,闻言只是沙哑说道:“我是一时鬼迷心窍,瞧着这辈子是没有前途了,这才做下这等错事,那人与我说,若是告诉他芸哥儿这一年的出门的时间,喜欢去的地方,就可以送我家小孩去南直隶南山书院读书。”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放轻,带着一丝梦幻:“那可是南山学院。”   南山学院是南直隶非常有名的学府,但是学费就高得吓人,一年就要二十两,若是加上吃穿用度,笔墨纸砚,一年五十两都打不住。   这样的学费也对得起他的学子,这里学生不说个个考过会试,但每年考上乡试的人数在各书院也是能排在前几的,你若是只想要考上个秀才,那就要简单多了,愿意花时间至少能给你博一个童生的名声来。   哪怕是只有一个童生的名头,也能某一个好一点,体面一点的差事。   金旻叹气:“糊涂啊,那人若是真的愿意帮你,岂会让你做下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情,可他是这样不仁不义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帮你。”   老陈低着头沉默。   金旻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微微下垂着:“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老陈是个格外开朗的人,若是要从外院经过内院,必不可少会遇到他,说起话来大嗓门,做事利索干净,见了人就笑,在黎家人缘不错。   话音刚落,围观的仆人便也跟着露出不忍之色,耕桑也同样为难,但随后不得不继续说道:“你一月一两银子,那五十两你也拿走吧,若是此事能全身而退,你就带家人离开扬州城吧。”   他顿了顿,忍不住说道:“你想送小柿子去读书的事,为什么不问问老爷夫人啊,你在家中这么多年,就算我们不去南山书院,老爷夫人难道不能给他找个好点的私塾吗?你现在拿了钱,难道还真打算去南山学院吗?一年就要这么多钱,那真的是敲骨吸髓啊,你,你也太糊涂了。”   老陈依旧低着头,那一向健朗的背佝偻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万行见那两人不仅要被赶走,甚至要被送官,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膝行到金旻面前,大哭道:“我只是一时糊涂啊,那日运气不好,输了钱被人下套了,而且那人只是问芸哥儿读书的情况,我想着芸哥儿读书这么认真,现在又是案首了,肯定是有人想要找他拍马屁,就想着说就说了,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事情啊,我是万万没有害人的心思啊,老夫人明鉴啊。”   金旻摇头:“你沾了赌,我们就留不得了,且芸哥儿最是痛恨赌博的人,现在再说其他的也没有意思。”   万行吓得连连摇头,甚至开始自打嘴巴:“我不会赌了,我真不会赌了,真的。”   黎家书香世家,几个小辈一心读书,黎公和黎老夫人大都是闭门不出,不爱家中喧闹,家中仆人并不多,几位管事也都和气,月钱也比外面高一点,所以在这里干活真的是顶好的事情了。   “好了,现在做给谁看!”耕桑见状,立马呵斥道,“你年强力壮,不好好想着攒钱养老,一心扑在赌场上,一时赌,日日赌,何时能回头。”   一侧的仆人用帕子堵住他的嘴。   “你是一月五百文,这月钱的等你能出来,黎家自然给你,若是不行,折现成纸钱自然也会烧给你,不会断了你一分一毫。”耕桑面无表情说着。   万行一脸惶恐,哭得更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若非被人压着,只怕要落荒而逃。   金旻疲倦地摆了摆手:“都带下去吧,等会再敲打一下其他人,我们黎家容不下大佛,若是有了二心便趁早离开。”   耕桑等人揪着三人直接去了衙门先去去籍,之后再送给知府,临走前,他对着院内的仆役一脸严肃:“都去屋中待着,晚饭前不准出来,若是胡乱走动,直接发卖了,张叔,麻烦您把几道门都看好。”   刚才黎家猝不及防开始全面搜查,连厨房的老张都惊动了。   耕桑走后,院子里的仆人面面相觑,行礼后就也面色凝重地离开了,身上惴惴不安,但也是说不出的松了一口气。   老张是府中和黎风一样的老人,自小就跟在黎淳身边。   “夫人莫伤心,别为这些小人气坏了身子。”老张见人走完了,摸着肚子,大声说道,“我等会给你煮碗燕窝吃吃。”   金旻看了他一眼,无奈说道:“不吃了,入了夏胃口就不好,太朴的药等会就去煎,怎么突然病了,弄得我眼皮子一跳一跳的,总觉得心里慌得很。”   “行,到时候我再煮一碗黎公最爱的莲子羹,加点去年做的桂花蜜,香得不得了。”老张笑说着。   金旻回了内院,黎淳正病蔫蔫地靠在床上。   “都处理好了?”他见人回来了,咳嗽着问道,颧骨泛出红晕,瞧着格外虚弱。   金旻点头,坐在一侧,伸手探了探额头,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退烧了,你这昨夜突然起了烧,可要吓死我了,还好今日芸哥儿在外面跑,若是他知道了,可不是要担心死了。”   “不必跟他说。”黎淳说道,“我年纪大了,生病也是正常的,他现在正忙,跑来跑去不必让他一心两用。”   金旻无奈说道:“你也知道不要他担心,那就好好养身体。”   黎淳蔫哒哒地没说话。   “现在他处理起事情来倒是有模有样了。”金旻为他说起今日的事情:“又是让唐伯虎去找那些人参加过的诗会,又去准备文集出书,又叫我们帮忙抓人,可真是考虑周全。”   黎淳笑了笑,随后又脸色沉重:“扬州的事好解决,后面的可不好解决。”   “那不是就等着你这个老师了。”金旻打趣着,把人扶下去休息,“你可要好好保养身体,你这个小徒弟瞧着是个腥风血雨的人。”   黎淳只坐了一会儿就累了,一脸倦色闭上眼,临睡前又嘱咐道:“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我知道了,你安心休息。”金旻掖了掖他的被角,见他睡了过去,脸上笑意这才缓缓敛下,露出忧愁之色。   ——黎公的年纪也在这里了,这些年殚精竭虑,极耗心神,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若是能熬过去,那就能再过一年了。   大夫的话在夜色单薄的烛火下也跟着缥缈起来。   —— ——   江芸芸又在衙门里坐了一会儿,正好碰到耕桑带着人过来。   “芸哥儿。”耕桑见了人,快走了几步,“你说的都对,三个人都抓到了。”   江芸芸看着那三人,一眼就看到两个眼熟的人,心神震动。   “陈叔。”她呆站着,“你……”   陈叔被五花大绑绑着,听到她的声音却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好似一尊木偶一样。   往常,江芸芸去后院找老夫人下棋,接她内外往来的便是陈叔,然后又贴心送上她喜欢的糕点和香茗。   在黎家的一众仆从中除了黎风,也就对他最熟悉了。   “芸哥儿等会要去哪里?”耕桑挡住她的视线,笑着缓和气氛,“你且先行去,今日就不必去黎家了,这几日都忙得很,要好好休息的。”   江芸芸低着头,闷闷嗯了一声。   耕桑欲言又止,只好示意其他人把这三人都带走:“芸哥儿不必伤怀,他们既然起了坏心,早点发现才能防范未然。”   江芸芸叹气:“我之前听楠枝说小波家中困难,母亲生了重病,这样一来,以后可怎么办?”   “那也是他的事情。”耕桑淡淡说道,“不是芸哥儿对不起他。”   顾仕隆也跟着凑过来,大人模样,一本正经地安慰道:“你好,他们坏。”   江芸芸笑,捏了捏幺儿的小脸:“走,我们再去一个地方就回家吃饭。”   “行。”顾仕隆任由她捏着,只是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珠子。   “芸哥儿要小心。”耕桑不放心叮嘱着,“八月就是乡试了,可不能出了岔子。”   江芸芸点头:“行,那我明日再来找老师。”   —— ——   司马亮是有些头疼的。   一方面是真的这几日累了,累得有些头疼。   另一方面是听说扬州城内议论纷纷,那个程华在外面兴风作浪,瞧那架势,想把扬州城掀了。   “督学,江芸来了。”门房快步走来,低声说道。   司马亮呆了呆,随后头更疼了。   得,上一个真掀了扬州的人来了。   “他来做什么?”司马亮这般说着,但还是起身起换衣服,“请人去偏厅等着,闲杂人不准乱走,低调一些。”   “是。”门房悄悄退了出去。   等他换好衣服见到江芸芸,就看到江芸芸和顾仕隆排排坐着,晃着小腿,捧着香茗,一口一口抿着。   江芸芸一见他,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司马亮走路的脚步一顿。   不知为何,他见了那双眼睛竟有些心虚。   毕竟一开始,他对江芸可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偏见。   “咳咳。”他理了理袖子,踏入厅内,面无表情说道,“现在这么大的风声,你还敢来贡院,可真是胆大包天。”   江芸芸把茶盏放下来,然后把自己晃下椅子,最后一本正经说道:“是今日来是为了给督学排忧解难的。”   司马亮揉了揉额头:“你一个小孩能做什么,你少给我添乱,等我仔细想想此事,得在补录前把这事解决了,不能耽误今年乡试的,也不要让南直隶来人,不然就闹大了,御史非要狠狠弹劾我。”   江芸芸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明日就能解决。”   司马亮一抬眸,就先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灵活泛动。   ——不是,这人怎么这么活泼。   他面无表情把人移开,冷冷说道:“你前科太多了,不听。”   江芸芸委委屈屈退了回来,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站着。   顾仕隆不高兴了,嘴里的糕点也来不及咽下去:“为什么不听他讲啊,你坏。”   司马亮睨了顾仕隆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糕点碟子。   ——糕点只剩下一块了。   “小孩子吃糕点去。”他非常冷硬说道。   顾仕隆更不高兴了,把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反正听一下问题也不大。”江芸芸打着商量。   司马亮心无旁骛:“你该回去呆着了。”   “不行,这样我寝食不安,呆不住。”江芸芸果断拒绝了。   司马亮瞧着当事人神清气爽,面色红润的样子,又想起自己出门前看了眼镜子,形容憔悴,眼下乌青,瞧着比当事人还凄苦。   “反正我就说给您听听,主动权在督学手里,您要是觉得看着我碍眼,可我还能捅破天不成。”江芸芸循循善诱。   司马亮眉心微动。   “再说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啊。”江芸芸加把火说道。   司马亮觉得非常有道理。   “而且现在督学焦头烂额,我也是给个主意,万一您听着有更好的想法不是也能解决问题嘛,也算是集思广益。”江芸芸一脸和气说道。   司马亮摸着胡子,故作镇定说道:“有些道理,那你先说说看。”   江芸芸伏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着。   司马亮听得眉心一动一动的。   说完后,江芸芸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督学觉得如何?”   司马亮欲言又止,眉心松动,最后忍不住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江芸芸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这叫一击必中!一举解决督学的职业危机。”   司马亮没说话,有些犹豫:“你这么笃定你一点问题也没有?”   江芸芸瞪大眼睛,惊讶说道:“我当然没问题,我多清清白白的人啊!”   司马亮还未说话,突然感觉又有人凑了过来,低头一看,吃好糕点的顾仕隆正窸窸窣窣摸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顾幺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住司马亮的胡子:“你刚才骂我?”   司马亮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抱着。   “你干嘛!”   “你好大的胆子,嗷嗷嗷……别扯……”   一大一小僵持着。   顾仕隆被人提溜抱着,却不肯松手,只是不高兴说道:“他骂我,我揍他,天经地义。”   “我是督学。”   司马亮愤怒喊道。   “我是小孩。”   顾仕隆理直气壮说道。   司马亮摸着胡子的手一顿,突然低头去看在江芸怀里挣扎的顾仕隆,眯了眯眼,突然说道:“你说对,你是小孩。”   顾仕隆和江芸芸齐齐看了过来。   “有些事情还真的要小孩去办。”司马亮龇牙咧嘴摸了摸胡子,直勾勾地看着顾仕隆。   江芸芸偷摸摸把顾仕隆塞到身后,一本正经说道:“这个小孩不行。”   “就要这么凶的小孩。”司马亮看着从江芸芸背后探出脑袋,“你去把那个程华打一顿,然后我才能把你抓起来。”   顾仕隆眼睛一亮。   他跟在江芸芸背后几天了,也听了好几天的消息,别的搞不清,但那四个坏人的名字他是记住了。   “不行。”江芸芸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反手就抓着顾仕隆蠢蠢欲动的领子,“你直接说你找到证据了,把我抓起来不就好了。”   “我能找到什么证据。”司马亮不想背锅,他甚至不太像招惹这事,但有不得不被牵扯其中,只好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要是起了别的风波还麻烦,说谎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现在让这个小孩把人打一顿,我直接把你抓起来不是更方便。”   “打一顿好,你是好人。”背后顾仕隆挣扎着,用力点头,“打打,我保证给他留一口气。”   司马亮一顿,缓缓劝道:“倒也不用抡圆了胳膊打。”   顾仕隆拉着江芸芸的手指,小声说道:“打一顿嘛,反正都是让你去坐牢,我还能给你出气。”   江芸芸头疼。   “你好端端卷进这件事情做什么。”   顾仕隆小胸膛一挺,骄傲说道:“保护你哦。”   —— ——   程华等人从一个宴会上喝得大醉,脚步踉跄地走了出来。   “我跟你说,那人说的没错,江芸就是徒有其表,若真是神童,怎么可能一点诗词文章都没有漏出来。”程华磕磕巴巴说着。   “不过这事大家都不想管,我们是不是要去南直隶啊。”丁时文嘟囔着,“万一这人的关系打到南直隶呢。”   “那就去北京。”吴玉大声说道,“我们就一级级找过去,我就不信还有人能这么包庇人,只要我们努力……”   他一顿,缓缓说道:“就算科举考不上,但后人总会看到我们的努力。”   四人四目相对,各自看出眼底的激动。   科举可以名留青史,那坚持不懈维护科举正义的他们自然也可以!   只是他们嘴里的豪言壮言还没说出来,一块大布就从天而降,随后一收一拉,直接把四人套在一起,然后就有棍子宛若雨点一点落在他们身上。   四人哀嚎连连,满脑子的酒意也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偏那袋子牢牢遮住他们的视线。   也不知挨了多少打,四人疼得眼前发黑,倒在地上打滚挣扎。   “小爷我……”开口的竟然是一个颇为稚嫩的声音,只是他还没说话,就突然又不说话了,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四人忍着疼痛,忙活了好久这才打开头套,小巷里已经空无一人。   “一定是江芸!”程华大怒,“他身边有一个小孩。”   “我们去衙门,我们去找督学告状。”丁时文鼻青脸肿说道。   —— ——   司马亮看着四个一瘸一拐,满脸淤青的人,一脸心疼:“这是怎么了?”   四人把此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江芸找人打我。”   “一定是心虚。”   “还骂了您。”   “抓起来,以儆效尤。”   司马亮果然大怒:“来人啊,去把江芸抓起来。”   四人大喜。   “督学果然还是公正的。”程华一脸感动。   司马亮也跟着叹气:“我也是按规章办事,你们什么东西也不给我,我如何行事,再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程华神色微动:“我们只是不忍心拖累督学。”   司马亮笑着点头:“我知道。”   随后又摆了摆手:“不说了,你们也回去吧。”   “我们要看着江芸被正法。”程华愤愤说道。   “对,我们也要看到他挨打。”吴玉握拳。   司马亮睨了他一眼,温和说道:“那有些难了,这个事情要交给王知府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也是住在这里的提学官。”   四人面面相觑。   “那不是又要被他逃脱了。”   “王知府自然是帮着他的。”   “那我们不是白挨打了。”   司马亮无能为力说道:“那你们只好去找王知府了。”   四人只好含恨而去。   司马亮见人走远了,这才冷笑一声。   屏风后走出三人。   一脸兴奋的顾仕隆还在炫耀着自己刚才是如何抡起长剑哐哐打人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自报姓名,扬名立万啊。”   “你换个地方扬名立马去吧。”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我跟你说打轻点,打坏了人我看怎么办,这些读书人瞧着跟骷颅架子一样,要是不小心散架了,我还得连夜把你送到你爹那边去。”   顾仕隆小脸皱着,一脸不服气。   “今日就委屈你住牢饭了。”王恩和气说道。   “不委屈。”江芸芸见了他便笑问道,“那些人排查的如何了?”   “还不错,已经找到几个人了,不过还挺奇怪的,竟然是南直隶人。”王恩看了江芸芸一眼,打趣道,“你虽然不出门,但是得罪不少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这可不关我的事。”   “我还没坐过牢。”顾仕隆又兴奋起来,“我和你一起啊。”   江芸芸想要把人扒拉开,粘人精顾幺儿死死抱着她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   —— ——   夜深之后,一处小院。   喧闹的夜市已经接近尾声,逐渐安静下来,这个处在闹市之中的大院子却丝毫感受不到喧嚣,仆人们好似一尊尊雕塑,行走间都悄无声息。   “这么看来,至少司马督学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程华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司马亮蛇鼠两端,现在外面舆论这么大,他自然也担心。”黑暗中有人的声音缓缓响起。   “那现在怎么办?”丁时文紧接着问道。   “那就让舆论闹得更大一点。”那人继续说道,“这是银子,你们多去赴宴,好好宣传一下,只要事情闹得更大,南直隶迟早有人下来,到时候谁也保不住江芸。”   “好。”程华严肃点头应下。   “周兄,你这么帮我们,我们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韩英看着一荷包的银子,一脸感动。   那人只是笑说着:“且不说我们一见如故,再者我也是看不惯江芸的做派,你们的成绩并不差,就是有人使坏,所以才不入选,只要重新考,你们一定可以。”   四人一脸感动。   “天色晚了,回去吧,脸上的伤我看着都心疼,买些膏药涂一下吧。”那人低声说道,“路上小心一点。”   等四人相继离开,黑暗中的人才缓缓起身,月光下露出一张鄙夷骄纵的脸。   正是棂星学社的周柳芳。   “可别怪我,谁叫你站在河对岸呢。”他低声说道。 第七十九章   天色微微亮起, 就有一则消息在扬州城内悄悄流传起来。   ——江芸被抓了。   为什么被抓。   那还不是考试真的作弊了。   提学官查到证据,把他抓起来了。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消息便也跟着传得越来越多。   等太阳彻底露出来,这个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甚至还有人专门跑到江家门口假意去安慰。   昨日还喜气洋洋的江家今日大门紧闭, 谢绝见客。   “二公子昨夜真的没回家, 连着那位小顾公子也不见踪影了。”江来富小心翼翼说道。   江如琅脸色阴沉。   “不过黎家那边瞧着也没反应。”江来富又说道, “今日去采购的大胖厨子瞧着精神抖擞的,还会与人砍价。”   江如琅眉心微动。   “消息没传过去?”他问。   “那现在也该传过去了, 盯门的人还没回来呢。”江来富轻声说道。   江如琅脸色黑得吓人, 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静。   “听说前几日苍儿生病了,你找一盏血燕送过去。”好一会儿,江如琅淡淡说道, “这几日也是我太忙了, 竟忘了此事, 他换季总会病一场, 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 你找个信得过的, 好好照顾他。”   江来富哎了一声:“大公子最是孝顺,会明白的。”   “蕴儿整日跟着他哥跑, 瞧着读书也没个正经样,你且让人拿几张他的卷子回来,要好好督促起来了。”江如琅瞧着神色冷静极了, 好似真的是拳拳父爱的慈父之心。   江来富也是低眉顺眼应下。   房间里很快又安静下来,夏日光芒透过窗花落了进来, 落在他不停抽动的手指上。   富态的手指雪白细腻, 搭在深色的紫檀木上, 也称得上富贵。   这样的人若这样安静坐着,也能称得上和善。   但只片刻呼吸间,桌子上的东西被一扫而空,江如琅狰狞愤怒的脸完完全全暴露在日光下:“要是他真的敢这么做,我就……杀、了、他。”   江来富沉默间,突然听到外面匆匆的脚步声,神色微动。   “来了。”他说。   江如琅整个人往后倒去,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注视着门口倒映出的影子。   “进来吧。”江来富说道。   小厮悄无声息顺着门缝走了进来,对着一地狼藉也不看一眼,只是跪在一处阴影处,低声说道:“那厨子回家后没一会儿江家就出来一辆马车,看不出是谁,看方向是朝着知府衙门去了。”   江如琅的呼吸都沉重了不少。   江来富对着小厮挥了挥手。   那小厮便轻手轻脚离开了。   “一定是周家的人闹的。”片刻后,江如琅喃喃说道。   “江芸之前读书不是很认真吗?拿的卷子你也看过的。”江如琅一反刚才的冷静,突然伸手去拿抽屉里的东西,一把抓出来,狠狠拍在桌面上,“这不是写的挺好的嘛!他不是还挺聪明的嘛!”   江来富没说话,看着那一张张纸,从稚嫩凌乱到成熟整齐,文章的内容更是从狗屁不通到文理俱佳,就是这样的进步,当江芸芸第一次考上县案首,所有人都一点也不奇怪。   你看看这一张张卷子,这还是江如琅想起来才想起问江芸的功课,叠起来也有三四十张,江来富可是亲眼看过那书箱的,里面的卷子厚厚一叠,他看着里面内容从最简单的字帖,再到普通的韵律文章,再到一篇篇合格的八股文。   这样勤奋努力,还可能当真有一点的天赋的人,考上案首也太情理之中了。   “我就知道周家的人都是再克我。”江如琅双眼通红,凶狠狰狞,嘴里喃喃自语,癫狂愤怒,“周服德一个,现在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周鹿鸣,一个害得我考不中乡试,一个害江芸走上歪路。”   屋内安静得能听到门口树叶沙沙的声音。   “我看周鹿鸣也留不得了。”江如琅沉默片刻后,幽幽看向江来富,“之前就不该留情只给了他一棍子。”   “周鹿鸣如今在林家的印刷房,怕是不好动手。”江来富低声说道。   江如琅低着头,目光看向那一张张纸张,冷冷说道:“他总有出门的一天。”   “那周姨娘那边?”江来富犹豫问道。   江如琅呼吸加重,最后狠狠说道:“江芸一看就是一个主意大的,十有八九连周笙也蒙在鼓里,找人把大门锁着,不要让她们出来。”   “衙门那边可有人看着?”他又问道。   江来富点头:“一听到消息就去门口等着了,一旦有消息,我们一定最早知道。”   江如琅恢复了冷静之色:“江芸若是真的做出这等事情,我必大义灭亲。”   “也该为大公子和三公子考虑的。”江来富了然,低声说道。   —— ——   “我就说那小贱人如何能考到这么好的位置。”章秀娥兴奋得声音抬高,在屋内来回走动着,“一定是作弊,我看就是作弊。”   曹蓁坐在罗汉床上,颇有好兴致地挑着珠宝,脸上带笑。   “现在衙门那边都是人,一定都是看热闹的,我要是江芸我一定羞愤自尽。”章秀娥比划了一下,“多丢脸啊,不过他一向没脸没皮,也不知道害不害臊。”   “这事可要告诉苍哥儿啊。”她又说道,“也算是宽宽他的心,这都病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好了没。”   曹蓁抬起头来,眉心微动,消瘦的颧骨动了动,随后淡淡说道:“宝玉七月二十就大婚了,也就半个月的时间,若是实在不行,你就亲自去把人接回来,我亲自照顾,在乡试前把人照顾好。”   “我们苍哥儿读书那可是实打实的本事,休息几天一点也不碍事。”章秀娥喜气洋洋说道。   曹蓁一扫昨日的阴郁,笑脸盈盈:“苍儿读书我是放心的,格外认真,蕴哥儿来信说,书院的老师都说他今年的乡试一定没问题。”   “那肯定啊。”章秀娥大声说道,“我们苍哥儿最是厉害了。”   “这对鸾凤金镯你去添到宝玉的嫁妆上去。”曹蓁心情极好地挑出一对拇指宽的金镯。   章秀娥一眼就看出来历:“这不是当年您出嫁时,老爷千挑万选给您找的宝贝嘛。这叩首上两颗蓝宝石,晶莹剔透的,那可是海外的珍品呢,便是京城里的那些富贵人家都没有这样的成色。”   “给宝玉带去吧,毕竟是高嫁,许家那边不能寒碜了。”曹蓁又挑出一条手链:“这个绿松石金手链也拿去,你再去库房拿一个镂空金钱连纹盒的首饰盒来装,把这几样都放进去。”   “院中的红布多挂一点,等会给他们发点喜钱,叮嘱他们做事认真一些,万万不可拖了宝玉的后腿,等会也把书房打扫一下,等苍哥儿回来好休息。”曹蓁起身,难得和颜悦色说道。   —— ——   扬州衙门的一间偏房内。   耕桑看着两人饿得连面汤都喝得精光,无奈说道:“慢点吃,还有馒头呢,衙门没给你们饭吃。”   “给了,但是他们以为我们是小孩。”江芸芸抱怨着。   顾仕隆更是生气:“他们只给我吃一碗粥和几碟咸菜,连肉都不给我吃,馒头也是素馅的。”   “大早上除了小公子,大部分人都是吃的清淡的。”耕桑忍笑解释着。   顾仕隆小脸皱着。   “老师知道了?”江芸芸吃了一碗面,满足了饥肠辘辘的肚子,这才拿起馒头掰着吃。   耕桑笑说着:“还不曾,但想来要是拖迟了,也是瞒不住。”   江芸芸叹气:“那我要抓紧时间了。”   “外面都是人,芸哥儿吸引这么多人来做什么?”耕桑不解问道。   江芸芸神秘兮兮笑说着:“因为我要先一步把事情闹大,先人一步,掌握主动权。”   “那也不至于把自己关进牢里。”耕桑叹气,“夫人知道后,可着急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让师娘担心了,你快点回去,就说我没事,等会又会有好消息传来了。”   耕桑见一篮子的东西吃得连汤都没有了,便上手收拾碗筷:“那你可要注意安全,若是有空再来家中也不碍事。”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东西都带了吗?”她眼巴巴问着。   “都交代给可靠的人了。”耕桑收拾好东西,为难说道,“本来应该是我亲自来的,但家中现在实在是脱不开人,我这才交代出去的。”   江芸芸好脾气说道:“没关系,就是送个东西而已。”   耕桑叹了一口气,又叮嘱了几句,这才从小门离开,他走后没多久,王恩便也跟着走了过来。   他看上去比住了一晚上大牢的江芸芸还要憔悴,眼下乌青,发丝凌乱,衣服还是昨日见的那件,背着手匆匆走了过来。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正准备开口慰问一下,王恩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沙哑问道:“现在开堂吗?”   “若是您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江芸芸严肃说道。   王恩没有说话,只是耷拉着眼皮,好一会儿才说道:“那就开始吧。”   “提学官呢?”江芸芸又问,“也要请来的。”   王恩古怪睨了她一眼:“他昨日一夜没睡。”   江芸芸吃惊地瞪大眼睛。   “大概只有你们这群没心没肺的小孩,在牢里也能嬉皮笑脸,睡得这么香。”王恩抹了一把脸,自嘲笑了笑,“走吧,洗漱一下,到你了。”   —— ——   衙门升堂的消息传出去没多久,半个扬州城的读书人都赶过来了。   大堂上首坐着新任知府王恩,提学官司马亮坐在一侧,下首则站着两拨人,一边是势单力薄的江芸芸,外带一个抱着长剑的小孩,另一边则站着四人,虽说此刻鼻青脸肿,但不耽误他们一脸风光得意的神色。   衙门口是压不住的喧闹声,堂内的衙役分列两侧,神色严肃。   “今日升堂主要是因为今日扬州城的一桩悬疑公案。”王恩敲了敲惊堂木,压了压声响,“今日由我和学督一起审理此案,你们可有意见。”   江芸芸摇头:“没有。”   程华看了一眼王恩,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司马亮,想着他昨天说的话,心中大定,也跟着说道:“没有。”   “那说说吧。”王恩淡淡说道。   程华下巴一抬:“学生状告江芸德不配位,用作弊手段不法获取小三元的头衔。”   王恩嗯了一声,看向江芸芸问道:“你可有意见?”   “我意见特别大。”江芸芸大声说道,“我状告程华、丁时文、韩英、吴玉四人有其言无其行,无君子之德。”   “对!”顾仕隆壮声势,气势汹汹附和着。   程华冷笑一声:“你倒是会倒打一耙,现在还想着拉我下水,正当我和你一样无耻。”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说道:“你告我作弊,可有证据。”   “自然有!”程华脸上大喜。   “你说来听听。”江芸芸又说道。   程华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叠纸:“我这里有你这一年学习的功课,你明明读书不佳,去年五月的时候文章连字都写不对,缺胳膊断腿,和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并无区别。”   王恩看着其中一页笔迹还嫌稚嫩的文章,文章的字确实瞧着有些奇怪,而且内容也格外白话。   “你写的?”王恩问道。   江芸芸爽快点头:“是我的写的,那个时候我刚开始读书还不满三个月,”   程华高兴说道:“你承认了,你的字就是这么差!”   “我承认这个东西确实是我写的,是我读书不满三个月时写的卷子,你刚开始读书三个月写的东西未必有我好看呢。”   “他丑!”顾仕隆捧哏着。   “你这东西是买通黎家仆人才拿到的。”江芸芸面无表情说着,“那些人已经被黎家找到,如今已经被押过来了,还请知府请上来。”   王恩点头,没一会儿就有三个人被压了上来。   “就是他给我的钱。”万行一见到程华就挣扎起来,一脸愤恨,“他说他仰慕芸哥儿,想要知道他读书的情况,非要我说芸哥儿平日里可有休息的时候,可喜爱玩乐,我真不知道他是个坏种啊,竟然想害人。”   程华听到他的指控,脸色青白交加。   “他说我只要我给他拿几张芸哥儿以前的功课,就给我十两银子,我想着那东西也是不要的,传哥儿收集了很多,少一两张不碍事,又想着我家中老母多病,这才做下错事。”小波哽咽说着。   “他说给我五十两银子,可以送我小孩去南山书院,我便也答应出卖芸哥儿的行程,这才让当日的小混混在考试那日能找到他。”老陈沉沉说道,“此人居心不良,还请大人明鉴。”   人群哗然,议论纷纷。   王恩看向程华:“他们说的是真的?”   程华神色慌张,下意识想要朝外面看去,却没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   “是又如何?我们一开始确实是想结交江芸,只是万万没想到拔起萝卜带出泥,这才发现他的恶行。”丁时文冷冷说道。   “胡说八道,芸哥儿读书就是很厉害,你就是见不得人好,你嫉妒。”小波大怒,“你居心不良,是我太蠢才信了你。”   程华被人痛骂,板着脸不说话。   王恩见两边人都没有说话,便指挥衙役把人带下去。   江芸芸笑说着:“也该轮到我说话了,我有一个好同桌,喜欢收集我写的东西,我手里还有一盒我这一年读书的进步。”   门口的黎家仆人立马送了一个盒子上来。   王恩打开一看,厚厚一叠的纸,最上面的那篇文章瞧着字迹比府试时还要精进一些。   “你倒是进步快。”他看了一眼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咧嘴一笑,谦虚说道:“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这些能说明什么?”程华不悦说道,“说不定是你早早就找人做的。”   “你的东西从我这里拿过来,若是我的这个东西都不能说明问题,那你的证据同样也是无效的。”江芸芸说道。   程华懵了,想了想狡辩着:“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偷偷从鸟身上拔下一根丑丑的羽毛,扭过头去指责他根本就不是一只小鸟,只是一只丑小鸭,现在这只鸟抖露它的羽毛给你看看,你又不认它的羽毛了,这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程华语塞。   “可你这个东西万一就是找人假冒的呢。”丁时文出头说道。   江芸芸又摇头:“一个人成长的轨迹一定是有迹可循的,比如我的读书成长,还请知府和提学官仔细看看我的进步,我和他现在都承认那张丑丑的卷子确实是我的,不同的是,他以为这是我现在的东西,可实际上那是我去年五月的成长。”   司马亮接过那盒子仔细看了一眼,从下面往上翻,明明只有三四十张的笔迹,他却好似看到一个少年在从幼苗到小树的茁壮成长。   他吹着风淋着雨,傲然抽枝发芽,成了眼前郁郁葱葱的样子。   他的字,他的文章,也从青涩到成熟,用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   许久之后,司马亮揉了揉眼睛,点头说道:“确实是一人所写,并无问题。”   程华脸色大变:“怎么可能是他写的!”   司马亮不悦说道:“我寒窗读书数十载,掌管文教多年,难道一个人的笔迹还辨不出来嘛,江芸一开始的字确实不好看,一看便是没写过的人在临摹,写的七歪八倒有何奇怪,你一开始写的时候,难道就是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嘛?而且江芸的字一开始只是算不好看,但也不是胡乱扭曲的,可见此人确实……是有天赋。”   他顿了顿,轻声说道。   “你,你包庇!”吴玉不甘心大喊。   司马亮面无表情看着他:“我为何包庇他,我明年便要卸任提学官回京述职,我有何好包庇的,你若是不信,那几个学院的山长应该还没走完,请他们来看看就是。”   “谁知道山长们是不是也被收买了。”韩英质问着。   王恩一看他们沉浸在自己想法中的固执样子就头疼,拍了拍惊堂木:“你还有其他证据吗?这点证据实在不能看。”   “自然有。”程华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继续说道,“江芸被小混混欺负那日,据说有一个货郎被人打晕,知府可有印象?”   王恩心中咯噔一下,点了点头。   “那人就是被给他送考题的人打晕的。”   江芸芸听着他振振有词的声音,这才惊醒原来一开始的草线给她埋这里了。   那个应该离开,却又没有离开的货郎。   小混混在那个路口找的人买蒸饼,可等他们来堵人,那个货郎还是在那个路口。   若不是货郎有鬼才一开始就趴在那里看热闹。   那就是有人故意把他留在这里,只有留在这里,才能承上启下。   王恩让人去把那货郎找来问问。   “这总是千真万确的。”程华下巴一跳,笑说着,“就是你找那群苏州人给你写好卷子,再给你送的卷子,什么被小混混堵着了,根本就是在骗人的。”   顾仕隆见江芸芸没说话,立马出头说话:“你放屁,丑八怪。”   输人不输阵,骂人先骂脸。   程华气得脸都红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顾仕隆得意说道:“我不识字,不斯文。”   外面有人噗呲笑了起来。   顾仕隆更得意了,非常戳人痛脚:“但你丑,是真的!”   没多久,那个货郎就被人抬过来了,他伤得重,头上还包着布条,哎呀哎呀躺在地上。   “你被打晕前可有和人说过话?”王恩问道。   货郎哎呦呦点头:“只说了一句就打我脑袋,疼死了。”   “说什么?”王恩问。   “我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要买蒸饼,他说不买,要给人送考卷。”货郎捂着脑袋,“说完就打了我,还说我出现在这里太不应该了,让我要怪就去怪什么云,大白天的我怪什么云,那人简直有病。”   什么云,自然是江芸。   大堂内格外安静。   “你可有看清打你之人的样子。”王恩问。   “是个年轻人,只记得穿着粉色的衣服,现在想想有些不记得了,但是若是见到了,说不定能想起来了。”货郎低声说道。   王恩点头,让人送了几张画像来。   程华看了一眼,第一张便是唐伯虎的画像。   “不是这人,这人长得好看,但看上去不太正经,那人瞧着,有些刻薄。”货郎仔细看了看,皱眉说道。   衙役一张张看过去,里面都是唐伯虎等人的样子。   “等会,有点像这个人。”货郎冷不丁指着一张画像说话。   堂内所有人看了过来。   画中人眉眼低压,眉尾有些凌乱,瞧这有些刻薄。   程华脸色大变。   “这不是周柳芳吗?”江芸芸凑过去看了一眼,惊讶说道。   “有点像这人,我躺着看更像了。”货郎躺在木板上,自下而上去看那张脸,点了点头,“要是他能来跟我说句话,就更像了。”   “不可能!”程华大怒,“怎么可能是他。”   王恩看也不看他一眼:“把人带上来。”   没多久,周柳芳就被人五花大绑抓上来,神色萎靡。   程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七月初一的早上你在哪里?”王恩问道。   周柳芳面无表情说道:“在家中睡觉。”   “何人能证明?”   “家中仆从。”   王恩淡淡说道:“仆人乃是你的人,说的话不可信。”   他又扭头去看货郎,这才发现货郎一脸恐惧。   “是是他,哪怕他现在压低声音,我也记得他。”货郎哆哆嗦嗦说着,觉得脑袋更疼了。   周柳芳不屑说道:“我不认识你。”   “你敲了我好大一个脑袋,现在不认识我了。”货郎悲愤说道,“青天大老爷啊,你要给我做主啊。”   王恩安抚地压了压手,对着周柳芳说道:“有人指控你给江芸作弊。”   周柳芳沉默了。   “不不不,不是他。”程华慌张说道。   “你刚才说小巷里有人打晕货郎,那人是要给江芸送题目,现在货郎指认出这个人,你又反悔。”王恩不悦说道,“公堂上岂是你胡乱开口的地方,在胡说八道就十板子,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程华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已经完全糊涂了,他看了好几眼周柳芳。   周柳芳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周柳芳,你有话要说。”王恩看向周柳芳。   周柳芳看向江芸芸,和江芸芸的视线撞个正着。   “是我给你送题目。”周柳芳收回视线,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瞪大眼睛。   “我买通了贡院的衙役,听到提学官出的题目,然后写好卷子等在角落里送给江芸,那个小混混也是他特意找人来的,说是为了装的像一点。”周柳芳面无表情说道。   “我和你不认识!”江芸芸大惊,反问着,“你害我做什么?”   “如何不认识。”周柳芳反问,“之前不是在鸿福楼不是还一起吃过饭。”   江芸芸眉心紧皱。   “你们吃过饭?”王恩问。   江芸芸犹豫点了点头:“棂星学社的人给我和楠枝下帖子,我没去过诗会,所以就跟过去看看了。”   王恩皱眉,又问道:“那你们关系好?”   “很好。”   “不好!”   周柳芳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随后各自嫌弃地移开视线。   “我和你一见如故。”周柳芳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怒了:“你放屁,你读书这么差,打油诗写的都狗屁不通,我怎么会和你一见如故。”   周柳芳脸色微变。   江芸芸撸起袖子,出奇愤怒了:“来,我们现场考试!”   ——我才不会和学渣一起玩!   ——一个写诗比我还差的人! 第八十章   周柳芳读书一般, 但幸好出身南直隶染料坊大户周家,靠砸钱进了闻名遐迩的宝应学宫,读书十多年,去年吊车尾得了一个秀才, 周家为此还大摆流水宴, 庆祝了三天三夜。   论读书水平, 周柳芳确实只能说一般。   江芸芸话音刚落, 众人便都看了过来。   “还请提学官现场出一道题目,我们当场就写。”江芸芸严肃说道。   周柳芳拧眉:“我不想和你比。”   “不行, 我一定要和你比。”江芸芸不悦说道, “自来有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这样污蔑我,我以后出门怎么见人。”   周柳芳脸色大变。   “你, 也太狂傲了。”程华惊愤交加。   江芸芸话锋一转, 一改刚才的和煦, 咄咄逼人道:“你们四个也一起考试, 不是都觉得我挤了你们的位置吗?现在我们笔下过真招, 读书人打嘴炮有什么意思。”   程华等四人神色犹豫。   顾仕隆先一步鼓掌, 撺掇着:“打起来,打起来。”   王恩面色平静, 看向堂下六人,淡淡问道:“你们可有意见?”   “我都承认了,为什么还要比。”周柳芳不悦说道, “这是你们给他新逃脱的办法吗?”   程华等人回过神来,也跟着连连摇头。   “若是他早就知道题目如何?”   “他这么镇定, 说不定是早就知道题目了, 所以才信誓旦旦呢。”   提学官面不改色地看着那几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目光看向顾仕隆,忍不住阴暗想着。   ——小孩到底是小孩,力气小了点,怎么还让他们在堂上这么有精力。   顾仕隆被人看了一眼,也跟着好奇看了回去。   司马亮只好先一步移开视线。   “我还有一个办法?”他淡淡开口,打断几人的议论不休。   六人便顺势看了过去。   “既然觉得我们不好,那你们就相互出题吧。”他平静说道,“你们现在临时出题,孰好孰坏总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五人脸色微变,只有江芸芸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来。   ——这就是一开始江芸芸和司马亮商量的办法。   大家都是读书人,那就直接笔下见真章,才更有说服力。   只是这真章还有几点要求。   第一不能私下解决,避免这群人翻脸不认人。   第二不能再和官府有关系,免得被扣上勾结的帽子。   第三不能完全脱离官府的控制,这样信誉就是大打折扣。   所以这场比试一定要盛大隆重,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同时官府只是一个提供场地的参考作用。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怎么把四个大冤种和幕后黑手抓出来,免得跑了一个,再掀起腥风血雨,徒留麻烦。   所以江芸芸说把自己关起来,就是按照敌驻我扰的策略,也是时候到她主动出击了,化明为暗,这样幕后之人才会出现。   周柳芳不就是被王恩抓到了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恩板下脸来,呵斥着,“公堂不是儿戏,你们如此不配合,本官只好按照现在的证据,判你们乃是嫉妒之心,污蔑江芸了。”   程华面露愤愤:“我嫉妒他做什么?”   “那就比一场。”王恩顺势拍案道。   五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 ——   五个人给江芸芸出一道题,江芸芸给他们出一道题。   程华等人出了一道论语题——乡愿,德之贼也。   江芸芸看了一眼他们的题目,心中微动,转而洋洋洒洒写下今日的题目——割鸡焉用牛刀?   司马亮看了一眼江芸芸,皱了皱眉:“促狭。”   王恩倒是点了点头:“瞧着还真有点少年锐进的心气。”   小文盲顾仕隆踮起脚尖,趴在司马亮的胳膊上,伸头努力张望着,嘴里尤为不知羞的碎碎念着:“我不识字,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司马亮觉得自己瘦弱的手臂挂着一个秤砣,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小孩。   顾仕隆懵懵懂懂,手指指着那一个个字,自来熟问道:“什么字啊?”   司马亮眼皮子一跳:“你真没读过书?”   顾仕隆理直气壮:“没有啊。”   “往来无白丁,我不和没没读过书的人说话。”司马亮面无表情把人推开。   顾仕隆气得直跳脚。   写卷子的桌椅直接摆在大堂里,江芸芸独一人坐在一处,看着她磨墨铺纸的动作,行云流水,镇定自若。   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眼看去,人头攒动。   江芸芸神色冷静地坐着,目不斜视,不过是思考了片刻就提笔开始打草稿,那时正中点着的那柱香甚至只烧了一个指甲盖的位置。   反观隔壁,在她已经下笔后还都是眉心紧皱,神色不安。   江芸芸在草稿纸上下笔极快,涂涂写写,笔尖却没有停顿,等长香扫过半时,江芸芸的草稿已经打好了。   被临时请来的几个山长忍不住好奇张望着,伸着脖子,就差趴在人桌子前盯着了。   司马亮看着她开始铺平卷子,慢条斯理磨墨,那张秀气精致的脸庞在微亮的日光下好似在发光一下,在高高的穹顶的压迫下,依旧有着不属于凡人的漂亮。   从下笔到誊抄完毕,那支长长的香也终于落下最后一点灰烬。   江芸芸笑眯眯举起手来:“我写好了。”   隔壁的五人到现在甚至连草稿都没写好,吴玉甚至只写了几句话,大片大片的空白,在此刻格外刺眼。   周柳芳猛地抬头,目光近乎愤恨。   “想打架吗?”顾仕隆拖着长剑,慢慢吞吞走上前,挡住他的视线,板着小脸威胁道。   周柳芳呼吸加重,最后把手中的笔扔在桌子上,双眼紧闭,一声不吭。   外面人哗然,指指点点起来。   若是江芸芸水平比他好,那确实不可能是周柳芳代笔写卷子。   那就是说明周柳芳撒谎了。   “好好,‘德非可以外饰,则为贼弃也。’,写的真是气势汹汹啊。”   “‘学者一涉有欺世盗名之见,早已为识者所鄙而不知’这句开股瞧着凶了点。”仪真县为真书院小声说道。   “我瞧着正好,你看最后收尾这句‘道听涂说者,其弊至于自弃而止’。”蓝院长意味深长说道,“还真有警醒提点之意,江秀才年纪轻轻,看得倒清。”   那张卷子很快就在众人面前轮了一遍,看到之人无不一脸笑意点头,连连夸赞,就连一脸严肃的司马亮也忍不住摸着胡子笑了笑。   “写的是什么啊,我看看。”顾仕隆还是趴在他胳膊上,好奇张望着,“哇,写起来跟书本印刷起来一样,一条条一杆杆的,一定写的很好。”   司马亮嘴角抽搐。   外面议论声不止,甚至有胆大的读书人大声说道:“可否给我们也看看。”   “贴到外面,给其他人看看。”王恩对衙役点头说道。   那衙役刚靠近,人群就涌动起来。   “安静!”守门的两个衙役厉声呵斥道,勉强给他挤出一个位置,他刚在告示栏贴上去,人潮瞬间把人淹没。   “好啊,写的真好,苍莽其气,饱满其神,精深其识,一看便是江秀才之作。”有人快速扫了一遍,大声称赞着。   外面的声浪越来越大,大堂内另一边的五人都停下笔,神色沉默。   王恩看着他们,摇了摇头:“题目是你们出的,卷子也是当堂写的,想来这次你们是没有异议了。”   程华等人面如死灰,呆坐在原处。   “怎,怎么可能?”程华突然扭头去看周柳芳,“你不说他就是沽名钓誉之辈嘛。”   周柳芳依旧沉默。   “所以你真的只学了一年?”丁时文失魂落魄问道,“那我这么多年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江芸芸欲言又止。   事实上读书的办法都是相通的,一事通万事通,她自然不是他人口中的神童。   她的身体里有一具在现代读书生涯中也曾被百般锤炼的灵魂。   天还不曾亮的早上,夜深到悄无声息的深夜,她也曾独自一人,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高考结束那年,垒起来的卷子,写完的笔管能堆满一张桌子。   哪怕来到这里,她也不曾停下来喘气。   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也太明白这条路怎么走。   他人所看到的只是一年的时间,可她自己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这一年中到底付出了多少。   是天还未亮的清晨,是子时寂静的更声,是午市焦灼的日光。   楠枝给她收集着那些卷子,对她而言不过是众多考卷中的沧海一粟,甚至连总量的零头都不到。   “读书若是都要考比较,这世上又有几个读书人。”王恩淡淡说道,“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你读的是书,不是嫉妒和攀比。”   丁时文眼睛充血,一脸悲愤。   “你且安心读书,时候到了,自从也就成了。”高邮州兴化县的蓝山长不忍见他如此魂不守舍,低声安慰道。   剩下两人也紧跟着沉默着,看着卷子上的内容,神色恍惚。   这一枝香的时间,他们连草稿都写不完,却有人已经写了一篇令人拍案叫绝的卷子。   在此刻,他们的道心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冲击,近乎崩溃。   王恩看中沉默的大堂,看向司马亮:“这四人诬告江芸,督学打算如何处置。”   四人回过神来,神色慌张,不安地看向司马亮。   司马亮昨日已经了解过着四人的情况,这四人大都是穷苦人家,读书多年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他自己也是穷人出生,家中散尽家财才供他考中贡士。   “要不就,打几个板子。”他犹豫说道,目光看向江芸芸。   这些人瞧着也是受人蛊惑,若是罚得太重也太可怜了。   “提学官仁厚。”仪真县为真书院的山长到底还是惦记自己的学生,立马附和着。   “念及初犯,也该给他们一个机会。”海门县通行书院的院长察觉到司马亮的心思,便也跟着说道。   顾仕隆小脸一沉,先一步不同意:“他们骗人!我爹说这样的人品行不好,怎么就打几个板子。”   那四人脸色青白交加。   “你又不是事主,插什么嘴。”司马亮把人推开。   顾仕隆愣了愣,随后用更大声的声音说道:“我爹说读书可以不行,打仗可以不行,但不能做人不行,他们骗人!骗人就是不行!就是人品不行!”   司马亮被他骂得下不了台,神色微怒:“你一个小孩怎么在大堂上喧哗。”   “幺儿。”江芸芸轻声唤住顾仕隆,低声说,“过来。”   顾仕隆小脑袋看了眼司马亮,又看了眼王恩,又看了一眼那五人坏人,最后看向江芸芸,手中的长剑愤愤锤了捶地。   光洁干净的地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裂开几道缝。   司马亮眼皮子一跳。   “我反正是不同意的。”顾仕隆抱着长剑站在江芸芸身边,目光炯炯盯着那四人看,大声嚷嚷着。   ——大有出了门就打他们一顿的架势。   四人看着那地砖,面露惊恐之色。   王恩缓和气氛:“江秀才是如何打算的?”   众人都看了过来,就连一直闭眼沉默的周柳芳也看了过来。   顾仕隆拉着她的袖子,贴着她的小腿,小声碎碎念道:“没事,幺儿会给你出口气的。”   八岁的顾幺儿在刚才隐隐察觉到官官相护的意思。   这群大人,一点也不像给被人欺负的江芸出头。   不过没关系,他顾仕隆可以!   反正他有他爹。   江芸芸摸了摸顾仕隆的小脑袋,和气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做错事情是不可能没有惩罚的。”   王恩点头:“江秀才仁义。”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笑得更和气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该让天下读书人看看不安心读书,就知道投机取巧,这事是不可取的。”   王恩敏锐察觉到她话里的意思,眉心一跳,却没有应下。   他之所有把处置四人的事情交给提学官就是不想掺和这件事情。   他毕竟还要在扬州做官,不好太过得罪读书人。   “不说杀头流放,革除功名总是要的。”江芸芸淡淡说道。   仪真县为真书院的山长倒吸一口冷气,立马说道:“江秀才未免心太狠了。”   “他们诬陷我,在外面毁坏我的名声时,怎么不说他们心狠。”江芸芸看向山长,依旧和气说道,“我只是求一个公道,便成了心狠之人。”   仪真县为真书院的山长神色难看。   蓝山长打着圆场:“自然是他们有错在先,只是他们家境一般,走到这里已经花费了巨大的心血,直接革除功名也实在太过严重了。”   江芸芸垂眸,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他们家境一般,所以我就要受这个诋毁,是不是只要我穷,我可怜,那这件事情便是没理也占三分。”   蓝山长连连摆手,脸色讪讪说道:“不是这个道理,只是觉得惋惜而已。”   “可我若是今日没有做出这样的准备,那你们也会求情说我读书不容易,不能革除功名吗?”江芸芸又问。   众人神色僵硬。   若是作弊,别说革除功名,还要被流放苦寒之地,终生不得科举。   “你这是打算毁了我们!”   “我错了,我给你道歉,你放过我们吧。”   “我娘供我读书不容易,你不要如此绝情。”   “我不能没有功名,我不能没有。”   四人泪流满面,神色悲戚。   “你如此赶尽杀绝,丝毫没有仁义之心。”   “还是退一步吧,你都赢了。”   山长们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劝道。   哭声,劝谏声好似阵阵寒风,肆无忌惮朝着江芸芸涌过来,顾仕隆已经一脸不耐,若非被江芸芸拉着,只怕要当场暴怒。   江芸芸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们,随后看向王恩。   王恩被他看得一个激灵。   江芸芸爱笑,所以常给人一种脾气好的错觉,好似不论什么人都能和他玩到一块去,可现在他冷下脸,精致的眉眼便好似含了一层雪,冷沁沁的,生人勿进的高冷。   “你,一定要如此?”王恩抿了抿唇,含蓄提醒着,“你到底还是学生。”   这般冷厉做派,只怕未来科举,哪怕仕途都会不顺。   江芸芸沉默,随后又笑了声:“可我总觉得天理昭昭法常在,自有公道在人心。”   王恩看向司马亮。   司马亮看向江芸芸,随后轻叹一声:“那就如你所愿。”   那四人直接瘫软在地上,就连周柳芳也忍不住晃了晃身形。   江芸芸恭敬行礼:“督学明鉴。”   司马亮看向屋外亮堂的空地,过一会儿又说道:“这四人不过童生,我这里便可以直接罢黜,只周柳芳是秀才,我需上折子呈告礼部。”   周柳芳灰暗的脸上倏地露出光来。   —— ——   江芸芸牵着顾仕隆出了衙门时,外面的人还没有走光,那些人围在外面却也没有凑近,只是看着江芸芸神色晦涩。   “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我可以打他们一顿的。”   “谁惹你不高兴,我都揍他一顿。”   顾仕隆贴着他走路,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笑说着:“我没不高兴,你怎么整日打打杀杀的,解决办法用暴力是最后一种办法了,非迫不得已不能动用,就像你爹之前镇压苗人起义一样,他只是杀了头领而非全部人,因为这些苗人起义是因为桑植安抚司土官为人残虐,他们迫不得已,才选择以暴制暴。”   顾仕隆是知道这事的,当时只有首领是按法处置,其余五百余人全都放归了,他爹也说过:‘苗人是为贪官所激,并非叛乱’。   顾仕隆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又说道:“可我没办法替你出气,我不喜欢他们欺负你。”   “这群大人我都不喜欢。”顾幺儿抱着长剑,小声说道,“欺负小孩。”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看到黎家的马车自角落里开了出来,驾车的是耕桑,不由眼皮子一跳。   耕桑停下马车,对着江芸芸挤眉弄眼。   江芸芸带着顾幺儿上了马车,顾仕隆正打算也跟着钻进去,被耕桑拉住了袖子。   “我们坐在外面,等会看到什么好吃的,买点回家。”耕桑说道。   顾仕隆脚步一转,立马坐在车辕上,大声说道:“好。”   江芸芸入内,果不其然看到老师坐在马车内。   黎淳脸色极差,大夏天却没有穿着轻薄的夏衣,反而裹得严严实实,坐在正中的位置。   “老师病了?”江芸芸错愕问道。   黎淳咳嗽一声,摆了摆手:“老毛病了,刚才做了一个梦,醒来就想找你,才知道你快把事情解决好了,你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江芸芸紧张倒了一盏茶递过去,随后把事情简单重复了一遍。   黎淳捧着热茶,叹气:“这事何苦要你来说。”   “可他们不打算给我一个公道。”江芸芸皱着小脸说道。   黎淳沉默着没说话:“当年陛下敬重读书人,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但他们做错事情,衙门这样高举轻放,便是助长诬告风气。”黎淳话锋一转,轻声说道。   江芸芸一开始不觉得委屈,现在听到黎淳这么说才觉得有些委屈。   “我明明没有任何错。”她绕着手指,低声说道。   黎淳叹气,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柔声说道:“对,你没有错。”   “他们却非要我让步,我为什么要让步,因为我瞧着不可怜吗,因为我不是家境贫寒,因为我考中小三元了,还是因为我没有错。”江芸芸低声说道,“不能苛待可怜的读书人,因为会让人非议,所以就要求不可怜的我退步,因为我已经赢了,在他们眼里就可以再欺负一下。”   黎淳听得心疼。   他蓦地想起梦中那个他怎么也找不到的小孩,他想着一定要找到他,所以才努力睁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就在刚才被那些大人逼迫着要低头,所以不高兴了,这才让他做了这个梦。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黎淳低声说道,“他们,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江芸芸捏着手指,过了一会儿又说道:“算了,就算他们以后能考试名声也臭了,我刚才也不过是有些生气他们和稀泥,才说要革除功名的。”   “反而他们也考不过我,那么简单的一道题也不会写。”她皱了皱鼻子,“我写的可好了,等会我默写出来给您看看。”   黎淳闻言,看着她笑,目光温和:“你是个心软的,不要在想这事了,之后就好好准备乡试,八月初就启程去应天府,让唐伯虎带着你在那边玩一会儿,也适应一下水土,也免得过去太匆匆,你自小没出过远门,身子适应不了,耽误考试。”   江芸芸点头应下。   “老师你病了怎么不跟我讲。”江芸芸凑过去,担心说道,“你好点了没?”   “没事。”黎淳笑说着,捋了捋袖子,“是你师娘太紧张了,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抱怨着:“那我等会看着你吃药,我就说要跟着我打拳吧,这样才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呢。”   她滚烫的手心握着老师冰凉的手背,心中忍不住有些慌张,但脸上还有露出活泼的笑来。   老师鬓间的白发在今日暗沉极了,成了一根根黯淡的丝线,把这个老人团团围住。   他已经七十了。   黎淳累了,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突然发现,这个小孩突然长大了好多。   那日大雨,他见这人傻傻地把雨伞和蓑衣都送出去了,心中好笑,便想送她回家。   那时,她坐在角落的位置,小小一只团着,跟只湿漉漉的小猫儿一样,瞧着格外可怜瘦弱。。   现在,她坐在自己身边,长手长脚,神采飞扬,还是跟只小猫儿一样,不过是调皮捣蛋的猫儿。   一个小孩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风吹日晒,春来寒往地长大了。   他在梦中找不到人时,就一直想着,他还这么小,江家靠不住,生母也不行,几个师兄弟能照拂到几时,那几个朋友瞧着也帮不上忙。   他得要醒过来,他得好好看着他,免得他受了委屈也没人知道。 第八十一章   礼部一份不起眼的罢黜秀才的折子被送到内阁的案桌前。   刘健扫了一眼不悦说道:“舜咨怎么连这些帖子都要送过来。”   舜咨, 礼部右侍郎倪岳的字。   每年因为各种各样原因罢黜秀才的案子不少,一层层递上来的折子也是经过审核的,到了礼部也就是盖个章的事,在庞乱繁杂的礼部事务中不过是不起眼的一个事情。   ——送到内阁来也太小题大做了!   刘健不悦想着。   徐溥笑着接过折子看了眼, 随后眉心微动。   “怎么又是这个江芸。”他看着折子上的名字, 低声说道。   刘健觉着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停下笔想了想, 回神:“又是他,这次又是什么幺蛾子。”   南京礼部尚书黎淳致仕后莫名其妙在扬州收了一个徒弟的事, 在京城也是议论过几天的, 不少人都格外好奇,这位湖广状元怎么就想到在扬州收徒,甚至为了他没有回华容养老。   虽说这个徒弟人远在扬州, 但得益于他有一个热闹举办诗会的李师兄, 在京城的名声可不低。   ——“快来看看我那个小师弟写的文章, 真是少年意气啊, 来来来, 我们来和诗称赞一下。”   ——“我小师弟写的这首诗, 你觉得写不好,没事, 那你来写一首,给我小师弟开开眼。”   ——“我小师弟一心为民,写了这册农事本……哦, 怎么会不务正业呢,这话我不爱听的。”   总而言之, 我师弟, 大大的神童!走过路过, 千万不要错过!!   “说是有人诬告他的小三元来路不正,现已查清,诬告的人中四个童生,一个秀才,童生已经被提学官当场革除功名,秀才却还需要礼部审批。”徐溥把折子合上,沉默了片刻后突然问道,“刘阁老呢?”   刘健一怔,随后小声说道:“你前几日告假在家,还不知此事,之前给张家拟侯的圣旨我们不是给驳回了嘛,之前瞧着陛下没动静还以为是打消了年头,谁知道陛下昨日又突然生了念头,下旨让刘祐之撰拟诰命,不仅要册封张峦为寿宁侯,连带着两个家中子弟也要册封为侯。”   徐溥神色微动。   本朝太祖规定后妃多出民间,勋戚大臣皆不得立。   在此之前皇后的娘家大都是百姓身份,出了一个后妃也并无太大的改变,直到仁宗开为后妃家族封爵的先例,世袭罔替的世爵便成了定制。   到了如今张皇后所在的张家,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对张家便也格外礼重,陛下继位没多久,这位国子监监生张来瞻就进封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庚戌年又被封为寿宁伯,去年又封为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给世袭诰券,今年皇长子封太子便又推恩外戚,要求进封张峦为寿宁侯。   短短几年,连封数级。   “刘祐之这次倒是硬气,抬出了去年宗贯的理由,说该先诏封周太后、王太后两家的子弟。”   这里的宗贯,就是如今的吏部尚书王恕,他曾在去年张峦亲封勋号和世袭诰券时,上奏义正言辞指出陛下的嫡祖母钱太后正位中宫五十年,钱家才封了伯爵,如今皇后正位中宫不过三年,张峦不仅是伯爵,还是世袭爵位,可谓“人情惊愕,有累圣德”。   此事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但陛下坚持,旨从中宫处,并不给其余大臣反对的机会。   刘吉在陛下登基后一改前朝和稀泥的态度,在本朝多有谏言,这次陛下下召,他保持风采,上折谏言。   他说的周太后和王太后乃是后宫两位老祖宗。   周太后乃是宪宗生母,尊号为圣慈仁寿太皇太后。   王太后乃是宪宗皇后,尊号为皇太后。   这事本来也无可厚非,但陛下却突然大怒,勒令刘吉归家反省。   “他就是拾人牙慧,之前看宗贯上折子,陛下只是留中不发,这次也跟着这样开口,还以为能得到一声美名呢。”刘健讪笑。   徐溥叹气:“希贤慎言,刘阁老也是一心为陛下考虑,此事他考虑得极是。”   刘健只是笑了笑,目光看向他手中的折子,意味深长说道:“这份折子能送到这里,看来这个周柳芳还挺能打通关系,来这求情了,不过到底是运途不好,没料到人不在。”   徐溥回过神来,打起精神仔细看了看折子:“诬告啊。”   诬告的刑罚以“反坐”为主,反坐就是用被诬告罪名的刑罚来惩罚诬告之人。   太。祖制定的《大明律》中,对诬告不仅有单独条目,甚至全面规定各种类型的处罚类型,可以说格外精细,防患于未然。   譬如一般诬告,也就是无中生有,此类为加等反坐,也就是在本身诬告分为二等到三等的情况下,再进行坐反。   其次是虚实混杂的诬告,真真假假,这种情况更是负责,律法中有详细的细分。   第三则是特殊诬告,一般受双方之间的特殊关系影响,比如亲属,妻妾等。   最后一种则是官吏犯诬告,其中又有两种,第一官员诬告平民则一视同仁,第二是官吏之间相互诬告,处罚加重。   江芸这个事情其实查清了就是最简单的一般诬告,被诬告人清清白白,诬告者陷害嫉妒江芸,这件事情很简单,礼部确实不该送上来。   “那就这样吧。”徐溥沉吟片刻,最后在折子上提笔定论。   刘健笑了笑:“我瞧着你还挺喜欢那个江芸。”   徐溥含笑:“看过几篇文章,确实很有锐气。”   两人说话间,丘睿也跟着来上值了,见两人交头接耳,见了自己后却不再说话了,顿时面露不悦。   他不喜欢刘健,这人说话冲得要命。   刘健也不喜欢丘睿,觉得这人嘴巴毒得要命。   徐溥一向是内阁润滑油,见了人便笑着招呼道:“仲深来了啊,七月酷暑,来喝碗酸梅汁。”   丘睿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你们来的还挺早。”   “病了几日,怕公务堆成山,便早些来了。”徐溥笑说着。   刘健阴阳怪气哼了一声,转回头来继续处理政务。   徐溥对此恍若未闻,继续和丘睿攀谈了几句,没多久两人便也跟着投入到折子批改中。   内阁虽说少了一人,也不耽误处理折子。   午时的更声响起,众人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一早上。   刘健休息空隙转了转脖子,端着茶盏活动筋骨,然后晃悠到徐溥身边。   徐溥看到折子上倒映下来的那道影子,却置之不理。   ——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没有好事的。   果不其然,刘健故作随口地问道:“我听说宗贯前几月推介了黎太朴,想要陛下起复他入内阁。”   徐溥并未停笔,只是含糊说道:“略有耳闻。”   “但是被刘祐之使坏说了一桩陈年悬案,给弄下去了。”刘健好似没看到他的抗拒,继续说道。   徐溥不得不放下笔,无奈说道:“希贤到底要说什么?”   刘健凑了过来,八卦说道:“那个南直隶督学可是刘吉的人。”   “他那届的主考官是刘吉,认他做座师也是人之常情。”徐溥和气说道。   刘健没说话,只是看着徐溥。   徐溥巍然不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刘健到底没这么强的耐心,意味深长说道。   徐溥只是笑了笑:“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鱼在水里也没有这么容易被祸害。”   刘健哼哼唧唧了两声,笑说道:“这不是就差点被捞上来了吗?”   丘睿也开始莫名其妙端着茶水走了过来。   徐溥是不愿背后讨论他人的,见两人围了过来,便笑着转移话题:“也不知刘阁老何时来,这里的折子都要看完呢,不要耽误时间了。”   “谁知道他能不能回来。”刘健嘟囔着。   徐溥充耳不闻。   丘睿看了两人又开始转移话题,突然露出愤愤之色。   ——排挤我!   —— ——   “这么欺负人!”李东阳忍不住有些生气,“刘吉这么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王尚书推介老师,那是他吏部尚书的职责,他在不在内阁看的也不是老师,前年不是就有人他眼皮子底下入阁了嘛。”   谢迁无奈说道:“隔墙有耳,你且小声点。”   李东阳说的那人正是弘治四年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的丘睿。   李东阳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压低声有说道:“还好那司马亮秉公无私,没有私心,不然我定是要弹劾此人。”   “司马亮只要还想往上走,此事就不可能按着刘吉的心意走。”谢迁安抚道,“不必忧心。”   “他这个徒弟倒还是明事理……”李东阳突然一顿,到嘴边的话,眼波微动,注视着谢迁,“你觉得刘吉这次真的要……”   谢迁只是拢了拢袖子,微微一笑:“听说陛下今日发了很大的火,还让中官去了刘家,现在想来也该到了。”   —— ——   刘吉在家中坐立不安,一边后悔自己早上不该出这个头,直接装死推给徐溥就好了,一边又开始期待,陛下是不是只是一时生气,说不定很快就能想起他的好来。   毕竟陛下最是仁厚。   管家见他来回走动,小声劝道:“老爷坐下来喝完冰镇奶酪,大夏天的可别中暑了。”   刘吉一肚子火气,闻言不耐地挥了挥手:“不喝,门口可有人来?”   管家摇头。   “你去门口看着,若是宫内来人,我亲自去接,若是没有……”他一顿,“你就一直看着。”   被指到的仆役哎了一声,快步离开。   管家见他脸上急色不加遮掩,便跟着劝道:“老爷拳拳之心,陛下一定是知道的,区区口头之争,陛下只是一时气愤而已。”   刘吉在院中踱步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我听说昨日中宫送了一位医官去张家?”   管家点头:“老爷一直叫我们盯着张家,来人说是黄昏期间过去的,呆到半夜才离开。”   刘吉停下脚步,有过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你说,他是不是,不行了……”   管家神色一冽。   “不过我上月见他还神采奕奕。”刘吉又连连摆手,“说不定就是中宫担忧老父身体。”   他清楚知道若是张家那位主事真的不行了,那他这次推辞大概是惹怒陛下了。   “老爷。”刚才离去的仆役快步跑了过来。   刘吉大喜:“是中宫来人了?”   仆役摇了摇头:“是一对老夫妻来了,自称姓周,说的得了应天府守备太监的指点,特来拜访您。”   刘吉接过帖子一眼,随后不屑地扔在地上,不悦说道:“区区商人也赶来敲我家门,你也是糊涂,这样的帖子拿进来做什么?”   仆人被扑头盖脸骂了一顿,随后苦着脸说道:“我看他们带了两辆车的东西……”   刘吉神色微动。   “他们可是来求一官半职的?”他收拾收拾了心情,目光看向被他扫到地上的帖子。   管家识趣,立马捡了起来,拍干净灰,递了过去。   “帖子倒是不错。”刘吉翻看了一眼封皮,随口夸道。   “说是为了他的儿子来的。”   “儿子?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任职?”刘吉不耐说道,“求人办事怎么还磨磨唧唧。”   倒是一侧的管家看着这个名字和籍贯,突然回过神来:“周柳芳?”   刘吉不解:“京中有这号人?”   管家含糊提醒道:“那个诬告的江芸人。”   刘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两人四目相对。   “坏了,礼部的帖子是不是今日送过来了?”刘吉拍了拍大腿,“保不住了。”   管家支招:“要不现在赶回去?”   刘吉走了两步,恨恨说道:“刘希贤那匹夫说不定早就批了,他素来与我作对。”   “那,如何是好?”管家苦着脸,小声说道,“之前可是说都没事,且保佑周家儿孙平步青云的,若是出尔反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可别闹出事情来。”   刘吉面色阴沉,随后冷笑一声:“就说我不在,你去接待,记得态度好些,还有水路多水寇,你亲自送他们上船。”   管家神色微动,随后悄悄退了出去。   刘吉见人都走了,自己站在院中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个江芸怎么就杀不死呢。”   —— ——   杀不死的江芸正准备离开扬州,开辟新战场!   案子结束第三天,唐伯虎就说带她南直隶散散心,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两日后就出发。   “我去玩了。”出发前一日,她提溜着包裹,来黎家告别,坐在黎淳病床前,一双眼睛亮晶晶地说道,“老师你记得吃药啊,也要记得打拳,我回来给你捧个解元回来。”   黎淳捧着药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他睨了小孩一眼,忍不住骂道,“少给我惹祸我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江芸芸眨巴着眼睛凑过来,委屈巴巴说道:“我可没有惹祸,都是他们先惹我的。”   黎淳叹气,挥了挥手:“你第一次出远门,身边可带够了钱,身边都跟着谁。”   “有钱!”江芸芸拍了拍包裹,随后神秘兮兮打开一角,炫耀到,“你看!”   黎淳随意瞄了一眼,差点被闪了眼,吃惊问道:“哪来这么多钱。”   江芸芸抑扬顿挫地把钱的来历交代了一下。   原来是她那日从衙门出来后,先是送了老师回家,等到黄昏被老师赶出来后,又去见了周鹿鸣,周鹿鸣见了他就忍不住长吁短叹,拉着他絮絮叨叨了好久,又是洒水,又是跨火盆,然后趁着夜色,她就溜溜达达回家了。   不回家还好,一回家就被告知她娘被关了一天,饭也没得吃,心中大怒,撸起袖子准备去干架。   那边江如琅发现自己关错了,有心挽回关系,也不多话,直接送了两百两银子。   一百两的案首的钱。   另外一百两是什么钱不言而喻。   ——“老爷是怕周姨娘太过担心,闹出事情来,这才把人关注。”江来富和和气气说道。   那边周笙拉着她的袖子,示意她算了。   江芸芸只好冷哼一声,捧着银子回院子了。   周笙见了她自然也是抱着直哭,就连江渝都吓坏了,抱着她大腿不松手,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安抚了一下,又把买的吃食递给江渝,让陈墨荷把人抱走,随后把手边的银子交给周笙保管。   “管钱!”她拍着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次为了这次去应天府考试,周笙给了她一百两。   “反正就是我该得的。”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   黎淳见她一副小财迷的样子,忍不住闭了闭眼。   “你一个小孩带这么多钱,江家给你配了几个人一起去应天府,路上可要小心了。”黎老夫人担忧问道。   江芸芸啊了一声,大大咧咧说道:“我就带乐山去就好了,反正到时候还有唐伯虎呢,我不会丢的。”   黎淳拧眉:“你第一次出门,你家人就不担心?”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娘担心啊,但是她不是不能出门吗,我那个只知道吃的妹妹跟着我去考试也不行,陈妈妈要照顾她们,所以我就带乐山就好了,还有幺儿呢,不会有危险的。”   黎淳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无事。”黎老夫人说道,“你家中姐姐过几日就出嫁了,家里是不是忙得没有人手。”   江芸芸歪头:“不知道耶。”   “你怎么不等她大婚之后才走?”黎老夫人又问。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免得江夫人见我不开心,而且江苍也回家了,我现在凑过去,我怕会引起干戈,所以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黎老夫人听得心疼。   江家大喜事,江芸却要背井离乡,真是好大的委屈。   “怎么突然想到明日就离开?”她又问。   “唐伯虎说带我去划船,说八月份人就多了,现在去刚刚好。”江芸芸开心比划了,“我还没划过船呢,他还说能捕鱼!”   黎淳见她一心想出门玩的样子,想着她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门,便只好叹气:“那你今日早点回去,东西都带整齐了,路上要多加小心。”   江芸芸兴冲冲点头。   “都要考乡试了,考这么多天,竟然没有派个大人去照顾一下。”等人走后,金旻叹气,“也太过分了。”   “不去更好,免得让他心烦。”黎淳淡淡说道。   “那你也真放心。”金旻嗔怒,“这可是芸哥儿第一次出门。”   黎淳捧着药碗,没说话。   —— ——   第一次出远门的江芸芸非常激动!   她终于可以出扬州这个副本了!   听说南京更是繁华,读书人遍地都是,到处都是吃的,出门玩的项目也很多!   南京她来了……   “哎,老师你怎么来了?”她脸上笑意骤然敛下,怯生生问道。   黎淳见她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冷笑一声:“我来不行?”   “没,没有。”江芸芸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顾幺儿整个人抱着她大腿唉声叹气。   黎淳更生气了,吓唬道:“且看看你这个惹事精能给我掀起什么风浪来,所以打算亲自去看看。”   身后的唐伯虎等人齐齐露出叹气之色。   若是有老师跟着,那很多地方就不能玩了。   黎淳更是冷笑连连。   金旻见状失笑,上前说道:“少听他胡说,他这病还没好呢,我如何敢让他出门,今日是让耕桑跟着你出门的,也来顺道送送你。”   身后的耕桑背着小包裹出来。   江芸芸连连摆手:“现在黎叔不在,我如何能再把耕桑带走。”   黎淳不耐说道:“叫你带走就带走,大人的事情要你管,你快走吧,要开船了。”   开船的船夫果然开始在船头喊人,示意还没上船的人抓紧时间上船。   唐伯虎等人便跟着上了船,顾幺儿蹦蹦跳跳也跟着跑了。   江芸芸拉着师娘又说了几句,这才踏上夹板,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老师。   黎淳正安静地看着她,察觉到她的视线,便随意挥了挥手。   江芸芸摸了摸袖子,便也跟着上了船。   一上船,顾幺儿哇了一声,一双眼睛看得瞒不过来,嘴里问个不停,都穆站在他身边介绍着。   扬州到应天府一日就可达,来往的船只却是二层大船,说是行船,倒更像是游船,处处都是奢华。   唐伯虎等人遇到熟人了,正站在一侧高谈阔论。   祝枝山贴心递上药丸:“你没坐过船,这个可以防止晕船。”   江芸芸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浩浩江水,滔滔而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太白写的真是传神。”   众人说话间,江芸芸看着船只逐渐远去,她随意朝着岸边看了过去,却看到老师还站在岸边,不由用力挥手。   “等~我~回~来!”她大喊着。   黎淳看着小孩大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最后随着船只远去,只剩下一个红点,虽是如此还能看到他蹦蹦跳跳的身影。   “真是小孩。”他叹气。 第八十二章   钟山抱金陵, 霸气昔腾发。   江芸芸站在船板上,感受着夏日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的水腥味无处不在,船只穿过密密麻麻的船只后最后行驶平稳在宽阔的湖面上。   昨日中午上了船, 要过一夜, 才能到第二日中午到达。   第二天早上, 江芸芸起得早一大早就爬起来, 先是打了一套拳,然后再一间间敲门, 也不进去, 就是把人叫醒,然后又溜溜达达跑了,主打一个‘我就知道, 你也醒着’。   她在船上跑了几圈, 直到远远看到一直平静, 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突然出现一面艳丽的旗子。   应天府高耸的城门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哇, 好大啊。”她发出了没见过市面的惊呼。   江势将天合, 城门向水开。   高大巍峨的城门好似巨人一样蹲坐在远处水道的尽头,此刻见了人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俯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古朴威严的气势在夏日热烈的日光下展露无遗,看到之人无不发出惊呼。   城楼上站着不少士兵,手中的兵戈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城头插满旌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还未靠近便也感受到威严的气氛。   “哇, 好……yue……”万万没想到小霸王顾仕隆竟然晕船, 还晕得厉害,话还没说完就又吐了。   都穆熟练得把人抱起来,拍着他的后背。   祝枝山准备的果脯只剩下最后一块,也都塞进他嘴里了。   顾仕隆面色苍白靠在都穆怀里,眼皮子耷拉着,瞧着可怜极了。   “太没用。”唐伯虎摇着扇子嫌弃着。   顾幺儿奄奄一息,但不耽误放狠话:“等我……yue……好了……yue,就……”   “好了,知道了。”都穆好脾气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着,“你先休息好,再一决雌雄。”   大船眼看就要靠近城门了,船舱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眺望远处。   这一船的人不少人是扬州的读书人,大都是参加八月考试的乡试。他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着话,不外乎是对南京的惊讶,对考试的期盼。   江芸芸没说话,但耳朵灵敏地转来转去,非常八卦地听着消息。   “紧张吗?”张灵晃晃悠悠走过来,笑问道。   江芸芸扭头,眼睛亮晶晶的:“紧张什么?等会去划船吗?我会狗爬,不紧张。”   张灵语塞,垂眸看了他一眼,笑着抚了抚她的眉心:“就知道玩。”   江芸芸不悦,拨开他的袖子,反击道:“那你就知道喝酒,等会掉水了,还需要我来捞你呢。”   张灵见她小脸皱着,一脸不服气,顿时笑弯了腰,整个人挂在她身上,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大红色的袖子盖了她一脸。   江芸芸挣扎了一下,奈何张灵使坏,没挣扎开。   “哎哎,我们芸哥儿长身体呢。”唐伯虎见江芸芸手忙脚乱拨衣服,上前把人就出来,“别压矮了。”   江芸芸恼怒:“我不会矮的。”   “行行行,你最高,你以后长得比这城墙还高。”唐伯虎捏着她的小揪揪敷衍着,“你怎么还不开始带方巾,还做孩童打扮。”   江芸芸仰头看了看人群,目之所及,除了顾幺儿这个小孩还梳着小孩发髻,大部分都带着方巾。   “你如今可是扬州府小三元,怎么好还梳着这个小孩发髻。”张灵也凑过来说道,故意皱脸酸道,“多丢脸啊。”   江芸芸神色犹豫。   “我们苏州读书人一读书就开始带方巾了。”唐伯虎又说,“可没有你这么小孩子气的。”   江芸芸不高兴反驳着:“我不是小孩。”   “对对对。”唐伯虎讨人嫌地阴阳怪气着。   江芸芸抱臂,犹豫一会儿说道:“可我没带方巾。”   “行,我带你去买。”唐伯虎大笑起来,“南京,我最熟了!”   —— ——   谯门画戟,下临万井。   一入城门,繁华的南京街道便纳入眼帘,两侧街道绿树萦绕,一眼望去金碧楼台,竿旗穿市,吆喝声络绎不绝,人来人往间,绫罗绸缎,豪奢人家。   顾幺儿和江芸芸站在城门口,齐齐哇了一声。   江芸芸是没想到古南京竟能这么热闹,烟火气生生不息。   顾幺儿则是自小就在边境长大,还没去过这么繁华的地方。   “欢迎来到金陵。”唐伯虎振臂高呼。   不少人看了过来,众人觉得丢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当是不认识这个人。   “你等会住哪?”祝枝山问。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扭头,眼睛亮晶晶地去看耕桑。   “黎公说最好去找个距离考场近的客栈,熟悉一下环境。”耕桑说道。   “听老师的!”江芸芸从善如流说道。   “那价格可太贵了。”都穆说,“不若现在别的地方先住几天,等要考试了在搬过去适应环境,省钱也方便。”   江芸芸第一次出远门,听人一说又没了主意,只好继续去看耕桑。   耕桑笑说着:“黎公说一切都随您的主意,您第一次出远门,黎公怕乐山年纪小照顾不好,这才让我来照顾您的生活的,不论您做什么都是对的,所以以你为准。”   江芸芸收回视线,看向唐伯虎等人。   “和我一起住啊,我带你去秦淮河玩。”唐伯虎挤眉弄眼。   耕桑在后面欲言又止。   江芸芸面无表情拒绝了:“我不去,我不喜欢那些地方。”   唐伯虎摇着扇子:“行吧,你还是小孩子。”   江芸芸没说话,嘴里嘟囔了几句,最后把唐伯虎推开,嫌弃说道:“不去你家玩。”   “我是吴县人。”祝枝山指了指自己,无奈说道,“也打算和你一起投靠朋友。”   张灵倒是洒脱:“我没钱,到时准备去街头卖艺唱曲儿,可以带你一起去。”   “我敲碗,谁也不许抢。”徐祯卿义正言辞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啊,那我收钱。”   都穆笑说着:“不若我们一起租个小院子,也好相互照顾,趁现在还便宜,可以租一点好的。”   江芸芸想了想点头说道:“行,这个主意不错。”   唐伯虎等人也都觉得不错,大家都不是南京本地人,在这里并无置业,住在一起确实方便一点。   众人正在商量租哪里的时候,一辆装饰华丽,高头大马的马车停在他们边上,随后一个穿着深紫色衣服,竖领,宽袖,腰间穿金戴银,头戴一朵粉色牡丹花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目光在人群中穿梭了片刻,最后直直朝着他们中走去。   他声音拔高,一脸心疼:“怎么瘦了啊,我的天爷啊,我的小祖宗你怎么瘦了。”   众人悚然,就见那个中年人一把搂住徐经:“快让徐叔看看,还真的瘦了,小脸都尖下来了。”   被紧紧搂着的徐经,呼吸困难喊道:“徐,徐叔……”   “别说话,让徐叔我好好看看。”那个叫徐叔的打断他的话。   “胳膊都细了,脸都没什么血色了。”   “要我说就该徐叔跟着,你们这些人,一点用也没有。”那人翘着兰花指,对着徐经身后的仆人怒骂道。   那四个仆人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你是谁?”顾仕隆凑过来,好奇问道。   那徐叔一眼就看到一个圆嘟嘟的小孩正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立马捂着胸口,长长啊了一声,一脸星星眼:“哪来的小孩,也太可爱了。”   顾仕隆瞪眼,不悦反驳着:“我不是小孩了。”   “是是是,多可爱的小大人啊,”徐叔能屈能伸夸道,还想伸手捏一下顾仕隆的小脸,谁知扑了一个空,也不生气,掏出几块糖,哄道,“喏,吃不吃。”   顾幺儿一脸犹豫,扭头去看江芸芸。   “啊,这个小孩也太好看了吧。”徐叔看到江芸芸的眼睛更亮了,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眼若秋水,面若桃花,好看,太好看了。”   江芸芸也跟着露出乖巧的笑来,嘴角小小的梨涡一闪一闪的:“徐叔好。”   “哎哎,哎呦,我个乖孩,也太乖了。”徐叔心都化了,捧着胸口,心中大软,越看越可爱。   他直接把拇指上的扳指套下来,塞到江芸芸手心:“是我家经哥儿的朋友吧,这么可爱,来,徐叔给你一个见面礼,千万不要客气,真是太好看的小孩了,和我这块玉配得很。”   江芸芸看着手中通体碧绿,水色透亮的绿扳指咋舌。   “这谁啊?”唐伯虎凑过去小声问着徐经。   他一出声,徐叔的注意力也看了过去,脸色大喜,上前一步,握着唐伯虎的手,热情说道:“啊,你也长得好看,你是谁啊?”   唐伯虎被人紧握着手,被晃得有点晕,难得气弱地说道:“我,我是唐寅,字伯虎。”   “你就是唐伯虎!”徐叔更开心了,“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哎哎,夸奖了夸奖了。”唐伯虎尴尬笑着。   “来来,这块玉给你,就当是见面礼。”徐叔顺手扯出腰间的一块玉佩,热情塞到他手心,“小玩意不值钱,就是讲究一个心意,拒绝做什么,你不收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强硬塞玉佩。   唐伯虎第一次品尝到有苦说不出的吃瘪滋味,捧着玉佩好似捧着一个烫手山芋。   其余人见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徐叔却像是终于发现了其他人,一个个看过去,眼睛是越看越亮,晃动的手也越来越激烈。   “祝枝山,我听说过你,你的字可真是好啊。”   “都穆,好结实的胳膊,多好啊,健康。”   “徐祯卿啊,瞧着是聪明人,额头高高的。”   所有人都被他一个个握了过去,手中还顺带被塞了礼物,几番推迟间,那礼物的温度也跟着滚烫起来,宛若灼灼如夏日的热情。   ——太!热!情了!   ——不是,这到底谁啊!   “这是家中在应天府的管事。”徐经被众人注视着,磕磕巴巴说道。   众人长长哦了一声。   “经哥儿好几天前就来信了,结果送信的小子病了,迟了一天,我这中午一接到信,说你们是昨天下午上的船,算一算时间,你们今日中午就能到,我是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徐叔一脸笑意地看他们,热情地拉着江芸芸的胳膊,“走走,既然来了应天府,就在徐家好好住下,一定给你们照顾地稳稳妥妥的。”   “我们就住距离贡院更近一点的武定桥附近吧,那是三进院子,你们几个住进去绰绰有余。”   江芸芸懵懵懂懂听着。   唐伯虎等人则是面露诡异之色。   “不喜欢,嫌太冷清了吗?那里确实安静了些,那我们就住在評事街,也是三进院子背靠应天府衙,正对秦淮河,边上就是三山街,一到晚上热闹得很。”   “啊,还不喜欢,就这几个院子靠近贡院一点了,坐车最迟半个时辰就能到,剩下的北门桥,朝天宫都有些远了,对你们考试不好,来来回回赶,耽误事。”徐叔絮絮叨叨说着。   众人听得不敢说话。   江芸芸迷迷糊糊听着,终于察觉不对劲了,走了几步后突然嗯了一声,扭头,古里古怪去看徐经:“原来,你在应天有房子?还这么多。”   徐经被她看得奇怪,只好简单解释着:“都是母亲置的业,我们在应天府也有生意,这些院子打扫得都很干净的。”   江芸芸捏着手中的扳指,忍不住说道:“那我们以后去京城……”   “有,有的!”徐叔夸张比划着,“你们尽管放心,乡试住我这里,等你们都去了会试,京城也是有大院子住的,还很靠近贡院呢,保证你们住得服服帖帖,只管安心考试就是。”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如今两京的房价那可是不得了。京城更是不得了,听说一间城南拐角处的破瓦房,不过前后五间,也需三百十二两整才能买入,还是一个破烂空屋子。   要知道京城内寻常工作,一年十几两已经是极好,极其体面的工作了,便是正一品官吏,一年也才一千零四十四石,折合物价也就五百两出头的俸禄,要是想要置办一个位置好的二进院子可要至少一千两。   应天府是太祖一开始定居的地方,随着太宗迁都,这里的房价却是没有便宜下来,反而因为江南地区,水土好,价格水涨船高,据说鼓楼附近一个一进小院子没有七八百两可是下不来的,而一个比较体面的药铺伙计的月俸也不过一月二两。   唐伯虎掰着手指头说道:“我之前想在吴县重新置办一个院子,地皮是现成的,七拼八凑借了两百两才开工,现在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现在竟然有人在应天,顺天都有房子,还不少。”   他格外酸脸。   “我连房子都没有。”江芸芸嘟囔着,“寄人篱下呢。”   “哇,原来你这么有钱。”顾幺儿立马趴到徐经腿边,眼睛亮晶晶问道,“晚上可以请我吃好吃的嘛。”   社恐徐经面露惶恐之色。   “好好,徐叔请你吃。”徐叔看得心都软了。   一行人就这样被带到武定桥附近的那处院子,一入内就是一处影壁,刻着花鸟虫鱼,栩栩如生,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红烛上的水渍还未完全褪去。   “这都是刚派人打扫的,被褥帷帐都换了新的。”徐叔笑着介绍着,“你们可以住在二进东跨院的那几间屋子里,穿过游廊就能去西跨院读书赏花了,后院的花园这几日也抓紧找人翻新,前厅可有什么不满,我抓紧时间修整,务必让每个人都满意。”   众人齐齐仰头看着这个偌大的屋子,心中惊叹,等察觉到徐叔热烈视线,吓得连连摆手。   徐叔一腔热情没得发挥,遗憾说道:“怎如此客气。”   “徐叔你回去吧。”徐经见他花蝴蝶一样跑来跑去,就连热情的唐伯虎也开始尴尬,便体贴地赶人。   “行,我就住在隔壁,你们坐了一天船也累了早点休息。”徐叔也不久留,和这里的管事交代了几句,便施施然走了。   他一走,所有人才回过神来,团团围着徐经。   “你是不是太有钱了点。”   “你安排好了院子怎么不提早说。”   “我知道你家中是经商的,万万没想到这么阔绰。”   “超级富二代竟在我身边。”江芸芸忍不住摸着徐经的那绣着金丝的衣袖,感慨着,“这大腿是抱对了!”   徐经被他们问得落荒而逃。   众人对视一眼,顿时大笑起来。   一行人就在院子里住了下来,黄昏时期,徐叔又贴心送来一桌饭菜,据说都是南京的特色美食,众人吃了饭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顾幺儿站在院中,中气十足大喊:“出门玩!出门玩!”   江芸芸吃饱喝足,率先装死,躺在躺椅上,摸着肚子说道:“我年纪小,今天坐船做一天了,走不动了。”   “我喝酒了,醉醺醺的,带不了小孩。”张灵也跟着说道。   祝枝山叹气:“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   徐经更是社恐发作,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出声。   顾幺儿顿时警觉,飞快拉着唐伯虎和都穆的手,眼巴巴说道:“出门玩出门玩。”   “走啊,一起。”徐祯稷也正是待机半刻钟,活力三时辰的年纪,也跟着兴冲冲说道。   偷懒四人组目送活力四人组离开大门,各自说了几句风凉话便也跟着沉默了。   徐家给的躺椅软和,微微一动还会摇晃,连带着人也跟着晕了晕,头顶的月色也跟着飘忽起来。   他们躺在庭院中,夜色轻柔,头顶的树影吹得人昏昏欲睡,一侧的仆人贴心的吹灭了头顶的几盏烛火。   祝枝山等人也都累了,消食之后就各自回屋休息,江芸芸却觉得月色正好,讨了一条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蜷缩在椅子上睡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江芸芸突然察觉脸上凉凉的,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正和她近距离四目相对。   血淋淋的面具在幽暗月光下阴森恐怖。   ——不是,你谁? 第八十三章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下意识伸腿……踹人。   那鬼面人看上去凶恶,不过还挺弱不禁风的,一踹就倒地了。   他摔在地上时不小心撞翻了一盘的茶几,茶盏摔了一地, 发出好大的动静。   江芸芸蹭得一下站起来, 摸着自己加快的心跳, 重重喘了几口气。   听到动静没多久, 就有外面守门的仆人跑了进来,一见到那个倒在地上的鬼面人就惊叫起来。   这一叫, 院子里的灯很快就亮了起来。   原本安静的小院也顿时热闹起来。   祝枝山等人被动作惊醒, 察觉是前院的动静,就披着衣服匆匆走了出来。   正在给江芸芸铺床的耕桑也吓得连忙出了房门。   ——现在前院就江芸一人在。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个鬼面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袖子短了一大截, 露出骨瘦嶙峋的手腕, 鞋子甚至前面破了一个大洞, 那个面具仔细看去也有些旧了。   前院的管家听到动静赶来了, 见到那个倒在地上不起来的鬼面人, 立马拍着大腿说道:“叫你们看门, 今日到底谁看的门,怎么又把这个傻子放进来, 还吓到客人了,快快快,把他给我扔出去。”   那个鬼面人被几个壮汉团团围着也不还安排, 只是发出痴痴的笑声来,瞧着确实精神有点不太正常。   “带下去带下去, 交给陈二姐, 跟她说……”管家不悦说道, “再让他跑到前院来,就让她也跟着滚蛋。”   那些仆人粗鲁地抓起鬼面人想外脱去,那人手臂动了动,仆人们便加大气力,也不是谁弄丢了他的面具,那张狰狞的面具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人呆了呆,随后突然发出不似人声的尖锐惨叫。   那张在暗淡烛火中被照得格外苍白消瘦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自额头贯穿到下巴,因为他的挣扎好似一条趴伏在脸上的蜈蚣在剧烈蠕动,只等着某一刻咬破他的皮肉,裹着血肉爬出来。   江芸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道疤。   那人脸上丢了面具哭得格外伤心,那张瞧着年纪不大的脸上露出痛苦狰狞的神色,他想要停下来,却又被人强硬往外拖着走,便整个人剧烈挣扎起来,偏又挣脱不开,那只皮包骨的手腕好似要在挣扎中被折断一样。   江芸芸犹豫一会儿说道:“把面具给他吧。”   她弯腰,拿起那张摔落在地上的面具。   这张面具又大又重,拿在手里能感觉到沉重的木制手感,只眼睛处开了两个口,边缘画着几道红色血迹,这才让她刚才恍惚以为是有个人留着血泪盯着她看。   嘴巴出是用黑色的胡乱痕迹画着,好像是被人用线缝上一样。   脸颊则是五颜六色的色块,乍一看青一块紫一块。   她看得直皱眉。   ——这个面具长得好奇怪。   “江公子快放下,这鬼面具看着就不吉利。”管家见她还摸了一下,慌慌张张阻止道,“小春,你去接过来。”   被点名的仆人面露犹豫之色,磨磨唧唧上前。   江芸芸回神,笑说着:“子不言怪力乱神,没事的。”   她上前,一靠近那人,那人的目光便落在面具上,整个人又蓦地安静下来,又成了呆呆傻傻的样子。   江芸芸把面具递到他手里。   他竟然看着江芸芸痴痴笑了起来,那张脸皱了起来,连带着那道伤疤也跟着抽动着。   “好了好了,快把这个晦气的人带走。”管家不耐说道。   这次那人没有挣扎,安安静静地跟着仆人们离开。   “这是谁啊?”耕桑见到那人,惊讶说道,“芸哥儿呢。”   “我在这。”江芸芸笑着挥了挥手。   “没事吧。”祝枝山等人围上来,紧张摸了摸她的胳膊,“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江芸芸摆了摆手,随后问着管家,“那人是谁?”   “是我们厨娘陈二姐的傻儿子。”管家松了一口气,“可有吓到您,那人脑子不好,平日里也都在厨房那边不出来的,今日也不知怎么突然发癫了,您千万不要和这种人计较啊。”   “怎么脸上有道疤?”江芸芸比划了一下,“伤得还不轻?”   管家无奈说道:“说是之前在老家碰到坏人伤到脸了,大难不死只是毁容了,还留了一条命,但是人也傻了,就从老家带回来,一直带在身边照顾。”   “那真是可怜。”江芸芸说道。   管家见庭院一片狼藉,便说道:“江公子要是还想赏月,要不去后院赏,那里的花园也是精心养护的,池子里一大片荷花,长得可好了,我让人驱个蚊,再给您搬个椅子过去。”   江芸芸整个人也清醒过来了,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我去读书。”   管家哎了一声:“晚上读书伤眼睛,我让人给你找多枝宫灯来。”   江芸芸笑眯眯道谢。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开了。   张灵打了一个哈欠:“刚才听到那尖叫声,把我醉意都吓醒了。”   “我也睡得正好。”祝枝山拢了拢衣服,“现在也清醒了。”   “那我明日找人先把他看起来。”徐经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摆手:“算了,我瞧着也是可怜人,估计是因为今日前院人来人往,他也好奇,才想过来看看的。”   “真是吓死我了。”耕桑到现在还有些害怕,“芸哥儿也太放纵乐山了,让他出门自己玩,也不陪你。”   江芸芸笑说着:“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何必拘着他,他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出去走走也很好的。”   耕桑听得心都软了。   ——怪不得黎公要他跟着,真是一错眼都让人担心。   “你们现在都清醒了吗?”江芸芸看着几人,话锋一转。   三人点头。   江芸芸抚了抚掌:“行啊,我们一起读书去!”   三人大惊失色。   江芸芸大笑着:“就交换出题目吧,我昨日在行船上出了三道题目,只写了两道,走,做题去。”   唐伯虎等人回来的时候,四人正四方对坐着,一本正经地相互交换着改功课。 %51%69%53%68%75%39%39.%63%6f%6d   “你们第一天也不休一下。”唐伯虎惊呆了。   张灵蔫哒哒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卷子交还给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我瞧着春秋这道题的破题很不错,但后面叙述有点宽泛了,‘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这句虽出自《子产论政宽猛》,讲的是子产宽猛相济的政治主张,你这个‘不审势,即宽严皆误’,破题破的好,符合这个意思,但后面八股论述你引到律法上,我瞧着不太行,有点太大胆了。”   江芸芸叹气:“可我真的觉得不守法,宽严皆错。”   “但你这样会被人觉得是你对本朝律法有意见。”张灵笑说着,“瞧着比我还叛逆,怪不得黎公总对你不放心。”   “你这篇论语雍也答成这样,我瞧着你才要完蛋。”祝枝山头疼他说道,“我知道你对朝政很有想法,但我劝你先别有想法。”   张灵悄悄撇了撇嘴。   唐伯虎来兴趣了:“让我看看!让我批评他一下。”   祝枝山把卷子递过去。苦口婆心说道:“卷子是写给别人看的,我们不能赌考官的心思。”   那边唐伯虎看着题目,抑扬顿挫养起来:“子贡曰: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常规题,这题目出得简单,考的也是后面那句‘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都穆颔首说道,“落脚点是一个‘仁’字。”   “‘圣贤相与言仁,仁不几难乎’……嗯,罢黜。”唐伯虎只读了一句,就把卷子扔回去了,“还敢说圣人嘴巴里说着仁,但未必是真的仁,我看你是脑袋也不想要了。”   张灵轻笑一声。   “我后面可是夸人的。”他补充道。   “但你不能这么开头,给那些没耐心的考官,直接给你罢黜了。”都穆把卷子简单看了一眼后,担忧说道。   “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又有几个是仁义的呢。”张灵呲笑一声。   江芸芸嗯了一声:“《朱注》吕氏曰:“子贡有志于仁,徒事高远,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入。是乃为仁之方,虽博施济众,亦由此进”。子贡可是第一位儒商,有钱得很,而且富而无骄,他想要救济百姓,推己由人,多伟大的人,你怎么骂他。”   张灵扬眉:“我可没说他。”   “你说他了啊。”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题目说的是子贡,要求你从他出发,是要写和他志同道合的圣人,仁者,可你现在却觉得没几个好人,那不是在骂他吗?”   “我是说其他人!”张灵强调着,“我对子贡没有意见。”   “可考官出的题就是说的就是子贡啊,要知道文化的含义在于教化,读书的道理在于明理,考官是希望有越来越多这样的人,而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江芸芸笑,“天下大同可是几百年后也不敢想的事情呢。”   张灵沉默了。   “我们只需要写我们要为之努力的人,而不是我们鄙夷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前路迢迢,躬行不辍。”   “好!”唐伯虎喝彩,“好一个前路迢迢,躬行不辍。”   “行而不辍,履践致远。”祝枝山也跟着夸道,“要说还是我们芸哥儿心性坚韧。”   “要我说还是你有办法治住他。”徐祯卿促狭说道,“就你说话最管用。”   张灵呲笑一声,把卷子一卷:“我要睡了,你们继续。”   “你看你看。”唐伯虎一向是拨撩不嫌事大,立马说道,“心虚了吧。”   江芸芸面无表情踩了他一脚。   大狗子嗷了一声无辜眨了眨眼。   “活该啊。”徐经忍不住说道,“你的嘴太没门了。”   “依我看芸哥儿还能治得住你。”祝枝山笑眯眯说道。   唐伯虎大怒:“我还怕你不成。”   江芸芸眨了眨眼,笑眯眯说道:“我这么喜欢你,你这是要同我生气吗?”   唐伯虎脸上怒意骤然僵硬,看着那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随后落荒而逃。   众人立刻大笑起来,空气中充满欢快的气氛。   顾幺儿见他们一个个都面带笑意,急得直跳脚:“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都穆笑说着:“你瞧瞧,不读书连话也听不懂了,当真不跟着芸哥儿读书。”   顾幺儿拔脚就要走。   江芸芸眼尖,看到他腰间挂着的面具,惊讶说道:“哪来的面具?”   顾仕隆立马欢喜地高高举起面具,放在众人面前显摆着:“路上买的,南京路上好多这个东西啊,很便宜的,我这个才二十文,专门给小孩带的,是都穆叔叔给我付的钱。”   他手中的面具瞧着并不是传统的神佛面具,只眼睛位置挖了一个大洞,整个面具上用凌乱的线条胡乱画着,黑色,红色,白色为主要颜色,间杂着其他五颜六色,看久了还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这个看上去有点阴森。”江芸芸说,“怎么不买个好看点的。”   顾仕隆扣在脸上,突然张牙舞爪了一下,吓唬着江芸芸。   凑近了看,这面具给人的不适感更加明显了。   “南京好像都是卖这个样子的,其实看久了倒也还好,我之前还以为是傩戏面具,不过也有一些正常的,但幺儿不喜欢,所以就选了这个,其他的还有血淋淋的,我可不能给他买,免得他以后半夜起来,自己给自己吓到了,这就坏了。”   顾仕隆不高兴说道:“我才不会吓到呢。”   都穆只是笑着没说话。   “他们说这是南京这几年兴起的木偶戏面具。”徐祯卿也凑过来说道。   “南京的木偶戏确实很有名,太祖在南京时喜爱民间游戏,木偶戏因此盛行。”徐经说起这个头头是道,“但木偶戏不是都以小巧精细闻名吗,要唱戏人藏在蓝布后,手脚口并用,操纵一个或者多个木偶。”   “木偶一般都披红戴绿,手脚格外灵活,若是木偶做得好,唱戏的手艺好,动起来可就和真人一样。”徐经露出怀念之色,“夫子庙边上一入夜就金批彩挂,非常热闹。”   据说木偶戏来源于春秋殉葬制度,春秋时的丧葬有“舞俑为乐,执偶为戏”的制度,为此孔子还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项游戏传到现在已经是广受百姓的戏剧。   “不是用木偶就可以了吗?怎么还带面具啊。”徐经不解问道。   徐祯卿耸肩:“我听说是某个贵人很喜欢看木偶戏,但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嫌弃木偶太小了,所以就于要人穿木衣,戴面具,当木偶,久而久之,这个面具就流传开来了。”   祝枝山皱眉:“上行下效,耽于游乐,可不是好兆头。”   众人叹气。   “如今奢靡之风日渐,这些情况何止在南京。”徐经低声说道。   “所以我们还是多读书,才能改变这个风气。”江芸芸笑说着,拉着顾幺儿问道,“想玩这个面具吗?”   顾幺儿连连点头。   “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说完你就早点去睡觉。”   顾幺儿一听有故事听,主动坐下来,乖乖说道:“说来我听听。”   江芸芸咳嗽一声,指了指这个面具:“有伙人打架,一伙人手里是棍子,一伙人手里是是刀子,他们打的天昏地暗,都死了很多人。”   “是不是用刀子的人厉害。”顾幺儿好奇问道,“刀子打人可是要出人命的。”   江芸芸笑问道:“反正都死了人,谁多谁少重要吗?”   顾幺儿想了想:“确实不重要,那然后呢,谁赢了?”   “谁都没赢,打仗一向是两败俱伤的,然后就有人请了一个人打算来做法。”   “哦,是神棍吗。”顾幺儿坐直了身子问道,“会撒豆成兵吗?”   “虽然没有,但神棍说了一句话。”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他说这些打仗的人就像是牵着野兽来吃人的怪物,就是那些用俑来殉葬的人,不是因为没有后代,而且单纯是因为俑像人,所以才改变殉葬制度。”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这就是始作俑者的历史典故,记住了吗?”   顾幺儿呆了片刻,最后大惊失色。   ——好卑鄙,知识进我脑子了。   顾幺儿吓得连滚带爬跑了。   祝枝山笑说着:“真是想看你以后收了徒弟的样子,一定很与众不同,做你的徒弟真是幸福。”   江芸芸谦虚摆手:“哪里哪里,因材施教而已,我都不敢想我以后的徒弟有多幸福,有我这样的老师。”   “明日我们开始读书吗?”徐经在一侧小声问道,“要不要也搞个在黎家考试的棚子啊。”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啊,最好不过了,我们可以考前七天进行模拟考试。”   “坏了,你也读书读入魔了。”徐祯卿怪叫着,“我也要离你远一点了,我刚才也听了一耳朵的知识,真是可怕。”   第二日江芸芸起得早,爬起来准备在外面打拳,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不由好奇溜达过去,只看到昨日那人正被人推搡着,手里抱着那个鬼面具,也不哭不闹,边上有一个年纪大的女人正苦苦哀求着。   “他脑子不好,赶走了可就没有活路了。”   “他打扰了那位公子,我去道歉行不行。”   “他真的不能出门,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那女人拉着管家的裤腿哭得伤心。   “不是送他走,大管家的意思是先送回乡下呆着,等公子们乡试考好了,你再接回来也是可以的。”管家也是一脸为难,“你昨日是没看到,这人戴着面具去吓人,幸好江公子脾气好,不然若是碰上守备家的那些公子,可就直接打杀了。”   女人依旧哀求着:“我把他关起来行不行,不要把他送走。”   江芸芸见情况僵直,也于心不忍,只好硬着头皮出面说道:“他瞧着不能独自生活,还是让他娘照顾吧,不要让他进我们的院子就可以了。”   那女人瞧见江芸芸连忙说道:“我不会让他去后院的,这位公子放心。”   管家见状只好哎了一声,示意仆役们松手,对着陈二娘警告着:“今后可万万不能出事了。”   “好好好,我一定仔细看起来。”陈二娘手脚并用爬起来,连忙把人扶起来。   那人只是抱着面具,跟着他娘呆呆站起来。整个人木木的,对着外面的动静恍若未闻。   “下去下去,公子们也要醒了。”管家挥手赶人,“这几日的吃食你不用你做了,大管家那边特意请了大厨,你也正好好好看着他吧。”   陈二娘感激涕零,连忙扶着痴痴呆呆的人走了。   江芸芸看着母子两人远去的背影,正准备溜达回院子。   “我们今日出门玩一天吧。”张灵一大早就出门了,打扮得容光焕发,换了一件大红色的衣袍,样式是南京如今最流行的样子,兴冲冲从门口的角落里冒出来,笑说着,“南京的早上也怪热闹的,我们去吃外面吃饭……你谁啊……啊……”   “住手!”   “拦住他啊!”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张灵还没说完话,不曾想那个一直安静的傻子看到他之后突然发了狂,挣脱开陈二娘的手,突然朝着张灵扑过去。   张灵猝不及防,直接摔倒在地。   那人的手直接掐着张灵的脖子,那张一直呆怔的脸上突然露出仇恨之色,消瘦的手指因为用力冒出根根青筋。 第八十四章   张灵摸着火辣辣疼的脖子, 话也说不出来,坐在一侧疼得直皱眉,衣服也皱巴巴的。   他本就皮肤白,那傻子突如其来的掐脖子用了大力气, 虽然很快就把人救出来了, 但脖子上还是大片大片地泛起红来, 甚至严重的地方已经出现深红色的淤青, 眼尾因为短暂的窒息忍不住泛出泪花,红晕弥漫。   江芸芸连忙解开他领口的扣子:“疼不疼啊, 看上去也太吓人了。”   张灵疼得龇牙咧嘴, 一把拍开她的手,用眼睛瞪她一眼。   江芸芸只好去看陈家母子。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不是故意的。”陈二娘察觉到她的视线, 紧紧抱着傻儿子, 大哭道, “他只是见不得红色, 他真的见不得红色, 您别生气, 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刚才那傻儿子力气极大,三四个人仆人也拉不动, 反而别人越用力,他掐得也用力,整个人好似被邪魔附身一样, 还好陈二娘是出手,上前一步, 紧紧捂住他的眼睛, 摸着他的脑袋, 这才把人安抚住。   那傻儿子的眼睛被人蒙住,整个人便也跟着安静下来,缓缓松了手,最后呆坐在地上,好像成了一个不说话的傀儡。   徐家的仆人警觉地围着他们。   “我的天爷啊。”管家已经没空管这对母子了,看着张灵脖子上的红痕越来越明显,急得直拍大腿,“快去请大夫,快去请承恩寺附近的吴大夫来,快快,套马车去。”   东跨院里的人听到动静也跟着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张灵的惨状,顿时大惊。   “怎么回事!”唐伯虎一改刚才的懒懒散散,神色一冽,快步走了上去,“怎么受伤了。”   江芸芸叹气,指了指傻儿子:“梦晋今日正好穿了红色,这人听说见不得红色,两人不小心迎面撞上了,所以突然发狂掐他的脖子。”   众人骇然。   “严不严重,请大夫了没。”徐经作为东道主,立马紧张问道。   “请了请了,马上就来,一应药物都用最好的。”管家苦着脸说道。   “别坐地上。”祝枝山担忧地把人扶起来,坐在一侧的游廊横杆上,“还有其他地方有伤到吗?”   张灵耷眉拉眼,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臂,他没说话,因为觉得喘气都有点费劲。   “肯定是刚才被他撞到地上了。”江芸芸说道,“你别碰,等会让大夫看看是不是错位了。”   “这可是写字的手,不能吃出差错了。”祝枝山忧心忡忡。   “怎么又是你。”都穆上前一步,打量着惊恐地陈家母子,到嘴边呵斥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只好硬邦邦说道,“好端端又来这里做什么。”   他长得高大威猛,皱起眉来更是严肃威慑。   陈二娘立刻抱紧儿子,哭得凄惨:“他真不是故意的,他真的见不得红色,他脑子有病,求求你们了,不要怪他,不要赶他走。”   管家察觉到徐经的视线,立马为自己辩解道:“我本打算今日送这个傻子离开的,但是陈二娘百般阻拦,还让这小子跑到这里了,不小心被江公子撞见了,我们当时是正打算扭送出去的,谁知道能发生这样的意外。”   “是我看他们可怜,想他们母子一老一傻,肯定是不能独自生活,所以才让管家网开一面,让他们只要在后院待着就好了。”江芸芸也懊恼说道,“结果刚好碰到梦晋来找我一起出门吃早食。”   “江公子也是好意,哪里是您的问题,是我们动作太慢了。”管家一脸愁容。   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院子的管事,可不能因为这件事情黄了。   唐伯虎怒气冲冲看向那个还不知道自己惹事的傻子。   陈二娘吓得连忙挡在儿子面前,连着胳膊都是微微颤动。   唐伯虎见状,那一肚子火也就歇了下来,只好板着脸说道:“那你就管好你小孩,昨日吓了芸哥儿,今日又伤了梦晋,这脾气也太不安稳了,明日岂不是还要拿刀杀人了。”   “不会的,不会的。”陈二娘面色发白,但还是坚持把人挡在身后,连连摇头,“他不会杀人的,他就是见不得红色,他小时候被人吓过,流了好多血,脸也毁了,人也傻了,但他肯定不会杀人的,他平日里很温顺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她祈求地看向相熟的仆役,希望他们可以帮忙说句话。   那些仆役却都避开她的视线。   陈二娘面如人色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念着,到最后只是无声哭着。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   “他,他平日里真的还挺听话的。”有个小丫鬟见她实在可怜,忍不住低声说道,“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可以坐一天的。”   管家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陈二娘一脸希冀地看着她。   小丫鬟只好重新躲在人群中。   “他真的很乖的,你们都知道的。”陈二娘哽咽说道,“你们不要赶他走,他真的会死的。”   院子里只剩下她的哭声,管家连忙说道:“哭什么,你也赶紧收拾收拾,都给我离开,一天天的,尽给我惹事。”   陈二娘迷茫地坐着:“我去哪?”   管家一噎,好一会儿才不耐说道:“我怎么知道,我等会给你结了这个月的月俸,你带着你的傻儿子离开这里,这院子本来安安静静的,你儿子这两天给我闹两件事情。”   陈二娘低着头,捏着袖子,喃喃说道:“我能去哪啊。”   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能找到一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   张灵见状,只好无声叹了一口气,随后拍了拍江芸芸的胳膊,在她的手背上写了几个字,最后不耐挥了挥左手,起身离开了。   江芸芸目送她离开后说道:“梦晋说算了,把他看住就好了。”   陈二娘不可置信地呆坐着。   其余人也非常吃惊。   “那他今日伤了……”管家欲言又止。   “算了。”江芸芸叹气,“这也是没法计较的事情。”   陈二娘喜极而泣,抱着儿子直哭。   众人跟着张灵回了后面的院子,徐经最后一个走的,走了几步,扭头去看哭得停不下来的陈二娘,又看到那个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傻儿子,好一会儿才说道:“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管家也楞了一下,随后立马哎了一声,连连应下。   等人走远了,他才站到陈二娘身边,无奈说道:“今日可别怪我,实在是你儿子太能闯祸了,但幸好公子们心善,要给他请大夫看看,你擦擦眼泪,先把人带下去拾掇拾掇,等吴大夫给张公子看好了,就给你儿子看看。”   陈二娘哭得声音都哑了,只是抱着儿子呆呆坐着。   管家也不多劝,让人看着点他们,就带人离开了。   院子里的人散的差不多了,陈二娘怜惜地摸着儿子凌乱的碎发,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整理干净后这才喃喃自语:“没事了,都过去了,没有坏人的,不要害怕,都过去了。”   那傻儿子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捏着那个面具,夏日灼热的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一道浓重的影子,他安静下来时,这才会发现那双眼睛其实格外明亮漆黑。   “那我现在骂你,你是不是不能再骂我了。”顾幺儿叉腰站在张灵面前,睁着大眼睛,又好奇又得意地问道。   张灵懒得理会他的挑衅,只是伸手把江芸芸捞了过来,然后往前一推。   江芸芸和顾幺儿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你要骂谁?”江芸芸抱臂问道。   顾幺儿欲言又止,随后跳脚大怒:“太过分了,这人太过分了!”   都穆顺手把人抱走,直接结束这场对话:“行了,你一个小孩出门玩吧。”   顾幺儿被人放到门口,呆了呆,然后不高兴说道:“可他也是小孩啊,他只比我大三岁!”   被他指到的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我是秀才了,要带方巾了,你是吗?”   文盲顾幺儿语塞,背着小手在门口绕了两圈,然后头也不回跑了。   “你真不看着点?”祝枝山随口问道。   江芸芸看了一眼他消失的方向,然后摇了摇头:“他胆子小得很,不敢一个人出门的,就知道窝里横而已。”   窝里横顾幺儿确实不敢一个人出门,他是去找那个傻子算账了。   他在院子里晃晃悠悠走着,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后院厨房的位置,厨房在一二进院交接的西跨院后面,出了拱门,又走了一顿路,然后两侧逐渐出现一排倒座房。   厨房就在最北面的位置,远远能看到那个位置有人走动。   他一眼就看到那个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的傻子,正低着头乖乖剥着豆角。   那小傻子肤色近乎苍白,整个人瘦弱得能看到蜷缩时凸起来的肩骨,腰间挂着那个狰狞的恐怖面具,边缘已经摸出毛边,此刻正安安静静垂落着。   他剥东西的架势明显不太伶俐,做一下停一下,笨拙慌忙。   顾幺儿看着他好一会儿,本来是打算教训教训这个坏小孩的,现在又觉得这人瞧着好可怜,所以只好闷闷不乐坐在台阶上,看着他剥豆角。   那根长长的豆角,在他手里好像成坚硬困难的东西,要弄好一会儿才能弄好。   他剥好了豆角也不站起来,还是乖乖坐着,直到厨房里的陈二娘察觉到他的动作,又换了一把青菜递过去。   “小幺儿今日真乖,剥豆角好快啊,来把这个青菜也择了,等会给你炒青菜吃。”陈二娘夸道。   那傻子看着那青菜好一会儿,然后才把豆角慢慢吞吞递回去,又继续开始一根根折着菜。   别人牵一步,他走一步,好像一个傀儡一样。   顾幺儿托着下巴看着,下巴从左手倒腾到右手,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人干活也觉得怪有意思的,不太想一个人,倒像他昨夜看到的傀儡戏里的木偶,戳一下动一下。   陈二娘自忙碌中抬起头来,只看到一个铁棍子在自己面前晃动,心中一惊,连忙探身低头去看,就看到一个小孩正蹲在她儿子边上,时不时伸手戳一下他的胳膊,自己的儿子却恍然不觉,只是安静坐着,被打扰到也不生气。   “你是谁?”陈二娘慌忙问道。   顾仕隆没想到被人抓了个正着,一张脸瞬间红了起来,扭扭捏捏站起来。   “我叫顾仕隆。”他说。   陈二娘和他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你找幺儿有什么事情吗?”陈二娘只好问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高兴说道:“我小名也叫幺儿,他也是你最小的小孩吗。”   陈二娘只是笑着:“小少爷是走错路了吗?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看到一个圆形紫藤萝拱门,靠右走那条花廊就能出去了。”   这人说话又轻又柔,和自己奶娘一样的温柔语气,顾仕隆被牵着团团转,最后忍不住点头,等回过神来,又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是迷路的。”   陈二娘不解:“那你来做什么?”   顾仕隆自然不好说准备打傻子一顿的,只好扑闪着大眼睛说道:“我就是随便走走的。”   陈二娘看着小孩圆嘟嘟的小脸,心中一软,从蒸笼中拿出一块糕点递过去:“小公子吃莲子糕吗?”   顾仕隆眼睛一亮,乖乖说道:“吃。”   陈二娘拿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糕点递过去:“小心烫。”   顾仕隆开心接了过来,刚咬了一口就看到有人盯着他看,扭头一看,正好看到那人脸上扭扭曲曲的伤疤。   那个一直没动静的人,看到吃的,这才开始盯着吃的看。   “你叫什么名字啊?”顾幺儿不想分享好吃的,只好囫囵几口塞进嘴里,然后用大眼睛睨他,嘴里含含糊糊问道。   那人没说话,只是盯着他嘴边的屑屑,瞧着跟个虎视眈眈的小狗一样。   “他叫陈平安。”陈二娘笑说着,随后又拿出两块糕点,“一人一块,不要打架哦。”   一直没有反应的陈平安看到吃的才有反应,伸手去拿。   顾仕隆这次能安安心心蹲着吃糕点,又问道:“那他几岁了啊?”   “十八。”陈二娘说。   “哇,那他长的好高啊。”顾仕隆惊叹着,突然站起来,踮起脚尖去看陈二娘,随后不解问道,“随他爹吗?”   陈二娘只是笑着:“小公子可是和那些考试的公子一起来的。”   顾仕隆点头。   “今日的事真是对不起。”陈二娘一脸愧疚,“我会管好平安的。”   顾仕隆是个心软的小孩,闻言只好说道:“算了,张灵和芸哥儿都不和你们计较了,但你小孩脑子不好,你怎么不去找大夫看看。”   陈二娘局促地用围兜擦了擦手,低着头说道:“也不知道去找哪些大夫,而且看病要花好多钱。”   “花好多钱就不看吗?”顾仕隆不解地扭了扭头,“他不是你儿子嘛。”   陈二娘看着小孩天真无邪的脸,只是笑了笑:“早食可有想吃的东西。”   顾仕隆不争气地动了动鼻子,很快就被转移注意力:“听说有一道金陵盐水鸭的菜很好吃,我昨天没吃到。”   陈二娘笑说着:“这可是硬菜,可以中午做给你们吃,早上还是要吃清淡些才好。”   “那那个鸭血粉丝汤呢?”   “这倒可以,只是要花些时间,我等会就去现杀一只鸭来。”陈二娘说。   顾仕隆听着又觉得有些麻烦:“那就吃那个白云片糕,我昨天吃了觉得很好吃。”   “这个倒是都有现成的材料。”陈二娘点头,“小公子喜欢甜点还是不甜点。”   “甜点!”顾仕隆激动说道,“那个莲蓉要多一些,还想要多一点的核桃仁。”   陈二娘点头:“还有吗?”   “那个蟹黄汤包我昨日吃得烫了嘴巴,我还没仔细吃过,我今日还想再吃一下。”   “那我请管家去买一筐蟹来,这个需要熬蟹油,我再杀一只鸡来煲鸡汤熬皮冻,刚好汤汁也可以用来和面拌料,保证您吃得开心。”   “这个是不是要蘸醋?”顾仕隆又问。   “小公子会吃,这正是我们这边的吃法,先把汤汁吸完,然后在把薄皮蘸醋吃。”陈二娘夸道。   顾仕隆骄傲挺胸。   “那我还要一个牛肉锅贴,我昨日吃了几个,底下脆脆的,很好吃,但都穆叔叔不给我多吃。”顾仕隆又得寸进尺提出要求。   “好。”陈二娘笑眯了眼,连连点头,“还有吗?”   顾仕隆仔细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摇头,大人模样说道:“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陈二娘点头:“那小公子去边上坐着玩一会儿。”   顾仕隆蹦蹦跳跳走了,走了几步路,看陈平安还捧着糕点,坐在小矮凳上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吃着,立马自来熟去去拉他的手:“走啊,我们一起玩。”   “他不能出去。”陈二娘慌忙说道,“小公子自己去玩吧。”   顾仕隆见他一拉才一动,笨笨呆呆的,只好停下来说道:“那我在这里和你一起玩。”   陈平安站起来跟个细竹竿一样,顾仕隆仰着头看久了,又说道:“你坐下。”   出人意料的是,陈平安还真坐了下来。   “你干嘛坐这个小板凳啊,我给你找个大椅子来。”顾仕隆看他又挤在小椅子上,皱眉说道。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整个人蜷缩着坐着。   “你这个面具我可以玩一下吗?”顾仕隆眼珠子往下一瞟,凑过去小心翼翼问道。   陈平安已经没有动静,但还是抱紧了腰间的面具。   顾仕隆摸了摸鼻子:“那我不抢你的玩,我也有。”   他说完就跑了。   陈二娘看着他迈着小短腿飞快跑掉的背影,又看着还是抱着面具不说话的陈平安,叹气说道:“幺儿不要摸面具了,娘给你吃馒头要不要。”   陈平安手指微微点着面具,一脸放空地坐着。   没一会儿顾幺儿就一手面具,一手拎着一个大凳子来着。   “你坐这里!”顾幺儿用力拍着凳子面,“那个小凳子给我坐。”   “使不得,那凳子又小又矮,小公子如何坐得,您自己做大凳子。”陈二娘慌乱说道。   顾仕隆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事,他个子大做大凳子,我个子小做小凳子,刚刚好,哪有什么行不行的。”   他把人拉起来坐在大凳子上,自己解了背后的长剑放在脚边,然后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   那凳子倒是刚好和他,一坐进去,整个人都窝进去了。   他开心地动了动屁股,然后把手中的面具扣在脸上,咧嘴大笑:“你看,这是我昨天买的面具。”   陈平安一直摸着面具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缓缓抬头,看着顾仕隆脸上的面具,那双一直呆滞无声的眼睛突然动了动。   顾仕隆不解,凑过去:“你说什么?”   一个轻柔的调子从陈平安嘴里轻轻冒了出来。   那是一种空灵轻柔的声音,好似一阵风在群山中吹过,又好似一阵雨落在寂静的湖面上。   —— ——   “那个傻子会唱歌?”唐伯虎惊讶说道,“我以为他是哑巴。”   “是平安!”顾仕隆一边吃着牛肉锅贴,一边强调着,“他小名也是幺儿。”   “他唱歌很好听,唱起歌来一点也不像傻子。”他又说道,“不过他只唱了一首就不唱了,后来我怎么和他说话都不理我,我还戳他了,他也没动静,和木偶人一样。”   “那个大夫去看他了?”祝枝山又问,“还能治吗?”   “我们玩到一半,那个大夫就被人带进来了。”顾仕隆说道,“陈二娘还连忙让平安戴上面具,说他有时见生人会突然发狂,磨蹭了好一会儿,不过那个大夫脾气好,还给管家解释了,说他们这样受惊所致呆傻的人就是会突然碰到什么他们记忆中的东西就发狂,开了不少药,管家嘴里凶巴巴的,但药费都给他们出了。”   正在安静吃饭的徐经被顾幺儿看着,便抬起头说道:“刚才听管家说,陈二娘幼年丧父,十三丧母,先是在一家做丫鬟,十七成婚后离家,谁知二十岁丧夫,六年前来徐家做厨娘,无依无靠的,徐家也不差这点治病钱。”   “你真是心善。”都穆喟叹道,“那母子能碰到你也是他们的福气。”   “她来你家六年?平安是十二岁带进来的,现在十八岁,她现在已经三十八岁?”江芸芸从鸭血粉丝汤里抬起头来,惊讶问道。   徐经想了想,惊讶说道:“她好像没显得这么老。”   那个陈二娘虽面容粗糙,肤色黑黄,但那皮肤却看不出这么大的岁数。   “有些人就是显年轻吧。”唐伯虎说,“和那些秦淮河上的人一样吧,我之前看到一个妈妈,听说四十几了,我却瞧着三十出头的样子,有些人就是不显老,一个个都年轻得很。”   “你去过?”江芸芸扭头问道。   唐伯虎摇着扇子,矜持说道:“去过几次。”   “他在那里有相好!”徐祯卿立马拆台。   江芸芸皱了皱眉,又问道:“你喜欢她?”   “自然喜欢,小曲弹得好,歌唱得也好,长得也好看。”唐伯虎不解问道,“你不是对这些没兴趣吗?”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没兴趣,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喜欢她们和我路上碰到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眼睛大大的,毛茸茸的。”   唐伯虎不解地眨了眨眼。   饭桌上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我就是觉得,流浪猫狗不是自己想要流浪的,人也一样。”江芸芸到最后也只是含含糊糊说道。   她有一瞬间想要跟他们科普一下黄赌毒是不行的,没有人愿意出卖自己,那些女人不是自愿的,我们这是在剥削她们,可话到嘴边,她又蓦地想起老师与她说的那个八个字。   ——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这些人可是古代人啊。   她的那些话多惊世骇俗啊。   他们的友谊自然是牢固的,可思想却又是不同的。   江芸芸顿时觉得有些郁闷,只好闷闷拿起白云片糕咬了一口。   “芸哥儿在怜悯那些女子?”祝枝山低声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想了想才说道:“我觉得若是有选择,她们也不会做这些皮肉生意。”   她歪着头想了想,突然把手中的白云片糕放在手心。   “这个糕点里没有她们的位置,所以她们吃不到。”   她又拿起另外一片糕点塞到唐伯虎手中:“他吃得到,所以她们为了吃上这口饭,就不得不去吃他手中施舍的糕点。”   唐伯虎错愕地看着手中的糕点。   “我想着若是她们有了别的生计,自己也吃得上了糕点了,就不要吃你这块侮辱人的糕点了。”江芸芸继续说道。   唐伯虎把手中的糕点扔在桌子上,皱眉说道:“我没侮辱她们。”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继续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曲意承奉。”张灵沙哑说道。   “我们芸哥儿年纪轻轻,倒是有悲悯世人的想法。”祝枝山笑说着,“是黎公说的吗?”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用力点头:“对,就是老师!”   远在扬州的黎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可是身体没好?”金旻立马紧张说道,“我就说再躺躺,你非要起来走动,虽是夏天,但走动流了汗也会生病的。”   黎淳打着哈哈:“我躺得难受,不碍事,等会就继续躺着。”   “就你嘴硬。”金旻不悦说道,“也不知道芸哥儿在南京怎么样了,房子找好了没,可有水土不服?我给耕桑带了一捧土,等芸哥儿不舒服就给他煮水喝下。”   “这么大的人还不会照顾自己嘛。”黎淳不悦说道,“要你操心什么。”   金旻冷笑一声:“你不操心,你不操心三更半夜爬起来去看人的卷子。”   黎淳恼羞成怒:“是突然想起他那张卷子写得不好,我想着还能再改改,而且卷子里的话也太惊世骇俗了,可别在南京也这样口出狂言。”   “在南京呢,他这么聪明能惹什么祸。”金旻拉偏架,“你就是对他太严格了。”   “这么严格还有这么多事情。”黎淳闭眼,心如死灰。   金旻也跟着沉默了片刻。   “说起来,那个周柳芳就是南京人,你说他家人会不会为难芸哥儿啊。”金旻很快又担心道。   黎淳冷笑一声:“为难了又如何,不过是一介商人。”   “我是说上面那个?”金旻往北面指了指。   黎淳坐在栏杆上歇息,看了她谨慎的动作,更是冷笑一声:“那人自顾不暇,我瞧着最迟年底就要滚回家吃饭了。”   “真的?”金旻大喜,“走了也好,现在还一直压着时雍,明明从兵部出来至少也能当一个巡抚都御使,现在压在浙江左布政使,也不知何时能调回去。”   黎淳闭眼没说话。   “这样以后芸哥儿,楠枝若是真的做了官,也少受点气。”   “八字还没一撇呢,要是这两个乡试没考上,我就要先给他们气受了。”黎淳冷笑一声。   —— ——   远在长沙的黎楠枝也跟着打了一个喷嚏。   黎叔连忙问道:“可是昨日连夜学习学病了?这个燕窝先吃了,等会就凉了。”   黎楠枝连连摇头:“不是,大概就是外面灰尘多,我把这套卷子做了就喝。”   “马上就要考试了,可不能绷得太紧。”黎叔劝道。   黎楠枝看了眼卷子,叹气,一脸凝重:“你说我要是没考上乡试,芸哥儿考上了,那我以后还能和芸哥儿一起玩吗?祖父会揍我吗?”   黎风一顿,委婉说道:“老爷不是粗鲁之人。”   打自然不会打,但教训人的办法可是多得是。   这话黎叔可不敢说,唯恐把小主子吓到了。   “芸哥儿说一天一套卷子就好了,今日做好了就去休息一下,不是说下午有个诗会吗?不如去看看。”黎叔说道。   黎循传嗯了一声,连连摆手:“不行,不去了,这些人没什么真才实学,去了也是耽误时间,而且总是问我祖父,我烦得很,对了,扬州有什么消息吗?”   黎风哎了一声,连忙说道:“听说芸哥儿出了一个文集,在扬州可火了,好多人抢着要。”   黎循传来了兴趣:“拿来我看看。”   黎叔去了趟外面,随后揣了一本文集出来:“说是五典书肆出的,还请了不少读书人点评呢,好家伙,五两一本还一售而空呢,若非我们和那少东家认识,还抢不到一本呢。”   黎循传接过来翻看了一眼,惊讶说道:“这不是芸哥儿之前写的文吗?怎么想要到出这个啊。”   黎叔自然是知道扬州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但想着自家公子对芸哥儿一直特别上心,若是知道了只怕会打扰他考试的心情。   “芸哥儿一直不爱去诗会,可如今都是小三元了,默默无闻很容易遭人说闲话,现在出了文集也可以让其他人看看他的厉害。”黎叔笑说着。   黎循传用力点头:“对,我们芸哥儿读书这么认真,说不定现在还在勤学苦读呢,就该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厉害。”   黎叔忍笑,也跟着附和道:“极是极是,我们芸哥儿这么厉害就该让天下人都知道!”   —— ——   完全不在勤学苦读的江芸芸等人正晃晃悠悠去了夫子庙附近的戏园子,打算看一下应天闻名的傀儡戏。   “这家傀儡戏听说很不一样,傀儡都是人等高的。”坐在戏台下,唐伯虎显然也是打听清楚了,笑说着,“瞧着格外有意思。”   徐叔听闻了早上和昨晚的事情,从隔壁匆匆赶来,对着几人连连道歉,最后说请他们去看戏。   这个戏班子是南京本土的戏班子,五六年前突然兴起的,据说背后有人,一向得权贵喜欢,徐家也是费了一波力气才订到一间雅间。   “木偶脸上也扣面具!”顾幺儿连忙说道,“我就是昨日看到了才要买的。”   “不过他们做的戏不是普通的才子佳人,听说结合了闽南地区的游街傩戏,氛围有些阴森恐怖,但是非常有地域特色。”徐祯卿也跟着说道,“还是你家有本事,我昨日本来想看的,但是没买到票,说是早早就被抢空了。”   徐经从书里抬起头来:“是徐婶厉害,应天的生意都是他们夫妻再弄的,对外都是徐叔,但内却都要靠徐婶一手打理。”   “你家还真是娘子军。”都穆笑说着。   徐经只是笑了笑。   “这个台子好大,和普通唱戏的场子一样大啊。”江芸芸托着下巴说道,“这么大的傀儡,人在哪里控制呢。”   “二楼。”徐经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方向,“一人控制一人,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去试试。”   那里确实有一个悬空的平台,但此刻被拉上布,隐隐能看到有人在走动。   “我也可以去!”江芸芸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   “我反正去扯过,很细的一根线,我却是抬不起来,那个手臂瞧着很重,不过那些手艺人可以,说是一个老师傅的独门傀儡术,那些木偶的机关很繁琐,但又很灵敏,据说连膝盖都有。”徐经说道,“不过讲的都是鬼怪故事,我大前年看的时候还吓到了,不敢看。”   “给傀儡带面具和戏剧里唱戏画脸是一个道理吗?”祝枝山看着整个戏班子的墙上都挂着那一个个面具,如今灯火通明还不觉得可怕,但若是等会灭了灯,只怕会觉得阴森诡异。   徐经顿了顿含糊说道:“你看着就知道了。”   “这个戏院的人好多啊。”江芸芸看着二楼一间间垂下的轻纱,又看着底下座无虚席的位置,“大家胆子还挺大。”   “因为这里有贵人。”唐伯虎凑过来,手指对着他们斜对面的一间屋子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芸芸看了过去。   那是一间门口挂着兰花的木雕画的房间。   这些雅间隐蔽性极好,两侧的门廊都是微微弯着,除非正面去看,不然看不清对面的人到底是谁,偏二楼雅间呈半圆形,所有人的视线都因为这个弧度被遮挡住了。   “这里门口有人守着,那个管事殷勤地跑了至少三趟。”唐伯虎小声说道。   几人说话间,整个戏院的灯突然暗了下来,只剩下楼下有些角度的长烛灯还亮着,正好光影落在台子后面的幕布上。   一道细细长长的线腾空落了下来。   随后一个穿着短衣窄袖的麻衣人自下而上晃晃悠悠站起来,那人双手僵硬垂落,随着光亮越来越清晰,鼓声也逐渐响起,一只手突然僵硬地抬了起来,偏只有上臂抬着,下臂在空中晃晃悠悠。   这是一个背影。   鼓声越来越急促,到最后突然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颗脑袋也跟着歪了下去。   台下众人发出惊呼之色。   随后那个脑袋竟然滋啦一声转了过来,露出的那张脸并非戏剧一样画着鼻子和眼睛,反而是带着面具的脸。   也算不一张脸,   那是一个被红痕交错画上的红痕的面具,只一双眼漆黑黑,好似鞭子把脸上抽出一道道血痕,偏那张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之色,所以瞧着格外诡异。   顾幺儿的芝麻胆子立马被吓到了,惊呼一声,整个人埋到江芸芸的肩膀后面。   江芸芸看得认真,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这出戏叫什么名字来了?”都穆心跳也加速了一下。   “搜魂。”徐经说道,“说的是一个农民捡到一个钱袋子,贪心打开看了一眼就被吸到钱袋里去了,然后在那里面见到了许多妖魔鬼怪,他把那些鬼怪的魂魄都吸了,自己做了这个世界的霸主,这个是第一幕,讲农民刚来到这里受到了妖怪的戏弄,伤痕累累不说,还被人分尸了。”   “没出来?”江芸芸惊讶问道。   “没出来。”徐经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个戏班的故事都奇奇怪怪的,我不太喜欢,但是喜欢的人却很喜欢。”   “尺度还挺大。”江芸芸咂舌,“主角是坏人也行啊。”   “好了没,那张脸转回去了没有。”顾幺儿戳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忍笑:“转回去了,出来一个美女妖怪了。”   顾幺儿这才小心翼翼冒出一个脑袋。   那美女穿着粉色的衣服,衣带飘飘,脸上却带着一张獠牙面具,都是飞溅的血。   “这哪是美女啊。”顾幺儿惊呼一声,整个人搂住她的脖子,又害怕又想看,只睁着一只眼,嘴里不安地碎碎念着。   现在这幕大概是讲农民被群鬼包围的戏。   与之呼应的是,角落里的那些面具边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   那些古怪狰狞的面具被烛火一照,好似当真有这么一个个妖怪透过黑漆漆的瞳仁看了过来。   那灯亮得太突然了。   好像那些青面獠牙的妖怪也真的在人界一闪而过。   镇定如江芸芸也被吓了一跳。   “有鬼。”顾幺儿被吓得大叫一声,整个脑袋埋到江芸芸怀里,顺手收紧她的脖子。   江芸芸先被心理层面吓了一跳,又被物理层面攻击,顿时咳得震天响。   “我的天爷,你这个胆子还看什么啊。”唐伯虎连忙把人扒拉下来。   顾幺儿死死抱着江芸芸,不肯松手。   “我抱着你不行?”唐伯虎无奈说道。   “我就要他!”顾仕隆害怕中只想找自己最信任的人,所以抱得更紧了。   江芸芸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把自己脖子上的手拿了下来:“你想勒死我吗?胳膊给你抱。”   顾幺儿感激涕零。   ——芸哥儿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   那戏剧已经进展到农民成功反杀美女妖,甚至还她的心掏出来吃了。   “有点恶心……”江芸芸忍不住说道,“这个心上的血好逼真啊,心也好逼真。”   “确实有点恶心……”祝枝山也忍不住说道,“瞧着其实有点无聊,也没人唱戏,就一直唱曲子,不过那曲子倒有点意思,确实有闽南氛围。”   众人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来,期间也被吓过好几次。   那些不加遮掩的血淋淋内脏,还有诡谲怪诞的音乐,配合着忽隐忽现的鬼面。   大夏天的,众人生生看出一身冷汗来。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心口:“这个编剧怎么对吃心这么热衷啊。”   “有点变态。”唐伯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刚才一闪而过一个巨大的虎头,逼真到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很早的时候顾幺儿已经不看了,只用耳朵听。   傀儡戏终于到了尾声,那鼓声古筝的声音也随之停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悠扬的笛声。   那笛声倒是安静空灵,悠长纯净,好似刚才这个被撒满血的世界当真是一个世外仙境一般。   “这个曲子好听。”徐祯卿也终于从都穆怀里抬起头来,一本正经评价着。   一直没说话的顾幺儿嗯了一声,从江芸芸的胳膊上抬起头来,仔细听了听,随后迷茫说道。   “咦,和平安哼的调子好像啊。” 第八十五章   “这首曲子, 是我们请人做的。”管事的笑说着。   “曲子也太好听了,很合适你们今日这出戏的收尾,我这人格外擅长抚琴,一直对吹笛子的人非常喜欢, 这次遇到这样厉害的人, 真想见一面。”交际达人唐伯虎和颜悦色说道, “我们徐大公子也很喜欢呢。”   他顺手把徐经推出来充场面。   徐经吓得耳朵都往脑后缩了缩。   徐家在南京也是大户, 今日这群人就是徐家那位总管事亲自接进来的,管事自然认识这位徐大公子。   管家先是拱手行礼, 随后为难说道:“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这首曲子是五年前出的,连名字都不知道,我若是知道那肯定告诉你们, 而且那人估计走了吧, 后来也没听说他再送曲子过来, 实在是不知情了。”   “这么可惜!”唐伯虎扼腕, 随后话锋一转, “是不在南京了吗?”   “大概吧。”管事摸了摸脑袋, 为难说道,“我也是五年前刚接手这个戏班, 一些老曲子来源久了,我还想找他们再合作呢,真是可惜。”   “那老管事呢?”唐伯虎追问道, “不如问问他。”   管事神色古怪,随后小心翼翼说道:“得病了, 一家老小都走了, 一个也没留下, 说是得了什么怪病呢,马上就烧了,我们寻常都觉得晦气,不提这些事情的。”   唐伯虎也果然露出配合的惊骇之色。   “这个戏班本来都是要散的,我瞧着不忍心,这才接手过来,一大家子要养呢。”管事话锋一转,和气说道,“能活到现在,多亏你们的捧场啊。”   “哪里哪里,还是您自己有本事啊。”唐伯虎恭维着。   两人有简单寒暄了几句,最后管家亲自送他们出门。   “说不定是平安在哪里听到的呢。”徐祯卿说道。   “平安是不是在哪里听得不好说,但是这个管家满口谎言倒是真的。”唐伯虎摇着扇子幽幽说道,“好久没看到这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江芸芸不解问道。   “他作为一个戏班子班主,却不知道这首曲子到底是谁做的便很可疑。”唐伯虎扇子嗖得一下合上,给他们指点道,“你知道收曲子最多的地方是哪里吗?”   众人摇头。   “是花楼和戏班子。”唐伯虎说之前还扫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察觉到他的古怪视线。   张灵没法开口,只好锤了他一下,示意他继续。   唐伯虎继续说道:“这两个地方最需要曲子来招揽生意,但她们又不会做曲子,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向别人买,但这种买卖又是不能去衙门签订契书的,所以大部分的解决办法就是写一张纸条,双方签字,这首曲子就算钱货两清了。”   “你是意思是,戏班子这边应该会有那个条子。”祝枝山恍然大悟,“那他为何不跟我们说作曲的人是谁啊。”   唐伯虎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个曲子啊。”   所有人的视线又看向江芸芸。   “好奇。”江芸芸笑说着,“你看平安对什么都没反应,现在已知的反应第一是红衣服,这是外在的刺激,第二是这首曲子,那就是内在的反应,若是找到曲子,他听久了是不是也会有反应,我想着他一个大小伙子,若是能恢复正常,也是好事,今后至少也能吃饱喝足。”   “你可真是好人啊。”徐经忍不住说道,“这点事情也难为你记在心上了。”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说话,只是走了几步,冷不丁扭头去问唐伯虎:“你怎么知道花楼戏班买卖曲子的事情?”   唐伯虎骄傲挺了挺胸。   张灵却凑过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明明不能开口,但还是用沙哑的声音嘲笑着:“早上,生气。”   唐伯虎恼怒,把人推开,不悦说道:“怎么没把你嗓子毒哑了。”   张灵趴在徐经身上,乐得直笑。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我早上说你,你生气了?”   唐伯虎还没说话便又听她说道。   “我早上就是有感而发,你别放在心上。”   唐伯虎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臭着脸说道:“我是这么容易生气的人嘛?”   “当然不是!”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我们唐伯虎那可是心胸宽广的大才子。”   唐伯虎抱臂没说话,好一会儿又见江芸芸没有继续开口问下去,自己按捺不住了,凑过去说道:“我给花楼写过曲子,赚过不少钱呢。”   他比划了一下:“一首曲子二十两银子!”   江芸芸哇了一声:“好多钱。”   唐伯虎气得捏了捏她的头发,却发现他今日梳起了方巾。   “你不觉得我很厉害吗?”他手指往下,只好泄愤地捏了捏她的脸。   江芸芸立马又说道:“哇,你好厉害。”   祝枝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好!敷!衍!   唐伯虎气得眼前一黑,偏又不说话,只是虎视眈眈盯着她看。   江芸芸摸了摸脸,一头雾水:“看着我做什么?”   唐伯虎还是没说话,但依旧盯着她看。   “他的意思是他没有特意去喝花酒,他只是去送曲子了,顺道坐下来喝一口,他不是这么随便的人。”徐祯卿看不下去了,挤过来说道,“你早上误会他了。”   江芸芸恍然大悟:“那你早上怎么不说?”   唐伯虎没说话。   徐祯卿挤眉弄眼说道:“他要面子。”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那也怪不得我了,你老说你自己是风流才子,我就以为你还真的挺风流。”   唐伯虎冷哼一声。   “主要是没钱吧。”徐祯卿想了想,砸吧了一下嘴,“我听说秦淮河的花船,上船费就是二十两呢,要是点个姑娘就要十两,再吃吃喝喝,没有五十两怕是打不住了。”   唐伯虎用扇子把人敲走。   “你和芸哥儿说这些,若是被耕桑知道了,他去告诉黎公,你就等着完蛋吧。”都穆笑说着。   徐祯卿神色一冽,蹑手蹑脚跑了。   “我可是看书上说这样乱搞会生病的,身体里会长脓,头发掉光,全身溃烂,牙齿掉光,然后发高烧,会死掉的。”江芸芸一本正经吓唬着。   唐伯虎等人倒吸一口冷气。   “你还喜欢看医书?”祝枝山好奇问道,“你这精力也太足了,每日读书不说,一下子折腾农事,我前几日还在看你写你的兵书呢,现在怎么又开始看医书了。”   江芸芸只是神神秘秘笑着。   “真的这么严重吗?”唐伯虎不信邪,“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华佗的书,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你自己去找。”江芸芸开口胡诌。   ——华佗这么厉害,还能搞外科手术,锅甩给他肯定没错。   唐伯虎半信半疑。   “那我们现在去哪?”徐经看了眼天色,“我带你们去吃饭吧,明日也好安静下来读书了。”   徐经是这一伙人读书最认真的,几乎是手不释卷,听说不论回家多晚,都要看一个时辰的书。   四个准备考乡试的人连连点头。   “考棚搭起来了吗?”   “还是相互出卷子吧。”   “可以提早半个月开始模拟,这几天在书房交换卷子就好。”   不考乡试的四人开始抱团,面无表情拒绝道:“那我们自己出门玩。”   顾幺儿大声附和道:“出门玩!”   “我们这一圈人的名字,你会写了吗?”江芸芸见不得人开心,低着头使出杀手锏。   顾幺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左顾右盼。   “好你个顾幺儿,我们的名字都不会写。”唐伯虎吃惊。   顾仕隆恼羞成怒:“长大了就会写了。”   “哈,晚上教你写作业,你也太菜了。”唐伯虎一点也不顾及小朋友的面子,大声嘲笑着,“现在是小文盲,长大了是大文盲,哈哈哈哈,笨蛋文盲。”   顾仕隆气得抡起胳膊要去揍人。   —— ——   管事亲自送人离开了,见他们消失在长街尽头,脸上笑意骤然消失,转身匆匆朝着二楼走去。   “已经打发走了。”管事站在兰字号雅间门口,低声说道,“他们打听片玉词的事情,我只说是老曲子,不知道具体何人所做,他们都是读书人,哪里知道戏院里买卖曲子的规矩,被我三言两句就哄走了。”   屋内依稀能看到一道歪坐着的影子,边上还有影影绰绰的或站着或跪着的影子,里面有人在轻声说话,笑声不断,甚至还有隐隐的哭声,偏对外面管事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管事也不尴尬,说完话就束手低眉顺眼退到一侧,安安静静站在门口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面白无须穿着蓝色长袍的男子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今日这出戏,干爹看得满意,你记得好好犒劳他们。”那人说起话来,掐着嗓子,轻声细语,“里面的人不行了,你给个好棺材好好埋着。”   说话间,有人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了门,那人面如金纸,眼看只剩下一口气了。   “能让主子喜欢,那是他们的荣幸。”管事点头哈腰说道,“陈公公,我们从醉仙楼定了几桌席面,不知主子是否能赏脸。”   “就不吃了,干爹等会还有事呢,这个玉扳指是干爹赏你的。”陈公公把在指尖打转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递了过去,脸上带着和善笑意,眯眼打趣道,“就你运气好,每次都能得干爹的赏。”   管事连忙笑着:“我们都是为了主子高兴啊,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哪有陈公公得主子喜欢,就是说句话主子都高兴。”   陈公公听得如沐春风,脸上笑意也真诚了点,又提点了一句:“那个江芸可是个刺头,在扬州闹得可是鸡犬不宁,且少和他沾边,也忒晦气了点。”   “是是,我今日就把竹字号仔细打扫一遍。”管事连连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可带他来的是江阴徐家,虽说他们家男丁至今连个贡士都没有,但在文人中名气俱佳,且家中薛老夫人手段了得,在南直隶遍布生意,交友甚广,我们可不能随意怠慢。”   陈公公撇了撇嘴:“不过是一个生意人而已,做得再好我们只要略施小计,还不是都给我滚回去种地。”   “那些商人对公公而言自然是手指头就能捏碎,但如今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而且听说那徐家大公子和那江芸关系极好,吃住都是在一起的,之前一直在黎淳边上读书,大家都说这次徐大公子要振兴家业了。”   管事为难说道,“那成国公一直盯主子盯得紧,我们可不能拖主子后腿啊。”   陈公公立刻拉下脸来,神色阴郁。   “若是他们没来找我们的麻烦,那就算了。”掌柜低声说道,“您可是主子身边的心腹,可别被这些事情拉住了心神,让其他人占了先机。”   那人神色一冽,目光下意识朝着里面看去。   干爹可有太多好儿子了!   “这事你看着办吧。”陈公公回过神来,微微颔首,和气说道,“你今日的事我会跟干爹仔细说说的。”   管事大喜,连连作揖道谢。   屋内,陈公公火速回了屋内,正看到自己的死对头王兴就差趴在干爹面前舔鞋了。   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残留的水渍正有人跪在地上用白布仔细插着。   血腥味也不见了,有人正在角落里调着香。   斜靠着的人身形消瘦,脸上敷了白,粉,眉毛被细细描着,手边正放着一根血淋淋的鞭子,还有一应器具药物只现在正被人小心收拾着。   他一脸舒服地躺在软靠上,嘴里一根长长的烟管子,正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   此人正是南京副守备太监唐源。   一侧有一个敦实的小胖子正跪坐在他腿边,亲自给人点着旱烟,一脸奉承:“要我说还是干爹这个剧本写得好,这配上陆卓调教的人那就是不一样。”   那人只是闭眼笑了笑。   “这场场满座,这排面可比京城那丘老头写的那本什么五伦全备记,又臭又长,京城的剧院那可是排也不愿意排呢。”   说话的人正是王兴,乃是他的好兄弟,干爹的好儿子。   ——一天天的就知道拍马屁,呸,不要脸。   陈晖暗暗翻了一个白眼,直接上前,假装给干爹倒茶,然后一屁股把人挤走,笑说着:“陆卓还真有些水平,把人糊弄走了,您也知道唐伯虎这样的才子就喜欢交友,就是觉得这个曲子好听,想问一下而已。”   王兴不甘示弱凑过来:“那江芸能随便吗?这人随随便便把我们干爹的好供奉给断了。”   前任扬州知府冯忠,通判杨棨可是年年来一趟南京孝敬人。   “那些人如何能再在干爹面前提起来,也不嫌晦气,自己本是不行,也是怪不得别人的。”陈晖冷哼一声。   王兴阴阳怪气说道:“怎么突然又开始给那个江芸说话了,刚瞧见人长得好,又见那几个朋友长得也不错,想要攀一下高枝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陈晖大怒,“你自己龌蹉,真是看谁都龌蹉,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看得这么仔细,别是你自己有想法吧。”   “哎,你这话……”   长长的烟杆敲在矮几上。   唐源一直享受闭着的眼睛不得不睁开。   原本争吵的两人立刻安静下来,低眉顺眼跪在一侧。   “都是我的好儿子,不过是想的不一样而已。”那人淡淡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张钦请了我和大守备吃席我可不能迟到了,对了,听说他那嫡母待他极好,王兴你去给老人准备一个礼物来。”   “那张钦真的要去湖广永州卫吗?”陈晖小心翼翼说道,“这人倒是一个上道了,走了也怪可惜的。”   “不得守备喜欢又有什么办法。”唐源笑说着,“不过陛下也说了,等那嫡母老后,依然调回前卫,那黄氏年老力衰,瞧着也没几年好活了,不碍事。”   “就怕去了再回来就难了。”陈晖叹气。   唐源微微一笑:“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张敬之还能不知道,不然好端端请我们吃什么饭。”   陈晖不解:“您不是说守备不喜欢他吗?”   唐源心情好,也跟着解释道:“你看我对你和王兴那可是一视同仁,就怕我的两个好儿子起了阋墙之心,他一个做到指挥的人还能跳过大守备,单独请我不成。”   陈晖焕然大悟。   “对了,那些西洋物准备得怎么样了,马上就是老祖宗生辰了,得要抓紧送好,还有,他老人家迷上含笑了,你定要选出新奇地送上去。”唐源刚一起身,陈晖就立马机灵亲自给人穿鞋。   “都备好了,老祖宗不是还喜欢绸缎嘛,这几日正看着呢。”陈晖拖着鞋,殷勤说道。   唐源摩挲着手中的烟杆,冷不丁说道:“我听说徐家的布可都是进贡给染织造局,我之前瞧见一匹红锦细棉,那手感,冬日贴身穿着,一定格外暖和,老祖宗年纪大了,就改穿这些最好的。”   陈晖抬起头来,和干爹四目相对,随后回过神来:“我下午就去看看。”   —— ——   太祖定都南京后,因南京多年战乱,街道萧条,便在南京城西建筑多处酒店,随后又在江东门外和秦淮河两岸建了不少酒楼,总计十六楼,分别是清江楼、鹤鸣楼、醉仙楼、集贤楼、乐民楼、南市楼、北市楼、轻烟楼、翠柳楼、梅妍楼、澹粉楼、讴歌楼、鼓腹楼、来宾楼、重译楼、叫佛楼。   当时为了整个南京产业活动起来,这些酒楼只收课税,且太祖会赐钱钞给官吏,让他们多加消费,这些酒楼为了招揽生意,办酒食,找名厨,甚至还有设侑酒歌女,用来吸引酒客。   大部分酒楼都是招待四方商贾,但其中也有来宾楼、重译楼等楼也是接待海外宾客的。   徐经带他们去的就是其中格调颇高的醉仙楼,为了吸引年轻人,若是入门前能做到一首好诗,得到满堂喝彩就能免了今日酒水钱。   “作诗,我擅长。”唐伯虎撸起袖子,笑说着,“你们今日只管敞开肚子吃。”   醉仙楼门口是一片白墙,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不少读书人的诗作,现在还有人在挥毫泼墨。   唐伯虎观望了一会儿,然后趴在江芸芸耳边小声嘟囔:“这人不行。”   顾仕隆立马大喊:“唐伯虎说这人不行,他行,快给他让位置。”   都穆一把捂着他的嘴巴,把人提溜起来抱在怀里。   徐经倒吸一口冷气。   楼上楼下还在观望的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顾仕隆瞪着滚圆的眼睛,虽说不了话,但还是用力指着唐伯虎。   江芸芸捂脸,和祝枝山齐齐后退一步。   张灵倒是不局促,用手肘捶了一下唐伯虎,挤眉弄眼。   唐伯虎更是不知道什么是不好意思,扇子一开,大笑道:“我来就我来。”   原本正在写字的读书人气得脸都红了。   “你觉得你这个诗写的好吗?”唐伯虎站在一侧,只是笑脸盈盈问道。   “一般。”张灵就那破锣嗓子也要开腔捧哏。   “那我倒要看你如何。”那人大怒,直接把笔摔在地上。   唐伯虎下巴微抬,叹气说道:“你看看,读书不好就算了,怎么脾气也不好啊,我之前被一个小童教训的时候,也都没生气。”   “哎,我家小童呢……”他扭头一看,江芸芸等人已经躲到街对面了,见人看了过来,立马围坐一团,只当做不认识。   “你下次不准胡说八道了。”江芸芸板着脸,对着顾仕隆严肃说道。   顾仕隆坐在都穆的胳膊上,小脸鼓鼓着,一脸不高兴。   “你就是喜欢唐伯虎,我不喜欢你。”   “吵架是吵架,私下里怎么开玩笑都行,大庭广众你这样若是碰到脾气大的,可是要挨揍的。”江芸芸又教育着,“不能瞎起哄。”   顾仕隆小脸紧绷:“那我就打回去。”   “就知道打打杀杀。”江芸芸头疼,“要是有人比你厉害怎么办,打架这种事情失败一次,可是会出人命的。”   顾仕隆骄傲仰头:“没人打得过我。”   江芸芸的手好痒,忍不住举了起来。   顾仕隆吃软不吃硬,梗着脖子不说话。   都穆笑着打着圆场:“他这个年纪打他可没用,越打脾气越大,你和他说,他听得见的,只是不好意思低头而已。”   他低头哄道:“唐伯虎这人就是嘴巴坏了点,人是好的,你这样可不是让他陷入不义之地吗,他平日里可没亏待你,那日出门还请你吃好吃的呢,你忘记了,下次说话前要仔细想想的,幺儿这么聪明,一定会想明白的。”   顾仕隆神色松动,最后还是忍不住强调着:“他也一直说我的。”   “嗯,下次我们私底下说回去。”都穆哄道。   “果然是有小孩的就是不一样。”江芸芸忍不住感慨,握着他的手用力晃着,“他的教育问题就全权拜托给你了。”   “我只要你!”顾仕隆盯着她,虎视眈眈强调着。   江芸芸敷衍点头:“行行行。”   顾幺儿不高兴了,立马大声哼了一声。   “唐伯虎写好了!”徐经惊讶说道。   街对面的唐伯虎手中的笔往上一扬,随后大笑起来:“江芸!来看!”   朝沽太白酒,夕饮金陵水。   阑干惜余景、登临意天真。   春江登状元,秋月纵气雄。   前途若相思,摇扇一长谣。   “好诗!”江芸高喝一声,“果然是唐伯虎。”   掌柜听闻热闹也出门看着,捏着胡子仔细读着墙上一挥而就的诗句,脸上大喜:“好诗好字好气魄,唐公子二楼雅间请。”   唐伯虎却没有跟着他离开,反而扭头去看对面的江芸等人,眉心一挑,那双春光潋滟的眸光在夏日醺风下得意骄傲,意气不羁。   “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这么厉害的文才不去考试真的好可惜啊。”江芸芸忍不住可惜道。   众人一腔欣赏之情,顿时被吓得一干二净。   “你也太可怕了。”徐祯卿大惊失色,头也不回地跑了。   几人成群结队入了酒楼,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唐伯虎走在最前面,若是有尾巴,那定然是高高翘起来的。   张灵和徐祯卿对着他们的视线也是一点也不怵的。   低调的江芸芸等人目不斜视走在后面,只当是没看到那些打量的视线。   “真是威风。”顾仕隆牵着江芸芸的手,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他转到一半时,突然和一双慈祥的眼睛对上。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带着黑色的方巾,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和小孩好奇的目光对上后,只是微微一笑,眉眼弯弯,慈眉善目。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拉着江芸芸的袖子正打算说话,那人便收回视线。   “怎么了?”江芸芸低头问道。   顾幺儿啊了一声,小声嘟囔着:“不见了。”   几人走上台阶前,一个腰间佩剑的壮汉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家大人早就听闻唐秀才的名声,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又喜见江三元也在此,心中欣喜,特请你们登楼一见。”那人拱手行礼后,和煦说道。   江芸芸惊讶抬眸:“找江芸?”   “我家大人还曾和您老师在南京见过几次。”那人的视线准确地看向江芸芸,含笑说道,“听闻他在扬州收了一个神童,很是为他高兴。”   “你家大人是谁?”祝枝山警觉问道。   那人微微一笑:“诸位见了就知道了。”   众人犹豫不决。   也不等几人做出决断,那人只是伸手,强硬说道。   “诸位请吧。” 第八十六章   这是一间二楼靠江位置的雅间, 门口站着一个同样壮硕的男人,那人腰间也带着长剑,身形板正。   “这人武功很好。”顾仕隆警觉说道。   那人见到他们抱拳行礼:“大人说直接进去。”   他亲自开门,面无表情看向众人。   江芸芸等人对视一眼, 前面有人盯着, 后面有人堵着, 说是请, 倒不如说是逼,真是大姑娘上花轿, 太为难人了。   一入内, 淡淡的兰花香味迎面而来,清淡不显浓郁,两侧墙上一面挂着山水画, 一面挂着字画, 如今窗户正开了一半, 远远看去能看到波光粼粼的秦淮河。   正中坐着的老人头发花白却没有任何胡须。   “是你。”顾仕隆惊讶说道。   众人低头去看他。   “你认识?”江芸芸问。   顾仕隆抱臂, 大声说道:“他刚才在栏杆那里一直看我们, 我本打算叫你去看的, 但是他缩回脑袋了。”   那人听着顾仕隆童言无忌的声音,轻笑一声, 笑说道:“你小小年纪,倒有顾侯直言不讳的性子。”   “你认识我爹?”顾仕隆一点也不怕生,凑上去好奇问道。   “我还牵过你爹的手呢。”那人笑说着, 眯着眼回想起往事,“那个时候他才十三岁, 却已经长得格外高大, 那年京城冬日格外冷, 他来的那日还下了好大的雪,我带他从西华门入宫,去养心殿见了宪宗爷,真好,一点也不露怯,走之前还谢谢我,我一个宦官,什么也没帮上还得了一声谢,真是羞煞死人了。”   顾仕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爹这么厉害嘛?”   “顾侯自然是厉害。”那老人和气说道,“小郎君要继承顾侯骁勇善战的衣钵,不可堕顾家威名。”   顾仕隆骄傲挺胸,大声说道:“我一定比我爹还厉害。”   老人只是看着他笑。   “不过我爹十三岁的时候识字了吗?”   那老人怔了怔,随后朗笑起来:“你爹以支庶袭爵,当年从扬州接回来,也只是粗通文学,但是入京之后开始勤学苦学,如今也是通晓文学的能人,你可要向你爹学习。”   “我爹十三岁就识字了啊。”顾幺儿大受打击。   “自然,你如今可开始学字了?”老人低头问道。   顾幺儿低着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刺溜一下从椅子上滑下来,跑到江芸芸身边,语气沉重说道:“晚上就开始学写字吧。”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自己劝了这么多天读书的事情,顾仕隆充耳不闻,这个老人说了几句就让他改过自新了。   “您是……”一侧的徐经打量着面前之人,目光惊诧,犹豫问道,“陈守备。”   唐伯虎等人先是迷茫了片刻,随后便露出惊讶之色。   只有江芸芸和顾仕隆一脸不解。   “你是尚贤的孩子吧。”那人眯眼打量着他,“你与你爹长得真像啊,这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认识我爹?”徐经惊讶问道。   “你爹拜翰林张享父为师后就一直在南京读书呢,我有幸见过几次。”他微微一笑,“你爹自小好学不倦,天赋异禀,在江阴素有才名,成化十六年中应天乡试,擢居第三名,当真是意气风发。”   徐经神色怀念,他没想到在他爹走后十年的日子里,还有人记得他。   “可惜第二年赴会试不第,却因为用功过度,年仅二十九岁而夭,真是天妒英才,他的诗文英迈而雅,人诗合一,很有风骨。”那人叹气,“你可要保重身体,科举考的也是身体素质。”   徐经眼眶微红,神色低落。   他爹走的时候,他才九岁,第二年祖父因丧子之痛也病故了,一夜之间他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背负着三代人的希望。   “多谢陈守备惦记。”徐经拱手行礼。   “坐下吧。”陈守备对着其余人微微点头示意。   所有人便都规规矩矩坐了下来。   “刚才见伯虎你在下面挥毫泼墨,气势汹汹,真是少有的才子风貌。”陈守备一看就是一个八面玲珑之人,见年轻人拘谨便主动提起话题,“你今年可参加乡试?”   唐伯虎语塞,含糊回道:“今年不参加。”   陈守备也不多问,笑着为人解释着:“多积累积累,也更有把握一点。”   “我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这位瞧着也有点像故人,却又想不起来了。”他的目光看向祝枝山等人,“可否自报家门,也让我见识一下如今应天府都有哪些才子。”   祝枝山连忙起身:“学生祝允明,字希哲,长洲人,今年准备参加乡试。”   “你祖父可是祝颢?外祖父乃是徐有贞?”陈守备仔细打量着他。   “正是。”祝枝山说道。   “你祖父在成化元年归籍,那时我还刚升任司礼监太监,匆匆几面便已是心生向往,陛下几次挽留,奈何你祖父归意已去。”陈守备叹气。   祝枝山连忙起身行礼说了几句场面话。   “可惜我成化十三年来了南京,期间一直无缘得见令祖父。”   “归籍后祖父与外祖父以及几位好友相与游赏雅集,甚少关注外界事情,就连我读书的事情也很少参与。”祝枝山解释着。   陈守备笑着点了点:“忙碌了一辈子,自然是要好好享福,你们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的目光看向张灵,在他吊起的胳膊上扫了一眼,却没有多嘴问道。   “学生张灵。”张灵简单介绍着。   陈守备赞叹道:“好一个丰神俊秀的学子,若是能一举高中,大明朝堂就也多了熠熠生辉之姿。”   一侧的江芸芸听着陈守备滴水不漏的话,不得不感慨他是真的会说话。   这一群人里面,或有才名,或有家境,或有师从,只有张灵,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他虽坦坦荡荡,却也难免有斤斤计较之人。   陈守备并不避讳,点到为止,甚至还打趣了他的相貌。   被夸奖,自然是高兴的。   张灵也不例外,笑说着:“陈守备谬赞了。”   随后徐祯卿和都穆也都跟着行礼,自报家门。   “瞧着你们,也像是能瞧见大明的未来了。”陈守备温和笑着,“坐吧,来南京几天了,特色的菜可都有吃过了?”   “吃过了。”顾仕隆自来熟说道,“很好吃。”   “那还吃吗?”陈守备亲自为他们倒了一盏茶,逗弄着小孩。   “吃!”顾仕隆大声说道。   “那就都来一份吧,再送两坛子酒来。”他一顿,声音格外冷淡,“再去张家说一声。”   “是。”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小年轻人这才出声应下。   他一开口,众人才惊觉原来屋里还有其他人。   上菜期间,大家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谁也没有开口打破和谐的气氛。   敌不动,我不动。   陈守备作为上位者能降贵纡尊跟他们说话,足够令人惶恐不安,但他既然没有进一步动作,那下位者的他们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一行人就这样各有心思地吃完一顿饭。   没心没肺的顾幺儿吃得肚子滚圆,最后被江芸芸提溜过来,不准再吃了。   顾仕隆也不生气,坐在她身边后低着头晃着小腿,神色满足地玩着手指。   “这孩子倒是听你的话。”陈守备惊讶说道。   江芸芸只是笑说着:“大概是因为我们年纪相差不大。”   顾幺儿扭头去看她,却又没有开口反驳,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只是看着江芸芸。   他不说话气人时,倒也是真的可爱。   “祝你们今年乡试旗开得胜,心想事成。”席面最后,陈守备举杯真诚祝贺着。   —— ——   张灵:“陈守备性格也太温和了。”   祝枝山:“没想到,他四书五经也都会。”   徐祯卿:“他刚才还夸我作诗好。”   都穆:“他对海贸竟然这么感兴趣。”   徐经:“他好像什么都会的样子。”   几人出了酒楼就压抑不住兴奋的神色,神色激动,窃窃私语。   这样的大人物竟能这么和颜悦色和他们说话,愤世嫉俗如张灵也心中喜悦,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所以这个陈守备到底是谁?”只有江芸芸在走过这条街之后,小心翼翼问道。   “陈守备乃是南京守备大太监。”饮了两盏酒,脸颊红扑扑的徐经扭头解释着,“南京一共有两位大守备,两个小守备。”   “两位大守备分别是守备大太监陈祖生,南京守备成国公朱仪。”   南京守备太监,乃是洪熙元年始置,南京因为其地理位置特殊,作为曾经的首都,现在的陪都,一直是司礼监外差,能到这里都是陛下心腹,只有他们才能在南京掌护卫留都、兼辖孝陵神宫。   南京守备一般是公、侯、伯充任,兼管南京中军都督府,并非世袭,而是陛下指定,如今的南京守备为成国公朱仪,景泰三年袭封成国公爵位,天顺七年十二月受命为南京守备,在南京已有二十八年。   “这两个人都是守备?那谁大啊?”徐祯卿好奇问道。   祝枝山沉默片刻:“若从世俗层面上,成国公乃是东平王朱能之孙、平阴王朱勇之子,祖父乃靖难名将,父亲北征瓦刺,战死于鹞儿岭,世代武将,骁勇善战。”   江芸芸顺手看了过来。   “但这位陈守备是被英宗选中,派去服侍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宪宗,宪宗龙登大宝后,承从龙之恩被升为司礼监太监,后来又因为维护国本永续,曾与张敏、怀恩、黄赐以及部分宫女秘密救护,抚养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他在宫中任职二十八年,声望极高,若非当年因弹劾汪直被贬谪到南京,陛下登基后又被任命为南京守备,这些年在应天府声望极好,守法节俭,博学温和,从不插手南京官吏事务,但若是真的碰到不公的事情,也能一力翻案,整肃吏治。”   “那这个太监……有点不一样啊。”徐祯卿惊讶说道。   自来宦官就备受指责,前朝宦官乱政的事情时有发生,太祖虽定下规矩‘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违令者斩’,但从英宗开始,太监又开始出现在皇帝背后。   这些年对这些内宫太监的评价每况愈下,陈祖生能得到这些称赞不可谓不用心维护。   “所以到底是谁大啊?”顾仕隆没听明白,小声问着江芸芸。   “看谁离皇帝最近了。”江芸芸笑说着。   顾仕隆懵懂,却见众人神色了然的样子,皱了皱鼻子:“不是都在南京嘛。”   “算了,我们先回家吧。”徐经说,“今日在外面也耽误很久了。”   “你说他今日好端端找我们,真的是因为唐伯虎那首诗写得好?”徐祯卿凑过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沉吟片刻后,果断摇了摇头:“唐伯虎又不是李太白,哪能见一面就让人引以为豪嘛。”   “你解释就解释,贬低我做什么。”唐伯虎不悦说道。   江芸芸对着他灿烂一笑:“就是怕你太骄傲了,所以提醒你一下。”   唐伯虎那一腔激情热血被这一句话打击得一滴不剩。   “我得意一下不行嘛。”他郁闷说道。   “不行。”江芸芸冷酷无情,“这些大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端端对我们这些连乡试都没过的读书人做礼贤下士的姿态做什么,而且他对我们的情况也太清楚了,这样的清楚类似于我今日突发奇想,然后去把隔壁那家院子总是跑出来的几只橘猫的血缘祖宗、社交关系、爱好吃食都弄得一清二楚,最后把她们抓过来絮絮叨叨念一遍,甚至还奢侈地喂了一条肉脯。”   她顿了顿,下了定论:“可以但有病。”   众人被她这个比喻弄得失语了片刻。   “说不定就是你小三元的名气大,又或者我诗写得好?”唐伯虎忍不住辩解着。   江芸芸笑了:“小三元又非大三元,有什么了不起,还是你难道还真是李太白不成。”   唐伯虎语塞。   小三元是不是了不起不好说,但他肯定不能这么不要脸自比李太白。   “还是我们脸上都写着状元二字。”   “就算是状元,大明朝的状元还少吗。”她冷静分析道,“我们这样的背景,不值他这样的贵人折腰。”   众人接二连三沉默了。   “相反我们这样的人反而最好拿捏,有点名气却不多,最合适被人拿来当成挡箭牌。”   祝枝山回过神来,神色微动:“芸哥儿考虑得很有道理,这可是位高权重的陈守备啊。”   “陈守备和成国公关系如何?”江芸芸又问。   “还行吧,没听说有什么冲突。”徐经算是常年在南京和江阴奔波的人,对南京的情况还算熟悉,“但这些人就算真的有冲突,我们也不可能知道。”   众人跟着点头。   “但想来不会在明面上有交往,就像读书人不会交往权贵和宦官一样,会被人非议,想来宦官和权贵也该保持距离,尤其是两人都是南京守备,若是关系亲密,怕是会被御史弹劾。”官宦世家出身的祝枝山开口说道。   “但我三月来交曲子的时候,听说成国公上奏弹劾应天府府尹冀绮,因之前直隶淮安府受灾,误了南京陵庙祭祀牺牲的事。”   江南也不知遭了什么诅咒,这几年一直受灾,去年直隶淮安府受了严重的水灾,淮安府钞关所收的钱钞,不得不折收成粮米一年,当成官吏,旗军的月粮。   “那是成国公和知府有仇?”徐祯卿又问道,“这事和今日这事没关系吧。”   “可陵庙祭祀不归成国公负责啊。”江芸芸冷不丁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这是守备太监的事情吗?”   众人神色一冽。   是啊,知府延误南京陵庙祭祀牺牲,要弹劾那也是陈祖生的事情啊,成国公出这个头做什么。   “刚才陈守备说了句‘再去张家说一声’,张家又是哪一家?”江芸芸敏锐问道。   徐经瞬间被众人注视着,磕磕绊绊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还是去问徐叔吧。”   —— ——   “南京官场姓张的自然不少,但是若是能和陈守备说得上话,也能有点往来的,大概就是马上就要去湖广永州卫的苏州卫指挥张钦了。”徐叔顿了顿说道,“听说今日在家中大摆筵席。”   江芸芸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叹气:“坏了,真成靶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   “他都要走了,总不能记恨我们吗?”徐祯卿犹豫说道,“而且是陈守备自己找我们的。”   “这些人怎么会听我们这些人的辩解。”都穆叹气。   “早知道今日换家店吃了,真是无妄之灾。”徐经一脸后悔。   江芸芸安抚道:“不碍事,这几日不出门就好。”   众人点头应下。   不过人不找事,却不代表事不找人。   众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借住的徐家好像惹麻烦了。   徐家生意铺得极多,最出色的则是布匹染料生意,能和染织造局都搭上关系,每年都会有布料作为贡品上京。   只是最近一批货送了三次都说不合格。   事不过三,大家都知道是有人来找茬了。   远在江阴的薛老夫人都亲自来到南京,一来南京就到处去拜访,打听了两天才隐隐约约听说是京城有个老祖宗大寿。   他看中了江家的贡品布料。   这个老祖宗肯定不会是皇帝太后这样的贵人,这些人本就享有贡品,不需要使这样的手段。   能担得起这个称呼的只有宫内的那些大太监。   所以这些布料到底给不给,又成了一个难题。   给了那就是攀附权贵,徐家不过是小小商贾,非常容易成为朝廷官员攻讦的靶子。   但若是不给,那就是得罪人了,还是那句话,徐家不过是小小商贾,得罪不起任何人。   “是不是和那个张钦有关啊。”徐经急得嘴角都长水泡了,几天时间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前几日还说难得有个好太监,现在又出现坏太监了。”徐祯卿抱怨着,“这些太监到底要做什么,能不能消停点。”   江芸芸捧着那本书,好一会儿才说道:“可有打听出哪个京城太监吗?”   徐经摇头。   江芸芸好奇问道:“那个张钦和宦官关系很好?”   “听说和大小守备太监都不错。”都穆在外面闲逛时,打听到不少消息。   “陈守备现在看起来明显和他不对付了,不然也不会不去赴宴,拉我们来挡事。”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小守备是谁?”   —— ——   “就是这人?”江芸芸蹲在角落里问道。   “对。”都穆看了一眼说道,“就是他,南京副守备太监唐源,边上的是他的两个得宠的干儿子,矮胖是王兴,高瘦是陈晖。”   “名声如何?”江芸芸又问。   都穆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江芸芸秒懂。   “那我觉得罪魁祸首就是他了。”江芸芸笃定说道。   “为什么啊?”顾仕隆把小脑袋挤进来问道。   “我昨日听说染织造局统归太监督管,人都是抱团的,按道理太监更是如此,他们虽有很多派系,但不耽误他们抱团结对,老祖宗干儿子,就是他们维持关系的纽带,所以这个太监跟太监很好说话。”江芸芸解释着。   “你说张钦和太监关系好,大守备打了张钦的脸,小守备给张钦找补,我们这边最好拿捏的不就是树大招风的徐家,徐家和染织造局又有生意往来,现在能在染织造局说得上的人,肯定不是小喽啰,守备的位置倒是可以,大守备瞧着和张钦有点风潮涌动的不和,肯定上次我们哪里得罪他了,那只有这人是最大嫌疑人了。”   “但是主意打到贡品身上,是不是太大了。”都穆忍不住说道,“会不会是染织造局的小太监阳奉阴违。”   江芸芸笑了笑:“狗没有主人的命令可不会咬人。”   都穆琢磨了一下:“你说得对。”   “而且打蛇打七寸。”江芸芸伸手在空中一抓,信誓旦旦说道,“打他肯定没错。”   顾仕隆长长哇了一声:“你可真厉害。”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都穆说。   江芸芸张望了一下:“唐伯虎呢?”   “快来了吧。”都穆也跟着看了一下,随后忍不住说道,“唐伯虎这样会不会太拉仇恨了,这些太监最是小心眼,我怕他们报复。”   江芸芸嗯了一声,随后微微一笑:“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不知道到底要报复谁了。” 第八十七章   唐源刚从陈守备府中出来, 心情有点好,又有点不好,整个人心思浮动,脸色阴阳变化。   心情好自然是因为听说徐家那个老太前几日从江阴来南京, 这几日到处找人拜访打听门道, 最后十有八九要求到自己这边来, 他已经想好了拿捏她的办法。   那些在南京的店铺给个一半不过分吧, 花钱消灾,他们生意人会算清这笔账的, 他甚至好心地这几日都早些回家等着, 就怕那老太扑空了,心理吓得吃不了饭,这么大年纪了, 也太伤身了。   至于不好那则是刚才又被陈祖生那个老货阴阳怪气了一下, 老家伙在这里快十年了, 还不给退位让贤, 整日笑眯眯地霸着这位置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 真是碍眼。   那个祭祀的事情是冀绮自己脾气倔, 非说人事最大,要安抚受灾百姓为主, 今年没有多余钱银祭祀皇铃木陵,还说自掏腰包简单一些这些傻气话,陈祖生多规矩的人啊, 自然是不同意,觉得他公私不分。   如今扯了这么久的头发还没有着落, 但是说来说起都是他们两个的事情, 跟他有什么关系, 平白让他在中间跑腿,简直是两头受气。   今日还阴阳怪气他生活悠闲,真是晦气。   “刚才张钦又让人送了一筐蟹,饱满得很。”王兴热情说道,“说是谢上次宴会的事,还悄悄送了一盒金包银。”   王兴伸开五指,翻了两次。   唐源眉心微动,心情稍微舒坦一些,脸上笑意加深:“他倒是懂事。”   金包银就是送钱的黑话,就是金子和银子都有,翻两次就是各自十锭。   银子十锭不算大钱,但金子十锭却是十分可观。   “干爹年轻力壮,未来可期,老祖宗在陛下面前也格外得宠,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要选谁当靠山。”王兴骄傲说道。   唐源理了理袖子,抬了抬下巴:“如今我们在南京可不能丢了干爹的脸,那些绸缎可要抓紧了。”   他理了理袖子,点到为止。   一侧的陈晖立马把王兴一屁股挤开,笑说道:“前日就已经给人透了口风了,那老太太估计正琢磨着要孝敬什么礼物呢,马上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唐源这才露出真情实感的笑来。   三人还未入内,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的动静声,便也下意识看过去。   只看到有人站在酒楼二楼,也不说话,手里突然洒下很多纸张,纸张纷纷而下,不少人都下意识停下来,甚至还有人弯腰去捡。   此时唐伯虎摇着扇子施施然从角落里走出来,弯腰捡起一张。   “南京地震,天摇地动,损失惨重。”   “一连三年干旱,百姓年年受灾。”   “皇陵大火,火烧千里,树木损害无数。”   纸上写的都是这几年南京经历的不幸事情,不少读书人仔细看了看,都忍不住露出愁苦之色。   南京这几天天灾不断,没有一年是消停的。   “奸佞当道,霍乱南京,致使地龙翻身,官吏无能,百姓受罪,老天爷年年降灾,纸醉金迷,奢靡成风,皇陵发怒,千里枯木,威震四方。”   唐伯虎慢条斯理念着,叹气:“还说的挺有道理的。”   他在南京的名气可比在扬州高,除了时不时来南京刷脸,这几日也是努力奔赴各大诗会,会见各大才子,争取把自己的大才子的名声推向整个南直隶。   所以他一开口,就有认识的人凑过来问道:“你怎么这么大胆,说这些事情,这纸张上的人也太愤世嫉俗了,可是会惹祸的。”   唐伯虎叹气:“不过是有感而发,我听说前几日有个官员家中办宴,虽只开了五桌席面,那一日却拉出了十桶泔水,里面有一道清蒸鸭舌,杀了数百只鸭取了口中舌头,这才出了一道菜,蒸鸭舌的水竟然是用鸡汤熬制的,一锅水杀了十来只母鸡,结果剩下的鸭子鸡肉竟然全扔了。”   人群骇然。   这等铺张浪费的行为,真是闻所未闻。   “去年南京受灾如此严重,百姓一天一顿饭都吃不起,可有些人却%……”   他声音不算小,语气抑扬顿挫,沉痛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谁家宴会如此奢靡。”有正义之士义愤填膺问道。   唐伯虎只是看了一眼,露出为难之色,随后摇了摇头。   他脸上写满了‘我知道,但我可不能说’的委屈表情。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围了过来,很快就把唐伯虎淹没了,导致唐源看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件粉色的衣服,看不清在里面到底是谁在高谈阔论,蛊惑人心。   要不说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众人根据唐伯虎欲语还休,嘴巴漏风的话语,七七八八把此人套了个干净。   “我也是听说的,不能当真。”   ——不碍事,我们也是随便问问。   “无凭无据,被知道了可是要说诬告了。”   ——我们就是好奇问问,又不去衙门。   唐伯虎一边一脸为难,一边疯狂抖落消息。   眼看这个人很快就被揪出来,公布于众了……   不远处的唐源一见读书人就觉得没好事,见他们又如此义愤填膺就觉得头大,连忙去找锦衣卫出来,维护秩序,把人赶走。   众人马上就要找到祸害了,只听到背后传来锦衣卫的怒斥声。   “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散了,大庭广众蛊惑人心,不要命了。”   众人见是腰间带刀的锦衣卫便也不敢说话。   唐伯虎此刻已经隐藏在人群中不再开口,装死地躲在高个后面,只当自己不存在。   一侧的江芸芸看准时机,突然掐着嗓子,大喊一声:“你们是谁啊。”   那群锦衣卫面露不虞之色:“我是谁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少在贵人府邸前喧哗,还有这些单子,妖言惑众,等抓到那个撒传单的人,定要他好看。”   “这不是南京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嘛,如何算妖言惑众。”徐祯卿个子矮躲在人群中帮腔说道。   “什么贵人不去抓那些贪官污吏,在这里管起我们关心时事。”有读书人不高兴呛道。   锦衣卫大怒:“胡言乱语,贵人事多,岂容你指责,再胡说八道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读书人最是吃软不吃硬,原本的那点胆怯心思立刻被锦衣卫的威胁吓退,立马有几人上前一步:“我们如何胡言乱语,若是我们胡说了,那就尽管把我们都抓起来扭送公堂,让冀知府评评理,又或者去请你的主子来给我们定罪。”   看热闹的唐源突然跳了跳眼皮。   —— ——   “有一个很好转移危机的办法。”今日早晨,几人团团站在案桌前,江芸芸一脸严肃问道,“你们知道吗?”   众人连连摇头。   江芸芸立刻露出神秘之色:“那就是在这个事情上,拖入更大的危机。”   “比如说?”唐伯虎不解问道。   江芸芸举例:“我和元敬打架,元敬个子高肌肉多,一拳一个我,我肯定不能等死,所以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唐伯虎等人都拉进来,我和元敬对打那是必输无疑,但我们一群人打元敬,那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一切都难说了。”   徐经听明白了,但回过神来还是不解:“那我们把谁拉进来呢?”   “大守备不好吧,他瞧着可太聪明了,我们这点小伎俩如何能瞒得过他。”   “成国公一个练兵打仗的,和我们这群乳臭未干的读书人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其他人我们一不了解,二也不愿意滩这摊浑水。”   徐经掰着手指,一点点分析过去。   江芸芸按下他的手,强调道:“乱拳打死老师傅。”   徐经怔怔地看着他。   “可没说是武林高手打死老师傅啊。”江芸芸微微一笑。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唐伯虎隐约摸到他这句话的潜台词。   “你是说……”唐伯虎犹豫说道,“乱杀?”   “只要有人出了拳,那到底是谁出的那一拳那就不重要了。”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 ——   “情况不对,让陈伟回来,不要和读书人这群倔驴起矛盾,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唐源连忙说道。   刚才隐隐消息传来,他一下就想到了应该说的是张钦那场宴会。   宴会上好像确实有鸭,但到底有没有鸭舌他却是不记得了。   南京人就爱吃鸭,逢年过节,春去春回就要吃只鸭补一下,有鸭也是在太正常了。   王兴赶在陈晖面前应下,立马上前赶在读书人和锦衣卫中间把人都分开,故作镇定说道:“都散了吧,这些事情知府都已经在努力解决了,天灾之事,如何能说得清。”   那锦衣卫见到王兴来了,很快就退倒一边去了。   读书人立刻露出鄙夷之色。   锦衣卫和宦官狼狈为奸,瞧着实在令人不齿。   “这事你们心里着急,我们也是心里清楚的,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事情得一件件办,地震啊,天灾啊,都是老天爷不高兴了,我们正努力补救呢。”   “那你们今年的祭祀为何还迟迟不开始。”有常驻南京的读书人,冷不丁问道。   王兴被问住了,呆了呆,随后诺诺说道:“那是大守备的事情。”   “依我看就是人祸。”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嘟囔着,“百姓吃不上饭,你们却一顿吃一百只鸭的舌头,浪费奢侈,完全不顾我们死活。”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王兴沉下脸说道。   “那人是不是张钦!”有人突然说道。   王兴脸色大变。   “果然是!”众人见状,义愤填膺,“你是唐守备下面的太监吧,我见过你,我听说你们唐守备和张钦关系不错。”   王兴想反驳,却又下意识闭嘴,只这一犹豫的时间,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情绪也瞬间调动起来。   “那一百只鸭舌头,你是不是有你们吃的一口。”   “民生多艰,你们却贪图享乐,和陈守备截然不同,当真是可耻,还打算甩锅给陈守备。”   “今日还假惺惺说什么天灾,我就看是人祸。”   众人的情绪越演越烈,锦衣卫见太监们无力反抗,只好上前拦人。   偏不巧,习武之人几下就把人弄伤了。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少府邸开了门缝悄悄往外看热闹。   只是两群人还没打起来,推搡叫骂间,突然出现一个穿着绿色官府的六品官员,大喝一声,英勇无畏地上前把人都拦下。   “不要打架,此事我一定禀告给都察院。”那人双手分开两边,义正言辞说道,“千万不要打架。”   唐源在远处看得急得直拍大腿:“坏了坏了,怎么让这群无孔不入的苍蝇看到了。”   陈晖立马说道:“王兴可真没用,说什么大守备,平白落人口舌。”   王兴见了那人,勉强笑道:“张御史,你怎么来了,区区小事如何能惊动您啊。”   “事关各位大人名声,还有百姓福祉,哪里小事。”张玮一本正经,全然不通人情,面无表情呵斥道,“锦衣卫和太监当街和读书人打架,斯文扫地!岂有此理!”   唐伯虎等人在起了冲突的没多久就偷偷溜了,远远躲在一处观望着。   “怎么还惊动巡城御史了,”都穆见情况被巡城御史张玮三言两语就平息了,就忍不住小声问着江芸芸,“这个算乱拳吗?”   “这个算大拳。”江芸芸看着唐源着急的脸,满意点了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都穆又问,“这些事情,他如何会联想到此事会和徐家有关。”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笑说着:“所以,我们要再去找更大的靠山来。” 第八十八章   “我们拉到更大视角看。”书桌前江芸芸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运筹帷幄,“如果我找了很多帮手,可我也不想乱拳打死老师傅,那我该如何?”   几人跟着沉默了, 他们都是读书人, 碰到最多的事情也就是读书人争风吃醋的狗屁倒灶的事情, 哪里能想到生意上的矛盾和纠纷, 甚至还想着如何去处理。   江芸芸也不墨迹,在白纸上画了一条破圈的黑线, 斩钉截铁说道:“让他自己跑。”   “他现在都看上徐家的钱了, 怎么可能自己跑。”祝枝山不解问道。   “因为人都是有生死危机,若是能顺手拿到徐家的钱,那大部分人都会突破道德底线去拿钱, 但若是拿这份钱要付出扒皮抽筋的代价呢?”江芸芸反问道。   祝枝山犹豫着, 随后说道:“那大概是不要了。”   “对啊, 这不就是自己跑了!”江芸芸笑说着。   屋内众人被她的话石破天惊的话惊到了, 各自沉默着, 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可他不是苏州卫指挥张钦,就是小守备太监唐源, 我们哪有这样的能耐。”唐伯虎不解说道。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一个简单粗略,但十之八九可行的计划就在脑海中形成了:“所以我们要先搅浑这池子水, 先把这两人拉倒众目睽睽之下。”   “这就是你说的第一步,乱拳。”张灵飞快跟上他的思绪说道, “他们若是在暗处, 我们便处处受限, 但去了明处那就是他们束手束脚了。”   “对。”江芸芸立刻送去一个鼓励的目光,“我们要化明为暗,才能更好的掌握主动权。”   “那我们第二步要去找谁?”徐经不安问道,“我们家虽三代读书,却一直没有考上功名,也就在读书人那边有点名气,且家中就我一个男丁,这些当官的可是完全看不上我家。”   江芸芸安抚说道:“今年你一定中。”   徐经也不知该不该笑,只好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眯眯说道:“这人何必要和我们认识,甚至关系熟稔,只要和这两人不对付不就好了。”   她顿了顿,笑容顿时意味深长:“落井下石不是官场最爱干的事情吗。”   —— ——   都穆和江芸芸在混乱中脱身,随后和穿戴整齐的徐经在一处角落里碰头。   “打听清楚了吗?”江芸芸问。   徐经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巴,随后点了点头,然后又焦虑说道:“这样不会赶我们出去吗?”   江芸芸安抚道,把一直躲在后面吃糖葫芦的顾仕隆拉出来,往前一推。   顾仕隆举着糖葫芦,目光在几人中间迷茫看了过去,然后费力扭头去看江芸芸,闷闷问道:“要去打架吗?”   江芸芸笑眯眯地摸了摸幺儿的脑袋:“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顾仕隆眼睛一亮,嘴里的糖葫芦咬得催响,连连点头:“吃吃吃,去哪里吃。”   江芸芸抬头去看徐经。   徐经被看得一愣。   “快递地址。”江芸芸和气问道,“幺儿快递,使命必达哦。”   徐经抿了抿唇:“在郊外练兵。”   —— ——   朱仪年纪大了,在高台上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累了,坐在一侧休息,远远就看有两个小孩在兵营不远处探头探脑袋。   “兵营重地,哪里能让人如此鬼鬼祟祟。”他呵斥道,“你去看看。”   大点的小孩好似察觉到他的视线,隔着老远看了过来,然后歪了歪头。   他身边站着一个更小的小孩,背上背着一把比他还要高的长剑,那小孩见他这样,也跟着歪了歪头。   “是不是那个人啊?”江芸芸用手做凉棚状搭在额头,眯眼问道。   顾仕隆牵着她的手,嘟囔着:“我看不见,这么远我怎么看得见。”   两人远远能看到高高的哨塔,却又没有走进,只是在边上来来回回走动着。   “哦,你爹以前练兵是坐这个高的位置吧。”江芸芸又去看那个看台的位置,犹豫问道。   顾仕隆想了想,点头:“对,但是他是叉腰站在这里的,超级威风的!”   “你爹还年轻嘛,我听说成国公已经六十五岁了,年纪大了坐一下也正常。”江芸芸安抚着。   匆匆赶来的副将听得嘴角一抽。   “你们是谁?在军营外面鬼鬼祟祟,可是要被抓起来的。”副将大喝一声。   江芸芸把顾幺儿往前一推:“他想找个人打个架。”   副将眉心紧皱,嫌弃说道:“小孩打架去找小孩,我们这里可不是玩闹的地方。”   顾幺儿肩负使命,认真说道:“打你。”   副将气笑了:“好大的口气。”   顾幺儿抽出背后的长剑,摆开架势:“没打过,但要试一下。”   副将不耐和小孩说话,见两个小孩加起来还没二十岁,身边也没个大人在,只当是小孩偷溜出来玩。   “快回去,若是不认路了,我找人送你回家。”他强忍着脾气说道。   顾幺儿却是突然冲了上去。   那把长长的黑剑在石子路上发出刺啦声响,随后被他用力能盖顶之势的招式,朝着副将劈了过去。   ——   “幺儿这么小年纪,难道用他爹的身份去接近?”都穆又提出质疑,“不过我们不懂朝廷纷争,万一两人有纠纷怎么办?”   顾幺儿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爹,好人!”   “嗯嗯,你爹大好人。”都穆熟练安抚着他。   顾幺儿用力点了点头,贴着江芸芸站着,低头继续咬着糖葫芦,腮帮子鼓鼓的。   “不能借用顾侯的名头。”江芸芸笑说着,“借用了才麻烦,这不是给人留下把柄了嘛。”   都穆苦笑:“那我们如何靠近国公爷,只怕还没靠近就要被人赶走了。”   江芸芸还是指了指顾幺儿,笑眯眯说道:“自来就有一句名台词。”   顾幺儿眼巴巴抬起头来,露出清澈愚蠢的眼睛。   都穆和徐经也跟着看过来。   “不打,不相识。”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   —— ——   “竟然还没结束。”看台上的人忍不住站起来,靠近栏杆,眯眼仔细看着。   朱仪一脸凝重地看着下面打在一起的人,那一片尘土飞扬,刀光剑影。   一开始副将是没拔剑的,但那小孩气势汹汹,而且杀气腾腾,过了七八个回合便也被激得拔出腰间宽刀,迎面而上。   大家都以为拔了刀,那应该很快就会结束。   谁知道那个不知量力的小孩见人拔了刀反而兴奋起来,整个人的动作更加紧密快速。   他个子明明没有那把长剑高,可那把剑却好似成了他的第三只手,宛若臂使,长度不是他的累赘,反而是他的长处。   所到之处,寒光凛凛。   小孩个子轻,在一次横扫之后没击中,便一反常态没有后退一步,反而提剑朝着他冲过去,最后却又弯腰打滚,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立刻暴起跳跃,从他背上滚过,最后长剑反手往后一扫,青锋照霜,直斩青天。   那剑锋擦着副将的脖子而去。   看台上的人惊呼一声。   ——好险。   ——若是那剑在近一些……   “是个好苗子。”朱仪爱才心切,心中激动,“去把人请进来。”   副将站在原地,捂着脖子,脸色阴沉。   顾仕隆直接用长剑拄在地上,歪头看着他,和和气气说道:“我用了十分力,你只用了八分,所以是侥幸。”   “你们到底来干什么?”副将忍不住问道。   顾仕隆眨了眨眼,身上凌厉的气势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扭头去看江芸芸。   一直在边上观战的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上来。   “想试试我这位朋友的深浅?”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怎么样,能不能打过很多人啊。”   副将皱眉,看着江芸芸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我们几个读书人初来乍到,难免需要有防身的……人。”江芸芸把顾幺儿提溜到自己面前。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孩现在就像个软绵绵的娃娃,任由江芸芸拉来扯去,也不生气,只是满脸无辜,格外乖巧可爱。   副将仔细思索了片刻,谨慎问道:“你们得罪人了?”   江芸芸叹气,却又没说话,手指却悄悄掐了掐顾幺儿的手臂。   顾幺儿故作大人模样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大声说道:“有坏人。”   副将拧眉,他不想掺和到他人的事情,但也不想这个小孩若是不小心被伤到了,也怪可惜的,只好委婉说道:“有事好好解决,怎么能打打杀杀。”   顾仕隆又重新把剑背在背后,还是大声重复道:“有坏人。”   “明金,国公爷请两位入内一叙。”有人在兵营中快步走了出来,大声说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眼睛亮晶晶地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爽快掏出一块糖递给他。   两人被人团团围着入了军营。   虽然江芸芸并不知道正规军营到底长什么样子,但这个军营却一眼看上去格外有秩序。   门口是一排排尖刺长拦,边上有一道又深又高的壕沟,入内走了几米,就能看到一个门口有一个瞭望台,下面是整齐站着的士兵,上面则站着两个负责看向原处的士兵。   “这个是拦马刺,很高,所以马跳不进来,”   “这个是壕沟,晚上有人若是不熟悉地形,就会直接掉下去,现在无战事,里面都是石头,若是有战事,下面会放尖刺。”   “这个是瞭望台,有敌袭上面的人就会击鼓,大家就都能听到了。”   “这个是校场以及点将台,边上是训练场。”顾仕隆激动地拉着就昂芸芸的袖子,“哇,校场上面好多人啊。”   “你,来过军营?”李铮听着小孩如数家珍的话,忍不住扭头问道。   顾仕隆骄傲挺胸:“我从小就……呜呜呜……”   江芸芸面无表情捂住他的嘴巴,笑说道:“我们去哪里啊?谁要见我们啊。”   李铮没说话,只是低头去看顾仕隆。   小孩大眼睛扑闪着,眼珠子活灵活现的。   “你不是南京人?”李铮问。   “我们从扬州来考试的。”江芸芸和气说道。   “难怪了。”李铮说,“是我们国公爷要见你,也就是如今的南京大守备。”   江芸芸啊了一声,大惊失色:“我们可没有得罪他。”   李铮皱眉:“我们国公爷就是要见见你,哪来这么多话,听你这话,你是得罪不少人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有坏人。”顾仕隆又大声说道。   “你们到底得罪谁了?”李铮忍不住好奇问道。   顾仕隆嘟嘟囔囔了一阵,然后巴着江芸芸的大腿,小声说道:“我不能说。”   “没有得罪谁,我们读书人怎么会得罪谁啊。”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越严肃越心虚。   两个副将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你们今日在军营门口鬼鬼祟祟,可是你要挨打的?”另一个自称苏明的人开口恐吓道。   他面黑身壮,声音大如雷震,一开口就怪吓人的。   “我们是好人,打我不行。”江芸芸一脸儒酸臭开口。   “可你们得罪人了,挨打也是正常的。”苏明嘲笑着。   江芸芸一脸心虚,嘴里强调着:“没呢,我一个扬州人来南京才几天,怎么会得罪人。”   “那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摸了摸顾仕隆的脑袋。   顾仕隆连忙从糖果里抬起头来,含含糊糊:“有坏人。”   “你这一口一个有坏人,却不说坏人是谁?”李铮哄道,“我在南京可有些年了,你若是跟我说,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你。”   顾仕隆眉心紧皱,捏着糖果,心眼子满地乱窜。   ——坏了,江芸没说这句话怎么说。   —— ——   “那我们怎么能在国公爷面前,牵扯到徐家事情呢?”都穆又问,“直接开口,这些大官可都是老油条,怕是不肯插手。”   “对啊,不然我娘肯定早去告状了。”徐经愁眉苦脸说道。   “我们就是去认识朋友的。”江芸芸笑说道,“认识一下南京大守备到底是什么性子的人。”   “你不是说要把他牵入局中吗?”都穆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是预备役之一,若是之前的分析不对,那个南京大守备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边和陈守备暗度陈仓,一边又和那两人狼狈为奸,那我们找他可不是自投罗网。”   “那今日去试探?”徐经问,“那我们是打算一个个试过吗?时间怕是要来不及了。”   江芸芸背着手,一脸深沉:“今日的目的拉拢国公爷为次,主要目的是做给心怀鬼胎的人看。”   “看什么?”徐经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江芸芸微微一笑:“看我到底要出什么幺蛾子。”   “军营重地。”都穆不解问道,“就你带着幺儿一个人……”   他目光看向还在咬糖葫芦的小孩,一脸为难:“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顾幺儿抬眸,不高兴的皱了皱脸:“我可聪明了。”   “这你就不懂了!”江芸芸也跟着说,“说相声,就是要一个捧哏的,他,就很不错。”   顾幺儿听不懂,但不妨碍骄傲挺胸。   “那他要怎么做?”都穆还是忍不住担忧。   “主要说两句话。”江芸芸伸出两个手指头,“‘有坏人’和‘我不能说’。”   —— ——   朱仪打量着面前两个小童,被日光晒得古铜色的面容不苟言笑,面无表情问道:“小童哪里学的武艺,小小年纪,卓尔不凡。”   顾幺儿没说话,他正捧着一块硬邦邦的糕点发呆。   ——刚没咬动。   ——七八岁的小孩要换牙了,牙齿最是脆弱,他不敢用力。   ——这个东西不好吃。   小孩小脸耷拉着,一脸沮丧。   “是他爹教的。”江芸芸代为回答。   “剑法以钩挂点挑剌撩劈为主,而他却以劈砍扫为主,瞧着更像刀法又或者棍法。”朱仪摸着胡子说道,“而且我瞧着他这把剑没开刃。”   顾幺儿回过神来,舍不得扔糕点,又咬不动,只好丧气说道:“我爹说等我十八岁了再开刃。”   “倒是考虑得谨慎。”朱仪点头,“小小年纪,确实容易失控。”   “听说你们今日是来试试这位小童的武力如何?”朱仪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正是,不想打扰军营,只是一时也不想起来到底哪里可以试探一下。”   “为何要试探?”   “想看看他最近练武偷懒了没?”   “小小年纪,对他要求如此之高吗?”   “小小年级也不能松懈啊。”   “你是他朋友吗?”   “是的啊,如今正寄居在另一朋友家中。”   “你们来南京是为何?”   “我来考试,他来陪我。”   两人不动神色,慢慢吞吞打着太极。   边上的副将都神色各异打量着两人。   顾幺儿又开始捧着糕点咬。   又粗又硬。   他有一颗门牙要掉了,所以也不敢使劲。   朱仪很少见小孩,更不用说这么近距离看着了。   他性格冷硬,小孩见了他就哭,他的几个孙子,十来岁了见了他也跑,年纪小的更别说了,在他身边吃口饭都坐不住,久而久之,他也有点不喜欢小孩了。   只有这个小孩瞧着这么可爱,武功还好,胆子也大,真不错。   “给他来一个馒头。”他见顾幺儿吃得辛苦,努力半天只破了一个皮,忍不住说道。   顾仕隆立马把糕点放了下来,甜甜说道:“谢谢您,我想吃肉的。”   他飞快提出要求,随后眼巴巴看着朱仪。   朱仪摸着胡子的手一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顾仕隆。   顾幺儿连忙一本正经坐好,微微晃动的小腿也固定住了。   ——怪,怪可爱的……   江芸芸满意点头。   ——我就说这个年纪的小老头哪有不喜欢顾仕隆这个长相的。   ——又白又软,小脸圆嘟嘟,不气人的时候主打一个乖巧软糯。   “可有兴趣从军?”朱仪软下声问道。   顾仕隆用力点头。   “那可要跟在我身边?”朱仪紧接着又问道,“我擅长长枪,和你功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几位副将也都是长枪,完全可以和你切磋,对你武功进步很有帮助,而且……我身边有很多好吃的。”   顾仕隆眼睛越来越亮……   “不,他不行。”江芸芸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一本正经拒绝了。   “你让他说。”朱仪不悦说道,“他也是小大人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他,眯了眯眼。   顾幺儿和她四目相对,瘪了瘪嘴。   “我要和他在一起。”他指了指江芸芸,一脸沉重,“不能分开我们。”   江芸芸满意点头。   朱仪看了一眼江芸芸,又看了眼顾仕隆,欲言又止:“也可以打包一起来。”   江芸芸大惊失色。   万万没想到还能买一送一。   “国公爷,外面有一个自称徐经的人,说自己的朋友可能误入这里了,想接她们回去。”有士兵匆匆而来打破沉默。   江芸芸和顾仕隆对视一眼,然后齐齐跳下椅子:“是我朋友来接我了。”   “你们是徐家的朋友?”朱仪惊讶问道。   江芸芸点头:“如今借住在他家。”   “你们的事和他有关?”一侧李铮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心中大喜,但脸上只是慌张了一下,然后连连摆手:“不不不,就是朋友,走走,我们快走。”   顾仕隆哦了一声,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台词,立马说道:“有坏人。”   他顿了顿,见大人们没反应,又说道:“我不能说!”   江芸芸见他话多了,连忙捂着他的嘴,把人拖走了。   朱仪看着他们离开,沉思片刻,突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鬼滑头。”   两人正大光明走在军营里,不少人士兵练完武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目不斜视。   顾仕隆左顾右盼。   直到到了营寨前,徐经穿着鲜艳的衣服,确保众人能一眼看到他。   “钱。”江芸芸上车前,嘟囔着一句,“正脸。”   徐经第一次来军营,见这个巍峨气势被吓得不轻,现在被人提点了一句,这才回过神来,让伙计把后面三个板车后面的东西搬下来,对着围过来凑热闹的士兵,满脸歉意,含含糊糊说道:“我朋友也是气急攻心,这才胡乱跑来,给你们今日造成麻烦了。”   那一箱箱的东西,垒起来竟然有二十箱,足够一个军营加餐了。   “这些都是今日的赔礼,你们千万不要生气。”他想低头,但又想起江芸的交代,只好木着一张脸,一板一眼说道。   士兵哗然,有人连忙朝着大帐跑去。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人群中有人看着他的脸,突然眯了眯眼。   “那这么多东西当赔礼啊。”有人咋舌,小声说道。   “他们两个在大帐说了不少话呢,听说国公爷还特意送去馒头呢。”   “那看来是有备而来。”有人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   “能理解能理解,这可是国公爷啊。”   那人盯着徐经的脸,听着边上窸窸窣窣的声音,脸色阴沉。   出人意料的是,徐经送完东西,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没有提出要见国公爷的要求,只是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开了。   “啊,真的是赔礼啊。”有人惊讶。   “不会是小年轻不会办事吧。”有人质疑。   “也不知这顿加餐能不能加上。”有人惦记吃的。   那人见状轻轻松了一口气。   “好消息啊!!”就在大家大失所望的时候,有人突然大喊着跑出来,“国公爷说都收起来,今晚给我们加餐,快快,都给我帮到后厨去。”   还没来得及的人顿时发出欢呼之色。   一群人立马用了上去,几人抬着一个箱子,健步如飞朝着后厨方向走去。   “哎,张钦你站在这里做什么?”那个喊话的人,笑问道,“国公爷说这东西都收了,你快找你的人一起搬下去,记得找个好吃的,今日有口福了,这个徐家是不是南京开布商的那家嘛,一定是好东西。”   张钦闻言,脸上露出勉强的笑来,随后叹气说道:“我母亲今日叫我早些回家,我得走了,麻烦你今日照顾一下我手中的士兵了。” 第八十九章   “这事我们就不再去活动活动了。”徐经抓耳挠腮坐了一会儿, 开卷半个时辰,只写了两行字,最后实在坐不住了,爬过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正在奋笔疾书, 头也不抬的说道:“对啊, 这事成不成, 后面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那是谁?”徐经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整个人更憔悴了,说话也有气无力。   江芸芸把最后一行字写完, 放下笔, 笑说道:“那得看南京到底是不是上下铁板一块。”   话音刚落,原本还装模作样看书的几人立马抬起头来,齐刷刷看着她。   大家心里都很好奇, 奈何谁也不想第一个开口, 让人发现自己听不懂, 只好都故作镇定不说话。   那日从兵营回来后, 江芸芸就要求他们不能再外出, 也让徐家人不要一直纠结送贡品的事情, 反而开始朝外面积极走动,老夫人最忙的时候一日要赴宴两次, 忙到天黑才回来。   如此过了三天,外面依旧平静没有声响。   偏这样才更可怕,   因为一开始的那个传单明明引得三方有了交集, 在这几日也诡异得没有了动静。   南京上下是不是铁板一块,可想而知。   “那现在可以去送布料给染织造局了吗?”徐经眼巴巴问道, “时间也快到了, 若是没有交, 我们徐家可就要完蛋了。”   江芸芸想了想:“还有多少时间?”   “乡试结束之前。”徐经说,“最迟不过一月,而且那些太监都会挑挑拣拣,有一点瑕疵就会退回来,我们不能卡着时间送过去,不然会出事的。”   “那再等等,敌不动我不动,看哪边力气更大一点,会有人先低头的,我们不必着急忙慌掺和进去。”江芸芸镇定说道。   徐经很着急,但也急不起来,只好在他身边磨磨唧唧不肯走。   “我们要学会自保,没必要要亲自下场推波助澜。”江芸芸又安慰道,“我们都是小人物,牵扯太深很容易把自己陷进去,你要相信我,政治,一旦开了头,就是两派的争斗,我们这个事情现在不过是他们顺带解决的。”   唐伯虎在一侧听得叹为观止。   “我突然觉得你比之前在扬州长大了许多。”他凑过来小声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卷子放到一处,继续开始写第二份卷子。   “你好像更从容了点。”唐伯虎撑着下巴坐在她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笑脸盈盈地看着她,“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很紧张,事事都想要知道,若非如此,也不会让楠枝也跟着紧张起来,还被你老师当场抓到,现在你倒是长大了,做事冷静,抓大放小,瞧着很有稳坐钓鱼台的风范,还会自保了。”   江芸芸铺卷子的手一顿,侧首看了他一眼。   唐伯虎被那一眼看得愣住了,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那一眼一反之前平日里她或狡黠或温和的目光,整个人好似碧波荡漾,生机勃勃的湖面突然安静下来,成了一汪海纳百川,深沉寂静的大海。   江芸芸收回视线,没有说话,开始重新研墨。   唐伯虎也跟着没有说话,坐在她身边神色懊恼。   他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件事情的结果,众人只知道是扬州官场被换了一波血,但中间如何,落在江芸头上又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但那日扬州城绚烂的烟花,连绵的烛火和络绎不绝的哭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深陷其中的江芸,应该更有体会。   “老师跟我说,‘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我那时候太天真了。”没想到,江芸芸一反常态开口解释着,“我以为我只要做的是好事,那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 ——   “这世上没有好事。”黑夜中,那盏烛火落在黎淳衰老年迈的脸上,“你觉得你是在为民请命,所以是好事,可对扬州官场来说就不是好事,对想要借机高价卖粮的商人来说也不是好事,只有对那些穷苦,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宛若草芥,不值一提的人来说是好事。”   江芸芸欲言又止,脸上忍不住露出愤愤之色,她想反驳,却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开口。   “你别忙着生气。”黎淳伸手,安抚得拍着小孩的脑袋,细软的头发落在手心,又软又痒,“你觉得他们是坏人,百姓是好人,那是你的想法。”   “你的想法套不到别人身上去,你也改变不了他们,反过来,对他们而言你是坏人,那些在地里种地的百姓也是坏人。”   江芸芸侧首看他,那双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依旧明亮,大声质疑道:“可我们读书不就是为了照拂百姓嘛,百姓怎么就成了坏人。”   黎淳温和地看着她,烛火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光影明暗变化,让他的面容也在此刻变得深邃多变。   “那是你。”   他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得心中大惊,可随之而来是蓦地沉默下来,满腔热血被浇得一干二净。   那只是她的想法。   而她的想法也只是她的想法。   那些扬州官场的人,那些等待大赚一笔的商人,甚至还有其他期待能捞到好处的人,全然不是如此想法。   这个世界是被一个个他人的想法构造而成的,那些人围绕着规则运行,可就连规则也是他人的规则。   而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江芸芸一眼就听懂了老师的未尽之语,委屈愤恨不甘,可到最后只剩下意兴阑珊,毫无意思。   她窝在树洞里,神色失落,一声不吭。   黎淳见她茫然痛苦的样子,轻叹了一口气。   “你手中没有刀,这件事情就不会如你所愿。”黎淳并没有把她从树洞里拉出来,反而站了起来,站到她面前。   灯笼上的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江芸芸像一只小猫儿一样蜷缩着,低下脑袋,整个人失魂落魄。   “自来执刀者可没有好下场。”她喃喃自语,像是跟自己说,也像是回答老师的问题。   黎淳沉默,他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孩童,心中开始恍惚,在这一瞬间,他想问她:那你愿意吗?   可那句话却又说不出口。   人的心底是不能种下种子的,因为那是一道无线延长的因果。   它会在某个时刻成了救人的绳,也有可能成了杀人的刀。   他还这么小,不该受此牵连。   他甚至不该因为扬州这趟浑水坏了心境。   “所以若是下次你再碰到这样的事情,你知道要怎么做吗?”黎淳见不得小孩这般伤心,出声打破沉默。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黎淳见她如此模样,叹气:“我就知道你还贼心不死。”   江芸芸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只好低着头,神经质一样地揉着衣角。   黎淳看得心都软了。   “借力打力。”他不想要江芸再陷入自责之中,明知这样是纵容,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教导着。   江芸芸缓缓抬头,神色微动。   “我教你办法,不是要你莽撞冲动,只是希望以后若我不在你身边,你能保护好自己。”黎淳衰老的面容在此刻好似成了实质性的衰老,眼尾的皱纹层层压着,好似要压垮这个年迈的老人。   “一切以自保为主。”   —— ——   “这几日国公爷召见了不少人人,唯独没有找我。”张钦穿着黑色大袍,整个人坐在角落里,神色阴郁,“等乡试结束,我便要离开了,如今已经七月底,再不找我可就没时间了。”   张钦作为马上就要离开的苏州卫指挥,加上乡试迫在眉睫,按理朱仪会选择早早见一面,便是随便交代几句,也算是两不耽误,全了各自的面子。   他自诩这几年在军中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事,甚至在这几年大比中一直名列前茅,国公爷对他一直青睐有加。   现在国公爷迟迟不见他,他只要走在军营里就觉得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那日在营帐的事情,只有国公爷身边的两位副将知道,他们口风格外严,怎么也打听不出国公爷到底说了什么。”张钦又说,“可是国公爷忌惮上你我了?”   唐源坐在上首,他手里盘着两颗周身通红,包浆圆润,如玉如瓷的核桃。   “两个小孩如何能说动朱仪这个老狐狸,依我看不过是虚晃一招。”他沉吟片刻后说道。   张钦没说话,神色凝重。   “可我听说这几日徐家那位老夫人没有再去找关系疏通,反而出席了不少宴会。”他抬眸,看向唐源,“她好像不着急此事了。”   唐源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手中的核桃发出刺耳的动静。   张钦眉眼低垂,按理这件事情和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是想攀附北京老祖宗那边的关系,但不想掺和唐源伸手拿钱的事。   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武将到底是要靠军功说话,只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若是不想要腹背受敌,在朝堂上寻求一个靠山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可一切从那日莫名其妙的传单开始就变了。   那发传单的人至今没找到,那群读书人也都散了,也找不到到底是谁在起哄。   可他却被牢牢绑在唐源的船上。   两人俨然成了狼狈为奸的代表。   他痛苦不安,却又不能在唐源面前表露出来,只能隐晦提醒着。   “徐家一个小小商贾。”唐源冷笑一声,粗暴说道,“还敢于我作对,不过是要他们几间铺子而已,还敢给我拿乔,我明日就要锦衣卫烧了他们的铺子,把他们赶出南直隶。”   张钦听着他如此犯蠢的话,心中忍不住烦躁,偏又不能发火,只能紧握双手,随后冷静说道:“张玮之前在街上信誓旦旦说要上折子,可前天傍晚去了一趟陈守备府中,现在也莫名安静下来,每天依旧自顾自巡街,对当日之事子字不提,守备可觉得奇怪?”   “定是怕了。”唐源眼睛一亮,“这些都是寻常小事,偏那些御史喜欢抓着不放,大守备肯定是不愿意节外生枝,这才把人劝下来了。”   张钦呼吸微微家中,有一瞬间觉得迷茫。   唐源是个蠢货他很早就知道了。   不过是找了一个好干爹,一个在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干爹,然后一路青云直上,走到如今南京小守备的位置。   这位置大事有大守备陈祖生和成国公朱仪挡着,且陈守备性格温和,只要你不出大错,他大都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成国公事务繁多,只要没人犯到他手中,他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源作为南京数得上号的人,上不担责任,只管捞油水就好,下权威深重,人人畏惧,这样的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舒心,短短五年,从初来南直隶的广东小瘦猴直接吃成了现在白胖南京小矮凳。   但这样的蠢人对他来说是很有好处的,因为好哄。   只要他送礼送得勤,嘴巴说得甜,把人哄得高兴了,这人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他之前只管送礼和哄人,从未和他共事过,自然也不知道他的脾气。   可今日才知道,蠢是真的要命。   ——这个蠢货。   他在心理破口大骂,可到嘴边却还是轻柔解释着:“大守备自然厚道,可那些御史哪个不是苍蝇,一旦招惹上,万万没有看也不看就走的。”   唐源抬眸看了过来。   张钦微微一笑:“说不定他也在等。”   “等?”唐源不解,“等什么。”   “等更大的风波。”张钦解释道,“徐家的布匹绸缎放在整个南直隶也是数一数二的,染织造局进贡的时间往往是乡试结束后,南直隶送举人上京考试时,一同押送上去,若是那时徐家的布一直没送来如何是好?”   “他们敢!”唐源勃然大怒。   张钦面无表情问道:“那他们这几日可有尝试送过来。”   唐源一愣,下意识去看陈晖。   陈晖脸色微变。   ——徐家一改之前的紧张,这几日没有一个人去打听贡品的事情。   “那能说明什么?唐源不悦说道,“他们不送,不是更好让我拿捏呢,直接让他们在整个南直隶混不下去,给我滚去路上乞讨。”   “为何不敢。”张钦低头说道,“若是也有人在等守备出手,给他们雷霆一击呢。”   唐源不解地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张钦抬头,一字一字,毫不遮掩地清晰说道,“所有人都等着把您一网打尽。”   唐源脸色大变。   “你对徐家出手,便是他们对你出手的时候。”张钦继续分析着,“不然张玮为何安然不动,不然国公爷为何不找我,不过是等我们着急了,先一步出手。”   唐源脸色阴晴不定。   若是这样分析,事情顿时合理起来。   “陈守备一向看干爹不爽。”一侧的陈晖皱眉说话,“现在突然帮您安抚张玮这件事情确实很奇怪。”   “而且徐家这个态度确实不对。”王兴也跟着说道,“国公爷那日收了徐家送的礼物也很奇怪,干爹您也是知道这人的,冷硬不吃,是一块冷冰冰,臭烘烘的石头,徐家那两个说客定是打动他了才会让他破例。”   唐源脸色更难看了,沉默了许久,最后忍不住去看张钦。   “守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嘛?”张钦本不想再开口了,可见他的视线都要把自己盯穿了,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唐源看着他,欲言又止:“国公爷找你和我这事有什么关系、”   张钦呼吸一乱,眼前一黑。   ——爬不动的王八,好大一只笨鳖。   —— ——   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解决了。   染织造局的一个小太监亲自上门取货,直说之前局里事情太多了,新来的小太监不懂事竟然连徐家都为难,如今已经罚去扫地了,今日为表歉意,这才亲自来解释了。   徐老夫人也不拿乔,很是和气地叫人送来三车的布匹,当着他们的面打开验货,最后又亲自给小太监塞了一个鼓鼓的荷包。   “有劳您亲自上门了。”徐老夫人和气说道,“拿去喝酒歇歇脚。”   小太监捏着荷包,心中暗忖这里至少有十两,心中大喜。   他是被赶鸭子才来的,可万万没想到徐家这么好说话,心思一乱,立刻被牵走了注意力。   “哪里哪里,都是分内的事情。”他把荷包塞进袖子里,笑说着。   “节前事多,还要你们的老祖宗多多担待。”徐老夫人拍了拍手,又有人送了十五匹绸缎,“这些都是孝敬他的。”   小太监看着那十来匹品质极好的绸缎,脸上呆愣之色不加遮掩。   这个老祖宗自然是小守备唐源。   他没想到徐家还挺会做人,攀上了高枝也不拿乔,反而更加会做人了,脸上笑意也跟着加深:“徐夫人的心意我一定送到。”   徐老夫人笑着点头,和人寒暄了几句,这才亲自把人送出门。   等见人走远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总算是结束了。”她拨着手腕上的细长佛珠,“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徐叔扶着她,脸上的紧张也跟着消散片刻:“多亏了江小公子啊,小小年纪如此有本事。”   徐老夫人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你亲自去办一桌席面来,晚上我亲自宴请他们,这几日也别让他们一直读书,伤了身子,去找几根五十年的人参来,都给他们炖上,考前那些燕窝鹿茸都要给他们补一下。”   徐叔点头应下,正准备离开准备吃食,只见外面有小厮匆匆跑来,站在他面前,小声说道。   “国公府的管家来了。” 第九十章   公是一等爵位, 成国公由太宗始封,全称为大明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成国公,源起于太宗靖难时的名将朱能,所以他在太宗即位后, 升左军都督府左都督, 封成国公, 成了大明第一代成国公。①   朱仪乃是朱能之孙, 如今第三任成国公,在代宗景泰三年袭封成国公爵位, 英宗天顺七年受命为南京守备, 兼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事,宪宗成化二十三年加官太子太傅,如今在南京已有二十八年, 历经四代帝王, 荣宠不倒。   偏这样整日泡在军营中的人, 不仅极少和外面的官吏打交道, 更别说是读书人了, 还是刚来南京的读书人。   “请我们全部人吃饭?”唐伯虎惊讶地比划了一下全部人。   徐叔点头, 随后担忧说道:“唐源的人前脚赶走,国公爷后脚请我们吃饭, 这也太巧了,是我们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看向始作俑者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平静地写好最后一篇卷子, 吹了吹墨迹,随后抬眸笑说道:“被知道不是很正常嘛。”   徐经慌了:“那是来兴师问罪的?”   “要是兴师问罪早就来了, 何必这么巧赶在唐源的人走之后。”祝枝山冷静下来, 分析道, “早些来,唐源就知道我们在虚晃一枪,今日就不会主动找我们了。”   “那是什么意思?”徐经慌张说道,“那也不该好端端请我们吃饭啊。”   徐祯卿一向心大,随意说道:“说不定就是想见一下我们。”   一侧的江芸芸也跟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   “你可真是淡定,都现在这个火急火燎的时候了,还有心情检查错字。”徐祯卿感慨着,“你是一点也不怕啊。”   江芸芸把文章通读了一遍,小小修了几句话,心中满意后这才说道:“上次和他虽然短暂聊了几句,发现这位国公爷性格严肃,大是大非上格外拎得清,所以不必担心这次是鸿门宴,我们收拾干净,安安心心去赴宴,还能吃顿好的。”   “好端端请我们也太奇怪了。”唐伯虎抱臂,一脸不信任,随后眯眼打量着江芸芸,“你不会有事瞒着我们吧。”   众人很快就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一脸无辜:“我这几日可都是和你们一起读书,哪里能得到其他的消息啊。”   事实虽然如此,但众人将信将疑。   江芸芸顿了顿,很快又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说出石破天惊之语:“我只是一直怀疑成国公应该是是和陈守备认识的,今日突然请我们吃饭,我更确信了。”   “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徐经惊讶问道。   江芸芸扣了扣下巴:“因为我之前让徐叔帮我留意那个巡街御史的事,但这几日徐叔一直说这人没动静。”   远远站在角落里的徐叔连忙点头:“正是正是,我可是专门派人盯着的,张御史现在每天天不亮起床去巡街,天黑了才回家吃饭,雷打不动的作息,而且他家也没有仆人去送过折子,这些都是可信之人盯着的,不会出错的。”   “我没听明白。”张灵不解问道,“这事怎么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说不定是怕事之人,不敢惹唐源呢。”徐祯卿说,“太监在陛下面前可比文官在陛下面前更得宠。”   江芸芸在脑袋上比划了一下,眨了眨眼:“我听御史都是刺头。”   众人愣了愣,虽没说话,但神色却是同意的。   御史的刺头那确实是层出不穷,毕竟大明以死谏为荣,名留青史的机会可不多。   “可那日他明明说要上折子的,大庭广众之下他如此开口,就必不可能反悔,可到现在这道折子都没上,那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宁愿自己打脸,也不要先一步弹劾呢。”江芸芸抛出问题。   “按照你说的这个逻辑,虽然御史只有六品,但位卑权重,寻常人肯定是说不动他的。”祝枝山说,“那必定是更重要的事,或者更厉害的人。”   江芸芸点头,慢条斯理分析着:“自来就是事由人,所以说是事劝住他,不如说是人,那在南京能劝住他的人,一定有这两个其中之一的特性,第一,和他关系极好,恰好这人是张御史言听计从之人,第二这人官位比他高,且得人心,至少张御史是心理佩服他的。”   “这个巡城御史张玮性格耿直,在南京朋友屈指可数,甚至还有不少仇人,这些年能平安当下来也是运气。”张灵和唐伯虎整日在外面晃荡,对南京众官吏的品行都是略有耳闻的。   “若是真的有这个好友,那这个好友应该不会劝阻。”唐伯虎回过神来,“且不说徐家的事情与他没关系,他没必要帮忙,但这个折子一旦上去,对张御史明显是有益的,正常朋友不该劝阻。”   众人连连点头。   “那就是第二种了。”江芸芸比划了一下,“能担得上这个职位的能有几个人?”   “成国公肯定可以,但他是贵勋,大部分清流对此都避之不及,张玮这样的身份更是远远看到都要绕路的,而且国公爷这几日一直在军营没出来。”   “那陈守备也不行,陈守备再厉害那也是太监,天然和文人站在对立面,张玮又岂会和太监多加说话。”   “应天府府尹冀绮与通判范昌龄可以,不过这两人一个被成国公弹劾过,一个弹劾过陈守备,而且他们和此事也没关系,应该也不想掺和到这个事情中,毕竟也算是得罪人。”   “那就是各路指挥,可他们都是武将,在文人面前也都是水火不容,更不可能去找御史了,这不是纯纯找骂嘛。”   众人分析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头绪,便忍不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收拾好卷子,又不知在一侧的箱笼里找什么,头也没抬起来,声音闷闷地传了过来:“为何陈守备不行,你不是也说陈守备学问渊博,性情忠厚,很得人心吗?”   “那御史也不能凑上去啊,会被弹劾的!”徐祯卿说,“你不知道,文人有三避,一避太监,二避权贵,三避武将,沾上这三者很容易被弹劾,尤其是前两者,一旦沾上了今后晋升之路就不好走了,便是你问心无愧,那也要被人在背地里说的。”   “可御史何必主动凑上去,陈守备也不必折腰情人。”江芸芸半个身子都要钻进去了,继续说道。   唐伯虎眼看人都要摔进大箱子里了,上前一步,把人提溜下来:“你找什么,我给你找。”   江芸芸找得脸颊红扑扑的:“我写的那本关于哈密的军事册子不见了。”   “找这个做什么?”唐伯虎嘟囔着,把人按到一侧椅子上坐着,“你继续说你的。”   江芸芸满眼盯着唐伯虎,嘴里继续说道:“他们不必见面,但是说几句却有的是办法?”   “陈守备又不管南京事务,能有什么不着痕迹的见面办法。”徐经不解问道。   “我听说去年陈守备的母亲病逝了,朝廷下旨让福建布政司右参政魏瀚代为赐祭,诰封六品安人,陈守备亲自回乡奔丧,可有此事。”江芸芸的目光就快黏在唐伯虎身上了,随口问道。②   “是有这个事情。”徐经说道,“当时南直隶这边十来个大商户还商量着一起送了祭品过去,徐家生意做的广,在福建也有生意,所以徐叔也是代表之一,送了整整十车的丧仪,跟随着陈守备一起回乡的。”   “现在刚好一年过了。”江芸芸笑说道,“我若是陈守备想要不着痕迹,不留话柄地和他搭上话,就说请他写祭文。”   “你怎么这么笃定这个事情?”张灵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我只是举了一个例子啊,那就是陈守备若是真的要去见一个小小御史,根本不需要费力。”   “那也不能说明是陈守备帮我们啊,他虽然风评极好,但和这件事情也是一点干系也没有。”’都穆质疑道,“而且小守备也是太监,两人按道理不是才是统一战线的人吗。”   江芸芸想了想,看着徐祯卿:“你跟我说过,陈守备是是福建南靖人。”   “对。”   “那个一起帮忙照顾陛下的张敏太监也是福建南靖人?”   “对。”   “两人关系极好?”   “对,陈守备最喜欢扶持同乡人,不过也不止他,大部分太监都很喜欢扶持同乡,这也是太监们很容易结党的原因。”徐祯卿越说越兴奋,整个人靠近江芸芸。   “这些都是我听被人说的,但陈守备确实会帮助福建籍的官宦同僚,而且听说他对闽浙沿海的海商很感兴趣。”   “我还听人说原本四夷馆是隶属翰林院的,但陛下在登基不久后将四夷馆改隶太常寺,由太常寺少卿兼任四夷馆提督这件事情就是陈守备一手推动的,陈守备的二弟陈昂如今正官居南京太常寺少卿。”   都穆把越说越偏的徐祯卿拉了回来:“少说这些,被人听到了又是一场风波。”   徐祯卿只好收回话头:“这都是我这几日打听出来,也不知真假,你随便听听。”   江芸芸笑着安抚着徐祯卿,继续刚才的话。   “可唐源不是福建南靖人,他甚至不是福建人,所以是一点边也搭不上,而且之前那个苏州卫指挥张钦家中办宴,陈守备为了不去甚至拿我们当挡箭牌,可见他不仅和唐源关系一般,和张钦的关系也一般。”江芸芸继续分析着。   “这样的人若是唐源真的有把柄要被他抓住了,虽说不会落井下石,但也不至于替他遮掩。”   “那你怎么说他安抚住陈御史了?”徐经越听越糊涂。   江芸芸微微一笑:“因为国公爷被我们拉入局了,一旦陈御史把此事闹大,被我们牵连其中的国公爷势必要接受质询,南京作为陪都,太祖定都之地,一向是个敏感的地方,一旦成国公和太监牵扯上关系,那就是不小的事情,成国公年纪也大了,久居南京,一旦陛下对他起了疑心,只怕南京守备的位置是待不住了。”   众人沉默,在江芸芸一步步的解释下,这才发现原来一切多环环相扣。   “你是早就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徐经骇然,“所以一开始就想着拉国公爷入局。”   江芸芸笑了笑:“我哪有这么厉害,我只是在陈守备第一次见我们的时候,我就开始观察过这位守备太监,他对我和幺儿都太熟悉了,但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我的老师作为文人,想来也不会和太监关系亲密,也不可能和他说起我和幺儿,这么一想,那日的事情本就不合理。”   年迈温和的高位者坐在他们面前时,有条不紊把所有人的身世背景一一道出,便是张灵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也认真倾听,这一点就确实足以令人沉醉。   可偏偏就是这一点让江芸芸开始起疑。   她非常有自知之明,自己在扬州做了不少事,这些事虽没有大肆渲染,但只要有心打听那一定能打听下来的,尤其是扬州前任知府的那档子事,老师只是让它不能再在台面上被提及,最大可能地淡化了它对江芸未来的危害,但私下里,这些事情只要仔细打听也同样不难发现。   守备这样地位身份的人,自然有人上赶着跟他讲这些事情,这些都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可这些事情要不就会讲全部人,要不就只会讲首犯江芸一人,万万没有只讲几个的,但陈守备明显是不认识张灵、徐祯卿和都穆几人,甚至对祝枝山和唐伯虎也不过是稍有印象,但这两人在南京名气之大,她从各大送进来的帖子里也略有耳闻,陈守备知道并不奇怪。   所以她大胆推断,也许有人只是跟他讲起过自己和顾仕隆,这样一来,让陈守备认识自己的事情未必是这个事情。   换个角度分析,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只能以极小概率出现在这些大官口中,哪怕她有一个状元老师,对他们而已,状元也不是一个值钱的头衔,但顾仕隆不一样。   他有一个同有爵位的爹,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听说他家的第一任镇远侯也是武将,也曾随着太祖开疆扩土,在靖难中和太宗交手过,后来被俘投降后辅燕王世子守北平。   武将认识武将的概率本就大,又同是受宠的勋贵,有往来的概率就更大了。   要知道顾溥多不靠谱的人啊,竟然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扔给一个名不经转的小孩,只要是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很难不逼逼叨叨两句。   那这个人能是谁呢?   是谁能这么随口吐槽这么私密的事情呢。   这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很好,私下八卦没少交流。   成国公朱仪的名字呼之欲出。   —— ——   朱仪并没有请他们去国公府,而是在醉仙楼设宴。   醉仙楼门口的白墙上,唐伯虎提的诗那首诗还显眼挂在正中间,字迹嚣张,龙飞凤舞,气势汹汹,哪怕墨迹淡去,也把别的诗衬托得格外平凡。   雅间还是当日见陈祖生的那间。   大门被推开,朱仪换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袍,大马金刀坐在首位,虽身上并不佩刀,但只要坐在这里就足够威严冷冽。   这间屋子有一个里间,之前是闭着的,今日却敞开小门,两边的风来回吹着,吹散了夏日的闷热,江芸芸随意抬眸扫了一眼,一眼就看到门口立着一扇四开的四季兰花图屏风。   朱仪见了人微微一笑:“来得倒是早。”   江芸芸回神,先一步踏入屋内,随后几人一起上前行礼。   “坐吧。”朱仪说,“人都齐了就上菜。”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   众人默契地让江芸芸坐在他的右手边,顾仕隆一向粘人,挨着江芸芸坐,最后一圈坐下来,左手边就落在徐经身上。   朱仪看着几人不动声色的,自个排好位置,心中暗笑。   “你猜我今日来找你们做什么?”他这么说着,目光却落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微微一笑,装傻充愣:“不是请我们吃饭嘛。”   朱仪看着她,突然板下脸来:“好你个江芸,小小年纪心机如此深重,之前用我当筏子,现在还跟我说装糊涂。”   徐经欲言又止。   祝枝山拉了拉他的袖子。   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可学生也没有说错啊,我之前确实得罪了人,我们一圈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只有幺儿能打架,我们想试试他的深浅才不小心闯入军营的,得蒙国公爷不予计较,而且徐家也不是拿东西赎我们了吗。”   她甚至浑然不怕地自我打趣着:“我和幺儿也值不了那十车的钱呢。”   朱仪盯着她没说话。   江芸芸神色不动,依旧一脸和气。   众人一口气瞬间悬在喉咙里。   顾幺儿也不高兴地抱臂瞪着朱仪。   出人意料的是,朱仪竟然噗呲一声笑起来:“你果然有趣,半月前我女婿来信说起他老师得了一个小徒弟,今年要来南京考试,说你虽然机灵,但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还要我多加照顾,可我现在看你这个性子哪里需要我照顾。”   江芸芸惊讶瞪大眼睛:“哎,是我哪位师兄?”   朱仪挑眉,得意说道:“李东阳,李宾之,正是我的女婿,我的次女多年前嫁他为继室,你竟然不知道?”   江芸芸一脸惭愧:“我对几位师兄也一直是闻其名不见其人,书信也没有往来过,老师一直叫我只管读书就是,而且这也是我这么大第一次离开扬州。”   她又非常上道地说道:“若是知道您是我师兄的泰山,我一定备下礼物再来拜访。”   “花言巧语。”朱仪轻轻冷哼一声,“之前拖我下水怎么没这么懂礼识数。”   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与你这个小子计较。”朱仪大人有大量说道。   江芸芸借杆子往上爬,立马大声夸道:“国公爷果然是大人有大量,学生特别敬佩,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朱仪还没说话,就见人举起茶盏,也不得不举起茶盏。   “贵人吃贵酒,感谢国公爷不计前嫌,再来一杯。”   江芸芸又喝了一盏茶。   朱仪不得不再喝一盏。   “这杯替我师兄敬泰山大人,感谢您在南京照拂,我先喝为敬。”   江芸芸一上来三盏茶,哄得朱仪直接先喝了三杯酒。   朱仪喝完感觉不对,正打算说话,江芸芸一脸感动地握着他的手:“我们今日能解这般大难,多亏了您,来来来,诸位,敬国公爷一杯酒。”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举起酒来。   朱仪不得不又喝了一杯酒。   四杯酒下肚,刚才还有一肚子的话瞬间被酒意冲散了。   “怪不得你师兄几番提醒我要看着你。”朱仪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一本正经说道,“唐源你也敢惹,我看你真的是欠收拾。”   江芸芸委屈:“可明明是他先欺负人的。”   朱仪没说话了。   唐源欺负人的事情,他听过无数次,但哪次不是都得手了,毕竟他背靠大太监李广,在南京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就连他也不愿意插手这人的肮脏事情,也只有这次吃了大亏,还是暗亏,不能声张。   他想着想着,突然又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唐源这人又蠢又笨还心狠,他快烦死了。   “下不为例。”他只好不痛不痒说道。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吃饭吧。”朱仪又说,“我就是见见你,把你师兄的话带到,之后你好好考试,明年去京城见他。”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会努力的。”   朱仪很少和小孩相处,见江芸长得好看,读书又好,人还聪明,也有主意,胆子还大,简直是越看越顺眼。   “你婚配了没?”他搓着手热切问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僵。   “我有个大孙女,他爹是不争气了点,但我那大孙女却是没话说的,性子温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管家理财也是一把好手,如今年方二八。”这回是朱仪拉着她的手,热情介绍着,“乡试结束,南京的桂花也该开了,我们不如一同是赏花。”   朱仪如今是越看越满意。   这么好的人一去北京那还不是被疯抢,自己先下手为强,把人定下来多好啊!   这么大的瓜就该落我家!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不立业何以成家,我小小年纪,连乡试都是未知之数,何来高攀国公爷。”   “不,他们都说你是神童,这次乡试肯定没问题。”朱仪不放弃说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随后悲愤说道:“神童是他!”   她指了指唐伯虎:“过目不忘,落笔成诗,我不是神童。”   她失魂落魄,伤心说道。   朱仪的目光看向唐伯虎啊。   唐伯虎一直看热闹的脸上缓缓敛下笑来,随后又露出勉强的笑。   “伯虎瞧着很是风流。”朱仪评价道,“我的大孙女很是乖巧听话的!”   言下之意,没看上。   张灵忍不住笑起来。   朱仪的目光看向他,随后眼睛一亮:“你长得倒是好看,可是举人了?”   张灵笑容顿时敛下,认真说道:“我如今还未乡试,家境贫寒,不敢耽误您的孙女。”   朱仪的视线一一看过去。   “家中已有妻子。”祝枝山和都穆飞快说道。   “家中就我一个男丁,我也要先立业。”徐经为难说道。   “我不好看。”徐祯卿非常有自知之明说道。   最后他看向就知道吃吃吃的顾仕隆。   他是认识顾溥的,也听闻过他把自己的小孩送到扬州,交付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心中还跟着奇怪了好久,逢人就叨叨了两句,也陆陆续续听到这两人的消息,虽然八卦地分享出去了,但对这两人的长相还是毫不知情的,要不怎么会让江芸这个小机灵鬼钻了空漏子呢,还差点搅进是非里。   其实和顾溥联姻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的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年头,就看到一直埋头吃东西的顾幺儿呆呆地抬起头来,大眼睛里全是清澈的愚蠢。   两人四目相对,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我刚才的念头也太愚蠢了。   ——这人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算了,吃饭吧。”朱仪丧气说道。   江芸芸生怕朱仪还惦记这要人命的事情,再一次出声转移注意力:“我曾和王学士之子王守仁就哈密问题有过讨论,学生不才写了一个帖子,一直无缘找到厉害的将军,那日一见国公爷的军营就知道这册子给您看是最好不过了。”   她掏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   朱仪意兴阑珊接了过去,翻看几页后,突然坐直了身子。   “《管子·制分篇》有言:“善用兵者无沟垒而有耳目”,虽说的不错,情报固然重要,但军事工体却也同样重要。《六韬·临境篇三十六》中有言“深沟增垒而无出”,可见行军备战,只要停下来就必须坚营壁③。”   “对,不然就会和汉朝李广,东汉耿秉一样,行无部曲行陈,休止不结营部,人人自便,不击刁斗自卫,被人突袭也是情理之中。”朱仪严肃说道,“扎营安寨虽然麻烦,但也是最有效的,不仅可以保护士兵,也可以保护粮食辎重,便是最差时,战事不利,营寨也能为后撤的士兵提供时间,不至于被人长枪突袭,彻底打散。”   “‘扎营、设防、警戒’是休息的三大要素。”朱仪指着其中一句话,面露惊讶之色,一向低垂的眼位也跟着扬了起来,激动说道,“‘一扎营垒以求自固,二慎拔营以防敌袭,三看地势以争险要,四明主客以操胜算。’,好,说的好!”   “孙子兵法有言: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这就是占据主动作用,这才是领兵第一要义。   江芸芸连连点头:“但学生有一点不明白,我查阅汉书时,看到汉军营垒并非同一定制,卫青远征漠北时就是全军以圆形为基点,但灌夫则是形状不规则,使得道路曲折,这个东西为何不能形成木栅栏、土堤、女墙、木塔和壕沟的结构,就像您军中一样。”   朱仪满意地摸了摸胡子:“你研究得不错,但这些东西一定要因地制宜,尤其是前军,最容易受到攻击,所以长条不行,圆形则容易被人攻击,那就需要方形,这才能进退有度,另外汉军对抗的是匈奴,匈奴以骑兵出名,所以卫青曾构建国武刚车营御敌,李陵在出征匈奴时利用两山的地势间搭建了大车营,前者进退有度,后者为进攻方便。”   江芸芸也不知从哪里掏出笔墨,在一侧奋笔疾书。   “你一个读书人不读书,写军事册子做什么。”朱仪回过神来,笑问道,“打算以后去兵部吗?”   江芸芸露齿一笑:“多写点总没有坏处。”   朱仪看着她的眼光都变了,声音都轻柔起来了:“这些事情等你考完乡试,你若是还感兴趣,就来府中找我,你现在还是读书为重。”   江芸芸连连点头。   “这个武刚车?是不是对付骑兵很有用吗?”她又问道。   朱仪瞬间明白她的潜台词,沉默片刻后说道:“汉朝打败匈奴靠得不是武器,是战术,是年轻无畏的将军,是数代帝王积累下来的财富。”   江芸芸抬起头来。   “哈密之事也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朱仪低声说道,“好好考试吧,等你去了兵部,去看到历年的资料,你就知道这场战我们比汉武帝遇到的还难。”   江芸芸沉默。   “没钱,没人。”她看着朱仪,小声说道。   ——宝钞改革失败,南方又连年受灾,土木之变将士损失惨重,人才断层。   这个大明看起来确实有点危险。   “吃饭吧。”朱仪笑说着,“怪不得你老师一把年纪了还收你当徒弟。”   江芸芸暗搓搓给老师找场子:“和你一样老当益壮呢。”   ——足够阴阳怪气。   朱仪气得脸都红了。   一行人终于开始吃饭,等吃完后,朱仪也不留人,直接把人赶走了。   江芸芸也不矫情,带着人溜溜达达走了。   朱仪看着他们的背影出了客栈,这才笑说道:“你说得对,这个江芸,确实有意思。”   一直安静的屏风后传出一声轻笑。   —— ——   徐家的事情彻底解决了,几个参加乡试的人开始闭关读书。   唐伯虎捞起顾幺儿结束了禁足,开心得出门玩耍去了。   江芸芸撸起袖子,站在正中的位置:“梦晋是第一次参加我们的考前冲刺,我有必要重申一下我们的口号。”   张灵眉心一跳:“说来听听。”   徐经:“春风吹,战鼓擂,今年乡试谁怕谁。”   祝枝山:“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向前冲。”   江芸芸:“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张灵先是看向最是稳重的祝枝山,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顿时露出吃惊之色:“我看你是疯了。”   祝枝山心虚,移开视线。   张灵又看向最是胆小的徐经:“这话真不像你说的。”   徐经红了脸,移开视线。   张灵最后看向江芸芸,两人四目相对。   “这话很像你说的。”他不得不丧气说道,“非常有你的风格。”   江芸芸露齿一笑,笑容灿烂。   “你的激励语我也想好了!”她激动说道。   张灵欲言又止,他是非常想拒绝的,但心中又好似被另外两人的话勾得抓耳挠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说道:“说来听听。”   “我努力,我坚持,我一定能成功。”   她说完还非常期待地看着张灵:“你念一遍听听。”   张灵眼前一黑,果断拒绝。   江芸芸一脸伤心:“你小子是一点也不合群啊。”   张灵扭过脸,不理她。   ——他真是太蠢了,对江芸竟然还抱有期待!   “你会念的。”徐经见他如此嘴硬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预言。   “是啊。”祝枝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算了!”江芸芸小手一挥,“先相互考试吧,这几天就在屋里考,考前十天再去搭得小隔间模拟考。”   张灵治的诗经,和祝枝山一样,所以他两是相互出题,江芸芸和徐经相互出。   考中乡试那就是举人,据说每百名生员中,仅有一两名可以考中举人。   若是考中举人就能参加会试,从而去博一下贡士,   若是考不中会试,也能参加吏部的“大挑”,用举人这个名头去做知县或学官,也算步入仕途。   众人都说乡试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的院试被称为“小场”,而之后的乡试则被称为“大场”。④   如此区分,第一自然是和考中的含金量有关,第二则是和出的题目有关。   院试重在考察天分和学习情况,考生有较多自由发挥的空间,大都是活泼轻灵的小题,也就是寻常题目为一两个字,或一两句书,或半句,或截下,或截搭等题。④   乡试重在考察对四书五经的整体水准和自我阐释的水平,不仅考验学生的读书水平,更考验他能否在一众限制中脱颖而出,所以题目以典雅宏大、内容完整为主。④   乡试分三场进行,初场考四书义三道,每道两百字,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   第二场考试论一道,三百字以上,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   第三场考试史策五道,三百字以上。⑤   其中又以第一天的考试最为重要。   第一场的出题与答题依据皆为以‘《四书》主朱子《集注》;经义主《诗》主朱子《集传》,《易》主程朱《传》、《义》,《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穀梁、胡氏、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   永乐后又规定统一以《四书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为宗。⑤   也就是说上述的书都是考生必读书,也是最基础的书,因此衍生出来的注解数不胜数。   江芸芸现在设定的考试小月考就是按照这三天的考试内容来出题,自己出题也能巩固所学知识,算是双重复习。   众人出了卷子交换后,很快又开始做第一天考卷。   小月考没有限定三天时间,拿了卷子直接做,不像模拟考一样严格。   书房内只剩下窸窸窣窣的毛笔落在纸张上的声音。   日落黄昏时,徐叔激动过来:“考试时间定了!”   四人齐刷刷抬起头来。   “八月初九,十二,十五。”徐叔说,“我们要赶紧去报名吧。”   乡试的考前准备工作和之前的一样,卷子上要写考生父祖三代姓名、籍贯、年龄及本人所习经书名称,最后再去南直隶的衙门里盖章。   这场考试也要找人担保,只是不再需要秉生,只要五人结具就好。   “我们就差一人了。”徐经回过神来说道,“等会问问唐伯虎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公子不要担心,剩下那人我早早就找好了,就我们隔壁陈家的那个小公子,家里养了好几只猫的那个,他性格好,定然不会做坏事的,若是可以,你们今日就一起去报名,也好吃了安心丸,之后安心备考。”   四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扔下笔:“走。”   那个陈小公子也很快就来了,瞧着也二十来岁的样子,身子纤细,大夏天的衣服也不见清凉,但见了人只是温和笑着。   徐经和他认识,就负责寒暄起来。   五人一起来到应天府时,门口已经排满了人,连巡城的士兵也过来帮忙维持秩序。   “好多人啊。”江芸芸看着熙熙攘攘的人,吃惊说道。   这是她考了这么多场考试中见到的最多的考生。   “年年这么多秀才垒在一起,自然多。”祝枝山苦笑着,“只怕是越来越多了。”   “今年大概也要有两三千人。”徐经也跟着叹气。   “好多啊。”江芸芸惊讶说道,“那大概能录取多少人啊。”   “南直隶名额一百人。”那个陈小公子说道。   他大概身体不好,一路上咳嗽了好几次,令人十分担忧。   江芸芸在心底换算了一下录取率,发现竟然只有百分之三的录取率!   “这条路也太挤了点。”她低声慷慨着。   “是啊。”张灵也跟着说道,“也不知道今日我们五人,谁能考上。”   江芸芸出声安慰道:“一定都行的。”   排队中,有读书人不小心听到了,嘲笑着:“你们倒是自信。”   “还行!”四人异口同声说道。   格格不入的陈小公子惊讶地看着他们。   江芸芸咳嗽一声:“不能先自己否定自己,自信很重要。”   “我这么厉害,我怎么会考不上。”张灵面无表情说道。   “我今年读书这么辛苦,我要是考不上我真的要哭了。”徐经哭丧着脸。   “我年纪都这么大了,若是还没考上……”祝枝山叹气。   五人花钱踏入衙门,熟门熟路地重复着无数遍之前的步骤,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把事情都弄好。   每场考试需草卷、正卷纸各十二幅,卷首要写上考生姓名、年甲、籍贯、三代姓名和治经,之后印卷置簿,附写在缝上,用印钤记,并将印卷官姓名用长条印印于卷尾,然后把对半分的卷子还给考生。   一出来,江芸芸就看到唐伯虎在门口张望着。   “找我们?”江芸芸不解问道。   唐伯虎见了她,一把拉过来,低声说道:“那个诬告你的周柳芳你还记得吗?”   江芸芸点头:“怎么了?”   “他功名被革除了。”唐伯虎说。   江芸芸眼睛一亮。   唐伯虎脸上完全没有开心之色,声音反而低沉下来:“他爹娘从北京回南京的路上遇到海贼,全死了。”   江芸芸一怔。   “北京到南京的这条水路日夜有水军巡逻,怎么可能有水贼!”徐经惊讶说道。   “这事也太巧了。”祝枝山压了压眼皮子,“可别出幺蛾子。”   “哪位是从扬州来的江芸?”众人说话间,有衙役突然出现,对着人群大声喊道。 第九十一章   江芸芸跟着那个衙役在众人的注视下并没有直接从衙门前门进去, 反而跟着衙役绕了一圈,从后门入了内衙。   唐伯虎等人被拦在外面,只有顾仕隆非要挤进来,死死拉着江芸芸的手, 说什么也不放开。   情况僵持了一炷香, 眼看要有人围过来了, 衙役只好先退一步。   ——瞧着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应该不碍事。   两人跟着衙役穿过长廊,最后来到大堂后面的一间小隔间。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让顾仕隆在门口等着。   顾幺儿抬眸看着她认真的脸庞, 便也不说话, 板着小脸,抱起长剑,一脸严肃地站在红柱子前。   “他们要是也欺负你, 我等会记住他们的脸, 晚上给你去套麻袋。”他也非常认真说道。   江芸芸失笑, 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进去吧。”衙役只当没听见, 伸手请人入内。   隔间并不大, 因为穹顶挑的不高, 屋内便有些暗沉,除了大门开着, 两侧的窗户便也关着,门口那一块有亮堂的光,屋内空气有些闷热, 连带着坐在那里的人也跟着有些模糊。   “大人,江秀才请来了。”衙役站在门口, 行礼说道。   江芸芸顺势抬眸扫了一眼, 这间不甚明亮的屋子里竟然坐了不少人, 里面还有江芸芸之前见过的两人。   正中那人坐着穿着绯色官袍,胸口绣着孔雀,身形消瘦,头发两侧鬓角微微发白。   绯色孔雀纹的衣服,是正三品的官府,坐在正中位置的人应该就是应天府府尹冀绮。   他的右手边坐着两人,最靠近他的则是见过一面的陈守备,今日穿着繁琐华丽的黑色衣服,肩膀到胸口处绣着四爪飞鱼纹的的衣服,陈守备下首同样坐着一个同样面白无须,身形敦胖的人,衣服的款式和陈守备相差无几,只那花纹变成兽斗牛样式。   她猜测应该是徐祯卿跟他说过的飞鱼服和斗牛服,这些衣服和陛下所穿的龙衮服格外相似,只有内使宦官、宰辅蒙恩后才会赐服,所以能穿上这类的衣服都代表着极大的荣宠。   冀绮右手则是坐着三人,为首那人穿着绯袍,袖口绣着锦鸡,留着长长的胡子,眉眼低垂,眉宇阔大,动容清爽,即便年老也能看到以前的好相貌,这人竟是一个二品大官。   剩下两人都穿着青色衣袍,胸口绣着溪敕,只最后一个人见过,乃是巡城御史张玮。   这三人应该是南京各级官员,后两位都是御史,但大明的御史种类之多,她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那个位置上的御史,但惹上刺头御史,总归不是好事。   江芸芸把堂内情形尽收眼底,飞快分析着,随后随后面不改色,上前行礼。   她打量众人,众人便也跟着看她。   这位来自扬州的十一岁的小秀才长得格外秀气,眉目精致好似古画,朦朦胧胧间多了一抹亮色,便是再漠不关心的人,在无意间扫过时都会吃惊他的样貌。   “可是刚报好名了?”上首的冀绮问道。   他长相斯文,面色微微发黄,眼位下垂,眉毛稀疏,留着两撇小胡子,模样瞧着格外普通,是一个传统读书人的打扮,他开口平静温和,却不太亲近。   “是。”江芸芸眉眼低垂,低声说道。   “乡试可有把握?”冀绮又问。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但求问心无愧。”   “你瞧着倒是有信心。”唐源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少年姣好的面容上,手指微动,掌心的核桃发出咯吱的声音。   十一岁的秀才虽然年纪小了点,但并不罕见,科举之下年少秀才,年迈举人的情况比比皆是,少年神童一路考到秀才却最后折戟沉沙在乡试的不在少数,伤仲永的故事并非书上仅存的案例。   但若是有一个十一岁的举人那可就是众人看好炙手可热的神童了。   若是再往上走,十二岁的贡士,从而成了十二岁的进士,那便是大明独一份的天才神童。   当今陛下挚爱神童,翰林院里就有不少神童呢,若是不出错,那必定是平步青云。   江芸芸依旧冷静说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①”   “好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倒是坦荡。”冀绮右手边第一位二品大官赞道。   江芸芸的视线不过是微微飘了过去,冀绮就主动介绍道。   “这位就是巡抚南直隶右副都御史侣巡抚。”   巡抚一词最早出现在南北朝,延和元年,来大千随北魏太武帝北伐,大败柔然之后,太武帝以其勇猛、多有战功且熟悉北境险要,遂诏大千“巡抚六镇,以防寇虏”,这是最早的出处。②   但在历史中,这个词并不常见,大都是作为临时派遣,也并未作为正式官职出现。   大明第一任巡抚是懿文太子朱标,在洪武二十四年被朱元璋派遣到陕西巡边,到太宗永乐帝,断断续续派了二十六人,直到洪熙元年,宣宗派周干、胡概、叶春等人巡抚南直隶,正式以‘巡抚’之名巡视地方,‘设巡抚自此始’。②   那是的巡抚大都是从督察院选派官员,所以巡抚也兼督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后又到成化年间,巡抚不再需要回京,反而开始驻扎在地方的封疆大吏,成了一省最高官员。②   江芸芸神色微动,对着他恭敬再行一礼,心中却开始警觉起来。   明朝地方官吏构成复杂,主事官被分得格外细致,大头就有布政使、巡抚、总督三者。   这里面一开始布政使最大,主管行政,如今又成了巡抚最大,布政使为副使,二京的布政使便是府尹,但之前听祝枝山说起时,在军事冲突的地方,总督有后来居上的架势。   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如今屈居第三坐着,瞧着更像一个鸿门宴。   “不必多礼,我就是来看看。”侣钟捋着胡子,淡淡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   “今日本不该耽误你读书。”冀绮开口,直接说道,“但有人递状子,说你牵扯到一件人命官司中。”   江芸芸神色一冽,却没有第一时间喊冤,反而镇定问道:“是何人状告,又状告何事?”   “状子是张御史接的,就让张御史说道。”冀绮目光看向左边最后一个坐着的人。   张玮站起来,直接说道:“听说你在扬州惹下过一段诬告官司?”   “正是,此事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已经审理清楚,是有人屡第不中后,心生嫉妒诬告学生。”江芸芸不卑不亢解释道。   “其中有一个诬告学生为周柳芳,你还记得嘛?”张玮继续问道。   江芸芸点头:“他乃是主犯。”   “此人如今已经被革去功名,如今也该在流放的路上了。”张玮又说。   江芸芸并无露出喜悦之色,依旧淡淡说道:“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那你可知他的父母在前几日遭遇海贼抢劫,不幸双双罹难。”张玮上前一步,口气逐渐变快,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江芸芸安静看了过来:“不久前,刚刚得知。”   她的态度太过坦荡,那双漆黑的眼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坦坦荡荡,张玮逼问的节奏瞬间被打乱。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事情?”张玮顿了顿,继续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朋友说的,我便听了,有何为什么?”   张玮愣了愣,继续问道:“你朋友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又笑了:“张御史是想说我若是问心无愧,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关注这些事情?”   张玮被人反客为主,慢了半拍,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的朋友唐伯虎想来各位有所耳闻,他性格跳脱,交友甚广,能听到这些消息并不奇怪,之前周柳芳之前诬告于我,这案子结束也没多久,他此刻又听到周家父母不幸罹难的消息,心中感慨与我说一声,那不过是顺手的事情,如何牵扯到问心无愧的程度。”江芸芸微微一笑,“就像诸位大人平日里听到各种消息,虽不方便在大庭广众讨论,但于好友交流一般,并无区别。”   堂内众人沉默了下来。   有一瞬间,他们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可有人状告是你心中愤愤,对他的父母下了狠手。”张玮回过神来,紧盯着她的眼睛。   江芸芸眼皮子微微一动,也跟着看向他:“我为何心中愤愤?”   “听说之前的公堂上,你和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因为判决起了争执。”张玮含蓄说道。   江芸芸反问:“我们并无争执,不知张御史所听到的争执可大?”   一侧的唐源有话要说,隔壁的陈祖生轻轻咳嗽了一声。   唐源只好讪讪闭嘴。   张玮想了想,最后耿直摇头:“不算大,最后也是达成共识了。”   江芸芸又笑了:“不算大,我为何还要心中愤愤,去杀人。”   张玮愣住了。   “京城到南京的湖面上一向有操江官军巡逻,怎么就周家父母倒霉撞上水贼了呢?”唐源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道。   “那是操江官军的事情,与我何干。”江芸芸主打一个油盐不进,直接回敬道。   “京城到南京的水路繁华,可那那贼人只抢了周家的船,也是奇怪。”唐源又说道。   “那是水贼的事情,我如何知晓。”江芸芸无辜反问着。   唐源有点生气她混不吝的态度,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阴森森地看着她。   陈祖生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动也没动,眉眼低垂,瞧着是不打算掺和到这个事情上了。   巡抚南直隶都御史侣钟,不动声色打量着江芸芸,同样不说话。   应天府府尹冀绮目光时不时移动,打量着两侧的人。   “可这一切也太巧了。”侣钟左手边那个御史终于开口说话了。   “这是南京监察御史马御史。”尹冀介绍着。   江芸芸的目光便落在这位马御史身上:“那马御史是想说明什么?”   马炳然生了一副容长脸,眼尾细长,耷拉下来看人时,显出几分不好亲近。   “只觉得江秀才真是有大造化,只要得罪了你的人,一家子都没好下场,那几个童生听说还有个自尽了。”他冷冷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敛下,眉宇间沉静冷然,夏日的沉闷滚烫的风吹在她脸上却没有丝毫融化瞳仁中的冰冷。   “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计及。”马炳然犀利说道,“你不觉得太过咄咄逼人了嘛。”   屋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当日在扬州大堂上,所有人都跟她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明明她才是无辜之人,却要一遍遍被人教训着,希望他大度,希望他为善。   “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江芸芸冷冷说道,“自来就是如此,何来自省求身。”   “是我让他们诬告我的。”   “是我让他们考不上院试。”   “还是我就不该去考试。”   江芸芸声音冷硬,一反刚才的温和,好似骤然出鞘的宝剑,目之所及处,刀锋凛凛,神色冷冷。   一直沉默的陈祖生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堂下孤身一人站着的小童。   他还不够高大,甚至有些瘦弱,袖子被磨得有些发白,露出细小的一截手腕。   这一身简单朴素的衣服和满堂官服格格不入。   偏这样的人,却总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看了过来。   第一次见他时,他明明站在对街,可他歪着头去看唐伯虎时,眉眼含笑,神色温和,好似一株亭亭而立的兰花,再是耀眼的唐伯虎在他身边也都少了几分沉静。   第二次见他,他古灵精怪,神采飞扬,哪怕面对国公,她也能谈笑间飞快掌握主动权,却又丝毫不令人反感,浮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智慧敏锐果然的读书人。   这是第三次,他独自一人站在堂下,哪怕被众人包围,被人恶意指责,却依旧稳然不动,直到此刻突然露出锋芒,眉宇间的沉静在此刻成了伤人的刀锋,他的话语就是刀锋,刀刀见血,毫不留情。   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   神剑终将会相逢在人间。   “他自尽是因为他诬告,是因为他承受不住压力,是因为他有错在先。”   江芸芸的目光在这些衣冠楚楚的官员身上一一扫过,神色冷淡。   “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大明律。”   马炳然被骂地下不了台,神色顿时僵硬。   他想要反驳,可江芸竟然扯到大明律,那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从哪里开骂。   他自己就是御史,自然是以大明律为尊,一旦说错话,便是打脸。   屋内的气氛随着江芸芸的沉默,更加沉默窒息了。   府尹冀绮目光下意识看向两边。   “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公孙鞅重轻罪,是以丽水之金不守,而积泽之火不救,成欢以太仁弱齐国,卜皮以慈惠亡魏王。”侣钟出声,打破沉默,“江秀才年纪轻轻有管仲、卫嗣风范。”   “爱多者则法不立。”陈祖生也借机开口说道,“说的是这次的事情,何必又扯扬州的事情,内阁既然批了周柳芳的折子,那此事必定是无误的。”   江芸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张玮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有人指认是你找了水贼谋财害命,理由是你之前不甘心,我们也只是今日找你来问一下。”   江芸芸面无表情:“我一个读书人,长这么大第一次出扬州,去哪里找水贼,我身边的朋友也都是读书人,又哪里认识那些刀头舔血的人。”   “我能理解周家此刻伤心愤懑,但他们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诬告于我。”   冀绮连连点头:“也是先一步找你来问问,并无其他意思,周家的事情说到底也是他们有错在先。”   “那你们还有什么要说吗?”他咳嗽一声,目光看向其他人。   陈祖生温和地摇了摇头。   侣钟声音洪亮:“此事按理就不该请江秀才过来,不过周家也是可怜,时运不济。”   马炳然刚才被怼得脸色涨红,此刻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只是冷冷说道:“这么大的脾气,谁还敢开口询问。”   冀绮权当没听到,只是去看张玮。   张玮沉默片刻,问道:“你和周柳芳认识吗?”   “只在诗会上见过一面,并无交集。”   张玮点头,看向冀绮:“没什么要问了。”   “那唐守备呢?”冀绮看向唐源。   唐源自然无话可说,边上又是陈祖生看着,加上又是守备太监,本就不该参与这些事情。   “今日劳烦你走一趟了。”冀绮笑着点头,“如此一来你就能安心考试了。”   “我让人送你出去。”他唤来衙役,“送江秀才出去。”   江芸芸行礼告退。   一开门,江芸芸就看到顾仕隆已经贴着门口站了,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怎么站在这里了?”江芸芸下了台阶,失笑问道。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顾仕隆紧紧贴着她,紧张问道,“是不是他们也欺负你了。”   “没有。”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我的声音大了点而已。”   顾仕隆狐疑地打量着她:“真的?”   “真的啊。”江芸芸点头。   “那你们找你什么事情啊?”顾仕隆又问。   江芸芸把事情简单讲了一下。   顾仕隆顿时不耐地皱起眉毛:“怎么又是这个周柳芳,真是蚧疤子跳儿脚背。”   江芸芸不解:“什么意思?”   “不咬人但烦人。”顾仕隆一本正经说道,“还有庙堂拉屎神憎鬼厌,屎壳郎上饭桌,恶心……呜呜呜。”   江芸芸捏住他的嘴巴,面无表情说道:“不要给我学这些,叫你读书的时候,怎么记性没这么好。”   顾仕隆哼哼唧唧没说话。   三人出了后门,一眼就看到唐伯虎正站在门口,唐伯虎见了人立马迎上前:“可以回去了吗?”   “可以了。”江芸芸点头,“其他人呢。”   “我叫他们都回去了,都围在这里不像话。”唐伯虎紧张看着他,“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江芸芸失笑,“怎么都觉得我会被欺负。”   “坏人!”顾仕隆大声说道。   “那些都是大人,就你一个小孩。”唐伯虎眉间还是散不去的烦闷,“我们自然担心你。”   三人出了小巷,南京的热闹便生动展现在众人面前。   街面上商铺林立,一排排招幡五颜六色,依次而出,上面写着通俗易懂的话语,门口甚至还有人在招揽路人,道路上小摊整齐站在边上,热气腾腾的香气顺着风肆无忌惮飘着。   街上人来人往,小孩在到处跑着,尖叫声混在叫卖声和吆喝声中,这样的南京充满市井之气。   江芸芸一肚子阴郁在此刻烟消云散。   “衡父临走前塞了我一袋子钱。”唐伯虎笑说着,“铜器、铁器在铁作坊;皮革市场在大桥南;伞在应天府街西;弓箭在弓射;木器在南边朝库街,北边木匠营,③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今日消费我都包了。”   江芸芸笑说着:“走,买杯冰渴水喝喝。”   渴水是蒙古的饮料,用蒙古话来讲,就是“舍尔别”,是前朝流传下来的饮料,也就是鲜榨果汁,再兑点水喝③。   “喝什么味道的?是现在南京最受欢迎的五味渴水,还是葡萄渴水,听说最近有一个用上等松糖小火熬制的香糖渴水,又或者是简单的柠檬渴水。③”   江芸芸想了想:“五味渴水里面有肉和豆子的味道,我喝不来,还是喝点柠檬渴水,再加点你刚才说的香糖渴水。”   “行,我给你去买。”唐伯虎笑说着,“我再给你买点酥油鲍螺来,对了,这条街刚好有一家买荷包饭的,说是广东那边传来的,把香米和鱼肉用荷叶包裹起来蒸熟,荷叶清香下火麻鱼肉鲜甜,香米软糯,听说还加了他们特色的酱料,可好吃了。”   顾仕隆听得口水直流:“你快去买,我和江芸在这里等你。”   唐伯虎嗯了一声:“你们就坐在这里啊,我去去就回。”   江芸芸就安静坐在一家店铺门口摆放在外面的椅子上。   “你不高兴?”顾幺儿坐不住,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在边上溜达练一下,最后忍不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我没啊。”   “你有。”顾幺儿紧盯着她,最后点了点她的额头,“一直皱眉。”   江芸芸脸上笑意收了起来。   “你果然不高兴。”顾幺儿叉腰,“谁让你不高兴的,你说,我给你出气。”   “你说周家父母去京城做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顾幺儿哎了一声,歪了歪脑袋:“那个周家不是做生意吗?去做生意吧。”   江芸芸没说话:“周家生意在应天府,去京城做什么。”   顾幺儿一屁股坐在她身边:“那我不知道了。”   "他们是去求情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找谁求情?”顾幺儿歪头问道。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轻笑一声,只是笑声冷冷的:“那真是好问题。”   “不过这事一看就和你没关系,他们找你做什么?”顾幺儿想起这事就生气,“你都要考试了,怎么还打扰你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光在人群中游走。   “是啊,他们难道不知道和我没关系吗?”她幽幽说道。   —— ——   “这事明显是周家伤心到口不择言,这份状子没有一点证据。”侣钟说,“今日把人贸然请过来,有些冒失了。”   冀绮只能尴尬笑了笑,哎了一声,悄悄去看唐源。   “但是例行问问也不碍事。”张玮说,“他这个情况也太凑巧了。”   “这样伶牙俐齿,我说一句,他说十句。”马炳然不悦说道。   “思进不是我说你,好端端扯到之前那个案子做什么,扬州那边都盖章了,那就是没有错的。”侣钟无奈说着,“人家是苦主,万万没有让苦主一而再再而□□步的。”   马炳然讪讪说道:“我是听闻有个童生自尽了,有些愤愤不平,也没有造成实际伤害,打个板子,禁考几年便也算了。”   侣钟摇头:“我倒是觉得扬州的处理也不错,免得总有人闹空子,平白惹是非。”   “陛下一向仁义,马御史也是怕江秀才今后越走越激进,在陛下面前没落得好,耽误了仕途。”冀绮打着圆场。   “不知两位守备可有意见?”他又问着陈祖生和唐源。   陈祖生和气说道:“我今日也是被拉过来的,但我瞧着江秀才也没什么问题,他一个读书人,年纪又小,师从状元,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怕是连那些强盗水贼的寨子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冀绮连连点头。   “那唐守备呢?”   唐源沉吟片刻,随后又说道:“虽说在这么巧的事情,但众人都觉得没意见,那自然是没意见的,不过湖面上突然出现水贼,只怕要加强巡逻了。”   “这个自然。”冀绮也严肃说道,“只是如今乡试还需要人手,怕是实在抽不出人手,我这就写折子到京城,让京城那边的人先一步戒备。”   这就是打算甩锅给京城了。   陈祖生神色微动,有些不悦。   “倒不是一个人也抽不出来,何必让京城那边担责,还是各自负责路段为好。”侣钟跟着说道,“现在乡试还有十来天,去问问国公爷那边可有多余的人手。”   被朱仪刚弹劾过的唐源脸色格外不自然。   ——两人到现在还没说话呢!   “这次巡逻乡试的陈指挥不就是水军出生。”一侧的唐源笑说着,“就让他们去湖面上巡逻,那个苏州卫张钦不是还没走吗?就让他这次先负责巡逻。”   冀绮想了想,点头应下:“也行,张钦也就元年巡逻过,这次若不是他要走了,我怕耽误他,今年也该是他的。”   “那岂不是巧了。”唐源笑着打趣道,“看来是他的活还得他干。”   一侧的陈祖生微微侧首看向笑得格外和气的唐源,眉心微动。   —— ——   “乡试的人可都确定了。”内阁中,刘吉老神在在问道。   “名单已经递上去了。”徐溥说道。   “可要抓紧了,去应天府的人要赶路,可不方便。”刘吉提点着。   刘健和丘睿在此刻齐齐轻哼一声,难得的默契。   刘吉充耳不闻。   徐溥也当看不见,只是好脾气说道:“若是这几日名单还没确定,我回去询问陛下的。”   乡试一共有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另外礼官人数不等。   其中主考官负责出题、审卷、决定录取名单、排定名次并上报礼部,同考官则负责协助出题、审卷。④   一开始两京乡试,主考皆用翰林。而各省考官先期于儒官、儒士内聘明经公正者为之。景泰三年又令布、按二司同巡按御史,推举见任教官年五十以下、三十以上、文学廉谨者充任。④   各省考官的名单前几日就送上来了,两京的名单也在昨日送了过来,徐溥连夜一个个看过去,这才汇集成折子递上去,等陛下审阅。   众人说话间,有小太监捧着折子匆匆走来。   “陛下批了。”他高高举起折子。   徐溥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随后笑着点了点头:“陛下准了,希贤,随我一同安排下去。”   丘睿随口问道:“两京的主考官是谁?”   “梁储和程敏政担任顺天乡试主考官,王鏊与杨杰为应天府乡试主考官。”徐溥说道,“济之也是多年未归家省亲了,这次去应天正好离家也近一点。”   “监考呢,如何能想到省亲。”刘吉不悦说道,“翰林院未归家之人比比皆是。”   刘健直接翻一个大白眼。   丘睿阴阳怪气说道:“那也不能见不得人好啊。”   刘吉大怒:“丘仲深你什么意思。”   徐溥只好打着原场:“仲深就是心直口快,还是先看折子吧,乡试在即,事情也是很多的。”   刘吉只好忍气,他毕竟是顶着压力来上班的,之前因为不给张家人封侯的时候,已经挨了陛下的眼,那太监把话说的重,瞧着非要他上折子致仕。   但刘吉谁啊,装死第一名,只休息了几天,又火速来上班了。   ——这椅子,我说什么也要牢牢坐住了,免得被宵小之人占走。   所以,这口气他先忍了,让丘王八和刘石头先高兴几天,等我风头过了,陛下消气了再说。   ——我毕竟是为陛下讲读国经史,陛下最是仁慈,肯定会心软的。   他这般想着,端着茶盏,慢悠悠回了自己的房间。   —— ——   扬州黎家。   黎淳吃好了饭在湖边溜达,走到一半时听着外面的读书人奔走相告乡试的事情,便站着听了几句。   “怎么了?”金旻不解问道。   “乡试的时间定了。”黎淳回过神来,“也不知道那两个小子可有在外面野了心思。”   “楠枝那边有黎风看着呢,他自小看着楠枝长大,对付他可是很有一手的,而且楠枝也听话。”金旻笑说着。   “芸哥儿那边嘛。”她笑意加深,“他自己读书也认真,你看他那读书劲,哪里需要我们操心,再说了,还有耕桑跟着呢。”   黎淳冷笑一声:“耕桑有什么用,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都不安分,耕桑哪里看得住他。”   金旻忍笑没说话。   “那可怎么办?”她故意说道,“难道我们要亲自去看着。”   “哎,这不好吧,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何必亲自去看呢。”   “这孩子还是要自己长大的。”   被原话攻击的黎淳恼羞成怒,一把抚开金旻的手:“他这么大的人,考个乡试试试水而已,我紧张什么。”   “就是,又不是我亲孙子。”金旻说。   黎淳脚步加快了几步。   “有车,小心啊。”金旻眼疾手快把人拉住。   马上有一车队浩浩荡荡朝着南城门走去。   ——这是去南京的方向。   十几辆马车金碧辉煌,裹着车壁的布都绣着金丝,一片洁白的梅花在夏日怒放,仆从小厮丫鬟加起来有五六十人,正中那辆马车高雅精致,守卫森然,车厢外面裹了一层绸缎后,上面还镶嵌着翡翠贝壳,驾车之人也衣着华丽,夺人眼球。   “好大的派头啊,谁家的马车啊?”有人惊讶。   “那白梅花没看到啊。”有人挤眉弄眼,“江家那个大夫人啊。”   “哦豁,经过的时候好凉快啊,里面一定都是冰吧,这么华丽马车啊,这大夏天的打算去哪啊。”   “不是扬州本地人?”有人问道。   “对啊,来扬州玩的。”   “怪不得,江夫人这是去南京陪考呢。”本地人夸张叹气道,“我们江家有一个大公子,今年要去考乡试呢,这不是时间也定下了吗?现在过去刚好能照顾几天。”   “哈,那也太夸张了。”外地人看着马车的尾巴,惊讶说道。   “有钱人嘛,这些怕不及江家,和她娘家曹家的万分之一呢,”本地人说,“这个派头也属正常,而且那大公子才十五岁,年纪也不大,又是第一次考试,是要大人陪着的。”   “才十五啊,好厉害啊。”外地人惊叹,“才十五岁确实要陪着点的。”   黎淳看着马车逐渐远去,轻轻冷哼了一声。   “江芸才十一呢。”他不悦说道。   金旻也收回视线:“本也不紧张的,这江夫人这么大的排场,弄的我也紧张了。”   “楠枝也是第一次考试,叔伯他们应该也会帮忙照顾吧,我看黎风的来信都说没问题的,那边芸哥儿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应该也不会太紧张,这么多人考试,那个徐家之前有人把他吓到了,也不知道好了没,这人肯定压着耕桑报喜不报忧的,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她忧心忡忡说道。   黎淳没说话,背着手,慢慢吞吞回家了。   —— ——   这是最后一次模拟考,两天后就要正式乡试了。   江芸芸这套卷子是张灵出的,另辟蹊径选了‘冬公会齐候盟于柯庄公十有三年’。⑤   讲的是冬季,宋桓公和齐桓公在柯地结盟,开始和齐国讲和。   春秋的题目总是要求前后联系才能明白到底在讲什么。   这道题目的前面内容讲的是十三年春季,鲁庄公和齐、宋、陈、蔡、邾各国国君在北杏会见,是为了平定宋国的动乱,遂国人没有来,夏季,齐国人灭亡遂国并派人戍守。⑤   后面讲的是是宋国人违背了北杏的盟约。⑤   江芸芸沉吟片刻,用“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为破题。   一旦选定角度,这个卷子就写得飞快了。   她又第一个交卷,三场模考,她次次第一交卷。   徐经见状连连叹气。   祝枝山只是抬眸扫了一眼。   张灵头也不抬,继续写文章,赶在第二个交卷。   “你出的题目太难了。”他一出考场,就和江芸芸抱怨着。   “你的也不赖啊。”江芸芸也跟着说道,“难写,觉得这个选题也不是很好,但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   张灵顿时得意起来:“我之前一晚上没睡都在翻书。”   “那你这个题目我是闭眼想出来。”江芸芸回怼道。   张灵被人将了一军,顿时气急。   “哎,小公子,里面在考试呢,不能进去。”门口有仆人出声拦人。   顾仕隆张望着:“江芸考好了,我就是找他的。”   “怎么了?”江芸问道。   “我想跟平安一起玩,但是他娘不让,你能和他娘说吗?”顾幺儿哒哒趴过来,仰头说道。   从四人开始模拟考开始,唐伯虎连走路都不敢走快,也不带着顾仕隆去外面玩了,自己也开始破天荒安心在院子看看书,赏赏花,主打一个闲情逸致。   顾仕隆在院子里晃了好几天,憋得实在难受,这才盯上了平安。   平安看上去像个娃娃,也怪好玩的。   江芸芸无情拒绝:“不行,你自己想办法,而且不能欺负人。”   顾幺儿生气:“太过分了,再也不和你好了。”   江芸芸不为所动,他只好含恨跑走了。   “怕平安伤到他?”张灵说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道:“我怕幺儿没轻没重。”   张灵想了想:“也是。”   说话间,祝枝山和徐经也跟着出来了。   “这套题有点难了。”徐经叹气,“考的我信心全无。”   江芸芸笑说着:“那不是正好,先不说乡试也不考这个,若是真的考这个,那你可要谢谢枝山了。”   徐经一听,觉得非常有道理。   “劝人还是你行。”祝枝山笑说着。   “走吧,改卷子,改好后我们也能轻松两天,等待最后的大考了。”   众人点头:“走,改卷去。”   “等会。”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们最后再说一遍我们的口号吧。”   她也不顾及他们答应了没,率先喊道:“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徐经眨了眨眼,也跟着说道:“春风吹,战鼓擂,今年乡试谁怕谁。”   祝枝山一点也不知道害羞:“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向前冲。”   张灵见状,可耻沉默了。   三人见他如此不合群,齐齐看了过来。   “说啊!”江芸芸一脸鼓励说道,“这可是考前誓师大会啊!一定要参加才有仪式感的!”   张灵欲言又止,那张雪白脸颊慢慢泛出红意。   “这里就我们。”江芸芸循循善诱,“就喊一声,喊了我们这次一定大获全胜!全员举人!明年会试!”   张灵心里格外挣扎,最后迫于她的许愿,呼吸了好几次,在众人的注视下,艰难开口,声如蚊呐:“我努力,我坚持,我一定能成功。”   江芸芸满意点头,率先离开:“走,改卷去,祝我们一举高中。”   祝枝山慢条斯理走在张灵身边,笑脸盈盈说道:“我就说你一定会说的。” 第九十二章   开考前两日, 衙门前贴了考试桌位的席舍图,四人溜达出门看位置,幸运的是谁也没轮到每房坑位附近的位置。   名单是随机编号的,江芸芸在甲号房, 比较靠前的位置, 徐经在丙号房正对大门的位置, 张灵和祝枝山运气不错挨在一起, 都在丁号房,两人只隔了三个人的位置, 和他们一起结伴的陈小公子在己子房第一个, 都是非常不错的位置。   “真是一个好头。”徐经挤出人群,拍了拍胸脯。   边上有人哀嚎,这种十有八九就是轮到号房附近了。   “幸好乡试考三场, 一场一天, 最多申时之后给烛三支, 只是现在夏日炎炎, 多呆一刻都觉得臭味难忍。”徐经拍着胸脯小声说道。   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你且担心一下自己吧, 你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个, 申时初稿没完成可不会给你蜡烛。”   成化年间进一步深化科场给烛制度——“申时,初稿不完者, 扶出;若至黄昏,有誊真一篇或篇半未毕者,给与烛。”, 也就是说在下午五点之前仍未完成初稿的考生要清出考场,只有在五点之前已完成初稿且只剩下一篇或篇半未誊抄的人才会给烛。   徐经是个慢性子, 甚至有点完美主义, 每次都会再草稿上修改内容, 磨磨唧唧,改了几遍可能最后还是选择第一句,这也导致他每次都是卡点交卷子,这种一旦在考场上,内容难一些,又或者压力大一点,就很容易延误时间。   “草稿写给自己的看的,自己看得懂就好,不需要规规矩矩。”祝枝山也说道,“誊写到正卷上仔细些就行。”   徐经面露纠结之色。   张灵笑说着:“你草稿就是写出花来,考官们也看不到。”   “可我总觉得写的潦草了,心里不舒服。”徐经小声说道。   江芸芸安慰道:“完美主义嘛,完全可以理解,但现在是考试,我们讲究得是脱颖而出,你誊抄一份两百字左右的卷子大概要多久。”   “至少需要两炷香的时间。”徐经说道。   “第一场考试四书三道,经义四道,若是写不完可酌情减一道,你现在就算减一道,管事誊抄就需要一个半时辰,你若是不放弃任何一道题目,那就是从未时就要开始誊抄,便是有了给烛,请了三只蜡烛,也就多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但在次之前你要至少只剩下一篇或一篇半没完成,也就是说你最迟最迟,申时一开始就要开始誊写,如此便是最惊险的时刻,你掐着点交卷。”   江芸芸背着手,算得飞快。   徐经听得一头雾水,只能迷迷瞪瞪点头,傻乎乎问道:“然后呢?”   “也就是我们从辰时开始考试,从你一拿到卷子就有思路,下笔如有神开始算,你写初稿的时间只有五个时辰,平均到七道题里,那就是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可以写一篇文。”江芸芸继续问道,“你打草稿一片要多久?”   “若是我熟悉的,会写的,第一稿需要三炷香的时间,但是修修改改加起来也要半个时辰了,若是不熟悉的可就不少说了,我之前不是甚至都写不完嘛。”徐经丧气说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看着他:“你觉得你每次修改能变得更好吗?”   徐经沉默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得相信,你能流畅写下来的就是最好的,修修语句已经是很给他润色了,你读书这么认真,你第一笔写出来的文章肯定就是锦绣山河了。”   徐经捏着袖子,神色不安,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是我这次考不上,那些太监就又要拿捏我们了。”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何必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祝枝山担忧说道。   徐经只是叹气。   “没事,我们芸哥儿肯定考得上,到时候让她给你们撑腰。”张灵半个胳膊压在江芸胳膊上,“对吧,芸哥儿。”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首先不要用肯定考得上这样的话,很容易给我惹是非,不过要是那些人再找你们麻烦,我不是交给你办法了吗?我到时候把幺儿借给你用用,这次幺儿都认识国公爷了,到时候你把人往国公爷门口一扔,然后国公爷又给他硬糕点吃,他能气得跟在国公爷后面睬他鞋子,时间久了,国公爷也就闻弦知雅意了。”   徐经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好损啊。”张灵笑得直不起腰来,“成国公府之后见了顾幺儿就头疼。”   “幺儿可真的好使。”祝枝山也无奈说道,“亏他还这么信任你。”   江芸芸叹气:“谁叫我们身边就这一个人背景强呢,不用白不用,之前用了他一次,他敲了我一顿饭,吃了我十两银子。”   徐经连忙说道:“都是忙我的事情,这钱应该我出的,等会我让徐叔给你钱。”   “等我考上了,你花钱请我吃饭就行。”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回去吧,东西也该准备一下了。”   “我们什么时候过来?”张灵问,“现在四更就能检录了,但考试却在辰时,中间有四个时辰,我们太早进去,势必要吃一顿早饭,贡院只提供午饭,那我们的早饭就要自己带进去。”   “若是自己带早饭搜查就会更严格一点,虽然我们问心无愧,但这样检查时间过长,压力还是太大了。”徐经小声说道,“我们晚点来也完全可以。”   随着乡试考试人数增加,检录时间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天色将明未明的黎明到如今的四更,四更也就是凌晨一点。   江芸芸想了想:“太晚也不行,卯时肯定就要进场了,擦擦桌子,检查一下座椅,坐下来调整一下心态,都需要时间。”   “那就寅时起来,吃点顶饱的东西,然后在走路过来,两炷香的时间,也能消消食,再等待入场。”祝枝山说。   江芸芸点头:“可以,赶早不赶晚,我们等考试,不是考试等我们,务必要留出充裕的时间。”   张灵笑了:“你怎么总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听多了而已,你写卷子的时候给我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江芸芸岔开话题说道,“你在南京可是写了两份会被直接罢黜的卷子了。”   张灵可有可无点了点头:“知道了,江教导。”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也没多劝。   “我们到时候只要带印好的草卷、正卷及笔砚就好,其他的应该都不用吧。”江芸芸问。   “还可以带点水进去,若是口渴可以抿一口。”祝枝山说。   江芸芸想了想,摇头说道:“算了,多带多错,中午肯定有一碗水,我赶在申时出来肯定不会渴。”   “我也是这么想的,水喝多了也要如厕,如厕又很麻烦,还要请牌子,左右是耽误时间的。”徐经说。   江芸芸点头。   她的情况就更不合适上厕所了,所以她就打算喝几口水润润嗓子,而且她写卷子速度快,不出意外又是提早交卷的一批。   四人回到徐家,徐叔八月的时候就从隔壁搬到这里,见人回来了热情说到:“我今日办了一桌席面,这几日再补补。”   江芸芸连连摆手:“大考期间饮食一定要和平时一样,不要有变动,不然很容易引起肠胃不适,而且也要清淡一点。”   徐叔受教一样连连点头,瞧着比他们四人还激动,搓手问道:“那我让厨房按着哥几个平时的口味准备饭菜。”   “对,但油炸或刺激性的也不要。”江芸芸又说道。   “芸哥儿瞧着指挥有度的样子,可真不像第一次考试啊。”徐叔夸道,“那席面就给唐公子他们吃,他们今日去外面玩了,我还特意叮嘱他们回来吃饭呢。”   “唐伯虎又去那里玩了?”江芸芸笑说着,“可有把幺儿带走?”   “带了,顾小公子抱着唐公子大腿出门的。”徐叔喜笑颜开说道,“真是可爱。”   几人说话间,唐伯虎等人回来了,都穆手里堆满么了吃的,顾幺儿贴着他走路,手里还捏着一根糖葫芦,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去哪里玩了?”张灵笑问道。   “给你们打听了一圈。”唐伯虎笑说道,“看看应天府是不是又出了什么神童天才,去了一个很大的诗会,巧了不成,还真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真是好运气啊。”   “洗耳恭听。”张灵掏了掏耳朵,说道。   “确实有些能人,最厉害的还是松江府华亭来的一个顾秀才,写经世政事的文章格外厉害,我特意拿了几篇来,我要找的就是他,他也是大方,直接给我了。”唐伯虎掏出几张卷子,“还有这几个人我觉得也不错。”   徐经咋舌:“你倒是有本事,哪里拿的卷子。”   唐伯虎手中的扇子刷的一下打开了,促狭地眨了眨眼:“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大概有七八人可以与你争一争解元的名头,这个顾秀才文章简炼醇雅,言之有物很是不错,是你的大对手啊。”   江芸芸看着文章头也不抬说道:“什么解不解元,你且不要在外面给我胡说啊。”   徐祯卿挤过来,大笑道:“唐伯虎改性了,这次出门可低调了,那是一句话也没乱讲啊。”   江芸芸抽空抬了一眼,笑说道:“怎么突然改过自新了。”   唐伯虎摇着扇子没说话。   “外面的赌坊压你是解元的赌注可不高。”都穆也跟着说道,“你在扬州出的那本册子,据说在南京也很火,翻抄的也要二十两一本,听说原版一百两一本,那些人都盯着你研究呢,唐伯虎这才给你招来几个同样是解元热门人选的卷子,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他啊。”   “我!”顾幺儿挤了进来,大声说道,“我压了你一百两!”   江芸芸终于从卷子里抬头,一抬头,就看到顾幺儿和唐伯虎炯炯有神的目光正不错眼地看着她。   “谢谢你。”江芸芸对着唐伯虎道谢。   唐伯虎脸上笑容加深:“不客气,我刚才和都穆一人给你压了五十两!”   “也谢谢你的一百两了,我努力给你挣回来。”江芸芸伸手摸了摸顾幺儿的脑袋。   顾幺儿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心,大声说道:“要第一!这样我就可以拿回一千两了。”   “这么高的赔率!”江芸芸吃惊。   “他们都说你年纪小,不好看你!”顾幺儿抱怨着,“他们不懂,唐伯虎说你是天才,黎老头也说你厉害,我也觉得你很厉害,所以你一定厉害!”   “我很看好你的。”他大声强调着,“我还给你买了状元糕,等会我们就吃一笼!”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扭头对站在一侧的耕桑严肃说道:“你也给我去压五十两。”   耕桑忍笑:“那您之后可就没钱回去了。”   “没事,赌赢发财,赌输乞讨。”江芸芸说完,又指了指徐经,没脸没皮说道,“大款,富二代。”   “行。”耕桑笑说着,“芸哥儿这次一定旗开得胜,一举夺魁。”   乐山也跟着凑热闹:“我也压十两去!”   —— ——   乡试的日子就这样如约而来。   江芸芸被乐山叫醒,她眼睛一睁,咕噜一下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掏出枕头下的装备武器,这是一个非常逼真的器具。   乡试是所有考试中检查最严格的,每年都会有几个人被检查到脱衣露肉,虽然概率小,但不能不妨。   南京夏天有些热,这东西被她捂得严严实实的,表面的蜡制有些打滑,江芸芸按照说明书处理了一下,外面的耕桑见人迟迟没动静,又拍了一次门,江芸芸也不敢墨迹了,飞快穿戴好设备,最后又套上穿过几次的衣服。   夏日的衣服比较单薄,穿过几日会软一点,而且因为贴身,她必要要做到非常仔细逼真。   衣服都是周笙早早就做的,连花纹都没有,都是纯色棉布,吸汗吸水,穿着格外绵软。   太过花俏的衣服很容易被盘查,所以她这次的头巾也格外简单,就是一块黑布。   她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子中清晰的面容,后面的烛火再微微晃动着。   江芸芸突然按了按眼皮子。   左眼怎么在跳。   ——左眼跳封建迷信……不碍事。   她安慰着,这才发现自己心跳跳得有些快。   乡试,她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   昨日的那些卷子写的都很好,尤其是那个叫顾清的。   她深呼吸几次,把心跳压了下去,才起身准备去吃饭。   ——没关系,解元考不上,能搏到一个举人也很好。   这点,她还是非常自信的。   “这些卷子都放在最下面的小仓里。”她吃饭的时候,乐山再一次检查着,“笔墨放在上面,免得检查时被人粗手粗脚打翻了。”   考试的箱笼里也只放了已印好的草卷、正卷及笔砚,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块擦桌椅的白布。   早饭吃的还是在扬州的那三件套,这饭都是乐山亲自去做的。   外面的天色黝黑,徐家却灯火通明。   四人很快就在门口集合。   出了门才发现整个应天大街都还格外热闹,这一代大都是读书人,所以各家屋里都点起了灯,只小巷里还黑漆漆的,只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我昨天一夜没睡。”徐经打了一个哈欠,“实在太紧张了。”   “这已经是我第五次考试了。”祝枝山也难得露出愁绪,“怎么可能不紧张。”   张灵眼皮子耷拉着,没说话。   江芸芸笑说着:“我昨日睡得很好,就不知道今日为什么一直跳眼皮子。”   南京的夜市一向是彻夜的,主街上还有不少摊贩,客人,巡逻的士兵正在人群中穿梭,维持秩序。   几人快要走出巷子口时,江芸芸停下脚步,突然说道:“等会,我有个东西没有拿。”   张灵耷拉的眼皮瞬间抬了起来。   “让乐山给你去拿。”祝枝山说道。   “你们先走,我去去就回。”江芸芸摸了摸眼皮子说道,“我自己去。”   ——她的东西没收拾好,耕桑会给她整理铺盖! 第九十三章   耕桑很早就发现江芸芸实在太独立了, 衣服被褥都是自己收拾的,书箱一开始也都是自己背的,后来担心长不高才给了乐山,乐山好大一小伙子整日都是做做跑腿的工作, 出门也很少带在身边。   且不说他现在年纪还小, 一个人在街上走也怪令人担心的, 再者他以后也是有大出息的人, 独自一人出门也太寒碜了。   自来就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这世上大部分俗人都是看钱财定人心的, 江芸芸这么简朴,被人看到了会被人欺负的。   你看就算简朴如黎家,楠枝身边也都跟着两个小厮, 平日出远门那也是大小仆从数十人跟着, 身边的诚勇和终强一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所以耕桑来到他身边第一件事情, 也就是听老夫人的吩咐, 先把乐水调教起来。   乐山是外院的人来到江芸身边的, 一开始是做打扫工作的粗使仆役, 若非江家不重视江芸,这样的人按道理是来不到一个内宅公子身边的。   公子小姐身边的丫鬟小厮那必定是从小就开始挑选培养的, 五六岁就开始跟在大管家、大嬷嬷身边学习,从接人待物到读书识字,小到缝衣绣花, 大到管家理财,都要样样精通, 等到了八岁的时候, 再放到开始启蒙读书的公子小姐身边听用, 不论是忠心还是能力,完完全全都是够用的。   乐山是什么也不会来到江芸身边,但一开始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刚学会的,再碰上一个同样懵懵懂懂的江芸,什么时候都亲力亲为,导致主仆两人时常闹不清边界。   耕桑来了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乐山开始观察江芸的性格,举动,和一些习惯,这些东西都要了然于胸。   第二就是要紧跟在江芸身边,让他习惯你在他身边,这样他才会把一些事情交给你去办,从而加重两人的牵绊。   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不要戳一下动一下,而是要清晰和江芸同一个步调行走,主仆两人才能上下一心。   今日乡试,距离贡院的路程也不远,所以四位公子身边也都不跟着人,只要考完试再派人去接即可,徐叔找了一个引路点灯的仆人在前面带路,所以乐山在门口把人送走后,就打着哈欠准备回来继续睡个觉。   现在耕桑一手包揽了大小家务,从吃食到衣物都是他在准备的,这也一般是公子身边配备两个小厮的原因,一人在他身边跟着,负责对外交际,一人在院里忙活,负责日常生活。   江芸走了,他便打算去屋子里把被褥衣物都收拾好,还有昨日看书的蜡烛书本都没弄好,现在居住在别人家中,虽说徐家没有坏心,但难道不会有仆人动了歪心思,所以屋内的东西都是要自己亲自处理。   乐山回来后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本也打算跟着收拾,但耕桑把人打发走了。   ——“下午早些时候去贡院门口等着,衣物吃食还是清水都要你亲自备好,不能离了眼,芸哥儿年纪小,若是体力不支,你要把人背回来的,你现在先去好好休息。”   乐山去隔壁睡觉的时候,耕桑这才收拾了书桌上的东西。   桌面上的书籍和册子胡乱摊着,纸张上都是零散的句子,他把东西都分门别类归纳好,笔墨也都清洗干净,这才算收拾好了一个地方。   然后再把脏衣服都放在盆里,江芸带过来的衣物不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袖口衣领都磨得发白了。   最后他的目光看向床铺被褥,只见那两帘纱帘还垂落在地上。   江芸不太喜欢麻烦别人,平日里都是自己一起床就整理好被褥衣物的,但今日时间匆匆,所以连帘子都没挽上去,隐约可见里面扭成一团的被子。   耕桑把衣物放在门边的位置后就打算撸起袖子整理床铺。   徐家富贵,对待客人更是精细,床帷用的是天青色轻容纱,如手好似绸缎一样。   —— ——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祝枝山问,“我们和你一起回去吧,这条路太黑了。”   江芸芸摇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你不是就轻装上阵,带了笔墨和卷子吗?白布没带吗?我带了两条。”徐经说道。   江芸芸坚持说道:“你们先走,不要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张灵欲言又止。   “书箱帮我拿一下。”江芸芸把背上的小书箱拿下来。   书箱里有有一小竹管子的水,是用来研墨的,墨条不能装在盒子里,怕增加检查风险,所以就用荷叶简单包了起来,若是跑的太激烈,很容易散开,若是在喷上水,那就是徒生波折了。   徐经连忙把东西抱在怀里。   “我马上就回来。”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人站在原地等了等,见她已经消失在夜色中这才面面相觑。   “等他还是继续走啊?”徐经没主见问道。   “先走,等会到了主街,让提灯的小厮回去接应。”祝枝山说,“我们先在贡院门口等着。”   夜色漆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地面的轮廓,江芸芸不敢跑,唯恐摔了,只能在小巷中快步走着。   现在正是夜色最黑的时候,小巷里偶有边上院子有人起来了,随之也点起灯,灯火点亮之时,身影便也跟着晃了晃。   ——那道士给的一袋子的东西被她扔在床上了。   —— ——   耕桑把帘子挽了起来,被褥乱七八糟蜷在一团,枕头也乱七八糟摔在一团,被褥上还有几团帕子胡乱扔着。   “怪不得不让我收拾。”耕桑脸上露出笑意,随后又开始担忧,“不过这么小年级怎么就开始了,是不是最近太补了。”   他伸手打算把帕子捞出来洗一下,也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和芸哥儿说一下这个事情。   徐家的床铺格外大,所以他不得不上床才能捞到被扔到角落里的物件。   被褥鼓鼓的一团,他伸手压了一下,却发现里面有软软的东西……   —— ——   江芸芸大夏天走得鼻尖也冒出汗来,这条路不太远,但夜色铺满整条小巷的时候,还是觉得前路漫漫,没有尽头一样。   两边的院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是若有若无的声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芸芸时常忘记自己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人。   十来岁的小孩,本就没有性别之分。   她套着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男子的外壳,去做这个时代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但她心里还是现代带来的那一套,读书识字,考试做官。   你看她读书多厉害啊。   她可是人才济济的扬州小三元。   你听众人对她的称赞。   那是她勤勉读书应得的。   所以她心底一直有一个隐晦的,不能与外人道的想法,那就是她以前可以,那现在也要可以。   这个时代若是不行,那就打破这个时代的桎梏。   她以前老师总说她是倔强不服输的人,幸好生活在这个改造过的世界里,才免了头破血流的疼。   但现在,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了危机感。   那袋见不得人的东西是她在这个时代科举考试的外挂。   她不想被人发现。   至少在此刻,她不能暴露。   她想不出受到完整古代教育的老师听到这个消息会如何反应。   但她完全可以设想出若是她在此时此刻身份暴露,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不能赌,也赌不起。   —— ——   耕桑感受着被褥下的触感,压下去里面甚至软软的,他犹豫要不要当没看见。   黎家是有不少男孩的,各有各的性格,听黎叔说遇到这些事情,大都是视而不见,交给夫人们处理的,但江芸有些不同,他不是黎家的小孩,又年少老成,就怕老夫人出面会适得其反,又听说那位姨娘性子也很软,小院子里都是江芸自己做主。   小孩嘛,就怕离了大人的眼走偏了,尤其是这么聪明的小孩。   耕桑一脸愁容,盯着那鼓鼓鼓起的东西,非常担忧。   他犹豫要不要拿出来看一眼,然后回家再告诉黎公和老夫人,但这几日相处,江芸芸的性格他也是一清二楚。   瞧着很好说话,整日笑眯眯的,但其实很有主意。   他就怕把这个事情捅开了,芸哥儿心里有了羞怯的想法,而且也耽误后面的考试。   但要是不打开看看,又怕放任发展,平白耽误前程。   耕桑心里纠结极了,一边是临走前黎公循循善诱的话,要他一定要照顾好芸哥儿,一边又是芸哥儿平日里笑眯眯的样子。   他坐在床边想了许久,直到不远处的长颈烛灯的爆破声惊醒,这才抬眸看了眼天色,外面还黑沉沉的,芸哥儿也该到贡院了。   他想,然后伸手朝着被褥伸去……   —— ——   江芸芸回到徐家的时候,徐叔惊讶问道:“怎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东西拉下了,怎么跑的满头是汗啊。”   江芸芸笑说道:“东西落了,我马上就取,取了就回去考试。”   徐叔急得连拍大腿:“那我马上准备车子,等会送您过去。”   江芸芸被人拦住也有些急了,看了眼天色说道:“还早,我等会自己走过去就好了,我先去拿东西。”   徐叔察觉自己耽误事了,连忙让开,目送江芸芸匆匆离开。   “现在什么时候时辰了?”他问着身边的小厮。   小厮连忙掏出百遊日月晷,微微侧了侧,借着头顶的灯笼光亮看着:“如今刚寅时过半。”   “那还来得及,你先准备马车,看江公子是打算坐车还是你自己走路?”徐叔有备无患,“也不用强求,现在时间早,让他自己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小厮连连点头。   她的院子在最东边的位置,房间门已经被打开,门窗上有人影晃动。   江芸芸一头热汗在此刻瞬间成了冷汗。   她脚步一顿,停在不远处站了一会儿,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耳鼓一阵接着一阵地疼,但很快她又朝着自己的屋子走了过去。   事到如今,她倒也不害怕了。   “啊,怎么回来了?”屋内,耕桑正擦着桌子,惊讶说道,“是哪里不舒服,还是东西落下了。”   江芸芸的目光下意识看向还垂落在一侧的帘子,心跳加快。   耕桑只当没看见,笑说着:“东西没带就赶紧去拿,今日考试屋子可要焕然一新,取个好兆头,不说了,我要去换盆水,再擦一下柜子。”   他说完就端着水盆健步如飞走了。   江芸芸的嗓子眼的心跳终于平稳下来,见人走远了,匆匆掀开帘子,心中大定。   ——床铺还是刚才的样子。   她把牛皮纸袋子捞出来然后放回自己的柜子里。   她之前三申五令不准碰柜子,之前的东西也都是放在这里的。   江芸芸把东西藏好,上了锁,这才准备去考场。   刚一出门,就看到耕桑端着清水走了过来。   “东西可都带齐了,可别再回来了,太耽误时间了。”耕桑笑说着,“放宽心,好好考试哦。”   “好。”江芸芸走了几步,又扭头说道,“被褥就放在那里吧,回来我自己收拾。”   耕桑点头说道:“好,芸哥儿快走吧。”   江芸芸嗯了一声,背好书箱匆匆走了。   耕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笑意缓缓敛下,许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回了屋子。   —— ——   “江芸回来了啊,那我去送送他。”顾仕隆骨碌爬起来,脸也不洗了,胡乱穿上衣服,就捞起长剑,匆匆跑了。   “自己走也可以,我叫人给你提灯。”门口徐叔担忧说道,“外面天色还没亮呢。”   江芸芸一边走一边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行的。”   等顾仕隆来的时候,江芸芸的影子也没有了。   “小公子下午去等就好了。”徐叔连忙把人拉住,笑说着,“现在去太早了,边上也没有酒楼,凉棚,站着等可累了。”   “可我想送送他。”顾幺儿不高兴说道。   “哎呦,我的祖宗,芸哥儿是考试呢,可不是随便出门玩的,你且安心等着。”徐叔把人拦住哄道,“厨房做了奶酪不落夹,可好吃了,用江米饭掺了面粉还有白糖等,里面的馅料都是你爱吃的,核桃仁、芝麻、瓜子仁、还加了新做出来的奶酪,可好吃了。”   顾幺儿一边想吃,一边又想去送江芸,在闷闷不乐中被拉走:“可我还是想送一下江芸。”   管家充耳不闻,继续说道:“今日厨房还做了糍粑,你之前不是说很好吃吗,说外面的糖和芝麻太少了,等会我们多加点芝麻和糖,放在锅里煎一下就很好吃了,若是还觉得不好吃,就熬个红糖酱倒上去。”   顾幺儿一边说:“要多放点糖,才好吃的。”   他一边又说道:“我就把人送到贡院门口就回来。 ”   他之前就一直听说外面的人多会送考生去考试的,可江芸是一个人来南京,他可是来保护这个读书人的啊,肯定要送他去考试的。   而且,一个人好寂寞啊。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挣脱开徐叔的手,头也不回说道:“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要给他送考!”   他的声音在风中遥遥传来。   徐叔看得头疼,那口气差点都没上来。   “要不要把人追回来啊?”有人问。   徐叔想了想,连连摇头:“幺儿这脾气可不好,可别惊动邻里,倒是又要江公子收拾烂摊子,可太耽误事情了,让他去,等会他们都入场了,你再派人把他接回来吃饭,小孩子可不能饿着肚子。”   马上就要到卯时了,远处的天际微微擦亮,黑色的天空在此刻好似乌云散去,也有一点点的亮度。   整个巷子也更热闹了,家家户户都有说话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出门晾晒起了衣物。   江芸芸走到一半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声音整齐划一,时不时还有兵戈敲击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下意识躲了起来。   小巷子出现一队人,领头那人格外眼熟。   江芸芸的眼皮子又开始跳了。   —— ——   “都卯时了,怎么还没来?”徐经张望着。   贡院门口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了。   巡逻的士兵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长长的队伍半刻钟不到就能巡逻到这里。   “是不是迷路了。”张灵皱眉问道,“那小巷可不好走,到处都是岔路。”   祝枝山也有些担忧:“那个送灯的人也不知道回去了没有。”   队伍越来越长,这个时候是检录人数最多的时候,除了一小部分自己带了吃食,早早入内,就是为了避开大部队,大部分人为了避开吃早饭这个时间,大都赶在这个时候来。   不远处的凉棚里也坐满了人,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窃窃私语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夏日的清晨总是亮得很快,不远的天空已经有了一抹蓝色的痕迹。   “我们先排队。”祝枝山看了眼天色,说道,“芸哥儿不会胡闹的,说不得有事耽误了,我们先占着位置,等人来了就好直接检查了,而且她的东西还在我们这里呢,一定回来考试的。”   “若是轮到我们了,他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徐经皱眉问道,看了眼长长的队伍,“最多三炷香,一定能轮到我们,东西若是放在门口也太不好,丢了少了,耽误考试。”   张灵眉心紧皱没说话,目光还是在人群中穿梭。   —— ——   有户人家打开门。小心张望着。   “刚才有户人家遇贼报案了,我们跟着人跑到这里,等会若是听到动静,谁也不要出门,免得被误伤”领头士兵大声呵斥着。   那声音洪亮,同样也是说给小巷里的所有人听的。   小巷里发出短暂的惊呼声,随后又陷入安静之中。   江芸芸看着那个站在队伍前那个面白无须的人。   是一个太监。   是一个之前远远见过的太监。   ——唐源身边的那个矮胖干儿子,王兴。   “人应该就在这里。”王兴掐着嗓子说道,“巷子口都堵住了吗?”   江芸芸眼皮子跳得更厉害了。   “务必把人抓到!”王兴的目光看微凉的小巷,随后阴测测地笑了声,“抓到他的人一百两银子,其余人也不会差的,只要今日这事办成了,曹家重重有赏。”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下。   “画像你们都看了,今日早上穿得是深蓝色的衣物,带黑色方巾,很简单的打扮,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张钦说道。   士兵们很快就散开了,江芸芸也顺势贴着墙角夜色,换了一条小巷。   幸亏这几日在小巷中走得勤快,她也还算认路。   只是很快他就发现,对方是有备而来。   几条小巷里到处都有士兵。   江芸芸看着越来越亮的天色,还要逐渐逼近的人,目光微微一动,随后看向正小心翼翼站在墙头,手里捏着一件衣服的小女孩。   ——青色的裙摆落在她面前。 第九十四章   这条裙子是很简单的棉布青裙。   江芸芸抬头去看这条裙子, 那个小姑娘便也跟着低头去看。   “抓的是你吗?”小孩歪了歪脑袋,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压低声音说道。   江芸芸盯着小孩无辜的眼睛,低下头没说话。   外面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了, 兵戈撞击声在清晨还不甚明朗的天色中听的人心中一颤。   这条小巷不过三条岔路, 最终通向秦淮河和贡院两个位置, 不过因为民居宅子多, 七歪八拐的小道也多,便给了江芸芸几分拖延时间的机会, 但这群人准备做得非常充足, 不仅对小巷很熟悉,而且带来的人也足够多。   “我问你买这件衣服。”江芸芸的声音被脚步声盖着,却又足够清晰地传到小女孩耳边, “你可以去街尽头的徐家问他们拿钱。”   小女孩拽紧衣服, 把衣服提溜到上面一点, 小声说道:“我知道徐家, 他家很有钱, 但我又不认识他们, 我进去不是要挨打吗?”   “我叫江芸,你报我的名字他们会知道的。”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 士兵们说话的声音似乎就在转角处。   不仅如此,右边的小巷中也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   巷子里的人迟早会越来越多,一条不太大的巷子被刮地皮一样的搜索给覆盖过, 她被抓到也不过是时间上的事情。   而且她还要去考试。   她必须要去考试。   在检查最严格的乡试,用最看不出性别的年纪去博。   “好吧, 你长得很像一个好人。”小女孩见她神色为难, 歪了歪脑袋想了想, 然后把手中的衣服扔了下来,“这是我娘的衣服,明日要去吃酒的衣服,是我家最好的衣服了,要是丢了,我娘会打死我的,我也不要你钱了,你一定要还给我哦。”   小孩趴在墙头上,嘴孩子气地碎碎念着。   “下去,不要出来。”江芸芸抱紧衣服,低声说道。   小女孩也察觉到不对劲,小脑袋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墙头的人影已经倒影在墙面上,拐角处有一家天还没亮就在屋前就挂上了灯笼,那些突如其来的士兵在此刻成了狰狞的影子,猝不及防出现在江芸芸面前的墙面上。   “这人到底在哪里啊?不会早走了吧?”   “路口我们都堵着呢,可没人出去。”   士兵们懒洋洋的声音开始清晰传来。   “等会找几家吃吃油水,我知道这里有几家寡妇。”有人冷不丁压低声音,油腻说道。   江芸芸整个人贴在夹角处的小空隙里,连着呼吸都慢了下来。   天际的光亮逐渐朝着外面推去,卯时的刻漏也即将走完。   “就挑门口挂着裙子……啊啊。”那令人反胃的笑声被惨叫声打断。   原本还姿态闲散的士兵顿时乱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在欺负人!”一声奶声奶气的大喊声骤然响起。   打人的石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动静,然后咕噜噜朝着下坡滚去。   ——是顾仕隆。   江芸芸捏着衣服的手一松,缓缓眨了眨酸胀的眼。   “哪来的毛孩子。”被打的那人捂着下巴,大怒。   顾仕隆大喝一声:“当兵还欺负百姓,我替你们指挥教训教训你们。”   “好狂傲的小子,兄弟们,揍他,等会把他扔水里醒醒神。”他们怪叫着,“毛都还没长齐,就要教训我们。”   这边有了动静,其余方向的人也都闻声赶了过来。   原本安静的小巷子,在卯时即将天亮的时刻,终于热闹起来了。   后来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那边在打架也都跟着围了起来。   江芸芸想趁乱跑,那个小女孩又一次冒出脑袋,在墙头好奇张望着,最后在混乱中用气音说道:“好多人来了啊,你快跑。”   江芸芸往外走的脚瞬间停了下来。   最先赶过来的人已经把顾仕隆包围了。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赶。   她想了想,果断开始给自己套上那件对她来说大很多的裙子。   小女孩的视线看了过来,眼珠子还往外面看了一眼:“有一个白馒头胖子来了。”   ——是王兴。   大夏天,江芸芸的鼻尖冒出汗来。   她没穿过裙子,平日里也没注意过如何穿裙子,一时间手忙脚乱,连个带子也系不好,一直盯着她看的小女孩看不过去了,从墙上刺溜一下滑下来。   江芸芸怔在远处,看着滑到她身边,利索帮忙穿衣服的小女孩。   小女孩比顾幺儿还要矮一点,身形单薄,脚上的草鞋格外破旧,偏干起活来有条不紊,三下五除二就替她穿好衣服,甚至把过长的衣服多。   “你这个帽子不要了。”小女孩抬起头来说道,“我会扎方巾,和我姐姐一样,把头发都包起来,我可厉害了。”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哀嚎声也络绎不绝。   顾仕隆的长剑在小巷中耍的虎虎生威,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挨上一棍子。   “哎,是要抓这个吗?”有人倒在地上哀嚎,“不是说读书人嘛。”   “我只记得是一个小孩。”   “那这个江芸文武双全?”   江芸芸低下头来,小女孩就跑到她背后给她梳头发:“哇,你头发真好,包起来的话,一定跟我姐姐一样好看。”   她一边碎碎念着,一遍麻利地给人梳头发。   没一会儿,头发就被包在方巾里,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便在小巷中悄然出现。   “那我回家了。”小女孩助人为乐后,打算爬墙回去。   江芸芸低声说道:“谢谢,等我回来我一定谢谢你。”   小女孩连忙摆手:“不要了,我娘会骂我多管闲事的,你快走吧。”   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呵斥声:“你们是谁,在做什么?”   小女孩被吓了一跳,从墙上摔了下来。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我们姐妹去绣房上工的时候要到了,你们在这里里打架,我不敢从正门走,打算翻墙出门。”   王兴不知何时来到这条小缝隙中间,眯眼打量着角落里的姐妹两人,吊着嗓子,慢条斯理说道:“在抓贼呢,还不回去。”   小女孩吓得整个人贴在江芸芸腿边,整个人哆嗦着,粗糙的手指握紧了刺得手心有些疼。   “我那绣房老板脾气大,可不听我们巷子来贼这个理由,若是我再解释两句,说不定还要去衙门闹上一闹呢。”江芸芸捏着小孩的手,慌乱说道,“不若官爷给我们去解释一下。”   王兴神色微微僵硬,打量着两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子:“可有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穿着蓝色衣服,黑色头巾的样子。”   江芸芸摇头:“我刚出来,不曾见到您说的人。”   “你们在找谁?”不远处顾仕隆大怒,“你们是不是再找江芸,江芸呢!!”   话音刚落,江芸芸就听到有骨头断裂的声音。   生气的顾幺儿直接敲断两人的胳膊。   王兴见情况不对,不耐挥手:“快走,不要在这里碍事。”   江芸芸牵着小女孩的手快步走出小道,甚至在经过王兴的时候也格外镇定。   “等会。”王兴的目光随意漂移着,最后落在江芸芸的手指上,冷不丁问道,“你们空手去绣房。”   江芸芸心跳骤然加快。   “绣房老板娘会提供的东西的。”小女孩半张小脸埋在江芸芸胳膊上,怯生生说道。   “对,我们不能带东西过去,老板会担心我们做自己的事情。”江芸芸面不改色说着谎。   “江芸呢!”   “江芸呢!”   “你们把江芸带哪里去了!”   不远处,顾仕隆听到这些士兵的只言片刻,气疯了,只当他们把江芸抓走了,巷子里的哀嚎越来越大声,倒在地上的人也开始叠罗汉。   “那个小孩是个疯子吧。”有人震惊,看着躺了一地的兄弟。   王兴盯着她的手指舔了舔嘴巴,目光在两人打了个转,但听着越来越大的声音,还是挥了挥手,准备带人去支援。   江芸芸看了一眼被人团团围着的顾仕隆。   顾仕隆板着小脸,满脸怒气,想要突围出去,却一直被人围着,手里的长剑若是开了锋只怕现在要血流成河了。   卯时马上就要过半了。   小巷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   “你们是谁啊?”有个错愕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徐家人来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牵着小女孩的收快步出了小巷,小巷门口竟然还有三个人守着,其中一人赫然是苏州卫指挥张钦。   江芸芸脚步一顿。   张钦敏锐地看了过来。   ——那日在军营中,她是远远见过这人的。   这位张指挥当时混在士兵中,但也足够出挑。   ——想来他也见过江芸!   “你,过来?”张钦眯眼打量着面前之人。   灰蒙蒙的天际下,青色衣裙的小娘子站在边缘处,只能看到那截修长的脖子。   那个女孩的面容都依稀有些看不清,但他却又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江芸芸牵着小女孩的手微微收紧。   小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扭头去看那个巷子口的高大男人,好一会儿才窸窸窣窣嘟囔着:“不要怕。”   江芸芸低头看她。   小女孩紧紧拽着她的手指,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道:“姐姐,不要怕。”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要是不对,你一定要跑。”   小女孩没说话,还是紧紧捏着她的手,贴在她腿边,不安地碎碎念着。   主街的热闹顺着风,慢慢悠悠飘到巷子口,背后的动静逐渐安静下来,巷子口的三人正抱臂站着,打量着突如其来的两个小孩。   天色已经没了黑暗,逐渐亮了起来,那是清晨来临之前的熹光,冷冷清清的光亮落在众人脸上也好似蒙上一层白蜡。   ——距离乡试还有半个时辰。   —— ——   “马上就轮到我们了。”淡定如祝枝山也急了,“怎么还没来,不是真出事了吧?”   “都换了两轮了,再换下去,等会进去要来不及收拾了。”徐经抱着那书箱,摸了一把额头的汗。   张灵心不在焉的视线突然被缓缓走来的一辆马车吸引。   “这是……黎家的马车。”他站直身子,吃惊说道,“你们看看,驾车是不是外院的那个陈管家。”   “还真是。”祝枝山说道,随后立刻说道,“你们先排队,我去看看。”   马车内,金旻笑眯眯说道:“扬州到南京还真快,一日就到了,也不枉费我们昨日赶了大中午的路,来赴你朋友的约。”   黎淳坐在一侧,只当没听见。   “老陈也真是的,往贡院这条路开,真是碍事,这么多人。”金旻挑开帘子看了眼街道,“不过一年没回南京了,瞧着很是怀念啊。”   “马上就要到贡院了。”她继续说道,“耕桑说徐家的那个大院子就在贡院附近,走路也不超过两炷香,大概就在这里了。”   她仔细看着,笑说道:“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人还挺少的,小巷里怎么没动静。”   黎淳也顺势看了一眼:“今日科举,一切都已考生为主,大概都还没出门。”   过了那条街,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都是穿着褐色短衣,做苦力的百姓,读书人的身影是越来越少了。   “也快开始了吧?”黎淳低声问道。   “还有半个多时辰,芸哥儿也该进去了。”金旻说,“他做事一向稳妥,现在都已经进去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祝公子。”老陈惊讶问道,“您怎么还没进去。”   “芸哥儿回去拿东西,人到现在还没回来。”祝枝山慌张说道,“还请陈叔帮忙去找一下。”   —— ——   江芸芸并没有靠近张钦,只是拉着小女孩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   那是一面墙,墙上的凌霄花郁郁葱葱从墙头伸出,在灰蒙的清晨鲜艳地好似一团火焰,它自高处垂落,半面阴影落在江芸芸脸上。   “你站这么远做什么?”张钦没上前,只是顺手把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故作随意地问道,“从哪里去,不是说现在不能出门吗?”   “要去上工了。”江芸芸低声说道,“时间要赶不上了。”   “去哪里上工?”张钦继续问道。   他微微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便彻底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光线。   小女孩抱紧江芸芸,但还是好奇地侧首看了过来。   ——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只那双漆黑的眼睛格外明亮。   张钦仔细打量着,很快就收回视线。   ——年纪不对,长相也不对。   “去锦绣绣坊。”小女孩小心翼翼搓着江芸芸的手,小声嘟囔着,“辰时就开始了。”   “她在说什么?”张钦警觉问道。   “我妹妹胆子小,没怎么见过生人。”江芸芸把小女孩拉倒身后,低声说道,“我在锦绣绣坊做工,辰时就要上工了,我不能迟到。”   张钦眯眼:“锦绣绣坊就在不远处,这么早过去做什么?”   江芸芸垂眸,小女孩在她腿边戳了戳。   “许是大人走得快,我这里还是要多走一些时间的。”江芸芸眉眼低垂,低声说道。   张钦没说话,又突然朝着江芸芸走过来。   江芸芸一颗心快速提到喉咙口。   张钦的身影越走越近,身上兵戈铁器森冷的触感也好似要随着风吹了过来。   —— ——   “他没有得罪人,我们都在徐家读书。”   “之前周柳芳的父母从京城到南京的路上遇到水匪去世了,被人叫去衙门问了几句,他出来没说,我们也不知道问了什么。”   “今日只是说东西没拿,折返回去了,我们在小巷里分开的。”   “一个多时辰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去考试了。”   祝枝山一一解释着,口气格外急促。   黎淳脸色凝重。   金旻看着马上就要轮到徐经他们检录了,便当机立断说道:“老陈,去把书箱接过来。”   “你身体不好,不能一直跑,你就在茶棚里等我,也看着点芸哥儿的书箱。”她又对黎淳说道。   “我现在和老陈立马去小巷子里找。”   “去找个人给衙门递话。”一直不说话的黎淳平静说道,“贡院附近有流贼。”   —— ——   江芸芸紧紧握着小女孩的手,目光在巷子口扫过,这是小巷中唯一通往贡院的路,若是从秦淮河口出,那考试的时间就来不及了。   现在门口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好似一堵墙,把整个路口都堵住了。   张钦的脚步越来越近,江芸芸的手指都下意识抽搐了一下。   小女孩被她的紧张感染着,整个人抱着江芸芸,那双眼珠子直勾勾看着走近的人。   张钦的目光微微眯起,那个一直站在花下阴影的女子逐渐清晰起来。   ——白皙小巧的下巴。   ——因为紧张而泛白的嘴唇。   张钦的脚步突然加快了一下。   “你们是谁!”巷子口突然传来严厉的呵斥声。   江芸芸瞬间抬眸。   张钦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深紫色衣裙的老夫人正站在马车旁。   ——师娘!   江芸芸吃惊。   “青天白日堵着门口做什么?”金旻继续厉声说道,“几个大男人在欺负女子,好不要脸!”   不少人听到动静都下意识围了过来。   “哎,是当兵的啊。”   “是不是今日考场巡逻的人啊。”   围观群众碍于他们腰间的刀剑,只能在一侧窃窃私语,偏只有这样的声音才更能引起别人讨论探究的欲望。   “你们考场巡逻的士兵今日不在贡院,竟然偷懒耍滑,过来调戏良家妇女。”金旻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继续大声说道。   “好生不要脸。”老陈也跟着呵斥道,“还不速速离开。”   张钦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神色僵硬,可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却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   “还不快走!”金旻眼皮子一跳,呵斥道。   “哎,你这个老太婆,跟你有什么关系。”张钦的手下不耐说道,“我们在捉贼,要我说还是你快走,不然就把你们抓起来。”   “好大的派头,抓贼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也不见其他人的动静。”金旻冷笑一声,“让大伙看看,指挥营的士兵就是这样办事的,可别等会抓不到人,杀良冒功。”   张钦眉宇间露出烦躁之色,只是他还未说话,外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老大,不好啦,老大,出事了,府尹大人有请。”有小兵跑得满头大汗。   张钦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目光在那女子身上一扫而归,最后阴沉地看向金旻。   金旻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和他对视着。   张钦垂眸,压下火气,淡淡说道:“收兵,回去。”   他也不等那人叫人回来,只是直接带最后一人,甩袖离开。   直到两人消失在视线中,金旻这才松了一口气,匆匆走过来:“我刚才远远看着就是你。”   江芸芸这才松开小女孩的手,那只被紧紧握着,同样也在紧紧握人的手在此刻红得吓人。   “吓死师娘了。”金旻拉着她仔细看着,“快走,坐马车,我送你去贡院。”   江芸芸走了几句,突然晃了一下。   金旻一脸担心。   “没事,刚才太紧张了,腿软了。”江芸芸脸上露出难看的笑来。   金旻眼睛都红了,扶着她的手:“我的好孩子,真是受委屈了。”   “今日多亏了她,那些士兵还没走,先把她带走。”江芸芸上车前,指着小姑娘说道。   “好好,我等会在送她回来。”金旻连连点头,“你快上车,在换件衣服。”   江芸芸上了马车,开始脱衣服,但她伸手弄衣服时才发现自己手也抖得厉害。   ——刚才实在太惊险了。   ——只要在进一步,张钦一定可以看清她的脸。   她闭眼深呼几口气,这才压下心中的惶恐。   金旻一起帮忙脱衣服,只手指放到她脖子的位置,突然顿了顿。   手指在平整的肌肤上一闪而归。   江芸芸回过神来,心中一惊,下意识抚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金旻没说话,目光微动,好似刚发现她现在穿着女装。   那身衣服穿在她身上,似乎并没有违和感。   江芸芸低着头,自顾自开始脱衣服,然后又散了头发,重新挽发,眨眼的功夫,面前的人就从一个秀美的小娘子到俊俏的小郎君。   金旻的视线落在她精致的眉宇间。   ——江芸长得格外想他生母,好看得好似画中人一样。   只是那视线很快就落在她脖颈的位置。   她蹙了蹙眉。   “怎么了?”江芸芸被刚才脖颈的那一下吓得心跳加速,但故作平静问道,“是哪里不妥吗?”   金旻回过神来,笑着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你可要安下心来考试。”   江芸芸见她面无异色,这才笑了起来:“好。”   “你还小,不要有压力。”金旻看着她脸上小小的梨涡,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和你老师就在门口等你。” 第九十五章   马车刚停下来, 江芸芸一跳下马车,就看到坐在茶棚里的黎淳。   “老师。”她快步跑了过来。   黎淳上下打量着她,见他面无异色,衣服也干干净净, 这才指了指桌子上的书箱, 淡淡说道:“快去吧。”   江芸芸也不多话, 背上书箱就朝着贡院快步走去。   距离开考只剩下不到一炷香的时候。   整个乡试外围的安全都是由巡绰官担任, 今年由苏州卫指挥为主,卫指挥同知和指挥佥事为辅, 如今的苏州卫指挥便是张钦。   如今门外的考生入场得差不多了, 寅时就开始战战兢兢在外面巡逻的士兵也终于能闲下来喘一口气了。   这些士兵腰间都系着红绳,这是区分这次考试几个分类士兵的用途,红色代表巡绰。   巡绰的士兵正准备换班, 江芸芸穿过交接的队伍面前时, 警觉的卫队长只是打量了她一眼, 寻常时候, 这些巡绰士兵在没有发生冲突的情况下, 是不能和考生发生接触。   贡院门口站着五个人高马大的人, 他们的衣服明显和普通士兵并不一样,人也瞧着更威严一些, 他们腰间系着黑绳。   这是本次乡试的搜检官,眼下每人面前的队伍都只有几人在排队。   江芸芸找了一个人最少的队伍排着。   据说今年是淮安卫和镇海卫等卫的卫指挥使、指挥佥事和千户们担任此职。   和其他位置的官员一样,这些人员名单都是昨日在府尹和巡抚等人的见证下亲自抽选出来的, 名单里的人一旦被抽到就要第一时间赶往贡院入住,直到乡试彻底结束才能出来, 这半个月里不能和其他任何人交流说话。   整个贡院会在昨日成了一个不能靠近密不通风的圆筒。   相比较后面几人等待的慌张, 时不时看向即将燃尽的长香, 最后一个来的江芸芸明明年纪小,个子矮,脸上还是波澜不惊之色,一瞧就格外打眼。   五人之外,还有一人站在大鼓边上,他腰间挂剑,盔甲齐备,扫了一眼江芸芸后便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江芸芸察觉到他的视线,并没有抬头去看,反而正慢慢调理着自己的呼吸。   刚才的事情实在太紧张了,当时还不觉得害怕,现在站在这里,才发现手指还在忍不住颤动,心跳也还未平静下来,这样对她的考试太不利了。   人群慢慢往前走着,马上就要轮到江芸芸了。   就在此时,有一个士兵不知从那个角落里窜了出来,来到那个大鼓下的人身边,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目光还隐晦地在几个还未进去的考生中徘徊。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几次,江芸芸察觉到这个视线,下意识侧首看了过来。   正不巧,和那个大鼓下的人对视了一眼。   那人面色古铜,身形壮硕,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江芸,神色微妙。   这应该是这次的搜检官主要负责人。   但江芸芸很快就收回视线,因为已经轮到他了。   香的位置已经不多了,她不能耽误时间。   她把书箱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搜检官先是检查了她的笔墨纸砚,随后又检查她的书箱。   这是徐家特意给他们准备的书箱,上下才两层,上面是个大盖子,下层可以直接拿出来,所以只要打开就可以一览无余,检查起来很方便,不会耽误时间。   若是太复杂的东西,搜检官会心生警惕,拉着你检查地格外仔细,不仅耽误自己的时间,更会让自己的心态也变得紧张起来,若是再倒霉一些,遇上脾气不好的搜检官,非要你袒胸露乳也是极有可能的。   每年因为这些事情都能闹出风波,大部分读书人自诩问心无愧,只觉得这样的检查实在有辱斯文。   这人瞧着颇为斯文,查好箱子,对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脱下方巾和外衣。   自来最后来的人一向是检查的重点。   搜检官接过她的衣服查得格外仔细,又去摸她的发髻,最后盯着她露出的一截脖子,正打算让她宽衣看看。   ——这么小的孩子,又是最后一个来,难免有些奇怪。   就在此刻,他突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咳嗽声。   “时间不多了,抓紧时间。”鼓下那人抱臂,淡淡说道,“香尽了,没踏进贡院就进不去了。”   搜检官眉心微动,那句话咽了下去,只是又摸了摸她的手臂和腿,检查前胸后背没有夹带东西后,就把衣服和头巾还给她。   ——若是脱衣检查,那根香是一定会先一步燃尽的。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穿上衣服,然后快步入内。   茶棚里的金旻喉骨微动,目光盯着江芸的发髻看。   他的头发是最简单的样式,头顶结发髻,然后用黑色网巾固定住,折成一个小小的发型,没有学其他读书人带着方巾帽子,刚才也对亏了她这样简陋的装扮。   “刚才很凶险。”黎淳察觉到金旻失态,不解问道。   金旻视线微动,随后低声说道:“芸哥儿今年十一了吧?”   “对啊,怎么突然这么问。”黎淳不解。   “瞧着身形个子比楠枝那个年纪还小一些。”金旻收回视线,眉尖微微蹙起。   黎淳也扫了一眼江芸的身形,搜检官是个武将身形高大,他连人家胸口没到,和一个小猫崽一样。   “确实矮了些,但他以前过得不好,哪里比得上楠枝,小时候整天偷偷吃零食,你也惯着他,吃的肚子滚圆,但我瞧着比之前刚拜师的时候长高许多了,人也胖了点,再养养估计也能赶上楠枝,不会长不高的。”   金旻想了想没说话。   “楠枝梦遗我记得可是十三岁。”她又冷不丁说道。   黎淳呆了呆,压低声音问道:“夫人怎么了,说话奇奇怪怪的。”   金旻回过神来,笑说着:“无事,只是芸哥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父母又多靠不上,难免操心了些。”   黎淳点头:“他那个院子都是女人,想来若是有事,芸哥儿也不好意思开口,你看着点也是要的,免得到时候慌慌张张,闹出笑话来。”   金旻笑了笑。   “但我看他这么瘦弱,估计要比楠枝还要晚一些,十五六岁也是极有可能的。”黎淳忍不住又说道,“这一年这么吃,也不见胖,可见以前身体亏空得多厉害。”   金旻闻言,随后笑了笑:“是这个道理,以后要好好补一下的。”   ——他这么小,以前日子过的也不好,没有喉结也是正常的。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江芸穿着女装的样子,实在太过合适,他本就长得好看,哪怕是最简单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披散头发下来,也显出几分女气来。   但他脱下那件罗裙时,头发挽起,眉宇间的英气又骤然闪现。   她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却隐隐挥之不去,但在黎淳的话中,那点疑惑又慢慢烟消云散。   ——十一岁的年纪,本就是分不清性别的。   ——哪有人大逆不道女扮男装去考试的。   “怎么好端端突然说起这个事情?”黎淳好奇问道。   金旻就把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最后无奈说道:“他还算聪明,穿着女装出来,我也不知怎么了,竟也一眼认了出来。”   黎淳脸色微变:“他倒是能屈能伸。”   金旻笑了笑:“聪明才是,若不是这么拖延时间,哪里等得到我来救他。”   确实是这个道理,黎淳还是叹气。   “就是这个性子。”他顿了顿,“好雄心壮志,才略过人间。”   金旻睨了他一眼:“曹操智计,殊绝于人,自有大前程,你且宽心。”   “可他大业之下也曾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我岂能坐视不理。”   “成败利钝,非你之所能逆睹。”金旻话锋一转,“你好好养护身子才是,也能看着他些。”   “他身边到现在还只跟着乐山一人,也实在太少了点,你若是有空就同他说一下,至少也要两个人,一人主内,一人主外,调教好了,以后也能拿得出手,耕桑说他总是一个人出门,乐山跟着还被人赶走了,估计之前一个人习惯了,所以去哪都独来独往。”   黎淳点头:“等乡试结束,现在不要打扰他考试。”   “那些人说是抓贼,却守在门口,而且江芸好端端还换了衣服,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明那些人就是冲他来的。”金旻不安说道,“耕桑也说他基本都是在家中读书,怎么好端端又惹了人。”   黎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人比我们还急,等考完试再说。”   —— ——   “黎淳那老家伙怎么又来了?”唐源大惊,“不是说老弱多病吗,当年致仕还一脸郁郁不平,我以为早死了,现在瞧着还挺活蹦乱跳。”   王兴跪在一侧没说话。   “府尹发了好大的火,如今张钦进了衙门也没了消息,刚才让苏州卫指挥同知陈明顶上去了。”陈晖低声说道,“也不知张钦会不会把我们供出来。”   唐源惊惧:“他敢!”   “就怕到时候让两位守备知道了,乡试的事情可是大事,要是闹起来,连着京城都要惊动了。”陈晖又说,“到也不怕其他人怪罪,就怕老祖宗生气了。”   唐源脸色微微发白。   “您也是知道的,之前首辅吃了挂落,到现在陛下也没单独召见过,这难保不会有有心人浑水摸鱼,那干爹可就要左右逢敌,两边受气了。”王辉又分析道。   “那,如何是好?”唐源皱眉,生气说道,“都是曹家的问题,好端端说要联手打压徐家,可是欺我没看出他的心思,不就是看不上那个庶生子,想要借我们的手除了,真是可恨。”   陈晖微微一笑:“俗话说的好,有的放矢,百步之外,又或者五十步之外,的必先立,干爹何不先立一个起来。”   唐源紧皱的眉头微微一动。   “曹家商贾之家自然最好拿捏,张钦自然被抓了,那用处也就少了,再或者,我们也有断臂自保的机会。”   一直沉默的王兴倏地抬起头来,脸色惨白。   “但那是最后一招了。”陈晖垂眸,一脸关心,“你也别害怕,说不定一个曹家就够了。”   王兴嘴角微动,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一脸乞求地看向唐源:“干爹。”   唐源一脸心疼:“不必害怕,此事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 ——   “有些事一旦上了秤,那便是一百斤,一千斤,一万斤也压不住。”曹老夫人厉声呵斥道,“乡试你也敢下手,真是不想活了。”   屋内,曹蓁和曹澜坐在老夫人下首,神色不安。   “当初我就叫你一杯酒送他们走,你又说没必要,后来我说把小孩抱到自己屋内养着,你又不乐意,现在这庶子有了大造化,你就开始慌了。”   “还有你,与你说过多少遍,谋定而后动,你倒好,你妹妹哭两句,你就心软,也跟着做下糊涂事情。”   老夫人说完就没有说话了,只是闭眼吐了一口气,手中缓缓拨弄着佛珠。   “您不知道江如琅那白眼狼如今是怎么对妹妹的。”曹澜不服气说道,“长生病了这么久,他不闻不问,整日就盯着江芸那个庶生子看,当日若非妹妹下嫁,他一个穷酸书生哪里今日的好日子,请了多少老师,还不是科考都不过了,好生没用。”   曹澜越想越不服气:“当时我就说直接找个入赘的人来就好,妹妹也能落得开心,爹当时觉得这人年纪轻轻过了府试,还当这人有大出息,谁知江如琅当时不同意入赘,还义正言辞说会对妹妹好,爹竟然觉得有骨气,还同意这么荒谬的事情,如今呢,翅膀大了,管不住了。”   老夫人淡淡说道:“够了,老黄历的事了,你还要翻到几时。”   曹蓁拉了拉哥哥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这位女婿心气高,我与你说过多少次,少说这些话,平白生了间隙。”老夫人淡淡说道。   曹澜冷笑一声:“一个都能下手害了自己老师,强娶老师女儿的人,如何能和我们关系亲密,斗米恩升米仇,只怕他现在还在怪罪我们呢。”   老夫人叹气,好一会儿,目光才看向曹蓁:“你打算如何?”   “万万没有和离的道理。”曹蓁面无表情说道,“这些年江家的经营吸了多少曹家的血,不能平白便宜了他,还有那个庶子,”   “这才多少钱。”曹澜不高兴说道,“你带着孩子回了曹家,我还顾不住你不成。”   老夫人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她。   “但我也不甘心江芸踩着苍儿上位。”曹蓁咬牙说道,“只要杀了他,江家便都还是苍儿的。”   老夫人叹气:“你有想过和姑爷重修旧好吗?”   当年曹蓁和江如琅也是如胶似漆了一段日子,直到周笙入门,两人的关系骤然冷了下来,直到现在已经越发僵硬。   “不。”曹蓁面无表情拒绝着,“烂东西如何配得上我。”   老夫人看着女儿绝情的模样,心中沉默,手指波动佛珠的动作也快了些。   “唐守备才大志疏,却心狠手辣,他一定会先推出我们。”她出声说回刚才的事情,“但我不能坐以待毙。”   曹澜看了过去。   老夫人衰老的眼皮微微抬了起来,露出一丝精明之色。   “先发制人。”她缓缓说道。   曹澜心中微动。   “我记得当年唐源手下有一个戏园子是不是发生过一场大火,之后就易主了。”老夫人淡淡问道。   曹澜点头,厌恶说道:“唐源一个太监,还整日想着男欢女爱之事,手段残忍,每听一场戏就会死个人,当真是恶心。”   老夫人继续说道:“我听说烧死的人中有一家八口,全家覆灭的,那家男人做木偶格外厉害。”   “是。”曹澜又点头,“事情闹大了,老戏班子的班主都走了,至今也没有下落。”   “把这事在乡试结束之前查清楚。”老夫人捏着那颗血红色的南珠,缓缓说道,“捅、出、去。”   曹澜惊诧:“您是说这事……”   他没有说下去,神色惊诧。   “指鹿为马那是赵高的事情,我们只需要牵出那条鹿。”老夫人和气地笑了笑,“朝堂的事何须我们一介商人操心。”   曹澜想了想却没有走,只是继续问道:“那江芸的事情……”   老夫人叹气:“那是我和你妹妹的事情,你少掺和。”   曹澜不服气,只好看向曹蓁。   曹澜那张消瘦了许多的脸微微侧了侧,看向哥哥:“听娘的。”   曹澜只好含恨离开。   母女两人对坐着,却都没有说话。   “这门婚事,当初就该离了,你却念着旧情,我与你说的办法,你也是置之不理。”许久之后,老夫人轻声说道,“如今你没了旧情,这门婚事却是离不掉了。”   曹蓁一向坚强的心,在此刻也忍不住心酸起来。   “我膝下就你和澜儿,你是女孩我忍不住偏爱你,把你养得傲气了些,想着脾气大些,也免得受了欺负,可没想到到最后养成吃了苦也不肯低头的性子,一路走错,只如今到了崖边,倒想回头了。”   曹蓁抿唇,硬声说道:“事到如今,娘也要责备我嘛。”   老夫人伸手,摸了摸女儿的眉头:“常年皱着眉,都有印子了。”   老人年迈温热的手落在眉心,好似一滴水落入油中,瞬间引起惊天波澜。   曹蓁那双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却又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那个江芸,若是刚出生你就把人抱过来,那就没有后面的一切了,若是再不行,不过一口饭,江家难道还养不起,你金银珠宝养着,这人也成不了如此大患,再或者他之前刚有了出息,你稍微拉拢一番,把人哄住,难道还有人不想过好日子。”   老夫人叹气:“但你偏偏走了最坏的路。”   曹蓁咬牙:“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哪口气?”老夫人的目光温柔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幺幺,你是忍不下一口气嘛,说到底你不过还是怨恨着江如琅的背叛,受不得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人撕下面皮竟然是这样人命兽心的人,你到底是怨他,还是怨自己。”   曹蓁喉骨动了动,最后趴在娘手边抽泣起来。   “不哭。”老夫人把人抱在怀里,“我的幺幺啊,你哭的娘心都碎了,你出嫁那日,娘就与你说过,做事一定要想着自己,夫君靠不住,儿子也靠不住,当年事发后,我若是你,既不能和夫君琴弦和鸣,那便索性拿住整个江家,钱财才是最能伴身的,也是给你小孩最体面的礼物。”   老夫人的声音足够温柔,偏神色却又冷沁沁的,好似毫无感情的玉佛,哪怕沐浴在日光下也足够冰冷。   “什么庶子姨娘不过是一杯土的事情。”   曹蓁的哭声逐渐安静下来。   老夫人摸着她的脑袋,柔声说道:“现在也不晚。”   曹蓁握着娘肩膀出的衣服缓缓松开,低声问道:“那我现在要如何?”   “不急。”老夫人捏着帕子,小心翼翼擦着女儿脸颊的泪痕,“你都等这么多年了。”   “看看他们的乡试吧。”   —— ——   江芸芸的位置在甲号房的第三个,屁股还没坐热,外面的大鼓就敲响了,一连三声,余音绕梁,原本还有些窸窸窣窣动静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辰时到了。   江芸芸擦桌子的手顿了顿,但还是低着头,神色自若,继续擦着桌子。   送题的人还没来。   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   江芸芸如此想着。   每个号房对面都站着一个士兵,那士兵不错眼地盯着他负责的几个考生,边上还有一直巡逻的士兵队伍。   因为江芸芸来得最晚,可以说是卡点来的,所以那看人的士兵便下意识看了过来,见她如此镇定,心中警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最后一个人和第一个人总是打眼的。   江芸芸并不理会他的打量,按部就班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她稍微打湿了一点帕子,把桌子飞快擦干净,然后又拿出笔墨开始慢慢研墨润笔,刚停下没多久,就有两人相伴而来,一人举着一块大木板,木板上写满了字,这就是这次应天府乡试的题目,而边上那人则是负责读题的人,给一些视力不好的人或者年迈的人听的。   乡试第一天考四书义三道,一篇限三百字,经义四道,一篇限五百字。   江芸芸的经义是春秋题。   春秋题在后面的位置,她的视线飞快绕过其余题目,准确无比捕捉到自己的春秋题。   那两人走两步就停一下,他们停留的并不久,所以一切就要靠自己手速,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江芸芸的视线紧紧盯着那些题目,一边看,一边写,虽不曾低下头,但手下的字却一点也没写错,甚至整齐端正好似雕刻一般。   那些题目刚刚在笔下写成时,她脑海里就有了酣畅的思路,满脑子的思路只等着她开始着色下笔,然后铺成锦绣文章。   来大明一年多的时间,她每次都是卯时起床,子时睡觉,春来寒往,不曾停歇,为得就是今日。   乡试,她想要打破这个世界枷锁的第一道防线。   她想要挣脱出桎梏,不安于内宅的唯一途径。   她既然坐在这里,要得就不仅是一个举人的称号。   江芸芸随着题目的一字字被抄写到卷子上,那颗不服输,不低头的心在此刻也开始澎湃叫嚣着。   她江芸芸来都来了,总该要留下一道痕迹的。 第九十六章   考前两个时辰。   贡院内随着第一声动静响起, 整个贡院的烛火便也依次跟着亮了起来,眨眼间,安静的后院就彻底热闹起来,明明亮堂如白昼, 却鲜少见人走动。   贡院内外界限格外分明, 三道拱门全都用锁锁着, 除了每日送菜做饭的人, 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甚至出入。   巡绰官乃是苏州卫指挥张钦,他爬起来后, 在专人护送下前去兵营点兵, 集结了一百人,十人一小队,贡院附近的三条大街分了六队, 一个时辰换一次班, 每一炷香就要到贡院门口点到, 剩下四队则是绕着秦淮河巡逻, 威慑着应天府小混混等不安分因素。   随着士兵的出动, 在夜色的笼罩下的安静街道, 也跟着热闹起来,还未完全散去的夜市摊贩, 听到动静也来了精神,开始招呼着,每年都有看热闹的人早起,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脚步声便此起彼伏。   外院的人是这次科举的巡绰官和搜检官和供给官。   巡绰官和搜检官大都是卫所武官, 巡绰官不仅要巡逻, 等封院后还要协同监临官和监试官一起管理号房, 严格看管学生有误私通作弊的行为。   供给官是负责考官和考生膳食和柴炭等生活用品的,全都要操办料理,不能出错,惹起风波。   这些都是帘外官,乡试考试期间一直在考场活动,也就是考生们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官员。   内院最大的院子给了巡按御史王存忠充任的监临官负责,两侧则是京城来的主考官右春坊右谕德王鏊和司经局洗马杨杰,其他院子里还有提调、监试、同考、受卷、弥封、誊录、对读等执事官,这些也就是说是帘内官。   监临官总督此次乡试,内外职权全由他负责,甚至还要开考前的戒誓。   巡按御史王存忠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浙江仙居人,年近四十,精神抖擞,仆人刚敲门,就利索起床,随后就来到大堂坐着,端着一盏茶等着其余同僚。   他来了多没多久,京城来的主考官王鏊和杨杰也跟着来了。   三人见了面,相互行了个礼,王鏊坐在东面首座,他是成化十一年的一甲第三名,一直在翰林里升迁,是这里面最清贵的。   巡按御史王存忠是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是三人中考上进士最晚的,且又是七品官,但巡抚是都察院的外差,巡按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位高权重,这次又是乡试监临官,自然坐在上首。   杨杰是里面年纪最大的,成化十四年进士,如今是从五品,隶属于詹事府,属于东宫属官,也是清贵官职,只是在三人中属于最低,便坐在西位第一。   三人叙旧了一番,其余执事官也相继来了。   提调官为应天府右布政使和右参政,一人为内一人为外,管理阅卷和考场的各种杂务,包括卷子送到各个场所,全程监督,不容他人染指。   监试官同样内外有别,由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和按察副使担任,按察副使为外,管理考外事务,按察使为内监试官则是管理考风考纪。   同考官是监临官昨日从各地知府知州知县和各地学官中征调的,主要是协助主考官看卷批改,又因为五经各有区别,所以每房都有一个同考官,也被称为房官。   最后匆匆而来的弥封官是内外交接最为重要的职位,因为他负责考生试卷的糊名和编号,弥封官将原装卷子的封面折叠起来,把名字信息等全都封起来,并用《千字文》中的字编号,这就是‘红号’,再把誊录所誊写继续编号,这就是‘朱卷’。   誊录和对读大都是各府同知通判等,为了防止考官认出考生笔迹儿徇私舞弊,试卷被收卷官交到誊录所后,由誊录官掌签、监督,再有书吏用朱笔抄写墨卷。   对读官则是是为了避免誊抄失误,在把墨卷和朱卷一起交到对读所,由对读官一一核对检查。   之后还有印卷、受卷等其他官员职责,一场乡试的考试官员一共有十四类,总数加起来四十三人。   一行人好生寒暄了一番,最后外面有仆人端来香案,王鏊这才咳嗽一声,笑说道:“时间紧迫,昨日焚香告天,大家一起戒誓:‘若有孤负朝廷委任家私作弊者,身遭刑戮,子孙灭绝。’。”   众人神色严肃,齐齐应下。   “此次乡试我们需精白一心,恪共乃事,以仰副朝廷委任之盛意,得贤俊,以称圣心,其有恣情以挠法者、假公事以售私利者、视为恒事细故苟焉以塞责者,惟典法与鬼神在于是。”王鏊继续说道。   这是开考第一天的训话,王鏊说完也不拿乔,出了八位同考官,便让其他人都退下去了。   等其他人一走,贡院帘内便成了完全封闭状态。   “五经的题目,诸位可有想法。”王鏊问道。   八位同考官也不推脱,提笔就写下题目。   第一场考试四书三道,五经四道,也就是每个人至少要写十道题目,四道四书,六道五经,然后让两位主考官从中挑选出来。   两炷香之后五人便都写好了题目,王鏊和杨杰仔细看着,八十道题目密密麻麻写在纸上,他们不仅要快速挑选出合适的题目,还要在心里构建出范文,作为此次考试的参考答案,他们花了一炷香勾选出题目,最后递给王存忠过目。   “诚之觉得如何?”王鏊问道。   王存忠仔细看了看,随后点了点头:“就这样吧,那五经批改的名单就按照这样的名单吧。”   本经为《易》的考生由同考戴鏞,徐拱宸评阅。   本经为《书》的考生试卷由同考李仁、张祜评阅。   本经为《诗》的考生试卷由同考陈睿、司马公负责评阅。   本经为《春秋》、《礼记》的考生试卷皆由同考刘济望、唐选负责。①   众人拱手应下,在仆役的带领下去了各自的考房,此后不会再和其他人说话。   看到题目的考生大都心中一惊,不少人嘴里发苦,连着手都抖了抖。   江芸芸看着三道四书题。   按照他大大小小做了市面上的参考书,外加历年的乡试会试的题目,把这些题目归类于五大类。   第一类为治国总论类,策文题在殿试占据必答题目,乡试和会试第三场的策问。   第二类为封建伦理类,也就是仁义智性等方面,题目内容大都出在四书中,是第一天考试的重要知识点,少量涉及第二天的‘论’。   第三类为经济理财类,设计到农业生产,水利建设,钱粮赋税等等经济类问题,是‘判’和‘策问’中的主要出题方向。   第四类为军事武略类,也集中在判’和‘策问’。   第五类为文化教育,也是四书题的主要出题方向,但同样涉及‘策问’。‘诏’、‘表’等考试类目中。②   今日三道四书题就中规中矩从封建伦理和文化教育里的类别里出的。   第一道题乃是“问: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也。”   这道题所说的‘廉耻’是指廉操与知耻,出自《荀子修身》篇,但不是整句,而是截搭句。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所以江芸芸的破题就从国家层面入手——圣人以教化为朝廷先务,士人廉耻美节,则天下有风俗。   江芸芸洋洋洒洒开篇,从《吴子》:“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到《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最后以士敬民重,无愧哉收尾。   三道四书题只花了一个半时辰就打好了草稿,思绪流畅时,一字不改,下笔如有神。   巡逻的士兵经过他时,总忍不住多看一眼。   江芸芸实在太镇定了,相比较他隔壁抓耳挠腮,脸色苍白的人,她倒是写的眼睛亮晶晶的,脸色红润,下笔飞快,完全没有艰涩阻碍之色。   ——他到底是不会乱写,还是真的都会写。   只要经过的人都下意识这么想着。   “济之这些题出的有些难了。”王存忠端着茶盏,笑说道。   王鏊笑了笑:“南直隶学风浓于,多饱学之士,这三道就第一道难一些,取自荀子,虽说切得有点碎,但只要读得精细,定是能知道的,只要知道了,这道题便也不难了,而且难易有度,才能更好地挑选出人才。”   “第二道和第三道都是论语题,虽说是老生常谈,但要写出惊人之语也是不容易,若是有人背下范文直接誊写,这不是更能选拔出真正的读书人。”杨杰也跟着说道。   “今年考试人数足有两千三百人,五经中诗和书占了大头,春秋听说只有三百人,不知今年解元会出自哪一房。”王存忠看了眼帘子,笑说着。   “出哪一房都不要紧,只要人才都吸纳进来了,自有他们的造化。”王鏊四两拨千斤说着,“诚之在应天府也有数年,可有听说那位大才,可不能落了下来。”   王存忠睨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若真是大才,自然会跳到济之面前的。”   自来主考官和监临官都是有些职责上的冲突,所以此刻也不过是相互试探几句,看看考生中是不是有非要不可的可塑之才。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那个大才不要太没用,总能如愿以偿。   “听说这次吴县有一个叫陆伸和王献臣可是此次的大热人选。”杨杰笑说道,“若是同乡又是同僚,可是喜上加喜。”   “我听说有个叫祝允明的考生五次参加乡试,我见过他和吴匏庵的《喜雨》诗,笔锋直率华美,潇洒多姿,很有宋人古雅之气。”王存忠说道。   王鏊笑着点头,瞧不出偏好:“我也瞧见了,确实不错。”   吴匏庵便是现任的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吴宽,乃是南直隶长洲县人,成化八年的状元,和王鏊关系极好。   王存忠点到为止,便没有再说话。   “哎,今年是不是那个黎公的新收的小徒弟也参加乡试了。”杨杰冷不丁说道,“小小年纪就是扬州的小三元呢,李学士可喜欢这个小师弟了,每次宴会都要念一篇他的文章,还要我们点评,之前江芸还出了一本文集,在京城大为畅销,一本要十两,洛阳纸贵,我等了数日才买到。”   他一顿,扫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我见过他的文章,实而有文,庄而不板,是济之喜欢的古典文风,肉之有骨,土之有石,收尾往往气势浑厚,用字极为精准。”   “这人我也听过。”王存忠也跟着说道,“只是人小官司却多,小小年纪格外有决断,在大堂上还敢顶撞知府,瞧着和那位唐寅一样狂傲。”   “对了,那位唐寅不是说是神童吗?怎么迟迟不来考试,你这个苏州前辈也不提点一下。”王存忠话锋一转,笑说道。   王鏊垂眸抿了一口茶,再抬头时笑脸盈盈说道:“您是巡按御史,有勉励学校之责,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杨杰察觉到两人的针锋相对,目光微动也跟着也跟着不说话。   他是山西定州人,实打实的北方人,但王鏊是苏州吴县人,王存忠乃浙江仙居,是南方人,两人别苗子,不外乎如今内阁的情况。   如今人人都在说,刘吉要退了。   新一届入阁人选中,苏州人吴宽和浙江余姚谢迁都是热门人选,所以两人远在应天府,打起来也不奇怪。   自来朝堂就不是独善其身的,奈何如今的北方人有些不争气了。   杨杰怒其不争。   “这次考试也不知道这些名声极旺的学子们,到底谁能进啊。”王存忠轻笑一声,淡淡说道。   —— ——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自己成了人家别苗头的话语中心。   午时刚到,就有仆人送来一个馒头和一碗水,馒头巴掌大小,几口就没了,水倒是不少,喝了水也能涨涨肚子。   不过江芸芸也只抿了几口,就让人把水端走了。   ——坚决不在考场上厕所。   她题目都做好了,只剩下誊写了,吃了午饭收拾了一下就开始誊抄上去。   七篇文章,将近三千字,一字一字慢慢写,不能出错一个字,更要把避讳的字全都少笔,所以务必要聚精会神,两个时辰肯定是要的。   申时刚过半的时候,江芸芸放下笔,揉了揉僵硬的手腕。   这个时间不算早,刚到申时时,就有人陆陆续续交卷了,她写好后并没有立刻交卷,反而把文章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直到酉时才不缓不慢摇铃交卷。   经过那些格子号房时,不少人一脸菜色,甚至更有人一边誊写,一边在抹眼泪,好不凄惨。   江芸芸随意扫了一眼,还想继续看,就被士兵点了点,示意她走快些,她只好收回视线,但心中开始判断着这次考卷的难易程度。   这套卷子肯定不简单,但也没有任何艰涩复杂的生僻题目,但出题格外细,一句话被重新描述,所以非常考验考试人的读书精读水平,还有考试时的心态。   江芸芸又把自己的答案在心理过了过,觉得自己答得还不错。   那些在贡院门口等着排队的放行的人,脸色好看的只有几人,大部分人都神色焦虑。   “四书题好难,我那个诗瞧着有些眼熟,但我也不敢写,就怕拾人牙慧,不入考官眼。”   “四书的两道论语题倒是中规中矩,但是要写得好也太难了。”   “我刚一扫春秋的题,也太难了,今年的春秋考生可不是要哭了,我甚至都没听过。”   “五经我觉得没有一道是简单的,我今年的易特别难,瞧着神乎其神的,我甚至连出处都找不到。“   “这一场就这么难,后面两场也不知会不会简单一些,不然也太坏我道心了。”   不仅没哭,甚至写的津津有味的江芸芸在这群里人年级算小的,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侧的花坛上,晃着小腿,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这位小兄弟怎么只听我们说,自己怎么不开口。”一个瞧着和祝枝山年级差不多的人,冷不丁回过头来,促狭地眨了眨眼。   众人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抱紧书箱,坐直身子,眨巴眼,乖巧问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觉得考试难吗?”有人见他小小一只,便笑问着。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还行吧。”   “你这么小的年纪,觉得难也是正常的,不要灰心。”有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人,叹气安慰着,“你还有的是机会,我却是没有了。”   江芸芸没说话,漆黑的大眼睛又是扑闪了一下。   众人见江芸芸哑巴一样无趣,又继续讨论起卷子上的事情,百无聊赖地等待贡院开门。   ——乡试要等到五十人才能开门。   那人慢慢吞吞挪到江芸芸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顺着风飘过来。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觉得很好闻,但脸上还是有点不高兴。   ——刚才这个人就是故意点她的!   “你是江芸?”那人轻声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我看过你的文集很是喜欢,所以在一次文会上特意和唐伯虎打了招呼。”那人微微一笑,“我的文集你看了吗?”   那人说话慢条斯理,气质绝佳,说话间眉眼弯弯,瞧着格外好说话。   江芸芸歪了歪头,不好意思问道:“伯虎给我了好几个人的卷子,不知道你是?”   “在下顾清,字士廉,松江华亭人。”那人微微一笑。 第九十七章   江芸芸记得这个人。   唐伯虎在考试前给她找了十个人的文章, 说是非常有水平和她竞争解元的。   顾清是其中一个,也是其中非常厉害的一人。   他的文风简炼醇雅,笔锋清俊飘逸,最重要的是他写文章贴合经世政事, 深谙民生之苦, 文字鞭辟入里, 可读性极高。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写的那两句‘崇雅而去浮;剪华而取实。此有司今日之事。’和‘若夫文章命世, 道术经邦,则承构之有人焉。’, 文章翰墨, 本经论之馀事,之前还想着考完试与你讨论一二呢。”①   “想来四书第一天,士廉得心应手才是。”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顾清笑了笑, 也跟着在在花坛边缘坐下, 笑说道:“确实颇有心得。”   “我从‘廉耻至于文章出于一, 汉唐之下者出于二’。”他侧首, 那双温柔的眼眸微微下垂, “江小友呢?”   “我从‘圣人以教化为朝廷先务, 士人廉耻美节,则天下有风俗’来开篇。”江芸芸把他的破题仔细想了想, “你从教化入手,我从治国入手,只要言之有物, 都是可取的。”   顾清把她的破题思路放在嘴里念了念,随后轻笑一声:“怪不得唐伯虎一直夸你。”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不要听他胡说, 我和他关系好, 自然看我是哪里都好。”   顾清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说是少年,却又太小了些,说是孩童,却也十一了,但他的眸光总是温和沉静,含笑看过来时,便好似年幼在寺庙里读书时,总会无意看到那些金身上的碎光,格外耀眼。   “我有一个好友,姓钱名福,乃是弘治弘治三年进士第一。唐伯虎若是和他见面了,也该是相见甚欢的。”顾清笑说着。   弘治三年进士第一,那不是状元!   江芸芸大为吃惊。   “他性格洒脱,才高气奇,见了你也一定喜欢。”顾清起身,“走吧,要我帮你背拿书箱吗?”   江芸芸也跟着跳下花坛,利索地把书箱自己背在背上;“不用,我自己来。”   贡院门口等着的人马上就要五十人了。   顾清和他并肩站着。   “你这次是一个人来考试的嘛?”江芸芸随口问道。   “和友人胡以祥一起,但他还未出来。”他笑说着。   江芸芸踮着脚尖张望了一下,也跟着说道:“我的朋友也都没有出来。”   士兵们清点完五十个人,就开始打开大门。   人群喧闹了片刻,随后踩着黄昏的光晕,快步踏出大门。   原本三三两两站在外面等考生的家属们也跟着热闹起来。   有人哭自然有人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不要骄傲,第二场在努力。”   “没事,不行就不行,下次再来。”   “那就再也不考了,今后我们安心过日子。”   巡逻的士兵示意他们不要在贡院门口逗留,所以很快那五十人就在家人的陪同下散开了。   他们不是结伴而来,就是有家人朋友陪伴,所以等他们走后,贡院前的空地就少了不少人。   “考完试后,我有个同乡名叫任志说要开个诗会,你会来吗?”顾清站在台阶下,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从人群中收回,爽快点头:“若是没有事情,我一定来,我现在寄住在好友家,就在武定桥附近的徐家,我会跟门房说的。”   “好。”顾清脸上笑容加深,“不打扰你休息了,快些回去吧。”   江芸芸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却没有看到老师,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老师哪里去了。   ——不是说等我吗。   “是大人还没来接吗?”顾清见他不停张望着,随后一脸伤心,担忧问道,“可要我送你回家。”   江芸芸摇头,提了提脚边的小石子,强颜欢笑道:“不用,我等我好友出来后再一起回家。”   “那你注意安全。”顾清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十文钱,哄道,“那你去茶寮那边等着,肚子饿了就点个糕点吃。”   江芸芸看着那十文铜钱,铜钱上还带香烛的味道,随后又抬头去看顾清,眨了眨眼,呐呐说道:“不,不用了。”   顾清失笑,把手中的钱收了回去,无奈解释着:“是我失态了,只是我家中有一个儿子与你一般大小,可他却没有你厉害,连县试都没过,我照顾他们习惯了,总是见不得这个年纪的小孩难过。”   江芸芸露齿,灿烂一笑,嘴角梨涡闪闪,显得乖巧又可爱:“不难过,小侄子也会考上的。”   顾清眉目柔和,越看越喜欢。   “士廉!”第二波开门显然比第一波要快,大门刚打开,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   那人快步走了过来,一脸菜色:“我怕是不行了,这卷子也太难了,四书第一道我就不会!”   他抱怨完,这才看到江芸芸,惊讶问道:“这位小兄弟是谁。”   江芸芸笑说道:“我叫江芸,扬州人。”   “哇,你就是扬州那个小神童,小三元。”那人眼睛一亮,夸张说道。   声音有些大,有些人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顾清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无奈说道:“这个大嗓门,小声点。”   “这就是我一起来考试的同乡好友,刚才介绍过,胡以祥。”顾清解释着。   两人互相行了礼。   胡以祥还是打量着她,一脸好奇:“你真的只读书了一年。”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含糊说道:“我之前也是读书的,只是一年前拜师而已。”   “我就说嘛!”胡以祥笑说着,“哪有人读了一年书就考了小三元的,现在还来乡试,瞧着信心满满的,显得我这二十年的书白读了,不过你看看,这一群里就你一个小孩,说明你也是厉害的。”   他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夸道:“他们说你是神童,今日一见,风度翩翩,果然是神童啊。”   江芸芸也只是笑眯眯没说话。   “好了,我们走吧。”顾清把喋喋不休的好友拉走,走了几步,扭头,笑说着,“那就考完见吧。”   江芸芸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什么考完见啊。”   “哎,你笑什么啊,什么好事情啊,也说给我听听。”   “啊,你变了,孩子大了,什么小心思都瞒着我了。”   胡以祥一看就是个话多的活宝,脑袋拨浪鼓一样,忙得不行,眼珠子盯着顾清,嘴里碎碎念着,和顾幺儿一样缠人。   江芸芸见他走远了,这才露出开心得笑来。   这可是她考试途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人香香的,说话还这么好听!   虽说夏天天色黑得慢,但此时已经酉时过半,通红的火烧云在天际弥漫,一旦进入黄昏,天色就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   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清一批人出来。   贡院一共会清人两次。   一次是申时前还未完成初稿的考生,就会被请出考场,也就是说在申时前,你还没开始誊抄,还在打草稿,你就不用写了,直接下次再来。   他所在的甲字号就在申时赶走了十来人,那几人还未张嘴嚎叫,就被强壮的士兵一把堵住嘴巴,近乎拖拽地把人拉了出去。   第二次就是过了酉时,誊抄的卷子还有一篇半以上没完成,那不好意思,你也给我下次再来,若是只剩下一篇或者一篇半,那考场就会给你蜡烛。   这么想着,果不其然,就有一批人被赶了出来。   那些人一个个沮丧着脸,脚步踉跄,甚至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一出贡院门口,就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立刻有人冲过人群,抱着他安慰着。   还有不少人一见到家人也忍不住哭得伤心,一时间,伴随着即将到来的夜色,是所有折戟在这次乡试上的考生的大哭声。   江芸芸呆呆站了一会儿,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场乡试的考生,白发苍苍的老人也不在少数,像她一样年幼的考生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三十出头,四十左右的样子。   他们穿着那身学生服,面容已经不再单纯稚气,对江芸芸来说这场考试不过是一次试水,实在不行,那三年后也才十四岁,在乡试浩浩荡荡的千人考生中依旧年轻得不像话。   可这场考试对于这群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来说,是生存的压力。   一场考试就要花费十两银子。   读书的笔墨纸砚,一年下来也要十几两。   如此巨大的消耗,第一个三年还能竭尽全力,第二个三年也许是勉强维持,第三个三年,第四个三年……这些消耗永无止境,就像一艘通往大海的船,而考生和他的家人却还在竭力跟随,希望上岸,一年又一年,若是不能上岸,便只能挣脱,不然被拖入大海溺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江芸芸此事能安心读书,是因为有一个老师,甚至还有一个知道花钱还能勉强维持父子关系的江如琅,这才能毫不费力地得到钱财,但一开始,她也是日夜抄写本子才能维持巨大的读书开销。   贡院第三次打开,江芸芸再人群中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江苍。   他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袍,比之前看的还要消瘦,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倒,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只那双漆黑的眼珠冷沁沁的,他连着抬脚出台阶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不容易咬牙走出来,人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他身边的晨墨晚毫立刻挤过人群上前扶人。   其中一人立刻把人背了起来。   与此同时,两辆马车穿过人群,停在台阶下,一群人浩浩荡荡涌了过来,瞬间把人包围住。   “长生。”曹家舅舅曹澜立刻伸手把人抱起来,“我已经叫人熬好人参粥了,大夫也都请来了,走,舅舅带你回家。”   “苍儿。”曹蓁从车子里探出身子,一脸心疼,“瞧着脸色比早上还差。”   江苍没有力气开口了,只是闭眼靠在舅舅身上。   江芸芸目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来,浩浩荡荡地走,只留下一群羡慕嫉妒的人。   “果然是曹家啊,这派头。”见人走远了,有人羡慕说道,“听说他这个马车里面可有当兔,在两个伏兔之间,那个伏兔上平下凹,卡在车抽上就能稳固车轴,减少晃动,可是好东西,那个当兔更是厉害,说是连接伏兔的,一旦装上去更减震,而且,你看他的车轮子上面还包着皮革呢。”   “我很早就听说了,他家的马车坐上去那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稳得很。”   “果然是财大气粗的曹家啊。”   “可不是,而且这个考试的人说是曹家那个大小姐的大儿子,那位大小姐当年出嫁,啧啧,你是没见过那气势,整个南京城的夜色都要被烛火点亮了,那队伍长得一条街都容纳不下。”   “这可是江曹家两家最有出息的小孩了,才十五岁,早上来的时候就三四辆马车一起来的,也太有排面了。”   “人比人气死人,你看我考完试只能自己走路回家,我老娘来接我徒步回家,人家就是三四辆马车开到,坐着我听也没听过的马车被人送回家,回家还有人参大夫伺候着,真是好命啊。”   江芸芸久等不至祝枝山等人出来,便也凑上去,百无聊赖听着众人说着八卦。   曹家在南京是大户,衣食住行都有涉及,众人对他们家的八卦也聊得津津有味。   江芸芸也听了不少,也跟着嫉妒了一把有钱人的奢华生活。   “哎哎,他可不是年纪最小的,我听说今年有他同父异母的庶子弟弟,才十一岁,也来一起乡试的。”突然有人,神秘兮兮说道,“也不知这人羡不羡慕,都是江家人,但待遇千差万别。”   “我也听说了,而且听说年纪很小呢,大概就这么小兄弟这么大……”有人目光一动,指着江芸比划了一下。   江芸芸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聊天的一群人扭头看他,面不改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哎,你看着年纪也不大,来等人的嘛?你几岁啊?哪里来的?”有人好奇问道,“哎,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也没个大人陪着。”   江芸芸没说话,打算先溜为敬。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远远传来:“芸哥儿。”   她刚扭头去,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她边上。   江芸芸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起来。   “都怨我,我怕你考完累了,想着给你炖个鸡汤,来晚了。”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金旻不好意思说道,“瞧着都憔悴了,快上车。”   江芸芸快步走了过去,大声说道:“不累!”   金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买了几个羊肉馒头,配着鸡汤吃,我猜你肯定中午没怎么吃,之前模拟考的时候,每次就吃一个就不吃了。”   江芸芸火速爬上马车。   黎淳坐在一侧,见了人也不问考试的事情,只是说道:“刚才在和人聊天。”   江芸芸嗯了一声,神神秘秘说道:“听了很多八卦。”   黎淳看了过来。   “你们考场有什么趣事吗?”金旻好奇问道。   “是曹家和江家的八卦。”江芸芸拿起大馒头,咬了一大口,含糊说道,“他们说当年曹家大小姐出嫁时候,嫁妆有这么长。”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认真强调着:“一条街都走不完,很多钱很多钱的。”   黎淳嘴角微动,不忍直视。   ——也太财迷了点。   金旻忍笑,打趣道:“芸哥儿这是今后也打算娶个富家千金。”   江芸芸捧着馒头,呆呆看着她,片刻之后,欲言又止:“我,我要读书的。”   金旻立刻笑得不行,揉了揉小孩的脑袋:“等考个小状元,就很多人来说亲了,咱们挑个好的。”   江芸芸低头没说话,把嘴里的馒头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一脸无辜。   “和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黎淳看不下去了,随口问道,“喝点鸡汤压压肚子,等会是跟我回去,还是去徐家。”   江芸芸连忙把馒头咽下去。   “小心啊,别噎住了。”金旻慌张,连忙把鸡汤送过去,“快喝口鸡汤。”   只是那鸡汤还热气腾腾的,江芸芸连连摆手,艰难吞咽。   黎淳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江芸芸接过去仰头喝完,这才把馒头咽下去,大声说道:“跟老师回家!”   “但我要和枝山他们说一下。”江芸芸又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祝枝山等人走了出来。   “我在这里!”她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挥手说道。   祝枝山等人立刻朝着马车走过来。   “我就说你肯定出来的很早。”祝枝山一脸疲惫,但还是满脸笑意。   马车内,金旻把食盒拿了过来:“我多买了几个馒头,你问问他们饿不饿?”   江芸芸眼睛更亮了,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看,故作镇定,但又忍不住炫耀道:“我老师和师娘来接我哦。”   四人面面相觑,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我老师的马车。”她伸手炫耀地拍了拍车壁。   黎淳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   江芸芸只好把拿出三个馒头递过去:“我师娘来接我的时候,给我买的哦。”   张灵盯着那雪白大馒头,又看着江芸芸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甚至越笑越夸张,笑得直不起腰来,整个人趴在祝枝山身上。   祝枝山满脸笑意,意味深长说道:“那谢谢芸哥儿的师娘了。”   “不客气。”江芸芸心满意足把馒头递过去。   “那我们先回家,你和老师先吃饭。”祝枝山说,“你这几天还回徐家吗?”   江芸芸想了想。   “我们住的地方距离贡院远。”马车内,黎淳淡淡说道,“也没有空余的房间了。”   “哦,那我晚上吃完饭就回去。”江芸芸一脸失落,“那我明天再来找您。”   “黎公要不住我家吧。”徐经见不得江芸芸这么表情,邀请道,“那院子距离贡院很近,芸哥儿也可以每日见到你,不必跑来跑去。”   黎淳拒绝了:“多谢衡父好意,我们这次来南京也是为了见好友,住在客栈也不耽误你们考试,你们早点回去吧,今日考试也累了。”   说话间,徐家赶着四辆马车很快也来了。   三人考完试一身疲惫,也不多聊,一人一辆上了徐家的马车。   江芸芸意犹未尽收回视线。   “我们都有人接!”江芸芸目光看向老师和师娘,突然笑容灿烂起来。   金旻一脸心疼:“自然是来的,我们芸哥儿年纪这么小,累不累,晚上可想吃什么?”   江芸芸把鸡汤一饮而尽,随后摇了摇头:“吃点清淡的吧,不能吃坏了肚子。”   “我住的附近听说有一家酒楼的莼菜羹很好吃。”金旻说道,“再点几个茄子,白菜来,那家还有一道和粉煎猪,也说很好吃。”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连连点头。   —— ——   江芸芸吃完饭就被黎淳赶回去休息了,老师站在客栈门口督促他不要着急看书,心态不要急。   “那我真的走了。”江芸芸恋恋不舍说道。   “去吧。”金旻说道。   “何必做这等姿态。”黎淳开始赶人,“我让老张送你回去。”   江芸芸摆手,一步三回头:“我自己回去,张叔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黎淳目送她进入人群中,这才背着手转身上楼了。   “这可是芸哥儿第一场出远门呢。”金旻无奈说道,“离开我们也快一月了,舍不得也是正常的。”   黎淳没说话。   “平日瞧着再稳重,那也是十一岁的小孩呢,肯定是刚才看贡院门口这么多考生都有人接,心里不舒服呢。”金旻又说,“你刚才对他也太冷漠了点。”   黎淳还是没说话。   “你啊,明明也是担心的,偏一声不吭,幸好芸哥儿心大,不然迟早会伤心的。”   黎淳站在房门前,顿了顿:“很凶吗?”   金旻比划了一下,手指比划得老大:“一点点。”   黎淳眉头紧皱。   “那以后怎么办?”他又问。   “若是明日来了,你就别赶人走了。”金旻想了想说道,“芸哥儿这么懂事,会知道轻重的。”   不过很快,黎淳和金旻就发现自己低估了江芸芸的借杆子往上爬。   这人见老师今天这么好说话,赖到很晚不走就算了,甚至还打算住在他隔壁。   黎淳头疼得厉害,不得不拉下脸,终于开口赶人了。   “我就说这小子容易得寸进尺。”回屋后,黎淳一本正经说道。   屋外,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一脸庆幸:“还好老师恢复正常了。”   —— ——   八月十二,第二场考试。   题目类型是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章、表各一道,其中论限三百字以内,这些题目同样是同考官各自写十道,然后两位主考官略有修改后,抽取十道后作为考题发下去。   这次策论的题目也不简单,他不在江芸芸归纳的五种类别里,而是需要你从题目中分析出属于哪一种类别,然后靠过去。   题目是:“问:天下之事变无穷,善处天下者不贵于能应变,而贵于能防其变。②”   这个题目不是出自四书五经中的人和一句话,只是考官用圣人之言说的一个观点。   若是从四书五经中挑出一句话,那就简单了,直接联系上下文,分析拆解。   但若是考官假借圣人之口说话,答题范围就广了,只要你言之有物就都可以过关,但也有个问题,一旦跑偏,那就是自己也发现不了。   这句的意思的是,天下事情变化无穷,能很好处理天下事务的人,不是因为它能应变,而是在于他能防备变化,也就是见时知几,未雨绸缪。   江芸芸找到论点,把几个主要类别排了排,然后打算往治国方向写,范围大,情况复杂,排句也容易写出气势来。   她从《诗经·豳风·鸱鸮》篇入手,先点题‘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然后在引用周武王攻灭商朝后,留下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封他为殷君,却在两年后差点引起武庚叛乱的故事为论点,从而引出处理国事后也要履霜知冰,以防不测。   她洋洋洒洒写好策论,然后准备写判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哀嚎。   “我的卷子!”   士兵立马走了过来,原来是那人想喝水不小心打翻了水壶。   八月的应天府热得厉害,号房住了这么多人,位子也小,空气不流通且闷热,很容易精神恍惚,若是身体不好的,中暑也是有可能的。   江芸芸见士兵把人带出去,那人还挣扎着想要留下来,却被那士兵拎小鸡一样拖走了。   ——卷子坏了,那自然就不能写了。   江芸芸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她的水壶被她放在地上了。   水放在脚边,那可是自小考试养成的习惯。   她一边想着,一边去看判题。   五道判各有各的复杂,江芸芸不仅要把事情捋清楚,还要把犯法的人绳之以法。   第一个案子就是糊涂官错判案子,害死三人。   起因是有个纨绔子弟流连青楼后失踪了,家中爹觉得是儿媳和堂弟私通然后报官了,糊涂官没有审理就把用刑,死了三人后意外发现纨绔子弟是在青楼消失的,这才发现审错案子了,然后纨绔子弟又回来了,原来是看中了一个美人,跟着人出船去了广州,现在回来了,县令糊弄行事后,把重伤的儿媳放回去,结果儿媳自杀了。③   这个案子县令肯定是有问题的,要移交御史台,最轻的是降级,最严重的则是丢帽子。   那个纨绔子弟打板子也是逃不过的。   江芸芸引用大明律的吏律和刑律中的断狱,捋清楚来龙去脉后,这才下笔断案。   五道判题都不难,考得都是考生对律法的熟悉。   江芸芸非常自信。   —— ——   “只有你觉得不难。”出了考场后,徐经幽幽说道,“我每次学大明律都觉得头疼,很容易记混,这次那个官员办案贿赂的几种情况我就没分清,只写了五种。”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考过去了,就不要想了,还有最后一场呢。”   她走到门口,远远就看到黎家的马车,高兴说道:“老师的车来的真早啊。”   “徐叔也来接我了。”徐经面无表情说道,“少给我炫耀。”   “我不是炫耀。”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这是明说,我老师对我真好。”   她嬉皮笑脸说着,一点也不怕拉仇恨。   张灵冷笑一声:“也不知那天是谁一脸丧气跑回来,说老师赶你走了。”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蹦蹦跳跳走了。   “哎哎,公子!”人群中传来喧闹声。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只见曹家的仆人正惊慌失措地叫着,围着一个地方。   曹蓁正一脸慌乱从马车上走下来。   江苍!   江芸芸愣在原地。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曹澜抱着脸上泛出不正常红晕的江苍上了马车,随后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江苍的身体也太差了。”徐经凑过来说道,“听说以前在宝应学宫经常带病读书,教导们都吓坏了,劝也劝不住。”   “这样读书迟早熬坏身子。”祝枝山叹气。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你管他的事情。”张灵把人扒拉回来,对江芸芸说道,“还不去找你的老师。”   江芸芸哦了一声,最后忍不住说道:“他好像比我之前见得还要瘦了。”   祝枝山无奈说道:“那也是他家人操心的,你快去吧。”   “你可有不舒服。”金旻也看到刚才的慌乱,担忧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举起胳膊:“强壮!”   金旻噗呲一声笑起来。   “你来南京这么久,可有去过曹家?”黎淳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缓缓摇头。   “曹蓁不喜欢我,我做什么要凑过去。”她不解问道。   黎淳叹气:“礼物也该送去一份的,曹蓁到底是江家的主母,你名义上的母亲,哪有经过南京却视若无睹的。”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黎淳继续说下去:“东西我给你买好了,等你考完试就找乐山送过去,不能落人口实。”   江芸芸鼻子一皱。   黎淳一眼就看出他不乐意,又在犯倔,只好对自家夫人打了一个眼色。   金旻笑着安慰道:“曹家若是识趣,自然不会扔了你的东西,还会好好请乐山去喝盏茶你信不信。”   江芸芸扑闪着眼睛,小声说道:“不可能吧,曹蓁可讨厌我了,肯定把我赶出来。”   “那便是蠢人,她做的不体面,今后也算彻底断了你和曹家的往来,也是好事。”金旻笑说着,“不过曹家能做到如今这么大生意,我可不信他们家没有一个聪明人。”   事实证明,这事和师娘说的一模一样。   乐山去的时候,不仅畅通无阻进门了,甚至还得到了好茶好水的招待,来与他见面的甚至是曹家的大管家。   “我家老爷去请谈家名医了,人不在。”   “大小姐不舒服呢,正在屋内休息。”   “不不,不需二公子挂心。”   “二公子怎么不来,老夫人念了好几次呢。”   “诗会好啊,年轻人那就要多去去。”   这位大管家八面玲珑,说话温和,更是把气氛弄得如沐春风,好似江芸和曹家的关系极好一般。   乐山出门时,甚至还迷糊了,抬头看了一眼曹家的牌匾。   ——太阳打西边出来,曹家怎么改性子了。   曹家大管家见人走远了,这才彻底关了门,朝着后院走去。   “本还打算用这些事情拿捏,没想到倒是开窍了。”老夫人目光在那一盒笔墨上扫过,淡淡说道。   “听说那位来了,想来是他提点的。”管家低眉顺眼说道。   老夫人沉默:“可惜这个运道没到苍哥儿身上。”   “苍哥儿自有自己的运道。”管家和气说道。   “对了,他身体如何?”老夫人拨弄着手指,一脸愁容,“高烧可退了。”   “本来都退了,但昨日非要去考试,一回来就惊厥了,昨个晚上灌了好几副药才安静下来。”管家也是忧心忡忡。   老夫人叹气:“好好一个孩子,何苦逼得这么紧,江如琅糊涂,她也糊涂,你去把她叫来。”   管家低头应下。   —— ——   乡试考试结束那天,所有考生出来都不再是失魂落魄,反而都是如释重负的神色,就连最是紧张的徐经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脚步轻盈。   “好轻松。”他笑,“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若是有一阵风,我大概要飘起来了,虽然我的策论都不会写。”   张灵也跟着吐出一口气:“不瞒你们说,我这几日一直睡不好,半夜做梦都是在做卷子,不是被芸哥儿追着写卷子,就是坐在考场里写不出卷子来,半夜醒来,一头冷汗。”   祝枝山也跟着抱怨着:“我昨日做梦梦到自己又没考上,惊醒后,一晚上没睡。”   “你不紧张?”张灵见江芸芸不说话,好奇问着。   江芸芸想了想,随后摇头:“还行。”   “可见你是成竹在胸啊。”祝枝山笑说着,“这次可有信心剑指解元。”   江芸芸歪着脑袋想了想,小声说道:“可以搏一下。”   众人吃惊。   “真的这么有信心?”徐经也不累了,打起精神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无辜眨了眨眼。   “太好了。”徐经双手一拍,“你住的那个屋子我要封起来,你最近用的笔墨纸砚我都要供起来。”   “可不是啊,我的小神童。”张灵的胳膊搭在江芸芸肩上,促狭说道,“可有兴趣陪我共饮一杯,我也好写个诗,画个画,今后若是没钱了,也能改善一下生活,对了,那个赌坊的赌注,我可要再压一点,能不能发财可就靠你了。”   祝枝山也跟着说道:“还好之前那些模拟卷子我都留着,里面有你的批注,可要裱起来当传家宝了。”   江芸芸被打趣得小脸红扑扑的,连连摆手。   “江小童。”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正看到顾清含笑站在后面:“可有打扰你们友人叙旧。”   “没有呢,我们正打算回家。”江芸芸笑说着,又对其余三人介绍着,“这是顾清,字士廉,松江华亭人。”   “这是张灵,字梦晋。”   “这是祝允明,字希哲。”   “这是徐经,字衡父。”   顾清一一行礼,最后落在徐经身上:“我听与谦说过你。”   徐经眼睛微微睁大:“你认识我老师。”   “他是我的好友。”顾清矜持说道。   “原来如此。”徐经来了兴致,“老师在京城还好吗。”   “不用想都知道,大部分俸禄都去买酒了。”顾清无奈说道,“你明年也能去见一下了。”   徐经不好意思摆了摆手。   “哎,这就是你说的第二个老师,年纪小水平好,一个月月俸就五两银子,专门配了小厮照顾,一年四套还有衣服,还有专门小院给他住,离开你家,你娘给了一百两!”江芸芸回过神来大为吃惊,“现在你的老师当状元了。”   徐经红了脸,连连点头,又摇头:“不能这么攀关系的。”   “徐家真大方啊。”祝枝山的重点在于钱,惊叹着,“教书先生的待遇好生丰厚。”   “你家私塾如何挑选的。”张灵也忍不住问道。   徐经连连摆手,窘迫极了:“不说这些了。”   “我读过你的文章,写的真不错。”张灵只好转移话题夸道。   顾清微微一笑:“谢谢梦晋的喜欢。”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江芸芸笑问道。   “给你帖子。”顾清从袖中拿出帖子,温柔说道,“你可以请你的朋友来。”   江芸芸接过帖子,笑着点头:“行,我一定准时来。”   顾清行礼:“恭候大驾。”   等他走远后,另外三人的眼睛便看向他手中的帖子。   江芸芸一打开帖子,三个脑袋立刻凑过来。   “八月二十,凤池园诗会。”徐经不解,“你不是不爱去诗会吗。”   江芸芸合上帖子,笑眯眯说道:“劳逸结合嘛,之前忙着读书,现在乡试结束了,也可以休息休息了,顺道见识见识读书人的诗会,整日听唐伯虎讲起来,也怪让人心动的。”   张灵笑说着:“那你可就选对了,南直隶文人多,花样也多,这个凤池园的水景极好,院子里种满荷花,加上每年在秋冬天就会有很多飞鸟停留,那些鸟都长得格外好看,现在过去更好能赏荷花,看飞鸟迁跃,这人能借到这处地方,那说明也是有些本事的,去看看也不虚此行。”   “江芸!”江芸芸还没说话,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委屈的大喊声。   祝枝山等人默契离开。   顾幺儿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   “我好久没看到你了。”顾仕隆大声抱怨着,“唐伯虎大坏人,一直不让我见你,说我耽误你读书。”   江芸芸被撞得一个踉跄,还好祝枝山有先见之明扶了人一把。   “好冤枉啊,这几天你花了我这么多钱,我可都没找江芸抱怨呢。”唐伯虎慢条斯理走过来喊冤,“江芸,你快管管这小子,这几天你不在,吃吐了两回。”   江芸芸立马低头去看顾仕隆。   顾仕隆脸埋在她腰上,哼哼唧唧装死不说话。   “不要管这个破小孩了。”唐伯虎把人扯出来,推给身后的都穆,一脸嫌弃,“吵死了。”   都穆眼疾手快,在顾幺儿跳起来的同时,一把把人按住,顺手塞了一把糖:“你爱吃的桂花糖。”   顾幺儿吃人嘴软,只是虎视眈眈盯着唐伯虎看。   唐伯虎站在江芸芸面前,他换了一件淡紫色的衣服,头戴一朵小紫花,见了人只是眨了眨眼,拖长语调,那双艳丽涟漪的桃花眼因为微微眯起,连带着头顶佩戴的鲜花也好似在闪闪发光,绚烂耀眼。   “恭喜我们的小三元,乡试落下帷幕。”   他声音含笑,手中的扇子刷的一下打开,姿态闲适,神色悠然。   “成绩出来前,要不要赏脸去苏州玩一下啊。” 第九十八章   唐伯虎还没来得及带江芸芸在南京晃荡, 江芸芸就要先带他和张灵一起去凤池园诗会。   都穆说许久没看到夫人和孩子了,所以考完乡试第二天在南京街头大肆采购,然后第三天就启程走了,直说若是得知他们的好消息一定会回来的。   徐经则是不喜人多的地方, 在家里呆着又觉得整个南京都闹哄哄的, 就打算回江阴看看母亲, 尽尽孝道, 等放榜前一日再赶回来。   顾幺儿对读书的事情是一听就头大,一脸严肃把江芸芸交代给唐伯虎, 扭头就打算跟着徐经回家吃好吃的, 第二天就开始催促徐经启程。   祝枝山要去拜访友人家,友人来信说家中新建一间燕翼堂,虽还未完工, 但越看越满意, 就请他去观赏一番, 顺便作一篇堂记, 他就迫不及待要出门了。   他自从跟着江芸芸读书, 那是一个朋友也见不到了, 只要有一点懈怠,就有人幽幽看了过来, 此刻考了试,宛若脱缰野马,是一刻也不想看到江芸芸了, 当天晚上就坐船走了。   张灵本也不打算去,他心里也是紧张的, 尤其在对江芸对题后, 一整个震动, 许久没说话,但唐伯虎可不管,非要拉着他散心,免得把自己急坏了。   所以赴约的人就成了三人,江芸芸带的衣服不多,瞧着不太体面,本打算去外面买一件,但热情的徐叔立刻找了三个裁缝,送来二十种布料,数十种绣花图案,说要给三人做至少五套衣服。   不仅如此,他送了衣服还不算,甚至还一人一盒首饰,从头到尾,是一点也没拉下,一副非要把他们好好打扮起来的架势。   唐伯虎也不客气,直接选了最花里胡哨的一盒,里面有一块粉色的玉佩,还有一朵大红色的绢花,他很是喜欢这样的风格。   张灵喜欢红色,看中了其中一盒里的配饰,一条抹额上绣着祥云刺绣,正中一块红玉髓镶嵌着,连带着一个金色的莲花发冠。   江芸芸对这些金银珠宝抱有极大的好奇,却也只是好奇,任由两人先挑完,这才把自己那盒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这一盒子里的东西可不少,从簪子发冠到各种用途玉佩,配钩都有,金银宝玉因有尽有,价值不菲。   “好多玉佩。”江芸芸把五个玉佩排排放着。   红色的拇指大小的水滴状玉佩。   “这是挂在方巾上的,第一可以压布巾,第二也是好看,你肤色白,能把你衬得更白。”唐伯虎说。   三块巴掌大的玉佩,白若羊脂的方形玉佩,首尾都是镂空的流云图案,正中是‘吉祥’二字。   一块橘红色的渐变圆形玉佩,上面栩栩如生地雕刻着一只孔雀在牡丹中行走。   还有一块青色的不规则玉佩,是两只飞翔缠绕在一起的仙鹤,地下则是一层层祥云。   “这就是挂在你腰间的玉佩,你这几款样式大多是唐宋的,雕刻精细,价值可不便宜。”唐伯虎津津有味解释着。   “那这个呢,好长啊,我看过江家女眷带过这样长长的玉佩。”江芸芸把其中一串红绳扒拉出来,眼睛亮晶晶说道,“若是可以给女子带,那我给我娘留着!”   被江芸芸握在手心的是一串青色的葫芦玉佩,一串五个,每一个握在手心都温润光滑,错落有致地悬挂在红绳上。   “也是挂在腰间的玉佩,就是样式不一样,若是女子带,则是充当禁步的,只是葫芦样式大都是给男子的,江家女眷带的应该是蝴蝶或者鲜花才是。”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随后丧气说道:“没看仔细,只看到是长长一条的,挂起来的时候最下面还有须须,飘起来也怪好看的。”   张灵失笑:“你若是喜欢,等你回扬州的时候我们就去店里买一个,不过玉佩不算便宜。”   “我有钱!”江芸芸眼睛一亮,“吃住都在徐家,我都没怎么花钱!”   “那可要低调点了。”唐伯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道,“徐叔也太热情了。”   “好。”江芸芸也捂着嘴巴,神神秘秘点头。   不远处的徐叔正忙着给他们挑选毛料子,说要给他们做一件披风,给他们带回去。   “那这两个又是做什么用的。”江芸芸把剩下两个玉质的东西掏出来问道。   “这个是玉鱼莲坠,这个是玉孔雀衔花坠,都是坠子,你可以挂在扇子上,也可以挂在手串上。”唐伯虎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看着一桌子的东西,不由感慨一句:“徐家是真有钱啊,送人的东西这么大方。”   “我这几日也是打听清楚了,徐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衣食住行都涉及了,尤其是衣,遍布南直隶的霓裳阁就是他们家的。”唐伯虎在他们考试的时候,在南京城内各处闲逛,也算是稍微摸了摸徐家的底。   江芸芸发出嫉妒的叹气:“这也太有钱了。”   “不过我也是看明白了徐经为什么这么拼命,徐家这么大的生意,却连一个做官的人都没有,甚至连进士都没考上,徐家就他一个男丁。”唐伯虎小声说道,“不然也不会被唐源盯上。”   江芸芸叹气:“这个营商环境堪忧啊,做官不能好好做官,营商不能一心营商,就连种地也曲折甚多。”   “昨日看他和你对答案,我瞧着他那份卷子答得还是很不错的。”唐伯虎话锋一转,“在你的辣手摧花下,衡父本就读书认真,现在只会学得更好,而且连我们张梦晋这等学一日休息三日的散漫性格也跟着被你抓起来了苦读,学习突飞猛进,这些日子的努力总不该辜负你们的。”   张灵翻了个白眼,鼻孔出气:“夸人就夸人,还好端端损我一下,好生没理。”   “夸你呢!”唐伯虎义正言辞说道,“若是你们三个考不上,那就是考官没眼光,若是我们芸哥儿不是解元……”   他一顿,没敢说大话:“那就是敌方太强大了,我们还有会元和状元呢,小小解元让给他们了!”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眯眼:“你最近在外面都是这样宣传我的?”   唐伯虎叹气:“你是不知道,我都不敢往死里夸你,就怕有人嫉妒,只能见缝插针说一下。”   江芸芸心中警铃大作。   “详细说说。”张灵来了兴趣。   “你看,他们若是夸门口这个花,我就把芸哥儿的诗作拿出来念一下,让他们感受一下,我们立志肩比李白的江芸到底有多厉害。”   “要是他们说是政治事务,那更好了,江芸的诗嘛,确实一般,但若是务实,那肯定是我们芸哥儿第一了。”他翘起大拇指,“我就把他之前在扬州的农田书,兵书啊都拿出来给他们掌掌眼。”   “唐、伯、虎。”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唐伯虎哎了一声,低头看向江芸芸,突然笑容灿烂起来,靠过来,那双绚烂耀眼的眼眸眨巴着,一脸促狭:“骗你的,哈哈哈,我们的小老虎也太天真无邪了吧。”   江芸芸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是点了点他,咬牙切齿说道:“行,你给我等着。”   八月二十,徐家驾了一辆外表豪华马车,内里更奢华的马车。   明明马车内没有冰块,但众人一入内却还是感觉到一阵阴凉。   “听说南京现在的马车车壁都是用铜做的,中间空心,冬日可以放炭,夏日放冰块。”唐伯虎好奇地摸了摸车壁里的绸缎,入手光滑细腻,轻声敲了敲,甚至能听到闷闷的金属声。   江芸芸立刻对这辆移动空调车敬畏起来。   考官批卷的日子不能超过半月,也就是说八月底就一定能开榜,参加考试的大部分人都不会离开南京,整个南京在乡试期间格外安静,唯恐惊扰了读书人,却在此刻彻底进入狂欢时刻。   ——不管考没考中,总归要感受一下南直隶的热闹。   如今各大酒楼,别院都是读书人赏景作画,感慨作诗,大晚上还会有喝醉酒的读书人勾肩搭背,喝得烂醉如泥,哪怕摔在地上,也不过是相视大笑,恨不得此刻快乐能永无止境。   凤池园在南京城外,除了东城门,又过了一条长桥,就能到园子了。   听说这座院子在春秋时便已经建造了,几经转手,现在落入世代耕读的张家人手中,下了长桥,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空地,再多走一会儿,远远就能看到屋檐的一角漏了出来。   刚靠近园子外围就看到不少车慢慢悠悠走在路上。   “这个是牛车,好酷啊。”江芸芸羡慕地看着一个青牛车,“我要是有钱了,就买个……驴吧。”   “这个小毛驴也好可爱啊。”她一脸垂涎地看着一个青衣书生骑着一个小毛驴,一晃一晃坐着。   “哎,他怎么瞪我啊。”江芸芸说话的声音被那个读书人听到了,谁知道那个读书人不仅不高兴,反而瞪了江芸芸一眼。   张灵伸手,把人拉回来,笑说道:“你阴阳怪气,还想要别人夸你。”   江芸芸迷茫地眨了眨眼。   “若是有钱,大家都是骑马的,再不行,也有牛车的,哪有人做驴车骡车的,那都是拉货的。”唐伯虎解释着,“只有你心无杂念,一视同仁,只瞧着小毛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觉得好可爱,便觉得喜欢。”   “都是坐骑,哪有高贵低贱之分,小毛驴拉得动百来斤的货物,难道还拉不动我这六七十斤的人。”江芸芸无奈说道。   众人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三位公子,凤池园到了。”   凤池园是典型的南方园林,大门正对面十来米的地方,竖着一面巨大头顶黑色瓦片,好似一面屋檐的石墙,上面雕刻着一篇文章,笔锋锐利,文字潇洒。   江芸芸等人只站了一会儿,在门口的顾清便快步走了过来。   “江兄弟!”顾清喊着,目光落在唐伯虎身上,“伯虎兄好久没见。”   “梦晋兄这身红色衣服真好看。”他又看向张灵说道。   四人对着团团行了礼,顾清突然问道:“江兄弟可取字了?”   江芸芸摇头,好奇问道:“不是说及冠才能取字吗?”   顾清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委婉说道:“若是寻常人自然是及冠之后才需要字的。”   江芸芸不解,扭头去看唐伯虎。   唐伯虎摇着扇子,笑说道:“顾兄的意思是,我们普通人啊,只要及冠之后才有出息,便是再厉害那也是十七八岁啊,那个时候取个字也是绰绰有余的,万万没想到啊,我们芸哥儿是十一岁的小三元,如今还来考乡试了,却还是小孩模样,这年纪太小啊,叫弟嘛,显得太过于熟稔,连名带姓叫也太不礼貌了,兄弟兄弟称呼也太生疏了。”   江芸芸恍然大悟。   ——成名太早了!大家不知道如何称呼她!   “那你叫我芸哥儿吧。”江芸芸大气说道,“他们都这么叫我的。”   顾清也跟着笑了起来:“若是这次高中举人,芸哥儿可要把取字给提上日程了。”   “行。”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甩锅道,“我回去就问问我老师。”   —— ——   正在友人家做客的黎淳打了一个喷嚏。   “打了一个喷嚏,看来是有人在念叨你了。”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见状笑说着。   黎淳睨了他一眼,想了想:“现在还能这么念着我的,肯定也没好事。”   “若是你那个小徒弟呢。”王轼好奇问道,“这次考试如何?可有把握。”   黎淳端起茶盏,也没喝一口,半晌之后,面无表情说道:“他念我,那更没好事了。”   王轼笑得不行:“确实,你那个徒弟捅娄子还真是厉害。”   黎淳叹气:“我今日来找你说说话的,你可别再提我那徒弟了。”   王轼轻笑一声:“我还不了解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是为了你那个宝贝徒弟,岂会轻易上门,但有言在先,若是能帮我才能帮你看看。”   黎淳没说话,和好友对视着,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徒弟考试第一天突然被苏州卫的人拦在巷子口,差点迟到了,我当场就报案了,现在都考好乡试了,怎么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王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看了眼天色,故意问道:“现在是几日啊。”   “距离事发已经十二日,距离乡试结束已经五日。”黎淳慢慢悠悠说道,“而且我听说苏州卫的那个指挥张钦乡试结束就会离开应天府去往湖广永州卫,事情早点结束,两边也不耽误才是。”   “大家都说你黎太朴找了个徒弟后,对亲孙子也没这么好的,真是看在眼里,拴在手里啊,一点委屈也不给人受啊。”王轼无奈说道,“这不是也去考试嘛,应天府的事情你也是知道,自来就不是安心地,现在上面也打的热闹。”   他对着北面指了指:“冀府尹年纪也不小了,过几年也可以致仕了,之前还上折子建言高淳立县,那折子可是刘首辅亲自批的,虽说没拨钱,但好歹让人成为主要负责了,还给各路官员打了招呼,这事就年初呢,还热着呢,而且他还打算建个学校,正需要人在背后鼎力相助的时候。”   黎淳笑说着:“我也不是为难他,为难上面的人,但有人拿着乡试开刀难道就这么放任自由,这昭昭律法也说不过去啊,当时那些苏州卫只是负责乡试巡逻,却越级抓贼,还好南京治安一向好,也没跟上次扬州一样,还出现盗匪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王轼和他四目相对,嘴角微动:“那你徒弟还挺倒霉的,次次都轮到他。”   “天才,总是遭人嫉妒的。”黎淳微微一笑,“但他次次逢凶化吉,可见南直隶这片土地上太祖太宗还是庇佑的。”   王轼见他态度坚决,连太祖太宗都搬出来了,想了想无奈说道:“我可以帮你催一下,但具体如此,我不插手冀府尹的公务。”   黎淳脸上露出笑来:“多谢用敬了。”   王轼摆手:“也是职责所在。”   他话锋一转:“哎,我俩都这么多年的交好关系了,你老实给我交代,你那个神童徒弟到底能不能给你带一个举人回来啊。”   —— ——   “举人?”江芸芸从面前的小鸟上 抬起头来,不解歪了歪头。   诗会上大家本来都是在作诗,江芸芸早早就在肚子里打好草稿了,她作诗水平一般,但也跳不出错来,所以一直是混混过日子。   有些人想要刁难一下,但她右边是打人打脸的唐伯虎,左边是嘴贱的张灵,对面的顾清也时不时出声维护,东道主任志也多加照顾,所以有心试探这位小三元的人大都被挡了回去。   江芸芸就开始专心致志吃着面前案桌上的甜点美食。   她不仅自己吃,还格外大方抿出一点糕点碎放在桌子上,时间久了,便有飞累的小鸟小心翼翼凑过来啄一下。   那些小鸟都长得格外好看,根根分明的羽毛,油光发亮的尾羽,黑溜溜的豆豆眼,圆滚滚的小肚子,吃饭时又总是歪着脑袋,又或者完全不怕生,甚至还会在江芸芸手边跳跳脚,憨态可掬,可爱死了!   江芸芸一边喂着小鸟,一边吃着糕点,整个宴会就她一个人也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诗会上的话题突然聊到这次的乡试身上,随后自然而为地落到江芸芸身上。   “你可是扬州小三元。”有人笑说着,“此次可有把握拿个举人回来。”   “十一岁的举人也太年轻了,是不是最年轻的。”有人好奇问道。   “举人我不清楚,但十一岁的解元那肯定是最年轻的,我大明头一份的神童呢。”   “毕竟是状元徒弟呢,师兄们在朝堂也都是能人,考一个解元不是绰绰有余。”   江芸芸右边的腮帮子鼓鼓的,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她又塞了一个糕点在嘴里,眼珠子一眨一眨的,显出几分小孩的稚气。   唐伯虎听得眉心紧皱。   江芸芸的大眼珠子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说话的人,那目光清亮且认真,还带着无辜,瞧着很好欺负的样子,偏那群说话的人很快就没说话了。   那目光太过清亮了,导致那些人下意识觉得后背汗毛直起,莫名不想再说话了。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笑眯眯说道:“那你们考得怎么样啊?”   张灵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这么爱打听别人的事情,想来也是拿不出手。”唐伯虎直接讽刺道。   顾清赶在众人恼怒前,也跟着打着圆场:“今日只谈诗做赋,说什么考试的事情,想来过几日就知道了。”   “是啊,是骡子还是马,也能拉出来溜溜了。”唐伯虎继续不怕死的,幽幽说道。   江芸芸没听他们说话,只是飞快摸了摸突然跳到她手边的小鸟。   小鸟恼怒,想要啄她。   江芸芸飞快避开。   那只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江芸芸眼巴巴看着飞走了,一脸委屈。   “吃了我一桌子的糕点,摸也不给摸一下!”她摸着被吃得空荡荡的桌子,小声抱怨着。   张灵默默把自己案桌上的甜点递了过去。   “说起来,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夫子庙附近的醉梦戏园子前日关门了,到现在也没开。”酒过半巡,有个读书人说道,“一直听说这个戏园子很有名,可惜我一直买不到票,也没见识过一次就被关了。”   唐伯虎惊讶:“为何关门,不是生意很好吗?”   醉梦就是之前徐家他们看的那个戏园子。   “是很好啊,所以突然关门也怪奇怪的。”   “这个我也听说了,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里面东西都还在呢,就所有人都不见了。”   “说起来,你们知道这个剧院五年前发生过大火嘛,自己人倒没事,反而把隔壁一户借住在这里的一家八口烧死了,可怜呢。”   “那真是无妄之灾呢,隔壁失火,自己遭殃。”   “可不是呢,听说那家一对儿女长得可好看了。”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那人摸了摸脑袋:“街上都这么传得,我也是昨日去吃饭听了一耳朵,还说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做木偶的,女主人是给戏园花船做曲子的呢,一双儿子读书可厉害了。”   江芸芸眉心一动,缓缓抬眸看了过去。   “那戏班子给人赔钱了吗?哎,也不对,一家八口都没了,这钱赔给谁,也是倒霉。”   “嗐,别说了,老班主自那时就下落不明了,一家老少都不见了!”   “啊,跑了啊!”有人大怒,“好恶毒的人啊,做错事情竟然只知道跑,害了人家性命。”   “那现在新戏班的人是原来那一批人吗?”一直没说话的张灵冷不丁问道。   那人想了想,摇头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之前那个戏班也是做傀儡戏的,不过就是我们普通的木偶大小,现在这个做得和人一样高呢,说不定是不一样的呢。”   “我有个问题,男的做木偶,女的做曲子,加上一双儿子,隔壁邻居不是只有四口人吗?那剩下四口是谁啊。”江芸芸问道。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齐齐去看引起话头的人。   那人也跟着沉默了,许久之后,呐呐说道:“没说啊。”   江芸芸眉心一动。   “你这听消息怎么不听全啊。”   “不对啊,那这事和现任的戏班子有什么关系啊。”   “若是按照话本里里的说话,这下一步就该有青天大老爷了。”   “算了,还是少关心这些事情吧,今日回去就要等成绩了,我现在就开始紧张了。”有人打破沉默,无奈说着,“不求多前面,只求挂尾巴。”   “也不知道考官们改到哪里了。”   —— ——   贡院   同考官的房间内,只有笔触划过纸张的声音,偶有仆人经过那都是蹑手蹑脚,唯恐惊动里面的人。   今年应天府一共两千三百为考生,考官只有八位,平均算下来每人要批至少二百八十个人的卷子,又平均到六天的批卷时间,那就是每人批改四十六人的卷子,一人又有二十二篇文章,等于每个考官每天最多要看一千篇。   这里的比例至少也是有差别的,比如春秋一向是五经冷门科目,今年也只有三百人,到考官手里的只有两百三十人的卷子。礼记也比较冷门,今年也只有三百人,到手二百五十人的卷子。   诗经是五经中的热门大经,今年考生中有七百人治诗经,不逞多让的周易和尚书都有五百人。   但幸好考试中间会有不少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交卷,但这样每人也至少一天要批改八百张卷子,对了,他们还要每一张写评语,至少两个字的那种。   但这些卷子并不是每一张都看的,批改卷子也是有先后的,若是第一天的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写的狗屁不通,那就直接罢黜,后面的十五张卷子也大都一笔带过,不会细究。   所以每天每人的脚下都有一大堆卷子,这些卷子会在最后两天,给另外考官交叉评看,免得有人才成了漏网之鱼。   “这篇文章艰涩难懂,卖弄学问,哼,以为我看不懂吗?”   春秋和礼记的礼房内,刘济望冷笑一声,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心情越发烦躁。   “写春秋最能看出考生的水平了,这一天天的,瞧着都是徒有其表。”唐选头也不抬说着,与此同时,把手中的这篇卷子扔到地上。   “可不是,五天了,我这里只选了二十五篇,到时候再被主考官挑挑拣拣,今年春秋和礼记房的举人名单能不能占据二十个名额都是难说。”刘济望一脸哀愁,恨铁不成钢。   “按道理也该是诗经占大头才是。”唐选显然心态很好,“我们两门加起来还没到五百人呢,听说隔壁诗经今年考生到他手里的,就有六百六十人,早上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他们两个神色萎靡,脸色差极了,都是相互扶持着出门的。”   考官们批卷子都是五更就要爬起来改卷子,直到夜半三更才会睡下,如此坚持六七日,若是实在改不完,最多再多给一日。   “这一天天早起晚睡确实吃不消。”刘济望叹气,“这人写的不错,就是四书第一篇写的有些差,算了还是先放备卷里吧,若是黜落了,等会同考官要是挑出来觉得行,那我可要平白挨批了。”   几人说话间,两位主考官携手而来,两位考官起来行礼。   王鏊伸手往下按了按,笑说道:“快坐下,是我打扰两位了,只是使命使然,刚去其他三房转了转,现在又轮到搜阅你们落卷了。”   两位考官面不改色说道:“请。”   王鏊和杨杰先各自选了一人,从地上的卷子里随意抽出几张看了看,大概选了十来份卷子,之后两人又交换了位置,继续看,如是又抽取了十来份。   “确实都有待精进。”杨杰笑说着。   两位同考官心中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格外镇定:“我们一向是能取则取,保证不遗落一人,就算是落下的卷子,也都是仔细写批改意见的。”   “辛苦你们。”王鏊笑着点头,目光在屋内的冰盆里扫过,“天气炎热,我让供给官采购了冰来,每日多四块,午膳也备了冰绿豆汤消消暑。”   “甚好甚好!”刘济望又擦了擦额头的热汗,“我这体格,冬日里还保暖,到了夏日也太遭罪了。”   “切勿贪凉,循序渐进才是。”王鏊叮嘱着,很快又带着杨杰走了。   两位同考官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好,好好,这份卷子写的极好!!”沉默间,唐选突然大喜,“题义豁然,质直明锐,好文章,今年的春秋魁首怕是出来了!”   刘济望也来了兴趣:“是春秋的卷子吗?拿来我看看。”   唐选把考卷递了过去,一脸喜色:“这就文章,不瞒你说,我甚至要争一争今年的解元了!”   片刻后,刘济望也大喜过望:“好文章啊,今年我们春秋房也要扬眉吐气了。”   “可不是,快快,把他放在第一个。”唐选连连说道,“到时候推选解元时,我们可要同心同力啊。”   “自然!”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   若是解元从他们房里出来,那可是天大的面子!   八月二十六日,傍晚。   四房同考官饭也来不及吃了,各自带着正卷和备卷匆匆去了大堂。   今日大堂内格外热闹。   监临官和主考官等人齐齐坐在两侧。   “来了。”巡按御史王存忠笑说着。   八人进了大堂行了礼,随后把手中的卷子放在一侧的桌子上。   “二十九号就要放榜了,时间不多了,那就开始吧。”王鏊看着桌子上一叠叠卷子,笑说着,“我先同廷俊先选出一百三十五份,再定名次。”   众人点头应下。   王鏊和杨杰脸上敛下笑,很快就开始在正卷中挑选起来,其余人坐在一侧皆默然无声。   仆人送来的饭也逐渐没了温度。   王存忠用眼神示意大家先吃饭。   众人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动着。   直到三更的更声响起,王鏊和杨杰从激烈讨论中抬起头来,揉了揉脖子。   他们的面前已经叠起高高一叠卷子。   一张卷子能被放在这里,一定是两位主考官都确认过的。   “除了前五名的名次,剩下的我们都排好了。”王鏊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诸位可要查阅一番。”   众人自然是摇头。   确定名次一直都是主考管的事情。   “那就是剩下的前五名,你们推选的魁首文章,我们都看了,且各自挑出一篇来。”杨杰把五张五经魁首的卷子一一摊开,“你们可有意见?”   八位同考官上前,各自确认了自己房的卷子,随后点头:“可。”   “那就是确定这五人的前后名次了。”杨杰微微一笑。   八位同考官下意思面露紧张之色。   “我们一致认为礼记这篇为第五,周易这篇为第四,尚书为第三。”王鏊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三篇,最后目光在最后两篇上徘徊,眉心微蹙,“却在第一和第二中产生了分歧。”   春秋房和诗经房的考官立刻打起精神来。   “这位考生四书第一篇从治国入手,有骨有肉,庄而不板,实而有文,文风宽和雄厚,若非实在是一篇佳文,我们也不会把他推选到魁首。”唐选立刻说道。   “可我这篇从伦理入手,简炼醇雅,辞采意壮,文露英气,也是我们诗经房里最好的一篇了。”隔壁诗经房的陈睿也不甘示弱说道。   “那就请其他两房的考官各自选择吧。”杨杰说道。   那两房考官四目相对,最后竟然四人分做两派,各自选了其中一篇。   “我选的是这篇诗经。”王鏊叹气说道,“欧阳子曾见苏子瞻的文章说,连他也要让一头,今日我见这位考生的文章,也有此想法。”   巡按御史王存忠的目光微微一动,赶在杨杰出声前,直接说道:“我选这篇春秋,立论警策,说理尽意,文辞和缓,自有从容不迫之气。”   目前是五比五打平,众人的目光看向杨杰。   杨杰只恨自己年纪大了啊,刚才说话慢了一拍,导致有人比自己先开口,如今这个这难题竟然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这可是应天府的第一第二,在读书浓郁,文风沛然的南直隶能得到这样的名次,这样的水平放到会试也是很能看的。   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前几天他边上这两位还在别苗头呢,现在好端端一人一篇,可别是有打算拿我当枪使。   杨杰脑海里闪过无数年头,可时间也不过是眨眼的时间。   “说吧。”王鏊笑说着,“你刚才的意见可有变化。”   “是啊。”王存忠微微一笑,“尽管之言。”   杨杰不得不开始重新看这两篇文。   不得不说,这两篇文是各有各的长处,三篇四书,四篇经义,都非常出色,无一片短板,更要命的是他们后面两天的文章也写的极好,策论言之有物,不是夸夸其谈,论、判、诏、诰、章、表都完全符合规范,就连判题的思路也都是顺通,完全可以自圆其说的。   若是这是两届的学子,又或者两个地方的考生,他毫不怀疑,这两人都能得一个解元。   能写出这两份如此十全十美的答卷,那定然是读书格外刻苦且聪慧的人。   他沉默片刻,最后落在其中一篇的卷子上,叹气说道:“如此说来,那就让我在作出这个裁决吧。”   “自来考官取文须淳实典雅、忌浮华艰涩,也就是‘典雅’、‘通畅’、‘平实’,这两篇完全符合标准。”   众人连连点头。   “所以四书经文的卷子我实在挑不出来,但这一人,在第二天判的思路,我却是很喜欢的,每个案子都有‘不与民争利’的思想,且判文‘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这样的文章拿出去便是读给百姓听也是完全可以的,真正起到了教化百姓之责。”   他点了点春秋那篇卷子,认真说道:“自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位学子有这样的思想,将来定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才。”   屋内陷入沉默,四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便这样吧。”王鏊出声说道,“那就是此人了,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   众人缓缓点头。   “那明日就请诸位还有提调官,监试官等人共同拆卷,填写录取名单。”王鏊一脸轻松地站起来,摸了摸肚子,“饥肠辘辘,可还有热粥。”   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八位同考官脸色也跟着亮了起来。   ——解脱了!   “如此也是心事了结,不如一起吃顿宵夜。”王存忠笑着提议道。   “好好。”同考官们连连点头。   “明日让提调官早些把墨卷搬过来,还有编号单子都带来,我们也好早些拆卷,三份仔细核对了,再写好名单,众人也算彻底休息了。”杨杰笑说着,“考生们也跟着松一口气。”   —— ——   江芸芸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听着唐伯虎说着那个戏班子的事情,心中诧异。   “反正就是当年的事情有问题。”唐伯虎最后总结道,“现在外面都在说这个事情,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怎么不去看看。”   “老师和师娘每天都好忙啊。”江芸芸托腮,犹豫说道,“我都找不到他们了。”   唐伯虎无语:“你已经十一岁了,不是一岁,整日缠着你老师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扭头不理他。   “那这个案子衙门准备查吗?”好几次没出门的张灵,好奇问道。   “按道理,这个案子的受害人都死了,没人告状,衙门不受理也很正常,但是听说那个整日巡城的御史张玮听说这事了,已经通过都察院上了折子,希望彻查此事。”唐伯虎不解说道,“但人都不见了,这事能从哪里查。”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不解问道:“这个现任的班主不是人吗。”   唐伯虎一愣。   “一个被火烧过,还背上命案的戏班子,正常人都是避之不及,这人却在原址原地盘了下来不说,甚至还同样开了傀儡戏,你觉得是这人胆子大嘛?一点也不讲究鬼怪迷信嘛。”   张灵突然站直身子:“对了,当日他是不是说,他是认识这个戏班的人才接手的。”   “那就更是线索了。”江芸芸打了个一个哈欠。   “可他人不是不见了吗?”唐伯虎不解,“这线索不是断了吗。”   “只是不见了,又不是死了。”江芸芸突然咳嗽了一下,颤颤巍巍指了指窗口的位置,“不是,平安,你怎么吓人。”   窗户口,平安带着那个渗人的面具不知何时站在窗口,把江芸芸吓得够呛。   平安呆呆摘下面具,抱紧面具没说话。   “你怎么来了?”唐伯虎问道。   他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吞吞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然后递了过去。   “幺儿去江阴玩了,晚上才回来。”江芸芸笑说着,“你自己吃。”   顾幺儿和平安这一个月玩得好,陈平安每次拿到好吃的,就回来找顾幺儿,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习惯了。   平安没把手缩回去,还是用力怼在江芸芸面前,非要她拿走。   江芸芸知道他脑子转的慢,只好接了过来,笑眯眯说道:“谢谢平安了。”   平安这才收回手。   张灵眼尖:“哎,你的手怎么被烫伤了,你娘怎么不给你涂药啊。”   江芸芸看过去,这才发现他手上有被火燎过的伤疤,一道道的,表皮皱巴巴的,肤色也变黑了,若非刚才一直伸着手,这位置的伤疤还看不到。   “我有药。”唐伯虎说道,“但你这个是陈年旧伤了,不知道能不能好,但若是新烫伤的,就很有用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瓷白瓶递过去。   平安歪头看了看,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你还是直接给陈娘子吧。”张灵笑说着,“他脑子记不住,若是不小心吃掉就麻烦了。”   “也是,那我晚上吃饭的时候给她。”唐伯虎把药瓶塞进口袋里。   “对了,徐经他们还没到吗?”江芸芸问,“元敬不来便算了,这次也没考试,枝山和衡父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啊。”   “估计这几日返程的人太多了。”唐伯虎笑说着,“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就要放榜了,这几日在外面的人肯定都是要赶回来的,而且南京本来就商途旺盛。”   众人说话间,乐山突然快跑进来,大声说道:“马上就要出榜单了,衙门说午时过后就帖榜!”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站了起来。   “我心跳好快!”张灵捂着胸口,小声说道。   “我也好紧张。”唐伯虎也露出紧张之色。   “走!”江芸芸眼睛亮得惊人,“要见分晓了!” 第九十九章   应天府在今日出动了半城人, 远远就能听到街上的喧闹声,小巷里也都是急行的脚步声,都是准备去看热闹的。   徐叔本打算让他们坐马车去贡院边上的酒楼里等出成绩,再派小厮在布告栏前等着张榜, 既舒服又能第一时间知道成绩, 谁知马车刚出巷子就走不动了, 一眼看去, 全都是去往府衙门口的马车牛车和轿子。   唐伯虎心急,拉着张灵和江芸芸直接跳下马车。   唐伯虎人高腿长, 和张灵一起, 一人拽着江芸芸的一个胳膊,拉着她在人流中疯狂穿梭,一点江南大才子的风范都没有。   “耕桑一定在那边等着了。”江芸芸被迎面而来的滚滚热浪劈头盖脸地蒙了一脸, 愁眉苦脸说道。   “那不一样, 让让, 让让……”唐伯虎脚步不停, “名次还是要自己看得比较好。”   “若是没找到我的名字, 耕桑肯定不好意思跟我说。”张灵也没了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样子, 紧绷着脸,“我还是自己去看比较好。”   江芸芸脚不沾地, 完完全全是被人抬过去的。   令人无比庆幸的是,徐家的这个院子确实距离贡院近,他们又走得飞快, 贴榜的空墙前人还不算多,很快就挤了进去。   乐山早早就和耕桑站在一起, 见到江芸芸就兴奋得满脸通红, 挥着手招呼着他们来自己边上。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眨眼的功夫,这里的位置就被人水泄不通地围了起来,更有甚者,有人在紧张得碎碎念着,拉着人就开始说话,也不顾及这人到底认不认识。   江芸芸擦了擦额头的热汗。   八月的南京实在是热。   张灵那张雪白艳丽的面容也被太阳照得通红,他抓着江芸芸的袖子,也不说话,只是来回反复地揉着,再无之前的懒散。   “走开走开!”等待间,背后传来嚣张的声音,“给我们小爷让个道。”   “这谁啊,好嚣张。”有人不悦说道。   “小点声,应天曹家你知道吧,这可是他家大小姐的二儿子。”有人解释着,“少说几句,这小孩脾气可不好。”   江芸芸听到动静,顺势看了过去,只见江蕴在仆人的庇护下,来到前排正中的位置站着。   他换了一身大红色的衣服,脖子上套着硕大的金圈,坐在身形高大的仆人脖子上,小脸紧绷着,面无表情地扫视着众人。   江芸芸的视线还未来得及收回,就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江蕴一见到她就跟斗牛一样,立马浑身竖起尖刺。   唐伯虎难得有不惹事的想法,把江芸芸往自己边上放了放,还煞有其事安慰道:“今日没空和小孩计较,咱不理他。”   江蕴身边的小厮也察觉到二公子的脾气,低声劝着:“大公子还等着您回去报喜呢!”   不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江蕴瘦了不少,眉宇间也开始和曹蓁有些相似,阴沉着脸时瞧着更是脾气不好。   他死死盯着江芸芸,又见他不再理会自己,便冷哼一声,收回视线。   “等榜贴出来,你就去把马车里的那袋子铜钱全都撒了,让他们沾沾我哥的喜气。”他面无表情吩咐道,“这等喜事,也该让其他人羡慕羡慕。”   “自然自然。”小厮笑说着,“一定把大少爷的喜气传给全南京。”   随着时间的推移,围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有不少仆人模样的人在精准扫射着,这些都是打算榜下捉婿的商户仆人。   唐伯虎也无心耍嘴皮子了,来来回回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看。   骄阳似火,人群晃动,随着时间的推动,交头接耳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有自信满满的:“我儿子这次一定能考中,他回来和我说题目都会写!”   有一脸紧张的:“这次考试题目实在有些难,哪怕是最后几名也是祖宗保佑了。”   也有破罐子破摔的:“我就是来试试水的,能考上那是天大的好事,考不上那我就再努力。”   明明距离午时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众人等在这里却觉得度日如年。   煎熬,实在太煎熬了。   头顶的日光正是火辣的时候,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火辣辣的疼。   就在此刻,更夫手中的锣声在嘈杂的环境中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算大,但在响起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闭嘴没说话,看着那更夫慢慢悠悠得提着锣鼓走了。   ——午时到了!!   众人的呼吸刚刚吐出,但紧接着,一直紧闭的贡院大门在声音余韵即将消失的瞬间咯吱一声被打开。   这声音是在不算大,可偏偏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被那细微的,不值一提的动静所吸引。   “来了啊!!”   “成绩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   声浪一声比一声强,人潮毫无秩序地朝着前面涌动着。   维持秩序的衙役从贡院里分成两个队列冲出来,他们一个个腰佩长刀,严阵以待,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秩序。   “不要挤!”衙役们气势汹汹地呵斥着。   “老人小孩一边去,不要在这里凑热闹。”   为首的那人目光严厉地看向江芸芸。   耕桑立马解释道:“我家公子参加这次乡试了。”   衙役吃惊,随后点头说道:“那你注意安全。”   说话间,贴榜的人也出来了,一般来说这些人都是应天府礼房的吏,他手里拿着一碟纸,最前面那一张便是今年乡试的录取名单,后面的则是五魁首的文章。   “肃静肃静!”灰衣人敲了敲锣鼓,随后有两个壮汉走了出来,齐齐捏起那张巨大的榜,把纸张展开,然后又来了五个又高又壮的帮手,各自捏着一段,开始上墙粘贴。   所有人的视线动跟着那张纸走。   那张纸大概有十尺长,六寸宽,需要七八个人一起拿住握牢。   白色的纸张隐隐可见墨痕。   浓郁的墨香随着纸张的展开在空气中越发浓郁,字体也开始清晰展露。   张灵的手无意识拽着江芸芸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冒出。   江芸芸的手腕因为他的用力开始泛红。   偏两人都无知无觉,只是紧盯着那张纸。   白纸在众人的日光下彻底展开,所有人的视线痴迷得追了上去。   正午的日光落在众人的脸颊上,每个人都被热烈的阳光刺到眼,齐齐眯起来,却又不肯移开视线,只是坚持去看那张缓缓展开的纸张。   江芸芸的视线还停留在眼前最中间一片,快速又慌乱地寻找着熟悉的人名。   那名单实在太长了。   她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去看自己认识的名字。   “解元!!是解元!江芸!!”   唐伯虎欣喜若狂,不能自抑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响起。   “第一名 江芸 扬州府学生 春秋。”   “看,你在第一!”   江芸芸的视线还未走到第一的位置,手臂就突然被唐伯虎提溜起来,顺着他手臂的视线看了过去:“解元!!你是解元!哈哈哈,你是解元啊!”   人群哗然,听到动静的人开始张望着,想要看看这届解元在哪里,长什么样子。   江芸芸眨了眨眼,瞳仁在此刻终于聚了光。   她在那张长长表单的开头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江芸的名字赫然写在第一的位置。   “恭喜!”一侧张灵盯着那名字片刻,随后低头笑说着,“如愿以偿。”   江芸芸也想笑一笑,手指微微一动,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原来她也是很紧张的。   她跟老师说过,想要博一个六、元、及第,所有人都以为是个少年轻狂的玩笑话,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是自己的目标。   那是每日午夜时,她从书中抬起头时,心中涌现出的一股隐秘的渴望,这是她走到这里的动力。   她自来就是不服输,不低头的,既有着永垂青史的冀望,又含着傲立群雄的野心。   她甚至清晰的知道,自己声望越大,若是将来真的有变故,这些声望才能给她一条生路。   直到现在,乡试这一步,她终于是走过去了。   江芸芸盯着那个一笔一划的名字,轻笑一声。   “是,我如愿以偿了。”   “我在哪!江芸,唐寅!!看看我的!”远远的传来徐经崩溃的大喊声,“我进不去。”   顾幺儿仗着年纪小,艰难挤进来,最后站在江芸芸身边到处张望着:“小金块和祝枝山的名字在哪啊!!你快看看,他们要急死了。”   “第四十一名 徐经 南直隶府学学生 易 ”乐山的目光停在一处,激动喊道,“中了,中了,徐公子在第四十一名!”   “在哪里啊,在哪里啊。”顾幺儿扒拉着乐山的手,“让我也看看,让我也看看。”   他顺着乐山手看了过来,随后开心得蹦了起来:“中了中了,小金块也中了!在四十一呢!”   “第八十九名祝允明吴县府学学生诗”唐伯虎也跟着笑了起来,“祝枝山!腹载五车,我就说第六次一定能中。”   顾幺儿大喜,又从人群中挤出去,准备去报喜。   外围的徐经和祝枝山听到顾幺儿兴奋的报喜声。   三千二百人的考试,一百三十五名的录取名额,一路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读书人,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都是这次科举的事情,而在此刻的人群中也到处都是或悲或喜的人,那么多人失望而归,也有些许人不掩笑意。   在这次考试中幸运上岸的两人在顾幺儿的尖叫声中相视一笑,半月的不安,紧张,害怕在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相携着卸力坐在地上,突然大笑起来。   他们终于成了举人了!   顾幺儿觉得好玩也跟着一屁股坐在他们边上,哈哈大笑起来。   徐经笑着笑着,突然抱着祝枝山大哭起来。   祝枝山伸手把人紧紧抱在怀中。   顾幺儿脸上笑容缓缓消失,歪着脑袋看着两人,随后把脑袋挤了进去:“小金块,你怎么哭了。”   徐经满腔的辛酸苦楚还未发泄出来,就被顾幺儿那天真无邪的声音打断,抽了抽鼻子,好一会儿才闷闷说道:“还是小孩好啊。”   祝枝山笑:“小孩自然是好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啊。”   “哎呦,我的小祖宗。”徐叔从马车上跑下来,慌张问道,“怎么坐地上了啊,要是考不好那就下次再努力,不碍事的。”   徐经站起来没说话。   “考上了,第四十一名呢。”祝枝山笑说着。   徐叔惊呆在原处。   榜单前,张灵脸上的笑意逐渐敛下,目光从榜单上收了回来,低着头,自嘲一声:“看来就我落榜了。”   江芸芸一时无言,不知说些什么。   唐伯虎却伸手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安慰道:“张梦晋,你才二十啊,再学个三年又如何,二十三岁的举人可是要被强作女婿的。”   “未必是你写得不好,也许就是不和考官的心意。”江芸芸小心安慰着。   “是啊,你才跟着我们解元读多久的书啊。”唐伯虎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再读几年,等考上进士,这么漂亮的一张脸,那可是别家的乘龙快婿啊。”   “女婿!”不知谁家的仆人千辛万苦挤了过来,“想做女婿啊!好啊,读书老爷们可有婚配,这次没考上也没什么关系的,我们老爷可有钱了,到时候给你们延请名师,我家小姐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两位可有兴趣一见。”   那人一脸期冀地看向唐伯虎和张灵。   也怪不得他,这两人实在是好看。   “来我家吧!我家小姑娘年方二八,性格沉稳,吟诗作对也是格外擅长的,一旦做了我家姑爷,我家老爷可以直接给十间店铺的呢。”   “别听他们的,一群铜臭味的商人,我家不一样,我家好啊,我家正打算做一间书肆,到时候完全可以给你们宣扬诗作文集的。”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他们热情推销着自己家的情况。   因为年纪小,个子矮,江芸芸完全被忽视了,但她一点也不难过,甚至颇为兴奋,那双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看着一个个前来捉婿的人,心思一动,突然坏心思地推了推唐伯虎的手:“哎哎,你去看看。”   唐伯虎猝不及防,还没说话,就突然被人拉住了。   “原来是你想看啊,好好好,你长得可好看啊。”   “别害羞了,我们姑娘最喜欢你这样的读书人了。”   唐伯虎连连摆手:“我家中已有妻子了,不不不,我不是在骗人,真的。”   “这位公子想不想看一看。”有人转移目标,去看张灵,“你才二十对不对,我家姑娘二八,长得如花似玉,闭月羞花。”   “他没夫人。”江芸芸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又祸害张灵去了,“他单身!”   张灵眼疾手快,把江芸芸拉了过来,大声说道:“这是我们的解元,才十一岁!!”   江芸芸大惊失色。   “对,解元,未婚,长得可爱。”回过神来的唐伯虎和张灵联手把江芸芸抵在前面,“找他,找他。”   不仅那些仆人,连还未散去的读书人都来了兴趣,顺势都涌了过来。   “啊,你长得也好看,我们大少爷生了一个小孙女,如今也有五岁了,长得珠圆玉润,富贵圆润。”   “你就是解元,你也太小了吧!几岁了啊。”   “乐山!!”   “耕桑!!”   江芸芸吓得连连后退,大喊:“救命啊。”   乐山和耕桑连忙挤进人群中,把江芸芸提溜跑了。   那一边,顾幺儿凑上来,巴在他腿边,整个人都要拱进去:“我看看,真哭了啊,我看看,我看看……”   顾幺儿还没看到徐经的金豆豆,后脖颈就被人扯了出来。   “你又在起哄什么啊。”唐伯虎一边把人拉走,一边嘲笑着。“连名字也不认识,小文盲。”   顾幺儿气得直跳脚:“我认识我认识,我就是没找到!”   “别说话了,快走吧。”张灵简直是落荒而逃,衣服都凌乱了不少。   “等等我们。”耕桑跑得满头大汗,“马车呢,快快,上马车,先回家。”   江芸芸整个人被人抱着,头巾都被人扯没了。   一行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人群散了一半,榜前却还有一波人没有走。   “再给我仔细看看!!”江蕴大怒,“怎么会没有我哥的名字,怎么可能!你们看仔细了没有。”   仆人们后背冷汗直起,又慌忙地看了一遍,可这一次没人敢开口说话。   他们的大少爷没有考上乡试。   江蕴气得面色涨红,目光看向高高悬挂在第一个位置的名字,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哥没考中,这个贱种考上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个榜单有问题!有问题!”   仆人在衙役的警告目光中,慌乱捂住他的嘴,求饶道:“如何能说这些话。”   江蕴狠狠推开他的手,呼吸急促,死死盯着上首的名字,一脸不甘心。   “老祖宗说了,回去要先去找她的。”仆人安抚着,“大公子还这般年轻,如今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江蕴喘了好几口气,这才收回视线,恨恨说道:“回家。”   —— ——   一场乡试彻底落下帷幕,他们刚回家没多久,报喜的人就敲锣打鼓来了,徐叔很客气,三次报喜都给了大大的红包。   江芸芸的那次喜,甚至备了五百文铜钱在门口撒钱,一时间,门口欢笑声不断。   关上门没多久,未时刚过,门房这边就开始热闹起来,眨眼时间就被各种拜帖淹没了,甚至还有人不请自来,提着厚礼说要登门拜访。   这一群人都没经历过这么受人追捧的时候,在屋内面面相觑。   “这要怎么办啊?”徐经愁眉苦脸,“可不能一直这么高调,若是被御史看到了,十有八九是要挨骂的。”   “人越来越多了。”门口看戏回来的顾幺儿兴奋跑进来,“每个人都带了好多礼物,都说要见你们呢。”   “他们还说这个院子竟出了三个举人,还有一个解元!是风水宝地,还把自家小孩带过来了,还有说要买院子的!”   “一朝闻名天下知,我算是见识到了。”张灵笑说着。   江芸芸心态好:“让徐叔都推回去,就说我们准备会试了,一刻也不敢耽误,若是实在抹不开面子就请人来喝盏茶,喏,让我们这位交际花唐伯虎出门应酬,反正他没考试。”   祝枝山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   “那张梦晋陪我一起。”唐伯虎把张灵拉起来,死贫道不死道友。   张灵一口水也没咽下去,无奈说道:“你这是一点也不顾及我这刚落第的心啊。”   唐伯虎立马拿起袖子:“那你先哭两声,我给你擦擦。”   “我可是考了五次。”祝枝山安慰道,“你年轻聪慧,自然有大把的时间。”   “你也要哭。”顾幺儿眼睛一亮,兴奋凑过去,笑容灿烂,“你长这么好看,哭一个我看看。”   张灵看着小孩亮晶晶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长得这么丑,笑一个我看看。”   顾幺儿立刻不笑了。   “他骂我!”他扭头找江芸告状。   “他骂我!”张灵也跟着抱怨着。   江芸芸哎了一声,后退一步:“要不你们打一架吧。”   “还是先帮徐叔解决问题吧。”徐经小心翼翼说道,“这些人不走,我们现在门也出不了。”   “是啊,我还打算去找老师呢!”江芸芸跟着附和道。   “我也打算去信报喜呢。”祝枝山也一脸为难。   唐伯虎和张灵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气,一脸悲壮:“那我们去了。”   —— ——   与此同时,黎淳的客栈同样来了很多人。   “不过是小小成绩,如何能值得夸耀。”   “我平日里对他格外严格,戒尺都是握在手心的。”   “他素来读书认真,读书至今不曾休息一日,是他足够努力。”   “哪里能说是神童,他只是足够努力罢了,万万不是幸运可以说的。”   “他一向不爱出门,每日都是在家读书的,我手中也没他的文集,都在扬州呢。”   黎淳依旧是昔日同僚印象中冷漠严肃的样子,说话间连个笑意都没有,瞧着是一点欢喜之色都没有。   十一岁的南直隶解元竟完全不能引不起他的喜悦。   ——果然是冷酷无情黎太朴啊。   众人感慨着,一盏茶也没喝就被人赶走了。   等人走远了,内室走出金旻,坐在一侧,笑脸盈盈说道。   “总算都走了,晚上芸哥儿一定会来,今天我们去订哪家的饭菜好呢,他素来喜欢吃肉,北市那家酒楼做的炖羊肉就不错,清而不腻,猪肉也很好,蜂蜜炙烤,还有五花薄片,这家的酱牛肉做得很不错,再点两份蔬菜来,还有蟹黄汤包,芸哥儿爱吃面食,对了,还有幺儿应该也会跟来,他最爱吃甜食,到时候再去另买些甜点来。”   “哎,我与你说话呢。”金旻说了半天也不见黎淳有些反应,扭头一看,就见他脸上挂着笑,正出神发呆呢。   金旻失笑,拍了拍他的手臂:“刚才还一脸正直严肃,好似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一样,现在倒是笑得心都飞了。”   黎淳回过神来,一本正经说道:“我有什么好高兴的,他读书这么辛苦,得了举人是意料之中的,如今摘了解元,那也是如愿以偿。”   “嗯,毕竟是人家读书认真呢,和我们黎太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呢。”金旻阴阳怪气说道。   黎淳有点不服气,但又碍于面子,只好轻轻哼了一声。   说话间,外面传来敲门声。   “师娘,是我啊。”门口传来压低嗓子的熟悉声音。   黎淳眼皮子一跳。   金旻一开门,就看到好几个用布蒙着脑袋的人,站在门口畏畏缩缩,小心翼翼。   她一见就笑得不行:“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江芸芸等一行人飞快闪了进来,还快速关上门,随后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出不去!”顾幺儿大声抱怨着,“都是人,围住我了,还用糖葫芦骗我。”   师娘摸了摸顾幺儿圆鼓鼓的小脸蛋,一脸爱怜地哄道:“糖葫芦好!人坏!”   “差点把幺儿挤走。”徐经擦了擦额头的汗,“家里是彻底待不下去了,来的人太多了,徐叔把我们赶走了。”   那边,江芸芸快步走到黎淳身边,还未说话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黎淳看着她,神色镇定:“也算不负所学。”   “都是老师教的好!”她大声说道。   “也是你读书认真。”黎淳明显不吃她这一套。   “都是我老师悉心教导呢。”江芸芸继续用力夸道。   黎淳完全不带这顶帽子:“是你读书方法好啊。”   江芸芸苦恼,随后破罐子破摔:“那都有。”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道:“大家都有功劳,我和老师五五开。”   金旻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好不要脸啊。”顾幺儿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煞有其事评价着。   其余几人权当没听到,自顾自地站在一侧随意说着话,整理凌乱的衣服。   黎淳对她的小花招了如指掌,眼皮子也不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气:“按理,我们的江解元现在该有很多宴会才是,好端端来我这个老头子这里做什么?”   “想要老师请我吃饭。”江芸芸凑过来,眨巴眼说道,一脸天真无辜。   黎淳一口茶含在嘴里,忍不住抬眸去看自己的好徒弟。   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可是考了第一耶,难道不该庆祝一下吧!”   “那不是你请我吗?”黎淳问道,“而且我可是你老师!”   他特意强调着。   “可我没钱耶。”江芸芸肩膀一低,眼尾都耷拉下来了,好委屈地说道,“而且考了第一还要自己花钱嘛。”   黎淳想要去摸戒尺,手指一动又想起来这是在南京,戒尺不在手中,心中忍不住感慨。   ——好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啊。 第一百章   壬子年应天府的举子名单随着各大邸报, 很快就传入各大官廨,不少人看着那个解元的名字,忍不住都眯了眯眼多看了一眼。   “这一年,我怎么到处都能听到这个的名字。”有官员盯着那名字, 忍不住说道。   “这不是那个扬州小三元吗?不是说只读了一年书吗?”他身侧有人八卦凑过来, 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怪叫着, “难道真的是不出世的神童, 不然岂有这么厉害的道理。”   “是不是神童我不知道,不过那个小三元, 小解元也怪倒霉的。”有个扬州籍的官员也凑过来说着自己知道的小道消息。   “哦, 说来听听。”衙门内的十来个官员顿时来了兴趣,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侧首看了过来。   有个袖口打着补丁的年轻官员好奇说道:“我倒是听说他是扬州江家的庶子, 江家娶了曹家那位大小姐, 在扬州也算是大户了, 出生在这样的门户里, 还有什么倒霉的, 怕不是要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哪跟哪啊, 曹家养出来的人那里是好相处的。”扬州籍的官员连连摆手,压低声音, 一脸神秘说道,“我可听说那小孩拜师前,整个扬州城可是没一个人知道原来江家还有一个二公子的。”   “哇。”众人齐齐惊呼一声, “那怎么突然就冒头了。”   “只听说黎尚书致仕后去扬州收徒弟,也不知怎么在一群读书人中挑中了这个目不识丁的小童, 那日有个去拜师的人有一个我夫人表弟的同窗, 说那人连四书五经都没读过, 只会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说话也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而且瞧着只有七八孩童那般羸弱。”   “黎尚书自来就是慧眼识英雄的,你看看他之前教的徒弟,哪一个不是在朝中运道不错。”有人羡慕说道,“定是一眼就看到这位江解元的聪慧了,这才在人群中挑中了他。”   “不过我怎么听说一开始黎尚书致仕后原是准备回华容的。”坐在角落里,年纪大一些的官吏说道,“我看到他家的书都找人先一步装船送回去的,连仆人都说要回华容老家的。”   “哎,真的吗?”他边上的人好奇问道,“那为什么要去扬州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年纪大的官吏耸了耸肩,“不过黎尚书在扬州一无好友,二无旧缘,去扬州收徒弟确实很奇怪。”   “那怎么回事?”有人异想天开,“难道是梦中有仙人指引,扬州紫光照耀,这才去把人收过来。”   “贯珠,我可少看些话本吧,整日仙人指点,凡人修仙的,我看你都魔怔了。”   “你一个大老粗,可不懂!”贯珠愤愤说道,“这可是扬州很火的话本,叫什么玄幻呢,一传到南京就卖空了,我可是找了关系,花了钱才买到全套的。”   “别吵了,怎么说到话本了,这个江解元的事情还没说完呢。”有年迈稳重之人打着圆场,“怎么个倒霉法。”   “他之前院试的时候,碰到有嫉妒他的读书人,找了小混混去拦他,还有人不相信他能考出小三元,背后唆使去告他,结果自然查清真相了,那四个童生直接剥除功名,那个唆使的秀才,对了就是染料坊的那个周家,秀才功名没了,还流放了,父母不是意外碰到水贼死了吗。”扬州籍的官员继续说道。   “这处罚的有点重了,那个周秀才全家也太倒霉了。”有人惊讶说道。   “这次考试也不是意外碰到苏州卫抓贼被人堵在巷子口了,差点没赶得上考试。”那人摸了摸下巴,“还好千钧一发,踩着点过去的。”   “这么倒霉。”有人惊呼,“那他心态真好啊,经历这样的事情,还能发挥得这么好。”   “可不是,我可是看他这次乡试的所有卷子,写的实在好!考官太喜欢了,写了六十字的批语,要不是最多只能写六十字,我觉得那考官要兴奋得直接给他和一片文章了。”   “他那几篇判写的真好,条理清晰,援用贴切,更重要的是面面俱到,如此老练通达的判决,可不想一个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能做的。”   “还有他的策论,那篇关于强兵的,也写的很好,不过他直言要改兵制,倒是有些大胆。”   “我倒是觉得他大胆犀利,眼光远见,一开始太祖在各地设立卫所,军丁世代相继,给养全赖屯田,是为了减轻负担,充足兵员,可现在这个兵制已经跟不上了,不然哈密为什么还丢了,商户大量侵占土地,军卒连生活都无法保证,大批逃亡导致边境防御能力骤低。”他又举例道。   “你看南直隶这般很重要的地方,有成国公日夜督促,军饷土地都是牢牢握在手中,我们府尹就是多嘴提一句都要被骂的,如此这样,每年还是有人逃跑,不敢想象边境地带,偷懒耍滑,偷跑废田的人只会更多。”   “不对,苏州卫当时不是在巡逻考场嘛,怎么会突然跑去抓贼。”角落里那个年迈的官员冷不丁问道。   屋内讨论的气氛一顿,随后疑惑逐渐升起。   “可能是偶遇?”   “说不定也有骚扰考生的流氓,苏州卫们误追的。”   “哎,张钦不是说要调去湖广永州卫,带俸差操嘛,走了没,好久没看到他了。”   “还真是,我听说他乡试第二天就病了,后面乡试那几天都是副指挥主持的。”   “啊,这么倒霉啊。”   “冀,冀府尹。”有人猛地发现门口站着的冀绮,吓得一个哆嗦。   “我这刚来就听到你们聊得热火朝天。”门口,府尹冀绮背着手笑眯眯说道,“考试名单出来了,你们这群刷漆黄瓜也跟着激动啊,还不快去干活。”   众人摸鱼被抓了正着,那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各自散开,开始假装干活。   冀绮来是为了安排明日的鹿鸣宴:“贯珠,鸣芦,这事一开始就由你们负责,现在也由你们继续安排了,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的人数和位次千万不要弄错了。”   两人行礼齐齐应下。   “对了,这届有年纪小的举人,茶水也要备一下。”临走前,冀绮又多嘴吩咐了一句。   “多谢府尹提醒。”贯珠行礼说道。   —— ——   冀绮在衙署内逛了一圈,交代完事情后就回了自己的官廨。   府尹的官廨在内外院交接的小院里,若是熟悉的人一靠近就会发现,这里面多了不少仆人。   “可有说话?”冀绮见了管家后低声问道。   管家摇头。   冀绮脚步一顿,站在庭院前沉默了片刻:“走,我去看看他。”   管家哎了一声,愁眉苦脸说道:“王御史又来过问这件事情了,右佥都御史一向对地方吏治负责,若是迟迟没有决断,怕是要耽误您的前途啊,”   冀绮闷着头走路,也不说话。   两人很快就来到东跨院的一件小院,这小院被看管得严严实实的,守在门口的两个仆人见了人无声抱拳行礼。   冀绮挥了挥手,踏入院内。   正中的那间屋子被一把铁锁关着。   门口的仆人见人来了也不多话,直接开了锁。   屋内黑沉沉的,窗户都被蒙上黑布,屋内也没有给蜡烛。   冀绮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适应黑暗后这才走了进去。   一团黑影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   “今日出乡试名单了,你知道今年的应天府解元是谁吗?”冀绮淡淡问道。   那团黑影没有动弹。   “扬州学子,江芸。”冀绮也并不算等他说话,只是继续平静说道,“就是你和王兴准备拦截,公报私仇的江芸,黎淳的小徒弟,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年仅十一岁。”   那团影子似乎动了动,但那动静实在太小了,恍惚以为是门口吹来的风卷起了屋中的帷幔。   “真才实学考上去的,几位考官一致推选,没有任何手段。”冀绮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不是我吓唬人,我是很看好这位江芸的,就是明年参加会试,一个进士也不是问题。”   屋内传来衣服摩挲的声音,那个影子也终于有了变化。   ——那人抬起头来。   “武将的升迁本就艰难,比不得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去的进士,尤其是这样聪慧有能力的神童,神童自来就有承载国运的说法,这一下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神童,前头还有两个神童师兄当榜样,你猜他的仕途会不会比你,比我,比南京这官场上上下下的人都要顺利。”   那人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好似一块漆黑的,僵硬的石头。   “你已经错了一步了,何必再坚持下去。”冀绮叹气,“你在我这里七日,可有听到一丝动静。”   “那我能怎么办?”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一旦被揭发,扰乱考场,官吏加倍处罚,这身官服怕是要脱下了。”   “可命还在。”冀绮面无表情说道,“这事都察院开始过问了,这朝廷到底是官员的朝廷,内廷的手再大也越不过陛下,而陛下也不是任由宦官干政的人。”   “我没想到这事会这样。”张钦沉默片刻后,声音微微颤抖。   “谁能想到这事会这样呢。”冀绮意味深长说道,“你该知道的,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的。”   张钦整个人颓废下来。   冀绮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唐源就一点动静都没有。”许久之后,张钦小声问道。   “有一些动静,最近一直有人举报曹家欺下瞒上,缺斤少两等等。”冀绮淡淡说道,“你也是应天府老人了,曹家那位老太太什么手段你也是知道的,这些东西伤不得他们半点皮毛,反而让他们成了百姓口中被人针对的可怜人。”   “蠢。”张钦冷冷说道。   “是。”冀绮点头,“太蠢了,这样的人,若非借着同乡的关系,搭上了太监李广,别说来南京了,就是在任意一个地方都活不成现在这副狂妄自大的样子。”   张钦一脸颓然,知道自己是彻底走错路了,可已经上了贼船便也走不了了。   “如今应天府内到处有一则流言,是五年的一场大火。”冀绮的目光落在张钦身上,平静说道,“巡城御史张玮都有所耳闻,这几日一直在调查这个事情。”   张钦脸色狠狠抽搐了一下。   “我记得那日是你在夫子庙附近维持治安吧。”冀绮的声音倏地变轻。   “和我没有关系。”张钦咬牙切齿反驳道。   两人齐齐沉默着。   “你和他现在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事瞒不住了,他现在能把你推出去第一次,就能推出去第二次。”冀绮叹气,“他太蠢了,也太坏了。”   张钦呼吸逐渐加重。   “你我也算同僚多年,从成化丁未年任应天府府丞,再到南京太仆寺卿,如今我又成了应天府府尹,我是知道你的。”冀绮声音一软,无奈说道。   “你是个有本事的,从一个小小士兵,花了二十年的时候,到现在的苏州卫指挥,你也是不曾懈怠片刻的,每次大比都不肯忍让,应天府卫所之多,人员之复杂,人人背后都好似有一两个不得了的关系,可你一路靠自己单打独斗到现在,好不容易走到这个位置,却又被人借着母孝逼离,攀附唐源也属自保。”   冀绮声音惋惜:“你只要交代清楚,看在多年同僚份上,我自然会为你周旋一番,至少保全妻女性命。”   黑暗中的张钦身形微动,那身皱巴巴的衣服就轻轻跌倒微亮的日光下,随后他轻轻哽咽了一声:“多谢。”   —— ——   书房内,冀绮独自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曾说话。   管家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国公爷那边派人来问了,苏州卫不能一日无指挥。”   冀绮缓缓睁开眼,看着窗边一簇簇盛开的雪毬。   满树玲珑雪,一蒂白玉团。   被精心养护的绣球花开得郁郁葱葱,满堂繁花。   “过几日是不是陈守备的生辰。”他冷不丁问道。   “是。”管家点头,“但陈守备一直很低调,从不过生辰,每年连贵重礼物都不收,今年我们就打算按照惯例送点糕点坚果,今年应天不是书生多吗,我打算请人做幅画送过去,也能讨个彩头。”   冀绮的视线从花中收了回来,沉吟片刻:“再去送两盆花去。”   管家惊讶:“送什么花?”   “广东的佛手,半开的含笑。”   —— ——   “今年冀府尹有些意思,送了两盆花呢,长得真不错。”守备府,小太监殷勤捧着两盆花来到陈祖生面前。   今日放榜,陈祖生一向是不出门的,窝在家里晒晒太阳,好不闲适。   “冀绮这人最是古板,怎么突然想到送花这么文雅的事情。”陈祖生也不睁眼,只是懒洋洋说道。   小太监笑说着:“可别说,许是开窍了,送地佛手说是广东那边的,叫拳佛手,您瞧,握指合拳的,还有股淡淡的好奇特的味道。”   脸上带笑的陈祖生脸上笑意微微敛下,睁开眼打量着面前的黄色佛手。   “佛手一向有福寿的意思,这是祝您多福多寿呢,不过听说浙江金华的更有名,被称为‘果中之仙品,世上之奇卉’的金佛手,这冀府尹上道了,也没完全上道,怎么不送哪些来,不过这个广州的也挺好看的,长得真喜庆啊,这果实圆鼓鼓的,老祖宗打算放哪,这串可以挂果三四个月呢。”   小太监一个人说了许多话,才发现老祖宗没说话了,立马小心翼翼看了过去。   “老祖宗可是不喜欢?”他犹豫问道。   陈祖生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说还有一盆花吗?”   “说是含笑,冀府尹也是本事,从哪里找来半开的含笑啊,淡黄色,瞧着品相倒是好,到时候坐在庭院里,还能做花茶呢。”小太监捧着含笑,笑说着。   陈祖生伸手,摸了摸含笑的花瓣,笑说道:“这不是半开,含笑就是因为花开放时,含蕾不尽开所以才叫含笑,只是现在已经八月了,这个花期是五月了,倒是花费了心思。”   小太监奉承道:“您可是南京守备,捧着您也是应该的。”   陈祖生的手指拂过枝叶,随后又收回手来:“哪里敢让他们讨好,只怕一个个都是坑等我跳下去。”   小太监脸色大变。   陈祖生没说话,眉眼微微低垂,手指抚摸着袖口的花纹,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把佛手放到书房里,这株含香就种在那五谷轮回之地,也望他有个好归处吧。”   小太监迷茫了。   种厕所边上怎么还能有好归处,怕是再香也都熏臭了。   “我记得夫子庙边上有一家唱前朝小令很不错的戏班子。”陈祖生又说。   “哎,正是,如今应天府都是做傀儡戏的,还坚持唱小令的可就这一家了。”小太监笑说着。   陈祖生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就点一首白太素的庆东原作为开场,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这次也对外开放,让百姓们也听一听,散散喜气。”   “哎。”小太监刚起身,又听到老祖宗虚弱的声音。   “年纪也大了,晒了晒太阳就觉得晕得慌,今日起就挂牌谢客,谁来,都也不要打扰我。”陈祖生捂住额头,拧眉说道。   “哎。”年轻的小太监大惊失色,扑在他手边,惊慌失措,“老祖宗不舒服,可要请个大夫来。”   “蠢货。”陈祖生差点被拉了一个踉跄,收回手,面无表情说道,“滚下去。”   “哦。”小太监一手一盆花麻溜滚了。   —— ——   黎淳最后还是请了江芸芸一行人吃饭。   吃饭的位置就在客栈后面的小花园里,老板很是热情,甚至还贴心地锁了小院后门,唯恐有不识趣的人来打扰。   黎淳说了一番场面话,也知道自己坐在这里这群小辈不能开怀,就找了个借口,拉着夫人去了一侧下棋了。   金旻放下酒杯,不高兴说道:“我不要和你这个臭棋篓子下棋。”   “你怎么这么说我!”黎淳拉着人,不高兴了,“之前没人下棋,还说我棋艺大有进步的,和我下棋特别开心的。”   金旻语塞。   等大人们走远了,一群小辈这才放开了,唐伯虎和张灵先比拼喝了一坛酒,然后祝枝山和徐经开始对字,对不出来一杯酒,没一会儿两人也都喝了七八杯酒。   顾幺儿面前只有一碗奶酪,但他非常好奇地盯着四人的酒盏,只是脑袋每次凑过去的时候,就会被江芸芸无情地拉回来。   “你怎么不喝。”顾幺儿臭着脸,斜眼睨她。   江芸芸理直气壮:“我小孩啊。”   “可你是解元了!”顾幺儿大声嘲笑着,“解元还不会喝酒吗,很丢脸啊。”   “又没丢你脸。”江芸芸不为所动。   顾幺儿苦思冥想,最后只能撒娇请求者:“我就舔一口,一口!”   江芸芸冷酷拒绝:“不行。”   “我不喜欢你了!”顾幺儿大怒。   “那你今天先不喜欢吧。”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顾幺儿语塞,强调着:“都不喜欢了。”   “那你以后都不和我玩了?”江芸芸故作委屈地说道,“我可都是为你好啊。”   顾幺儿神色动摇,眉心紧皱。   “所以啊,按道理你今天也该听我的。”江芸芸话锋一转,格外和气说道,“因为我是为你好啊。”   顾幺儿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好狠狠咬了一口糕点。   “哎,想喝酒啊。”唐伯虎冷不丁凑过来,“哎,你唐哥哥啊,七八岁的时候就喝过了呢。”   顾幺儿挤出谄媚笑来:“唐哥哥,好喝吗?”   “好喝。”唐伯虎点头,随后一本正经激怒道,“但你没得喝。”   顾幺儿一连被人拒绝两次,心如刀绞,仰头就要哭起来。   祝枝山眼疾手快给他塞了一块糖果:“这个松子糖好好吃。”   顾幺儿眼泪要挂不挂,接过糖,看了看手心的糖,又看看唐伯虎手中的酒杯,然后塞了一把倒嘴里,委委屈屈地憋着嘴。   “这么一看,你这个小孩也怪可爱的。”醉醺醺的张灵也凑了过来,笑眯眯说道,“哭起来就怪可爱的。”   顾幺儿不理会这群坏人,跳下椅子朝着金旻走过去了。   “乖宝,怎么不吃了。”金旻伸手把人接过来,笑问道。   顾幺儿没好意思说自己讨酒没喝到,只是哼哼唧唧说道:“坏人,那边都是坏人。”   “那就不和他们一起玩了。”金旻笑着把人抱在怀里,“来,我教你下棋。”   顾幺儿走后,唐伯虎又围着江芸芸:“真不喝酒,明日你肯定要喝酒的,那可是鹿鸣宴耶,你可是解元,不喝酒,真的好丢脸啊。”   江芸芸抽了抽鼻子。   客栈老板送来的是米酒,一股甜甜的米香味。   “不喝酒应该问题不大。”江芸芸想了想,拒绝道,“我才十一岁,不会喝酒不是很正常的。”   “酒乃天地灵物,你这个天下第一神童却不喝,难道不觉得可惜吗。”张灵坐在她身边,袖子搭在她肩上,大红色的衣袖落满江芸芸的肩头。   江芸芸看着他明显醉了的样子,歪了歪头,用最无辜的口气说着最可怕的话:“你今日多喝点,明日开始我要为你制定读书计划了,这天下灵物你怕是要喝不到了。”   张灵脸上笑意微微一顿,随后立马抽身离开,独自一人找个地方喝酒去了。   唐伯虎在一侧看得拍案直笑,怂恿着:“治治他,我跟你说,现在就你能治住他了,我今日安慰了许久都一副无所谓的死样,哼,明明在意得很。”   江芸芸看着张灵寂寥的背影:“焉知非福,他会自己想通的。”   平日里的张灵哪有这么快就醉了,不过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再是豁达的人,也是会难过的。   唐伯虎醉眼朦胧,那双潋滟水光的眼眸笑脸盈盈:“虽说木已成舟,可不要小看我们张梦晋啊,明日,又是一条好汉呢。”   “你们少喝点。”江芸芸收回视线,对着祝枝山和徐经说道,“明日鹿鸣宴呢,可不能迟到了,等会喝碗解酒汤。”   祝枝山笑着点头,开始慢慢吞吞剥坚果,只是剥了也不吃,任由它逐渐堆起来。   很早之前,江芸芸就发现祝枝山有一点强迫症,焦虑的时候更是如此,比如此刻正认认真真地拨着没人吃的坚果。   徐经第一次喝酒,眼睛都直了,也没喝酒,只是坐着发呆。   他太高兴了,忍不住喝了酒,脑子晕得厉害,可脑海深处更晕的是,未来那条家中父辈从未走过的路。   唐伯虎见着三人都没意思,又不好打扰张灵一人借酒消愁,就半个身子靠在江芸芸伸手,抬头看着月色,一手随意拎着酒壶,一手高高举起酒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江芸,你这个肩比李白的梦想,要因为不会喝酒,瞧着是赶不上了。”   江芸芸笑说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走李白的路便行了,何苦成为李白呢。”   唐伯虎手中的酒盏微微一晃,随后扭头去看她。   江芸芸明明笑得和气,可眉宇间却又好似带着几分豪气。   他说着肩比李白,却又有着比李白更雄伟的野心。   唐伯虎突然大笑起来,把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对,你是江芸,你可是这大明朝独一无二的江解元啊。”   “这一杯,敬李白。”   “大唐的李白,往事如烟随风去,过去吧。”   “这一杯,敬江芸。”   “大明的江芸,未来绚烂万木春,过来吧。” 第一百零一章   鹿鸣宴的场地选了莫愁湖旁徐家别院中的莫愁水院。这里依山伴水, 亭台楼阁,典雅华贵,往来间的仆人婢女,轻声细语, 笑脸盈盈。   江芸芸作为解元, 穿了一身新衣服喜气洋洋站在第一个。   她来得早, 精神抖擞地在前院边上的花园里逛了一圈。随着时间的推进, 举人们也陆陆续续都来了,不少人虽不知道他是谁, 但一看那青葱一样的年纪就心中了然。   有人站在不远处谨慎观望着, 便有人好奇得上来打招呼。   江芸芸和谁说话都笑眯眯的,非常好脾气,不过若是有人故意来挑衅, 她那张嘴也是绵里带针, 刺得人面红耳红。   那些本抱着试探之心的人, 没一会儿就被人哄得屁颠屁颠走了。   顾清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见识了划水糊弄的场面, 看得直笑。   “你怎么不去找朋友玩?”江芸芸糊弄完一波人, 扭头,好奇问道。   “没什么好去的, 今日大部分人都是来认识新朋友的。”顾清打量了她一下,笑眯眯说道。“今日穿的这身衣服真好看。”   江芸芸开心地扯了扯袖子:“新衣服呢,那你怎么不去认识新朋友。”   顾清微微一笑:“这不是打算维系一下和你这个新朋友的关系吗。”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随后大笑起来:“走,那我们一起看看这个莫愁湖, 说是南京第二大湖呢。”   顾清嗯了一声, 慢条斯理跟在他身后。   “我的朋友没有考上。”他轻声说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 大人模样地跟着叹气:“我也有一个朋友没考上。”   顾清忍不住又笑,这次还笑出声来了。   江芸芸不解,用大眼睛睨了他一眼。   “实在对不起。”顾清解释着,“我已经许久没见我妻儿了,见你这般少年老成,便忍不住想起他们。”   “那你今年还回去吗?”江芸芸也不生气,好奇问道,“回一趟家再去京城也是完全来得及的。”   顾清摇头:“一来一回消耗甚多,京城租赁吃食还有交际都不便宜,所以不敢随意消费家中钱财。”   江芸芸哦一声,干巴巴安慰道:“那等你拿个进士回去,就是衣锦还乡了。”   “借你吉言。”顾清回过神来,“你明年还参加会试吗?”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们这批举人若是明年要参加会试的,府尹会安排我们一起上路,到了京城也可以住在应天商人的会馆,但会馆人员复杂,环境嘈杂,若是稍有闲钱的举人,都会和人一起另租一个小院,也能安静备考。”   江芸芸眨了眨眼,好一会儿叹气说道:“这事我要仔细想想了。”   顾清有些惊讶:“你的水平去参加会试可是绰绰有余。”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用大眼珠子黑漆漆地看着他。   顾清沉默片刻,随后了然一笑:“知道了,江解元。”   江芸芸抱着手臂,笑眯眯的,像一个白泥捏出来的小娃娃,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那这次我也算少了一个对手。”顾清故作庆幸地打趣着,“那会元的头衔我可就更有把握了。”   “解元会元,都不如一个状元。”江芸芸顺手摘了一朵湖边的大红小野花,递到顾清手中,“喏,状元游行上的小红花,你先拿着适应适应。”   顾清看着手心绵软小巧的小红花,小小一朵,却有足够艳丽。   “借你吉言。”他笑说着,把花小心翼翼放在袖中。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随后摆了摆手:“走了,也该进去了。”   鹿鸣宴承袭唐制,在贡举之时有“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讲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也就是说因为宴席上有人弹奏取自诗经鹿鸣的曲子,从而取名鹿鸣宴。   江芸芸入内后,还有一个谢座师的礼节,由江芸芸带领剩下一百三十四位举人一起行礼,礼官早早就盯上江芸芸了,因为她作为领头人,所以抓着念了好几遍要点,关键时刻万万不能出错。   院子边缘坐着一排乐师,自举子们陆续入内,就断断续续弹着雅乐。   上首坐着本次的监临官和主考官等人,内外帘的官员全数到场,府尹冀绮和通判等人坐在西面下首的位置。   等人齐后,乐声便换了一个调子。   有歌女悠悠唱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声音悦耳动听,悠远古朴,好似当真听到了先秦时代传来的缠绵歌声。   第一遍鹿鸣歌声结束,礼官就示意江芸芸就起身带人行礼,一百三十五人齐齐行礼,随后齐声和歌。   轻柔妙曼的歌声,朱弦玉磐的乐声,郎朗读书声在八月不曾消散的暑气中由散到密,最后缓缓交缠在一起。   一首鹿鸣也不过是念前面四句,念完之后,江芸芸带头行礼,谢座师。   上首的主考官王鏊和杨杰勉励了几句,对着几个印象深刻的人又提了几句,江芸芸自然不出意外第一个被点了出来。   “早就听闻你年纪不大,倒也没想到是这般小的神童。”王鏊摸着胡子说道,“你的文章瞧着有曾子固古雅、平正、冲和的风格,平日里可有看他的文集。”   江芸芸点头:“南丰先生廉洁奉公,勤于政事,关心民生疾苦,正是学生榜样。”   王鏊点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你年纪轻轻有如此志向,当真是少年英才,望你今后谦逊正直,勤勉务实,不负所学。”   随后顾清等人也被考官们一一点了出来。   王鏊似乎格外喜欢顾清和祝枝山。   杨杰好像对吴江的盛应期和苏州昆山的陆伸格外兴趣。   江芸芸站在前面发着呆,脑袋倒是非常八卦。   队伍中间的徐经因为名次不上不下,却没有被点出来,不免有些失落。   府尹冀绮笑着岔开考官和学生们的叙述:“也该敬酒了。”   “是了,聊得实在尽兴。”王鏊意犹未尽,“还有诸多学子来不及了解呢。”   “等走了礼节,自然可以继续。”冀绮笑说着。   “正是,还是不要耽误了。”巡按御史王存忠也跟着说道。   江芸芸便乖乖带着学子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侍女送上酒水和食物,酒是当场倒的,浓郁的酒香很快就在空气中弥漫,江芸芸的视线倒是一直黏在送上来的糕点美食中。   糕点都是做成讨彩头的样式,最常见的就是定胜糕、状元糕和广寒糕,还有几个她也没见过,只是模样瞧着好看。   最令她惊讶的是,这几盆菜中竟然真的有红烧鹿肉!   “祝各位举人在会试取得佳绩,一举夺魁。”府尹冀绮举杯说道,“共饮此杯。”   江芸芸见众人都举了起来,也跟着举了起来,她是打算沾沾嘴皮子敷衍一下的,结果眼尾往下一瞟,发现他这盏里竟然是茶水!   浅浅的茶香,入口回甘,是好茶。   江芸芸一饮而尽后,笑眯眯想着。   鹿鸣宴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诗词唱和。   上位者要赞誉贡人,下位者要夸耀儒风。   总体而言,所有诗句不外乎夸耀当地教育、预祝举人们进士及第、夸赞地方官推行儒学教化等。   江芸芸早有准备,一点也不慌。   “你的诗还需要多加进步啊。”上首的王鏊笑说着。   “但你的文已经极好了。”杨杰打着圆场,“鞭辟入里,发人深馈。”   隔壁的王存忠睨了王鏊一眼。   “那句‘文章小技赋凌云,琴台道心策初心’,我倒是觉得不错,平易浅显,却又清新动人。”他笑说着。   王鏊闻言,笑了笑没说话。   江芸芸眼皮子一动,敏锐察觉出不对劲,立刻把自己准备说的场面话咽下去,站在这里装死不说话。   “坐吧,让士廉来吧。”府尹冀绮也不想这群京城来的人耽误自己的鹿鸣宴,火速岔开话题。   鹿鸣宴一向是群贤毕集,逸民来会的盛况,热热闹闹开始,开开心心结束,当真是宾客尽欢。   江芸芸吃了一肚子的瓜,婉拒所有人邀约,火速跑到老师的客栈,也不殷勤地敷衍两句,反而趴在他的桌子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黎淳对此视若无睹,只是自己练字静心。   江芸芸在他面前墨迹了一会儿,又不肯走。   黎淳被人盯得难受,收了笔后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在鹿鸣宴吗?”   “放了!”江芸芸说道,“他们其他人要去别的地方喝酒,我就一个人回来了。”   “你年纪还小,不着急喝酒。”黎淳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但还是待在桌子前不肯走,只是用眼巴巴的眼睛看着黎淳。   黎淳一眼就看穿她一肚子话,偏也不主动问,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问题:“你可有想过明年会试?”   江芸芸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老师觉得我要去考吗?”   “你想去考吗?”黎淳反问。   江芸芸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想。”   “为何?”黎淳惊讶,“你现在名声之大,你怕是身在其中还不清楚,若是这次趁热打铁去京城考试,未必考不中。”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问道:“那我这次能考上会元吗?”   黎淳眼皮子微动,打量着面前看似小心翼翼,但神色却又格外认真的人,吃惊说道:“你还真打算六元及第不成。”   江芸芸抿了抿唇,坚持说道:“我想试一下的。”   黎淳沉默:“那你还需要在精进几年。”   他顿了顿:“我其实也不想你这么早去考试。”   江芸芸不解:“为何?”   “一来你年纪小,太早入官场并非好事,二来如今京城时局不稳,你又太过盛名,并非好事。”   江芸芸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可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了。”黎淳见她如此,忍不住摇头叹气说道。   江芸芸大惊失色:“你要把我赶出师门!”   正在整理棋谱的金旻忍不住笑了起来。   黎淳眉心忍不住跳了跳,最后还是拿起一侧的书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的脑袋整日在胡思乱想什么。”   江芸芸挨了一顿打,顿时蔫巴下来。   “我是觉得,你或者可以去游学。”黎淳看了她一眼,“你若是不作出大逆不道的事,我怎会赶你出师门。”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眯眼打量着面前之人:“你,最近没惹祸吧。”   江芸芸无辜瞪大眼睛:“没有哦,我都在好好读书。”   “你在南京也有一个多月了,可有掺和到什么事情上?”黎淳不放心问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随后用力摇头:“没有!”   ——徐家的事情,她可一点也没掺和。   传单是张灵写的,忽悠人是唐伯虎,军营是顾幺儿去的,送礼是徐经干的!   ——清清白白江芸芸!一点坏事也没干!   黎淳仔细打量着她。   江芸芸一脸正气,任他打量。   “那苏州卫为何盯上你?”还是金旻不为所动,淡定问道。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我不知道啊,但是他们说了句曹家,是不是曹家嫉妒我啊。”   黎淳被这事抓回注意力:“曹家在应天根基深厚,你确实要避一避。”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服气。   黎淳叹气:“你少给我犟嘴,听得我头疼。”   “那我到时去哪里游学啊。”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希哲他们明年要去会试吗?”黎淳问。   江芸芸点头:“他和衡父都打算去试试水,看看自己的水平,梦晋打算闭关读书。”   “梦晋的那张卷子我看了,他不改一下性子,科举之路怕是艰难。”黎淳说道,“若是有空,你便劝一劝,愤世妒俗改变不了任何问题,只有走到那个位置上,你才有机会。”   江芸芸点头。   “你也跟着他们去京城看看吧。”黎淳沉吟片刻说道,“应天府和顺天府一南一北,文风差别极大,你先在京城呆几月,待我仔细想想你的去处。”   江芸芸嗯了一声,嘴甜说道:“谢谢老师。”   黎淳看了她一眼:“你若是无事,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江芸芸没走,磨磨唧唧站在他面前。   黎淳没说话,江芸芸抓耳挠腮。   “我今天去鹿鸣宴了。”她大声强调着   黎淳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里面好多人!”她又夸张比划了一下。   黎淳提笔开始练字。   “哎,主考官和监临官好像有问题。”她见老师完全不被诱惑,只好主动凑过去自己说了出来,“别苗头的那种。”   黎淳下笔的手一顿。   “你说的是王守溪和王亹斋?”黎淳问。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淳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那看来京城是真的有大风波了。”   江芸芸一脸好奇:“怎么了!京城怎么了!”   “你的事看来马上就能了结了。”黎淳神神秘秘说道。   “什么事?”江芸芸想了想,了然,“是那个张钦的事情?”   “所以你还是别的事?”黎淳冷不丁反问。   江芸芸一个激灵,连连摆手。   黎淳见状,冷笑一声:“你最好真的乖乖读书了。”   “自然是好好读书了,不然哪来的解元啊。”江芸芸殷勤说道,“我给老师研墨吧。”   “也不知楠枝考得如何?”一侧的金旻叹气说道,“怎么信件还不来。”   “武昌到南京最快也要五天。”黎淳说,“不必着急,乡试若是考不上,我打他的时候,你可不要拦着。”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有话要说?”黎淳反问。   江芸芸硬着头皮,给可怜的楠枝辩解着:“读书不能靠棍棒的。”   “你倒是为他着想。”黎淳淡淡说道,“你也少担心他了,毕竟若是让我打听出,你这一个月在南京做了什么,我到时候会连你一起打。”   他幽幽说道:“你看我棍棒下能不能教出好学生来。”   江芸芸只好含泪跑了。   ——老师好凶! 第一百零二章   江芸芸火急火燎出了老师的客栈, 在主路闲逛,见了感兴趣的店铺就进去看一看。   她打算在去京城之前回扬州一趟,毕竟周笙好久没见了,而且去了京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得要把她们都安顿好, 再加上写回去的信也一直没回信, 想着是不是周笙不认字, 又或者江渝这个半吊子不会回信,所以还是亲自回去看一下才放心。   南京比扬州还要繁华, 除去本土的东西, 市面上各种海货也不少,就连耍货都比扬州的要更五花八门一点,也更加精美。   江芸芸看得眼花缭乱, 看什么都觉得喜欢, 最后选了一家门面不大的首饰店, 打算给周笙和江渝买点首饰, 既好看, 关键时候也能卖了多笔钱财, 用来保身。   “您瞧瞧这个碧玉簪,这个玉在阳光下的水色, 您看看,多好啊。”   “您喜欢白玉,这个兰花簪也不错的, 摸上去是不是格外润泽。”   “小公子打算送给谁?”   “送给长辈那是再合适不错了,端庄大气, 一根只要三十两呢, 若是两个都要, 那我再送你一根祥云桃木簪,这个桃木簪我买卖可要二两银子的。”   江芸芸脸上笑容微微一敛。   ——这价格也比扬州贵许多!   老板心细,立马察觉到她的为难,但脸上热情的笑容依旧不减,只是话锋一转,立马介绍起其他东西来了:“若是不喜欢,我这边还有掩鬓,您瞧这一对,用银打的流苏,别看小,花样可不少,一对只要十两。”   “这个花头簪,不像刚才的簪子那么大,这些都是发髻上点缀用的,这一套没什么花纹,就上面点了一点钿,你若是想要精致一些,就这套,头顶都有一朵小花的样式,梅兰菊都有,这一套也才八两。”   “又或者这对耳环,您仔细瞧瞧这个装饰,这个可是最近很流行的蜻蜓头,应天府这边的小姑娘人手一个呢,边上还有小小的草叶做点缀,边上这一圈可是金丝,这个贵一些,一对要十两。”   江芸芸眯眼看着那一圈金丝,虽小但有,不过样式活泼生动,确实比扬州的要更好看精致一些。   “小公子可有喜欢的?”老板笑脸盈盈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这个耳环包起来,还有刚才那个碧玉簪也包起来。”   她说完顿了顿,看着老板不好意思眨了眨眼:“我买了两样,那个祥云桃木簪还送不送啊。”   漆黑的大眼珠子水汪汪的。   老板被她一盯,嘴边拒绝的话便也跟着咽了下去。   “行吧,看在小公子年纪这么小却这么有孝心的份上。”他笑了笑,“送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大声夸道:“老板大气,谢谢老板,祝老板发财。”   “真是嘴甜。”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动作麻利地给人包上首饰,“小公子去边上坐坐,那些糕点都是可以吃的,早上刚买的,是好的。”   江芸芸也不客气,麻溜爬上一张椅子坐着,小腿晃来晃去。   老板站在柜台后闲聊着:“这个碧玉簪我给您放在这个好看点的盒子里,再给您印个花,拿出去也好看,夫人一看,还不是心花怒放。”   江芸芸一看那盒子,明显比刚才看的素木盒子高了一个档次,盒面上甚至还雕刻一支牡丹花纹的样式:“谢谢老板。”   老板听得眉飞色舞,笑得合不拢嘴:“小公子是来陪家里人考试吗?”   江芸芸腮帮子鼓鼓的,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考上了没?”老板又问道,“来来,您看看,这个花结打成这样行不行。”   “考上了。”江芸芸伸长脖子看了看,随后笑眯眯说道,“打得真好看。”   “好嘞,您喜欢就好。哇,真厉害啊,考上了啊,说起来,您见过这次我们应天府的小解元吗?才十一岁呢,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呢。”   江芸芸没说话,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圆滚滚地看着人。   “哎,想来是没见过的,人小解元多金贵的人啊,想来现在在各大宴会应酬呢,哪有时间来逛街,而且他想要买这些个首饰,多的是人送,可不会来我这个小店呢。”老板叹气,可很快又兴致勃勃介绍着。   “虽说我的东西不是什么京城大师,南京巧手做的,也没有镶嵌什么海外珍宝,但这些首饰可都是我娘子带着几个娘子姑娘一起做的,您看看,这样式多好看啊,我每一个都瞧着好喜欢,若不是看您可爱,我才不会贴一个祥云桃木簪给你嘞。”   他挥了挥手,得意说道。   江芸芸自然是连连点头,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冒出来。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没多久就看到一辆马车飞速从自己眼前闪过,速度之快,甚至看不清马车上的人。   江芸芸惊讶地睁大眼睛。   “应天府处处都是贵人。”老板睨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神色镇定,站在台子后只是了一口气,“所以小公子等会一个人回家,一定要靠边走,小心被这些贵人撞了,严重的可是会被撞死的,便是没死也要伤残,遇上脾气不好的,还要挨顿打的。”   “这不是草芥人命嘛。”江芸芸不悦说道,“御史都不管嘛。”   老板看了小孩义愤填膺的脸,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人命贱啊。”他幽幽说道。   江芸芸语塞,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那是他们的问题,如何归罪到自己身上。”   外面,路上不少人受了惊,等马车走后才回过神来,不由破口大骂。   “别骂了,没看到吗,这是曹家的马车。”有人眼尖看到马车上的标记,连忙劝阻着。   众人听说是曹家的,脸上愤愤的神色也只能堪堪压下。   “曹家的马车就这么嚣张吗!”那人还是不爽,大骂道,“呸,火急火燎的,死人了,忙着出殡吗……啊!”   一只摊贩上的面具被人取了下来,狠狠扔峙到那人身上。   那面具分量不轻,敲在人脑袋上,直接砸得那人后脑勺流了血。   面具重重摔在地上,磕坏了一个角。   街面上安静了片刻,随后发出尖锐的慌乱声。   江芸芸一惊,立马跳下椅子跑到门口张望着,一向镇定的老板把台面上的东西往暗格里一放,然后也跟着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看热闹。   两人一左一右挤在门口,好奇看着外面。   “你咒谁。”江蕴脸色阴沉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神色阴郁得注视着刚才出言不逊的人,   那人眼前一阵接一怔的发黑,刚一睁开眼,就看到自己被人团团围住。   “你有病啊!”那人大骂,“我又没说你。”   “那你说谁,那你骂谁!”江蕴眼睛发红,恶狠狠盯着那人。   人群中有人认出江蕴的身份。   毕竟江蕴在南京也算出名,曹家那位大小姐的小儿子,脾气不太好,自小就会和各大商户的公子起争执,有些靠山,可从来没吃过亏。   那人本就有错,此刻听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更是心虚。   “咳咳,你怎可口出恶语,也怪不得江公子会生气,还不给江公子道歉。”有人缓和气氛,对着那人眨了眨眼。   那人捂着脑袋,嘴巴微动,可还未说话,就听到江蕴冷静的声音。   “我不用你道歉。”他说。   那人脸色一喜。   “因为我要拔了你的舌头。”江蕴冷笑一声,“大中午给我找晦气,我不高兴,谁也别想好过。”   人群哗然。   “这,今日好歹开鹿鸣宴……呜呜。”有年轻人刚开口就被人捂住嘴巴。   江蕴脸色更差了,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又看着捂人嘴巴的中年人,呼吸逐渐逐渐急促起来。   “三公子,把这人的舌头拔了就算了。”江家的小厮见状,立刻上前小声劝道,“大公子还等您呢。”   “是啊,不是说要偷偷给大公子买个奶酪渴水嘛,可别耽误了,等会大公子醒来一见到,一定很高兴。”   江蕴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好好的一张嘴可不能胡乱说话。”江家小厮围了上去,为首那人拔出腰间的匕首,“今日拿你一条舌头,也是给你一个教训。”   那人吓得直接瘫软在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   “饶了我吧。”   他涕泪纵横地哭喊着,那小厮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之人,淡淡说道:“我家公子至少还留你一条命,已经是格外仁慈了。”   人群有人不忍直视扭过头去,也有人愤愤不平,却又不敢掺和进来。   “哎,真是倒霉,南京城谁不知道这位江小公子和大公子关系极好,别人就是不小心冒犯了一句都不行,更别说现在还诅咒他了。”首饰店的老板叹气。   江苍没考上的事情,还是昨夜乐山悄摸摸和他说的。   ——“我特意看了两遍,没看到大公子的名字。”乐山的声音忍不住带着雀跃。   江芸芸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却没有高兴,只是脑海中蓦地想起那道消瘦的背影。   江苍,实在太瘦了。   “大概又是病了。”门口的老板也不敢看下去,只好转身回了自己的柜台,继续说道,“这大公子的身子是真得差,听说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应天最大的几家药店的补品一般都是给曹家买去的。”   “曹家老夫人每年九月三十日,药师琉璃光如来圣诞给这个外孙在大报恩寺点油灯,一盏可就要白银一百两呢,一点就是九盏,听说还在寺庙中供奉着大公子的长明灯呢,那可不便宜,按日算的,大公子的那盏可是常年点着的,老夫人每年都还要亲自去添油。”   江芸芸眨了眨眼:“老夫人对他还挺好。”   “可不是,比亲孙子还好呢。”老板点头,“听说这位大公子在南京的衣食住行可都是老夫人亲自照看的。”   江芸芸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到有人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便连忙扭头去看。   那人没逃出江家的包围圈,反而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头破血流,瞧着好不凄惨。   “哎,不过那小厮有句话说得对,小公子也就是拔人舌头,若是碰上那些伯爵侯爷家的孩子,直接让你把命交代在这里,那也是有的。”   “难道就不会有人告他们?”江芸芸惊诧。   老板失笑,看着面前的小孩,轻声说道:“告,告谁?自己审自己吗?能赔点钱就已经是仁慈了。”   “救命啊,救救我。”外面传来凄厉的喊声。   “可他杀了人啊。”江芸芸坚持说道,“按照大明律杀了人就是要受罚的,致人身亡的,主犯斩刑,从犯若是有动手,则同为绞刑,若是没有动手,则要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救救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给您磕头了,不要,不要……呜呜……”   老板没说话,只是岔开话题说道:“进来坐吧,咱们老百姓还是少掺和这件事情。”   江芸芸沉默了。   “我们应天府虽说不是天子脚下,但也是太祖待过的地方,我们老百姓惹不起的人太多了,平日里一定要谨言慎行,才能平安度日。”老板碎碎念着。   “这些事情见怪不怪了,至少还四肢健全,不算断了他的生路。”   “我们普通人一定要明哲保身才是。”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了。   江芸芸听得眉心紧皱,然后朝着外面跑出去。   老板大惊,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跑了出去:“哎哎,小公子,小公子!别去啊。”   “江蕴!”江芸芸站在人群外,大喊一声,“你今日伤了人,来日就会有人借此事弹劾江苍。”   江蕴一听那个熟悉的声音,一把推开人,果不其然看到江芸芸站在不远处的位置。   他穿着新衣服,带着方巾,站在人群中熠熠生辉,成了一个规矩的读书人,和以前那个胆小懦弱,一声不吭的江芸完全不一样。   他变了,变得格外刺眼。   “好啊,你还敢在这里,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江蕴见了她,彻底被激怒了,暴怒说道,“给我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你抓我也没用,我明日还要去谢座师,少了我这个解元,这事可就真的闹大了。”江芸芸镇定说道。   追着出来的老板震惊在原地。   “你到现在还只会这么意气用事嘛,若是以后江苍考上举人,有人借此弹劾他,剥夺了他的功名,可都是你拖的后腿,这就是你和他的兄友弟恭嘛。”江芸芸冷静地看向江蕴,继续说道。   “这人刚才确实说了错话,但事情的起因也是你们在闹区疾驰马车,大明律明确规定:凡在街市、镇店驰骋马车者,致人受伤,较斗殴伤人减一等,也就是说至少要笞二十,若是致人死亡,则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江蕴冷笑一声,不屑一顾。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平静说道:“你觉得无所谓,是因为事情还没走到有所谓的那一步,便是再清白的人来到这世上都会被有心之人攻击,从而落不得好,可别说你现在一团乱账,满身筛子,简直是给江苍抹黑。”   江蕴气得要冲上来揍人。   江芸芸咳嗽一声,举起手来,看向那个小厮:“我是解元哦。”   那个小厮眼疾手快把人拉住。   “大公子还等我们回去呢。”小厮苦着脸说道,“把事情闹大,传到大公子耳边,大公子又要生气了。”   “难道就任由他在我面前颐指气使,他不过是一个贱种,若非我娘大度,他们母子三人早就不知埋在哪里了,现在也敢爬到我头上来了。”江蕴愤怒地瞪着江芸芸。   江芸芸不再和他说话,只是看向被人压在地上的人,脸颊不知被扇了几个巴掌,肿得吓人。   “下次说话也注意点。”江芸芸上前看着那人,叹气说道。   几个仆人看着她,面面相觑。   江芸芸摸了摸脸,笑眯眯说道:“我,解元,要是不小心倒在地上了,你们等会就要开始想明年要在哪里过年了。”   仆人们一个激灵,下意识让开位置。   江芸芸把人扶起来:“逞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   那人哭得不行,一个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混着脸上的血水,瞧着更是可怜。   江芸芸把帕子递了过去。   江蕴气得不行,却又被人死死拉着。   “算了算了,从长计议。”   “先回家先回家,我们都记着呢。”   “大公子,大公子啊。”   江家小厮眼看人越来越多了,只好连哄带骗像要把人带走。   江蕴气得脸都红了,目光落在江芸芸身上,最后落在那个差点失去舌头的男人身上。   “我记住你了。”他冷冷说道,随后转身离开。   那人吓得颤颤巍巍,手中的帕子都差点掉了,嘴里神经质一样碎碎念着。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就是小解元江芸。”众人好奇围了过来,“你和这个小公子什么关系啊?”   “鹿鸣宴结束了?你怎么没去喝酒?”   “你真的只有十一岁吗?”   “我不会喝酒,我在逛街呢。”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要回家了,你们也散了吧。”   她背着手,溜达走了人群,回到那个首饰店里,却发现老板不见了!   ——哎,老板呢。   “天啊!小解元在我店里买东西!”外面突然传来尖锐暴鸣,“来我家!!在我家!!”   江芸芸扭头,只看到老板在路面上手舞足蹈,抓着人就说:“小解元在我家买东西!”   “没选其他家,就来我家,说明什么,说明我家风水好!”   “买了两个,两个啊!!说明我家东西好!”   江芸芸沉默,随后不得不咳嗽一声:“老板!”   首饰店老板回过神来,同手同脚走过来,脸上笑容更加殷切了,声音几乎能掐出水来:“小解元。”   江芸芸打了一个哆嗦,连连摆手:“你快把东西包给我。我要回家了。”   “好好好。”老板一边说着话,一边眼珠子好像黏在他身上一样拔不开,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   江芸芸只好目不斜视,专心看着自己买的两样东西。   “这东西我送你。”她掏钱的时候,老板连忙说道。   江芸芸摇头,坚决说道:“不行,要付钱。”   她把银子推了过去。   “那我把那个白玉簪送给你,就当沾沾喜气。”老板又说道。   江芸芸摆手,拎着东西,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啊,是解元啊。”老板一脸痴迷地看着她的背影。   “怪不得我一看到他就觉得与众不同。”   “神童就是神童,背影都带光的。”   门口的人一等人走了,就立马有人挤进来说道:“哎,神童刚才买了什么啊,我每个都要三个!”   “我也要我也要。”   “这糕点是不是他吃过了啊,说吧,多少钱!”   “给我留一块,我家小孩马上就要读书了。”   原本小小的店铺瞬间挤满了人。   “这个江芸早早就听说是个刺头。”不远处的酒楼上,有一个穿红戴绿的年轻人不屑说道,“江蕴那个小霸王就是年纪太小了,不经事,要是有人给我这么下不了台,我自然是要当场打死的,管他是谁,免得这些刁民也敢爬到我头上撒野。”   “自然,徐大公子在南京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谁见了不得规规矩矩听您的啊。”有华服男子狗腿子说道。   “哼,今日还用了我家的地方,我一想到我那地方让这些人用了,我就浑身难受。”那人嫌弃地拍了拍袖子,“也不知道我爹怎么想的,这些读书人最是令人恶心了。”   “读书人自然是难缠的,可小恩小惠就能收买啊,国公爷这可是放长线钓大鱼啊,礼贤下士,这些读书人还是乖乖听话。”   年轻人还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去安慰安慰江蕴,这个小可怜,哥哥没考上就算了,还病了,他出个门还要被人气受,真是够倒霉的。”   “哎哎,大公子,徐大公子,你且留步啊,曹家这几日还是少去吧。”那华服公子连忙把人拦住,“曹家最近惹上大事了,也不知怎么和唐源对上了,还是少去为好。”   徐鹏举大吃一惊:“唐源这每年吃了曹家多少供奉,怎么就对上了。”   那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徐鹏举冷笑一声:“太监这群东西就是翻脸无情,自己没用,还打算拖人下水。”   “但京城毕竟还有他们的老祖宗在呢,估计这次又是雷声大雨点小,破一破油皮的事情。”那人笑说着。   “哼,这些太监首尾相连,闹得南京鸡犬不宁的。”徐鹏举呲笑一声,摇了摇扇子,慢悠悠出了门,“我徐某人相见谁,还要看那些太监的脸色,笑话,我偏要去江家见见江蕴那小可怜。”   —— ——   这事很快就被江芸芸抛到脑后,却在某一天晚上,唐伯虎三更半夜不睡觉,神神秘秘摸到他屋子里:“你知道嘛,唐源完蛋了吗?”   江芸芸一时间没想起唐源是谁。   “有人把他这几日在南京做的坏事整理出二十条罪证,弹劾他了。”唐伯虎继续说道,“陛下下旨把人关起来了。”   “这么突然?”江芸芸惊讶,“不是说他背后有人吗?”   “内阁那边突然在朝廷上发难的,太监手再长还能伸到朝廷上不成。”唐伯虎说。   “那有判刑吗?”江芸芸又问。   唐伯虎坐回原位,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去找你老师打听打听。”   “那个张钦有消息吗?”江芸芸又问。   “就你们开鹿鸣宴那天他就被抓了,说是玩忽职守,现在也没听到后续消息。”唐伯虎又说,“那人当初拦着你,现在也是罪有应得。”   江芸芸撑着下巴,好奇问道:“那曹家怎么好好的。”   唐伯虎和她大眼瞪小眼。   “那你去曹家门口问问。”他出着馊主意。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怎么不去打听打听。”   “我这身边都是穷酸书生的,能知道什么,我这个还是今日赴了魏国公的小儿子的宴,那小公子爱慕我这个才子,开了桂花宴,请我过去,我才听到此事的。”   “说起来,你知道江蕴和那个魏国公家的大公子关系不错吗?”唐伯虎问。   江芸芸摇了摇头。   “怪不得曹家生意做的这么大,家里也没个做官的,也不会被人欺负。”唐伯虎摸了摸下巴。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推搡了几下:“行,我知道,我要睡了,你走吧。”   唐伯虎坐在位置上不动弹:“你就不表示表示,我大晚上还惦记你。”   江芸芸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迷迷糊糊说道:“那我今日给你出一套要卷子,谢谢你大晚上这么好精力的骚扰我。”   “好狠毒的人啊。”唐伯虎大吃一惊,“折磨张梦晋一人不够,还要害我。”   江芸芸把人推走,随后关门睡觉了。   ——这些大人的事情,和她这个清清白白江小芸有什么关系!   —— ——   “还是你这个徒弟有本事。”客栈内,王轼笑说着,“连成国公都打好关系了,听说这几日应天府到处都是京城的信使,他却闭门不出,那些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人愣是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找到。”   “陈守备也没说话?”黎淳惊讶说道。   “说是身体欠佳,生辰那日都没见客呢,家门口戏台上的曲子也没听呢。”王轼说道。   “那魏国公呢?”   “你还不清楚他,他素来明哲保身,哪里会掺和到这里,远远闻见味,连带着家中子弟都约束起来了,而且他可是成国公女婿,哪里会和老丈人打擂台。”   王轼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事冀府尹也不想牵扯到科举,所以就想快点结案,张钦的罪名我看是定下来了,只唐源到底是内侍不好由府尹判决,大概率是押解回京,不过我瞧着唐源虽不丢了性命,但小守备的位置也待不下去了。”   黎淳点头。   “怎么样,你徒弟的仇算报了吧。”王轼促狭说道,“你这人可真是护短。”   黎淳没说话,只过了一会儿又突然说道:“你刚才说他和成国公打好关系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知道?”王轼惊讶说道。   黎淳微微一笑,和气说道:“略有耳闻,但知道得不算清楚,还请用敬仔细给我讲讲。”   王轼就把江芸芸带着顾仕隆去军营门口的事情解释了一番,还多嘴了一下南京城的流言:“徐家这次处理得极好,我瞧着也是有人指点啊。”   黎淳面无表情听着,轻笑一声后伸手摸出一根竹条,甚至掏出白布打算擦一擦。   王轼惊讶问道:“这是哪来的?”   “前几日一直跳眼皮,瞧着是有人皮痒了。”黎淳说,“特意找的。”   “那你这又是在做什么?”王轼又问。   “擦得光滑点,打人疼一点。” 第一百零三章   江芸芸的那一顿打拖到三日后, 她溜溜达达过来,打算问老师什么时候回扬州时,结果迎面而来就是一根竹条子。   她连滚带爬去找师娘避难,大声嚷嚷道:“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怎么要挨打啊。”   黎淳冷笑:“你清清白白带着顾仕隆去军营门口做什么?”   “幺儿自己要去找人切磋的, 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可没有关系。”江芸芸理不直气也壮得地反驳着。   “那突如其来的传单又是怎么回事?”黎淳又问。   “谁知道呢, 也许有什么正义之使呢, 比如张灵啊,唐伯虎啊。”江芸芸眼神开始躲闪。   “徐家处理唐源的办法, 瞧着是有高人指点。”   “啊, 说明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啊。”江芸芸竖起大拇指,毫不客气地夸道。   黎淳和她四目相对。   黎淳面无表情地拿着竹条子。   江芸芸一脸心虚地缩了缩脑袋,随后悄悄戳了戳师娘的肩膀。   金旻咳嗽一声, 开始拉偏架:“我瞧着, 是和我们芸哥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一点也没掺和进去。”江芸芸殷勤给人按着肩膀。   “想夸自己稳坐钓鱼台不成。”黎淳见状冷笑。   “如何能自比姜太公。”江芸芸谦虚摆手。   黎淳的竹条在桌子上敲了敲, 发出咚咚的响声:“你且少惯着这些小辈, 尤其是这个泼猴, 真是走一个地方祸害一个地方, 我就说好端端张钦一个指挥使还能被曹家这点金钱迷了眼,非要找你的麻烦, 原来是你和唐源有了矛盾。”   江芸芸愤愤不平,伸手比划着:“可是一开始我就是在家好好读书的,我每日都要做两套卷子, 看四篇选文,是这个唐源不请自来, 闹得我们不得安心复习, 说起来本来就是他的问题, 也怪不得我反击了。”   她飞快给自己贴上委屈的标签,然后话锋一转,又无辜说道:“再说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做!我们就是跑跑腿,动动嘴皮子,都是大人们在出力呢。”   黎淳闻言,手中的竹条子收了回去,冷笑一声:“且这天下只有你一个江神童,耍得世人团团转,好不聪明。”   江芸芸呆了呆,察觉到老师确实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随后讪讪说道:“我,我就是看不惯唐源整日欺压普通人,没有别的意思。”   她从金旻身后慢慢吞吞走出来,走到黎淳面前,一咬牙,伸出手来:“那你打我吧。”   黎淳看着那个仰开的手心,原本粗糙干巴的手如今也被养得雪白细腻,指腹间是薄薄的一层茧子,也瞧不出刚见面的可怜样子,性子也越发活泼了。   他看着一脸沉重的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你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回答:“不知道。”   黎淳把手中竹条子放下,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确实不知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小心翼翼侧首去看老师,似乎在揣摩他的这声叹气中到底是无奈还是失望。   “因为你根本就不觉得自己错了。”黎淳垂眸看着他。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低下头。   黎淳看她不服气的样子,把那竹条子放到她的手心上。   江芸芸吓了一跳,却发现并不疼,不由惊讶抬起头来。   “还是你觉得我错了?”黎淳注视着她,轻声问道。   江芸芸抬眸,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说出口:“唐源在南京耀虎扬威的,那个傀儡戏班子我就瞧着奇奇怪怪的,说不定里面也有人命官司,可每日都有人捧场,从官僚到富商络绎不绝,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吗,而且这样的人坐在小守备的位置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昏庸无能,肆意妄为,欺压百姓,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那些被权力欺负的人说话。”   她顿了顿,似乎是挣扎了许久,但最后还是坚持说道。   “人人都说有难处,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可那些说难处的人已经占据制高点,他们的难处是因为要汲汲名利,可不是生存求活,可被欺负的百姓呢,百姓的命难道就真的很贱嘛,那些被纨绔肆意打骂甚至杀害的路人,还有好好做生意,却总是低人一等,士农工商本应该是并列的,如何能又是三六九等的,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站在上头的那些人。”   江芸芸沉默,随后继续说道:“我是没有能力,我到现在也不过是举人,也许我的未来考不上会元,也成不了进士,可我既然看到了……”   “老师。”她低下头,握着手中的竹条子,有些无力,却又格外坚持,“我怎么能,能视而不见呢。”   黎淳叹气:“那你可知道我气你什么?”   江芸芸抬眸。   “我并非气你这件事情,而且气你为何又不和我说。”黎淳叹气,“应天不是富贵温柔地,这里也没有好相与的人,若是成国公并没有如你所愿,你可知等待你的是什么?”   江芸芸沉默,随后摇了摇头。   “那些太监从低人一等的宦官走到执掌大权的权宦,他们是攀附在这座旧时皇城里的蝗虫,一旦闻到肉怎么会轻易撒手,你该庆幸你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中,成国公愿意出手帮你。”黎淳叹气,收回竹条子,“不然被蚕食殆尽的不仅徐家,还有你。”   江芸芸欲言又止。   她想说,选成国公是仔细打听过的。   成国公在南京名声极好,从不与宦官交往,就连对府尹一系也不假颜色,这样的人常年呆在军营,格外惜才,又懂明哲保身,这件事情他只要装作不知情,点个头而已,相比较去保全一个名声狼藉的宦官,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视而不见。   所以她原本是准备了第二套招数的,谁知道一切都出奇得顺利。   但很快,她又蓦地想起那日成国公在酒楼上说起他和自己的关系。   成国公的女儿嫁给了她的师兄李东阳。   他对当日的事情一句话也没开口,偏那时她也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知道今日,她才恍然。   ——原来他真正要说的是,若非看在这层姻亲上,他是不会出手的。   ——他是李师兄的师弟,师兄对她推崇至极,甚至为她写了一份信,希望远在南京的老丈人可以照顾一下自己年幼的师弟。   ——所以,国公爷顺手推舟。   “你可知你的西涯师兄最是爱护自己的名声,从不和自己的老丈人有过多的来往,深怕被言官弹劾,对家中妻儿也一向禁止搬出国公爷的名声在外招摇。”黎淳淡淡说道。   江芸芸神色振动。   “不过他这事确实做的也挺高明的。”一侧的金旻打着圆场,笑说着,“你能扬长避短,明哲保身已经很厉害了。”   江芸芸迷茫地看了过去。   金旻看得心疼,伸手把人抱在怀里:“你老师说得这么严重不过是担心你,你如此年幼,又第一次出门,这次哪怕只是考上举人,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可你还这么勇敢,仗义执言,能救徐家于水火,我们也是很为你骄傲的。”   老夫人摸着她的鬓角:“只是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应天府的水深,我们昨日听闻此事自然是害怕的,若是你一时不慎落入水中,而我们却不在你身边,你这孤身一人该怎么办啊。”   “若是今日的你已经是出仕为官的官吏,我们对你的一腔热血只会觉得欣喜你的勇敢。”金旻叹气,“可如今你不过是一个举人,这点功名在偌大的应天府实在不够看。”   “再好的计谋,也都是权力来碾压的。”金旻摸着小孩的脸,平静说道。   江芸芸瞳仁微微发散,喃喃说道:“让你们担心了。”   “你不知应天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黎淳坐回椅子上,“它在你白日时见到的有多繁华,那在你看不到的黑暗中就有多残忍。”   “你以为你只是想要教训教训唐源,不痛不痒,帮着徐家解围,可不知这事还有的拖拉,唐源不会束手就擒,等待这个小守备位置的人也不会让此事轻易掀过去。”黎淳摸着手边的书页,“不过若是你把尾巴收拾干净了,倒也不至于牵连到你身上。”   金旻笑着把人拉到椅子上坐下,摸了摸她的手背,又到了一盏热茶推了过去。   “那个传单可是可靠的人弄的?”黎淳问。   “唐伯虎润色的,张灵手抄的,他会变换字迹,所以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江芸芸很快就把自己干的事情完整重复了一遍,强调着:“都是自己人,不会出错的。”   “我是信他们的。”她说。   黎淳听着,突然笑着点了点头:“你确实是进步了,而且通过这件事情,你没发现你有一个很厉害的优点吗?”   一直蔫哒哒的江芸芸来了几分兴趣。   “你身边的人总是特别信任你。”黎淳笑说着,“这世上能做到这样的人可不多。”   江芸芸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都是好人,所以也都是一腔热血。”   黎淳笑着摇头:“因为是你。”   江芸芸呆了呆,没明白什么意思。   “老爷!小公子来了!船已经在码头了,诚勇刚跑来报信了。”就在此刻,门口传来陈叔激动的声音。   江芸芸眼睛一亮,噌得一下跳下来:“楠枝回来了。”   “怎么来得这么快。”金旻也高兴说道,“快让人去买点吃食回来,大中午的怕也没吃饭。”   “我去码头接他!”江芸芸开心说道,“他知道我考了解元嘛,嘻嘻,我去吓吓他。”   黎淳失笑,挥了挥手:“去吧,路上要小心。”   “你且少刺激他。”金旻把人送到门口说道,“路上看到好吃的买回来吃,也可以适当逛一下,只是我许久没见楠枝了,想得很。”   江芸芸蹦蹦跳跳走了,黎淳目送她的背影远去,随后摇了摇头。   “你昨晚都没好好休息,趁两个小子也不知在外面野到什么时候回来,你现在先去休息休息。”金旻劝道,“等这事了了,我们就回扬州吧。”   黎淳也觉得有些疲惫了,起身,走了几步又操心说道:“晚上定几桌席面来,所有人都要好好安慰一下,这次回来得这么匆忙,返程应该不轻松。”   —— ——   江芸芸远远就看到黎循传站在码头上的背影。   不过是三四个月不见,他竟然长高了一大截,但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   “楠枝!”江芸芸大喊着。   黎循传立马回头,一眼就看到人群中艰难挤过来的江芸芸,也跟着高兴挥了挥手:“我在这!”   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见面了。   “你怎么没长高啊。”黎循传一见面就伸手比划了一下,“我长高了三寸哦,厉害吧。”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你都十五了,再不长高就会变成小矮子,我不一样,我才十一,师娘说你十一岁还没我长得高呢。”   黎循传立马伸手捂住她的嘴,又是生气又是怀念:“好久没听你骂人了,真是想念啊。”   江芸芸扑闪了一下大眼睛。   “你这次考第几啊?”黎楠枝故作矜持地问道,“你猜猜我第几?”   江芸芸也不明说,只是含含糊糊说道:“我考的还行,你考第几啊,进前五十了吗?”   黎循传得意挺胸,不高兴说道:“自然!你就是如此看我的嘛!”   江芸芸小心谨慎说道:“三十?”   黎循传咳嗽一声:“大胆点吗!我读书这么认真,难道就不能更厉害一点嘛。”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前三!”   黎循传故作矜持地理了理袖子,咳嗽一声,装模作戏说道:“区区不才,壬子年湖广省第三!”   江芸芸捧场地哇了一声:“你好厉害啊,果然是黎楠枝呢!第三也太厉害了,真棒啊!”   黎循传谦虚说道:“低调低调,你考第几啊。”   江芸芸叹气,也跟着理了理袖子,侧首促狭地看着他:“区区不才,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   黎循传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大惊失色,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对着他无辜眨眼。   “你,你你你你,你真的解元!”黎循传结巴说道。   江芸芸点头,笑眯眯说道:“是我哦,怎么样,厉害吧。”   黎循传吃惊地看着她,然后大笑着拍着她的肩膀,一脸钦佩:“你也太厉害了,说到做到,恭喜啊,江解元。”   江芸芸臭屁地抬了抬下巴:“还行还行,正常发挥。”   “唐伯虎那个粘人精哪里去了?”两人并肩走着,黎循传随口问道。   “出门喝酒去了吧,不然张灵会每天堵门口,要拉着他一起读书,他为此每天早起晚归,我瞧着都瘦了。”江芸芸摸着下巴说道。   “张灵没考中吗?”黎循传问道,随后也不意外地说道,“他性格有些张狂,压一下或许走得更远。”   “不碍事,他现在已经想开了,下次一定能中。”江芸芸说道,然后又把祝枝山和徐经的名次也说了一下。   “祝枝山考完之后,整天跟个花蝴蝶一样,到处出门游玩做文章,每天都至少两篇产出。”   “徐经跟着他娘出门见识人间富贵去了,顾幺儿这小孩忒不要脸了,也整天要跟过去混吃。”   “其余几人都回家了,对了,我还认识了一个好友,那人就是今年应天府第二名,名叫顾清,说话声音可好听了,前几天还带我见了松江的几个文人,也怪有意思的。”   黎循传幽幽说道:“到底谁才是你的最好的好友啊。”   “我这夜以继日赶回来,有人是脚不停歇去玩啊。”   “果然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了,我就说怎么给我的回信字数越来越少了,原来如此啊。”   江芸芸扭头看他。   黎循传醋意盖都盖不住了。   “我就出门玩了一场!”江芸芸强调着。   “为了见你,我可是出了榜单第二天,鹿鸣宴之后就连夜赶回来了。”黎循传也强调着,“一场也没有!”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不服输。   “行,我身边还有点钱,我带你去吃个饭。”江芸芸先一步屈服了,拉着人的袖子就往城里走,“南京好多好吃的,南市有一家酒楼专门卖很多炸货,现炸现卖,除了价格有点贵没啥毛病,我们先去吃个半饱,然后把嘴巴搓干净,再回去找老师吃下一顿。”   黎循传轻轻冷哼一声,神色得意。   “我要吃炸肉条!”   “吃吃吃。”   “炸紫苏也想吃。”   “吃吃吃。”   江芸芸一脸心痛:“你少吃点,我还要给我舅舅买礼物呢。”   “那你舅舅的礼物,我给你买了。”黎循传大手一挥,豪气说道,“你舅舅就是我舅舅,这钱我出了。”   江芸芸立马点头:“行,我替我舅舅谢谢你。”   两人走在南京繁华的街道上,江芸芸对两侧的店面了然于胸,时不时对着他介绍着。   “你对南京也太熟悉了,瞧着都不是第一次来的样子,”黎循传惊讶说道,“你这考试都没复习吗?”   “一直都在复习啊,我可是一天做两套卷子的人,南北两市是我这几天出门逛的,不过都逛好了,今日还打算去城外看看,你回来正好给我带带路。”江芸芸说。   “行啊。”黎循传雀跃说道,“好久没跟着你胡作非为了,我也好想念啊。”   江芸芸不悦说道:“什么胡作非为,我做的可都是正经事。”   黎循传确实不信,讨嫌地靠过来,好奇问道:“哎,你这一个多月在南京就一直在家里读书。”   江芸芸面不改色说道:“对啊,一直在家读书,可认真了!”   黎循传皱了皱眉,摸着下巴一脸不解:“不应该啊,南京这么多纨绔子弟一个也没撞到你手里。”   江芸芸眨巴眼:“我好端端去招惹他们做什么。”   黎循传打量着江芸芸,越想越不对劲:“你当然不会主动找他们,但这群人一向眼高过顶,只要你出门的机会,就一定能撞到他们在为非作歹。”   说话间,就看到有个纨绔子弟正拿了一个小摊贩上的一个面具,还不给钱。   那小摊贩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喏,你看,这是南京刑部尚书的小孙子,这人没啥大毛病,就是喜欢拿东西不付钱,因为家中不给他月俸,穷得响叮当,你看按照这个次数,这群人迟早得有一个人得犯到你手里,虽说应天府的大人物咱们惹不起,这些纨绔子弟不过是狐假虎威的纸做老虎,按照你的手段,收拾收拾那完全是没问题的。”   “我一直在安心读书呢。”江芸芸收回视线,理直气壮强调着,“只玩了一天!”   “哈,可唐伯虎可不是这么听话的人。”黎循传眯了眯眼,摸着下巴,越想越可疑,“你有事瞒我?”   江芸芸面不改色说道:“反正我不会主动招惹别人的。”   众人说话间,边上一个茶楼里的人突然往外涌了出去。   “哎,怎么了?”黎循传随手抓过一个人问道。   “衙门口有热闹。”那人兴奋说道,“有对母子状告唐源杀人越货,现在正跪在大门口喊冤呢!”   黎循传啊了一声,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突然被江芸拉着手带跑了。   “你怎么也要凑这个热闹啊。”黎循传边跑边说,“你不知道,这个唐源是小守备太监,背靠京城大太监李广,和首辅刘吉关系密切,虽然是个草包,但我们可惹不起,这事也十有八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江芸芸没说话,跑到衙门前,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远远的还看到几个熟面孔。   “江公子!”徐家的仆人立马围了过来,愁眉苦脸说道,“这可怎么办啊?陈二娘带着平安来告状,说平安是之前那个失踪的秦淮河傀儡戏班的班主儿子!” 第一百零四章   衙门内, 应天府府尹冀绮急得都要上火了。   “怎么又出来杀人案子啊。”冀绮看着手中写了一半的折子,嘴里直发苦。   “唐源又不是没杀过人。”通判范昌龄头也没抬起来,把几个州县上交的农时折子放在一起,按照轻重缓急, 小心比较着。   应天府这几年一直受灾, 所以粮食调度一定要精细到县, 把所有人都算清楚, 务必每户百姓都能得到妥善安置。   冀绮一怔,手中的笔也跟着微微一动, 在还未写好的折子上划出一道墨痕。   他自然是知道唐源手上是不干净的, 这样的蠢货怎么可能只是好吃赖吃的饭桶,但那些血腥残忍的事情不是都没放到台面上,所有人都只当没看到, 所以他刚才才下意识惊呼怎么又多了一个人命案子。   “我动作已经够快了, 没想到别人也不赖。”冀绮叹气, “这事看来是结不了了。”   “唐源这些年在应天府也是耀武扬威, 不可一世的人物, 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通判范昌龄终于从折子里抬起头来, 平静说道,“而且永远是沉默的人更多。”   冀琦手指微动, 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抬眸笑说着:“瞧着平昌也对此有些意见。”   范昌龄微微一笑, 神色松然:“唐源为首的那些太监这几年在应天府作恶多端,手段惨烈, 酿成多少祸事, 可偏偏有人庇护, 人人畏惧,若非如此,岂能到今日才得以暴露在日光下,可即便他当时扰乱考场,祸害考生,危害举国不可轻的伦才大事,想来一开始大家也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冀琦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应天府官场复杂,国公侯爷也数不胜数,哪是能快意恩仇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众人也都是各有各的考量。   “平昌一时冲动,话语失岩,还请府尹不要介意。”倒是范昌龄先一步察觉到他的不悦,先退一步,笑说着。   这些时刻,冀琦也不好追究他的态度,只好僵硬转移话题:“还是让衙役先把人带进来,仔细问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是吧,毕竟事情不能闹得太大。”范昌龄笑说着。   冀琦被阴阳怪气了一下,却只能忍着气不反驳,脸上甚至要含笑地目送他离开。   等人走后,他脸上才露出叹息之色,看着已经被墨迹弄坏的折子:“这都什么事啊。”   之前唐源春风得意时,那些人只能把心思放在心里,可如今京城风云际会,谁不想做最后一个踢门的。   唐源是最好的一个球。   踢中了那便是直捣黄龙,若是不中也不碍事,至少南京又空出一个位置。   唐源啊,唐源,我也打算高举轻放的,让你归了京城自行处理的。   冀绮心烦意乱,把折子揉成一团,扔到一侧的篓子里,随后起身,慢悠悠去了前堂。   他可不能被唐源拖累,所以这事怎么也要审一审。   仔细审一审。   —— ——   大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江芸芸和黎循传则被徐家人护着,挤在最前面。   冀绮一眼就看到站在前头的人,顿时觉得头疼。   之前唐源盯上徐家这事,坊间早有耳闻,但此事后来不了了之,虽不知是哪位高手出面了解此事,但冀绮根据多年经验还是莫名觉得,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还是觉得此事和江芸脱不开关系。   实在是有些人天生就很亮眼。   要说还是唐源蠢,这么多软柿子不捏,何苦去惹上一个刺头呢。   明明当年扬州之事,在应天府也是热闹了好长一段日子的,怎么就不吃教训呢!   他心事重重坐在椅子上,想着面前的困境,又想着京城传来的消息。   ——陛下已经许久不召见首辅了。   ——陛下频频召见吴宽和谢迁。   皇城的风实在太大了,吹得应天府也人心晃动。   那边陈二娘已经带着平安跪在堂下,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唐源当年是如何杀人越货,看中老戏班的戏班,见班主不肯买卖就直接逼死班主,又怕节外生枝,便又赶尽杀绝,杀死五口之家,之后又看中傀儡人陈磊的手艺,想要他交出手艺,却不料陈磊也是刚毅,宁死不屈,恼羞之下直接杀人,甚至奸淫。妇人,虐杀陈磊,一夜时间,手上足足沾有八条人命。   围在门口的百姓听得议论纷纷。   “原来那场火是唐源放的。”   “怪不得当时烧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救火,真惨啊,整个房子都烧没了。”   “我就说那个戏班生意这么好,怎么好端端换人了。”   “可之前外面不是都在说那把火是老戏班放的,然后自己畏罪潜逃了。”   “说不定就是唐源胡乱栽赃的。”   “不对啊,我是知道那个戏班班主和傀儡人的,他们家的儿女都是混在一起养的,但我记得戏班五口人,傀儡戏四口人,不是九个人吗?”   冀琦也跟着问道,只是他下意识把目光落在陈二娘身边那个一直痴痴傻傻的男子身上,低声说道:“那还少了一人。”   果不其然,陈二娘垂泪,拉着平安的手,哽咽说道:“这是戏班班主的小儿子,当年幸得以平安,只是伤了脸,烧坏了手,但平安已是万幸了。”   平安还是不说话,捧着木头面具,低着头,好似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那你又是谁?”冀琦又问道。   陈二娘紧握着陈平安的手:“我曾是两家的乳母,陈家一对儿女乃是龙凤胎,当时班主夫人也同时诞下一子,就是平安,我带他们到了三岁才结束。”   江芸芸了然,她一直觉得陈二娘和平安长得太不一样了。   平安长得颇为秀气,可陈二娘却长相一般,而且年纪差得也不大。   她一直以为是古代生孩子早的问题。   “你当时就在现场?”冀绮拧眉问道,“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我先后丧夫丧子,这才来到陈家,幸得主家不嫌弃,在平安三岁断奶后,陈夫人怜我一人可怜,便一直让我在戏班做厨娘,直到五年前戏班出事,我才带着平安离开,隐藏在应天府中。”   江芸芸扭头去看徐家仆人。   徐家仆人凑过来小声说道:“正是五年前来的,一开始只是一个人来的,大概过了半年后又说家中小孩遇到强盗,伤了脸不说,还被吓得不能说话了,求徐叔允许她把人接过来,徐叔也是心软,就同意了。”   “那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冀绮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继续问道。   陈二娘满眼泪光地看着他,随后呆呆说道:“难道我不能是人证吗?”   “我当日就是看着唐源身边的那个太监带人,把他们关在那间屋子里,几番逼迫不成,最后恼羞杀。人的。”她断断续续,溃不成声,“我难道不是证据吗。”   江芸芸皱眉。   果不其然,冀绮摇头:“只一个口头证据,没有其余证据,若是诬告朝廷官吏呢。”   陈二娘一怔,随后尖锐说道:“如何是诬告,怎么就是诬告,我亲眼所见,难道都是假的不成,难道平安受的苦,都是假的不成。”   她拉着平安的手,撸起他的袖子,失声大喊着:“这些都是伤口啊,你看看,你知道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火烧得有多疼吗?你知道他当时夜夜疼得醒过来的嘛,你知道他哥哥压在他身上,就是要他活着吗,我怎么就是诬告,我为何要诬告那些大人物,明明是他们想要去抢别人的东西,明明是他们在杀人,难道因为人都死了,不能开口,那就是诬告吗。”   大概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凄厉,一直沉默的陈平安侧首看了过来,盯着陈二娘脸上的泪痕,轻轻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   那双眼睛温和平静,不谙世事,好似懵懂的孩童。   陈二娘呆怔在原地,随后抱着他大哭起来。   “我要有什么证据,当时明明路上都是官兵,为何没人来救他们,他们只要冲进去就知道了,他们只要进去就一定知道的。”陈二娘崩溃大喊着,“你们就是官官相护,你们就是草芥人命,就是你们害的人。”   “就是你们害的平安,怎么就突然没了爹娘,没了兄弟姐妹了。”   陈二娘过分消瘦的肩膀耸动着,瘦弱的妇人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陈平安懵懂无知,只是安静地靠在她肩上。   江芸芸看得于心不忍,黎循传也跟着皱眉。   “好过分啊,这事直接去查不就好了,逼问孤儿寡母有什么意思。”   “可到底也没证据啊,好端端牵扯到小守备,哪里说得过去。”   身后的读书人在议论纷纷。   冀绮听得头疼,拍了好几下惊堂木这才压下这些过分喧闹的动静。   “先压下去,让本官仔细查查。”他不得不说道。   衙役上前要把人带了下去,只是一直安静的陈平安被人抓着手臂,这才猛地剧烈挣扎起来。   “放开他啊。”陈二娘大声说道,“别碰他。”   那些衙役不耐呵斥道:“这是衙门,哪里容得下你们撒野。”   陈平安发出痛苦的沙哑喊声。   “冀府尹。”一直沉默的江芸芸出声说道,“陈平安明显心智有缺,行为异常,离了陈二娘就不能生活,何必把他们分开呢。”   黎循传大惊,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子。   冀绮不耐说道:“你一个小小举人也敢在大堂上开口。”   “学生早就听闻府尹爱民如子,每每遇到百姓之事都是慎之又慎,如此清廉之人也该知道母子自来就是心连心的。”江芸芸不理会他的怒气,继续心平气和说道。   “您也看到陈平安心智宛若孩童,两人相处多年,早已情如母子,陈二娘一定仔细照顾陈平安,而且陈平安心智如此,若是离了人出了事,这可如何是好,大人也是好心想要查明此事,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大人既然都是为民办事,何不通融行事。”   几句话的时间,那一顶顶高帽扔过去,重重落在冀绮头上,他盯着江芸有一瞬间的迷茫。   ——这人到底是哪边的。   “大人一向仁爱,何不成全他们的母子情,于情于理都是可以的。”   “这个小童说的没错的!这个陈平安心智就是小孩,独自一人关着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人群中有人也于心不忍,声援着江芸。   黎循传也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是啊,大人现在不就是为了还这个母子一个公道,分开关和关在一起,又有何区别呢。”   冀绮见越来越多的人说话,只觉得被抬得越来越高,最后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对着衙役使了个眼色。   衙役这才松开桎梏陈平安的手。   陈平安又恢复了安静,低着头,贴着陈二娘站着。   陈二娘害怕又紧张地握着他的手,嘴里一直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平安,不怕,娘一直在你身边。”   “那就关在一起,都带下去。”冀绮挥了挥手,随后又看向门口围着的人,不耐挥手,“你们都散了吧。”   他说完就甩袖离开了。   ——这事来得太是时候了。   哪怕这母子真的有天大的冤屈,他也不得不仔细考虑一下。   进退之间,可都是他头顶的帽子。   人群散尽,江芸芸还站着没动弹。   黎循传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最后推了推她的胳膊:“发什么呆?”   “你说当日平安为何看到梦晋会突然狂躁。”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黎循传一脸迷茫。   “那首曲子,到底是谁做的?”江芸芸又问。   黎循传盯着她看。   江芸芸背着手离开大堂,随后又站在衙门门口,却不是朝着徐家走去,反而朝着另一边走。   “哎,你去哪里?”黎循传连忙说道。   江芸芸回神,反手拉着黎循传说道:“走,我们去那个戏班子看看。”   “你们先回去,让徐叔仔细想想第一次见陈二娘和平安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走了几步,又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徐家小厮说道,“从衣服,到说话,又或者行为。”   “她一个普通妇人,当时带着受了重伤的平安,如何躲过到处都是人的地方。”   “还有,再仔细想想,她当时是怎么找到徐家的。”   江芸芸仔细叮嘱着,随后又拉着黎循传匆匆离开。   黎循传跟着走了几步,突然怪叫起来:“你还说你整日就在读书,我看你在南京很忙啊。”   江芸芸没说话,拉着人走了好久,才来到大门紧闭的戏班子面前。   “当日着火的地方是哪里啊?”她张望着。   这一带店铺林立,房子都是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的,加上都装饰得格外精美华丽,丝毫瞧不出有过火烧的痕迹。   “哎,你也听说那个五年前的案子了。”有个正在晒太阳的热情妇人听到她的话,立刻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脸上立马露出一个乖巧,讨人喜欢的笑来:“对啊,听人说得好好奇啊,可这一带不是都没有烧过的痕迹吗,婶婶你是这一带的人吧,是不是知道一些啊,我太好奇了,可以和我说说嘛。”   妇人顿时来了兴趣,拉着小孩的手,热情说到:“这一带的事情找我打听就对了。”   江芸芸立马反手把这着她的手,笑说道:“我刚一眼就瞧到婶婶,只觉得不一样了。”   妇人立刻被夸得心花怒放:“小子的嘴也太甜了,我且跟你说,外面的东西都不准的,其实当年那个戏班子其实是老班主和陈磊一起办的,他们两人是同乡呢,只是陈磊这人生性沉默,只会做傀儡,手艺好极了,做得栩栩如生呢,老班主就性格活络,出面接待各种人那都是游刃有余啊,所以两人当时是住在一起的,可不是隔壁两家一起住,是直接都住在戏班子的后院。”   江芸芸一惊:“所以当时其实不是院子着火,是戏院着火了。”   “可不是!”那妇人立刻说道,“烧得可大了,迟迟等不到人,我们这些边上的人都吓死了,有官兵说很危险,让我们都赶紧走,我那日跑得可远了,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就怕把我的房子烧了,连我们人都要祸害了。”   “不过还好是万幸,那些天杀的官兵啊,终于是来了,那火也邪门,只烧了整个后院。”老妇人拍了拍胸口,“只是人都烧焦了,人形都认不出来。”   “你们没发现少了一个人?”江芸芸又问,“不是说只有九个人八具尸体嘛,少了一个小孩,难道没发现呢。”   “大家都说是老班主逃了,这火烧得也诡异,当时都没过夜就被下葬了,说是不吉利,我们也觉得晦气,官府把人带走就带走了。”老妇人说,“事发前几日老班主也不知道得罪谁了,店面被砸了好几次,只要开门就有流氓来捣乱,但报了官,那些流氓就跑了,时间久了,那些衙役也不愿意来了,后来就一直关门,到最后就把人都遣散了,说是付不出钱了,真是可怜,好好的生意怎么就黄了。”   老妇人比划了一下:“不是我说,这一代可是这条秦淮河最好的地段了,你瞧瞧这条河从东水关流入南京,从上坊门那边流进来,由东向西横贯整个主城,那条主干河到通济门外九龙桥时又分为二支。”   她的手指指了指湖面上那些艳丽的花船。   “您瞧瞧,这可就是十里秦淮,听过吧,我们这条就是过九龙桥后向西,由东水关进入城里,又向西流到淮清桥,和青溪会合,在经过陡门桥后与运渎水会合,向西经过我们这一带,您瞧瞧,不远处就是夫子庙了,这可是我们秦淮的正流。”老妇人竖起大拇指夸道。   “是了,我刚才远远看着就知道风水极好,旺人,旺财。”江芸芸从善如流说道,“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好,才被坏人盯上的。”   “可不是,你瞧瞧这个位置,这后面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清江楼,往西走就是夫子庙了,对面就是凤凰台了,有个很大很大的诗人可是为他做过诗了,风水好!不然这么一个傀儡戏怎么就起来了。”   “难道不是戏好吗?”一直没说话的黎循传不悦说道。   老妇人顿时不高兴了:“难道就这人的戏好,怎么他们家一直这么有名,你看看,这都出事了,烧死人了,还有人盘过去继续做生意,生意瞧着比以前还好呢,可不是风水好。”   黎循传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   江芸芸顺势把人挤到自己身后,继续说道:“那你认识这个新的班主吗?”   老妇人脸上顿时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我跟你说,我有点不敢和这个新班主说话。”   江芸芸来了兴趣,立刻问道:“可是因为他们的做的傀儡戏吓人,说起来,我之前也见过一次呢,还怪吓人的。”   老妇人神秘摇了摇头:“不是,这个类型的戏之前老戏班的人就打算尝试了,当时可是南京头一份,只开了几场,场场爆满,可惜了,实在可惜,还没推广开呢,不然可不是要赚一兜子的钱了,不过要不说这个地方有点意思,这个戏班也做这个生意,果然生意好,要我说,就是这两家人少了点运气。”   “那为何吓人?”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不是也带动了这附近的生意,是个财神才是。”   “才不是!”老妇人连连摆手,“我是觉得那个人有点邪门。”   江芸芸眉心一动:“我瞧着长得也很和善啊,整日笑眯眯的。”   老妇人顿时露出‘你可真无知’的神色:“我就跟你说个神秘的故事。”   江芸芸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这家店年年都买人,但人数一直维持二十个人的样子。”老妇人压低声音,阴森森说道,“你说人都哪里去了。”   江芸芸神色微动,下意识侧首去看老妇人。   老妇人正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乍一看眼神格外精明,瞧着有一些说不出的吓人。   江芸芸眯了眯眼,随后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可别是那八人心有怨气,把人带下去做客了,说起来,水多的地方阴气也重,说不定每到午夜,那些被火烧过的院子里就会有手指抓地的声音……”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面无表情,却又格外阴沉地说道:“就有一双双手把人拉下去呢。”   老妇人神色震动!!   黎循传青天白日活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你你你,你这个小子……”老妇人哆嗦着,“吓唬人,坏孩子。”   她火急火燎跑了,只觉得这个地方开始晦气了。   江芸芸看着她离开,轻笑一声。   “你好端端说什么鬼故事啊,吓唬她干嘛啊,不行,我突然觉得这里阴森森的。”黎循传靠了过来,“要不还是回去吧。”   “因为这个人来得也太及时了。”江芸芸笑着收回视线。   “什么意思?”黎循传不解。   江芸芸没说话,盯着那个禁闭的两层戏楼,冷不丁又问道:“你说那些人到底哪里去了?”   黎循传一愣,随后发出尖锐暴鸣:“你说这些做什么啊!!”   江芸芸被他吓了一跳,随后轻笑一声,反手拉着他的手,朝着小巷子走去:“你胆子也太小了,还好当日没来看那个傀儡戏,不然一定和顾幺儿抱在一起。”   黎循传气得不行:“你吓唬我,还说我胆子小。”   许是靠近水源,这条小巷子狭窄又幽静,也不知是什么构造,脚步稍微重一点耳边就会有回应。   黎循传立马紧贴着江芸芸,也不敢看向附近,只是牢牢抓着江芸芸的胳膊,强装镇定问道:“你现在要去哪里啊。”   “我去戏班子后门看看。”   大概走了半炷香的时候,两人这才出了小巷。   “哎,这个后院距离河道这么近!”黎循传见了日光,立刻活了过来,也开始朝着外面看着,惊讶说道。   江芸芸目光在这一条小巷中打量着。   这一带的屋子大都是面朝店铺开门,后面大都是小门,寻常腌晒东西,晾晒衣服都放在这条只能容纳一辆马车进过的地方,瞧着格外拥挤。   “其实这个戏班还挺大的。”黎循传站在后门口,仰头打量着,“后院估计不小,竟然烧了这么久也没人救火,真是万幸没有酿成大祸啊。”   有人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开了门看过来。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河道对面的一个酒楼上。   那酒楼格外豪华,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什么的地方啊。”江芸芸笑眯眯看着门缝后的小姑娘,笑问道。   那小姑娘被吓了一跳,随后悄悄开大了一点门,奶声奶气说道:“我娘说那个楼叫清江楼,要花很多钱才能吃到东西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黎循传扭头说道,“这个就是太祖在南京时开设的十六楼之一,除了南北市的两间大酒楼,剩下的都是做酒水和皮肉生意的,直到宣宗才把这些楼都废止了,现在秦淮河有这么热闹,大都是这里的人散出来,但这十六座酒楼也不能浪费,就被人盘走了,做正经的酒楼生意。”   江芸芸神色微微震动:“这些楼原先是……官妓?”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莫名觉得不好意思。   江芸芸拧眉:“我说怎么全天下这么多靠河的地方,怎么就秦淮河这么出名,原来是上梁歪了……呜呜。”   “我的祖宗!!”黎循传神色慌张,“你在胡说什么,当时也是为了收税。”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冷笑一声:“这么多办法,偏偏选了这个办法,想要不劳而获,所以就不把女人当人了。”   黎循传不敢继续这个话题,只好含含糊糊说道:“反正这个酒楼现在是汤家的。”   江芸芸歪头:“能盘下这个地方估计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这个汤家是什么来头。”   “你应该读过《皇明祖训》吧。”黎循传问道。   江芸芸点头。   “里面有一个‘会议’制度,也就是说若是有亲王、皇亲国戚犯了法,除谋逆等重罪不赦,其余由嗣君自行裁决,若是轻罪由嗣君和在京诸亲会议解决,重罪则加上在外诸王一起会议解决。”   江芸芸隐约记起这个事情。   “汤家就属于这个皇亲国戚?”她问。   黎循传点头:“合议亲戚如皇后家、皇妃家、东宫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魏国公、曹国公、信国公、西平侯、武定侯之家。”   “后面五家分别魏国公徐家、曹国公李家、信国公汤家、西平侯沐家和武定侯郭家。”   江芸芸焕然大悟:“被信国公家盘走了。”   黎循传点头,随后又摇头:“现在不是信国公了,第一任信国公乃是凤阳人,也就是太祖老乡,洪武十一年进封信国公,洪武二十八年去世后追封东瓯王,谥襄武,不过他家有些倒霉。”   黎循传靠过来压低声音说道:“长子先于汤和去世,长孙、曾孙皆早逝不得嗣,直到在英宗年间,汤文瑜之子汤杰请求袭封信国公,但朝廷以“四十余年未袭,罢之”拒绝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汤家现在还有职位吗?”   黎循传摇头:“一直靠汤家祖业过日子,不过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陛下有意向下旨查访开国元勋后人,打算“量加恩典,俾奉其祀”,也不知会不会追封到这家。”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目光一直在那座酒楼上徘徊。   “你说,哪里看得到这里吗?”江芸芸伸手比划了一下。   黎循传摇了摇头:“小动静看不到,要是着火什么的,应该看得到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这个酒楼什么时候盘的?”   “应该很早了吧,反正我跟着祖父来到南京就是汤家人办的,我还吃过一顿,里面情趣高雅,布置精致,不过花销也极贵。”   “你竟然有钱去这个地方!”江芸芸视线从酒楼上收回来,吃惊问道,“生活这么富裕!”   “是跟着我爹去的,他一向爱交际,认识许多人。”黎循传小声说道,“你可别跟祖父说。”   江芸芸点头,扭头离开这里:“行,一事换一事,替你保守秘密的代价就是我就不请你吃饭了。”   黎循传气得跳脚:“你怎么这样啊!我看错你了!”   江芸芸无赖说道:“你抬头仔细看看我,说不定你抱着的不是我……嗷。”   黎循传低头闭眼,走在小巷子中,闻言直接狠狠掐了她一下,恨恨说道:“闭嘴。”   江芸芸只好把人拖走,无情嘲笑着:“好小的胆子啊,白长这个高个子了。”   两人走后没多久,两道影子从小巷子中走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刚才那个拉着江芸芸说话的老妇人。   “您说,这个小解元真的会替这群莫不相干的人翻案嘛。”老妇人低声说道,“这世上多得是束手旁观的人啊。”   那个年轻人转着手中的金镶绿松石戒指,闻言淡淡说道:“谁知道呢,但总归要试一下,这是我们汤家最后一次机会了。”   老妇人哎了一声:“再怎么样,大爷您也是做好事了,不然那两人怎能跑得掉的,剩下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起风了,我们快回去吧,您身子也不好,可别再病着了。”   —— ——   徐家已经闹翻锅了,因为徐经已经回了江阴,徐叔只好苍蝇乱飞,抓着回家的江芸芸就急切问道:“江公子,总算等到你了,你说这事怎么办啊?”   “我已经去信给江阴了,但一来一回也要三四天啊。”徐叔说道。   “这陈二娘怎么有这么多事情啊,我当时招的时候没说啊。”负责内院的二管家说道。   “你说这事会不会牵连徐家啊。”大管家担忧问道。   “哎,真冤啊,我是真的冤啊。”管厨房的管家说道。   江芸芸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团团位置,一群男女老幼,负责各处的管家拉着她七嘴八舌说着话。   唐伯虎等人听到消息也匆匆赶了回来。   “等会等会,听他说。”黎循传连忙把人挖出来说道,“别催了。”   徐叔等人这才冷静下来,一脸期冀地看着江芸芸。   “当初她是为何来做厨娘的?”江芸芸问。   “原先的那个老厨师好端端摔了腿,我们正打算贴出告示呢,她就来敲门,我就先试了她一下,哎,手艺也不错,开价也不高。”二院的管家耷眉拉眼地说道,“我瞧着是个可怜女子,怪不容易的,我就留下来了。”   江芸芸了然。   这位二院管家正是女子。   “这也太巧了。”张灵惊讶,“你们就这样同意了。”   “我们徐家在应天府那可是出了名的好人家,每日都有人想要来做工。”大管家也来不及得意了,只是讪讪说道,“而且就一个厨娘,我们这就偶尔有夫人少爷来,也不是什么重要地方,陈二娘又是文文弱弱一个人,我瞧着也没什么危险。”   “来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江芸芸问。   当时见过面的几个管事都摇了摇头:“她不爱说话的,只说前一家主家搬走了,自己没了工作,这才来试试的。”   “说起来,她当时看也不看我,一直低着头,说不定是心虚呢。”   “说起来也是,她当时整个人慌慌张张的。”   江芸芸沉默着。   她敏锐觉得陈二娘当时一定是被人救了,甚至让他们来徐家也是那人提出的建议的。   徐家人都不错,这些管事也都是各做各的,这里也只是一个别院,主家很少来,被暴露的风险很低,事实证明,他们两人能在应天府,唐源眼底子底下躲这么久。   “这事会不会牵连徐家?”徐叔最后问道。   江芸芸拧眉:“不好说,只看唐源这次到底能不能下去了。”   众人神色一怔。   还真是,若是下去了,那徐家可算是误打误撞助人为乐,陈家母子能沉冤昭雪,此事自然也是一笔勾销,若是没下去,唐源的报复心可是谁都不会放过。   “那能下去吗?”徐叔期冀问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现在在怎么办?”唐伯虎在之前已经把此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愤愤不平,“若是真的,那唐源真是胆大包天,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可不是说没证据吗?”张灵皱眉说道。   “如何有证据。”唐伯虎抱臂,“他们逃出来已经是不易,而且孤儿寡母的,面对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太监,能留下什么证据。”   众人沉默,随后接二连三叹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办法?”唐伯虎扭头去看江芸芸,“我们好歹和平安呆了一个多月,这人虽然傻傻的大,是和幺儿玩得这么好,若是丢了性命,幺儿可要伤心了。”   江芸芸也跟着为难:“我又不是推官,也不是南京官员,我便是有办法,官府那边也不听我们的。”   “那怎么办啊!”黎循传也跟着忧心忡忡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想了想问道:“哎,那个巡城御史张玮的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她说完,眼睛越来越亮,拉着张灵说道:“走走,我们写份信匿名去投,让大人们互殴去,我们跟在屁股后面捡漏,最差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对了,你们现在就出门,就逢人就说这事,把这事的舆论闹大一点。”   “还有啊,你们给陈二娘他们准备一些吃食衣物来,现在天气冷了,可别着凉了。”   “你们最近出门也要小心,若是生意不要紧,关几天问题也不大。”   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下去,言辞切切,最后又说道:“我们一介草民,虽不能做什么决定的事情,但若是绵薄之力依旧无力回天,那也绝不是我们的问题,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陈二娘这些年的共处之情。”   众人对视一眼,皆神色震动,随后齐齐行礼退下。   —— ——   五年前的冤案在五年后的今天,在不知不觉得秋风中闹得满城风雨。   唐源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手指都气得发抖。   陈祖生不见客。   成国公在军营。   魏国公生重病。   ……   所有能说得上话人在此时此刻齐齐没了踪影。   唐源气愤,这些人就是落井下石,不想帮忙。   ——等他回到京城!   ——等他见到老祖宗!   他气得脸都红了,大门被敲响,陈晖慌张走了进来:“府尹不见!”   唐源大怒:“好你个冀绮,之前被成国公弹劾,是谁帮了他,现在竟敢过河拆桥,好好好,就他一个大清官。”   陈晖低眉顺眼不说话。   唐源站起来,来回焦急踱步。   “这些拆低捧高的王八蛋,还真以为能把我如何。”他冷笑一声,“我干爹还在呢!”   “也别太得意,还以为这次能把我搞下去,内阁再大能有我干爹说话好用。”   若是平时,他是不慌的,毕竟他做过比这个还过分的事情,却都能全身而退,但各家的态度却让他突然不安起来。   ——太反常了。   ——甚至敷衍也不愿敷衍一下。   他自然是知道和干爹关系极好的刘阁老怕是不行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自来都是阁老去找太监的关系,可不是太监倚靠阁老。   没了一个刘阁老,还有李阁老,陈阁老。   只要干爹还在,他就稳坐南京,按理那些人就不该这么对他。   可现在怎么突然这样了……   他苦思冥想,却想不出所以然来。   “干爹,当日去的是王兴,您说是不是王兴自作主张啊。”见他不说话,脸色格外难看,站在一侧的陈晖低声说道。   唐源脚步一顿,扭头,阴暗不定地看着他。   陈晖叹气:“王兴这人脾气不好,大家也都是知道的,您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喜欢傀儡戏,您瞧瞧那人,竟然一时暴脾气闹出这样的事情。”   唐源背着手,注视着桌面上金蟾蜍,没说话。   这个招财的金蟾蜍是王兴去年送的生辰礼物,纯金打造的,是一众礼物中,他最喜欢的,时常放在手心把玩,如今表面被摸得格外发亮。   “干爹。”陈晖见状,上前一步,继续说道,“王兴这些年给您惹了不少事情,害你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惹了多少骂名啊,今日还给你惹出这滔天大祸,便是亲父子到这时也该交出来了了。”   唐源收回视线,轻轻叹气:“是啊,这些人我对他也是仁至义尽了。”   “可不是,那掌柜的不是还躲在王兴府中吗。”陈晖微笑说道,“这两人狼狈为奸,害您被蒙在鼓里,您可千万不要心软了。”   唐源把那金蟾蜍拿起来握在手心:“是啊,我可不能在放任他做错事了。”   “您先写个请罪的折子给老祖宗递上去,再给司礼监也写一份,说您辜负圣望,想回京照顾主子爷了。”陈晖亲自把人扶回椅子上,“我去找王兴说说,若是自首,我们还能是兄弟一场,给他收尸,保他家里平安啊。”   唐源回过神来,握着陈晖的手,一脸庆幸:“还是有你这个省心的人啊。”   “都是干爹教的好。”陈晖感激涕零说道。   那边,江芸芸目送张玮急匆匆离开了,这才转身离开。   “就这样吗?”黎循传跟在她身后,皱眉,“你是不知道唐源这人到底做了好多坏事,可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的。”   江芸芸平静说道:“人人都觉得无事,那就是有事的时候,福祸相依就是这个道理,而且我瞧着唐源人缘不好。”   “太嚣张了。”黎循传点评着。   “政治嘛,一向就是出其不意。”江芸芸敏锐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次说不定还真的有大事。”   实在是大家的反应都太奇怪了。   江芸芸心中暗自想道。   若是唐源还能全身而退,那一开始他就不可能被弹劾。   这个案子甚至不会公开审理。   因为闹大了,势必不好收拾,也意味着这事一定要有个说得上话的亲信,甚至他本人谢罪。   黎循传也是今日被拉着匆匆跑了许多地方,闻言只是点头:“行,我信你。”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他又问。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拍了拍大腿:“该去找老师了!”   黎循传大惊:“还真是,好晚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快步走着。   黎循传走到客栈门口时,突然说道:“你说,这事不和老师说会不会不太好啊。”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怎么能不和老师说呢!小小年纪翅膀硬了不成!老师最是看不得人受苦,一定能帮助陈二娘他们的。”   黎循传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呆呆看着她,一脸不解。   江芸芸大义凛然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两人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声。 第一百零五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顺天府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 微凉的寒意便迎面而来。   秋日是真的来了。   天际昏暗,不见曦光时,皇宫内却有零星的脚步声响起。   穿着红衣的小太监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对着守门的小黄门问道:“爷有动静了嘛?”   穿着青素衣的小黄门连忙瞪大眼睛, 见是熟悉的人, 这才眼皮子耷拉了下来, 摆了摆手。   红衣太监点了点他的脑袋, 示意他警醒一些,然后把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老祖宗昨夜熬夜练好的丹, 等爷醒了, 温水服用,内观半个时辰,期间千万不要有人来打扰。”   小黄门毕恭毕敬捧着那盒子, 连连点头。   小太监走了没多久, 外面就穿来动静之色。   那声音不算大, 但整个皇城却好似在此刻, 随着他的苏醒, 彻底清醒过来。   宫内, 朱祐樘疲惫地睁开眼,明明睡了一觉, 脸色却没有红润之色。   一侧的张皇后也跟着醒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说道:“陛下昨日被秋雷惊着了, 现在可还好?”   朱祐樘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让你也跟着受累了。”   “陛下怎么说这样的话。”张皇后忧心忡忡说道。   他刚坐起来, 帘子外就传来小黄门恭敬的声音。   “内官监掌印李广送来丹药, 陛下可要服用?”   朱祐樘神色微动。   张皇后却忍不住规劝道:“不若还是先用膳吧。”   朱祐樘拍了拍她的手, 笑说着:“梓童这就不懂了,丹药这等仙物就是要吸收天地灵气才最有功效,现在这个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修炼的好时机。”   张皇后欲言又止,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眉心忧虑之色挥之不去。   这几年的时间陛下开始沉迷丹药,一月都要吃个三四粒。   很快,一盒丹药从帘子内递了进来。   朱祐樘打开盒子果不其然看到一颗黝黑丹药,随着盒子的打开,一股淡淡的丹药香味迎面而来。   “果然是好药,李广呢?”朱祐樘捏在手中,高兴问道。   “李掌印连夜炼制仙丹,今日大成后便直接在丹房小憩了,只他还一心挂念爷,特意吩咐小子们送药时一定要多说一句,温水服用,内观半个时辰。”   朱祐樘露出欣慰之色:“还是李广最贴心。”   张皇后见他服药后便开始打坐内观,心中微微叹气,绕着床尾走了出来。   “不可延误了早食。”   “若是阁老们有事,先去偏殿等着,不可懈怠。”   “瞧着这天是越来越冷了,陛下今日的衣物可都备了哪些,让我仔细看看。”   张皇后在隔壁内室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随后又问道:“昨日雨下得颇大,皇儿可有醒来?”   宫娥春桃笑说道:“太子睡得极好,想来没一会儿就要过来找娘娘了。”   张皇后脸上露出笑来:“他倒是能吃能睡,一点也不折腾人。”   “太子如今就住在陛下寝宫,有神龙庇护,自然是平平安安长大的。”春桃为她梳着头发。   屋内已经烧上了炭火,窗户上的纸透出微微的亮,宫娥们沉默又有条不紊地穿行在宫殿内。   “宫外可有消息传来。”张皇后心不在焉地选择首饰,突然问道。   春桃手指微动,随后又继续梳头的动作:“还不曾,想来是天还没亮。”   张皇后眉宇间愁绪不减:“昨日守夜的太医也没回来?”   “现在宫门还未开,宫门开了,娘娘就能知道了。”春桃安慰着,“侯爷一定吉人自有天象,娘娘不必担忧。”   张皇后挑着手中的桃心,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很快就收拾好,扭头看了一眼层层帷幔下模糊身影,最后又叮嘱了几句小黄门,便也不在寝殿久留,朝着太子朱厚照所在的偏殿走去。   大门刚一打开,就感受到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此时,乳母、丫鬟们正在给他换衣服。   十个月的小孩长得虎头虎脑的,带着一顶红红的虎头帽,见了人也只是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看着,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张皇后一脸爱怜。   “来,娘抱抱。”她洗了手,又捂热了手心,这才伸手把朱厚照抱在怀里。   朱厚照安安静静靠在她怀里,眼珠子到处看着,嘴里啊啊了几声。   乳母把太子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给皇后听。   春桃等人也拉着几个伺候太子殿下的丫鬟到一侧敲打叮嘱着。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院中还有小鸟啾啾的声音。   朱厚照安静地听着,大眼睛扑闪着。   “太子殿下这眼睛瞧着可真像娘娘,又黑又圆,可太好看了。”春桃等人回来后,笑说着。   “皮肤雪白,可不是和娘娘一模一样。”   “嘴巴倒是像陛下。”   也不知是被一群人围着烦了,还是肚子饿了,朱厚照缩了缩脑袋,过了一会儿又不高兴地蹬了蹬腿,嘴里响亮的啊啊了两声,随后又扑腾着手臂,扭头想要去找奶娘,可见奶娘没有伸手把他,扑腾地更厉害了,叫得也更大声了,甚至发出了类似于‘吃’的声音。   张皇后把人递了过去,捏了捏他圆嘟嘟的小脸,嗔怒道:“好没良心的小鬼。”   朱厚照不搭理她,只是在奶娘怀里拱着。   “殿下已经会说一些叠字了,想来到了一岁左右,口齿就更清晰了。”奶娘岔开话题说道。   张皇后看自己儿子自然是看哪哪都好,高兴说道:“到时候可要先学会喊爹娘呢。”   奶娘又说道:“殿下可聪明了,那肯定是一教就会。”   “可不是,殿下一看就很聪明,昨日还能爬了,能扶着栏杆爬起来呢。”   “前几日不是还抓紧娘娘的手指,一看就和娘娘亲,这是认出来呢。”   一群人压低声音,围着皇后和太子打转。   朱厚照吃了几口又不吃了,拔出脑袋,又准备开始睡觉,眼皮子一拉一拉的,两扇羽扇一样的睫毛一动一动的,瞧着格外可爱。   张皇后一脸爱怜地摸着这个小孩。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原本还脸上带笑的张皇后好似心有所感,下意识扭过去头,只看到一个墨绿色衣衫的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哽咽说道:“侯爷,薨了。”   原本安静祥和的宫殿瞬间热闹起来。   “娘娘,娘娘保重凤体啊。”   “快,快请个太医来。”   “扶到塌子上去,快快,小心些。”   春桃等人慌张的声音让吃饱饭浑浑噩噩想要睡觉的朱厚照也跟着醒了过来,也跟着大哭起来。   原本安静的寝殿顿时热闹起来。   —— ——   内阁阁老们踩着秋日寒风,还未进阁门就有相熟的小太监凑上来,小声说着这个最新的消息。   刘健只是轻轻哼了哼,脚步更快了,秋风卷着披风,晃得飞快。   丘睿脚步一顿,握紧手中的暖炉,可惜说道:“来瞻也是可惜。”   徐溥停了下来,朝着宫外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叹气地摇了摇头:“张家啊。”   刘吉是一出门就听到这个消息的,差点马车都没爬上去,神色骇然:“不是人参太医一刻也不离得吊着吗?才四十七啊!!”   管家凑过来,小声说道:“可不是,差了点运道,张家已经去宫内报丧了。”   刘吉在马车边急得来回踱步:“去准备丧仪,下值后我亲自送过去。”   他紧张地舔了舔唇角,看了眼黑沉沉的夜色,秋日的风刺骨而来,实在太冷了。   冬天,竟然连这个冬天都还没过。   他心中震动。   “要迟到了。”管家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小声说道。   刘吉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抬脚上了马车,坐上马车后来来回回握着手中有些烫手的暖炉。   就在马车要启动时。   “去找李掌印。”他突然掀开帘子,对着外面的管家,神色严肃,压低声音说道,“请他想办法去司礼监把南京的折子压一压。”   等他到了内阁,三位阁老的屋子已经点上了灯。   他站在台阶下看着那三间亮堂堂的屋子。   他虽六十五了,但身体强壮,如今秋意瑟瑟的早上,他也穿着单薄的长衫,手中的暖炉是管家非要塞给他的,捂久了,只觉得滚烫。   “阁老?”提灯引路的小太监等了半天,见他还是没动,忍不住提醒道。   刘吉回过神来,脚步一顿,朝着一间屋子走去:“我去找时用说说话。”   徐溥正改着卷子,没想到刘吉会来找他。   “首辅可是有什么事情?”徐溥起身相迎。   刘吉一脸深沉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起身:“一早起来发现秋霜挂枝头,穿着寻常衣服出了门,却开始觉得有些寒了,你瞧瞧,就这天就把手炉捧上了。”   徐溥的目光在那手炉上一扫而过,随后宽慰道:“今年入秋有些早,也确实冷了些,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自然要好好保护自己。”   刘吉没说话,坐在他一侧的椅子上,手炉被窝在手心,好似在发呆一样。   徐溥便也没跟着开口,坐在一侧开始捧起折子看了看。   许久之后,徐溥叹气说道:“熬冬啊。”   徐溥揉了揉眼睛看了过来:“首辅有话不不妨直说。”   “这内阁之中,唯你性格安定平静,务守成规,大家都服你,对你言听计从,若是你成了首辅,想来更能为陛下分忧了。”   徐溥神色震动,起身行礼说道:“首辅为何如此捧杀我。”   刘吉巍然不动,受了他的礼,脸上含笑:“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受你的礼了。”   徐溥眉心紧皱。   “我记得你是景泰甲戌年的榜眼吧,那年我也还在翰林院做翰林院修撰,当时在这么多的进士中远远就一眼就瞧中你了,你穿着红色的衣服,带宋氏长翅冠,别人都是喜气洋洋,乐得交头接耳,只有你独自一人站在边缘,见了谁都是笑的,性格沉稳,温然可亲。”刘吉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好似突然想了起来,微微一笑,“我记得那一年的二月还也还很冷。”   “是,首辅记性好,那一年到了三月底才回暖,冷了很长一段日子。”徐溥索性放在折子,坐在他边上,温声说着。   “时间过得真快啊。”刘吉看着他,“我们同朝为官也很多年了,这些年磕磕绊绊过着,内阁的难处,想来你现在也知道了。”   徐溥点头:“内阁事务烦杂,人人都有良策,时时都有意见,可朝廷却不能全都听之信之,实在是令人惋惜。”   刘吉低着头,摸着手中的手炉:“大明的担子重得很,你今后也是辛苦,可不能跟我一样少了点为人的智慧,只能勉励支撑啊。”   他不等徐溥开口,直接说道:“人人都说我阴刻,可所有读书人踏上这条路的时候,那个不是心怀抱负的,可人是有私心的,我也曾,用心过的。”   徐溥亲自为他倒了一盏茶:“首辅何必自谦,过度苛责,您在内阁多年,遇事能断,凡改纪政事、进退人才,言率见听,这些不说,单是您的记性便也是众人所不能及,且陛下登基,您也是勤勤恳恳,数次良言有裨于新政。”   刘吉握着他的手,满眼泪光,只是紧紧捂着,却又久久没有说话:“还是时用懂我啊。”   “时候也不早了,乡试刚过,各地的举人名单也该送过来了。”徐溥笑说着,“若是首辅还有话要说,不妨等下值之后,我们再细细得说也不迟。”   刘吉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如此就不打扰时用工作了。”   徐溥满脸含笑地目送他离开,直到人走远们,大门被侍从们关上了,这才敛下笑来。   他揉了揉眼睛。   年纪大了,眼睛是越来越不舒服了。   他坐在沉默着,手边的茶盏也没了热度,他手指微微一动,却好似被冷水动了动,回过神来,叹着气,把几本南京来的折子往后压了压。   —— ——   宫内,朱祐樘抱着皇后轻声细语安慰着。   “朕一定给寿宁侯最体面的葬礼,梓童别哭坏了身子。”   “朕打算追赠他为太子太保、昌国公,谥号庄肃,葬于宛平县香山乡翠微山之原。”   “朕还打算命翰林官制文,立神道碑,定要他死后哀荣无比。”   张皇后哭得更伤心了,紧紧抓着朱祐樘的手臂:“我爹还这么年轻。”   “我那几个弟弟如何是好啊。”   “他甚至还未见过太子呢,我儿还未见过外公啊。”   “怎么如此命苦啊,我爹自小疼我,我却不能尽孝膝下。”   朱祐樘耐心哄着:“你的两个弟弟,长子袭爵寿宁侯,次子我定找个机会封伯位,你万万不能再哭了,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而且你刚才吓到皇儿了,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   张皇后闻言,这才擦了擦眼泪,哽咽说道:“都是我刚才失态了,刚才皇儿哭得好伤心,快让乳娘抱来让我看看,这么小的年纪,可不能哭伤了,只可惜,可惜啊,我爹要是再等等……”   朱祐樘拍着她的肩膀,又对着太监打了个眼色。   小太监识趣地出门去喊乳娘赶紧带太子殿下过来,转移皇后注意力。   没一会儿,乳娘就抱着太子殿下走了过来。   太子殿下刚才哭累了,现在趴在乳娘身边睡得安详,小拳头紧攥着。   “皇儿长得真像你啊。”朱祐樘笑说着,“好看,真好看。”   张皇后抱着小孩,破涕为笑:“他一个堂堂男儿,要什么好看,要是像陛下这么聪慧就好了。”   朱祐樘见她不伤心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跟着逗弄了一下小孩。   “你生了一个好孩子,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以及申时,倒过去正好是申、酉、戌、亥,有连如贯珠的之称,更好的是和太祖生辰八字的情况相同,这可是吉兆。”朱祐樘说道,“我瞧着他的小胳膊小腿,以后也是能文能武之人。”   张皇后摸了摸小孩的小脸蛋:“陛下为他取名厚照,取自《易·大象传》中的“大人以继明照四方”之意,想来我们的皇儿是争气的。”   朱祐樘只是看着她笑,温和平静说道:“只是是梓童生的,便都是好的,只是若是能再多生几个便好了,想来他一个人也是寂寞。”   张皇后脸色微红,嗔怒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也该去处理政务了。”张皇后说道,“可别在我这里耽误久了,御史有又要意见了。”   朱祐樘看了眼沙漏,笑着点头:“那我去处理政务,午时会回来陪你和皇儿,你虽不能出宫,就让亲近的嬷嬷去,丧仪不必顾忌,等这事了了,就请你的母亲陪你几日,散散心,你就当为了皇儿,也要保护好自己。”   张皇后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朱厚照,又想起自小就疼爱自己的父亲,又悲又喜地点了点头。   朱祐樘出了后宫,一出门便觉得有些寒了。   司礼太监萧敬立马送上大氅:“今年入秋有些快了,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朱祐樘咳嗽几声,消瘦的面容露出几分白意,他看了眼清凌凌的天色:“一下就冷了,也不知百姓受不受得住。”   “有陛下这般天龙真子关心,想来各级官员也能体会陛下一片苦心。”萧敬劝慰道。   朱祐樘笑着摇头。   御书房内,朱祐樘看着内阁梳理后递上来的折子,还未开始看便觉得有些疲惫了。   “李广呢?”他随口问道。   一侧此后的萧敬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但脸上还是笑脸盈盈说道:“许是还在休息呢。”   朱祐樘揉了揉手腕:“许是有些累了,昨夜辛苦了,就不要打扰他了。”   萧敬笑说着:“李掌印事务繁忙,一大早就有人找呢,哪能真安心闭眼啊。”   朱祐樘看了他一眼,关心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萧敬为难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他一向忙碌,内外官员都要联系,抓得紧。”   朱祐樘皱了皱眉,却又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开始看着折子。   “对了,各地举人的折子来了吗?”看了几本后,朱祐樘问道。   萧敬连连点头:“各地快马加鞭报上来的名单,今早阁老们一大早就开始处理了,刚送过来了,可真是稀奇,应天府出了一个十一岁的小解元呢!”   “哦,十一岁!那岂非神童。”朱祐樘来了兴趣,“快拿来我看看。”   “大明国运昌隆,陛下爱民如子啊,这才出了一个不出世的神童呢。”萧敬连连夸道,很快就抽出一本折子,“里面还有前三甲的文章呢。”   朱祐樘迫不及待看了起来,随后大喜:“好文章!好文采!果然是神童啊!”   “天佑大明啊!”他激动说道,“这样的人为何没有早些上报,应该早早送到翰林院来,让诸位翰林一起教导才是!”   萧敬连连点头:“这事说起来也怨不得扬州,应天府的官吏,实在是这人的经历实在太传奇了,只要是听了的人,都觉得一定是此人是赐福给大明的神童。”   朱祐樘一扫萎靡,兴奋说道:“说来听听。”   “这个江芸啊,可真是神奇经历,十岁之前在扬州可是查无此人,原是一家商户人家的不得宠的庶子,连书也没读过。”   朱祐樘惊讶:“这神童竟然只得了一年书!”   “虽是一年,那确实勤学苦读,说是一天也不曾休息,每天卯时就去读书,过了子时才睡觉,学了半年,四书五经都学会后,就已经能写出绝好的文章了。”萧敬解释道。   “小小年纪,如此勤勉,就算不是神童,想来今后也必有大出息。”朱祐樘摸着那份卷子,低声说道。   “可不是,而且这人的老师陛下也是认识的。”萧敬又说。   “哦,是谁?”朱祐樘猜测,“是哪位名儒的徒弟吗。”   “前南京刚才南京礼部尚书黎太朴的关门弟子。”   朱祐樘脸上笑意微微一顿,随后皱了皱眉:“怪不得我刚才觉得这人的名字有些眼熟。”   “就是那个扬州江芸,写了农事书的那个。”萧敬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说道,“要不还是说黎太朴有眼光,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厉害。”   朱祐樘回过神来,点头:“这倒是,他当真是慧眼识人不成,这四个徒弟读书一个比一个厉害。”   “读书厉害也没什么用。”萧敬笑说着,“奴婢瞧着运气都差了点。”   “哦,这又是如何说起?”朱祐樘不解。   “听说李学士的长子在应考时大病了一场,到现在也没好,急得他日夜求医呢。”萧敬叹气说道,“那长子一表人才,文才极好,在京城中素有才名。”   “竟有这样的事情!”朱祐樘大惊,“怪不得我看前几日他精神不济,人也憔悴了,他说是换季不适,我竟然也信了,实在不该,快,找最好的太医送过去,务必要治好他的长子。”   萧敬连声说道:“陛下仁慈啊。”   有小太监已经机灵跑去找太医了。   “那还有其他人呢?”朱祐樘又问道。   “那刘大夏如今不是浙江左布政司,监考乡试,结果好好一场考试竟然着火了。”萧敬叹气说道,“原是考不出来的学子恼羞成怒,借着给烛的机会,直接把考场烧了。”   朱祐樘又是大惊:“怎么我还不曾听闻此事。”   萧敬连忙把几本折子挑出来,点了点最上面的一本:“刘大人的请罪折子,早上刚送来呢。”   又比划了一下后面厚厚一叠的折子。   “弹劾刘大人的折子。”   朱祐樘打开去看请罪折子,随后叹气说道:“也是无妄之灾,考生自己坏了心态,还好没有酿成人祸,他行事倒是果断,我记得他之前在兵部任职。”   “可不是,瞧着就跟兵部雷厉风行的手段一样。”萧敬笑说着,“幸好他当时觉得天热,在考场中备了水缸,还真是幸好,一个人命也没出,很快就安排他们继续考试了。”   朱祐樘满意点头:“行事果断,谋划得当,失火也是不可预料之事,他做的很好。”   萧敬的目光看向剩下弹劾的折子:“那这些?”   “不发。”朱祐樘说道,“此事不必再议了。”   “那不是还有两个徒弟?”朱祐樘好奇问道,“也有倒霉事情?”   “可不是!”萧敬拍了拍大腿,“杨一清如今在陕西,不是还遇上匪患了,还好没有出事,但他身为提学官,行事也能果断,拒匪于门外,还真有同门的风采呢。”   “这事我倒有听说。”朱祐樘说道,“可是派兵围剿了。”   “派了。”萧敬笑说着,“陛下当时不是立马就让人去剿匪了。”   朱祐樘点头:“那还有呢,那这个十一岁的神童这么聪明,也倒霉?”   “要奴婢说,这四人里啊,这江神童最是倒霉了。”   “这又如何说道。”朱祐樘不解说道。   “这小神童啊,每每考试都能遇到一些事拦人,之前院试,有童生嫉妒派小混混拦他考试,还诬告他,闹了好大一场官司,幸好小神童持身正,那事直接驳回去了。”   “这事我有听闻,是不是他后来还考了一个小三元,这事是不是还涉及一个秀才,剥了功名。”朱祐樘想起此事,“难道还有后续。”   “可不是这个的后续,是我们小神童考试倒霉蛋的后续,这次乡试竟然碰到巡逻考场的苏州卫抓贼,也不知是不是起了什么冲突,堵在门口出不去,差点没赶上考试的事情。”萧敬激动说道。   朱祐樘也跟着紧张起来:“那然后呢?又是如何出来的?”   “听说是那黎太朴的夫人恰巧去找人,远远看到有人在对峙,那也是直接驱车赶过去的,千钧一发之际,这才把人带出来,掐着点堪堪进去的。”萧敬竖起大拇指,“就这样还考了解元,可不是当时神童。”   朱祐樘也听着紧张起来:“竟如此惊险。”   “可不是!”萧敬说道,“要不说这四人今年也是有些倒霉的,尤其是小神童,也太命苦了,实在是可怜。”   朱祐樘蓦地想起刚才皇后的话,顿了顿,随后又笑说着:“有惊无险,也是好事。”   “可不是。”萧敬笑着点头,“那些苏州卫也是粗鲁,抓个贼好端端地堵了巷子,还不准人出入,好险要误了我们小神童的事情。”   朱祐樘点了点头,随后一顿:“不对,我怎么记得苏州卫是这次应天府乡试的巡绰官,那个指挥张钦不是要调去湖广永州卫嘛,怎么还在担任巡绰官。”   萧敬想了想,摇头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不若把这两月南京府尹的折子找来看看,看看是不是哪里出错了,内阁的调令应该是下去的,不该好端端又让张钦巡绰啊。”   朱祐樘点头,随后不悦说道:“把这两月的南京的折子都拿来吧,应天一向是重地,怎么出了怎么大的问题,可别是有人欺上瞒下。”   萧敬连连点头,佩服说道:“还是爷细心,我这就亲自去找。”   —— ——   徐溥看着兴冲冲来挑折子的人,目光在刘吉神色一扫而过,随后轻声说道:“那便都去找来给箫掌印。”   刘吉脸色大变。   萧敬只当没看到阁老们各异的神色,笑说道:“陛下对应天府的那位小神童很感兴趣呢,你们若是有什么文集啊,册子啊,不若让我带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丘睿说道:“我这里有本文集,扬州传来的。”   “哦,还有这等好东西,不知丘阁老能否割爱了。”萧敬笑说着。   丘睿只说不敢,让人去屋内取了出来。   “听说李学士很喜欢这个师弟呢。”萧敬接过册子笑说着,“可惜了,他最近有事在身,不然就要请进来给陛下好好讲一讲呢。”   徐溥开口,淡淡说道:“会有机会的。”   萧敬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说道:“可不是,这等人才总该会来京城的。”   他带着人捧着一叠南京的折子招摇离开。   徐溥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院中的落叶,目光在心思各异的同僚身上扫过,随后笑说着:“进去吧。”   刘健一马当先离开了,看也不看其他人。   丘睿看了一眼刘吉,也跟着走了。   徐溥对着刘吉和气说道:“天冷了,也该抱着手炉了,”   刘吉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收回视线,站在台阶下沉默着,瞧着竟然还有些落寞。   徐溥见状便也转身离开了。   —— ——   南京城,如今也是热闹一片。   唐源火烧戏班的事情还没编排出十八个故事,就听说唐源亲自压着一人去衙门说要请罪。   “原来都是他一人所为。”唐源哭得伤心,“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冀绮面无表情听着,又看着跪在下面的王兴。   王兴低着头,看不出神色。   “我全是不知,他与我说是戏班子买下来了,我就真当是买下来了。”唐源伤心说道,“我一向三申五令不能惹事,不能给陛下丢脸,谁知他这么丧心病狂,竟然还杀人了,真是可恨啊。”   冀绮好几日没好好休息了,整个人憔悴得厉害。   通判范昌龄忍不住问道:“闹得这么大,烧了整个后院,还死了人,你当真不知?”   唐源哭得更伤心了,“我是个实心眼的,这人跟我说是他们气不过,想要威胁他,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竟然把自己烧死了,我竟然也信了这个鬼话。”   冀绮只好去看王兴,叹气问道:“唐守备说的可都是真的。”   王兴低着头,颓废说道:“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干的,和我干爹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看中了他们戏班,眼红,谁知道他们是硬骨头,死不退让,那也别怪我下手无情了。”   唐源坐在一侧只是叹气。   冀绮和范昌龄对视一眼。   “那就先把人压下去吧。”冀绮说道。   “那这事?”唐源隔着泪眼汪汪的眼睛,轻声问道。   范昌龄微微一笑:“您这几日怕是太忙了,还不知道,不少御史上了折子,我们瞧着是要等陛下的意见了。”   唐源大惊,随后又露出喜色。   ——到了陛下那边,那边还有老祖宗。   ——情况说不定比现在要好。   他连忙站起来:“使得使得,都是我管教不力,也该让陛下呵斥我才是,如此我就不久留了。”   他离开前,摸了摸王兴的脑袋,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兴抬眸,看着他,眼眶泛红。   唐源轻声说道:“摔盆立碑,干爹一定让你的那些儿子们给你做到,不枉费我们父子一场。”   王兴哽咽着,随后低下头,重重磕了磕头。   唐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范昌龄冷笑一声。   冀绮头疼地揉了揉额头:“带下去吧。”   —— ——   客栈内   两个小鹌鹑耷眉拉眼跟着黎淳回了客栈。   “原是知道回来的。”黎淳抿了一口茶,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和黎循传低头装死。   “又是去哪家门口晃悠了,”黎淳目光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小声说道:“徐家有个厨房竟然是五年前戏班子八口命案的幸存者,我们当时站在衙门口,听得都要哭了。”   黎淳把手中的茶盏放下,面无表情看着两人。   “可这两人没有证据指认唐源啊!”江芸芸声音抑扬顿挫,“我们听得好着急啊!”   “陈二娘真的哭得好伤心啊。”黎循传真情实感说道,“那个平安也好惨啊。手臂上都是烧痕,瞧着就很疼。”   “所以我们就想着我们不仅要助人为乐。”江芸芸比划着,“我们还认识咧!吃了一个月的饭,陈二娘的饭可好吃了。”   她悄悄睨了黎淳一眼,最后斩钉截铁说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黎淳淡淡说道:“所以?”   “我就去找了一个御史。”江芸芸伸出一个手指,比划了一下,“提出了小小的建议。”   黎淳沉默了。   “你听说过通政司吗?”他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歪着脑袋想了想:“听过了,说是我们老百姓给状纸也会看的好地方啊。”   黎淳点头:“还好,你现在人在应天府。”   江芸芸不解。   “不然通政司的长官通政使一看到你的纸就头疼。”黎淳嘲笑着。   太祖置“通政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又及军情、灾异等事等事,于底簿内誊写诉告缘由,呈状以闻。   这个单位很民间出名,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里面有一部分最高信访机构的意思。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还不服气?”黎淳挑眉。   江芸芸只好大声说道:“没有!”   黎循传只好连忙岔开话题:“祖母呢?”   “她有朋友在应天府给女眷看病,我刚送她过去见见好友,晚些回来。”黎淳说道,“就是无锡谈家的老夫人,对女子疾病格外有心得,正在应天府看病,你小时候一见她的丈夫就哭,就是因为有次高烧惊觉,谈复给你扎了几针,救了你小命,你见了他就跑。”   黎循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瞧瞧斜了一眼江芸芸,此地无银三百两解释着:“他留着花白胡子,还喜欢拿针吓唬人,我年纪小不懂事就有些害怕了。”   “是,他年少白头,年纪就一头白发。”黎淳说道,“他的大儿子谈经乃是户部主事,二儿子谈纲就是如今的南京刑部主事。”   江芸芸好奇说道:“她的夫人看妇科病很厉害吗?”   “妇科病?”黎淳想了想,“老夫人对女子病症多有研究,很多妇人都会请她医治,若是贫苦人家,她还不会收费,她的孙女年纪轻轻就过了司仪监御医的会选,选入官册,只要皇家眷属生病,都会请她入宫医治,如今住在京城。”   江芸芸敬佩:“好厉害!”   黎淳点头:“确实厉害。”   “有机会一定要见一下!”江芸芸说道,“拜托她给我娘看看身体。”   黎淳睨了她一眼:“你还是先把自己现在的屁股擦干净吧。”   江芸芸嘴角微动,不服气地抿了抿唇。   但没多久,她忍不住还是小声说道:“我瞧着唐源就是不行了。”   黎淳眉心微动:“说来听听。”   “你说是众人推墙了,墙倒了,还是墙要倒了,众人这才上去推的?”江芸芸说道,“我看唐源的墙角就是不结实的。”   “为何这么说?因为现在一面倒的舆论。”   江芸芸想了想:“舆论一面倒未必是好事,但我觉得不对劲,是因为唐源先急了,这样的人一急就很容易让人察觉他的虚张声势,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推墙。”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去看老师:“而且这么多人大人物,突然不说话了,我猜京城有些事情。”   黎淳一直板着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黎循传和江芸芸大惊失色。   “和他学学。”黎淳对着黎循传说道,“便是只有这份敏锐,足以保你官运亨通。”   江芸芸眼睛越来越亮了。   “我说对了!”   黎淳点头:“他背后一直有两个靠山,一个是内阁首辅刘吉,一个是内官监掌印李广,如今他闹出这么多的事情,若是以前,那两人死保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如今刘吉自身难保,李广在宫内也并非一言堂,又碰上南京这样位置,太多人想来上来坐一下了。”   这是黎淳第一场在他们面前直接清晰地分析着如今的朝堂问题,两人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陈二娘和平安有的救了!”黎循传高兴说道,“真好啊。”   江芸芸摸着下巴,把这几日南京里的事情全都串了起来,甚至在脑海里飞快分析着,哪里是无意为之,那些是有人推波助澜,又有哪些是意外收获。   “原来这就是老师说的借力打力。”她一只手握拳敲在手心,笑说着,“我懂了,因为我无意成了这个支点,但所有蠢蠢欲动的人却借着这个机会,撬动了整个南京官场。”   黎淳满意点头:“虽说此事和你没有关系,但你毕竟又是解元,又因你而起,你这几日还是回扬州避避风头吧。”   “行。”江芸芸很快察觉出不对劲,“老师不走?”   “你祖母每天夜里都是咳嗽,白日却没事,我有些放不下心来,正好遇到谈家老夫人,请她仔细看看,我也安心一些。”黎淳有些忧心。   “祖母病了!”   “师娘病了!”   江芸芸和黎循传异口同声说道。   “少咋咋呼呼,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生病是常见的事情。”黎淳不悦说道,“你们少管,且安心回扬州。”   “楠枝你打算明年下场吗?”   黎循传想了想,犹豫说道:“想去试试。”   “那就去吧。”黎淳点头,“就当见见世面。”   “你不去考吗?”黎循传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一脸严肃说道:“我还要再努力努力才能得到会元。”   黎循传瞪大眼睛,一脸惊恐。   “真的要大三元!”   江芸芸故作柔弱,西子捧心说道:“有这个打算呢,一定会勤奋苦读,争取你有一个小状元同窗,而且老师也很看好我呢。”   她大声强调着。   黎淳面无表情看着她。   江芸芸含情脉脉和他对视。   “好了,少在我这里做戏,看的我头疼。”黎淳败下阵来,不耐挥手,“这几日给我出门好好玩吧,过几天回扬州可不能松懈了读书,若是我回来时,正抓着你们在玩……”   黎淳冷笑一声,从桌子下面抽出竹条子,重重敲在桌面上。   两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江芸芸要回扬州的消息,很快就在徐家传开了。   “这事不用怕。”她如此对徐叔说道。   徐叔了然,一改愁眉苦脸之色,兴奋说道,“我们家大公子也多亏了您照顾啊,夫人说是万万不能亏待你的。”   “给家人的礼物买了吗?不不不,我的意思,不用买,我来我来。”   “衣服要多做几套呢,到时候赶路去京城可不能冻着了,你放心,上好的皮毛,听说你很羡慕之前我们大公子老师一年两套衣服,你放心,我们给您做一年八套!”   “衣锦还乡肯定要的,上次给的首饰怎么都不带啊,不喜欢嘛,哦,觉得太贵重了,那我们再送几盒檀木的,保证给您每个样式都包圆了。”   “不要!是觉得少了,你放心,三辆马车一定有的。”   江芸芸根本拒绝不了,就被人驾走了。   黎循传看得叹为观止。   “不是不是,无功不受禄,不不不,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她崩溃大喊,“救命啊。”   门口,张灵头上系着一条带子,捧着书站在门口,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听到动静,立马赶出来看热闹,随后大声嘲笑着:“活该啊!江芸!你也有今天!” 第一百零六章   南京风雨变幻, 一天一个消息。   倒数回家第三天。   应天府的府尹和通判竟然吵架了!!   两人当着众人面大吵一架,然后被双双停职,巡抚南直隶都御史侣钟不得不接过烂摊子,一脸菜色地入住应天府衙门。   倒数回家第二天。   南京数十个卫所要打散重组, 期间抓了不少人, 也来不不少人。   成国公回家的屁股还没坐热就不得不又重新回了军营。   一直抱病在家的陈祖生也终于病好了, 因为要开始皇陵祭祀了。   南京大小官员也跟着忙活起来, 一时间整个南京好似人山人海一般热闹。   倒数回家最后一天。   锦衣卫在各处抄家,每条巷子里开始哭声震天。   因为要增加南京巡街御史一名, 老成员张玮正带着新人熟悉街道, 瞧着两人是一脸和气。   郊外的两处神机营并小教场,也不再让卫所指挥坐营管操,改任侯伯都督, 名单没确定, 但是南京这处神仙地方, 就是不缺侯爷伯爵, 每家每户都一改之前的大门紧闭, 全都热闹起来了。   内阁以水灾免了南京、苏、松等处的额外织造, 并召回了督造官员,路上是不少太监在买东西, 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城了。   江芸芸今日出门采购最后的东西,只是这边的热闹还没看完,又看到两匹快马飞驰而去, 一打听才知道原是那个倒霉汤家,现任家主汤绍宗被授予南京锦衣卫指挥使, 与此同时还有李璇被封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   一日之内, 京城连下两道政令。   汤李两家门楣都挂上红绸, 哪怕大门紧闭,也能看出他们的欣喜之情。   “汤家还真选上了,看来也是走了门路的。”黎循传大为吃惊,“这个李家就是之前说的曹国公,第一任曹国公李文忠是太祖养子,不过长子李景隆触怒太宗,被褫夺其爵位,此后李家一蹶不振,这次授封的乃是曾孙。”   “那不是两个指挥使了?”江芸芸好奇问道,“下指令会打架吗?”   黎循传听得直笑:“怎么可能,真正的指挥使只有一个,现在封的两个,第一是南京锦衣卫指挥,并非我们熟知的那个陛下亲信的锦衣卫,第二是他们这种叫带俸指挥使,是勋贵外戚等荫子或者奖赏给予的寄禄官,不用点卯,不能理事,只是用这个品阶领取俸禄。”   江芸芸吃惊:“这不是吃空饷。”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随后摇了摇头:“若是寻常官员,你可以如此下定论,但他们是公爵侯爷的子嗣啊,这是朝廷对他们父辈浴血奋战的奖励。”   “可这些人并无任何贡献。”江芸芸小声说道,“财政本就不富裕,一块蛋糕就这么大,这些人越来越多,那剩下的能落到百姓头上就会越来越少。”   黎循传听得一愣一愣的,仔细想了想,也跟着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这些是陛下恩荣,你若是这么说,可是得罪了全部勋贵外戚。”   江芸芸走了几步,没说话,她时常有一种在这个世界说不通的感觉。   “可他的恩荣是百姓给的。”到最后,她只能这样说道。   黎循传也没说话,眉心紧皱,最后弯下腰来,小声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法家,又或者是墨家,原来你还是喜欢儒学的。”   江芸芸眉心一动。   “孟子的民贵君轻,你倒是理解得好。”黎循传愁眉苦脸说道,“但太祖不喜欢,之前还想把孟子抬出孔庙,闹出好大动静,后来亲自对《孟子》删节,重编《孟子节文》,要求孟子中删去的内容不得作为科举题目,一以《孟子节文》为标准,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在考卷上写这些东西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轻轻笑了声。   黎循传盯着她那个冷沁沁的笑,先一步捂住她的嘴。   “你少说一些杀头的话。”他叹气说道,“我发现大家都错了,大家都觉得张灵最愤世嫉俗,唐伯虎最离经叛道,可我瞧着,你才是个中翘楚,两人加起来还不足你一半。”   江芸芸对着他弯了弯眼。   黎循传蓦地红了脸,讪讪收回手。   “可我就和你说,他们嘴巴这么大,到处瞎嚷嚷,这不是拉人仇恨嘛。”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而且我和你什么关系啊,我们可是同窗啊,那怎么也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啊。”   黎循传多单纯的人,顿时整张脸莫名爆红,胡乱反驳道:“什么青梅竹马,我又不是女孩子,你且少胡说八道,”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坐着:“对了,那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是谁啊。”   黎循传揉了一把脸,随后快步跟了上去:“牟斌,乃是怀恩太监亲自选上来的人,性格忠厚,耿直刚正,可比上一任风评好多了。”   “上一任是谁?”江芸芸随口问道。   “万通,万贵妃的弟弟。”黎循传凑过来,小声说道,“这人可坏了,仗着姐姐是贵妃胡作非为,陛下还很是纵容,不过后继者朱骥持狱公正,风评不错,只是年寿不长。”   江芸芸眯了眯眼,大脑开始急速运转起来,企图抓到只言片语:“万贵妃?”   “对啊,你没听说过吗。”黎循传惊讶,“那个时候你应该出生了吧。”   江芸芸眨了眨迷茫的眼睛,含糊说道:“我以前不出门的。”   黎循传顿时一脸震惊,随后心虚,最后懊悔。   “哎哎,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黎循传安慰道,“就是先帝很喜欢的一个妃子,大先帝十来岁吧,据说陛下就是因为她善妒,小时候才一直在冷宫里过日子,所以身子一直不好。”   江芸芸的脑子迅速截取关键词。   “哎,我知道耶。”她突然兴奋说道。   黎循传啊了一声,呆呆看着她:“又知道了?”   “我终于知道了!!”江芸芸大喜过望,“那个贵妃是不是叫万贞儿啊,比皇帝大十来岁,先帝是不是成化帝,叫朱见深……呜呜呜……”   黎循传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崩溃说道:“你不要命啦。”   江芸芸的眼睛却是越来越亮。   她终于知道她所处的年代了!再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得抓瞎过日子了。   她知道明朝有一段时间是有倭寇问题的,那时有两个人尽皆知的名将,胡宗宪和戚继光,这些人都是嘉靖年间的事,但之前和王守仁谈论军事时,他们说海上有海贼,却非倭寇,也不足为患,也就是说这事还没发生。   没发生好啊,都说嘉靖之后大明要完蛋了,而且张居正也没出来,所以她现在所处的时代应该在嘉靖前。   但前在哪里她却一直不清楚。   撇开明显不是的朱元璋和朱棣那个开国时期,他们后面的皇帝都有谁,她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现在她知道了!!   万贵妃有名啊!现代到处都有她的电视电影,所以她知道,万贵妃所在的就是成化王朝。   那往前倒到,往后推推,她所在应该在正正的大明中期。   她记得嘉靖是旁支登基的,因为上一个皇帝没孩子。   那应该不是这个皇帝的,她听说这个皇帝去年刚生了第一个孩子。   但听说这个孩子来得很晚,大臣催了好几年才出来的,古代医疗条件这么差,不会没留住吧!   黎循传被江芸芸越来越亮的眼睛给吓住了,连忙把人拖到角落里,担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江芸芸握着他的手,激动问道:“哎,你说太子殿下身体如何啊?”   黎循传迷茫:“不知道啊,不是都还没一岁吗。”   “会不会……”江芸芸闭眼歪头吐舌头。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啊,你真的不要命了。”他喃喃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也觉得太惊世骇俗了,眨了眨眼,把人拉出小巷,打岔说道:“没事,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开心的事情。”   黎循传奇奇怪怪地看着她,冷不丁又突然靠过来。   江芸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不解问道:“做什么?”   “看你是不是江芸。”他伸手扒拉了一下她的眼皮,认真说道,“听说要是被附身了,眼珠子是不一样的。”   江芸芸任由他把拉着,就差围着她跳大神了,无奈说道:“你胆子这么小,还敢看鬼怪小说啊。”   黎循传嗯了一声,收回手,还是奇奇怪怪地看着她:“你不是写了一本嘛。”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还想瞒我。”黎循传见状,立刻冷笑一声,“记得请我吃饭,不然我就告祖父,先打你一顿。”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可没有,钱不是还要跟林徽结账吗,等我发财了,我们就去京城吃顿好的。”   黎循传一向好哄,立马开心说到:“好啊,听说京城比南京还热闹呢。”   江芸芸惊讶:“你没去过?”   黎循传叹气摇头:“我八岁跟着爹来到南京,游学也大都在南直隶附近。”   “哦,老师说让我也去游学,你说我能去哪啊。”江芸芸兴奋起来,“上次听王守仁说嘉峪关景色很好,我这次有三年时间休息了,去嘉峪关绰绰有余。”   黎循传也跟着激动起来:“那好啊,我也想去。”   “可你考上了,就要去翰林院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以后要做官,万一我们运气不好,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现在交通这么不发达,你说我们会不会就和苏轼苏辙一样,每次只能匆匆见一面,十多年的生活,相聚时间加起来连一年都没有。”   她一脸唏嘘地想着:“那我要是想你了,就只能写信了,万一信丢了,这可怎么办啊。”   黎循传呆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直到两人快要回到徐家,才闷闷说道:“可我不想要这样。”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循传。   却见黎循传眼睛红彤彤的。   江芸芸想嘲笑他这般爱哭,却又有些笑不出来,到最后只能镇定岔开话题:“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不是你最爱的诗吗。”   黎循传低着头没说话。   “哎,你们在吵架!”背后突然传来顾幺儿兴奋的声音,“再吵什么啊,黎楠枝哭了吗?我看看。”   半个月不见,顾仕隆个子长得飞快,小脸吃得越发光滑圆润,猛地冲过来比炮弹还要威力大点。   他扒着黎循传的大腿,来来回回,着急看着:“哭了吗?怎么不说话啊,怎么吵架了啊,说来我听听。”   黎循传嫌烦,把人推倒江芸芸怀里:“管好这小孩。”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顾幺儿被嫌弃了,尴尬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靠近江芸芸:“真生气了啊,你快去哄哄。”   江芸芸抬头去看徐经,徐经一反之前总是穿着素色淡雅的衣服,换了一件鲜艳娇嫩的柳黄色,越发衬得好似一根水灵灵的青葱。   “你怎么回来了?”江芸芸笑说着,“你这身衣服好看,很衬你。”   徐经脸颊微红,小心翼翼扯了扯袖子:“我娘给我新做的衣服。”   “听说你要走了,想来送送你。”徐经上前,把围着江芸芸打转的顾幺儿拉了回来,“他们说你不打算考会试了?”   “对。”江芸芸笑说着,“我想要博得更好的名次就要再历练一下,学习南北文风,博采众长。”   徐经抿唇,笑说着:“你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江芸芸点头:“你呢?”   徐经苦恼地皱皱了皱眉:“我这次能考上乡试已是侥幸,再考会试便是难了些,但我还是想试一下,但你也知道,我的机会并不多,不过我娘也安慰我说,若是实在不行就找些关系,直接从举人开始也是可以的,哪怕一辈子是个县令,也至少给徐家开了一个好头。”   江芸芸温和说道:“那就给自己三次机会,你还年轻,十年时间,至少也能把书读透了,也算不辜负你这些年的努力。”   徐经看着她眼睛都亮了,那条雾蒙蒙的路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用力点头:“对,我总要试一下的。”   三人一起回了徐家,徐叔见了徐经更是热情,拉着他越说越激动。   徐经一向脾气好,也任由他絮絮叨叨说着话。   顾幺儿开始撒欢去找人玩。   “我不跟你回去了。”张灵被顾幺儿吵得睡不着觉,精神萎靡说道,“这几日我很有感悟,打算在徐家再住几日,至少把你出的卷子都研究透。”   江芸芸点头:“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   张灵摸了摸鼻子,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唐伯虎呢?”江芸芸扫了一遍周围,不解问道,“我明日就走了,他也不来送送我。”   “不知道,这几日一直早出晚归,今日天还没亮就走了。”张灵说,“都穆说他孩子病了,无法来送你,等有空一定去扬州找你。”   “枝山没想到你回去得这么匆忙,正在赶来的路上,但也怕是赶不上了。”   “昌谷说直接去扬州找你。”   张灵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下意识想喝酒,但一摸腰间的酒葫芦,又收回手来。   这是一个空葫芦,江芸亲自挂在他腰间的,希望他能戒酒。   有点难。   但张灵每次一看到江芸芸笑眯眯的脸又想,也不是这么难。   “突然要分开……”两人坐在大堂里安静坐着,好一会儿,张灵叹气说道,“怪不是滋味的。”   江芸芸笑说着:“总会见面的。”   “是啊。”张灵抬眸,微微一笑,那双艳丽的眼眸弯了起来,“我会赶上你的。”   —— ——   江芸芸回家那天,黎淳让张叔来送人,祝枝山果然没赶回来。   徐家确实没有准备三车礼物,因为后面直接拉了一条小船,确实非常夸张。   江芸芸百般拒绝,徐叔热情相送。   “唐伯虎呢!”顾幺儿大惊,随后不高兴说道,“我都要走了,他怎么不来送送我啊。”   江芸芸这才发现唐伯虎竟然也没来。   “别问我,他昨夜甚至没回来。”张灵耸了耸肩,随后又安慰道,“可能是忙吧,你且先回去,等他回来,我让他去扬州见你。”   江芸芸:“不用。”   黎循传:“不要!”   “让他自己忙,我还能丢不成。”江芸芸摆手说道,“你好好读书,那我走了。”   徐经被秋日的风吹得鼻尖红彤彤的:“那你们十月是跟着衙门的人一起走,还是和我们一起走。”   江芸芸笑说打趣着:“你怎么走那我就怎么走,你可是大款啊,还不是都听你的。”   徐经脸颊微红:“那我到时候确定好了,写信告知你。”   “行。”江芸芸看了眼天色,“我该走了。”   顾幺儿还想见见唐伯虎,嘴巴噘得老高了。   “唐伯虎,太过分了。”顾幺儿拉着江芸芸的手,大声抱怨着,“我再也不喜欢他了。”   几人说话间,突然有一艘大船靠岸,没一会儿船上就传来喧闹之声,等这群人散进,有一群人明显和一般游客不一样走了出来。   那群人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下了船。   “这是哪家官员。”徐叔惊讶说道。   江芸芸跟着看了过去,只看到一个年纪颇大的人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了下来。   他身边围着不少腰带绣春刀的人。   ——是锦衣卫。   能让锦衣卫保护的人品阶定然不低。   走在正中的人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扭头看了过来。   许是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小子,面露惊讶之色。   只是一行人走得快,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江芸芸收回视线,突然对徐叔说道:“陈二娘出来后,送他们离开南京吧。”   “正有此打算,我们有打算去松江看看能不能落地,正打算带他们一起去,便是做不成也会安置好他们的。”徐叔说。   江芸芸点头。   就在三人马上就要踏上船板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顾清的声音。   “芸哥儿。”   江芸芸惊讶扭头:“士廉,你怎么来了?”   “你要回扬州也不和我说一声。”顾清伤心说道,“我还看唐伯虎在满大街采购花才知道的。”   “花?”江芸芸惊讶问道。   “哎哎哎!!顾士廉你快闭嘴!”身后传来唐伯虎着急的声音。   顾清一怔,随后懊恼说道:“坏了,我忘记了。”   江芸芸眯眼:“你们背着我做什么?”   顾清心虚地移开视线。   唐伯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过来就先拉着顾清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了什么?”   顾清不好意思说道:“花。”   “就这一个字?”唐伯虎问道。   顾清点头。   唐伯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们背着我在干吗?”江芸芸的脑袋挤到两人中间,大眼珠子滴溜溜看着两人,质疑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听的嘛?”   唐伯虎把她的脑袋推回去,一本正经说道:“我的事情,你少掺和。”   “我要走了?你就这个态度?”他越是正经,江芸芸越是怀疑,忍不住小心试探着。   唐伯虎叹气:“自然不是。”   他从背后掏出一根桃花枝,笑眯眯说道:“喏,我这个花枝可抵三千尺的水深吗?”   江芸芸看着深秋季节还粉嫩嫩的桃花,吃惊问道:“现在哪来的桃花!”   唐伯虎大气挥手:“这可不要你管,你只管说好不好看便是了。”   “好看。”江芸芸接过桃花仔细看着,“好新鲜啊,刚摘的啊。”   唐伯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反正你喜欢就好。”   “我的呢?”顾幺儿也凑过来说道。   唐伯虎掏出一包糖,敷衍说道:“喏,你爱吃的桂花糖。”   顾幺儿一向是有吃的就开心极了,拿过糖果开开心心跑了。   “你身上怎么有股味道。”江芸芸突然问道一股有点熟悉的味道,忍不住凑过去问道。   唐伯虎眼皮子一跳,立马把人推开,后又觉得不行,立马推着她的背,朝着行船走去:“你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江芸芸又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奈何唐伯虎开始把人连推带抱送上船,催促道:“要开了要开了!”   “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江芸芸不解问道。   唐伯虎义正言辞:“我们这般交情怎么这么说我。”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芸哥儿,京城见。”顾清在边上遗憾说道。   “好好好,京城见。”江芸芸说完,又扭头去看唐伯虎。   唐伯虎手中的扇子刷的一下打开,挡住她的脸,直接把人推上船。   等船刚一开动,唐伯虎一改刚才的沉稳,立马用力招手,对着江芸芸大声说道:“我的送别礼物,你要喜欢啊!!”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可唐伯虎的身影已经逐渐缩小。   黎循传倒吸一口冷气:“我怎么觉得有问题!”   顾幺儿认真点头:“我就说,唐伯虎嘛。”   江芸芸顿时头疼,她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那个熟悉的味道不就是这湖面的水腥味。   ——而且,有人正盯着她手中的桃花看! 第一百零七章   江芸芸在心理已经准备给唐伯虎挨一顿毒打。   黎循传也觉得不对劲, 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这几个人是不是在看你呢。”   顾仕隆也跟着贴着她说道:“肯定是在看你,你这是要被人套头打闷棍了吗。”   这艘船是大船,大概有一百来号人,加上行李物件, 行驶得速度不快, 不少人就会站在外面看水景, 所以船板上目前有不少人。   这些人里面有人确实在欣赏风景, 但有人一眼就能看出鬼鬼祟祟的样子。   “唐伯虎又做什么幺蛾子。”黎循传叹气,“我看他是真的花花蝴蝶, 到处招摇。”   顾幺儿赞同地点头:“对对, 我看他就不安分,你以后不要和他好了。”   他一本正经对江芸芸说道:“坏!”   三人说话间,突然有一个女郎从人群中走出来, 直直朝着江芸芸走过去。   那女郎长得颇有江南水乡的清秀长相, 穿着粉色的衣裙, 头戴一朵小小的荷花簪子, 一笑起来, 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   三人顿时如临大敌。   那女郎见状, 噗呲一声笑起来,一开口就是软糯的吴语方言:“桃花小郎君, 好生俊俏啊。”   黎循传和顾幺儿默契地把江芸芸往前推了一下。   江芸芸耳朵都吓得往后贴了贴,手中的桃花瞬间挡住脸。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小女郎笑脸盈盈, 吴侬娇语,说话间, 递出一朵盛开的碗莲, “荷花娇欲语, 郎君愁杀侬哩。”   江芸芸手里被塞进那朵还带着水汽的荷花。   淡淡的荷花香味迎面而来而来。   没多久又出来一个年纪不太大的小女孩,女孩性格活泼,见状,立刻拎着裙摆笑着跑过来:“喏,你的好友非要我送给你的花,还要我给你念一首酸诗。”   一捧粉色的蔷薇被塞到江芸芸手中。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小女孩摇头晃脑念道,语调却又完全是平铺直叙,随后又一本正经点评着,“我听不懂。”   顾幺儿也跟着附和道:“酸不拉几的,我也没听懂。”   “是吧,我也是。”小女孩说完,看了眼花又看了眼江芸芸,突然笑眯眯说道,“可我知道你长得跟花一样好看。”   她大笑着:“比那个大哥哥还好看呢。”   “唐伯虎最丑了。”顾幺儿眼睛一亮,大声说道。   小女孩还想说话,被她娘匆匆拉走教训着:“你且少说几句吧。”   还不给江芸芸喘息的机会,第三个出来的是小郎君,小郎君穿着灰色的衣服,头戴方巾,笑脸盈盈,边走边念道:“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他手中一根是嫩绿的柳枝,一根是雪白的梨花。   极致的绿和洁白的雪,交叠在一起,是瑟瑟的秋风中柔软却又亮眼的存在。   他站在江芸芸面前,羞涩递了过来:“小生柳文生,小解元,很开心今日能和你坐同一条船。”   江芸芸接过来,笑说道:“谢谢你。”   柳文生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走过来,他们手中拿着五颜六色,大都不合时令的花,嘴里念着和花相关的诗句,没一会儿就把江芸芸淹没了。   越来越多的人都出来看热闹,甚至还有人在起哄,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询问什么事情。   很快就有人添油加醋把这事说了一遍。   ——有人找了十五个人给一个人送花呢。   ——啧啧啧,这个时节还能看到这么多花真是花心思了。   ——啊,男的女的?   ——不清楚耶,被花淹了,有点看不清。   那侧江芸芸会被无孔不入的香味腌入味了,一张口,就有花在她嘴边来回戳着。   这么高调。   这么张扬。   哪怕幕后之人没上船,江芸芸现在一闭眼,都感觉自己能隔着重重水波看到那人嚣张的笑脸。   “我就说唐伯虎这人……”边上的黎楠枝耶被迫抱着几株梅花和菊花,喃喃自语,“还挺有意思的。”   顾幺儿左手兰花,右手玫瑰,香得连打两个喷嚏,不悦说道:“哪里有意思,阿嚏,我成了猴子,阿嚏,他们都看我,阿嚏。”   许久没有动静了,那群送花的人面面相觑,随后七嘴八舌说道。   “许是没了。”   江芸芸三人立刻松了一口气。   一侧的黎风和耕桑终于上前,把三人手中的花都拿走。   “哪找的这么多花啊,连荷花都找得到。”黎风笑说着,“唐公子好有心啊。”   “唐公子对您还真是……”耕桑欲言又止,神色忧心忡忡,随后又没说话,只是把花都让小厮们放好,“等回了扬州再处置吧,拿点水养着。”   江芸芸抬起袖子闻了闻,只觉得味道浓郁,但很快她又察觉不对劲,因为唐伯虎不是只来一招的人。   虽然只是第一招,江芸芸就有点扛不住了。   她把桃花放在手心把玩了一下,随后递给黎循传,笑说道:“你拿着。”   黎循传呆了呆,盯着那支艳丽盛开的桃花,嘴角微动,眼珠子转了一圈,随后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不敢拿着,别等会还有幺蛾子吧,这个大阵仗,怪不得三四天见不到人。”   江芸芸视线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周围,随后笑眯眯说道:“那你给我拿着。”   黎循传想了想:“行吧,那我们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徐叔给我们买了两间客房,幺儿太小了,得跟着我们一人,免得不见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把看热闹的顾仕隆推到他手边:“那你带着吧。”   顾仕隆和黎循传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我不要!”顾幺儿不高兴了,立马这把江芸芸说道,“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要。”黎循传有脾气说道,“太这么闹腾了。”   顾幺儿大声反驳说道:“我才不要和你在一起。”   江芸芸叹气,看着顾幺儿死死抱着她,小脸气得圆鼓鼓的。   “你干嘛又赶我。”   他又委屈又生气。   她们坐的船是下午出发的船,不是快船,要过一夜,明天早上才能回到扬州。   顾幺儿年纪小,自然不能独自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让小厮带着怕压不住他,让他在这条船上胡乱跑。   但江芸芸肯定也不合适和他大晚上睡一下。   偏顾幺儿不爱和黎楠枝一起玩。   若是再拒绝,按照顾幺儿的脾气怕是又要闹起来了。   大不了晚上合衣睡一觉。   “那行吧。”江芸芸叹气,“你睡觉可不许踢人。”   “才不会。”顾幺儿这才露出笑来,松开手,紧紧贴着她,然后重新掏出桂花糖来吃,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看着船上那些走动的人。   那些人和他对上视线后,都悄悄移开视线。   “老吃糖,要坏牙了。”江芸芸只当没看见,把他的糖拿走,“一天只能吃三块。”   顾幺儿眨了眨眼,竟也不生气,哦了一声放回兜里。   七八岁的小孩总有勃勃的生命力,此刻难得听话,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顾幺儿突然拨下她的手,小声说道:“我马上就要和你一样高了,不要摸我脑袋了。”   江芸芸低头。   顾幺儿看着她,随后心虚移开视线:“他们说摸头会长不高的。”   “我要长很高的。”   江芸芸笑了笑:“行,下次不摸了。”   顾幺儿大声嗯了一声,随后又强调着:“但我还是会一直保护你的。”   “嗯,谢谢你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走吧,我们回屋子去。”   顾幺儿牵着她手,蹦蹦跳跳走了,得寸进尺说道:“我们回扬州,你请我吃饭行不行。”   “你爹让你来,是一分钱也没给你留啊。”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幺儿大人样地叹气:“花完了,蒋叔还没给我送来。”   “那得赶紧送过来了。”江芸芸也跟着叹气,“你这么能吃,把我吃穷怎么办?”   她伸手捏了捏八岁小孩圆嘟嘟的小脸,细腻柔软。   顾幺儿恼羞成怒,气得用脑袋撞了她一下。   江芸芸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朝着地板扑去。   黎循传大惊,连忙伸手去扶。   却不料,船上比一般地方要晃,三人竟然齐齐摔倒在地上。   顾幺儿摔在最上面,背后的那把剑重重磕在夹板上。   最下面的江芸芸闷哼一声。   匆匆赶来的黎风慌了:“啊呀,快起来,芸哥儿在下面呢。”   两人慌里慌张爬起来,江芸芸趴在地上没起来:“好像压倒腰了。”   “年纪轻轻哪来的腰。”黎风反驳了一句,随后又担忧说道,“不知道船上有没有大夫,说不定刚才抽到了,以后可不能在船上大闹了。”   黎循传惊呆在原地,随后立马蹲下来,小心翼翼说道:“没事吧,我也没这么重吧,还能动吗。”   黎风连忙把黎循传拉走:“可别碰了,小心伤到了。”   他找了小厮,抬了担架,随后又安慰着江芸芸:“没事的,等到了扬州找个大夫看看也不碍事。”   “怎么压一下就坏了。”顾幺儿吓坏了,下意识紧跟着江芸芸,委屈说道,“那我明天少吃点。”   江芸芸闭眼,没和他们说话,只是耳朵灵敏地听着周边的动静。   ——直到听到有一个脚步身突然匆匆停了下来。   她嘴角微微勾起。   ——抓到了。   —— ——   天色渐黑,月色明亮。   偌大的海域上只剩下一艘艘船只在慢慢悠悠开着,一时间分不清湖面山的点点星光是头顶的繁星还是船只上挂着的灯笼。   整个水道安静下来,只时不时有巡逻的小船在大船中行走,因为走得快,还能带起水波浪声。   厢房里,顾幺儿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小呼噜直起,小脸也睡得红扑扑的。   江芸芸闭眼坐在黑暗中,她并没有躺下去,只是靠在一侧小憩。   耳边是若影若线的波涛声,一阵接着一阵,好似摇篮曲一般催眠。   只这样的安静没维持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它足够小声,但外面实在太安静了。   江芸芸很快睁开眼,没一会儿,膝盖上也趴着一个脑袋。   顾幺儿在一瞬间就清醒过来,那双眼睛在夜色中像是一只小豹子一样明亮,丝毫没有睡意。   “有人。”他嘟囔着,想要爬过去拿长棍,给偷偷摸摸的人一棍子。   江芸芸按着他的脑袋,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说道:“是认识的人,不慌。”   顾幺儿哎了一声,抬起脑袋,压低声音好奇问道:“谁啊。”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江芸芸笑说着。   顾幺儿一个咕噜爬起来,好似一只小豹子悄无声息落了地,走在地上毫无动静。   他借着夜色的笼罩,安静站在门口,直到门纸上也倒映出一个影子。   他眼疾手快推门,抓人,拉进来,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人摔在地上终于回过神来,惊呼一声。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响起。   顾幺儿动作一顿,凑过去看,看不清,便又动了动鼻子,闻了闻。   “谁啊。”   “好熟悉的味道。”   他像小狗一样拱来拱去。   “你和唐伯虎在搞什么鬼。”屋内一盏烛灯幽幽亮了起来。   江芸芸举着小烛灯,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注视着不请自来的夜间客,似笑非笑问道。   “祝枝山,怎么是你啊。”顾幺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解问道,“你不是最稳重了吗?”   祝枝山看着江芸芸毫发无损,守株待兔的模样,回过神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是诈我的!”   “又不是纸做的,摔一下怎么会有事。”江芸芸上前把人拉起来,面无表情吓唬道,“老实交代吧,还有什么花招。” 第一百零八章   “给我画画!?”江芸芸惊讶, “给我画什么画?”   祝枝山坐回椅子上,无奈说道:“他说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还考了一个解元回来,一定要让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还要让后世的人都知道你的光荣事迹。”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 唐伯虎的心这么大, 连后世的人都考虑到了。   “这东西万一有什么变故, 也传不下去啊。”她讪讪说道。   祝枝山倒是不担心,反而笑说着:“所以要多画画啊, 连同我在内, 伯虎请了五个画师呢,说要全方位把你画下来,总不会这么倒霉都没了吧!”   江芸芸想了想, 老实交代:“现在桃花在楠枝身上了。”   祝枝山错愕, 和她四目相对, 随后各自笑了起来。   “那伯虎要气死了。”祝枝山说着。   江芸芸无奈说道:“楠枝以后也会有大出息的, 而且他考湖广第三呢。”   “那你画了什么啊?”顾幺儿凑过来问道, “我可以看看嘛?”   “那你画了我吗?”他又好奇问道, “把我画的威风凛凛嘛。”   祝枝山点头:“自然画了,我们幺儿这么可爱, 肯定是要画一下的。”   顾幺儿有点不高兴他说自己可爱,但又想着自己也被画上去了,立刻骄傲挺了挺胸。   “那还有其他事情吗?”江芸芸又问道。   祝枝山摇头:“没了, 大抵是他现在要在南直隶给大肆宣扬一下吧。”   江芸芸扶额:“他自己不考试,倒也是热情。”   “他一向爱恨分明, 喜欢你便是觉得你样样都好。”祝枝山笑说着, “你做事沉稳大方, 我一直觉得他现在跟着你到处跑,至少也是拴上一根绳子了,他之前时常放荡形骸,我总是害怕他得罪人。”   “大狗狗大狗狗。”顾幺儿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的,“唐伯虎又不是大狗狗,黑云才要拴绳子呢。”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跳,把人提溜过来,扔到床上:“小孩子快睡觉,小心长不高。”   顾幺儿抱着被子打滚:“睡不着,我想出门玩。”   “快把他这个癞皮狗的样子画下来。”江芸芸指着顾仕隆,面无表情对祝枝山说道,“以后就画他这个样子,也给后面的人看看,顾仕隆这么大年纪了,大晚上不睡觉就知道撒泼打滚。”   祝枝山煞有其事点头。   顾幺儿滚着被子,躲在床边,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随后眼睛一闭,只当自己睡过去了。   “你自己还小,还要带着更小的小孩,也不知道顾侯爷怎么想的。”祝枝山见状,摇头说道。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问题不大,幺儿除了贪玩也没什么大问题,比一般小孩其实还要懂事一点。”   床上的顾幺儿蛄蛹着,恨不得此刻自己是红孩儿,在水里翻天覆地。   “你去休息吧,明日也不用躲躲藏藏了。”江芸芸把人送到门口。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祝枝山走到门口,回过神来问,“万一是坏人呢?”   江芸芸手指对着屋内的顾幺儿比划了一下:“那也要打得过他啊。”   祝枝山失笑。   “而且你这么仔细的人,怎么会想不到我会早点离开南京,当时乍一听还不觉得奇怪,但中间也有三日时间,只要你没跑出南直隶想来都是赶得回来的,而且南直隶水域畅通,如今处处顺风顺水,你的信件都来的这么快,按理人也该回得来,可见你人跑得也不是很远。”   祝枝山只能佩服地竖起大拇指,也不多话,自己回屋子睡觉了。   江芸芸关门,一扭头就看到顾幺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还不睡觉?”江芸芸挑眉。   顾幺儿在床上打滚:“唐伯虎给你送了好多花,那我送你什么啊?”   “什么送我什么?”江芸芸把人推进床铺里面,“你想让我睡地上吗?”   顾幺儿咕噜一下滚到床里面,被子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偏还滴溜溜地转着。   “徐叔给你好多礼物,唐伯虎和祝枝山也给你送了花,那我给你什么好呢?”小孩苦恼说道,“可我钱花完了。”   “你给我现在好好睡觉就好了。”江芸芸困得直打哈欠,“小孩子也操心这个事情?”   “我不是小孩了。”顾幺儿强调着,随后又理直气壮说道,“可他们都送了,我也是你朋友,所以按道理我也应该送你的。”   江芸芸吹灭蜡烛,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顾幺儿用力蹭了蹭她的手心。   “睡吧,幺儿。”她低声说道。   顾幺儿却是不困了,撑着下巴,借着海面上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十一岁的小少年皮肤白白的,人也瘦瘦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和他以前见过的人多不一样,那些武人易怒,嗓门大,就连做事也格外粗鲁,就算是做了十分的好事,落在外人嘴里也只剩下五分了。   可江芸不一样,她爱笑,整天笑脸盈盈的,哪怕有人冒犯也不会生气,说的话也好听,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明明整天都是坏心眼子,可大家都还是觉得这是一个顶顶好的人,任谁见了都喜欢。   顾仕隆想起他爹第一次与他说起江芸的话。   ——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想让你也见见,以后你跟着他学一下,将来与你大有裨益。   那个时候顾仕隆是不高兴的。   他不喜欢读书人,账房里的那个先生说话阴阳怪气的,教他读书的先生也凶得很,他只要一发脾气,所有人都会骂他不对,用他听不懂的话说他。   他越着急,便越生气,他们就越得意。   可江芸不会,她总是笑眯眯的,和和气气地和他说话,他再调皮,江芸也不会生气,毕竟他总有办法拿捏住他。   他说你要是不读书,自己名字也写不来,以后和人比武也不能下帖子了,让别人代笔可一点也不威风。   他还说,要是想跟他爹一样厉害,兵书肯定要学啊,不识字兵书也看不懂,别人骗你,你也不知道,你以后要当将军的,若是被人骗了,死的可都是你的手下啊。   他还说,打打杀杀只是最基础的,万一碰上比你厉害的,你不就输了,只有用脑子去解决问题,才是真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顾仕隆听得懵懵懂懂,他听不懂,可又觉得江芸可真是厉害啊,这么多人针对他,这么多人欺负他,那些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他还是按着自己的办法,一个个都解决了。   顾幺儿嘴里嘟囔着,伸手戳了戳江芸的脸,随后又倏地收回手,呆呆笑了笑,随后裹着被子睡着了。   ——他也要给江芸准备礼物。   ——可不能被唐伯虎比下去了。   黑暗中,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   —— ——   第二天祝枝山出现在江芸芸身边时,黎循传大吃一惊:“你不是赶不回来吗?”   祝枝山摸了摸鼻子:“我和……”   “他想给我一个惊喜。”江芸芸捅了捅祝枝山的胳膊,对着黎循传笑眯眯说道。   祝枝山就把解释的话都咽了回去。   黎循传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便跟着笑说道:“确实很惊喜,那就跟着我们回扬州吧。”   “幺儿,还没睡醒吗?”黎风问,“等会就要下船了。”   “他天刚亮就跑了。”江芸芸无奈说道,“拉也拉不住。”   “七八岁的年纪最是爱玩的时候。”黎风安慰道,“我让人去找找,不碍事。”   众人说话间,喧闹声逐渐传来,没一会儿,就看到顾幺儿被人提溜着送回来了。   “你家这孩子要管好啊。”原来是开船的船长亲自来了。   江芸芸低头去看顾幺儿。   顾幺儿小脸气得圆鼓鼓的,抱臂扭头,一脸不高兴。   “怎么了?”黎风担忧问道,“跑到船舱打扰你们了?”   船长脸色臭臭得说道:“大早上不睡觉跑船舱里面,也没动静,悄无声息的,吓死我们了。”   黎风自然又是道歉,又是赔钱。   等人走后,江芸芸低头去看顾幺儿。   顾幺儿臭着小脸,紧贴着江芸芸腿边:“我就是想看看还要多久才能回扬州。”   “那你直接问黎叔就知道了。”江芸芸也没生气,摸了摸他被秋风吹得冷冰冰的脸蛋。“吃饭了没?”   顾幺儿见她没生气,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捏着手指说道:“没有吃。”   “那跟着黎叔去吃吧。”江芸芸对着黎风打了个眼色。   黎风牵着他的手:“少吃点,等会靠岸晃得很,免得吐了,等会回扬州就可以吃好吃的。”   等人走远了,黎循传摸了摸下巴:“幺儿是不是在撒谎。”   “这不是没闯祸嘛,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且让他自己自由生长才是。”   “怪不得,幺儿这么粘你。”祝枝山笑说,“你明明年纪这么小,也没养过孩子,但总让人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你说的这点,我这可要牢牢记住,以后也要如此对我的小孩。”   黎循传小声嘟囔着:“那你要小心,你的小孩若是教起来和芸哥儿一样不省心,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祝枝山想了想,突然也觉得头疼。   船只在水中晃晃悠悠走着,一行人很快就下了船。   黎循传临走前还把桃枝带出来:“这花也没蔫掉,也怪厉害的。”   祝枝山看着那支花欲言又止。   江芸芸目不斜视下了船板:“快走吧,早些回家去。”   只三人正在等黎叔等人下来时,突然跑出来一群莺莺燕燕,围着黎楠枝说话,一人扔了一支木芙蓉。   “好俊俏的小郎君啊。”   “霜侵露凌,丰姿艳丽,这花就该送给小郎君。”   被劈头盖脸的花砸晕的黎循传惊呆了。   所有人也都惊呆在原地。   祝枝山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喃喃说道:“没说啊,还有这招。”   顾幺儿突然瞪大眼睛,扒拉了一下江芸芸的手,来回看着:“你的桃花呢?”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   顾幺儿心虚地移开视线,磨磨唧唧跑到祝枝山边上猫着。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大早顾幺儿这小孩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好事,偏每次问就扭头跑。   江芸芸立刻笑得直不起腰来:“嫣然木芙蓉,摇风倚东荣,好你个顾幺儿,画虎不成反类犬。”   顾幺儿抱着祝枝山不说话,小脸臭着,紧盯着黎循传手中的桃花。   那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撒完花,就入来时一般热闹,喜笑颜开地走了。   黎循传被迫接的满手鲜花,衣服上还挂着许多香气四溢的帕子,又被众人注视着,一下子就红了脸。   黎风连忙上前把花都拿走:“怎么还有啊。”   “唐伯虎!”黎循传气晕了,“下次见到他,我非要揍他一顿。”   江芸芸一把把打算溜走的顾仕隆提溜过来,满脸笑意说道:“喏,罪魁祸首。”   顾幺儿挣扎着,又气又急,小脸都气红了:“我才不是给你的,我是给江芸的!你干嘛拿她的桃花啊!”   祝枝山错愕:“怎么好端端这么折腾芸哥儿啊。”   顾幺儿不服气:“唐伯虎不是也是这样吗!我可不能输给唐伯虎。”   黎循传气急,点了点小孩的脑袋,恨铁不成钢说道;“我就说不读书坏菜吧,人家唐伯虎多有文化的,一人一枝花,讲的是‘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你再看看你,漫天飞舞尤显闹,而且那些人念的诗,可不是随便瞎说的,全都是李白的诗句,李白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人家芸哥儿一直念着的大诗人,仙人一般的存在,唐伯虎的送别礼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啊,你这个算什么,这么多人看着我呢,我都要丢脸死了。”   顾幺儿呆了呆,被人劈头盖脸满了一顿,随后嘴巴一憋,瞧着要哭了。   “他也是好心。”江芸芸笑着拍了拍黎循传的手臂,把人格开,“下次知道就好了,今日也是委屈你了,你快上马车回家洗漱一番吧。”   顾幺儿要哭不哭地低着头。   “至少知道遇到高兴事情,买个花让人开心一下,虽然办法有点问题,但心总是好的,等会买个东西给楠枝道歉。”江芸芸牵着他的手说道,“我看你在船上跑来跑去的,饭也没吃几口,我带你去吃饭吧。”   顾幺儿闹脾气不肯走。   江芸芸弯腰,突然发现顾幺儿长得真快啊,之前还小小一只,现在都要长得和她差不多高了,只是脾气还真是小孩子。   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七八岁的小孩。   他们有自己的逻辑,分不清大人的是非,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骂他是没有用的,甚至讲道理也是没有用的。   他们根本听不懂。   “是你做错事情了,怎么还要对我生气呢。”她摸着小孩的脑袋,笑说着。   顾仕隆越来越委屈,眼眶都红了。   “黎家书香世家,你找了这么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他,他自然是要生气的。”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额头。   “可我是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顾幺儿委屈说道,“他拿了你的花。”   “所以那些人这么围着我,你觉得喜欢?”江芸芸歪头问道。   顾仕隆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太香了,不喜欢,也没有唐伯虎选的那些人好看。”   “所以我说你心意是好的,但是办法没做好,不过挨了骂也不碍事,谁不挨骂,我还经常被老师骂嘛。”江芸芸笑说着,“下次再学着点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好值得闹脾气的事情。”   “这么生气,难道等会不想吃烧鸡了。”江芸芸故作为难的说道。   顾幺儿动了动脑袋,没说话,只是紧紧拽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牵着他的手,对着耕桑说道:“我带他去吃饭,你带枝山也回去洗漱一番吧。”   祝枝山见顾幺儿没哭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那我先去了,我等会去问问五典书院的后院还有房子没。”祝枝山笑着摆手,“有空记得来找我,我给你看我给你画的画。”   “行。”江芸芸点头,目送他离开后,这才带着顾幺儿走了。   码头的热闹随着人群的涌动而重新归入人来人往的繁忙中。   散落在地上的木芙蓉很快就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茶棚里一个带着斗笠的灰衣人目送江芸芸离开,便也放下两枚铜板,匿入人群中。   江芸芸安抚好顾幺儿,又安慰心灵受伤的黎循传。   “喏,他刚才给你选的玩具。”江芸芸把手中的陀螺递上去。   黎循传黑着脸。   “我这么大的人,玩什么玩具。”   “这就不对了。”江芸芸笑说着,“送礼物取决于他觉得什么好所以送你什么,可不是你想要什么,他再送你什么。”   “这可是幺儿最喜欢的玩具啊。”江芸芸强调着,“把他剩下的钱花的一分都不剩了。”   “他到底在哪找的人?”黎循传忍不住问道,“这人不是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吗,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大事情啊。”   江芸芸简单解释了一下:“早上不是被船长从驾驶室里揪出来吗,是去收买船员了,这艘是游船,码头停靠的入口比较少,会提早派人去等着,然后他就用自己手中的玉佩坠子收买了一个船员,说要找几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子给抱着桃花的人送花。”   黎循传忍不住说道:“那这个船员做事也太不靠谱了。”   “大概是欺负他是小孩吧。”江芸芸叹气,“瞧着还挺凶的小老虎,没想到中看不中用啊。”   “那还收了他玉坠子,我们去帮他要回来。”黎循传生气说道,“怎么骗小孩东西啊。”   “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这些船员都是做一批走一批的,也不是固定的。”   “那也太过分了。”黎循传愤愤不平。   “那你还生气吗?”江芸芸问道。   黎循传抿了抿唇:“很早就不生气了,刚才发火,只是觉得太丢脸了。”   “那就行。”江芸芸起身,“晚上你们就握手言和吧,那我也回家去了。”   黎循传小声说道:“晚上不留在我家吃饭啊。”   “不了。”江芸芸背对着他,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过几日再来看你,顾幺儿就先寄放在你家啦。”   黎循传欲言又止,刚想说话,就和躲在柱子后面那个幽幽的小眼神对上了。   顾幺儿难得没有追上去,只是躲在柱子后面看着他。   ——得,芸哥儿还是这么奸诈啊。   —— ——   江芸芸刚踏进侧门没走两步,就被江来富热情逮住了。   “这不是我们的小~解~元~吗。”江来富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江芸芸歪着头:“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远远啊,我们就看到东面啊,紫光照耀了,那叫一个亮堂,要不说你们是亲父子呢,老爷和您这是有心里感应啊,立马就猜到这是您回来了啊,这不是让我来这里等您嘛。”江来富热情极了。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人话。”   “码头上有人看到您了,所以来报信了。”江来富犹豫一会儿后老实交代了。   “哦。”江芸芸应了声,抬脚就打算绕过他走了。   “哎哎,二公子!”江来富立马伸手拦人,“回家第一件事情,怎么也要拜见爹才是啊。”   江芸芸随口说道:“人都臭了,好几天没洗澡了,我洗个澡就去。”   江来富凑上来,仔细闻了闻:“哪里臭,香得很。”   江芸芸恶寒,往后退了一步,警觉说道:“我不在家这一个月,你不会欺负我娘了吧。”   江来富哎了一声:“哪里的话啊,我们对周姨娘那可是关怀备至啊。”   “那你拦着我做什么。”江芸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把人拨开,“我等会会去见他的,我先见见我娘。”   “二百两银子。”江来富低声说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   “真不骗您,你可是我们江家的解元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真是周姨娘破了点油皮,不瞒您说,哎呦,我都心疼坏了。”江来富言辞切切说道。   江芸芸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半信半疑。   她也是不信,在她考中解元的消息传过来后,江家人还能苛责周笙不成。   不过江来富这个态度也是在殷勤。   两人僵持间,陈墨荷意外走了过来,见了江芸芸立马大喜。   “芸哥儿!”她快步走了上前,“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不给我们写信啊。”   江芸芸惊讶:“我写了啊,你们没收到。”   “哎哎,二公子快问问陈妈妈,我们可有亏待你们,早些说好,我们也早点去见老爷啊。”江来富笑说着,“老爷真的等您许久了。”   陈墨荷嘴角抿了抿,看了眼江来富,最后摸了摸江芸芸的鬓间:“我们都好得很,您回来就太好了,我让厨房做些您爱吃的,等您回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拍了拍陈墨荷的手:“我早去早回,你回去跟娘说一声。”   陈墨荷立刻红了眼睛:“哎,好嘞。”   江芸芸眯了眯眼,随后扭头去看江来富:“走吧。”   江来富连忙引路:“我们老爷等您很久了。”   江芸芸一眼就看出陈墨荷不对劲了,现在又见江来富这么热情,忍不住心中开始戒备起来。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江如琅见了他也就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   “考上解元也没什么好骄傲的,京城都是能人啊。”   “你不努力,进士可就要考不上了,到时候更丢我们江家的脸。”   “可不能懈怠,黎公可叫你明年去考会试吗?”   “我打算下次考。”江芸芸说。   江如琅脸色大变:“为何不去考,若是考中了也就是十二岁的进士!多光宗耀祖啊,是不是怕你压过那个黎循传一头,我之前听说他寻常总是批改他的作业,不批改你的。”   江芸芸抬眸,打量着面前之人:“‘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老师对我们一视同仁,并无轻重之分。”   江如琅被人驳斥了,脸上挂不住,只好强忍着不悦说道:“一个小孩你懂什么,是人就会有私心,那个黎循传可是黎家的亲孙子,你一个外人哪里比得过人家,自然是处处紧着他的,你可别被人花言巧语就蒙蔽了。”   “他可是做官的,定是花言巧语,让你一颗心都想着他了。”江如琅冷笑一声,“我就问你那个黎循传明年考不考?”   江芸芸不耐说道:“不考是我自己决定的,和老师没有任何关系,你今日要是就来挑拨和我老师的关系,那我就要走了。”   她生气怪生气,抬起二百两银子也不带犹豫的,拿起一侧的布袋子,就打算装上就走。   ——这可是她应得的。   ——和奖学金没啥区别。   江来富见他这个熟练的打包动作,欲言又止。   江如琅则是气晕了:“你这是和爹说话的态度吗!”   江芸芸头也不抬地说着:“是你先说我老师啊,你就是放在外面说,也是我有道理的。”   ——二百两银子还挺重的。   江芸芸悄悄提溜了一下,龇了龇牙。   江来富连忙拉了拉江如琅的胳膊,对着他挤眉弄眼。   江如琅这才吐出一口气:“我还没和你说完话,你拎着银子走什么?”   江芸芸含恨扭头:“还有什么事情。”   “我现在就是一个小举人,啥权利也是没有的。”她特意强调了一句。   “你如今也有十一岁了,也该取字了,我给你选了几个字,你看看喜不喜欢。”江如琅和气说道。   江芸芸看也不看说道:“我老师说给我取字的,我先答应他了。”   “我可是你爹!”江如琅愤怒说道,“什么整天老师老师的!”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先答应老师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下次不若赶早一些。”   江如琅看着她油泼不进的样子,气得眼前发黑。   下次,下个屁次,取字还有什么下次嘛。   江来富又忍不住扯了扯江如琅的袖子。   “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没了老师不能活了是不是,索性也是没把我放在眼里的。”江如琅冷笑一声,“不过下面这事你可是拒绝不了了。”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江都县的县丞想要见见你。”他淡淡说道,“你去见见他。”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他见我做什么?”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江如琅终于不耐,厉声说道,“你就去见见不就好了。”   江芸芸想了想:“什么时候。”   “明日午时,他家。”江如琅喘着粗气,愤愤说道,“那些是礼物,你都拿去。”   江芸芸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咂舌。   ——数十件礼物,整整齐齐堆在一侧,哪怕一个个都用盒子装好,但按照江如琅的性格,想来也能看出里面的昂贵。   她越想越不对劲:“见一个县丞为何这么高调。”   “他对老爷可有知遇之恩。”江来富笑说道,“敬重些准没错。”   江芸芸想了想:“这些礼物你们自己送过去,我送过去像个什么样子,说不得被御史看到了,还要弹劾我呢,我好好的举人不要了不成。”   江如琅愤怒的神色微微一僵。   江芸芸趁热打铁说道:“而且也不能在家里见面,我这刚回来就去他家,被人看到了,传出去那还能像话嘛,你是不知道那些御史有多无孔不入,万一有人嫉妒我,这不是给人递话柄嘛,若是假装在酒楼遇见,那就是最好了。”   江如琅拧眉:“你去偶遇他?”   “自然是他偶遇我!”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他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传出去才有面子,我一个一直在读书的小孩怎么会认识县丞,想想就是漏洞百出。”   江如琅沉默:“这也太不尊敬他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可是最大的尊重了。”   “他这是又得了美名,又能把自己的事情办了,到时候,你再找人在柜台上一结账,那真是里子面子都是他的呢。”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江如琅神色微动。   “这事啊,宜早不宜迟,你们快去安排吧。”江芸芸领着钱袋子就打算跑。   眼看就要走出门口了,背后传来江如琅幽幽的声音:“你倒是越来越机灵了。”   江芸芸扭头,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可都是为江家着想,以后咱江家也是一门两进士的光荣人家了,那可是一点污渍都沾不得了,哦,如果江蕴争气,说不得三进士呢,你想想,面上多有光啊,一个小小县丞,我们太主动了,那可就太廉价了。”   江如琅又是心动又是犹豫。   江芸芸说的还真的没错,但……   他顿了顿,叹气说道:“你真的明年不去考进士了。”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把手中的钱袋往地上一扔,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其实我是打算考会元的。”   江如琅原本紧绷的脸色,瞬间一扫而空,不可置信说道:“这么狂妄。”   江芸芸摆手,脸上谦虚,嘴里骄傲:“还是有些机会的。”   江如琅此刻满脑子都是会元,脸颊瞬间红了起来:“黎公这么说的!”   “是啊,他叫我去游学一番。”江芸芸叹气说道,“我也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游学花不花钱,到现在还没答应呢。”   “钱算什么问题!”江如琅急了,“需要多少钱,你只管开口啊。”   江芸芸犹豫说道:“我也不知道。”   “上次大公子去了一趟京城,呆了一个多月,花了一百两。”江来富小声提醒着。   “对了,我这次虽然不考试,但老师叫我去京城见见世面呢。”江芸芸立马添油加醋说道。   江如琅更是高兴了:“听说他有一个徒弟在翰林院,可是要你和他打好关系。”   “如何能这样说,我就是去见见世面。”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江如琅自当自己猜中了,握拳击掌:“定是这样的!”   “去,再去准备二百两银子。”江如琅对江来富说道,“就当是入京的费用,你且在京城好好认识人。”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游学时,我再给你钱。”江如琅说,“到时候我让人跟着你,你只管去认真学。”   江芸芸连连摆手,合情合理拒绝了:“两百两很够了,我这人就是节省,而且身边跟着人多了,老师还以为我去玩的,有一个乐山就差不多了。”   “我是去读书的,可不是去玩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江如琅脸色这才微微好看起来。   “也是这个道理,这个也不急,等你京城回来再说。”   江芸芸点头:“也行。”   没一会儿,江来富就带着银子回来了。   江芸芸连连招手:“来来,直接倒这里。”   她撑开之前的布口袋,眼睛亮晶晶说道。   江来富沉默了,看了一眼老爷。   江如琅如今是满脑子的会元,只是随意摆了摆手。   “听说京城都是人才,这个会元也不是说十拿九稳,只是多学一点更有把握而已。”江芸芸收了钱,还是和和气气补充了不利因素。   “你可要好好学。”江如琅回过神来,也觉得会元实在太难了,便点了点头,“你只要好好学,就算不是会元,前几名也是好的。”   “行。”江芸芸背起布袋子,踉跄了一下。   江来富吓得连忙把人扶住:“要不我送您回去。”   江芸芸连连摆手:“不用,我自己走。”   两人目送江芸芸背着四百两银子哼次哼次跑了,直到人影消失不见了这才收回视线。   “这二公子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江来富小心翼翼说道。   “是真是假又如何,至少已经是解元了。”江如琅面无表情说道,“再不行也比江苍要来的好。”   江来富神色微动。   “他现在闹得再厉害也无妨,等进了应天府,乱花迷人眼,他自然会知道江家能带给他什么,一个穷酸黎家连他游学的费用都出不起,还要他这么迂曲与我打交道,除了那几个徒弟还有些用,还能有什么用。”   江来富点头。   “苍儿何时回来。”江如琅又说道,“我就说宝应学宫的老师藏私了,又或者他在曹家心野了,让他赶紧回来,我要亲自看着他读书。”   —— ——   江芸芸艰难背着四百两银子回到小院。   远远就看到江渝站在门口等着。   “回来了!!”江渝见了人就蹦蹦跳跳大喊着。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涌出不少人,陈墨荷连忙伸手把她背上的布袋子拎下来,一时没注意也跟着往下跌了跌。   “好重的东西,什么东西。”她好奇问道。   江芸芸对着她眨了眨眼,随后把匆匆而来的周笙挽着:“走走,我们先回去再说,我给你的信你们都没收到?”   “我就说芸哥儿出门在外怎么不会给我们写信呢!”陈墨荷愤愤说道,“一定是被管家拦下了。”   江芸芸皱眉:“怪不得,我还说怎么一直没回信。”   周笙摆了摆手:“算了,人都回来了,算了吧。”   她又是摸脸又是看手:“怎么瘦了这么多,考试很累吗,听说大公子病了好久,你有没有不舒服啊。”   “我是长高了才瘦了,没发现我长高了吗?”江芸芸得意说道。   “怎么手在抖啊?”周笙又担心问道。   江芸芸叹气,往后一指:“东西太重了,走了我好久好久,江家还怪大的。”   周笙摸了摸她的脑袋。   “南京好玩吗。”   “有没有给我带东西啊。”   “南京大不大啊。”   “南京是不是很多好吃的。”   江渝不甘示弱挤进来问道。   “乐山呢,我不是让他先回来了吗?”江芸芸好奇问道,“礼物都在他那里啊。”   周笙欲言又止。   “怎么了?”江芸芸敏锐问道。   周笙没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入了屋内,等陈墨荷把东西放了下来,又带着江渝走了,屋内的门这才被关了起来。   屋内,两人沉默。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她。   周笙拉着江芸芸的手,又是为难又是害怕,好一会儿才哽咽说道:“你舅舅不见了。” 第一百零九章   周鹿鸣是半月前不见的。   自从江芸芸让周笙和周鹿鸣建立联系后, 就由乐水作为里外的跑腿,原本不算频繁,但江芸考试之后,便也跟着多走了几趟。   乐水在哥哥乐山的调教下, 平日里帮忙内外院跑跑腿, 还算积极负责。   但是半月前, 周笙做了一套秋衣, 就让乐水送去,结果到了印刷坊, 却听工友说他昨日回村了, 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住在村子里了,那个时候江芸正准备乡试, 去祭祖求祖宗庇护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直到三日后, 乐水再去时还是没找到人, 他还特意去了一趟杏花村看看, 结果村子里的人都说当天下午就走了。   周笙这才发现人是不见了。   如今找了半个月还是没有踪影, 心里急得不行。   “报官了吗?”江芸芸问。   周笙垂泪:“我让乐水去报了, 可没有任何消息,我们没线索, 想来衙门也没办法,至今也没有消息。”   江芸芸拧眉:“那乐山去做什么了?”   “我想着乐水做事不细心,乐山是个仔细人, 我让乐水带着乐山再仔细找找。”周笙擦了擦眼泪,“这可怎么办?他肯定不会突然失踪的, 现在的工作也做得好好的, 日子也越过越好, 林家给的工钱也多,怎么会不见呢。”   “他们都跟我说城外很多盗匪,不会是……”周笙越说脸越白。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不要想这些,我先去林家问问,是不是临时有事交托出去了。”   周笙眼睛一亮:“也有可能,工友都说他很受林家重视,他自己也说现在开始负责整个印刷坊了,说不定是有事情呢。”   江芸芸嗯了一声,起身说道:“那我去问问,你也别着急。”   周笙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好意思说道:“你考试回来辛苦,还要让你来回奔波。”   “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南京到扬州也不远,坐船还是很舒服的,对了我让乐山带了礼物,我每个礼物上面都写着名字,你等会拿过来都分了。”   “那个袋子里是四百两银子,江如琅刚给的,你先给我放好,我年前要启程去京城要用一些,剩下的钱我还有别的用处。”   “我的东西还放在黎家,等会乐山回来了,你就让他先帮我把书拿回来。”   “徐家送了我很多礼物,现在拖回来太惹眼了,等过几日我再慢慢运回来。”   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道,随后又说道:“你先冷静下来,想想最后一次通话,舅舅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去林家一趟,晚上不知道回不回来吃饭。”   周笙一脸忧愁地目送她离开。   院中,江渝带着小春蹲在地上挖泥巴,见江芸芸又要走了,连忙跑上去问:“你又要走了吗?”   江芸芸笑说着:“有事情要先出去,会尽量在晚上赶回来的。”   江渝有点小伤心:“可你刚回来,我很想你。”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江芸了。   他长高,又瘦了,她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她从一出生就一直和江芸生活在一起,从没有离开这么久。   陈墨荷上前把小姑娘抱走:“芸哥儿是有事情,等事情结束了,自然就可以和渝姐儿一起玩了,早点出门早点回来。”   江渝闷闷说道:“好吧,那你早点回来。”   江芸芸安慰道:“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江渝又开心起来。   江芸芸离开江家没多久,就看到乐山和乐水相携回来了。   “屋子确实有住过人的痕迹,说是十三日那天一大早提了水果和香烛回去的,只说是扫墓一下,那天下午申时就回去了。”乐山说,“我看他回去的心情不是很急,屋子什么都扫了,弄得很整齐。”   “印刷坊那边则说他出门是给您烧香求佛的,本来是八号那天就要走了,谁知道林家的人来闹事,两边的人起了冲突,林大公子还受伤了,他当时就在书肆那边也跟着打了架,所以他也拖了几天,又见林家没什么动静了,这才十三号一大早就说出门卖水果,还说晚上会回来的。”   江芸芸拧眉:“林家怎么了?”   “说是几个兄弟闹得厉害,书店都被砸了两次了。”乐山低声说道,“瞧着是不好善了了。”   江芸芸点头:“行,你们先回去吧,把东西都分了,再去黎家帮我把书先带回来,徐家的东西你们若是有喜欢就自己去挑,只是不能声张,这一个月你陪我在南京也是辛苦了。”   乐山连连摆手,诚惶诚恐说道:“那是徐家给您的东西,我如何能拿。”   江芸芸压了压手,不愿多言,想了想说道:“那就等我回来再说,你们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乐山乐水目送江芸芸离开后。   乐水忍不住问道:“他真的会给我们东西吗?”   乐山收回视线,手指啪地一下打在他后脑勺上:“芸哥儿一向说到做到,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跟在二公子身边前途不会差的。”   他顿了顿,又安慰道:“你这一个月做得不错,陈妈妈对你也和蔼了不少,也不枉费我死皮赖脸把你留在这里。”   乐水摸了摸脑袋:“你是我哥,我肯定得跟着你走了。”   乐山满意点头:“那你学的字如何了?”   乐水苦着脸没说话:“太难了。”   乐山恨铁不成钢:“你这人,你知不知道现在书童也很抢手的!”   ——多少人跟他抢活啊。   —— ——   江芸芸先是来到五典书肆,只见大门紧闭,门上还有打砸的痕迹。   “哎,大娘,这家书店怎么关门了?”江芸芸拉住门口摆摊的妇人问道。   那妇人叹气:“家门不幸啊,好好的生意就这么做不成了。”   “这家书店都是他们家的大郎君负责的,后来郎君去世后,由他的儿子接管了,别看人年纪小,做事可是很地道的,心肠也好,生意做得比之前的还要好,可偏偏家里其他几房不省心,非闹着要掺和进来,这个月更是找人来闹事,你看,好好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那少东家人呢?”江芸芸又问。   “有一次来闹事的时候被砸了脑袋,半个多月没见到人了。”老妇人摆了摆所,为难说道,“我也有点不记得了,反正就是很久没开门了,我瞧着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江芸芸拧眉,随后转身离开。   她想了想决定先去寿芝园。   周鹿鸣在扬州城没有什么仇人,整日都在印刷坊里,按理不该有什么是非。   至于说的盗匪,也不是没可能,但青天白日的直接下手,未免也太凶狠了,官府那边不可能没动静,而且若是真的有盗匪,肯定也不会只有周鹿鸣一人出事。   半月前林家内部突然发难,他也去帮忙了,说不定被那群纨绔子弟牵连了。   她去寿芝园的路上买了点果脯糕点,这才匆匆来到侧门。   开门的是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中年人,居高临下打量着江芸芸,又看了一眼那不值钱的果脯,轻哼一声:“主家有事,暂不接客。”   “我来找你家老爷林徽。”江芸芸说道。   那管家又打量了一眼江芸芸,随后不耐说道:“我们大老爷也不见客,你速速离开。”   大门砰的一下关上了。   江芸芸拧眉,也不生气,只是转身离开。   她得拿个趁手的兵器来。   那管家见脚步声走远了,这才冷哼一声回了角屋。   “谁啊?”房内,烤火的仆人问道,“又是来找那个倒霉鬼林徽的。”   “那又如何?”那管家坐在火边,伸手烤火,随后冷笑一声,“如今我在这挡着,我看谁能进来救那孤儿寡母。”   —— ——   “你小爷我的路你也要挡!”顾幺儿手中的长剑重重拍在那人的小腿上,大怒。   江芸芸慢慢吞吞从门口走进来,笑眯眯说道:“你这刁奴好生无礼,我要见你们主人,你却不通报,嘴里还不干不净得骂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挟主自重了,如此嚣张刁蛮。”   侧门的动静不少,不少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那管家捂着脸,委屈说道:“我家主人不见客。”   “是哪个主人,我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是这间园子的主人,他与我说,乡试结束后一定要我来拜访,如今我来了,你却又说他不见人,我让你去通报你也不去,如此推三阻四,我如何信服你,说不定你这刁奴欺上瞒下,拦着我不让我见人。”   江芸芸声音格外清亮,便是远远的人都能听清她说的话。   “还骂人!”顾幺儿大声说道,“坏人!”   “我没有,我们主子真的说不见人。”管家回过神来,也跟着大声说道,“你们可别是年纪轻轻不学好,学那地痞流氓故意来惹事的,欺负我们主子孤儿寡母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朗声说道:“我江芸,乃是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何来惹事。”   管家吃惊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心中咯噔一声。   人群听说这人是今年的小解元也跟着凑热闹,越来越多的人站在门口围观着。   “我敢自报家门,你敢吗。”   江芸芸上前一步,厉声问道。   管家嘴角微动,愣是不知如何开口,气势上顿时输了一大截。   他想动,却被顾幺儿的剑压得起不了身,只能无助地扑腾了一下。   林家的仆人围了过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江芸芸看着至今也没有一个主事出来,心中微动,立刻逼近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管家,咄咄逼人质问道:“到底是谁让你在门口拦人。”   “到底是谁在欺辱孤儿寡母。”   “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图谋不轨!”   管家被那咄咄逼人的架势哄住了,一时间汗流浃背,不知如何开口辩解。   江芸芸冷笑一声:“林徽呢,带我去找他。”   “你如此气势汹汹,我只是一个粗人,也不知道什么江不江芸,我如何能带你去见主人。”管家回过神来,只是一口咬定此话。   “我是不是,你找个你们老爷身边的熟人自然就知晓。”江芸芸冷笑一声,“如今是谁也不能让我见,我如何相信我朋友是安全的。”   “放肆,实在放肆,这可是我们林家!”终于有人跑出来,见了一地狼藉,尖声说道,“怎敢如此胡闹,你是谁啊……你,是你?!”   江芸芸眯眼打量着匆匆而来的人。   那人惊呆在原处,脚步微微往后一侧,满脸警惕。   “你是林御身边的人?”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突然接过顾幺儿手中的剑,随后对着他打了一个眼神。   顾仕隆立马冷笑一声,目光缓缓盯着匆匆而来的小厮。   那小厮察觉不对劲,眼珠子一转,转身就想跑。   只见顾幺儿朝着他好似炮弹一样冲过去,随后拿起一个假山上的花盆朝着那人的脑袋准确无误扔过去,最后齐跃,飞……   那人尖叫一声,直接朝前扑倒在地上,立刻摔得一脸血。   顾幺儿也顺势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胳膊就是哐哐两下,两个挣扎的手臂立刻软了下来。   那人一声尖叫还未消,另外一声尖叫便又紧跟着更为大声地响起。   顾幺儿笑眯眯坐在他腰上,用力扑腾了两下:“你跑啊,嘻嘻,你怎么不跑了啊。”   能吃能睡的小孩体重可是不容忽视的,只蹦跶一下,就立马听到骨头咔擦的声音。   “啊啊啊啊……”那人惨叫连连。   管家吓得一个哆嗦。   江芸芸垂眸,淡淡说道:“小心刀。”   她这般说着,刀锋却朝着他靠了过来。   管家的眼角被那刀锋一闪,只觉得心肝肺直颤,只怕自己要当场血溅五尺,便也跟着尖叫起来。   “做什么!!”外面突然传来衙役的声音。   管家顿时大哭起来:“有强盗啊,官爷救命啊。”   衙门的官差和巡检司前后来到,一群人看着满院狼藉的人,眉心紧皱,只一抬眼就看到那个握着长剑的小书生。   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绿色的衣衫,神色温和,好似一根青葱纤细,却又亭亭而立的翠竹,见了官差也不害怕,甚至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那柄漆黑的长剑被他的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握住,精铁幽光在日光照耀下,微波凌凌,衬得那双读书人的手指越发纤细,哪怕只要细微的光落在她眉心,竟也在眉宇间反射几分冷冽的光亮。   “你是,江解元?!”为首的官差认出了他,惊讶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江芸芸微微一笑:“林家大老爷林徽早早就与我说,等我归来一定要来找他,可我今日几次三番来敲门,这个刁奴却百般刁难,迟迟不肯通报。”   她一顿,随后幽幽叹了一口气:“我这刚回来一天就听闻了一些消息,心中自然着急,这才想要硬闯,起了小小的争执,本也觉得若是误会,我自然会道歉,可直到看到那人……”   江芸芸一指。   众人看了过去,顾幺儿只好咕噜一下爬起来,歪着脑袋看了会儿,然后拖着那人的腿走了过来。   那小厮被拖在鹅卵石的路上,偏又挣扎不得,只好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   官差和巡检司的人看得龇了龇牙,只觉得脸也跟着疼起来。   “坏人。”顾幺儿仰着头,大声解释着,大眼珠子扑闪着,又无辜又认真,“要跑,抓起来!”   江芸芸叹气:“这人是林徽叔叔的大儿子,林御的贴身小厮,您大概也是听过林御这个纨绔子弟的名字,想来也听闻过这几日扬州城的消息,也该明白我为何如此担心的。”   她又是叹气,神色凝重:“您看,后院的动静也不算小,若是我的朋友安然无恙,也该出来看看了。”   官差自然是知道林家如今内斗的厉害,不仅书肆,就连其他地方也大都关门了,就连知府也都听闻了消息,暗里提点他们要多在这附近晃晃,免得到时候把事情闹大了。   “那你也不能闯入他们的园子。”官差咳嗽一声呵斥道,“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江芸芸叹气:“若是我的朋友没有事情,我自然是愿意亲自对他们道歉的。”   对于读书人,尤其是如此文质彬彬,又气质绝佳的读书人,更别说态度还这么好了,大部分人的态度都会下意识温和一些,甚至会更信他们所说的话。   官差闻言也跟着缓和了气氛,开始附和江芸芸的话:“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走,你带路,我们去找一下林大老爷,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江芸芸慢条斯理把长剑收了回来。   一个人高马大的衙役直接把一个管家原地直接拉起来,凶神恶煞说道:“快带路。”   那管家磨磨唧唧不肯走。   江芸芸站在一侧又开始滴眼药,幽幽说道:“您看看,他刚才就是这般百般阻拦,我如何能不担忧呢,如今想来也有半月不曾见了,这半月时间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叹气,神色担忧。   官差立刻眉心紧皱,也觉得心中不妙:“难道当真如江解元所说的那样,既然如此,来顺,把他捆了,来福,把这个装死的人拉起来,让他带路。”   他虎目圆瞪,环视众人,冷笑一声:“若是一个个都不想带路,那便都去衙门里喝茶吧,若是熬得住,就连年也在那里过吧。”   “这里的其他人还劳烦巡检司的人多多照看。”衙役的那个头头话锋一转,说道。   巡检司的巡检沉声说道:“这里面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我们各自出三人入内才是。”   衙役头头眼波微动,最后也跟着点头应下,点了两个人跟着自己入内。   那巡检一看,便也决定自己带两人入内。   第二个带路的人见这个阵势,果然乖乖听话带路。   江芸芸跟在他们身后绕过层层庭院和游廊,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穿过一个明显已经破败的花园,最后隐隐看到院子的一角。   那墙面格外破旧,甚至还长满了潮湿的青苔,一群人还未走近,就听到郭掌柜的儿子郭俊的大喊大叫声。   “放我出去,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老夫人病了!!你们这是在杀人。”   “你们饭也不给我们吃,缺不缺德啊。”   江芸芸脚步加快,饶过一处假山,面前的场景才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看到圆形拱门被钉了无数木板,只露出几道狭长的缝隙,郭俊那张肥嘟嘟的小脸艰难从缝隙中挤了出来。   一直骂骂咧咧的郭俊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惊呆在原处,随后突然大喊起来:“江芸来了!!江芸来了!!”   “公子,江芸来了!他真的来了!”   没一会儿,原本禁闭的几间屋子齐齐打开,随后门缝中出现一张憔悴的脸。   正是林徽。   林徽瞧见了她,笑了声:“我就知道你会来。”   “好你们的黑心的刁奴,还真敢以上犯下。”官差大怒,“去,把那些人全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冤枉啊,我们公子说大老爷病了,才把人关起来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冤枉啊,和我没关系啊。”   那小厮立刻苦着脸大喊大叫着。   “可我瞧着他好好的,倒是你胡说八道的。”顾幺儿抱臂,不耐说道,“吵死了,你怎么一直叫来叫去。”   “他有没有病,知府自然会知道。”衙役瞪了那小厮一眼,厉声质问道,“你的公子又是谁?这里不是寿芝园吗?按理就是林大老爷的家,你们怎么在此处如此胡作为非。”   “哪怕是亲兄弟如此私入民宅也是要上衙门挨板子的。”巡检冷笑一声,“你们直接把人关起来,好大的胆子。”   江芸芸看着林徽头顶渗出血的布条,叹气说道:“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被林御制住了。”   林徽也只是跟着叹气:“他们得了人的指点,我一时不慎。”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随后压低声音:“鸿雁于飞,肃肃其羽,可是被我牵连了?”   林徽摇头:“与他有关,与你无关。”   —— ——   林徽在小辈中行六,但他的爹却是林家嫡长子,他爹死后,身为这一脉的唯一独子,自然继承了他爹的全部遗产。   可他年纪明明是最小的,如今却和长辈们平起平坐,甚至掌握了林家书肆和主要的人脉关系,加上他主意大,完全不给那些长辈插手的机会。   他的叔叔们本以为大哥死了,自己终于能分一瓢羹了,谁知道这小子比他爹还难缠,自然也是有意见的。   这场内斗是在老夫人入秋风寒后骤然发生的,林徽和老夫人猝不及防,很快就被制住,两人也不反抗,任由自己被关在那间小屋子里,之所以半死不活到现在,想来是那些人的内部也没有想好办法。   至于郭俊完全是因为贪吃,那日留在林家吃饭,意外被牵连到的。   因为林徽坚持要报官,衙役和巡检司就先把那些仆人都先带走了,至于林家其余兄弟,林徽直说要先处理家务事,再决定是否深究此事。   秦岁东拖着病体把人送走,甚至还匆匆扯了几块布,塞了点银子,每人都塞了过去,礼数格外周到。   “今日多谢你们。”秦岁东一脸愁容,叹气说道,“家门不幸,还劳烦你们多跑了一趟。”   “夫人哪里的话,维护扬州城治安也是我们该做的。”巡检说道。   “正是,您瞧着脸色不好,这几日也是遭罪了,好好休息才是。”衙役说道。   “多谢诸位关心。”秦岁东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凄声说道,“实在是家中事多,无力招待诸位。”   两人又是谦虚了一番,这才满意离开。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再为何表面和平也无济于事了。”屋内,江芸芸冷声说道。   林徽喝着热姜茶,半晌之后说道:“我打算分家。”   江芸芸想了想点头:“是个办法。”   “但你大概不了解我们林家的情况。”林徽苦笑一声,“我林家虽说不是家大业大的家族,但也人口繁多,我爹那边就有兄弟三人,每个人家中子女都有十来个。便是我爷爷那边也还有两个兄弟,如今也是靠着我爹,和那书肆过日子的,若是分家,几乎无一人站在我们这边,我和我娘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笑说道:“不难,若是全员恶人,反而简单。”   林徽不解抬头。   江芸芸想了想:“大夫人娘家可有人?”   林徽点头:“老夫人出自钟家,你应该也知道就是这条街最后面的钟府,是做笔墨生意的。”   “你们关系?”江芸芸问。   林徽想了想:“逢年过节也会送礼,因为我是记在大夫人名下的,老夫人去世前走动还算频繁。”   江芸芸以手抚掌:“那很不错,如此你的利益也就该是钟家的利益。”   林徽一怔。   “若是分家,不若请钟家的长辈来镇场子。”江芸芸说。   林徽有些犹豫:“可我不知,他们是不是愿意冒这个险。”   江芸芸笑了笑:“那就要看请他们的人够不够让他们心动了。”   林徽抬眸看了过来。   —— ——   黎循传和祝枝山正准备赶往林家的时候,被顾幺儿逮住了。   “走!”顾幺儿神神秘秘说道,“江芸给你们布置了任务。”   “什么任务?”黎循传不解问道。   顾幺儿三下五除二就把林家的事情说了一遍,唏嘘说道:“林徽这么漂亮的脸,额头都留疤了,人都瘦了,好可怜啊。”   “我就是听了他的事情,打算找芸哥儿商量的,谁知道和他错过了。”祝枝山说道,“还好芸哥儿机智,不然可就真要出大事了。”   “林家那些人如此欺负人,也太过分了。”黎循传愤愤说道。   “可我们如何说动钟家呢?”祝枝山不解。   顾幺儿在他们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   祝枝山和黎循传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笑了起来。   “我就说还是芸哥儿脑子好。”祝枝山失笑。   “走吧。”黎循传激动说道,“我们先去买点礼物走,不请自来便算了,总不能空手上门。”   “我也要跟着去。”顾幺儿跟在他们身后,兴奋说道。   “今日怎么不粘着芸哥儿了。”祝枝山惊讶问道。   顾幺儿捏着手,扭捏说道:“可你们的事情看着好玩,而且他一直和林徽说话,都不理我。”   —— ——   林家,大夫走后,老夫人也被安置在屋内休息。   这些屋子之前的东西已经被洗劫一空,如今瞧着和之前第一次见完全不同。   原本他们的仆人也被人管着,现在也都跟着放了出来。   整个林家乱糟糟的。   林徽精力还算不错,处理了大小事情,一扭头见江芸芸还在这里,这才想起来,不解问道:“你不是刚回来了,怎么一回来就想到要来找我,我本以为你至少也要休息够了才会想起我来。”   江芸芸闻言叹气:“若不是看你这里也是一团乱麻,我早早就问了。”   “怎么了?”林徽紧张问道。   “我舅舅不见了,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头绪。”江芸芸眉头紧皱,“他回家祭祖后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在想是不是和你的事情牵扯住了,又或者真的倒霉遇到匪患了。”   林徽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事情呢。”   江芸芸看了过来。   “你没发现郭叔不在嘛。”林徽说道。   江芸芸迷茫地看着他。   “你舅舅被人打破脑袋扔在水里,郭叔那日正好经过,就把人救上来了,如今正在他家修养。”林徽说,“就是因为此,郭叔才把郭俊放在我这里养,但也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免遭了许多罪。” 第一百一十章   江芸芸出了城外,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这才来到一处简单,还未装饰的小院,小院大门紧闭, 她下了马车敲门时说出林徽给的暗号, 过了好一会儿, 那扇紧闭的大门才打开。   郭佩憔悴的脸从门缝中露了出来。   “芸哥儿!”他见门口站着的是江芸, 惊呆在原地,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是我。”江芸芸说道, “思羲说你和我舅舅在这里。”   郭佩回过神来, 连忙把江芸芸拉进来,随后警觉地看了眼外面,这才小心翼翼关上门。   “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郭佩没说话, 带着江芸芸心事重重来到主屋:“人在这里。”   江芸芸一入内, 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人。   周鹿鸣整个人趴在床上, 脸色蜡黄, 额头缠着厚厚的白布, 脖子上也套着竹编作成的支架。   “他伤得厉害, 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动,您多担待。”郭佩又把他的伤势简单解释了一句。   周鹿鸣是直接被人敲了脑袋, 然后扔到水里的,因为头上破了一个大洞,还落水受了风寒, 半个月了还时不时恶心想吐,到现在还是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   “当时真是惊险啊。”郭佩叹气, “我过去的时候就一个脑袋浮着了, 若是我晚来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   周鹿鸣见江芸芸就面露欢喜之色, 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人却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江芸芸见周鹿鸣还全须全尾的,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是碰上强盗了?”江芸芸坐在他床边,摸了摸他冰冷冷的额头。   周鹿鸣神色微动,想动一下手,却又面露痛苦之色。   江芸芸心中微动。   “可千万别动,后面好大一个疤呢。”郭佩连忙说道,“真是万幸没出人命呢,大夫刚见了都直呼吓人,你可要好好养着,不要乱动。”   “我问你问题,你动眼珠子就可以了,右边就是对,左边就是不对。”江芸芸拍着他的手,安抚道。   周鹿鸣便不错眼地盯着她看。   “你是被盗匪抢劫的。”江芸芸问。   眼珠子往左边转了一圈。   “什么,不是贼匪,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郭佩惊讶问道。   江芸芸捏着他的手指,仔细想了想,这才继续问道:“你认识打你的人吗?”   周鹿鸣的眼珠子先往右走了走,随后又飞快走向左边,甚至还眨了眨眼。   “这事什么意思啊?”郭佩着急问道,“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周鹿鸣的手指在她手心中轻轻点了三下。   “你怀疑是他?”江芸芸眉心微动。   眼珠子又往右边动了动。   周鹿鸣一脸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不信。   “那你见过打你的人的样子嘛。”江芸芸又问。   周鹿鸣的眼珠子往左边动了动,神色沮丧。   “不碍事。”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周鹿鸣神色松动。   “钱财有掉吗?”江芸芸继续问道。   周鹿鸣的眼睛往左边动了动。   “你是身上没有钱,还是钱没有掉。”江芸芸左右各举起一个手指,“是哪个,就看哪边?”   周鹿鸣朝着左边看去。   郭佩哎了一声:“还是芸哥儿敏锐,他衣服里有钱的,而且衣服也没有被人翻过的痕迹,喏,钱财多在那个柜子里。”   他起身,在靠墙的小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钱袋子,上面绣着一朵凌霄花,如今浸了水褪了一半的颜色。   “都在这里,衣服裤子也都在隔壁放着,我不敢晾起来,所以都在隔壁阴干了。”郭佩解释道。   江芸芸拿过荷包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两银子还有数十个铜钱。   “钱没少,衣服鞋子也还在,说明那个人就是冲你来的。”江芸芸拧眉,“除了林家,你有得罪过的人吗,这人要知道你的底线,至少知道你是杏花村的人,也要知道你那日的行踪,甚至要对芦苇荡颇为熟悉,并且对你颇为怨恨,怨恨到要杀人的地步。”   江芸芸一条条分析着。   周鹿鸣神色逐渐迷茫。   “他在林家做事很负责的,脾气也好,之前提拔他做管事,都没有人有怨言,基本不可能是在林家工作的时候得罪人,而且你的同乡当时都在工坊里,也不可能是他们。”郭佩也跟着分析道。   “是不是你之前工作的地方,有人嫉妒你,之前你身边有个同乡不是说有人说你没有介绍他过来,还一直找你吗,又或者是你村子里有谁看你富裕了心里嫉妒了。”   郭佩顿了顿,忍不住说道:“可别说是郭叔我胡说,你们周家现在就你一个独苗苗了,你又突然得了好伙计,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相熟的人,越是看不得你好的。”   周鹿鸣眉心紧皱,却又实在想不出来。   “不过鹿鸣脾气好,人也好,就算有人嫉妒,那也不会下死手啊。”郭佩又自顾自说着。   江芸芸沉默着,没有继续问到下去,只是来来回回把玩着周鹿鸣手心的茧子。   “郭叔。”她冷不丁出声,“你们和其他几房是平日里矛盾就很大吗?”   “说来这事也是奇怪。”郭佩也跟着不解,“其实我们对各房也都是颇为照顾,芸哥儿可千万别不信,我们这书肆别看挣得多,其实给他们的也多,每年一半的盈余都要给各房平分,剩下的才做来年的预算,年底分红各房可都能拿到六百两银子呢,这还不算上每月要给的一百两。”   一年下来,每家光在书肆就能得到一千八两银子的利润,这不是小数目,还有林家田地里的出息,自己经营的各种生意。   只是算的再多,若是按照郭佩说的,书肆应该占大头才是。   江芸芸在心中算了这笔账:“那如何又会出此事?”   郭佩拍腿:“就是因为想不通才觉得奇怪,这家店能有这么好的生意,那可都是我们徽哥儿自己钻研的,人脉生意往来也都是我们自己亲自跑的,之前三老爷家的大少爷不信非要掺和,那些商户都不愿意呢。”   林家靠谱的人就大房一支,平日里往来的也都是大房的人,现在突然换了人,商户们自然对自己的东西格外慎重,不愿意轻易交付。   江芸芸心中微动。   郭佩叹气,继续说道:“按理,这书肆他们拿了也没用,你看他们这几天也没开业,怎么就好端端要弄这些事,黄了我们不少生意,等会还要重新拾起,又要花不少心思。”   江芸芸沉默,随后轻笑一声,讥笑着:“他们给他人做了嫁衣而不自知。”   “你是说我们的对手?”郭佩反应过来后,惊讶说道,“可我们五典书肆一向与人和善,从不交恶,哪来这样要命的对手。”   江芸芸想了想,在他耳边轻说说了几句。   郭叔面露惊讶之色。   “这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新开的书店可不少。”   江芸芸把周鹿鸣的手放回被子里,解释道:“位置好,地方大。”   郭佩跟着点头应下:“您一向有办法,就听您的,我等会就找人去查一下。”   “出事之后怎么不直接给我来信。”江芸芸又问道,“耽误了这么久,若是那些人起了歹意可就迟了。”   郭佩急得直拍大腿:“我如何不急,可我这是出不去哇,这是我之前给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准备的院子,若是他实在读书不行,我百年之后也有个安生之处。”   “当时我见鹿鸣情况实在严重,就安置在医馆里,然后打算先回林家接回郭俊,也把这事说一下,结果远远瞧见林家灯火通明,各个侧门都有人站着,那些人我还不认识,便心生警觉,没一会儿就看到徽哥儿安置在林御身边的小厮跑出来说是几家联手了,那些人见我不在,就想要来抓我,我就赶紧借着夜色走了,又想着鹿鸣在这里不安全,就把他也接过来放在马车上,连夜出了扬州城。”   “出不去?为何出不去?”江芸芸不解。   “那些杀千刀的竟然学聪明了,把所有送信的驿站都堵住了,我只能盼着你们能赶紧回来,然后悄悄去找您,我今日本打算中午去抓药的时候,悄悄去码头看看有没有从苏州回来的船,您得了解元,回来肯定风光,我打听一下肯定能打听到。”   江芸芸手指轻点,随后灵光一动:“你救他在先,还是林家出事在先?”   “鹿鸣出事在先,我去找他就是因为之前鹿鸣在书肆里和林家人冲突了,那些人一直心中不服,之后几次小冲突间都提到了鹿鸣,徽哥儿怕他们挟私报复就叫我去把人接回林家照看,我这才去找人,谁知到了印刷坊就说一大早就归家去了,我就想着来都来了,就准备直接接他去林家。”   “那里都是芦苇荡,我刚还差点没看到,若非见那一簇芦苇动得厉害,我就看了一眼,这才看到鹿鸣。”郭叔庆幸说道,“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救上来,然后匆匆赶往医馆,最后才回家,中间大概隔了三个时辰。”   江芸芸沉默,坐在床边半晌没动静,郭佩也不打扰,出门去煎药了。   “你觉得是江如琅,为何?”她见郭佩在外面,低头问着周鹿鸣。   周鹿鸣忍不住艰难开口,声音沙哑的好似在石头上打磨,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林御和江来富,见面,撞见。”   江芸芸点头:“林徽也说他这事和江如琅脱不开关系,但这事算起来也只是生意阴私,怎么也轮不到取你的性命。”   周鹿鸣眼波微动。   江芸芸更加笃定周鹿鸣是有事瞒着他,口气微顿,又继续说道:“你想好再跟我说也不急,只是我娘很担心你。”   周鹿鸣神色震动。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不能一点交代也没有,至少打你的人我是要找出来的。”   许是疼得厉害,周鹿鸣脸色发白,额头渗出冷汗。   “不着急,你慢慢养身子,这事我有头绪了。”江芸芸用帕子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水,“左右和江如琅和林家那几人脱不了干系。”   “江如琅不好下手,林家那几个却是蠢的,蚌撬开一个口,迟早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江芸芸把那个荷包放在他枕头边上:“我要先赶回去处理林家的事情,过几日,我带我娘来看你。”   周鹿鸣着急地伸手去抓江芸。   江芸芸盯着那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看了一会儿,随后轻轻拨开,站起来,垂眸看着他,淡淡说道:“我不能对我娘撒谎,我得对他负责,所以这事我一定会跟她说的。”   周鹿鸣怔怔地看着她,好似有一瞬间不认识面前的人。   “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我也是。”江芸芸笑了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先养好身子,免得到时候病怏怏的,我给你打的掩护可就露馅了。”   周鹿鸣先是迷茫随后又兴奋起来,最后又一脸沮丧,眼皮子都耷拉下来了,失落又难过。   ——他的外甥好像有点变坏了,都会戏弄人。   江芸芸走的时候,郭佩连忙从药壶旁站起来,不解问道:“不陪一下鹿鸣吗?他这几日可想你们了。”   “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江芸芸下了台阶,看着郭佩憔悴了不少的样子,笑说道,“三日后郭叔记得来林家。”   郭佩不解,随后紧张问道:“是徽哥儿出事了吗?”   “想着你这半月也是过的煎熬,痛打落水狗的事情怎么也是亲眼见一下才解气。”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钟家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 只是晌午过后,有人敲门递了拜帖,管家本不想理会,可以看那两人的名字, 心中微动, 匆匆去后院找了主事人。   老夫人是钟家的大家长, 如今一应大事还握在她手中, 她接过那张红单沉默了半晌。   “谁能想到,他还真是一个有大造化的孩子。”钟老夫人的目光在最后署名的两个名字上沉默了片刻, 随后微叹了一口气。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帖子上的丹青笔画, 那是一株秀气的兰花,只用极细极淡的笔墨几笔勾勒在红色纸张的背面,正面才是一手绝佳的笔墨文字。   ——举人华容县黎循传楠枝敬拜。   ——举人长洲县祝允明希哲敬拜。   “那见不见?”钟家大老爷见老夫人不说话, 只好小心翼翼问道。   老夫人沉默, 抬眸看着面前的大儿子, 低声问道:“你觉得见不见。”   钟威视线躲闪了一下, 也跟着沉默了。   老夫人膝下三子一女, 如今大儿子钟威接手了钟家的生意, 二儿子钟战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极少回家, 三儿子钟戬十年前考中秀才后便一直没有精进,这些年一直在闭门苦读,不理俗务。   唯一的女儿钟道成就是嫁给林家大房的那位大夫人。   钟林两家之前关系一直不错, 一开始甚至因为女儿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钟家比林家还着急, 幸好林梅生不计较, 依旧和夫人恩爱有加, 甚至也没有纳妾的打算,钟家对此感激涕零,对林家也一直有亏欠之情。   后来还是钟道成终于想通了,给林梅生纳了一妾,一年后那妾侍生下一子,钟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让钟道成把那孩子抱到自己膝下亲自养。   老夫人对这位外孙也是颇为关心的,年幼体弱很少见风时,也是常常送药送补品,年纪大了一点,可以走动了,也是拉着手,亲亲热热说话,每年给的红封都是孙辈里最大的。   只是这样的关系随着林梅生和钟道成的先后去世逐渐有些尴尬起来。   到底不是自家女儿的孩子,而且那位生母在主家两位主子去世后也逐渐高调起来,这对钟家来说并不是好的寓意,为此钟家没少遭到嘲笑。   所以钟威开始单方面和林家淡了这层关系。   但林徽却是逢年过节都会送礼物上门,年前听说老夫人偏头疼发作,还特意去应天府请了大夫过来。   “你不想见他。”老夫人把手中的红单放在一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下一任当家人,“可你知当年我为何为昭昭定下林家这门婚事。”   “林家在梅生之前生意一般,几个男丁没有一个立的起来,也就是林梅生的爹性格忠厚老实,勉强维持那间书肆,我见那林梅生性格肖像其父,面容秀气,加上年纪轻轻就过了院试,也算是一表人才,你妹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生她遭了好大一番罪,也让她自小体弱,可她偏偏性格强势和你爹格外相似,我怎可能送她去高门大户那些吃人的地方去,林家的家世,梅生的人品,是最好的选择。”   钟威神色微动,有些不屑,却又没有开口。   老夫人察觉到他的态度,继续说道。   “那时我们钟家已经在扬州屹立多年,从你爷爷那辈起就做起了笔尖的生意,后来你爹多加了一条墨,如今纸砚也开始略有涉及,也算是堪堪沾上文人墨气,若是你的三弟争气,能考上举人,我们钟家便算是彻底翻身了。”   钟威脸上立刻是遮掩不住的骄傲:“三弟还年轻,还未到四十,如今老师都说他大有进步,下一场乡试定能让娘如愿以偿。”   老夫人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张帖子上,目光幽深。   “你可知这位黎家小公子几岁?”   钟威脸色喜色顿时拉了下来,勉强说道:“人家是书香世家,我们和他们也是差点意思的,而且他那位祖父可是状元,娘你难道还不知道,黎公收的那个小徒弟今年才十一岁,竟考中了解元,他那样的人,才读书一年竟有如此本事,可见如此家风,如此良师,如何能不考中。”   “那黎家可是人人都考中了?”老夫人又问,“一个人的成功,和机遇勤勉天赋固然脱离不开,可你知最需要的还是什么吗?”   钟威不解地摇了摇头:“还请娘解惑。”   “眼光。”老夫人点了点那张红单。   “我远远见过江芸,那小子有一对出色的眼睛,就是那双眼睛看中了黎公,也看中了那些苏州来的才子,当然也看中了林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钟威不服:“那又如何,那江芸还看中了那些农民呢,为他们出头,弄出了好大的动静,难道那些农民也有本事,而且我可听说了,江芸和林徽关系好,是因为之前江芸囊中羞涩,林徽便开高价请她抄书,江芸既然会为农民伸冤,知恩图报林徽那又如何。”   “你也是知是知恩图报。”老夫人叹气,“那林徽遭此厄运,这么刚出炉的小解元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钟威嘴角微动,最后硬邦邦说道:“那是他不懂。”   老夫人轻笑一声:“不懂?你错啦,他太懂了,他若是不懂,今日就会亲自上门,可你看他找了帮手。”   钟威盯着帖子上的名字,眉心紧皱。   “儿子不懂,他一个解元好端端掺和到这件事情上做什么,少了一个林家,还有很多的陈家,陆家,多得是人讨好他,林徽到现在连县试都没去考,哪里值得他如此礼贤下士。”   他顿了顿,忍不住鄙夷说道:“他前十年都被困在小院子里,人也没见过几个,瞧着一个林徽对他还不错,就对他这般掏心掏肺,这是没见过多少见识,要我说,林徽也不过是压宝,他不是还压了那些苏州人,尤其是那个唐伯虎,娘是不知道,可真是放浪形骸,要我说可就是压错宝了。”   老夫人见他冥顽不灵的样子,突然拍了拍桌子,怒斥一声:“跪下!”   钟威脸色青白交加,可最后还是咬牙,扑通一声跪下。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老夫人怒斥道,“与人为善!少给我搬出你盛气凌人的大少爷架势,你钟威在扬州还算有些名气,人人叫你一声钟老爷,当真是飘起来了,可出了扬州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一个解元,一个秀才你都编排上了。”   “你难道已经蠢到看不出江芸未来的前途吗?”老夫人冷笑一声,“你也知他背靠黎公,有厉害的师兄弟帮扶,你偏要埋汰他几句,十岁之前出不了门那又如何,人家现在已经是解元了!他的未来已经远超扬州大部分人,他出了这个扬州,便是到了顺天府,所有人见了也都叫一声江解元。”   钟威咬牙:“娘,你不懂,江芸再厉害那又如何,他可是江家的人。”   老夫人面无表情:“好你个蠢货,到现在还看不明白,你和江如琅搭上线这个事情,当真以为是天衣无缝吗,若是江芸不知道,难道他不知道一个解元比一个举人更拿得出手吗,他不会自己亲自来给林徽撑腰吗,如何要这样委婉,这是在给我们脸面。”   钟威惊呆在原处。   老夫人冷笑一声:“给脸不要脸,说的可就是你,虽说江家关系到底如何我们不予理会,但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江芸和江如琅并不是亲密的父子关系,他们自有一场好官司要关起门来打,偏你看不清,以为和江如琅搭上关系,让他顶替林家的位置,自己也能享到江解元的庇护。”   “他,他不是刚回来吗。”钟威喃喃自语,“说不定是人脸皮薄,不好意思出面,哪有这么多深意。”   老夫人闻言,闭了闭眼,随后强忍着不耐,只继续强硬吩咐道:“明日两位举人来,你亲自把人接进来,林家的事情确实是我们做的不对,林徽到底是记在你妹妹名下的,那就是我的外孙,如今突逢大难,想来林家也是乱成一团,徽哥儿年纪小,秦夫人想来也受了惊吓,你让你夫人等会亲自上门一趟。”   钟威还想说话。   老夫人已经不理会他,只是把帖子递给一侧的丫鬟,开始交代明日的事情。   “明日要上最好的的瓜果和香茗,让管家等会去和老三说,他们都是读书人有话说,明日也一并出门接待,对了,还要备好回礼,就那一套笔墨纸砚就是,不需要太贵重的,清雅一些,以防万一,多备几套。”   “你下去吧。”老夫人揉了揉额头,靠在隐囊上,闭眼幽幽说道,“江家的关系断了吧。”   —— ——   黎循传当天晚上就去江家找江芸芸,问问明日上门到底要说什么,却扑了空,没逮到人。   乐山说他和幺儿带了人去了杏花村,说是要做贼去了。   “但芸哥儿说,若是您来找他也是有话交代您的。”   ——“林徽突遭大难,你代他去叙叙旧,拉拉感情。”   黎循传呆怔片刻,随后不解问道:“不是去给人撑腰的吗?”   撑腰,那态度就要强硬一些。   若是叙旧,那就是温和的态度。   两者的差别是很大的。   乐山也跟着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黎公子这么聪明,肯定会琢磨出来的。”   黎循传背着手,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乐山一转身,正看到大管家江来富站在不远的位置,心中立刻咯噔一声。   “黎公子来是做什么啊?”江来富见被他发现了,便笑眯眯走出来问道。   乐山心跳得厉害,心思转动了无数个念头,到最后只是眨了眨眼,笑说道:“小公子想要找芸哥儿吃饭,但芸哥儿说晚上迟些回来。”   江来富心思微动:“芸哥儿哪里去了?”   乐山皱眉说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您也是知道的,芸哥儿一个人习惯了,出门也都是不带我们的,一个人独来独往。”   天色微暗,红云已经彻底推去,走廊上挂着的灯笼终于开始发挥了作用。   江来富眯眼,借着头顶的烛光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小厮。   那个记忆中怯懦谨慎的人,突然也开始变得镇定自若起来。   “当年你们兄弟两人年纪轻轻没了父母,我见你们大冬天连个鞋子也没得穿,实在可怜,就破例把你们收了进来,如今瞧着你们健康长大也算是欣慰。”江来富话锋一转,柔情说道。   乐山神色微微僵硬,随后眉眼低垂,小声说道:“管家当年能收了我们兄弟,我一直非常感激。”   “毕竟做人可不能昧了良心。”江来富笑说着,“我当时也是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所以我当真是非常感激管家。”乐山感激涕零说道。   江来富沉默了片刻,随后又笑了笑:“我要你这感激做什么,你好好跟在二公子身边才是,二公子年纪小不经事,屋内又都是姨娘这样的女人,我当初派你过去就是看你性格稳重,关键时候可要机灵一些。”   乐山也跟着笑了起来:“能到二公子身边伺候我心里也很高兴,更加感激管家了。”   江来富见他水油不进,眼尾一压,阴沉沉地扫了他一眼,随后淡淡说道:“那就照顾好二公子,年纪轻轻晚上就不归家,可不是江家的门风。”   乐山只是笼着袖子,笑脸盈盈的,偏又没说话。   江来富甩袖走人,见人走远了,乐山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敛下,啐了一口,这才朝着紫竹院走去。   —— ——   第二日,黎循传琢磨的眼下乌青,终于明白了一点,这才带着祝枝山一起上门拜访钟家。   刚一敲门,门就被打开了。   管家立刻热情说道:“秋日萧瑟,巷子口冷,二位快进来,我家大老爷早早就吩咐了,务必要招待周到。”   两人跟着管家穿过院子,来到一处悬挂着‘流云堂’三字的大厅,这一般是待客的正厅,从门口就能看到一池湖水,上面甚至没有行走的桥梁,在远处看就是两边抄手游廊和一大片林立假山,好似一座座山丘,只如此视线已经格外开阔,好似处在山水天地中。   管家见祝枝山的视线落在那一处池子上,便笑说着:“祝公子是不是觉得我家这布置和别处不太一样。”   祝枝山收回视线,温和说道:“极少人家一进门就是这么一大面池子的,如今莲花盛开,真是好看。”   “这可是我们三公子亲自设计的。”管家自豪说道,“寻常人家的池水都是在花园里,我们却在大门入口,影壁之后,也不搭桥,不论是谁都是从两侧走,就是讲究山水湖光涟漪,便是再大的心思看了这一眼,也该心情舒畅了。”   祝枝山含笑点头:“确实有如此功效。”   两人说话间,丫鬟端上瓜果和茶茗,都是秋日难见的水果,甚至还有水灵灵的西瓜。   “这个季节竟然还有西瓜。”黎循传惊讶说道。   管家矜持说道:“可是我们城外的庄子自己研究的,出的也不多,今日贵客来临,那必然是要尝一下的。”   祝枝山和黎循传对视一眼。   “好香的茶水,瞧着像是明前龙井。”祝枝山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笑说着,“好茶,‘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当真是一字不差。”   管家露出佩服之色:“要不还是说举人老爷的舌头灵,正是今年刚摘的明前龙井。”   三人说话间,走廊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看了过去。   来人穿着紫色长袍,留着长长的胡须,腰间金玉不绝,便连头顶的缨子瓦楞帽,明明编制浓密,偏在日光下一照,便显得格外透亮,隐隐能看到帽子里面绾髻上的金并头莲瓣发簪。   “这就是我家大老爷。”管家介绍着。   “黎举人,祝举人。”钟威快走几步,先一步行礼,“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当真是才貌双全,风度翩翩。”   黎循传和祝枝山也跟着行礼说道:“钟老爷。”   “不敢当不敢当!”钟威连忙把人扶起来,“今日我家来了两个举人,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瞧我,太兴奋了,快快,坐坐坐。”钟威亲自把人黎循传的手,想要让他坐在首位。   黎循传连连摆手:“钟老爷是主家,您上桌,我们是客,可不能失礼了。”   “是啊,我们冒昧拜访,钟老爷只把我们当寻常晚辈才是。”   钟威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摸着胡子,眼瞅着就要借杆子往上爬了。   一侧的管家上前一步,顺势打断他的话:“这茶水冷了,我让人再上热茶了,不能怠慢了贵客。”   钟威脸上的笑意还没出现一秒,立刻收了回去。   “就不客套这些了,不知两位举人今日是为何而来?”他索性也没坐在上首的位置,坐在右侧的第一张椅子上。   他看向祝枝山,毕竟祝枝山的年纪比较大,瞧着更好说话一些。   祝枝山装死,只是和和气气笑着,随后端起茶水来。   一侧的黎循传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说来也是难为情。”   钟威眼珠子微动。   “我们昨日刚回来就听说林家竟然出事了。”黎循传一脸沉重,“我们和思羲虽认识只有短短一年,但一见如故,他遭了这么多罪,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钟威也跟着叹气:“都怪我忙着做生意,竟然忽略了徽哥儿,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才是!”   “那些人欺负我们徽哥儿家中无大人,竟敢如此嚣张,两位放心,我已经让我夫人昨日就上门亲自替他们料理一番了。”   黎循传脸上露出笑来:“这就多谢钟老爷了,我们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   “思羲年轻脸皮薄,书肆的事情繁忙,对于内宅事务也是鞭长莫及,这才吃了这么大的亏。”黎循传继续说道,“只可惜我是外人,是想帮忙也帮不上啊,这才厚着脸皮上门。”   他说话口气慢条斯理,神色凝重,余光却又一直打量着钟威。   钟威一脸茫然,瞧着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黎循传有些着急。   ——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祝枝山顺势开口:“早就听闻林家人员众多,有子弟性格桀骜,昨日匆匆一见才窥见其凶性。”   钟威想了想顺势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林家除了大房争气,其余几房大都不务正业。”   “可不是,当初借居在书肆,瞧着思羲每日忙到子时才休息,一直不明白为何如此拼命,如今才算是知道了,‘虫鼠诚微物,不堪苦诛求’,如此负重,岂能轻松过日。”   他把手中的茶盏放在茶几上。   白瓷做的茶器轻轻磕在乌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钟威下意识抬眸看了过来。   祝枝山微微一笑,和他的视线对上后,和气说道:“我这个外人都看着心疼。”   钟威终于敏锐察觉到什么,眼珠子微动,却没有开口说道,只是下意识朝着一处看去。   ——他察觉到这两人上门是打算要他帮林徽做什么,可他到现在还在犹豫。   ——江家毕竟是大户啊,这可是现成的关系。   ——这些人也就一个举人,也不知能不能考上进士,便是真的当了官,还能回扬州不成。   “我瞧着也是心疼。”他收回视线,缓缓说道,“只是林徽毕竟年纪也大了,等倒是娶了夫人,后宅也就有人打理了,这次的事情肯定不会再发生了。”   黎循传见状,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动:“自然也有这方面的道理,只是不知道我何时能看到他成婚呢,你是不知他这一心扑在工作上,也是辛苦。”   “可不是,楠枝这次能考到湖广乡试第三,还多亏了思羲的帮忙,结果这一帮忙还害得他病了一场,真是惭愧。”祝枝山笑说着。   钟威大惊:“黎公子考了第三。”   黎循传不解祝枝山的意思,但还是矜持笑了笑:“不过是侥幸。”   “到时候思羲大婚,你这个大红包可是免不了了。”祝枝山调笑着。   “自然是要的。”黎循传和气说道。   “茶水来了。”管家亲自端着茶水入内,把有点冷的茶水换了下来,最后走到钟威面前,手指在茶托上点了三点。   钟威见状,抿了抿唇。   “这龙井也是徽哥儿最喜欢喝的。”管家站在一侧,笑说着,“若是举人老爷们今日要去林家,还帮忙带一下。”   黎循传不懂这话什么意思,还没琢磨出所以然来。   只听到对面的钟威脸色沉重说道:“还是我亲自去吧。”   祝枝山抬眸看了过来。   管家笑容加深:“徽哥儿见到舅舅一定很是开心。”   几人说话间,钟家三公子便也匆匆赶来了:“真是失礼,背书背得忘记了时间。”   钟威回过神来,亲自把三弟接了进来,热情介绍道:“这事我三弟钟戬,字丰年,已经是秀才了,我想着我一个粗人,万一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是要你们的读书人说话才有意思啊。”   三人齐齐见了礼。   钟戬见了他们就眼睛亮晶晶的:“我可以问你们读书上的问题吗?”   钟威大为吃惊,没想到自己的弟弟这么呆。   祝枝山笑着点头:“自然可以,只是读书一向是其义自见,我说的也未必合适你。”   “没事,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钟戬露齿一笑,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卷子。“我有好几个问题不懂。”   三人便开始讨论起来,钟威便悄悄退了下去。   “他们两人今日来是要我们给林家出头?”钟威问着老夫人,“我们不是让筝娘去了吗,还不行吗。”   老夫人闭眼靠在隐囊上:“你亲自去林家问问,徽哥儿是不是有分家的打算,若是是,你就答应下来,只说那日我会亲自去,让他不要慌。”   钟威大惊:“分家!怎么会想到分家!林家那群人怎么会同意。”   老夫人眼皮子轻轻抬了抬,睨了他一眼:“若是轻易同意,要你这个舅舅过去做什么,你且少管徽哥儿的事情,只管照我说的做。”   钟威只好郁闷离开。   丫鬟轻轻揉着老太太的额头,低声说道:“老夫人不要恼,秋日动怒,易伤身。”   “若是昭昭在,什么钟家林家哪能在她手里翻出花样来。”许久之后,老夫人幽幽叹道,“我的昭昭,怎么偏偏就是女孩子呢。”   —— ——   林家要分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扬州。   不管和林家认不认识的,都在此刻凑上来想要打听一下消息。   “分家!分家好啊,让这人给我从寿芝园搬出去。”林家三房说道,“这可是我大哥为我娘建的,他们必须给我滚出去。”   “五典书肆我可不会让他们带走一分一毫。”林御冷笑一声。   “我们这些长辈都没死呢!怎么分家,我不同意!”林家老一辈的人如是说道。   至于风暴中心的林徽却一直闭门不出,只外家钟家大老爷愤愤不说:“有些人如此欺人太甚,还真当我们大房无人不是,真是混账东西,给脸不要脸。”   哦豁,骂的这么狠。   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了,只可惜那日林家大门紧闭。   从杏花村匆匆赶回来的江芸芸还来不及换衣服,直接跳下马车,对着幺儿说道:“先把人找个地方关起来,然后你就自己去玩吧。”   “不需要我了吗?”顾幺儿大惊失色。   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脑袋:“怕你等会呆得无聊,你自己去玩吧。”   幺儿不高兴地嗯了一声,可见江芸芸脚步匆匆,便只好气呼呼地从马车里拉着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捆得五花大绑的人拖了出来。   若是周鹿鸣在这里一定会惊呼,这人不是杏花村的张叔吗?   ——那个既帮他送信给姐姐,又帮他接回爹尸骨的好心邻居。   江芸芸一下车,郭叔就快步走了过来,着急说道:“您可算来了,来了好多人,八百年不见的叔公们都来了,其余几房可都是到齐了,大厅内人都坐不下,钟家那位老祖宗都来了,您可真有本事,把这人都请过来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见证人找了吗?”   “只有几个陈家叔公来,不过这些不都是各自说好,写好契约,到时候去衙门盖章不就好了吗?”郭叔不解问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意味深长说道:“这万一打起来,还是去衙门请个人来坐镇比较好。”   郭叔苦着脸:“我们林家一介商户,如何能请得动大老爷。”   江芸芸眼见,看到蹦蹦跳跳的顾幺儿,立马招手:“幺儿,有一个事一定要你完成啊,除了你,我们都不行。”   顾仕隆眼睛一亮,立刻屁颠屁颠跑过来说道:“我就说我今日是离不开小爷我的。”   “可不是。”江芸芸轻轻送上一顶高帽,“我就说我是离不开顾幺儿的嘛。”   顾仕隆下巴都抬起来了:“那你说吧,想要我干吗。”   “你现在去衙门,找到知府王大人,你跟他说希望他可以来林家帮忙。”江芸芸说道。   顾幺儿懵懵懂懂点头。   “他若是不同意,那就一直跟着他。”   “若是他生气了,你就可怜兮兮说‘帮帮我嘛’。”   顾幺儿抠了抠脸颊:“好吧,听上去奇奇怪怪的。”   “不奇怪,我们幺儿做什么都是最可爱的。”江芸芸又悄无声息送上第二顶高帽。   顾幺儿只好挺了挺胸膛说道:“那就包在我身上吧。”   江芸芸目送顾幺儿走后,然后又拉着郭叔说道:“你去找祝枝山来,跟他说顾幺儿因为林家情况焦灼,所以就去大闹衙门了,要他一定要好声好气跟知府道歉。”   郭佩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去了正厅。   远远还未走进就能听到里面喧闹的声音,热闹地好似菜市场。   因为之前寿芝园遭到林家人洗劫了一番,整个院楼看上去空空荡荡的,现在因为一些花,倒也添了一些亮色。   “你把这些花坛都砸了。”江芸芸抓来一个小厮,笑眯眯吩咐道。   小厮不解:“这是钟家夫人来时候,特意要求新摆上去的,江公子可是不喜欢。”   “你照做就是。”   小厮只好捧起花盆砸在地上。   第一个花盆声完全被那些喧闹声压住了。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越来越大声的吵闹声终于在江芸芸走到大门口时慢慢安静下来。   “我就说你疯了……”林御尖锐的声音便突兀地在大厅内响了起来。   他自己也都吓了一跳,猝不及防闭上嘴。   最后一个花盆也终于砸完了。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好多人啊。”   林家有个年长叔公不悦说道:“你是何人,今日是林家家事,小童还请速速离开。”   江芸芸歪了歪头,目光看向被人团团围住的林徽,立马上前一步,把挡在他面前的人全都拨开,然后一脸担心地执起他的手:“听说你喉咙坏了,已经不能说话了。”   林徽对上她狡黠的目光,立马心领神会,扑通一下靠在她肩上,虚弱地沙哑说道:“正,正是。”   江芸芸顿时一脸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真是可怜啊,没关系,今日一应都有我给你开口。”   林御惊呆了,随后大声说道:“他刚才还在阴阳怪气和我说话呢。”   江芸芸随手拽过一侧的钟家大老爷钟威,不悦说道:“我瞧着你,以为只是体虚,没想到就连耳朵都开始不好使了,刚才明明是钟家大老爷在和你说话。”   钟威呆了呆,虽不知道要做什么,但还是停了停胸膛,用响亮的声音说道:“正是我。”   林御大怒:“你耍我不成,林徽的声音我还分不清吗。”   江芸芸叹气:“你现在可是私闯寿芝园的人,你的话大伙可千万别听,有前科。”   林御一向是个暴脾气,伸手就要打人。   林徽伸手挡在江芸芸的脑袋上,神色冷冽。   一直没说话的钟老夫人抬眸淡淡说道:“够了,这就是二房的家风吗,我钟家的人还在这里,就敢当着我们的面欺负我们徽哥儿。”   她目光环视周围,突然叹了一口气,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可怜我们徽哥儿这么小年纪就没了爹娘,还要受大人的欺负,祖母之前都不知道你在林家的情况。”   她伸手把林徽从江芸芸怀里拉出来,抱在自己怀里,痛心疾首说道:“我的好外孙啊,瞧着都瘦了,我真是对不起昭昭啊。”   钟家人见自家老祖宗哭了,自然又是哄又是安慰着。   林徽伸手,无声地拍了拍老夫人的后背。   江芸芸不得不悄悄竖起大拇指。   姜还是老的辣。   趁现在大家都还没开始吵架,先把这话说出口,林家其余几房欺辱人的调性就定下来了。   林家几位叔公有意挽回一下。   一脸憔悴的秦岁东却先一步开口:“之前夫人一直教我们与人为善,她处处待亲眷们和善,却不料人走茶凉,如今夫人走了才多久,这些人就如此欺负徽哥儿了,可怜我愧对夫人的嘱托,连徽哥儿也照顾不好,让他遭了这么多的罪,我真是该死啊。”   两人一唱一和,那些被拉来作证的乡贤老人心中就有了偏向。   “不要耽误时间说这些了,既要分家,那就要把东西都理清楚。”年纪最大的老人开口说道。   林徽早有准备,拉出一大张单子。   “林家家产一座祖宅,如今是其余两房的人住的,还有就是这座寿芝园,乃是老爷建的,他是长子,照顾老母是他该做的,老宅每日吵吵闹闹,不利于老人养病,所以才接到这里住的。”   这些东西本来是林徽说的,但他现在要装哑巴,所以就是秦岁东开口说道。   “城郊一千亩良田,东山三百亩山林,东城门附近的三百亩水田,这里早老爷去世前,便都是已经分配好了的,当时大家都没意见,签字画押的状子在这里。”   “关东街六间店铺,如今大房二房和三房都占了两间。”   “还有就是那间五典书肆。”   秦岁东有条不紊说道:“每年盈利都是按时送到各房,不存在拖欠,如今中馈的银子也都不见了,去哪里了我们也都不知道。”   堂内的人瞬间炸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看向林御,大怒道:“好啊,你还说你没拿任何东西,那钱呢。”   “什么钱不钱,我怎么知道。”林御恼羞成怒说道,“不要看我,我怎么知道。”   “女眷的首饰好像也挺值钱的。”江芸芸幽幽说道,“是不是也不见了啊。”   秦岁东点头,似笑非笑说道:“全都不见了,不过命还在,其他的都好说。”   “怪不得,之前听说你给你的粉头送了不少首饰,我还说你哪来的钱。”有人讥笑着,“可真是拿着我们的钱充大头啊。”   江芸芸眉心一跳:“女眷的东西可不是这次财产分配的总资产,你们堂堂六尺男儿,把主意打到女眷的脸面上,真是不知羞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还不给我我滚出去。”   林家小辈们大声叫嚣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实在是你们欺人太甚了,我也不想掺和到这些脏乱差的家事里。”   她话锋一转,大喊道:“郭叔,笔和纸呢。”   郭佩立马艰难挤了进来:“在呢在呢。”   “快来我这里记一下。”江芸芸和和气气招手说道,“哎,秦夫人,你的首饰总归丢了多少,我们得要把这个女眷的损失在这次令人发指的绑架行为里补偿起来。”   秦岁东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人畜无害地眨了眨眼。   她心中了然,淡淡说道:“可别说我欺负你们,你们尽管派人去看,我那屋子大概除了那张床,别的什么都没了,头发过梳也没这么干净的。”   林御脸色尴尬,坐立不安。   “先从我那首饰盒说起,里面有老爷送我的两只凤头钗,这两只我最是心痛,虽只值二十两银子,却是老爷送我的,如今也没了踪迹。”   江芸芸眼睛一亮,连忙对郭佩说道:“记下记下,心爱之物,老爷所赠,价值连城。”   “还有夫人送的东珠耳环,足有拇指这般大小,配套的还有一串手链和项链,还有一套红宝石头面也都悉数不见了,另有五根碧玉簪,这里面的价值我也是算不清了,但加起来上千肯定有的。这是夫人送我的,是我能怀念夫人的东西,如今也全都不见了。”   秦岁东擦了擦眼角,伤心说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真是意义非凡。”   “记上记上,怀念之物,夫人所送,价值连城。”   “说这些做什么!”有人警觉地打断秦岁东报丢东西的单子,不悦说道,“丢了便丢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借机胡说八道。”   秦岁东冷笑一声:“我自有单子,哪来胡说。”   “梦行,去把单子拿来,也好看看寿芝园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谁知道这单子是不是你们伪造的。”林御不悦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反驳道:“首先谁质疑谁举证,你质疑你就要举证,而不是空口白牙污蔑别人,第二我上一次见过秦夫人,确实带着红宝石的首饰,很好看的首饰呢,而且当时寿芝园瞧着可好看了,可不是现在这个空荡荡的样子。”   “那红宝石头面是我叫我女儿送给你的礼物。”钟家老夫人及时开口,不痛不痒说道,“你为林家生下一子,劳苦功高,这是我从海外找来的,当时花了一千两银子,那血色可是难见,现在便是三千两也不好找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写上,三千两!”   “这么贵!天哪。”   “好你个林御背着我们偷了这么多东西。”   “什么血色好,这么贵啊!”林御大怒,连忙说道,“不过拇指大小。”   他还未说完,就被他娘狠狠踢了一脚:“你又没见过,胡说八道什么。”   “是啊,你一个男的怎么会见过宴会上女眷的东西。”江芸芸幽幽说道,“现在开始查找失物了怎么又突然知道了。”   “她又不是就这一次带过。”林御的娘开口声援,“我儿见过又不奇怪。”   “我就带过这一次。”秦岁东看向那人,目光坚定说道,“就是请芸哥儿过府一玩时带过。”   “你之前在小宴上带过一次吗?”有人犹豫说道。   秦岁东微微一笑,和气说道;“你看错了,这东西如此宝贵,我可舍不得带。”   “好了,家长里短的东西,我们分的是家产,又不是女眷的东西。”有年纪大的林家叔公见状,大声呵斥道,“你一个小孩懂什么,还不闭嘴,让大房的人搬出寿芝园,五典书肆交出来,这事就算完了,田地和店铺都分好了,那就是你们的,我们可不会多拿一点。”   他下巴微微抬起,近乎施舍说道。   “好啊!”钟威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如此欺负人,五典书肆你们有什么脸拿去,谁会听你们的,寿芝园可是我妹夫建的,你们也好意思拿,呸,你们这群黑心杀千刀的,欺负我们徽哥儿孤苦一人是不是。”   江芸芸一改之前的和善可亲,冷笑一声,咄咄逼人质问道:“真是好大的一张脸,第一次听说盗抢财物是没关系的,真当我们大明律是摆设不成,自来贼盗罪便在诸法之首,你们半月前以暴力相威胁的手段夺取财物,按理首犯、从犯一律被处以斩刑,更别说你们还是白昼抢夺,抢钱伤人,真是一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暴喝声吓得心跳微微加速。   “都是自家人。”有人和稀泥,“如何说的这么严重。”   江芸芸冷笑一声:“秦夫人高烧多日,那个时候你们怎么不说都是自家人。”   “她不过一个妾侍!”林御不悦说道,“死了便死了。”   “好了一个死了便死了。”江芸芸眉眼低垂,眉宇近乎冷冽说道,“可她是林大老爷聘进来的,如今是寿芝园的女主人,你们这样的态度是不敬秦夫人,还是不敬大老爷,大夫人,还是觉得大明律法不过是束之高堂的东西。”   屋内气氛骤然一僵。   “如何说的这么严重。”来作证的老人乃是林家的联姻,陈家老叔公。   他咳嗽一声缓和气氛:“不过这位小童说的也对,亲兄弟明算账,东西既然丢了,那就是要计一计的,到时补一下问题不大。”   他对着林家几人打了个眼色。   “是啊。”江芸芸又恢复和颜悦色的样子,“还是老大人说话公道呢。”   “那我妹妹的嫁妆还在不在?”钟威回过神来,开始觉得不对劲,冷脸说道,“我妹妹在家中千娇百宠,她也算是下嫁林家,我娘怕妹妹受一点苦,那嫁妆页子足有二十张。”   林家众人没说话。   秦岁东垂泪:“夫人的院子被他们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早已被洗劫一空,我本打算等徽哥儿大婚在交给他,如今却是不能了。”   “什么!”老夫人惊叫,“昭昭的东西不见了。”   “正是。”秦岁东说。   老夫人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屋内自然又是乱成一团。   林徽大惊,连忙扶起老太太。   “那些都是我给你娘的心血。”老夫人紧握着林徽的手,眼含热泪,“一定要一件件都追回来啊。”   “妹妹啊。”钟威一个大男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睛,“你们竟敢如此糟蹋我妹妹的东西。”   钟家几个女眷也都哭了起来。   林家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心中微动。   ——他们当日敢在寿芝园肆无忌惮,就是听说钟家不要林徽了,可今日怎么突然关系这么好了。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陈叔公听得头疼,连连摆手,“算,算算算,都算进去,该赔的都陪了,剩下的各自分了。”   江芸芸对着秦岁东说道:“那就把院子里丢失的东西,夫人的嫁妆,还有各类损失算一下。”   秦岁东早又准备,没一会儿就让丫鬟都送了进来。   “价格都是明码标价,只按当时的物价算的。”秦岁东冷冷说道,“几位叔公看看。”   陈叔公看着那一叠厚厚的纸张,吃惊地瞪大眼睛。   “看一眼,我们就准备算账了。”江芸芸凉凉说道。   陈叔公翻看完,随后故作镇定递了过去:“价格确实还算公道。”   江芸芸就当着众人面一件件点过去,她一向心算快,到后面只是郭佩跟在她后面添添写写,两炷香的时间,就算清楚了:“一共损失了三万八千六百两,零头我就给你们抹了。”   她看向林家那群人:“是打算让一家担着,还是几家平摊啊。”   她的目光恰到好处落在林御身上,她没有遮掩,所有不少人也跟着看过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林御立刻暴跳如雷。“林衍,你躲什么,不是当时你和我一起进来的,还有你林徵,不是你建议去大夫人院子里看看吗,那嫁妆你可是搬的最多的,还有林徹,你以为躲起来就没关系吗?”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林家人狗咬狗,冷笑一声,把纸张交给郭佩,安静坐回到林徽身边。   一直没说话的林徽便扭头看她。   江芸芸不笑时,总有种不容于世的冷淡。   她其实没有这么温和。   林徽忍不住想到。   不过一把剑,怎么会温和呢。   “够了,平分下来也不过几亩田地的事情。”有人呵斥道,“平分下来也就七千几两银子,大不了那几亩田地不要了。”   他对着众人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大局为重。   “是了,田地我们不要了,你们都拿走吧。”林御回过神来,穿着喘气,随后冷笑一声,“寿芝园和书肆总归还能再分吧。”   ——他们要的至始至终都是寿芝园和五典书肆。   ——只有他们才是最值钱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五典书肆虽只是一家书肆, 但它在扬州颇为出名,尤其是这几年在林徽的经营下,隐隐有执牛耳的架势,尤其是去年, 林徽不知怎么和苏州那几个才子搭上关系, 更是押宝押中了江芸。   现在大家都觉得是五典书肆风水好, 只要是家中有子弟在读书的, 都会去他那里买书,沾沾几位举人和江解元的喜气。   寿芝园就不说了, 这样富丽堂皇的院子, 前景后院,亭台楼阁,流水潺潺, 假山林立, 一年四季各有风景, 任谁看了不眼红。   这两样东西若是林梅生还在, 大家自然不会起什么歹毒的念头。   又或者, 林家大房子嗣众多, 亲戚们也会在心中掂量几分。   更或者,林徽争气考中个秀才举人等等, 那一家人自然也是和和气气的。   可现在林家大房的长辈都已去世,家中只有林徽一个独苗苗,且这个独苗苗连着县试都没去考, 那这两个地方落在他们手里,就和小孩抱金过闹市没有区别。   人总是贪婪的,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 那就是怎么也压不住的。   林徽的这场无端祸事便是一个开端。   “书肆是我们祖父建的, 你爹不过是因为长子,所以才接管书肆,你又是你爹唯一的儿子,所以这书肆自然而然又落在你手中。”林御率先开口发难,“可你别以为这东西就是你的,这说到底也是我们林家共同的家产,如今要分家了,这东西自然要都均分的。”   他伸手指了指林衍:“我和三房那可是伯伯的亲侄子,按理是要多分一点的,毕竟书肆是在大伯的手下才开始发展起来的。”   林衍跟着点头,大秋天还摇了摇扇子:“正是正是,我们可是血亲啊。”   “不过祖父那一辈一直没分家,这书肆应该也有二叔公和三姑婆的一份,只是祖父那一辈书肆经营生意寻常,所以二叔公少一些也无妨,三姑婆虽说是出嫁女的,但怎么也该有她的一份。”   被他点到名字的老人,都含蓄矜持地点了点头。   林御显然对这家书肆早有想法,早早就把各家利益相关的人全都团结起来,争取分起来面面俱到,这样的说法想来也是思考了许久,这才说出来有条不紊。   而看林家众人的神色,瞧着也是没有意见的,所以也都是打好招呼的。   这次分财产,本就是他们早已准备好的事。   钟威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不悦说道:“你这小子整日不务正业,原来心思都在这里。”   “若是你要说这些,那我也要好好和你们掰扯一下。”钟威个子高,声音粗壮,上前一步,目光威严扫视众人。   他毕竟是钟家话事人,出门在外人人都叫一声钟老爷,性格强势,目之所及处,不少人都避开他的视线。   “老太爷在的时候,五典书院不过是仁丰里一间小小的店面,左右走两步就到头了,生意也是青黄不接,非我自负,若非和我钟家攀上亲,想来也搬不到关东街里去,便是那时也不过两间店面,客盈不丰,直到徽哥儿年纪大了,身体好些了,妹夫带他一起做生意,说起来也是徽哥儿争气,做事诚恳,人也踏实,脑子灵活,要不然这间店面可扩不到现在的四间三院。”   “这期间你们帮什么忙,只是一味伸手要钱,现在也好意思舔着脸要来分一羹。”钟威呸了一声,鄙夷说道,“传出去也不人笑话。”   林家众人中有人不好意思,便有人毫不介意。   林御抱臂不为所动,紧绷着脸说道:“可别与我说这些,反正律法上说的是均平原则,我可是查过了。”   他眼珠子一转,看向一直笑脸盈盈的江芸芸,冷笑一声,讥笑道:“你小子不是很懂吗,你说说是不是平分,我可没有胡说的。”   众人的视线看了过去,江芸芸笑了笑:“确实在家产争讼中均平是基础原则,也就是应分份额,毕竟也要维持家族和睦嘛,分了家也不能分红眼,见了面就拿刀握木仓的。”   钟威瞪大眼睛,有些着急。   ——这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老夫人一听那说话口气,便知是有后招的,所以扯了扯钟威的袖子,示意他冷静下来。   江芸芸站起来,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林御身边,笑说道:“法律白纸黑字不容辩驳,可律法东西也不是枉顾无情的,要知道我们太祖也是非常通情达理的。”   林御冷笑一声。   江芸芸微微一笑,吓唬道:“你对我们的大明律有意见?”   林御的嘴皮子飞快动了动,到最后只能狠狠说道:“你少给我扣帽子。”   江芸芸背着手,在林家一干人等面前来回晃动着:“既然你主动说起大明律,那我们就好好掰扯掰扯,律法自然不容有失,分家析产也自然是要慎之又慎,不能让该得的人少得了一点,不该拿的浑水摸鱼拿多了。”   “你这个小子,年纪轻轻口出狂言,说话好生无礼。”林家叔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不悦呵斥道。   江芸芸冷笑一声,毫不避讳地回怼道:“若是今日我仗义执言就是无礼了,那今日企图来分一羹不义之财的人算什么?”   “好了,这些都是长辈,你一个小辈说话也太刻薄了点。”陈家老叔公咳嗽一声,拉偏架,“你刚才要说什么,不说的话就坐回去。”   江芸芸便继续说道:“洪武年间,福州曾有一个分家判牍,里面曾说有这样一句话——‘夫君先时并无祖业.田产系长男贵卿将伊媳妇妆奁变为财本,与夫外商置立家产’,就是说长子的起家是倚靠夫人的家财,所以在分家中是需要多加考虑的,这里面的判例里二八分,也就是说因为一开始的立业是长男一家人置办的,算是私产,但产业发展到现在,度过了十来个年头,于情于理,兄弟手足,也该给另外两家各一分的家产。这就是第二种办法‘酌分份额’。”   江芸芸顿了顿,睨了林御一眼,特意强调着:“判案不是照搬律法,既然有这样的先例再现,这事就是闹上衙门你们想要平分的心也是不行。”   林御是个纨绔子弟,别说大明律,就是书也没读过几本,见她说的如此信誓旦旦,心中微动,最后看向其余几个兄弟。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林徵质问道。   “是啊,岂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的那些我也不懂,我就是要平分。”林徹大声嚷嚷道。   “还是平分好,你说的这些也太麻烦了。”林衍耍无赖说道。   “那就上衙门,一开堂你们就知道到底是真是假。”江芸芸话锋一转,和和气气说道。   屋内沉默了片刻,刚才还叫嚣着的小辈立刻露出紧张之色。   “要不还是上堂吧。”一侧老夫人也开始拉着林徽的手,叹气说道,“把之前的事情也一并说清楚,既要分家,那肯定是要把好的坏的都分清楚的。”   老夫人眉眼低垂,仔仔细细摸着林徽的手指,声音低沉:“你娘一直叫我照顾好,我定是要为你也走一趟公堂的。”   林徽眼波微动,刚一抬手。   “不行!”   林御的娘,二房大夫人大喊一声:“亲兄弟上什么公堂,之前的事情虽说是小辈们冲动了点,但最后大家不是都平平安安吗,我们也是狠狠责罚过他们了,何必闹这么大,让大家都丢了脸面。”   “是啊,小孩不懂事,何必和他们计较,今后分了家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没了其他纷争。”   其余几家也纷纷劝道,一人一顶高帽子,企图把大房压死在这里。   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想到林徽还能被人救出来,甚至活着走出来,这才如此肆无忌惮。   他们只想着若是人死了,找个借口说突发疾病,林家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这事做的可是天衣无缝。   可偏偏冒出一个江芸来搅局,多好的一个局面,活生生被搅和了。   江芸芸闻言,只是冷笑一声。   钟老夫人抬眸,目光落在对面的林家众人身上。   她并非和蔼的长相,面容消瘦,眼尾下垂,多年执掌钟家,养成了她身上强势的气质,这般冷冷看过来,不少人都瑟缩了一下。   “事已至此,我本不想开口,可现在也不得不为我的外孙说几句了。”老夫人眉眼低垂,拍了拍林徽的手背,平静说道,“酌分你们不同意,但均分我们也是不同意的,我老婆子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也知道自来分家,要让每个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事,那到底是谁不满意呢,这就是今日的问题。”   “我的外孙,未及弱冠就要照顾如此一大家子,夜以继日的工作,他本就身体不好,我是他寄名的外祖母,每每看他来请安时,身子骨如此消瘦,都心疼得不行,你们这一群骨肉血亲却只想着趴在他身上吸血,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欺负大房无人了,想要把他吃干净了,可我毕竟也是他的寄名外祖母。”   老夫人顿了顿,随后面无表情说道:“我自然是要为他撑腰的。”   一直沉默的林徽抬眸去看老夫人。   他对钟家这位老祖宗是畏惧大于敬爱的。   她太严肃了,不苟言笑,便是软声说几句也是少有的,对子孙也不假颜色,偏见了她的女儿才会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来,所以夫人在世时,他才会跟着夫人去钟家,可夫人去世后没多久,钟威就想断了两家的关系,他也就顺其自然想要断了。   毕竟他也不是大夫人亲生的。   他怕见了老夫人尴尬。   可他娘却坚持要他去送礼,维系这段关系。   ——这是夫人的娘家,夫人待你这般好,所以你要替夫人尽孝,老夫人只是面冷,心却是热的。   后来他就逢年过节提着礼物上门,甚至在老祖宗生病时会亲自去求医,两家至此一直都是不咸不淡的关系。   直到之前被林御这群人关了,他想的也不是找钟家来救命,反而是寄托在江芸身边。   他一直在各大读书人身上压宝,江芸是他压得最大的一个宝。   事实证明,他是押对了。   可现在,他听着老夫人用最平静的态度说着维护他的话,他却依稀能窥探到在她身上,还残留着对已故夫人的深厚感情。   她是这么爱自己的女儿,以至于对于这个只是寄养在她名下的孩子也同样倾注了爱意。   老夫人察觉到他的目光,垂眸看了他一眼,随后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手背。   力道不算轻,那是安抚的意思。   陈家老叔公要说话打圆场,老太太一个视线看了过去,那老叔公便只好咳嗽一声,只当自己不存在。   “要不就二八分,我们八,你们两房二,书肆好好的物件自然不能分,所以我们给你们一人一千两银子,就当是买断这个书肆。”老夫人强势说道。   “好狠的心啊。”林御蹭得一下站起来,“一千两就想打发我们。”   老太太冷笑一声:“那便报官吧,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让官府断案,我们问心无愧,自然是无惧这一趟公堂的。”   “是啊,但有些人的命可就是要交代了啊。”江芸芸凉凉地敲着边鼓。   林家众人沉默。   这件事情确实是林家其余房的人有错在先,只要大房紧咬着这个,大家便不敢破罐子破摔,得寸进尺。   可要是要他们就这么随意应了,那也是不甘心的。   这也是老夫人一直抓着这个不放的原因。   书肆是最重要的,是林徽安身立命的东西,所以她必须要完完整整地保下这个东西。   “之前那些仆人可都抓回衙门了。”江芸芸冷不丁提起之前的事情,“也不知道到底交代了什么,衙门那边应该也有证据了,我们现在去报案,案子结得也快,不耽误老太太的事情。”   老太太看了江芸芸一眼,点了点头。   ——谈判就是需要这么懂眼色,会说话的人。   她的儿子死要面子不行,林徽也是面子薄,这个江芸倒是能屈能伸,脑子活泛。   对面的林御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那我们呢?”林家叔公冷不丁问道,“我们也是在老大办书肆的时候出了力的。”   老夫人镇定说道:“叔公和姑婆那边一人三百两。”   “如此算便很合理了。”钟威一向以母亲马首是瞻,第一个附和道。   “确实不算过分。”陈家老叔公琢磨了一下。   他也是知道林家情况的,除了一个大房,一个个都是纨绔子弟,对于书肆别说帮忙了,不捣乱不惹祸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能分到这么多钱,已经是钟家老太太仁慈了。   “可我们每年本来可以在书肆得到一千八百两银子的。”二房大夫人大声抱怨着,“如今一千两就买断了,实在太少了。”   “是啊是啊,这一下可就少了一大笔钱了。”三房的夫人也忍不住开口,“怎么也要一万两啊。”   钟威惊得眉毛都扬了扬,一口火气立马就涌了上来。   老太太冷笑一声,不屑直接写在脸上。   “如果你要算这个一千八百两银子。”江芸芸笑眯眯开口,“那我们就先算一下其他的帐了。”   “我们之前该赔的可都赔了。”林御冷笑一声,“好好一个读书人,就知道算账,一声铜臭味。”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笑眯眯说道:“钱字压顶,寸步难行,我这替人计较一下也并非坏事。”   陈老叔公一见她这本笑眯眯的样子,就忍不住头疼。   “你说的一千八百两是一年的总收益,也就是每年各房可拿到年底的盈余六百两银子,每月分红的一百两,加起来才是这个数目。”江芸芸问着林御,“我说的对吗?”   林御施施然点头,一点也不亏心:“毕竟是一家人,这也是我们该得的。”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说道:“为什么五典书肆能生意这么好呢?”   她又去问另外一个林家三房子嗣,林衍。   林衍心中疑惑,但还是小心翼翼说道:“自然是我们做事公道。”   “对啊。”江芸芸夸了他一下,笑容灿烂,“你不是看得挺清的吗。”   林衍觉得自己被鄙视了,不高兴说道:“少看不起人,这有什么看不清的,我们五典书肆一向是风评很好的,可不是我们做生意公道。”   “是你做生意吗?”江芸芸冷不丁反问道,“还是你 。”   她看向林御,又看向其余几个林家子弟。   “还是你们?”   林御他们这才察觉自己是掉进这人的陷阱里了。   “是我们的林徽啊。”江芸芸也不等他们回答,立刻笑眯眯说道,“我们的林徽,聪明又懂事,勤奋又厚道,若非他,你们也分不到这么多钱。”   林御硬邦邦说道:“他这么厉害那少拿点又如何,非要你这么帮他出头。”   江芸芸笑了笑,只是笑容讥讽:“那你这么蠢,怎么还站在这里说话。”   林御早就看她不爽了,闻言大怒,伸手要去去打人。   郭佩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拦人。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他,随后指了指自己的脸,挑了挑眉,平静又嚣张说道:“大庭广众,恼羞成怒,还想打人,你当真要做这么蠢的事情。”   林徽上前,把江芸芸拉了回来,面无表情注视着林御。   “管好你的人。”林御高举的手僵在原处,随后愤愤收了回来。   “这间书肆是因为有林徽才挣钱,可不是本身就挣钱,所以给你们一千两已经是老夫人仁慈了,不忍坏了几房的关系。”江芸芸的脑袋从林徽背后探出来,继续说道。   “可不是,毕竟是徽哥儿的亲戚。”钟威大声说道,“这一千两的切割费就是说给外人听也是格外体面的。”   到底体不体面,大家心里都清楚。   五典书肆一直都是大房在管,每家本来就只收收银子,如今闹成这样,银子肯定是收不成了,自然是能捞一笔是一笔。   “把书院卖了,我们五二二一分了。”林御的目光看向林徽,坚持说道,“你若是找不到卖家,我自然可以帮你找到。”   林徽不屑轻笑一声。   江芸芸总算是炸出来他的真实意图。   林御要的就是毁了整个五典书肆,钱不钱的,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一千两。”林徽终于开口,“你若是不要,我便报官。”   江芸芸点头,脑袋贴着林徽的胳膊,起哄道:“报官,杀头的。”   林徽伸手,把她的脑袋按回去,面无表情说道:“你非我戳破所有的事情才甘心吗?你安安心心拿了钱,我们就当结了这些年的兄弟情分,若是不要,可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书肆我是不会交出去的。”   “你回去和他说。”   林御心中震动,下意识泄了一口气,他有些慌乱,但还是强撑着,只是嘴硬说道:“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江芸芸幽幽说道,“勾结外人,祸害兄弟,于法于理,那可都是身败名裂的事情。”   二房大夫人心中一慌,连忙去拉林御的手:“那就这样吧。”   林御愤愤地把她的手推开,站在一侧喘着气,目光阴沉沉都看向林徽。   “那就按照老太太说的。”陈家叔公瞧着情形,适当开口说道,“诸位觉得如何?”   “一千真的太少了,三千总可以吧。”三房的人想了想,最后还是开口说道,“你们大房反正以后也是挣钱的,现在把钱多给我们一些,也无妨。”   钟老夫人没说话,去看林徽。   林徽沉吟片刻,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双眼珠子瞧着格外灵动。   他心中微动,随后点了点头。   “那成,就这样了。”陈家叔公悄悄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商量出一件事情了。   “那寿芝园呢?”林衍忍不住贪婪问道,“这屋子我们三家怎么分。”   “寿芝园是大老爷私产,和你有什么关系。”钟威瞪眼。   “祖父那一辈可没有分家。”二房见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机会了,也就不遮掩了,二老爷摸着肚子,浑然无赖地说道,“谁知道大哥是不是用了公款的钱建的房子。”   钟威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问道:“你这可是污蔑,你可知污蔑要挨几个板子。”   “不然他来哪来这么多钱?”二老爷声音弱了下来,但还是不甘心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可刚才我听老太太说,大夫人嫁入林家带了一大笔钱。”   “足足二十张的嫁妆,光是白银就三千两。”钟威强调着,直接说道,“我刚才看我妹妹的单子少了不少,就心里奇怪了,这钱到底哪里去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看向林家人:“是啊,哪里去了。”   林家众人神色各异。   “难道真的拿了嫂子的嫁妆。”   “可从不曾人听过。”   “可不拿钱哪来的钱。”   “不对啊,以前书肆就挣不少钱呢。”   “是啊,以前生意就不错了。”   林家众人议论纷纷。   江芸芸不再说话,寿芝园到底怎么建的不重要,只要和林家没关系才是最紧要的。   “分家还有个原则赡养老人,这间院子侍奉过老夫人,大老爷作为嫡长子是尽了义务的,相反你们住在祖宅却没有赡养老人,按道理这些年的赡养费也该平分才是。”江芸芸等他们安静下来,一转话锋,继续说道。   “笑话,大哥是长子,侍奉老人本就是他该做的,如何还要问我们要钱。”三老爷大声反驳道。   “你也知是长子,那也该知道,作为长子不仅在祭祀中占据主导,在分析家产中也是如此。”江芸芸立马接了上去。   三老爷一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那是官宦人家,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二老爷立马给弟弟补充道,傲慢说道,“我们是商户,可没有这个规矩。”   “确实,大明律有言: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可你们这个情况也叫做累世同居共财,也就是说在第一代并没有分家,所以世世代代居住在一起,如今要分家,自然是一层层拨悉下去,不亏待了任何一家,你们说对不对。”江芸芸不紧不慢继续说道。   两房老爷对视一眼,没有接话。   这个小子说话太厉害了,也不知道那一句是坑,他们不敢随意搭话。   “是,还是不是!”江芸芸一反温和,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   三老爷嘴角微动,最后在她的注视下,呐呐说道:“那又如何?”   江芸芸轻笑一声:“那你们大概有所不知,这样的家庭中,公共财产是属于大家的,自然是要按照轻重分割的,比如刚才说的五典书肆,可这部分家庭中是可以有私有财产,那是每房自己的。”   她的目光看向林家众人:“你们就敢拍着胸脯保证说,你们问心无愧,家中身无分文。”   她眼睛清亮,可神色却好似开了锋的剑,目光所到之处,皆让人无处遁形。   “分家有均分原则,田地我们是按照这个原则来着,毕竟是亲兄弟,田地又是最重要的产出,我们均分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江芸芸的态度突然温和起来。   这话她是对着分家的林家老叔公说的。   “那书肆若是在林家老太爷那边就这样厉害,那今日均分我们也是毫无怨言,但事实众人也是看在眼里的,若是均分,那不是寒了大房的心,也让你们其余几房在外面抬不起头来,这也是分家中的公平原则,多劳多得,这事说来说去,我们都是为你们好啊。”   老叔公捏着胡子,觉得说得非常有道理。   “至于寿芝园,诸位听听这个名字,也该明白这院子一开始是为了照顾老人的,分家中也有养老原则,大房用自己私产建立了这个院子,还把老夫人接过来住,那真是一片孝心可嘉啊,用自己的钱供养老人,如今二老仙去,你们其余二房以无法尽孝,但这笔钱算起来也该算一下。”   陈家叔公琢磨出滋味来了,古里古怪说道:“你又要算钱。”   江芸芸灿烂一笑,开朗热情。   “对啊,亲兄弟明算账,我可都是为了其他两房好,我们是商户之家,可不是大家族,没有嫡长子一力抚养老人的毛病,那这笔钱咱们就得均摊。”   其余两房惊呆在原处,随后骂骂咧咧。   “你胡说八道什么,大哥自己愿意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人都走了,问我们要什么钱?”   “再说了,万一你们乱报怎么说。”   江芸芸和气听他们说完,最后扭头去看钟家老夫人:“老夫人瞧着富贵又精神,想来是家中养得极好。”   钟威骄傲挺胸:“我娘可是一年四季燕窝人参不断,每每有好吃好用好穿的,那可都是第一个孝敬她的。”   “可不是,钟大老爷一看就是孝顺的人。”江芸芸轻轻巧巧送上一顶高帽子。   钟威更加骄傲了。   钟老夫人睨了自己这个没用的儿子,无声叹了一口气。   “那赡养老夫人一年大概多少钱。”江芸芸话锋一转问道。   钟威眼珠子微微一动,随后谦虚说道:“一年光是补品就三百两有余了,一季十套衣服,每月俸例,加起来七八百两总是有的。”   “钟家对老夫人如此孝顺,那我们林家作为您的姻亲,肯定也是不差的。”江芸芸满意点头,随后又问林徽:“你爹何时把老夫人接过来独自赡养的?”   “我刚出生那年。”林徽察觉到她的意图,忍笑说道。   “那就大概就是花了一万六千两,三家均分每家大概五千三百两,零头我也给你们抹了。”   “还有老太太年纪大了,每月都要请大夫来请脉,开补药呢。”一侧的秦岁东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那正好,四舍五入凑个整,五千五百两如何。”   别说林家人惊呆在原处,钟家人也目瞪口呆。   “刚才你们因为私闯林家,又砸又抢的,已经把田地都赔给我们了,那现在这个五千五百两怎么还。”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对了,刚才五典书肆的事情,不是还说要给三千两吗,若是从这里扣,扣完了,你们还要再给两千五百两。”   那个一直和稀泥的陈家老叔公也瞪大眼睛。   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主持的各家分家没有上百,也有二三十个,还是第一次听说分着分着,要倒贴的!!   离谱啊!!   谁家分家还要倒贴两千五百两。   林御怒了,大喝一声:“欺人太甚。”   他冲上来就要打人,江芸芸眼疾手快跑到林徽后面躲了起来。   钟威回过神来,拍着大腿大声说道:“对啊,太对了,就这么分家才是!这些年他们欠了大房这么多,也该算清楚啊。”   “是吧,我也觉得很对。”江芸芸骄傲抬脸。   林御冲上来打人,郭叔上前拦人,这一下,屋内也就真的热闹起来,茶盏和桌子齐飞,咒骂和哀嚎交错。   “快去衙门!”钟威人高马大,挡在娘面前,大喝一声。   “不准他们走!”林御大喝道,“把人都拦住。”   厅堂的热闹终于蔓延到了庭院里。   幸好钟家也不是吃素的,带了二三十个小厮,没一会儿就和林家人扭打在一起,打得不分胜负,有来有往。   眼看整个大堂都要被拆了……   “放肆!”宫门外突然传来暴怒声。   一群衙役自门外贯穿而入,寿芝园的仆人害怕地跟在身后。   江芸芸见状松了一口气,立马从椅子后面站起来。   “打架了!”紧跟着王恩的顾幺儿见状,立刻大声嚷嚷。   祝枝山把顾幺儿夹在腋下,顺手捂住他的嘴。   他一脸歉意地对王恩说道:“若非是在是情况紧急,也不会叫您来跑一躺,实在也是没有办法了。”   “两家都是扬州城大户,闹起来可不好看。”祝枝山又压低声说道,“忠孝廉义,分家这事也该给各家打个样才是。”   顾幺儿大眼珠子扑闪着,也跟着嗷嗷了几声。   王恩是不打算掺和到商贾纷争中,奈何有个小孩实在是烦人,一直跟在他身后,鞋子都被他踩坏了。   这个祝枝山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他只是一时心软想着来看看。   主要还是林徽是个有本事的,也算是我们扬州城纳税大户,可别被自家人祸害死了。   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过,如今整个院子空空荡荡的,连个花也没有了,瞧着跟被抢了没什么区别。   众人见是知府来了,大惊失色,慌乱之下各自松开揪头发,戳眼睛,挠脸的手,神色惴惴不安地行礼。   “都起来吧。”王恩踏了进来,目光在一片凌乱的地面上扫过,竟然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江芸芸立马机灵地扶起一张凳子,热情说道:“王知府坐这里。”   王恩眼皮子掀了掀。   老实说,在这里看到江芸芸,那肯定是没有好事的。   王恩一见她,已经想扭头走了,可眼尾刚一扫,就看到那个死小孩正虎视眈眈盯着他的,鞋跟看。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王恩一脸凝重走了进来,在一片狼藉中坐在椅子上。   “都坐吧。”他说。   众人只好重新捡起凳子,只是椅子摔坏了不少,小辈们只能齐刷刷站着。   大人们刚坐定,林家小辈就冲上来痛哭流涕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让他一点拒绝的话都没机会说出来。   众人左一句右一句,王恩听得断断续续,却也听到什么倒贴,两千五,身无分文,扫地出门这样的奇怪字样。   他咳嗽一声,去看林徽:“他们说的是怎么回事?”   江芸芸先一步说道:“你不是喉咙疼吗,你先坐下,我给你说。”   林徽一脸虚弱地坐了下来。   王恩看得眼皮子一跳。   ——他隐隐听过一点南京的风波。   ——虽然没有一句和江芸有关。   ——但你说巧不巧,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守备之前刚得罪江芸好友了。   江芸芸上前一步,先是行礼,然后有条不紊分析道。   “事情是这样的,林家要分家,但之前中馈的东西被洗劫一空了,账面上三千两,大夫人的嫁妆也不见了,共计两万两千两,秦夫人的东西也丢了,损失五千两,加上当时府中被损坏的东西价值八千六百两,这笔账是因为这几家人的问题才丢失的,所以我们想着分家钱要算,那债也要算啊,一共五家人,所以平均每家要给我们七千七百二十两。”   王恩面无表情听着,心底也下意识开始算起来。   江芸芸话锋一转,沉重叹气:“他们没钱还,所以就用共产里的田地还了,可不是我们胡乱要的,如今扬州一亩普通田地就要二两,良田可要五两,山林田因为出产多,而且又在东山上,价格最便宜也要五两一亩,再好一些的就要八两,至于东城门附近水田,土地肥沃,水流充足,地势有关,光照也高,一亩可要二十两。”   “如今林家共产田地一共有一千亩良田,东山三百亩山林,东城门附近的三百亩水田,三家平分,每家可得到三百三十三亩良田,一百亩山林,一百亩水田,这里加起来只有四千四百六十五两,说起来可还是我们亏了,还要他们把弄丢的老夫人的嫁妆和女眷的首饰还回来呢。”   “江解元,算账的本事可真快啊。”王恩没跟上她利索的嘴皮子,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谦虚说道:“还行还行,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不是都要学一下。”   人群哗然。   林御瞳仁猛地缩了起来。   “你就是江芸!”陈家叔公眯眼,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小童。   “我是,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江芸芸谦虚摆手,继续说道,“还有就是五典书肆的事情,书肆发家史知府想来也听过一些,多亏了林徽这些年的努力勤奋,这才有了如今的辉煌,我们钟老夫人本打算其余两人一家一千,叔公那些一家三百,他们抬价三千,我们可都是同意了,您看,我们的诚意是一直是很够的。”   她强调着,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王恩。   王恩和她对视一眼,然后移开视线。   ——别说,江芸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那欠钱又是怎么回事?”这个江解元说话就有这个本事,语调生动,情节勾人,引的人想一直听下去,所以王恩忍不住问了下去。   江芸芸又把赡养老人的问题说了说,然后摊手,愁眉苦脸说道:“所以各家其实还要给大房五千五百两的,毕竟老夫人年纪大了,照顾起来其实很是辛苦,之前都是大房一家做的,如今要分家了,这些事情难道不该也说清楚吗?百善孝为先,林家几人又是亲兄弟,岂能让他们背上不孝的罪名。”   王恩沉吟片刻,也觉得非常有道理,甚至还有点诡异的体贴:“孝心为首,这事确实也是要分清的。”   “所以啊。”江芸芸和气说道,“其实已经分清了,大房因为五典书肆的事要给其余家三千两,其余各房因为赡养老人的时候要给五千五百两,大人,你说我这样算,可有一点错误!”   王恩看着她和颜悦色的笑脸,顿了顿,神色立刻诡异起来。   ——别说,还真别说,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他竟然一点问题也没有。   众人先是被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小童是解元的消息打得一愣一愣的,又在她侃侃而谈的气度中迷失了片刻,导致大堂内半晌没人说话。   若是林徽一开始就言明自己有这么厉害的好友,那他们自然不会做得这么绝。   “其实这个家不分也没关系。”三房的人率先打退堂鼓,犹豫说道,“那些钱的事要不就算了。”   林御眼睛一瞪。   王恩摸着胡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众人的视线下意识看向林徽,却见林徽摇了摇头。   秦岁东淡淡回绝着:“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这一步,还是分了才能继续过日子。”   三房的人有些遗憾,但很快又露出不悦。   “都是亲兄弟,何必说这样的话。”三老爷叹气说道。   钟威冷笑一声:“怎么刚才开口要一万两的时候,不说是亲兄弟了。”   “妇人无知而已。”三老爷破罐子破摔,无赖说道。   “分,怎么不分!”林御倏地打断两人的话。   他恶狠狠注视着想要打退堂鼓的人,冷笑一声:“你们还指望林徽还能好好待你们。”   “我们哪来的钱给他们二千五百两。”三房瞪眼。   “什么二千五百两,就是要均分,之前不过是这人强词夺理,我一个也不同意。”林衍耍无赖说道。   “我们都是亲兄弟,赡养的事情是你们大房自己愿意的,书肆我们也是有帮忙的,所以院子和书肆我们就要均分。”林御也紧咬这点说道。   江芸芸叹气,看着王知府无奈说道:“您看,林家的人总是在反悔。”   王恩的胡子也揪下来几根,把房产地契都拿过来仔细看着。   江芸芸适当递上来之前报损失的单子。   王恩犹豫一会儿后还是接过来。   “我就一个女儿,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如今竟然连嫁妆都没有了。”老夫人轻声叹气,“她是走了,可我还在啊,我定要给我苦命的女儿要一个交代。”   王恩摸胡子的手更快了。   “老爷为了这个家穷尽心血,徽哥儿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却要遭受这样的屈辱。”秦岁东也跟着垂泪,“百年之后,泉下有知,我如何和老爷交代。”   王恩的胡子都被揪下来几根。   “坏人,是坏人。”顾幺儿偷偷摸摸摸过来,趴在他胳膊边说道。   林家那边见如此,也跟着喊冤。   一时间大堂又热闹起来了。   王恩把所有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后说道:“地契上写的是大房的名字,建造时间也非上一辈的时间,所以寿芝园是大房的东西,本就不用分,书肆也是大房经营,给你们三千也就算是多年情分,田地这些按理就是均分。”   林家众人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是是,田地还是要均分的。”   王恩没说话,倪了一眼江芸芸,右眼看了一眼势单力薄的林家大房,左眼看着人多势众的林家众人。   “你们打算诉讼吗?”他沉吟片刻后问着林徽。   林家众人顿时一口气提了起来。   林徽想了想,随后摇头。   众人又齐齐松了一口气。   “如此那便是家庭纠纷,那你们只要把丢的东西都送回来,那三万两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王恩果断说道,“毕竟是大夫人的嫁妆和女眷的东西,若是找不到那就用钱补起,五日内,若是没有,那本官只好以偷盗罪论处了。”   林家众人皆面露难色。   钟家人心中了然,妹妹的嫁妆怕是拿不回来了。   老夫人沉重叹了一口气。   “至于那什么赡养费?”王恩开始头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林家这本经平日看还不算难,一翻开怎么全是坏账。   “若是他们把大夫人的东西送回来,那赡养费就既往不咎了。”林徽低声说道,“这毕竟是我娘的东西,我不能容忍它们流落在外。”   王恩哎了一声,心中松了一口气:“是这个道理。”   “那就这样,若是你们把东西都送回来,那田地和三千两,大房这边悉数送上,若是东西少了,你从你们本该分得的东西里扣,若是扣完了……”   王恩扫过众人,淡淡说道:“那你们就自己贴钱吧。”   林家众人呆怔在原地。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是打算分家的,不是做慈善,还给大房倒贴钱的。   江芸芸在王恩说话间,洋洋洒洒写好了分家文书,热情招呼着:“那快来签字吧。”   林徽看也不看那张文书,果断落笔。   江芸芸扭头去看其余几房的人。   那些人都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只好眼巴巴去看王恩。   王恩只好咳嗽一声,出面说道:“来签字吧。”   其余几房的人磨磨唧唧上前:“当日乱得很,那些东西……”   “丢了就要赔,这是小孩都懂的道理。”江芸芸笑说着,“你们已经是大人了。”   “做错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王恩淡淡说道,“大房已经既往不咎,你们也不能得寸进尺。”   林家这场分家产的大事就这样荒诞又离谱中落下帷幕,其余各房一出寿芝园就各奔东西,瞧着是打算去找东西了。   钟老夫人拉着林徽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她的女儿。   身藏功与名的江芸芸在混乱中脱身,正背着手溜溜达达,准备去找那个被他抓回来的李叔。   ——抓得匆忙,还不知道这个李叔到底为何要对周鹿鸣下死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起抓到李叔的事情, 事情有些过分简单了。   毕竟按照办案原理,凶杀案后,凶手都会回到现场看一眼。   江芸芸就是打算这样钓鱼的。   她当日从郭叔的郊外小院离开后,前脚马不停蹄把正在路上偷吃零嘴的顾幺儿抓上马车, 后脚又从黎家借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仆人, 随后匆匆赶往杏花村。   这群人浩浩荡荡来到村子口, 原本正在村口纳鞋底的村民齐刷刷看过来。   “呦, 这不是笙姐儿的那个小孩嘛。”周婶呀了一声,热情迎了上来, “怎么想到来村子里啊。”   “不会是来找你舅舅吧, 你舅舅当日是真走了,婶婶可不骗你。”周婶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问道, “可别是出事了。”   江芸芸跳下马车, 目光在一群做活的妇人不经意扫过, 随后大声说道:“不是, 我舅舅好得很呢。”   周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这来来回回都有人来问, 给我弄紧张起来了。”   “我舅舅之前不是来祭祖吗。”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但是他这人就是走路着急, 不小心掉到水里了。”   “哦,原来如此!”周婶眼睛一亮,“我就说人怎么会走着走着还不见了, 这条水道每年都有人不小心掉下去,原来就是赶路着急了啊。”   “可不是。”江芸芸一脸大人样, 一本正经说道, “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   周婶越看越可爱, 忍不住点头:“该骂,该狠狠骂一顿的,还麻烦这么多人跑来跑去。”   “那你今日来做什么啊?”其余人围过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叹气:“我舅舅这人也是糊涂,跟我说有外祖父的东西留在这里了,很重要,不能丢,所以我这不是打算去祖宅看看嘛。”   “去祖宅还带这么多人啊。”有人不信,目光在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身上警惕扫过,“什么东西不见了,这么大的仗势。”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牵着顾幺儿的手,准备离开,一脸做贼心虚地说道:“小东西,小东西,就是跟着我而已。”   顾幺儿眨巴眼,适时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捞东西啊。”   江芸芸笑容一僵,神色凝重地拍了拍他的手,然后含糊说道:“什么捞不捞,走走走,随我回家去。”   顾幺儿不悦地大声嚷嚷:“不是你说等会要去落水的地方……呜呜呜。”   江芸芸一把捂住顾幺儿的嘴巴,无奈说道:“走啦,小孩子就是惦记玩水,还给我找个了借口。”   这话是对周婶她们说的。   周婶原本还一脸八卦,但撇见了她的视线,便也跟着笑了笑,随意安慰着:“哎,小孩子嘛,就是贪玩,你们快去吧,要是没饭吃,来周婶家吃饭啊。”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好啊。”   等一行人走远了,村子里的婶婶婆婆立马围在一起,压低声音讨论着。   “什么落水的地方啊?”   “难道他落水的地方有问题。”   “还别说,周家那小子出村子的时候青天白日,怎么好端端掉进水里了。”   “掉水里怎么会人不见好几天呢,当时好几个人来问了呢,可把我担心坏了。”   “你说那几个人人高马大的,要是下水找东西也合情合理?”   “说起来,他现在回来也奇奇怪怪的。”   “可不是,什么东西要一个小孩来拿,可别是周鹿鸣真出事了。”   “谁知道呢,哎哎,算了算了,我们先回家吧,今天也没太阳,怪冷的。”周婶挥了挥手说道。   几人拿起绣篓子很快就顺着各条小路回家了,与此同时,江芸芸回杏花村的消息也很快就传遍整个村子。   传遍村子的还有刚才还未结束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周鹿鸣之前掉水里的事,好像有点不对劲。   再说那边,江芸芸和顾幺儿出了众人视线。   顾幺儿一改刚才的不高兴,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立马问道:“我演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厉害。”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真不错,我就知道幺儿做什么都很厉害。”   顾幺儿下巴都要抬起来了,想要谦虚一点,但又忍不住摇尾巴:“还行还行。”   江芸芸把人带回周家小院,一路顺利,只是没想到小院被上了锁。   “这可怎么办?”顾幺儿大惊失色,小脸皱巴巴的,“进不去了。”   江芸芸扶额:“给忙忘记了,没钥匙怎么回家。”   “你们是谁啊?”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去看,正好看到一个穿着灰色麻衣的老人,肩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蓑衣,手里拿着一大捆芦苇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日光微斜,有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又能从下压的斗笠中察觉到那人警觉的视线。   江芸芸没有回答,只是镇定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微微抬头,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到他下巴有一道刚开始结痂的划痕。   “没什么好认识的。”那人低下头,抱着芦苇绕着他们走了,“周家小子不在家,你们快离开吧,天色黑了,不好走水路。”   “不碍事,我这几个仆人都会泅水,本事极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对哦,等会还要下水呢。”顾幺儿不甘示弱说道。   那人转身,拧眉打量着他们几人,讥笑着:“淹死都是会水的,两个小子年纪轻轻可别太狂傲了,天色不早了,快归家吃饭吧。”   江芸芸看着他走近隔壁的一间小院子。   这人住得离周家好近。   “这人说话好冲啊。”顾幺儿小声抱怨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碍事,每个人都有脾气,他就是脾气大一点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啊?”顾幺儿不解问道,“门也进不去。”   江芸芸眯眼看了眼那扇禁闭的木门,笑眯眯说道:“那就去邻居家串门去。”   大门被敲响。   里面的人一声不吭。   顾幺儿大声嘟囔着;“里面有人,他不给我们开门。”   江芸芸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继续敲门。   里面依旧没人来开门。   顾幺儿傻眼了:“这可怎么办啊?”   江芸芸也跟着拧眉。   闭门羹,还是来这里这么久了第一次吃。   就在两人准备放弃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里面的人回了家还带着斗笠,只是脱了那件蓑衣,眉心紧皱,不悦说道:“敲门做什么?”   “钥匙没问人拿过来,所以现在门进不去,但现在天色晚了,我们肚子也饿了,我可以问你买点馒头或者囊,再借居在你家。”江芸芸从兜里掏出荷包,掏出三十文钱,“要六个馒头,睡觉的地方给块地就行。”   “没有……”   那老头正准备关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垂眸盯着那荷包上的凌霄花纹,冷不丁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江芸芸收荷包的手一顿,抬眸看了一眼那个老人,那老人正一脸凝重看着她。   “亲人送的。”江芸芸含糊说道。   老人没说话,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让开身子:“进来坐吧。”   江芸芸如愿进来后,一眼就看到院子堆满了芦苇,所有芦苇晒干后,整整齐齐堆在角落里,然后用油布盖着,整个院子虽然拥挤但收拾得格外干净,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猫窝,只是里面的小猫不知道哪里去了。   正中有一张木桌,上面放着湿漉漉的芦苇,一层又一层叠起来,瞧着比那个老头还要高了。   “这是做什么?”顾幺儿好奇凑上去问道,他摸了摸还带着水气的根茎,又小心翼翼戳了戳黄色的花。   “有用。”老头敷衍道,手里继续麻利地做着自己的活。   他把芦苇上的水都擦干净,然后把根茎摘下来,长得好看的,新鲜的,就放在一侧,半坏或者明显卖相不佳的,就扔到篓子里,又把芦苇头顶黄色的花摘下来,小心翼翼放在竹盘上,最后只剩下正中长长的管子,他用抹布把这些管子随意抹了一下,这才密密麻麻排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原本堆得高高的芦苇在他熟练的收拾下,很快就下了一层。   顾幺儿被人嫌弃了,嘟囔着嘴走回江芸芸身边,一脸不高兴。   “应该是根茎和花是药用,管子可以烧火取暖。”江芸芸笑着解释着,“不要给人添乱了。”   那老头没想到江芸芸也知道这些,抬眸看了一眼。   “舅舅说他小时候就在这片芦苇荡生活,所以我之前看书的时候,就多看了一眼芦苇的功效。”江芸芸笑着解释着。   老头随口问道;“你舅舅是?”   “周鹿鸣。”   老头抬眸,仔细打量着江芸芸,突然愤怒说道:“周笙是你的谁?”   江芸芸一怔,最后犹豫说道:“她是我娘。”   “你就是那个江如琅的孩子?”老头冷冷质问道。   江芸芸一怔,随后点了点头:“正是。”   老头突然把手中的芦苇扔回椅子上,大声说道:“滚,你给我滚,竟然让江家这个畜生的小孩进了我家门,可真是晦气。”   他说完还不过瘾,拿着扫帚就要赶人,气势上虎虎生威,格外吓人。   顾幺儿自来是不好欺负老头的,只好和江芸芸几人一起连滚带爬跑了。   “好凶啊。”顾幺儿摸了摸自己挨了好几下的胳膊,苦着脸说道。   江芸芸扶了扶帽子,看着啪地一下关了起来的大门,无奈说道:“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这人讨厌的是江如琅,让她挨了一顿莫名的打。   “都怪江如琅这个大坏人。”顾幺儿指责道。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   说完两人面面相觑,随后噗呲一声笑了起来,都觉得对方比自己还狼狈。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这个戏不是唱不下去了?”顾幺儿嘟囔着,“要不明日再来。”   江芸芸摇头:“明日就露馅了。”   “哎,你不是江解元吗?”就在两人愁眉不展时,背后突然传来热情的声音。   江芸芸眉心微动,随后扭头去看,只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走了过来。   “我是李叔啊,之前不是还见过一次嘛,忘记了吗?”那人笑说着,“怎么站在这里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没带钥匙,舅舅叫我取的东西我没法取出来,但我看天色也晚了,就想着寄居在那户人家,但他好像不愿意。”   她指了指那个古怪老头的屋子,有点不高兴说道:“好凶的人啊。”   “嗨,周三叔就是这样的,脾气怪得很,也就你外祖父对他好一点,现在一个人孤零零住这一片,也不害怕,你不要住这里了,要不来我家住一晚上。”李叔热情说道,“我家就在村头。”   江芸芸脸色一喜:“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和你舅舅关系好得很。”李叔热情说道,“没吃饭吧,我等会让我婆娘给你们弄几个好菜来。”   众人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这片芦苇荡。   那扇紧闭的门后突然发出一声冷哼。   “你这次来这里做什么?听说你舅舅落水了?没事吧?”李叔一边带路,一边担忧问道。   “舅舅说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要我一定要拿回来,所以我就亲自跑一趟了。”   “没事,就是头摔了一下,但是福大命大,掉水里竟然自己浮起来了,现在在家休息呢,我就代为跑一趟了。”   李叔哦哦了几声,感慨着:“那真是福大命大啊。”   “可不是,脑袋后面好大的伤口啊。”江芸芸叹气,随后神秘兮兮说道,“我瞧着可不像摔了。”   “不是摔了?”李叔惊讶,扭头去看他,“那是怎么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一脸遮掩,含含糊糊说道:“现在天色黑得快,我明日要早点起来,晚上随便吃吃就好。”   “起这么早做什么?”李叔笑说着,“这秋日早上可是会结霜的,很冷的。”   江芸芸没说话,还是笑了笑。   李叔也不多问,把人带到自己屋子里,招呼着吃吃喝喝,又让自家小儿子让出自己的屋子,又收拾了一件小屋子给几个仆人住。   “屋子简陋,你们随便住住。”他搓着手,难为情说道。   “不啊,你这个房子好大!”顾幺儿四处张望着,惊讶说道,“比一路走来所有的屋子都要好。”   李叔有些骄傲,但还是谦虚说道:“家中有些家底,又因为儿子也都长大了,准备娶妻了,这才学着城里人,建了这个两进的房子。”   江芸芸笑着点头,好奇问道:“还不知道李叔是做什么的,瞧着生意还真不错。”   “就是普通种地的。”李叔起身,“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明日不是要早起吗?”   江芸芸也觉得有些困了,打了一个哈欠。   顾幺儿抱着被子打滚:“吃饱了好困啊。”   没多久,整个小院便彻底暗了下来,所有屋子的灯都熄灭了,若有若无的说话声脚步声也逐渐安静下来。   西面第一间厢房的江芸芸和顾幺儿并头睡着香甜。   屋外,头顶的秋日月亮清冷却又明亮,照的整片大地好似撒了糖霜。   虫鸣鸟叫在寒冷的秋风中逐渐稀疏,只剩下不远处树叶摇曳的影子的落在窗台上。   一声近乎细微的开门声在此刻轻声响起,   与此同时,一道漆黑的,长长的影子出现在两人的窗户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色寂静, 水道遍布整个杏花村,幽幽的月光落在缓缓流动的水波上,静谧安详,好似一条银色的绸带, 一簇簇的芦苇则是绸带上精致的刺绣, 随风微动, 生机勃勃。   那道影子在窗口徘徊了片刻, 随后好似幽魂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了。   屋内, 不知何时, 原本应该闭眼的顾仕隆悄悄睁开眼,好似一只小豹子,眼睛好似在发光, 正不错眼地盯着那到影子看。   他见那影子走了, 这才一骨碌打滚到江芸芸身边, 趴在她身上, 覆在她耳边, 窸窸窣窣说道:“走了走了。”   他喊了几声又见江芸芸睡得眉头紧皱, 只好在她身边翻滚着,时不时拱她一下, 着急得恨不得立马爆冲出去,偏发话的人还没睡醒。   江芸芸终于被闹醒了,困倦地揉了揉额头。   顾仕隆立马扑过来, 像模像样地也伸手给她揉一下,只是敷衍极了。   江芸芸一睁开眼, 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就说怎么有地龙在翻滚。”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 一脸疲惫, “头好晕。”   顾仕隆坚持不懈把脑袋挤进来,碎碎念道:“走啦走啦,刚在我们窗边看了一眼,”   “走啦走啦,我们快走。”   顾仕隆伸手要把拉江芸芸起来。   江芸芸闭眼,再一次把顾仕隆的脑袋挪开:“你打算让整个院子都知道,这里有人大晚上不睡觉吗。”   顾幺儿只好委屈巴巴坐在床里面。   江芸芸爬起来,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他点的香好厉害啊。”   “都是下三滥的手段。”顾幺儿没一会儿又凑过来说道,眼巴巴看着她,“出门嘛。”   江芸芸爬起来:“你偷偷去找陈大他们,让他们按照原计划来。”   顾幺儿也不困了,刺溜一下滑下床,头也不回地跑了。   江芸芸坐在床沿醒了醒神,目光在这间西厢房的院子里静静扫过。   杏花村整体不太富裕,大部分人的屋子都是木头加茅草的小屋子,也没有这样进出型的院子,李家的院子就明显富裕很多,外院堆满了种田的工具,烤火的干芦苇,里面才是睡觉休息的地方,屋子的地面甚至还铺上石头,不至于一入内就是一屋子土,呛得很。   这间屋子在整个村子里不多见,周家那间是,但周服德是做私塾的,地位自然不同。   若只是靠种地,那这间石头搭起来的屋子,不该是一个普通几亩地的百姓能达到的生活水平。   但江芸芸对他的怀疑却不是现在才开始,反而很早就开始觉得奇怪。   上次周鹿鸣说他爹的墓被水冲坏了,尸骨也从坟里掉出来了,正是被路过的李叔捡到送回来的。   周家在村尾,位置很偏,因为太靠近芦苇荡,附近甚至只有那一户有点奇怪的居民。   李家是在村子口,地势高,环境好,而且两家的距离大概要花两炷香的时间才能走到。   大雨滂沱日,这个李叔不在家待着,怎么会顺路经过村尾呢?   当时她并未多想,但今日在吃了闭门羹后,再一次遇到他。   他从村口眼巴巴走到这个位置,热情打着招呼,一次还能用巧合来解释,那第二次就太过巧合了。   江芸芸顺势跟了过去,果然他一直在试探她回来的目的。   吃完饭甚至还送来一盏蜡烛,那蜡烛没一会儿就被顾幺儿吹灭了。   “走啊。”顾幺儿的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   江芸芸穿好鞋子出门。   “其他人都睡了?”她低声问道。   顾幺儿骄傲说道:“我换了蜡烛,现在肯定睡得香。”   江芸芸为他竖起大拇指。   “人不是去芦苇荡,去了周家附近。”陈大悄无声息走过来说道。   三人很快就出了门。   夜色中的杏花村安静极了,只有三道影子在地面上晃动,因为不少人家里养了狗,此刻都醒过来,开始叫唤。   这一叫倒是引起一些人家的动静。   江芸芸三人只好绕道从河边走。   三人刚走到周家附近,就看到那个古怪大叔的屋子竟然亮着灯,而李叔看不到踪影。   “在那里猫着。”顾幺儿眼尖,指着墙角的位置说道,“那个怪人的屋子亮着灯,他不敢爬墙。”   江芸芸眯眼看着,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一团影子。   原本以为那怪人只是起夜,却发现他的灯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开始提着灯笼朝着外面走来。   江芸芸等人立马蹲下来,躲在一处芦苇荡里。   水波微微荡开,月色安静地好似这一片空地上只有那道意外出现的影子。   那人在周家门口绕了一圈,随后在自己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入内,却没有继续睡觉,反而开了又点了一个灯笼,大门敞开,开始收拾白日里没弄好的芦苇。   “两家挨得还挺近。”陈大说道,“李达估计进不去了,这个门开着,我们到时候也不好动,要小心一点。”   李达估计也这么想的,不再寻思着如何翻墙去周家,反而朝着芦苇荡的方向而来。   “过来了!”顾幺儿激动说道。   江芸芸带着两人直接半个裤腿入了水中,躲在高高的芦苇丛中,借着密密麻麻的芦苇遮挡身形。   幸好,李叔也只是想避开那个怪人的视线,他猫着腰,踩着水边,匆匆离开。   夜色深沉,月色静谧,所有的影子在此刻都投射在摇摇晃晃的芦苇上,让人分不清眼前晃过的那一簇黑色到底是什么。   江芸芸就这样躲在芦苇中,从芦苇缝隙中目送他离开。   近在咫尺的距离。   那距离太近了,连带着他灰色衣袖上的花纹都看的一清二楚。   江芸芸盯着那花纹,冷不丁想起那日祭祖时,那道窥探的目光。   她虽然没看清那人,却在此刻心底却又清晰强烈的预感。   “走走,你发什么呆。”顾幺儿见人走远了,便想跟上去,却见江芸芸在发呆,拉了拉她的袖子。   江芸芸回过神来,上岸走了上来。   水声渐起,波纹在此刻朝着外围一层层荡开,连带着芦苇也跟着晃动起来。   顾幺儿顿时警觉地张望着。   众人立刻停了下来。   “人要不见影子了。”陈大着急说道。   三人继续匆匆赶路。   等三人走了没多久,那间一直亮着的院子便也熄了灯。   —— ——   李达是有些害怕的。   大晚上走这么黑的水路,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记错了位置,一脚踏入水中,虽说自己善水,但到了晚上总是害怕遇见不干净的,这就麻烦了。   可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尤其是听到那些断断续续响起的狗叫声,更是让他心惊胆战,唯恐有人瞧着不对劲走出来看看。   幸好直到他出了村子也没有人出来看一眼,他走在夜色中只觉得背后总有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可又没有扭头去看一眼的冲动。   很小的时候,长辈就和他们说过,走夜路是不能回头的。   为什么不能回头,长辈们没说。   但现在他不敢回头,是因为怕看到一张满脸鲜血的脸。   怎么还活着呢?   他走得焦躁又不安,深一步浅一步,手指来回揉着,用力到能看到说被握住地方的白痕。   他明明看着人沉下去的,我亲眼看到那个泡泡冒出来的。   不对,他当时好像也没有完全沉下去的。   因为当时他听到有动静,所以吓得跑了。   难道是把人救了?   那谁来救他?   他打的这么用力,是亲眼看到血从脑袋上流下来,连带着耳朵都被染红了。   他跌倒在水里连挣扎都没有。   就算救上来也不该这么快活蹦乱跳的。   可江芸口中的周鹿鸣好似真的只是摔进水里一样。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他要去看看。   这是他特意挑的位置,那么深的水,那么大的棍子。   对了,棍子!!   是不是棍子没有拿回来。   他走路的速度更快一些,到最后忍不住小跑起来。   身后的声音也愈来愈近,好似也跟着小跑起来。   看一眼,就看一眼。   他在歪歪扭扭的水道上走着,随后停在一处,蹲下来借着月色仔细看着。   这里有一大片芦苇倒了。   这里有血迹。   棍子!棍子还在这里。   李达一脸兴奋地抓起滚到角落里的棍子,心中大定。   太好了,太好了!   还没有人发现!   只是他脸上的笑容还没高兴太久,就突然瞳仁缩紧,因为他的身边突然出现无数条影子。   幽长错落,歪歪扭扭。   他大喊一声,手中的棍子下意识挥了出去。   —— ——   江芸芸看着这人满脸伤痕,有点心虚。   顾仕隆年纪小小,打起架来真是抡圆胳膊打,瞧把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李达见了她,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经过。”他喃喃自语说道,随后又癫狂说道,“你抓我,我要去报官,你是解元也不能杀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安静站在门口,甚至平静注视着他。   李达逐渐从胡言乱语中安静下来,避开她的视线,整个人蓦地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你为何要对我舅舅下死手?”江芸芸问道。   李达低着头不说话。   “你以为你不说就没有办法了吗?”江芸芸叹气,“你猜救走舅舅的人到底有没有看到你。”   李达手指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那个棍子没有掉到水里,说明上面有留你的指纹。”江芸芸又说道,“人证物证俱有,所以我只要把你交到官府,不出三日你自然会求着招供。”   李达的脸颊也开始跟着抽搐着,好似完全控制不住一样。   “可我现在不把你交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江芸芸话锋一转,反问道。   李达终于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去看她。   “舅舅说你这些年对他照顾良多,我想着你也不是坏人,想来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你开口,我自然会原谅你。”江芸芸低声说道。   李达看着他,嘴角微动,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打错人了,我其实是打算打村子里的癞头的,没看清。”   江芸芸看着他,依旧是温和笑着:“你一共有三次机会。”   “你对我舅舅这么熟悉,那就不可能认错。”江芸芸似笑非笑,“你想要替人隐瞒,也该想想,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刚经历了一场不太愉快的分家,那些人好生凶神恶煞,每个人都打打杀杀的,都要吓死我了。”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你的儿子孙子好像都不大。”   李达愤怒了:“你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江芸芸歪了歪头,“我又不分家,我只是担心你的宝儿,这些外面体面富贵的人家分起家来也这么不体面,想来乡下也不逞多让。”   “到时你在牢里,想来也是束手无策,回天乏力。”   李达被人威胁着,只能愤怒挣扎着,整张椅子发出巨大的动静。   “你要是再闹,我就揍你哦。”窗外传来顾幺儿幽幽的警告声。   不知何时,顾幺儿溜达回这里了。   李达疼得龇了龇牙,好像那拳头又落在脸上,只好僵硬地停了下来。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江芸芸伸出两个手指,强调着,“第二次机会。”   李达沉默着,呼吸逐渐加重。   这其实是一场心理博弈,就看是谁先熬不住。   谁也不知道对方手里到底有什么,所以一步步试探才是最可靠的办法。   “他找到了好工作却不介绍我儿子进去,我这才生气的。”许久之后,李达低声说道,“他在码头搬东西的工作可是我帮他问的,他现在有了好的去处却不优先叫上我儿子,所以我生气,原本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但是没想到下了重手。”   江芸芸微微一笑:“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李达呼吸一窒。   “这个事情都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期间周鹿鸣回来这么多次,次次都是一人回来的,你为何突然想起来。”江芸芸微微一笑,也不生气,继续戳穿他的谎言,“就算退一万步来说,你真的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可这件事情有值得生气到要害人性命吗?”   “你的儿子并不在码头搬东西,他在酒楼有一份跑堂的工作。”江芸芸微微一笑,“而且你们家住着石头院,想来也看不上周鹿鸣挣的那点钱,嫉妒达不到阈值,为何你想要杀人,你是个聪明人,权衡利弊应该很清楚。”   李达怔怔地看着她。   江芸芸叹气:“第三次机会,若是错了,我便送你到衙门去,你看看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去了衙门,可就要横着出来哦。”顾幺儿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出来,张牙舞爪吓唬道,“衙门的人可凶了。”   李达再一次陷入沉默,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这双手比一般种地的人要白一些,但怎么也比不上那些城里人。   他辛辛苦苦了半辈子,才攒下这么多钱。   “我说了,你真的会放我走?”许久之后,他沙哑开口。   江芸芸点头。   “有个人给我十两银子,只叫我打他一棍子,打了就给我银子,我孙子要读书,我少不得这个钱。”李达说。   “谁?”江芸芸问道。   “我不知道。”李达说。   “你不知道你便做了?”   “因为他把银子送来了,我收了钱,总该给人办事。”李达激动说道,“真的,你信我!我真的也是无奈之举,孩子读书很费钱,我不想他跟着我们一样种地,他很聪明的,私塾的老师说他很聪明,你懂我的难处的,鹿鸣一定也会原谅我的,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江芸芸眉心微动。   “你也知道读书好,所以才想着去读书的,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了孩子考虑。”   “种地这么辛苦,谁想他们一直种地啊,便是考个秀才回来也很好啊。”   李达一旦开口,话匣子便说得又快又急。   江芸芸沉默。   “你不信我?”李达愤愤说道,“可就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要钱。”   “你说的也太扯了。”顾幺儿托着下巴说道,“那个人也不怕你卷银子跑了,反正也没证据,你就说你挖地挖出来的,这谁能说的清,这个人要是这点也想不明白,也太蠢了,而且打重打轻,你一个靠力气的庄稼人还分不清嘛。”   李达只是看着江芸芸:“我和你舅舅认识多年,你娘嫁人后,若不是我照顾他,他早就活不下去了,我对他也是真心的,可我也是没有办法,我的孙子要读书,读书很花钱的,我不能耽误孩子读书啊。”   江芸芸回过神来,亲自上去给李达解开绳子:“你走吧。”   顾幺儿不可思议地站直身子。   “你为了十两银子断了你和周鹿鸣的关系,可你要知道读书十两银子可是远远不够的。”江芸芸淡淡说道,“你这是断了你孙子的路。”   李达眼波微动,打量着心平气和的江芸芸,见他是真的放自己走,便头也不回,匆匆跑了。   “这鬼话你也信?”顾幺儿吃惊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自来治水就是堵不如疏,办事情也是一样的,逼得太急了,只会适得其反,而且他说的也不是都是谎话,至少他背后真的有人,现在我们放了他,他松了一口气,才能去帮我们找出更多的证据。”   顾幺儿似懂非懂:“那现在怎么办啊?”   “找个人看着他。”江芸芸笑说着,“十两银子真的太少了。”   —— ——   江芸芸的日子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扬州城到处都是那个离谱的倒贴分家的故事,江芸芸只当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每天吃了早饭就去黎家读书,甚至还装模作样把卷子叠起来,说要留给老师看看,做出一副乖乖读书的样子。   ——超级听话的!   黎循传可没有他这么好耐心,每天都抓耳挠腮听着外面扬州城里越来越离谱的消息。   ——你知道那天码头上这么多花,是才子给佳人送的花呢。   ——什么,我怎么知道,我亲眼看的呗。   ——佳人长得好看吗?还行吧,肯定不难看,话本里的才子佳人都可好看了。   ——什么,在一起了!   ——你说那个分家啊,可不止两千五百两。   ——我怎么听说是两万五千两啊。   ——什么,把家都卖了?!   “这越说越离谱。”黎循传听得叹为观止,“但我看林家那几人也待不下去了,嫁妆只送回来一半,这赔的钱可太多了。”   “哎,他们会不会耍赖啊。”   “要是不给大房那边钱,这可如何是好?”   “你这张卷子也写的太慢了。”江芸芸从书中慢慢悠悠抬起头来,“两天也没写好一张啊,黎佳人声名远播就是不一样了,读书也不认真了。”   黎循传恼羞成怒,扑上来要打人。   江芸芸笑眯眯卷起卷子,飞快走人:“读书这么不认真,我等会找老师告状去。”   这边吓唬完黎循传,那边准备带顾幺儿回家。   两人刚踏进侧门,顾幺儿就停下脚步,朝着一处看去。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只看到红柱后一个躲躲闪闪的人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江漾?”江芸芸惊讶地看着那个小身形。   小姑娘穿着大红色的衣裙, 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带着闪闪亮亮的发饰,虽然借着枝叶的遮挡,躲在柱子后面, 可刚才不经意一看, 还是觉得漂亮极了。   背后的那个小身形只当自己没听见, 稳稳当当躲在后面。   “我都看到你了!!”顾仕隆歪头。   那影子晃了晃, 又缩了一点进去。   “你若是没事,那我们就走了。”江芸芸笑说道。   江漾还是没说话, 安安静静猫在角落里。   江芸芸便带着顾幺儿离开了。   只是走了没一会儿, 顾幺儿突然停了下来,扭头去看,果不其然抓到了江漾偷偷摸摸探出来的小脑袋, 和那鬼鬼祟祟的目光。   “她果然在偷看我们!”顾幺儿大声说道。   江漾恼羞成怒地瞪着他。   江芸芸捂着顾幺儿的嘴, 把人提溜到身后去, 好声好气问道:“你找我有什么好事情吗?”   江漾歪着头看着他, 然后出了廊下的那根红柱子, 慢慢吞吞走到她面前, 也不说话,小眉头紧皱, 只是仰着头不错眼地看着她,然后伸手……牵住她的手。   江芸芸惊讶地瞪大眼睛。   顾幺儿也哇的一声探出脑袋来。   “你,你有空吗?”江漾扭扭捏捏问道。   江芸芸垂眸看着她。   江漾长得不太像大夫人, 或者说她还未完全张开,脸颊圆嘟嘟的, 皮肤雪白, 眉眼清秀, 眼睛又黑又大,听陈妈妈说长得更像年轻时的江如琅。   她眸光又清又亮,带着小孩子的稚气,还有点天真的骄气,却不会令人生厌。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江芸芸耐心问道。   江漾又没说话,只是紧紧拽着她的手,好一会儿又磨磨唧唧说道:“给你这个。”   她从兜里摸出一个金簪子,飞快塞到江芸芸另外一只手里。   江芸芸愣在远处。   “给我这个做什么。”她拿起簪子看了看,虽看不懂价值,但看这个精细的做工想来是价值不菲。   “我们又不是女孩子。”顾幺儿在江芸芸背后喋喋不休,“簪子是女孩子用的,你送错了。”   江漾呆了呆,歪了歪脑袋,懵懂问道:“你不要啊,可我没有别的东西了。”   “给我这个做什么?”江芸芸把簪子递回去,“这簪子是你的还是谁的?”   “我姐姐的。”她说了句,又没说话,偏又不松开手,只是拉着江芸芸的手来来回回看着,“他们都说你很厉害的。”   江芸芸笑眯眯问道:“谁说的?”   江漾想了想,强调着:“大家都这么说的!”   “那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江芸芸好脾气问道。   江漾又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说道:“他们说你帮林家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是那些人本来就不占理,算上我什么事情。”江芸芸解释着。   江漾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可他们都说你很厉害。”   “你不说我们就走喽。”顾幺儿讨人嫌地去拉她牵着江芸芸的手。   江漾不高兴了,死死拽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你走开,讨厌鬼。”   顾幺儿吐了吐舌头,笑嘻嘻说道:“我才不是讨厌鬼,你是不是要哭了啊,我看看。”   江漾小脸板着,死死瞪着这个讨厌的人。   江芸芸无奈,伸手把两个小孩隔开:“这是做什么?你不是饿了吗?快回去吃饭。”   顾幺儿不肯走,一屁股坐在假山的石头上:“不走,我就要看看。”   江芸芸只好低头去看江漾:“你一直不说,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沉默是非常耽误事情的,做事情总不能一直瞻前顾后。”   江漾捏着她的手指,许久之后才哼次哼次说道:“你去……做客……”   “什么?”江芸芸弯下腰,鼓励说道,“你说了我才能帮你。”   “你去我姐姐家做客。”江漾盯着她的眼睛紧张说道,“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江芸芸吃惊。   “我?”   江漾顿时紧张起来,用力拽紧她的手,唯恐她跑了:“嗯,你不是很厉害吗,你去我姐姐家做客。”   江芸芸眉心紧皱。   江漾就不错眼地看着她。   “你姐姐,有什么事情吗?”她迟疑问道。   江漾没说话,只是坚持说道:“我们就坐坐,过一会儿就回来,回来我给你好多钱,行不行。”   “好端端请江芸去你姐姐家做客做什么?”顾幺儿跳下石头,紧张说道,“你不会打算做坏事吧。”   江漾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就去坐坐,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有很多金首饰,江渝是不是都没有啊,我可以都给她的。”她干巴巴说道,想了想又说道,“或者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找给你的,我每年都有压岁钱,有好多钱的。”   她强调着,企图摆出做生意,钱货两讫的架势,只是眼神太过期待了。   “才不听你的,你家都是坏人。”顾幺儿先一步说道,去拉江芸芸的另外一只手,“走,我们回家去,等我蒋叔给我送钱了,我也很有钱了,咱们不缺钱。”   江漾不高兴把人拉回来:“我不是坏人!”   “你家都是坏人。”顾幺儿不悦说道,“大坏人生小坏人的。”   “我不是小坏人。”江漾眉心紧皱。   她伸手去把顾幺儿拉的人扯开。   顾幺儿也不甘示弱,也要去扯开她的手。   两个小孩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好了,不要吵了。”江芸芸只觉得头疼,无奈先把两个小孩分开。   “你,去边上站着。”她对顾幺儿说道。   顾幺儿小脸皱着,捏着手指,贴着她腿边站着,就是不动弹。   “你,到底找我做什么?”她又问着江漾。   江漾也皱着小脸,磕磕绊绊说道:“你陪我去找我姐姐玩,我们玩一会儿就回来。”   江芸芸看着她四处躲闪的目光,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想来也等了不少时间。   “行吧。”她沉默了片刻。   她一直觉得许家不是良配,但江如琅铁了心要送人过去,想来是出事了,只是出了什么事,不要大人出面,反而是江漾这个七八岁小孩跑过来操心的。   “第一,我不会做坏事的。”江芸芸强调着,“第二,我晚上要回来吃饭的。”   江漾眼睛一亮:“我们坐坐就回来,很快的。”   她欢天喜地地拉着江芸芸的手,蹦蹦跳跳就要离开。   顾幺儿一惊,连忙跟上去:“哎哎,等等我,我也要去。”   本以为江漾会带着两人直奔许家,却不想她先带人去了西市买东西。   江芸芸算是见识到有钱人,哪怕是小孩买东西的架势也是丝毫不虚的。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还有刚才看的那五个首饰全都包起来。”   “这个糕点不要,其他的都给我包一份,给我打个花样。”   “嗯,这个布料不行,你把最贵的那一批拿出来我看看。”   “这个不是新布,你不要糊弄我,这几个都要了。”   “挑一些酸酸甜甜的干果来,要大颗的,这个太香了不要,每个七八两,选八种,给我放一个好看的盒子里,行吧,这个花开的盒子就挺好看的。”   半个时辰的时候,江芸芸后面就跟着一马车的东西,江漾的钱包也肉眼可见地扁了。   顾幺儿看着咂舌,偷偷摸过来说道:“天哪,她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啊,她好有钱啊,我蒋叔肯定不会给我这么多钱。”   “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江芸芸问道。   江漾重新牵着她的手,强调道:“这是你送我姐姐的,不是我买的。”   江芸芸语塞,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指了指自己:“太假了,我看上去也不像这么有钱的样子吧。”   江漾懵懵地看着她,然后在她的衣服上扫过一眼,长长哦了一声:“你穿得好丑啊。”   江芸芸欲言又止。   只是简单了点,倒也算不上丑!   “没关系,霓裳阁有很多漂亮衣服的,改衣服也很快的。”她大人样地拉着江芸芸安慰道。   走了几步,她挑剔的目光就落在一侧的顾幺儿身上,一脸嫌弃。   顾幺儿悄悄把袖子上的泥巴扣掉,随后理直气壮挺胸。   “丑八怪。”她大声说道。   顾幺儿大怒:“你才是丑八怪。”   江芸芸面无表情,一手分开一个。   半个时辰后,两人焕然一新出了霓裳阁。   江芸芸内穿天青色的衣袍,据说用的是如今最是时兴的改机衣,料子可以织出四层经丝与两层纬线的双层平纹的布,这件虽只有两个颜色,但滑润,柔软,双面花色同样鲜艳,虽是素色,并无太多花纹,却好似一团悠悠绿云,日光下熠熠生辉。   外面罩了一件沉香色蟒的披袄,袖口和领口缀着一圈雪白的狐毛,衣服正中钉着一个玉扣画,用来把衣服扣上。   头上虽还是一方简单的黑色方巾,但腰间却挂着一串长长的玉佩,脚蹬漆黑皮革绒靴。   这般盛装打扮下来,活脱脱一个玉面小郎君。   顾仕隆也难得穿了一件干净好看的衣服,内穿灰色长绒贴里,外罩鹅黄色罩甲,腰间系着牛皮制成的绦环,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囊,背上背着他的那把长剑,好似行侠仗义的小少年。   “这衣服真软啊。”顾幺儿开心地摸了摸袖子,“这个绣花好像真的啊,哇,比我以前穿的衣服都要好。”   江漾不理会这个没过世面的乡巴佬,拉着江芸芸就要走,嘴里碎碎念着:“等会你不要说话。”   “我们坐坐就走,很快的,你不要着急。”   越是靠近许家,小姑娘越紧张,捏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你确定我这么上门可以?”江芸芸站在许家门前,忍不住问道。   江漾不解:“为什么不可以啊?”   江芸芸见小孩懵懂无知的脸,忍不住问道:“因为没有送拜帖。”   江漾不懂,只是眨了眨眼。   “我如今是外男了,见你姐姐,是需要拜帖的。”江芸芸解释着。   “你可不是江家人吗?”江漾呆呆问道,神色懵懂。   江芸芸语塞。   她似乎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个情况,作为一个外来人还要和本土人解释,若是女子出嫁了,那娘家人便是外家人的这个道理。   偏这个小孩这么小,似乎理解不了这个问题,   “是你姐姐被欺负了?”她只好换个问题问道。   江漾立刻露出惊慌之色,随后用力甩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你不要胡说,我姐姐很好的。”   顾幺儿立马凑过来,惊讶问道:“你怎么生气了?”   江漾小脸气得通红,手指用力拧着帕子,又伤心又委屈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沉默。   “你应该去跟大人说。”她低声说道,“我们解决不了这些。”   “我和爹讲过了。”江漾嘴角紧紧抿起,没一会儿连眼眶都红了,“他说我胡说。”   “哥哥病了,娘一心都在哥哥身上,江蕴一点用也没有,一天天就知道打架逞凶。”小孩又气又急,“你就跟我进去坐坐怎么了。”   “我可以把钱都给你的,衣服也不要你还了。”   “你帮帮我嘛。”   顾仕隆虽常常撩闲,想要去看人哭没了,可要是有人真哭了,那还是吓得不行。   “哎哎,哭什么啊。”顾仕隆慌里慌张问道。   江芸芸见小孩红了眼睛,心中叹气。   要说江家几个孩子,最讨人厌的自然是江蕴,一个熊孩子,可熊孩子也是熊家长教的,所以对他的厌恶大都是因为大人的不作为。   江苍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他的印象也大都是那个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子上,话也没说过几次。   倒是两个女孩见得次数多了些。   江湛明显是大家族才养出来的女孩,温柔娴静,聪明清醒,八面玲珑,但这样的人又太像一个木偶了,瞧着没有生气。   她和大夫人太像了,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贵女,精雕玉琢,明哲保身,明明样样都出挑,可偏偏又让人瞧不出到底是哪里出挑的姿态来。   江漾就明显开朗活泼一些,爱吃爱笑,有点娇气却又不会让人厌烦,江渝每次回来都会羡慕说着她的日子有多舒服,这样的人看不清府中的暗流涌动,也看不懂世上的人情世故,就像今日竟然会来找江芸帮忙一样。   偏这样的人在规矩森严的江府好似一盏烛火,任谁见了都会夸一句‘小小姐真是可爱啊’。   “那你敲门吧。”江芸芸叹气。   说话间,侧门被打开,里面冒出一个脑袋,一眼就看到了孤零零站在一处的江漾,连忙出来说道:“刚隐隐就听到漾姐儿的声音了,怎么哭了啊。”   那妈妈一把抱起江漾,着急问道,目光一转,看到江芸时又是一怔,随后又面露警惕之色。   “小孩子吵架。”江芸芸把顾幺儿提溜过来推了过去。   顾幺儿懵懵地和那妈妈对视一眼,然后又去看江漾,这才回过神来,大惊失色:“你是哭包!”   江漾看着他,冷哼一声:“你是讨厌鬼。”   “都是孩子嘛,哪有不拌嘴的。”那妈妈松了一口气,安慰道,“大姑娘一早上就说您今日会来了,叫我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江漾这才露出笑来:“走走,去见姐姐。”   妈妈带人入内,只是走了几步,突然看到江芸也跟在自己身后,不由狐疑扭头:“二公子这是?”   “来看姐姐!!”江漾警惕说道,随后挣扎着从妈妈怀里跳下来,跑到江芸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道,大声强调着,“我们进去坐坐就走。”   那妈妈欲言又止,瞬间明白江漾的意思。   “考完试还不曾见过大姐姐,所以今日冒昧拜访。”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还有礼物的。”江漾紧张说道,“好多好多。”   那妈妈无奈叹气:“行吧,你们随我去偏厅等一下,我去找一下大姑娘。”   “嗯。”江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许家虽然只是一个总兵之家,但富丽堂皇不比江家逊色,入了花园,正中蓄水为曲池,池边竹树云石,再往后走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古树,树后风景陡然一变,梅林层层,隐隐可见一处八角凉亭,朱甍碧瓦,画栋雕梁。   “从这边走,直接就能去后院了。”妈妈绕了一个弯,穿过游廊,直接朝着西面走去,原本清冷的造景在绕过一个拱门后骤然热烈起来,大片大片的枫叶郁郁葱葱,好似一团团霞云。   顾幺儿看得目不转睛,甚至伸手抓了一只蝴蝶来,想了想递给一侧的江漾。   江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哇,好漂亮的蝴蝶啊。”   几人走来,沿途仆人丫鬟纷纷行礼,行走间悄无声息,连着落叶也不曾惊动。   “江妈妈,怎么带外男来内院啊。”有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女人摇曳生姿走了进来,用孔雀团扇捂着嘴巴,一双眼睛妩媚动人,正欲言还休地看着江芸芸。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花枝招展的女人,见了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江漾顿时警觉起来,牢牢牵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他是我二哥,才不是外人。”   “二哥?”那女人斜晲了他一眼,笑说道,“你二哥不是瞧着胖墩墩的,这人这么瘦怎么会是你二哥呢。”   “你才胖。”小姑娘凶巴巴反驳道。   “我可不胖,老爷可最喜欢我这寸腰了,那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她捂着唇轻笑起来。   众人顿时笑了起来,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江漾呆了呆,没听懂他们为什么在笑。   “放肆!”江妈妈大怒,“在未出阁的小姐面前发什么骚,还不滚。”   江芸芸顺手捂住江漾的耳朵,淡淡说道:“少听这些人说话,也不怕污了你的耳朵。”   江漾委屈地巴着她的腿,只是嘴里反反复复说道:“坏人。”   “这可是我们江家新出炉的解元。”江妈妈大声说道,随后又悄悄睨了江芸一眼,见他没有露出不悦之色,便又继续说道,“这次考中之后来看他大姐姐的,要你们这些贱蹄子多嘴,也不怕伤了解元公的眼睛,真是晦气。”   那为首之人惊讶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书生:“你就是江芸?”   江芸芸颔首:“是我。”   “我怎么听说你和江湛关系不好啊?”女人也不害怕,凑过来,好奇打量着他,那双妩媚的眼中满是精明。   江芸芸不动声色,和气问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   她的反应太过镇定,那女人一怔,随后站直身子,笑说道:“胡乱听说的而已。”   “那就不该胡说。”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本该是人人都懂的道理才是。”   那女子脸上笑容一僵。   明明面前的小少年笑容这么和气,眼神清亮正直,可她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漾连连点头:“对对,你不懂,你笨。”   “我知道!江芸在说你乱说话!”顾幺儿忙不迭炫耀着自己读书的成果。   江芸芸也不再看她们,只是把两个小孩拉走:“走吧,不要让大姐姐久等了。”   江妈妈立马得意挺起腰来。   “哇,你好厉害!你就说了一句话,她就不笑了。”江漾在她身边蹦蹦跳跳,“这人可讨厌了,老是阴阳怪气的,讨人厌。”   “咳咳,好了,别摔了,晚上可要留在这里吃饭?”江妈妈连忙把人拉着,笑问道。   江漾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后乖乖说道:“不要了,我们坐坐就回去的。”   穿过西面的花园,这才看到一间阔面的三进院子,从葫芦形拱门内可以看到里面绿荫乍浓,石榴累累,垂杨上流莺宛转,石栏边墨兰盛开。   “二公子里面请,先去偏厅坐坐,我请大姑娘来。”江妈妈踏上水池,把人引到偏厅,出了门口,对着耳房的丫鬟说,“拿姑娘之前买的那个庐山云雾茶来,再送一些糕点来,要刚做没多久的。”   丫鬟连连点头。   屋内,江芸芸坐在一侧,顾幺儿已经背着手在屋子里溜达着,看到什么都很惊讶地哇了一声,江漾站在他边上,得意得给他解释着。   “这赤壁图可是我姐姐画的,这船上那个小孩就是我,这个是我姐姐,我爹有一年带我们去黄州玩,可好看了。”   “可你看上去才一岁的样子,还要人抱,你还能记得不成?”顾幺儿不解问道。   江漾啊了一声,随后强调着:“反正可好看了,我知道的,我姐姐画过好多的,我都看过了。”   “哦,黄州远吗?”顾幺儿又问道。   江漾被问住了,也跟着苦恼说道:“不知道耶,大概是很远吧,要是近的话,姐姐肯定早早就出门去玩了。”   “也是哦。”顾幺儿哈哈笑着,“那我以后长大了就去看看。”   “等我长大了也去看看。”江漾也跟着哈哈笑道。   江芸芸听着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话,从东边走到西面,从挂在墙上的字画倒茶几上的花瓶,甚至连挂着的帘子都要绕着它走两步。   江芸芸端着茶抿了一口。   入口醇厚甘甜,真是好茶。   只可惜他们的小算盘,怕是没有用。   江漾请他来的举动实在太幼稚了,除了吓吓那些后宅的人并无其他作用。   许家若是好相处的,江湛也不会是这样的处境。   治标不治本罢了。   就在他们把大堂转了一遍,江湛这才姗姗来迟。   “姐!”江漾眼睛一亮,立马抛下顾幺儿,扑过去,“我前几天来找你,江妈妈说你病了。”   她动了动鼻子,一脸担忧:“好重的药味啊,病得重不重啊。”   江湛摸了摸她的脑袋,脸上露出笑来:“你整日往我这边跑做什么。”   江漾眨了眨眼,没说话,拉着她走到江芸芸面前,超级兴奋说道:“他今日把春桃那坏人骂了,春桃脸都黑了,好开心啊。”   江湛看向江芸芸,点头说道:“我听妈妈说过了,谢谢你今日出头。”   江芸芸动了动屁股,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只好摸了摸下巴:“不碍事。”   两人相顾无言。   “在南京过得可还好?”江湛问道。   “还可以,寄住在朋友家。”江芸芸说。   “考试可还顺利?”   “还行,不管怎么样都是顺利考完了。”   “回扬州坐的可是游船?”   “是,很大也很豪华,一点也不晕船。”   两人寥寥几语,便又陷入沉默。   实在是无话可说,两人按理也不该坐在这里一起说着话。   这一屋子的人中只有江漾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捏着糕点,眼珠子滴溜溜看着两人,眼睛亮晶晶的。   她是这么天真,便也显得这么突兀。   “江漾买了很多礼物,都在外面。”江芸芸没话找话。   “我知道了,让你今日辛苦跑一趟了,若是有喜欢的便拿走吧。”江湛淡淡说道。   两人再一次沉默了。   “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江芸芸只好匆匆起身。   江湛还没说话,江漾急了,立马跳下椅子,拉着她的手说道:“才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你再坐坐,再坐坐嘛。”   江湛连忙把人拉回来:“好了,江芸读书辛苦,不要让他陪你胡闹了。”   江漾没说话,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想了想,只好坐了回去:“这茶挺好喝的。”   “你若是喜欢,我就包一点给你,这是庐山云雾,还算可口。”江湛对着江妈妈点了点头。   江芸芸只好哎了一声没说话。   两人只好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倒是一侧的江漾和顾幺儿说得起劲。   等陈妈妈包好茶叶送了过来,与此同时还提了一筐石榴和山楂:“院子里种的,酸酸甜甜的,拿了一些给渝姐儿尝尝。”   江芸芸露出笑来,点头致意:“好,谢谢。”   等又坐了一炷香的时候,江芸芸再一起起身,这一次江漾没拦他,只是耷眉拉眼地站在江湛身边。   江芸芸带着顾幺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大门外突然传来热闹的声音,甚至还有哀嚎声。   江漾顿时紧张起来。   江湛握着江漾的手一紧。   “江芸!”一声好似闷雷的直呼其名的声响。   原是许敬来了。   他瞧着比之前见得时候还要胖了,眼睛都被肉挤得看不见了,站在众人面前,连把阳光都挡住了。   “就是你在我府中对我的妾侍口出狂言的。”他冷笑一声,“我不来找你,你倒是来找我了,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江芸芸看着比他还高的人,空气中还中浓重的酒气,平静说道:“是你的人先出言不逊,你应该管好自己的人。”   许敬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抓起江芸芸。   江湛连忙上前:“你喝醉了,随我去喝碗醒酒茶……啊……”   许敬竟然直接甩了她一巴掌,怒声说道:“何时要你多话?”   “你以为江芸来了就有人撑腰了!我告诉你,他算什么东西。”   “你干嘛!”江漾大怒。   顾幺儿也不高兴说道:“你怎么打人?”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住,怒斥道:“她好生与你说话,你就是这样对她的。”   “我的人我想打就打。”许敬抱臂冷笑,“我又不是今日才打她。”   “够了。”江湛厉声打断他的话。   许敬冷笑一声:“怎么,现在要面子,之前你嫁给我家时怎么不是这么清高的样子。”   江湛气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我姐才不想嫁给你。”江漾冲到他面前,大怒喊道。   江妈妈一脸恐惧,连忙把人抱了回来。   “以后不准她来了。”许敬冷笑一声,目光看向顾幺儿,“吵死了,还有你,你又是谁?”   顾幺儿冷笑一声:“能一拳打死你的人。”   许敬大笑着:“好大的口气啊,小矮子。”   “哈,总比你打你夫人好,不要脸。”顾幺儿大笑着,“我看你长得像个痰盂,却以为自己是个汤盆,以为人人都要敬你,结果没想到自己其实是个上不了台盘的废物点心。”   许敬虎目圆瞪,大怒道:“好大的胆子。”   他发起怒来,还当真有黑面罗刹的威严,吓得丫鬟们直接跌坐在地上。   “他说的又没错。”江芸芸把江湛递到江妈妈身边,站在女眷面前,“只敢吓唬女人,要我说确实是个废物,大废物。”   “江芸,别以为你是解元,我就不敢怎么样。”许敬狰狞着。   “那你敢怎么样。”江芸芸冷笑,不退反进,上前一步,怒斥道,“你敢对我怎么样,许敬,是你先撕破这个脸的,就别怪我不给你脸。”   许敬嘲笑着,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身板;“你一个小弱鸡,你能做什么。”   江芸芸也跟着冷笑一声:“我自然有脑子,不然也不会考上解元,可我看你已经是酒色入脑,脖子上顶着的东西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罢了。”   许敬恼羞成怒,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面目狰狞,抬手就要朝着她扇过来……   蒲扇大的手好似带着千斤力气……   “小心。”江湛惊呼。   江漾吓得哭了起来。   江芸芸只是在他的注视下,嘴角微微勾起。   “刀剑相向。”   江芸芸的声音被即将而来的掌风断得支离破碎。   “生死不论。”   顾仕隆自后背抽出长剑,大喝一声。 第一百一十六章   顾仕隆寻常出手很少会使用背后的长刀, 因为那把刀又重又长,似刀似剑,一旦拔了出来很容易伤到别人,哪怕它现在并没有开锋。   这是一把玄铁打造的重剑, 剑身光滑, 并无任何装饰, 就连剑柄也只是用一根根绳子绕起来, 如今在风吹日晒中已经被磨得发白。   江芸芸把顾仕隆推出来的一瞬间,整个人往边上退了一大步, 与此同时, 众人眼前突然好似有一道虹光拔地而起。   顾仕隆举起那把比他还要重的重剑,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朝着许敬劈去,空气中立刻传来尖锐的鹤鸣。   那是空气被人骤然撕开的声音。   江漾痛苦地捂住耳朵。   许敬瞳仁倏地收紧, 手指一缩一收, 胳膊往后一扯, 整个人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绕是他动作迅速, 但顾仕隆的速度更快, 那剑柄还是重重拍在他的手背上。   没有骨头被击碎的声音,但他的手背却是肉眼可见红肿起来。   许家的仆人慌张围了上去。   顾仕隆拄剑暴呵:“拿兵器来。”   许敬捧着那只疼痛难忍的手, 肥肉抽搐,眼神阴狠,大怒道:“把我的擂鼓乌铁锤拿来。”   小厮犹豫。   顾仕隆见状, 冷笑一声:“孬种,不敢嘛。”   许敬受不得激, 立马一脚把磨磨唧唧的小厮踹倒, 大怒道:“拿来。”   剩下的小厮便只好慌张把东西抬来。   门口的江湛沉默片刻, 对着江妈妈打了个眼色。   江妈妈招来心腹丫鬟,丫鬟悄无声息从侧门离开了。   只这样的动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没多久小厮们就抬着武器入内。   那是一对武器,擂鼓乌铁锤三尺有余,捶身雕镂花印,捶头有刺,寒光闪闪,手柄处有一握手,经久训练,已经磨得发白。   许敬力大如牛,这铁锤一看就百斤之中,他却轻轻巧巧握在手心。   “报上姓名来?”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小童,讥笑说道,“既然生死不论,我可不打无名之辈。”   顾仕隆大笑着:“小爷我姓顾名仕隆,我可与你不一样,你这般无耻的人,打死便是打死了,小爷才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许敬不怒反笑,目光落在顾仕隆身上,随后落在不远处的江芸身上,连连冷笑:“好,好啊,好狂傲的人,那就别怪我把你们的骨头一节节都打碎。”   江芸芸抱臂微笑,神色巍然不动,并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她不再穿着这身破烂衣服后,华服让她眉宇间更是冷冽。   顾仕隆大笑着,战意澎湃:“来啊,小爷倒要看看,是你的铁锤厉害,还是我铁剑锋利。”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出手。   空气中传来刺耳的兵器交戈,瞬间火光四溅。   人群齐齐惊呼。   几个片刻的时间,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便彻底没了生机,假山树木瞬间倒地,原本还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小院顿时毁了一半。   “让所有人都往后退。”江湛果断说道。   她如实吩咐着,自己却还站在门口的位置上,平静地看着交缠中的两人,只是搭在门框上的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了。   江漾也牢牢扒着姐姐的大腿,眼睛死死盯着院中打架的众人,不愿意离开。   江芸芸站在台阶下的红柱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的变化。   顾仕隆的身高实在不占优势。   许敬太高了,有七尺之高,也就是两米左右的高度,身形魁伟,一个大腿就是一个成人男子的腰这么粗,胳膊上鼓起的肉撑得衣服都好似要裂开一般。   只是胜在顾仕隆年纪小,便也身形轻盈,哪怕拎着这么大的重剑也在他的衬托下多了几分灵活。   铁锤一次又一次朝着顾仕隆掷去,每一下都重重落在地上,那漆黑硕大的锤头的破风声虽不够大,但视觉上却又是格外惊骇的,谁都看得出,只要轻轻碰一下,年幼的顾仕隆一定是熬不过这一下的。   但凡是有利就有弊,武器重意味着准头就差很多,顾仕隆自己就是常年在兵营里长大,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兵器,所以很快就试探出了打法,觉得不能硬碰硬,开始一直躲闪,只时不时骚扰一下许敬。   偏他的骚扰不是点到为止,而是真木仓真刀地戳人,主打一个猥琐发育。   “他是打不过吗?”江漾小心翼翼摸到江芸芸身边,一脸担忧问道。   江芸芸看着顾幺儿虽然拖着剑,但还是跑得飞快,他也不是一直跟着许敬绕圈,反而是来回跳动,忽近忽远。   “不急。”她眯了眯眼,冷静说道。   “黄口小儿,这是怕了。”那一侧,许敬就是再厚的肉也挡不住铁剑时不时的捅他一下,而且这小子奸诈,专门对着软肉戳去,不由激道。   顾仕隆还是不说话,难得严肃地敛着眉,继续飞快绕着他跑,时不时就给他来一下。   他一点也不会晕,拖着一把剑也不耽误他上下窜动,像一只灵活的小豹子,正一下又一下戏弄着猎物。   如此僵持了半炷香。   许敬耐心逐渐消失,突然反方向朝着扔了其中一个铁锤,截住顾仕隆的路。   那巨大的铁锤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动静,青石板瞬间裂开。   整个小院已经面无全非,这一下震得所有人都晃了晃。   顾仕隆也不例外,但他很快就稳住身形,只这么一下,他的后路被断了!   江芸芸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许敬大笑着朝顾仕隆跑去,手中剩下的一个铁锤也朝着他飞过去。   顾仕隆往后一退。   那铁锤重重落在他前方,青石板瞬间四分五裂,但这一退就等于他前后的方向都堵死了。   顾仕隆被困在一个小地方,手中的长剑也因为前后两个铁锤施展不开。   若是肉搏,顾仕隆根本就不是许敬的对手。   许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立刻赤手空拳冲过来,沙包大的拳头划破空气,发出烈烈呼声。   他已经发现,顾仕隆手中的这把剑是没有开锋的。   一把不能杀人的剑那就是废铜烂铁。   江漾惊呼一声,下意识把脸埋在江芸芸身上。   众人的呼吸瞬间屏在原处。   江湛的手指甲因为太过紧张直接断裂,她却好似完全不知道疼痛。   江芸芸眼睫微动,却没有眨眼,只是不错眼的看着顾仕隆。   顾仕隆紧盯着那个直冲过来的人,一直没有动弹,直到空气中传来细微的一声动静,他才大笑一声:“蠢货!”   他突然把手中的重剑以力能贯顶的姿势重击地面,力气之大,甚至能看到剑身在空中战栗,好似在哀嚎,又好似在尖叫,空气中的共鸣声尖锐想起,剑尖瞬间直接没入石砖里。   与此同时,顾仕隆大喝一声,那些原本已经坑坑洼洼的青石板,在声起的瞬间立刻飞了起来。   铺天盖地朝着许敬飞了过去。   这一动静实在太过离奇,所有人都瞪大眼睛。   许敬猝不及防被突然而来的石头狠狠打了一脸,露出的脸颊胳膊上瞬间鲜血如注,不由收了冲势,伸手挡住脸。   顾仕隆突然暴起,左手撑在剑柄上,身体凌空飞起,重重一脚踹在他身上。   宛若巨塔的许敬竟然好似断了的风筝整个人往后飞去,最后重重摔在水池里。   滔天水花惊天而起,满天水幕骤然升起,又蓦地落下,荷花,金鱼在空中飞舞,随后又重新狼狈落回水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许敬因为重力重击在水面上,刚一睁开眼,就瞬间吐出一大口血。   “三公子!”   “快,快捞人啊。”   许家的仆人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要下去捞人。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摸着被水打湿的袖口,慢条斯理来到岸边,面无表情注视着面前之人:“你还乱打人吗?”   许敬一脸血,狼狈地站在水中看着他。   目光阴冷不甘。   “我可没有让他上来。”背后传来顾仕隆慢慢悠悠的声音,手中的长剑在水里戳了戳,得意说道,“手下败将。”   许敬神色愤愤,还未开口,又是呕出一口血来。   许家人慌得不行,准备把人带上来。   顾仕隆瞧了江芸芸一眼,然后摸了摸下巴,然后用长剑把第一个准备下水的仆人捅倒,来一个捅一人,没一会儿,池水里就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下了无数个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   原本打算捞人的许家仆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个池子不算大,只其余方面的入口已经被倒下的假山树木挡住了路,好下去,但肯定不好上来。   唯一的一个入口,正被一个混世大魔王堵着。   江漾见状,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江妈妈吓得连忙把人抱走:“我的祖宗啊,你可别添乱了。”   “还打人吗?”江芸芸垂眸,淡淡问道。   许敬冷笑一声,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渍,沙哑说道:“打就打,她是我的人,我就是杀了那又如何?”   江芸芸还未说话,顾仕隆就不高兴了。   “我爹说欺负弱者就是没用的废物,你这么没用怎么还这么振振有词,太不要脸了吧。”   “你到底是谁?”许敬看向他,企图拉拢他,“你倒是一条好汉,何必跟在文人身边做条狗呢,跟在我爹身边至少能当一个副将。”   顾仕隆反手把一个打算偷偷摸摸下水的人戳下去,一边蹲下来,笑眯眯地说道:“我才不和手下败一起玩呢,你读书不行,打架也不行,笨死了,而且你才是狗呢,你现在是不要脸的狗呢,叫什么犬来着……”   他没想明白,扭头去看江芸芸。   “丧家之犬。”江芸芸淡淡说道。   “对啊,你现在是这个犬。”顾仕隆嬉皮笑脸说道,“我不是,你是。”   许敬看着这小孩不打架好像一副没脑子的样子,瞬间没了兴趣,又去看江芸芸。   “你到底要如何?”他冷声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他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笼着袖子靠在一侧的栏杆旁,脖颈低垂,那身华丽的衣服被水打湿一半,若是寻常人只怕是有几分狼狈,偏他这么不动声色靠着,眉眼冷冽,那三分的光华也成了十分。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   所有人也都下意识没有说话。   顾幺儿也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一会看有没有饺子要下,一会又看看江芸芸是不是睡了。   江湛的目光有些发怔,也不知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地面的震动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去。   那个葫芦形的宫门口便出现一个更大的身形。   那人是如此高大威猛,哪怕是深秋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行走间鼓起的胳膊肌肉若隐若现,哪怕此刻并没有说话,依旧气势逼人。   ——扬州卫总兵许昌。   “好大的胆子,敢在许家撒野。”他的目光准确落在江芸芸身上。   一直沉默的江芸芸这才站直身子,平静得注视着久等才至的人。   那漆黑的眸光闪动间好似有光晕隐隐而出,那是顾仕隆手中的那把长剑在日光沐浴下安静地保持沉默,落在其他人眼中不过是刺眼,可只有在她身上,好似眉宇间也即将孕育出同样锋利的宝剑,只等在某一刻拔剑而出。   “江解元。”许昌从门口走了进来,目光在不成样子的小院扫过,“当真是无法无天不成?”   “无法无天?”江芸芸微微一笑,“哪里比得不上令郎。”   许昌随意一笑:“他又如何?他只是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如何无法无天,倒是你在我府中无法无天,我若是一份弹劾,你的功名怕是保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庞大的身形带来巨大的影子,他每走一步,地上的碎石便系数粉碎,就连地面也微微震动。   顾仕隆警觉地提剑站了起来。   “你可打不过我,顾公子。”许昌垂眸看着还不到自己腰间的小人,冷冷一笑,“我看在你爹的份上,今日可以对你既往不咎,可你也别得寸进尺。”   顾仕隆面无表情握紧长剑,然后冷笑一声:“若是因为打不过就不试一下,那我和懦夫有什么区别。”   “好狂的小儿。”许昌大笑一声,面露赞许之色,“果然是顾将军的儿子。”   “但我今日可不是与你说话。”许昌抬手,想要拨开他的剑。   那手指看似轻飘飘的,顾仕隆的手背却瞬间青筋隆起。   “让开。”许昌面无表情说道。   顾仕隆眉心紧皱,紧咬牙关。   “让他过来。”江芸芸低声说道。   顾仕隆沉默片刻,这才泄了力气,让许昌走了过去。   “你倒是大胆。”许昌站在江芸芸面前,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若是恶意是刀,江芸芸此刻已经被这人捅了好几次。   他太高大了,好似一座山,站在她面前时,那影子便能把人密不透风的笼罩住,连着呼吸都带着兵戈的冷气。   “若是不大胆,今日也不会揽下这件事情。”江芸芸笑了笑,“但我若是做了一件事情,那必定是要心满意足的。”   许昌讥笑着:“心满意足?瞧不出江解元竟然如此天真,这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事情。”   “听说你在林家拿着大明律侃侃而谈。”他似笑非笑,“今日可准备拿这些说服我。”   江芸芸也跟着笑:“自然不会。”   “那你今日在我家,在许府,怕就不能如意了。”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一声,伸手想要去抓他的肩膀。   江芸芸抬眸,注视着他的瞳仁微微一笑:“苏州卫的指挥使换人的消息,想来你应该是听过的。”   许昌的动作一怔。   蒲扇大的手在她耳边停了下来。   手掌滚烫的温度便是隔着那一层也能传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这股西北风会不会刮到扬州啊。”   两人四目相对。   许昌眉宇一冷。   江芸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威胁我?”他的手轻轻放在江芸芸的肩膀上,随手抚开一片落叶,似笑非笑,“我可是听着这些长大的。”   “粗人,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巍然不动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此事,想与您讨论一番而已,只是觉得您在如此业务繁忙间还要过来,想来也是为这个儿子头疼。”   “听闻你在我家。”许昌笑,“如何不着急,想着可要来好好招待你。”   江芸芸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那可真是让总兵费心了。”   “不费心,只要你打算好如何出去,我就送你一程。”许昌的手轻轻握在他的肩膀上,和气说道,“可我脾气也不好,所以你要悠着点。”   那肩膀是这么瘦弱,只要轻轻一捏,就能轻而易举地粉碎。   他的手指只是微微用力,江芸芸脖颈间的那一圈白狐绒毛便开始痛苦扭曲着。   “爹。”江湛失神喊道。   许昌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说道:“妇道人家,回屋子呆着。”   “他和夫君发生冲突都是因我而起。”江湛上前一步,强忍着恐惧说道,“他年纪小不懂事,若是要罚就罚我。”   “你欺负江芸做什么,人是我打的。”顾仕隆大怒,随后反手把即将上岸的许敬一把捅回水里。   巨大的水花溅起,溅湿了所有人的衣服。   顾仕隆发狠,剑尖直接压着许敬的脖子在岸边,厉声说道:“放开江芸。”   许敬立刻发出不似人声的喝喝声,脸颊也逐渐涌上血色,手指在水里剧烈扑腾着。   “芸哥儿是解元。”江湛依旧上前一步,大声说道,“他若是做错事情,爹直接扭送衙门及时,只是若是上了私刑,巡城御史定会把事情闹大。”   “就是打了你一巴掌。”许昌终于扭头去看自己的儿媳,淡淡说道,“律法明确所示,其夫欧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你不过是被打了一下,就如此做派,闹得我许家不宁,若非看在你爹的面上,我定要敬儿休了你。”   江湛脸色发白。   江芸芸冷笑一声。   “笑什么?”许昌不悦说道,“我说的有错。”   “我笑你蠢。”江芸芸直接说道。   许昌脸色大变,手指紧紧掐着她的肩膀。   “江芸的胳膊坏了,我今后天涯海角,必杀你儿子。”顾仕隆立刻咬牙切齿说道,“你看我敢不敢。”   许昌冷笑一声:“我还有两个儿子,死一个又算什么。”   江芸芸脸色微微发白,闻言轻笑一声:“你且看看我今日是空手来的吗?”   许昌沉默:“听说你送了一车的礼物。”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轻声重复着:“是啊,我送了一车的礼物。”   许敬眉心微动,神色阴晴不定,那双手便也缓缓松开。   江芸芸好端端送一车礼物做什么?   还这么光明正大招摇过市。   他哪来的钱,谁给他的钱?   “你和江家其余几个小孩何时有这么好的关系,值得你今日要为她出头?”他试探问道。   江芸芸淡淡问道:“所以我现在要因为她的难处而拍手称快吗?”   许昌眉心一动。   “我自有我的路要走。”江芸芸注视着他,平静说道,“今日是许敬打人在先,这就是不对,我见不得这样的事情。”   “这世上挨打的女人还少吗,要你这个十一岁的小孩出头,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吗?”许昌嘲笑着,“她就是挨打了又如何,就是她被打死了又如何?江芸,你别太自以为是,这条路是她自己要走的。”   江湛脸色立刻发白,手指紧紧搅着,呼吸加重,一脸难堪。   “妻者,齐也,与夫齐体,妻妾失序则为大忌。”江芸芸笑着,只是眉目清冷,好似眉宇间那把刀即将破土而出,便是面前之人是鬼面修罗,也要杀得一干二净才肯罢休,“我今日写一份折子递去通政司,你的位置,还能安安稳稳坐着吗?”   “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   “若是婚姻不能保护妻子,那律法中,在律法外,总会有其他办法。”江芸芸面无表说道,“虽是一件小事,但若是在此刻闹大了,连你也讨不到好。”   许昌沉默了。   他太了解这句话的潜台词了。   他在威胁他,一旦闹大,扬州卫也能跟着应天府那些卫士一样大清洗。   若是寻常人说他自然是不信的,可偏偏是江芸。   偏偏是他,这个总是闹得满城风雨的人。   “你到底要如何?”他咬牙问道,“你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成,什么闲事都要管一管。”   江芸芸去看许敬,许敬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我让你保证不打人,想来你也会阳奉阴违。”江芸芸注视着面前之人。   许敬饶是如此状态,还是冷笑一声,一脸不屑,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所以我要你保证。”江芸芸收回视线,看向许昌。   许昌冷笑一声。   “拿笔来。”江芸芸伸手。   江妈妈犹豫一会儿,但还是咬牙去拿笔。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若是连你也不能约束许敬,那便是治家不严,治家不严的后果你比我清楚。”   “你就不怕江如琅找你麻烦?”许昌咬牙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就让他来。”   “不敬父兄,你难道是一点也不怕,它的后果可比我治家不严的还要严重。”许昌威胁道,“今日这些事与你有何关系,何必闹成这样。”   江芸芸接过江妈妈递来的笔纸,洋洋洒洒写了今日的内容,又写了后续的保证。   许昌看着那一行行字,到最后看着那几个字,不可置信:“‘不欺侮江湛’,你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这五个字。”   “你疯了?!”他喃喃自语。   江湛倏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把手中的笔递给许昌,平静说道:“签字吧。”   许昌看着他,好似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人一般,眼如刀笔要一笔一划把人看清才肯罢休。   “一式三份,你一份,我一份,江湛一份。”江芸芸不理会他的打量,继续说道,“今日之事就算了了,今后许家自有你去博前程,江湛也能平安度过此生。”   “你疯了。”许昌接过那支笔,忍不住说道,“你就没有其他事情?”   江芸芸挑眉,轻蔑一声:“我自来坦荡。”   许昌这么急忙赶回来,就是担心江芸芸会在他府中闹事。   南京官场震动,眼看就要蔓延到整个南直隶,他不得不慎重。   扬州卫的指挥和他一直在别苗头,这人和文官相交甚密,江都县的县丞是他的姻亲。江芸芸在回扬州第二天,和那位县丞不期而遇的事情可是传入到他耳中的。   ——可别是替人来出头的。   他赶回来是要杀杀他的威风。   总兵的位置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谁也不能让他离开这个位置。   许昌看着他镇定自若的脸庞,神思震动,随后低声说道:“放开我儿子。”   “你先签字。”顾仕隆阴阳怪气说道,“你爹还有两个儿子,少了你一个问题你也不大,你说是不是。”   许昌只好快速签了三个名字,随后又按下手印。   江芸芸满意地吹了吹纸,随后一人一份收好。   “行,若是有人在外面胡言。”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那就是小孩子打闹。”   江芸芸指了指顾幺儿:“这小孩,你也要照顾一点的。”   许昌嘲笑着:“你倒是会扯大旗作虎皮。”   “好说。”江芸芸点头,也不觉得羞愧。   “老爷,王知府派人请您过去一趟。”门口,管家蹑手蹑脚说道。   许昌拧眉,低头去看江芸芸:“你去请的人?”   江芸芸眨眼;“不是我啊,王知府可不待见我。”   王恩现在见了她就扭头走,而且她来时可不知道许敬是这幅德行。   许昌只好转身离开。   顾仕隆松开许敬,许敬已经力竭,爬不起来了,整个人往水里倒去。   许家仆人连忙下水捞人,然后匆匆离开。   江湛看着手中还带着未干的墨迹,手指轻轻颤动。   “我走了。”江芸芸站在台阶下,低声说道,“你今后,不用怕了。”   江湛抬起头来,注视着江芸芸,好似也是第一次见一般。   在两年以前,她见江芸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甚至不记得这人的样貌。   可此刻,她却不得不把这人的样子自己在心里。   她在这里日日苦熬着,却没有一人愿意为她出头。   整个江家,只有他愿意站在她面前。   偏这事,和他是最没有关系的。   “谢谢。”江湛眼眶微红,轻声说道。   江芸芸移开视线:“不客气,江漾要我带回去吗?”   江湛摇头:“不麻烦你了,我会送她回去的。”   “好。”江芸芸也不强求,转身就要离开,却见顾仕隆还蹲在地上,不解问道,“你还蹲在干嘛?”   顾幺儿仰着头,可怜兮兮说道:“腿麻了。”   江芸芸笑了起来,伸手把人拉起来:“走,我们回家。”   顾幺儿整个人趴在她身上,虽然瘸了腿,但还是一脸得意炫耀道:“我今天厉不厉害?”   “厉害啊,幺儿真棒。”江芸芸扶着他,笑眯眯夸道。   “我也觉得我超级厉害的。”顾幺儿开心坏了,“我要写一份信给我爹,让他看看我的厉害。”   他顿了顿,又贴着江芸芸谄媚说道:“你给我写。”   江芸芸叹气:“你爹让你来学字,你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跟鬼画符一样,我可真是对不起你爹。”   “别说我不爱听的。”顾幺儿直接捂着她的嘴,大声嘟囔着,“大喜的日子。”   “什么大不大喜。”江芸芸捂脸,“你别乱用啊。”   “哦,我要说的是大好的日子。”顾幺儿抠了抠下巴,坚定说道,“我的脑子,不行。”   江湛看着两人说说笑笑离开了,好似刚才的事情不过是鸿雁点水,一闪而过,浑然不在意,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保证书。   这么好看的一幅字,如今却用这样的形式出现在这里。   “芸哥儿……”江妈妈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扶着江湛,露出笑来,庆幸说道,“这日子,总算是到头了。”   江湛捏着那张纸,趴在她肩上,轻轻抽泣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江芸芸和顾仕隆携手出了许家大门, 两人衣服湿了一大半,甚至还有枯叶落在身上,瞧着好不狼狈。   “好好的衣服,才穿了一天。”顾幺儿痛心疾首地捏着袖口的花纹, “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江芸芸不解:“你爹可是将军, 你又是独子, 还能没钱?”   顾幺儿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爹爹是有钱的, 但他总是捂不热就没有了,要救济士兵, 夏日的粮食, 冬日的衣服,春天的种子,秋天的农具, 带回家的也没多少, 我娘又说我衣服消耗太快了, 所以总是捡破料子给我做衣服, 其实破料子也挺好穿, 但我坏得太快了, 来扬州我已经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带来了。”   他唉声叹气,背着小手, 一脸为难。   江芸芸想了想,捏了捏顾幺儿的胳膊:“你确实长得还挺快,你之前可比我矮多了, 这剑都高你一个头呢,现在都要赶上我身高了, 也和剑差不多高了。”   顾幺儿立马骄傲挺胸:“我可是要长得和我爹一样高的。”   “怎么不说和你爹一样饱读诗书?”江芸芸阴阳怪气道。   顾幺儿立马不挺胸了, 不高兴地碎碎念道:“我已经会写自己名字了。”   “我也有读书的, 可我一读书就想睡觉。”   “读不了,一点也读不了。”   “你不要说我不爱听的话,我不喜欢你了。”   “将军送你来这里也有一年了,如今你还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背后传来一个阴森森的质问。   顾幺儿脚步一顿,随后大喜扭头:“蒋叔!”   身后站着传一个灰衣服的高大男人,腰间挂着的武器被布裹着,头上戴着一顶陈旧斗笠,正抱臂看着顾幺儿。   顾幺儿飞快地扑过去,一把抱住蒋叔:“你来给我送钱的嘛?给我送衣服了吗?我的剑穗又脏了,娘想我了吗?爹说我何时可以回家啊?”   蒋叔看着身高已经过了自己腰间的小孩,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都这么高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   顾幺儿咧嘴一笑,紧紧抱住蒋叔:“我好久没见你了,特别想你。”   蒋叔那严肃的表情差点绷不住,只好胡乱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后看向江芸芸,抱拳行礼。   江芸芸也跟着上前行礼:“之前一直听幺儿说起您的名字。”   “幺儿贪玩,让江解元费心了。”蒋叔说道。   “没有贪玩。”顾幺儿挤在两人中间,抱怨道,“很乖的。”   “幺儿帮了我很多呢。”江芸芸邀请道,“不若到我家坐坐,赶路匆匆,喝盏茶休息一下,或者我陪你在城里逛一下。”   蒋叔微微一笑:“我比解元早一日到了扬州,已经在扬州城逛了逛,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来拜访。”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顾幺儿顿时不高兴说道。   蒋叔皮笑肉不笑说道:“你把夫人送你的五岁生日礼物都当掉了,我可不是要替你找回来,不然你回去打算挨一顿打嘛。”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色泽纯净的葫芦玉佩递了过去,叹气说道:“若是再胡闹,我便告诉将军和夫人去,可别说蒋叔不帮你了。”   顾幺儿眼睛一亮,接过玉佩,一脸喜色:“那个人骗我,我后来又去找那个船员了,但是人不见了,我找了好几天,还以为找不到了,伤心了好几个晚上。”   江芸芸这才知道原来顾幺儿当时为了准备这个惊喜,抵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之前每日一大早就出门就是要找那个人。   一个人竟然悄无声息做这么多事情。   “下次可不能再给人添乱了。”蒋叔点了点小孩的额头。   顾幺儿连连点头。   “这事也怪我。”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没想到幺儿想得这么远。”   “和江解元没有关系。”蒋叔牵着顾幺儿的手说道,“便是将军也是管不住他的,他之前还敢三更半夜溜出军营,一人一剑说要去单挑土匪窝,被将军连夜抓回来,回来还一人生闷气了好几天。”   顾幺儿连忙挤在两人中间,一手牵着一人的手,为自己大声解释着:“不是这样的,是那窝土匪老是骚扰过路的行人,但爹每次带兵去剿匪,人就不见,抓了好几次没抓到,那些人就开始说我爹是官匪勾结,我是气不过的!”   江芸芸吃惊问道:“那这事后来解决了吗?”   蒋叔点头:“若是官兵声势浩大得来,匪人就有警觉,我们后来假装过路的商人,这才把人吊出来,然后一网打尽了。”   “如今路上的匪患严重吗?”江芸芸又问道,“年底我要上京城,也会碰到匪患吗?”   蒋叔想了想,点头说道:“严重的,各个山头基本上都有四五个贼营,若是小规模倒也还好,若是大规模,便是官府出兵也是不利的,但是去京城的路上一向是各卫所重点检查的地方,你们又是官府押送,不会有人这么不长眼的。”   “这些匪,是一直都是匪?”江芸芸又问。   蒋叔垂眸,看了小解元一眼,随后摇了摇头:“自然也有世世代代相传的,倒也不是话本里说的那般厉害,但加起来数量也不少。”   “至于更多部分……”他顿了顿,“其实大部分都是缴不上税的农民,不得不落草为寇。”   江芸芸沉默着,好一会儿又说道:“原来如此。”   “你说那些农民可怜吧,因为没有钱不得不做匪确实很可怜,可其实他们做了匪后也不可怜,因为他们都是杀过人的,抢过别人的东西。”顾幺儿像是明白她的想法,小声说道,“我娘说,如今匪患越来越多,几乎是无解的局面。”   百姓因为没有土地,又或者收成不好,所以不得不弃地逃跑,选择为匪,一旦为匪,那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了。   杀.人、放.火、抢.劫,成了他们的日常。   一旦品尝过不劳而获的滋味,再也回不到靠双手去吃饭的日子。   随着大明土地兼并严重,气候日益恶化,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人口就这么多,农民的比例却在缩小,税负自然越来越少,一旦加重税负,农民逃得更多,大明这艘船可不是不受控制地飞快往深渊里开去。   三人各自沉默了片刻,顾幺儿转移话题,开心问道:“蒋叔这次打算给我多少钱。”   他鬼鬼祟祟强调着:“大家都好有钱,就我没有钱,我总是花江芸的钱,这样多不好意思。”   蒋叔挑眉,一本正经说道:“将军也没钱了,入冬后的秋衣一直没发,将军自己掏腰包的,一分月俸也没带回去,夫人发了火,让将军自己解决自己的秋衣呢,说家里也是穷不开锅了。”   顾幺儿啊了一声,低着头闷闷说道:“爹又没带钱回家啊,家里也没钱了,我已经两年过年没有做新衣服了。”   “你这身衣服哪来的?”蒋叔这才发现顾幺儿换了一身新衣服,好奇问道,“你还有钱买新衣服,那银子我带回去了。”   顾幺儿只好把事情前应后果说了一句,最后叹了一口气:“但它脏了,好可惜啊。”   “还好你没和许总兵打一架,你可打不过他,别伤了根基。”蒋叔对顾幺儿的胆子心有余悸,“许昌那儿子高大如牛,你也敢上去打一架。”   顾幺儿骄傲说道:“我可不怕。”   蒋叔只是摇了摇头。   “今日这事也是帮我忙。”江芸芸解释道,“是我让他冒险了。”   “若是小解元那必定是情有可原。”蒋叔话锋一转,笑说道,“将军既然让小公子跟着您,那定然是随您差遣的。”   江芸芸眼珠子微动,尴尬地摸了摸耳朵。   等江芸芸和顾幺儿先送人回了客栈,两人又携手回到江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侧门上的灯笼挂了起来,里面的烛火已经不亮堂了,连带着院子的光也暗了许多。   路上的仆人也不见一人,只远远看到紫竹院门口灯火通明。   那是周笙早早就让人点起来的灯,怕江芸芸看不见回家的路。   “你们回来的也太晚了。”江渝和小春正蹲在地上玩泥巴,堆房子,一张小脸都是泥巴,衣服上更是黑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她一扭头就看到两人的样子,立马惊讶问道:“啊,你们哪来的新衣服啊。”   “背着我买新衣服?”江渝大怒道,“娘,娘!!”   周笙紧跟着从屋内出来,惊讶说道:“从哪来回来,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这衣服你看还有得救吗?”江芸芸扯了扯衣服,一脸心疼,“好好的衣服,穿一次就坏了,也太奢侈了。”   周笙把人拉过来,放在廊下的灯笼下仔细看着:“还是只是湿了,有点泥,明日洗一下看还能不能行,只是这料子也没见过,就怕洗坏了。”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先洗,若是坏了,就剪了,我们做别的衣服穿,反正不要浪费就是。”   “哪里来的料子?”周笙摸着那袖子,不解问道,“可是老夫人回来了?”   江芸芸摇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笙怔在原处,随后飞快地看了一眼没心没肺正在玩泥巴的江渝,神色微动,半晌没说话。   “若是将来渝姐儿也……”晚饭后,她和陈墨荷坐在廊檐下一起缝补着衣服,手里捧着线篓子,神色迷茫痛苦。   —— ——   “若是江渝,江芸肯定不会任由她妹妹被人欺负。”沁园内,江漾大声说道,“我哪里做错了,有那张纸那个坏人就不会欺负姐姐了。”   “可二姑娘这样是坏了两家关系啊。”章秀娥苦口婆心劝道。   江漾小脸板着:“两家哪来的关系?许家根本就看不上我们,若是看得上,他怎么可能这么对我姐姐,既然看不上我们这样贴上去有什么意思。”   章秀娥叹气:“不是的,二小姐你还小,你不懂,有些事情他不能这么看。”   “那要怎么看!”江漾大怒,“许家就是不好,就是你们推姐姐出门受苦的。”   “放肆!”门口传来江如琅的怒吼声,“你好大的胆子,真是的纵得你越来越无法无法了,你姐姐的事你拉着江芸做什么,你们还敢去打许敬,我今日非要打死你才能让你吃吃教训。”   帘子被人用力掀起,重重摔在一侧的门框上,秋夜的冷风无孔不入的涌了进来,温热的屋子瞬间冷了几分。   江漾打了一个寒颤,有些害怕,可一看到如此来势汹汹的爹,又想起一直一而再再而三与他说起姐姐的事情,却被他百般推诿。   明明姐姐才是他女儿,她遭了这么多罪,他都视而不见。   那个大胖子许敬就是挨了一顿打而已,就要面目狰狞给他撑腰。   太过分了!   江漾越想越委屈,仰头大哭起来:“你打啊,你打死我算了,我就要找江芸,你们都没用,只有江芸好,只有他愿意帮我姐姐。”   江如琅气急,拿起藤条就要打人。   江漾自小就没挨过打,听那藤条在空中甩过的猎猎风声,不由哭得更加厉害了。   “你打死我算了……我要去找娘……呜呜呜你们都不好……呜呜呜爹根本就不喜欢我……”   江如琅也是心狠,那藤条竟也真的打在她手臂上。   江漾吃痛,哭得更大声了,声嘶力竭,没一会儿就哑了喉咙。   “可不能打,孩子这么小。”章秀娥也万万没想到他真打,连忙把人抱在怀里,一脸心疼得捂着她的手臂,连连说道,“二小姐年纪小,哪里懂那些。”   江漾被人抱着,哭得更伤心了。   江如琅阴沉地盯着章秀娥:“就是你们把她宠坏了,这么小年纪就敢顶撞长辈,还去掺和别人的家事。”   “不是别人,是姐姐。”江漾立马大声反驳道。   江如琅大怒:“还顶嘴是不是,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他伸手要把人拉扯下来重重打一顿。   章秀娥连忙把江漾抱在怀里。   “二小姐自来和大小姐关系好,自然是上心的。”   “打都打了,那还有什么办法,许家不是也没声张吗?”   “要我说定是许家做得过分了,客人上门还敢动手。”   “人是江芸打的,找二小姐做什么。”   江漾被拽得哇哇大哭,一时间,沁园瞬间乱了起来。   “好好好,你们就宠着吧,不把我当老爷了是吧。”江如琅看着把江漾团团围住的人,冷笑一声,“我如今教训一个小孩都拦着我,行行行,等许家回过神来,兴师问罪,看你们如何收场。”   章秀娥见人甩袖离开了,撇了撇嘴,这才松开怀里的江漾,仔仔细细理了理她鬓间的碎发,心疼说道:“我的乖宝珠,何必倔呢,这事做了就做了,有什么好回家嚷嚷的”。   江漾哭得嗓子都哑了,抱着她的脖子哼哼唧唧不说话,小脸板着,一脸倔强。   “妈妈带你去睡觉,别哭了,明个嗓子都坏了。”章秀娥摸了摸小孩的后背,哭得后背都湿了,顿时心疼,“都要入冬了,可别风寒了。”   “快去二小姐的屋子点两盆炭火来。”   “拿一套干净的衣物来,要烘热的。”   “再拿披风来。”   江漾哭累了,趴在章秀娥肩上昏昏欲睡,嘴里还嘟嘟囔囔着。   章秀娥拍着她的后背,耐心哄道。   “别怕,等夫人和大公子回来就好了。”   “宝珠乖啊,别哭了,明天章妈妈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桃酥。”   “妈妈,若是江芸是我哥哥,姐姐还会受苦吗?”昏昏欲睡间,江漾含含糊糊问道。   她在昏昏欲睡间,好似回到白日的许家小院里,她隔着窗户的缝隙里看到那个在漫天水幕下站着的人。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巍然不动,明明这么瘦弱,却还是敢站在许家众人面前。   连那件衣服都没这么好看了。   要是江芸是她哥哥,姐姐伤痕累累地回家的第一天,他一定一定会给姐姐出头的。   章秀娥叹气,摸着江漾的脑袋:“大公子也不想的,但他身子不好,又常年在应天府,如何能为大小姐出头。”   江漾挣扎地睁开眼,懵懵懂懂说道:“可江芸也不是刚回来吗?”   “那二小姐是不喜欢大公子了吗?”章妈妈摸了摸江漾的小脸蛋,柔声说道,“大公子还会给你卖糖葫芦吃,给你画风筝呢,他很喜欢你啊,你不喜欢他了吗?”   江漾想了想,小声说道:“我没有不喜欢哥哥。”   “那就不要说这样的话?”章秀娥神色凝重,随后轻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大公子会伤心的。”   江漾捏着手指,闷闷说道:“哥哥不要伤心。”   “睡吧,这事既然解决了就算了,你明日给江芸送些礼物过去,其他的等夫人回来再说吧。”章秀娥安抚道,“夫人来信,过几日就回来了。”   —— ——   江芸芸本以为大闹了许家后,路上应该会有些风言风语,又或者江如琅会来找她麻烦,但出人意料的时,既没有流言也没有人来找她麻烦。   倒是第二日江漾病得嗓子都哑了,还亲自给他送了笔墨纸砚,也按照之前说的给江渝送了一大盒首饰。   “给你的。”她扭扭捏捏说道,“但你要给我保密哦。”   江芸芸点头:“自然可以。”   江漾开开心心跳下椅子:“那就好,那我走啦。”   一出了门,看到江渝正虎视眈眈盯着她看,眼珠子好似在冒火,也不由站直身子,歪了歪脑袋:“你衣服真丑。”   “你才丑,你才是丑八怪。”江渝暴跳如雷,气的直跳脚,“你找我哥哥做什么,你和他说什么啊,你和他有了什么秘密啊。”   江漾看着她,随后笑眯眯地背着手说道:“我才不告诉你。”   她做了个鬼脸,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   紫竹院里很快就传来哭闹声。   没一会儿,江芸芸连滚带爬跑了。   再没一会儿,还在睡梦的顾幺儿衣服也来不及穿,头也不回地跑了。   两人一前一后,狼狈地跑到黎家,齐齐一屁股坐在地上。   “太过分了。”顾幺儿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声骂骂咧咧,“你妹妹怎么掀我被子。”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她还在我耳边哭,我耳朵都聋了。”   “太好笑了,你们是招贼打劫了吗?”黎循传见了两人就笑得直不起腰来,“诚勇来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奇怪还有谁能让我们江解元这么狼狈啊。”   “原来是妹妹啊,果然还是要妹妹出手啊。”他笑得肚子疼,“快进屋,别感冒了。”   江芸芸和顾幺儿磨磨唧唧走在黎循传身边,随后突然无声对视一眼,最后齐齐伸手去捂黎循传的脖子和手。   手指冰冷,还带着深秋的寒气。   黎循传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脖子上立刻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江芸!”他大怒,“顾仕隆!”   左右两人立马拔腿就跑。   安静的黎家小院很快也跟着热闹起来。   没一会儿,蒋叔便也来了,顺便说了此行第二个目的。   “教我习武?”江芸芸立刻兴奋起来,“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能学?”   “自然可以。”蒋叔笑说道,“之前将军说,要等你乡试结束才能来说此事,免得打扰您读书,如今您已经是解元,这事自然要提上行程,听说您之前说想要学木仓。”   江芸芸眼睛一亮:“可以吗?我听说常山赵子龙就使了一把龙胆亮银枪,木仓法出神入化,据说当日在他在坂坡大战中,就是手持龙胆亮银枪,座下骑着照玉夜狮子,在曹军中七进七出,杀敌方片甲不留,就先将领们都杀了五十几个呢,在百万军中将幼主阿斗救了出来。”   蒋叔听呆了:“这不是演义吗?解元也看这些书?”   “什么书?”江芸芸不解问道。   “禁书。”一侧的黎循传面无表情地叹一口气,“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也觉得不奇怪。”顾幺儿凑过来说道,“越是不能看,他越爱看,他不看才有鬼了。”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的三国演义竟是禁书。   “这些话还是不要在外面说起。”蒋叔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但赵子龙的木仓你大概是学不了了,他的木仓格外重。”   江芸芸不信邪:“多重?”   蒋叔接过顾幺儿手边的重剑,笑眯眯递给他:“比这个还要重些。”   江芸芸盯着那把重剑,又看了眼蒋叔,眉头密密麻麻皱起。   这剑,她和唐伯虎等人早早就试着拎起来过,但除了肌肉扛把子都穆拎起来转了几圈,其余人拎起来走两步都费劲。   不是他们没用,是这个剑确实重,又长,根本不能想象顾幺儿这个小身板不能拎着它又跑又跳还能打架。   “这个不行。”江芸芸不想出丑,直接摆手拒绝,“那我是不能耍木仓了。”   蒋叔想了想,上前一步说道:“得罪了。”   他伸手捏了江芸芸的胳膊,又捏了捏大腿,最后委婉说道:“不若先骑马射箭,把体格练上去,之后选择轻巧一点的武器。”   江芸芸皱眉,随后凑过去,小声说道:“我见那个许家的三公子用的是铁锤,你说,我有机会吗?”   蒋叔欲言又止,随后小心翼翼说道:“其实学会骑马之后,至少以后真有事情,跑的也快,放冷箭也是很厉害的。”   顾幺儿和黎循传在一侧笑得前仰后合。   “可这个一点也不酷。”江芸芸抱怨着,“落荒而逃,也太丢脸了。”   “你便学剑。”蒋叔说道,“普通长剑悬挂腰间,也是很风采的。”   “你不是喜欢李白吗?”黎循传看热闹不嫌事大,讥笑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多威风啊。”   江芸芸闻言,只好勉为其难:“那就学剑吧。”   练武的基调定了下来,江芸芸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跑步,扎马步,跟着蒋叔开始哼哧哼哧打拳,黎循传也跟在后面学几招,只有顾幺儿好似突然活跃起来了,开始充当小老师,在两人身边上蹿下跳。   九月底的最后一天,五典书肆也重新开业,林徽听了江芸芸的意见,弄了个‘开业大酬宾’,买书,喝茶一律打折,开业第一天生意极好。   祝枝山痛哭流涕从客栈搬出来,火速住进了书肆后院:“太贵了,扬州的客栈也太贵了,钱包都掏空了。”   江芸芸和黎循传各自写了字画送过来,高调的林徽立马挂在正中的位置,并且大肆宣扬。   “别,你这样我老师会以为我没在认真读书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林徽嘲笑道:“可你整日也不在读书啊,你整日不是在练武,就是下乡,听说还碰到王知府好几次,次次见了你掉车就走。”   江芸芸小脸板着,冷哼一声。   “对了,你娘的首饰和大夫人的嫁妆都拿回来了吗?”祝枝山好奇问道。   江芸芸和顾幺儿立马凑上来,一脸好奇。   “送了一半来,每家把田地都抵押了,还另补了五百两。”林徽和气说道。   顾幺儿歪头:“这么听话了?要田给田,要钱给钱。”   “还行。”林徽微微一笑,淡笑不语。   “这事还要多亏芸哥儿呢。”他转移话题笑说着,“你今后若是有吩咐,我一定竭尽全力。”   江芸芸连连摆手:“可不兴说,我一直在家乖乖读书呢。”   顾幺儿大声嘲笑着。   “黎公不是傻子,我跟你说,你一定会完蛋的。”   江芸芸顺手把一个糕点塞进他嘴里,理直气壮说道:“清清白白江小芸,一点也不心虚。”   一时间,暖和的屋内充满欢快的笑声。   寒风淅沥,万树无色。   江芸芸一日早上起床发现窗边被霜冻住了,这才惊觉冬日不知不觉来了,哆哆嗦嗦去柜子里翻冬日的衣服。   她换上衣服,吃了早饭,准备溜溜达达去黎家练武,突然听到乐山匆匆跑来的脚步声。   “黎家来信,说黎公的船中午就到了。”乐山笑说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黎淳在等待下船的时候, 一眼就看到码头上站着的几个小人,相互张望着,攒在一起好似一只只小猫儿,在初冬寒意下相互挤着。   虽说码头上到处都是人, 这几人个子不高, 可偏偏穿着靑竹色的衣袍齐齐出现时, 还是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   “都说不要他们来接了, 怎么还是来了?”金旻也跟着看到了他们,无奈说道, “这么冷的天, 别吹风寒了。”   “你养孩子还是养得这么精细。”她身旁站着一人,那人穿着深紫色衣袍,边缘缀着一圈灰色绒毛的秋天衣物, 头发只用桃木簪子简单挽起, 头发浓密, 只在鬓间有几缕白发, 眉毛也整齐一簇, 面色红润, 瞧着格外精神。   “我若是有你这般厉害的医术,我自然也是放养的。”金旻笑说道, “可偏小孩金贵,有时候吹一吹风都能病了,我哪里敢让他们太过随心。”   说话的人正是原先黎淳等人留在南京的原因之一。   谈家那位老夫人茹回春。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茹回春无奈说道, “冬日寒气重,你穿得可真不多。”   “老张, 快给夫人拿个披风来。”黎淳回过神来, 皱眉说道, “江风特别冷,最容易冻着了。”   众人说话间,船只终于靠岸了,行人纷纷下船,没一会儿,码头的声音就骤然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是说话声。   江芸芸的视线在人流中巡视,随后就看到甲板上小心翼翼下船的老师。   “老师!”她跳着招手,逆着人流往前走。   “小心啊!”身后的黎风着急说道,“都是人呢。”   乐山也跟着挤了上去:“黎公在后面呢,不着急的。”   江芸芸站在边上,一脸期待地看着老师走过来,殷勤极了。   “如此毛毛躁躁做什么?”黎淳和她的视线对上后,伸手去牵她的手。   江芸芸伸手去扶他,笑眯眯说道:“我许久没见老师了,很想老师啊。”   黎淳一顿,抿了抿唇角:“少些花言巧语,怎么突然如此黏糊。”   江芸芸只是笑眯了眼,热情地把人扶下来。   黎循传也终于挤了进来,见江芸芸围着祖父,便去扶祖母:“祖母身子如何?怎回来得如此迟啊,我担心好几天了。”   “好得很呢。”金旻拍着黎循传的手背,睨了江芸芸一眼,“你看还是某些人聪明,一来就去扶那年纪大的。”   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笑眯眯说道:“我也很想师娘的,就是看师娘和那位夫人一起结伴走,不敢上前打扰。”   “好利的嘴啊。”茹回春笑着点了点江芸芸,“还拿我做筏子。”   “是瞧着老夫人精神抖擞,实在是不敢冒昧打扰。”江芸芸又嘴甜说道。   “好甜的嘴啊。”茹回春摇头,“怪不得你在南京没呆几日就心心念念要回来。”   江芸芸凑过来,担心问道:“师娘的病好了没?”   “没什么问题,好得很,要你一个小孩担心什么。”金旻笑说道,“你且走路看前面,不要摔了。”   “好好走路。”黎淳也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乖乖走路。   “这半月在扬州可认真在读书?”黎淳问。   江芸芸用力点头:“每天都有读书呢,超级认真。”   黎淳眉心一动:“当真?”   “真的啊。”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就去去五典书肆逛了逛,又去乡下走了走。”   “去读书的地方自然不碍事,书看多了,多走走也好,免得伤了眼睛。”黎淳说。   “哦,顾将军让他的副将来教我骑马射箭。”江芸芸又说。   “君子六艺,也该会一些。”黎淳点头,表示赞许。   “我还去许家看望了一下我那个大姐姐。”江芸芸又故作镇定说道。   “你们既是手足同胞,去看看也不碍事。”黎淳并不觉得不好,反而夸道,“兄弟姐妹之间若是没有大矛盾,能和平共处也是好事。”   江芸芸连连点头。   “没了?”黎淳见她不说话了,镇定说道,“可要老实交代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了哦,一直在读书,做了很多卷子呢。”   黎淳睨了她一眼,含蓄点头:“过几日检查你功课。”   江芸芸镇定自若:“保证写的极好。”   黎淳自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冷哼。   黎循传在一边听着,眉心时不时耸动一下,心中起起伏伏,随后又格外佩服。   ——好像交代了,又好像没交代。   ——交代了一点,又是掐头去尾的一点。   等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回了黎家,自然又是好一通热闹,江芸芸呆了一会儿就准备起身离开。   “等会,芸哥儿等会,不急着走。”张叔匆匆走来交代着,“老夫人交代了,让芸哥儿过几日再来,等人都安顿好了,让淡老夫人给您把把脉。”   江芸芸惊讶地啊了一声,疑惑说道:“我好得很啊,把什么脉。”   “芸哥儿读书这么辛苦,每日读书这么久,可不能熬坏了身子,年前还要赶路呢,身子不好可是很容易病的。”张叔说,“还有传哥儿都要一起看看呢,只是检查检查,有备无患嘛。”   江芸芸懵懵懂懂点头:“好吧,那我过几日再来。”   今日顾仕隆和蒋叔一起出门了,黎家又乱得很,江芸芸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了一下,听了一会儿坊间的八卦,不外乎王知府又去乡下慰问入冬的百姓了,要不就是卫所那边突然开始操练了,担心是不是匪患来了,还有就是富豪乡绅家中的八卦,其中江家也被提了好几嘴。   ——江家那个大公子没考上,还病了好久,现在还没回来呢。   ——江家的二公子考上解元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啊,跟个大姑娘一样躲着。   ——江家老爷连着三天上门拜访许家,都吃了闭门羹,许家父子都不在呢,他一个商人整日往总兵府跑有什么意思。   ——哎哎,听说了没之前总兵府好像有人闹事呢,都打起来了,谁和谁打起来?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家那个大姑娘真是倒霉,听说病了,我猜是江家和许家出问题了,这是不好做人了。   江湛病了。   江芸芸托着下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只当众人说得全是八卦,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在她喝完这盏茶,准备去林徽那边晃荡一圈,买几本书时,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顾兄。”江芸芸看到站在人群中发呆的人,站起来,伸手打招呼。   那站在角落里的人回过神来,扭头去看,随后快步走了过来:“江解元。”   “喊我名字就行。”江芸芸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听说顾兄没去考试,怎么人瘦了这么多?是不舒服吗?”   顾桐仁苦笑着:“也是不巧,考前病了一场,直到前几日才转好。”   江芸芸自然又是安慰了一番。   “还未恭喜你呢。” 顾桐仁笑说转移话题。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乡试也是第一步,还没有到恭喜的地步呢。”   顾桐仁羡慕说道:“还是芸哥儿你心态好,不骄不躁。”   “你怎么在这里?我之前订的报纸里他们说换人了,我还担心了好久。”江芸芸说道。   “不在那边工作了,如今在这里做了账房先生。” 顾桐仁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派人与你说过此事的。”   “是说过,但当时是说你病了,我还以为过几日会换回来呢。”江芸芸解释着。   “每日抄写,消息里的人好似各个都是英杰人豪,唯有我一无是处,当时又病得厉害,就想着还是换个生计吧,免得坏了心境。” 顾桐仁无奈说道。   江芸芸自然是大夸特夸一番:“你能如此自审,将来自有出路的,何必自谦。”   “都说芸哥儿性格好,说话甜,真是所言不虚。” 顾桐仁笑说着。   “哎,你怎么知道订报纸的人里有我啊。”江芸芸回过神来,不解问道。   顾桐仁眨了眨眼,随后笑说着:“送去江家,订报的人是年纪小的读书人,我一猜就是你。”   “你这个眼力见,以后当个御史或者去了刑部,那都是人尽其才。”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夸道。   顾桐仁只是抿唇,羞涩地笑了笑。   “借你这个小解元的光。”   “哪里哪里,我要回家了,你定好养好身子,下次乡试一举夺魁。”江芸芸掏出五枚铜板直接递给他。   “那就慢走,不送了。” 顾桐仁也跟着起身说道。   两人刚一起身,门口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笑声,还有粗鄙不堪的胡言秽语。   是一群操练回来的卫兵正打算在这里吃饭。   没多久,那群士兵内出现一个熟悉的铁塔。   江芸芸头疼。   倒霉了不是,和许敬碰上了。   原本来高声谈笑的客人们顿时静若寒蝉,不少人都纷纷结账走人,一刻也不肯停留,这些兵流里流气的,还是不要接触为好。   顾桐仁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也快走吧,这些人到时候喝酒划拳,乱得很。”   “好酒好菜都给我拿上来。”有卫兵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   掌柜立马从后面走出来,笑着招呼道:“几位爷快里面请,这就准备烧菜热酒。”   那群人乌拉拉的涌进来,没一会儿就把大堂最显眼的几个位置占住了,放眼望去,大堂内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吃饭的人。   江芸芸站起来的身影就显得格外显眼。   许敬自然一眼就看到他,顿时眼冒火光,握着腰间配刀的手咯咯直响。   “这人好像对你有些意见,你们认识?” 顾桐仁惊讶问道。   “不太认识。”江芸芸叹气,“但有大仇。”   顾桐仁一脸惊担忧:“那怎么办?”   “不慌,让你看看我的本事。”江芸芸笑眯眯地推开顾桐仁,朝着许敬走过去,“这不是许公子吗?”   “江芸。”许敬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小矮子,目光在酒楼里打转了几下,“你身边那个跟屁虫呢?”   “他家中来人了,正在街上买东西呢。”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   许敬已经知道顾仕隆到底是谁了,警觉问道:“他家谁来了。”   “这我也不知能不能说,你若是想知道,明日我领他去你家拜访。”江芸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许敬可是见过她冷下脸的样子,自然也知道她面白心黑的性格,闻言撇嘴一笑:“他若是想来,自然会自己来,要你出什么面。”   “也是。”江芸芸背着手,老神在在说道,“将军之间的事情,我一个小小读书人就不掺和了。”   许敬觉得自己被讽刺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我就去找他们会合了。”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   许敬见了这人就烦,觉得脖子疼,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说话间,掌柜的端着酒水先上来了。   顾桐仁悄悄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后面呆着。   自来当兵就没有好相处的,一股子匪气,他一向是能避则避。   “老大,这人谁啊?”有小头目接着掌柜上酒时,凑上来问道。   许敬坐在椅子上,突然看到那碟还没收走的茶盏,眯了眯眼:“等会。”   江芸芸即将跨出门的脚一顿,随后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的打算走了。   “把人拦住!”许敬立马高声说道。   士兵们立马冲上来,堵住大门。   江芸芸含恨停下脚步。   “你一个人来喝茶?”许敬眯眼,“没有和那个小孩在一起。”   江芸芸转过身,笑眯眯说道:“一人喝茶又不犯法。”   许敬打量着,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日既然碰到了,那也算冰释前嫌,不若一起喝酒?”   江芸芸摆手:“我还小,我不喝。”   “一个人就怕了是不是,没用的孬种。”许敬冷笑一声。   “我老大叫你喝酒,是给你面子。”小头目不悦说道,上手准备拉扯他,“不要给脸不要脸。”   “军爷别生气。” 顾桐仁眼皮子一跳,连忙上前说道,“他年纪小还不会喝酒,若是发起酒疯来,那就扫兴了。”   “我就要他发酒疯。”许敬目光扫过众人,见江芸芸独自一人,抱臂冷笑,“反正那个小孩也不在你身边,那些狐朋狗友也都不在,今日看你怎么逃,你要是丢脸了,我才高兴。”   江芸芸也不慌,长长哦了一声,笑脸盈盈说道:“我不喝酒可是为你好。”   “为我好?”许敬眉心紧皱,“你少花言巧语。”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是真为你好!”   “来人啊,给我灌酒。”许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大手一挥说道,“这一坛都给我灌进去。”   顾桐仁神色大变。   这一坛酒灌进去,别说小孩,就是大人都会出问题的。   “这可使不得。”掌柜也有些着急了,“这小公子瞧着也不大,可不能在我店里出事。”   “就是啊,我老师今日刚回来,可不能因为我的事情奔波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你老师?”许敬冷笑一声,“吓唬别人有用,吓唬我可不行,我还怕他一个糟老头子不成。   江芸芸眨了眨眼:“你不怕,那你爹呢,你爹为啥一开始没弄死我,是突然发现成国公的女婿姓李吗?”   “什么李不李,我管他姓什么!”许敬不耐说道,“把他给我抓起来,看我今日不教训教训你。”   顾桐仁悄悄走到他身边,对着他使了个眼色。   “哼。”江芸芸冷笑一声,“那你回家问问你爹去,这么大的块头,除了个子是什么也不长。”   “你骂我!!”许敬大怒,“就现在这个情形,你也敢骂我。”   “那你扭头问问掌柜的,问他知不知道,成国公的事情。”江芸芸抱臂,镇定自若问道。   许敬下意识扭头去问。   掌柜惊呆原处。   ——我怎么会知道!问我做什么!   就在他们两人四目相对时,江芸芸突然拉着顾桐仁推开众人,在众人始料未及之下,拔腿就跑。   到底是大中午,路上人不多,两人一路畅通无阻,狂奔到小巷中,很快就把人甩开了。   “还好都是绣花枕头。”江芸芸躲在一个小角落里,拍着胸口说道。   顾桐仁已经气都喘不上来了,歇了好一会儿才虚弱问道:“你这身板也不大,跑起来倒是快。”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最近在跟人练武哦,每天都要跑半个时辰呢。”   顾桐仁肃然起敬。   他是文弱的读书人,别说跑半个时辰,就是走半个时辰都累得不行。   “这就是你信誓旦旦说的看看你的本事?” 顾桐仁终于喘允了气,嘲笑着,“跑得还挺快。”   江芸芸痛心疾首:“我是万万没想到,他太蠢了,无药可救的蠢,我的暗示他是一点也没听懂。”   “对付这样的人,若是能以拳头服人,还不如直接上拳头,偏我一个文文弱弱读书人,那就知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她最后信誓旦旦说道,“可别嫌丢脸,对于蠢货硬碰硬是不划算的。”   顾桐仁满脸笑意,连连点头:“你说得对,不过这是谁?你怎么会得罪当兵的。”   江芸芸随意说道:“这就是许昌的小儿子许敬,就是我那个大姐姐的夫君。”   顾桐仁脸上笑意缓缓敛下。   —— ——   江芸芸也没心情溜达了,打算去五典书肆看看最近有没有新的选本。   每年乡试结束,各大书肆就会高价请人答题,再请人对一些文章进行点评,还会再出几道类似的题目出现,就这样的考试方式,可不是科举都最后越来越卷了。   这些东西官府其实是禁止的,大家都是私下买卖传阅的,五典书肆都是打着同好交流的旗子才能买到一两本‘同好’们的文集。   不过有一样东西,那是可以大肆传播的,也就是解元的文章。   一般各地的解元的文集都会汇编成册,但大明疆域不小,路途也不是很方便,那解元文集大概要等年后才能拿到手,但他们自己府的解元文章那还不是一日快船就能拿到。   所以江芸芸一踏进书肆大门,就看正中的墙上挂着一篇文章,那文章的字被放大无数倍,底下坐着一群人,有人再奋笔疾书的抄写,还有人津津有味的分析。   她踏进门槛的脚步一怔,随后果然拐了弯。   ——真是尴尬啊。   林徽远远就瞧见他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过来的样子,站在柜台后面好整以暇等着看笑话,果不其然,瞧见她一脸晦气准备打道回府的样子,立刻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果不其然,下意识扭头去看他,那双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我这小小门槛,是留不住江解……”   “咳咳!”江芸芸那只迟迟没落地的脚,立马又转了一个弯,朝着他走过去,随后用力咳嗽一声,一脸警告。   “去后院吗?”林徽也不逗他了,笑问道。   江芸芸就跟着他鬼鬼祟祟去了后院。   “好端端把我的文章挂起来做什么,自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挂这么高,平白给我拉仇恨。”她一坐下就抱怨着。   林徽无奈说道:“可真怪不得我,我原先也打算低调一点的,可每个人都在问这届解元的文章,我觉得私下传阅才会出问题,不如正大光明挂起来,咱们那也叫一个坦坦荡荡。”   江芸芸叹气:“这就是解元的烦恼嘛。”   “是啊,江解元许久没来看我了。”背后传来祝枝山的哀怨声,“我手边可堆了一堆的画。”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事情实在太多了,没来得及。”   “你和黎公老师交代了吗?”林徽好奇问道。   江芸芸镇定自若点头:“交代了啊。”   “如何交代的?”祝枝山不信。   江芸芸和两人对视一眼,随后果断转移话题:“不若先去看画吧,让我看看你们都画了什么?”   祝枝山和林徽齐齐冷笑一声。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起身走了。   祝枝山的画如何不好评价,但这个字确实是一绝。   江芸芸对着他自然又是一顿狂轰滥炸的赞美,只把祝枝山夸得脸颊微红,连连摆手。   “你这个苏州考行游记倒是写的有趣,只是我瞧着和你有关的内容倒不多,都是这一月的见闻。”林徽拿起其中一本文集翻看几页后,笑说道。   “写得真是生动有趣,连唐伯虎这个促狭鬼也跟着可爱了几分,还每天风雨无阻出门给芸哥儿收集考生文章,嗯,这里写的对,唐伯虎整日要和芸哥儿黏在一起,真是烦人,幺儿还能说一个年纪小,喜欢缠着芸哥儿,唐伯虎这是什么事啊。”   “原来你眼中的衡父如此乖巧听话。”   “元敬那一身肌肉我也是格外羡慕的,你竟让他跟着芸哥儿以后去哈密,真是笑死。”   江芸芸挑挑拣拣桌子上的画,每个人都画了十来副,垒起来还真高。   “这张楠枝好看,文文弱弱的小书生还真是秀色可餐。”   “这张幺儿画的也太可爱了,这长剑比他人还高,小脸太圆嘟嘟了。”   “怎么这么多张我捧着花的样子,全方位无死角,也太丢脸……”   “这几张我可喜欢了。”祝枝山眼疾手快把那几张画捞回来,“你且少打主意。”   江芸芸警觉:“你们要做什么?”   祝枝山无情说道:“那是我们的事情,你且别管。”   江芸芸大为吃惊,愤愤说道:“画了我,竟然说和我无关。”   “咳咳,现在无关,你若是没有喜欢的,那我就都抱走了。”祝枝山咳嗽一声,生硬转移话题。   江芸芸臭着脸:“我都喜欢,那我都拿走。”   “那你还是别喜欢了。”祝枝山诚恳建议着,“你可别小看唐伯虎,一事不成又生一事,这事他想做了,若是做不出,半夜爬你窗户,他也是做得出来的。”   江芸芸沉默。   别说,还真别说,这些奇怪离谱的事也就唐伯虎做最合理。   “不说画不画了,这文集真有趣,若是有需要,可以找我给你印刷,我算你便宜一些。”林徽挤眉弄眼说道。   祝枝山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长长哦了一声,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江芸芸:等会,我是被排挤了吗?   —— ——   江芸芸捧着一叠书回家没多久,江渝就偷偷摸摸跑过来说道:“江漾被关起来了?”   江芸芸吃惊:“为什么被关起来?”   “我也不知道,说是他哥哥病了,要她去祠堂给人祈福呢。”江渝爬上椅子,叹气说道,“祠堂又黑又高,里面阴森森的,我一点也不喜欢那里。”   江芸芸眉心微动:“大夫人他们还没回来?”   “没有吧,不知道。”江渝晃着小腿,去够桌子上的糕点,“江苍病了,干嘛要江漾去啊,那些祖宗不能自己显灵吗?”   江芸芸没说话:“最近在府里少走动,有人心情不好,你可别栽倒他手里。”   江渝歪了歪脑袋,想了想:“你说爹?”   “爹心情确实不好,听说书房那边每天都换人。”江渝又说道,“我都是远远避开他的,我才不要去挨骂呢。”   “他性格阴晴不定,唯利是图,你要离他远一点。”江芸芸慎重警告着。   江渝吃着糕点,腮帮子鼓鼓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没。   江芸芸嗯了一声:“书都读了吗?字练好了吗?”   “都好了。”江渝得意说道,顺便踩了另外一个难得不在哥哥身边的人,“我可比顾幺儿聪明多了。”   “真厉害。”江芸芸捏了捏她的小脸夸道,“那你快去玩吧。”   江渝大声嗯了一声,又摸了两块糕点,说要给小春一块,然后就哒哒跑了。   “江漾年纪这么小,又是大夫人的孩子,他怎么也让人罚跪啊。”一侧的周笙见人走远了,忍不住说道,“怎会如此,以前他可是碰也不敢碰一下的。”   江芸芸随意翻着手中的书。   自然是因为江苍没考乡试,江如琅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江苍到底是筹码,不能胡乱动。   曹蓁是他夫人,又是个性格凶悍的曹家大小姐,自然也不敢动。   江蕴人也不在扬州。   就一个江漾,人小又没什么用,性子也软,可不是拎着她使劲拿捏。   可怜江漾小小年纪就要夹在父母中间左右为难。   “娘,你有想过走出这个小院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周笙一怔,犹豫问道:“我是妾室,如何能出内宅。”   江芸芸索性把书合上:“没有其他办法吗?江如琅这个性格,等我去了京城,又或者去游学,万一脑子一抽做出不好的事情怎么办?”   周笙想了想:“应该不会吧,他好端端为难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指了指自己:“因为我会非常不听话。”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那也无非是关禁闭,跪祠堂,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江芸芸瞪大眼睛:“这些可是老大的事了。”   周笙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只是低下头继续缝着衣服:“你少管我们,自己安心读书吧。”   之前那套衣服太金贵了,沾了水就坏了,她和陈墨荷打算各自给两人改个小衣,再做个荷包香囊什么的。   江芸芸托着下巴,看着她。   既然周笙出不了门,那至少也要在江如琅发神经前掂量一下。   但怎么样的掂量才让能让他冷静下来呢。   她换了只手托下巴,打算明日去找朋友们集思广益。   ——发神经这事,不得不提前准备一下。   “对了,这几日天气冷了,你可要多穿点,别着凉了。”周笙叮嘱着,“乐山说你不带卧兔,每次都偷偷藏起来。”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太热了,现在还不冷,以后再带。”   ——周笙给她做的卧兔也太可爱了点,带上去一点也不严肃。   “若是病了,看大夫可就要吃药了。”周笙吓唬道,“而且连京城都去不了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没事,师娘那边有一个神医,说过几日会给我把脉调理身体,问题不大。”   周笙缝衣服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怔住了,摸了摸脸,不解问道:“看我做什么?”   “你说,神医把脉能看出……”周笙沉默着,随后缓缓开口,神色犹豫,“男女吗?”   —— ——   自来就听说中医是两极分化格外严重的学科,厉害的人好似能肉白骨活人命一样,若是不厉害的,那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把脉医生。   江芸芸自小身体就好,别说中医了,医院也没去过几次,所以周笙的问题自然是难倒她了。   神医,到底是多神,才能叫神医。   江芸芸站在黎家大门前,一脸沉思。   “我去敲门。”特意去请她的黎家小仆热情说道。   “等,等会。”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抓住。   “是有什么事情?”乐山不解问道。   江芸芸脸色凝重,打量着乐山:“来,我给你把把脉。”   乐山啊了一身,但还是听话地伸出手来。   江芸芸严肃地搭上手。   脉搏还挺有力的,跳得好快,江芸芸睨了乐山一眼,这才发现乐山脸都红了,这才讪讪收回手。   倒也没看出其它问题。   她又伸手搭在自己手腕上,也很有力,除了速度没这么快,但也好像没别的差别。   中医把脉看什么来着,老师怎么没说啊!   “怎么了?”乐山见她神色阴晴不定,靠过来,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芸芸背着小手,叹气。   不舒服,太不舒服了。   神医,到底有多神!   若是华佗再世,那她现在就要收拾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了。   “芸哥儿是害怕看大夫?”乐山好似察觉到了,忍笑说道,“不碍事的,只是把把脉而已。”   江芸芸叹得更大声了。   “没什么好怕的,芸哥儿面色红润,肯定是不需要喝药的。”乐山见她脸色越发沉重,继续安慰道。   江芸芸还是看着他摇头。   那一口气久久悬着,实在是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还是进去吧。”一阵风吹过,身后黎家仆人被冻得哆哆嗦嗦说道。   江芸芸还是磨磨唧唧,不肯上前。   倒是屋内黎风听到外面的动静,一开门,就看到芸哥儿站在台阶下,小脸板着,别提有多严肃了。   “这么冷的天站在门口做什么?”他开了门,不解问道,“快进来吧,就等您了。”   江芸芸被人拽着,反抗不得,不得不踏了进去。   一入内,她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起来,连着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幸好冬日的衣服厚,大家也只当是冷的。   屋内,金旻和茹回春坐在上首,黎循传坐在一侧,见江芸芸来了,便都看了过来。   “平日不是来得很积极吗?这几日怎么就不来了,请了好几次都说有事,还要我找人上门请你。”金旻见了人就抱怨着。   江芸芸勉强挤出笑来。   茹回春见他如此,只当是之前碰到讳疾忌医的病人,笑说道:“可别是一个怕大夫的人。”   金旻见她确实兴致不高,也不是平日里开开心心的样子,惊讶问道:“你这个胆子,还怕看大夫?怪不得磨磨唧唧不肯来。”   江芸芸见了大夫,口干舌燥,心里已经闪过一千个等会怎么跑的理由,但面上还是心事重重坐在椅子上。   “你别怕,就是把把脉,我都看好了。”黎循传见状,安慰着,“有病才吃药的,我看你整日活蹦乱跳的,铁定身体很健康。”   “我瞧着面色也好。” 茹回春打量了一下江芸芸的面色,笑说道,“之前匆匆一看还没仔细看,今日一瞧才发现,好生漂亮的小公子啊,长得可真斯文秀气,只是瞧着瘦弱了些,听说你已经十一了。”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下,怯怯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太瘦弱了,怎么也吃不胖,你别看这么小,饭量其实很好的,比楠枝还能吃,可你看他跟着女孩子似的,连着手骨都纤纤细细的,个子是拔高了许多,就是一点肉也不长。”金旻为难说道,“这考试做官若是没有好身体,这可是万万不能的。”   茹回春下意识去看江芸芸的手腕。   只是冬日穿得厚,袖子盖住了手腕,一时也看不出到底能纤细到何种地步。   江芸芸下意识把自己的手缩了进去,整个人坐立不安。   茹回春的目光便看向江芸芸的手指,仔细打量着:“很漂亮的一双手,拿出去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骨骼修长,皮肉精致,还有不少茧子,读书确实很认真。”   “他每次都是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子时过后才肯睡下的。”黎循传解释道。   茹回春扬了扬眉,无奈说:“那读书时间太久了,你还在长身子,读书一向又很耗心血,怪不得长不高,也长不胖,若是时间久了,以后个子就矮了。”   “我就是这样担心的,若是太矮,可不好看,以后相看,女方一看这身高可不就是犹豫了。”金旻压低声音说道。   “别担心,你这个小孙子不会矮的,骨头还不错,身体也健康,气血都很足。” 茹回春笑说着,“至于这个小徒弟嘛。”   “来,我给你把把脉。”   茹回春招手,笑得和气:“别怕,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若是这的哪里不舒服,你这般年轻,也是能好好治疗的。”   江芸芸咽了咽口水,不肯上去。   “那个,我,我问一下?”她哆哆嗦嗦问道,“把脉是什么都把得出来吗?”   “自然可以。”金旻嗔怒,“你在怀疑谈老夫人的医术。”   江芸芸不死心问道:“不不不,只是,只是我听说若是女子怀孕,甚至还能把出胎儿是男是女?”   茹回春不解问道:“这事哪里听来的?”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路上,总有人说这些,我就是好奇。”   “那你听到的人,都说是把脉把准的?” 茹回春笑问道。   “好像都说很准。”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所以真的可以?”   “若是你说,能把出肚子里有几个,那定是把得准的。” 茹回春笑说道,“但若是一下就辩出男女,那可是很需要水平的。”   “什么水平啊?”江芸芸坚持不懈问道。   “运气好不好的水平。” 茹回春笑说道,“大部分与其说通过单纯的把脉来确定胎儿是男是女,不如说在结合各种信息,加上多年来的经验才能确定七·八十,若是说我这脉是百分百全对,那定然是不对的。”   “那些平日里什么都看的大夫与你说什么保证是男的话,那十有八九就是骗你的钱。”茹回春打趣道,“孩子不是男就是女,总有一半的机会呢。”   江芸芸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听上去,也不是这么神乎其神。   “不过……”茹回春话锋一转,微微一笑,“我专治妇人疾病多年,对妇人脉搏颇有经验,你可是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可别不信,是男是女,我分析得还是颇为准确的。”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坏了,这人是妇科神医啊。   “好了,你又不会生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让人听到了也是要笑话的。”金旻说道。   “茹老夫人不仅对妇人病症很是擅长,便是寻常人家的调理身体也是很拿手的,要知道女子生病大都不会找男大夫,这几年应天府虽说出了不少女大夫,可就她最有名,大家想请她看,都看不着呢,这样丰富的经验你可别不知足。”   江芸芸吓的小脸都白了。   这大夫是越听越厉害的样子。   不会真的是什么神医吧。   若是被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师是不是会生气啊?   那她以后怎么办?   这事到底要怎么收场。   她不想一辈子守在后院里。   江芸芸越想脸越白,整个人都开始恍惚起来了。   “怎么如此害怕?”茹回春见她如此,神色不解,“难道真的哪里不舒服。”   她是个爽利人,直接站起来,朝着她走去。   江芸芸脑子空白一片,再也没了章法,下意识拔腿就想跑。   金旻眼疾手快,大声说道:“把人给我按住,给你看个病怎么怕成这样啊,平日里的胆子呢,看个病而已,又不会吃了你,好芸哥儿,讳疾忌医要不得的。”   江芸芸吓得耳朵都缩了缩,被人拦着,只好眼睁睁看着茹回春慢慢靠近她,然后伸手拿起她的手。   “手骨果然纤细。”茹回春捏了捏她的手腕,笑说着,“别怕,若是真不舒服,我定是能救你的。”   随后那双年迈温热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   江芸芸的那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脉搏虽然有力, 却纤弱柔和了些……”茹回春眉心微微皱起,随后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脸。   江芸芸整个人僵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瞳仁清亮, 睫毛浓密, 头发也不错, 乌黑秀丽, 瞧着血气还是很不错的,怎么会弱了些。”茹回春百思不得其解。   江芸芸眨了眨眼, 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但嘴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淡老夫人捏着不是她的脉搏,而是她的命门,只要轻轻按下, 就能把她直接送走。   那颗心跳跳得太快了, 现在开始有些疼。   “怎如此害怕, 心跳的这么快。”茹回春失笑, 拍了拍她的胳膊, “别吓晕过去了。”   江芸芸闻言, 呼吸缓缓慢了下来。   “你以前受过什么伤吗?”茹回春淡淡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他以前掉水里过, 在还很冷的初春时候。”黎循传走过来说道,“就辛亥年二月,掉湖水里, 好久才被人救上来的。”   茹回春惊讶:“好久?是多久?”   “听说当时都闭气过去了。”黎循传又说,一脸担忧, “真的是那个时候落下病根了吗?”   江芸芸的脑子终于回过神来, 她像是抓住一刻救命稻草, 连连说道:“对对,我当时昏迷了好几天的。”   “这么冷的天掉水里,还昏迷了好几天,能活下来也是你福大命大了。”茹回春叹气,“怪不得脉搏纤弱了点,但我瞧你面色还是不错的。”   “怎么?真的有问题。”金旻也跟着大惊,“是底子弄坏了吗?”   “之后可有好好调理过?”茹回春收回手,“舌头吐出来看看。”   江芸芸小声说道:“病好了就开始读书了。”   “哎,父母怎这般不上心。”茹回春不悦说道,“你这就是在危地上搭台子,瞧着好,若是一个不慎,可就要小心了。”   “你读书还这般不要命,一旦血气空了,你这台子就塌了。”   茹回春伸手摸了摸她的骨头:“这骨头也不是粗狂,想来你爹娘身形都不算强壮。”   “她娘又高又瘦,他爹虽然现在胖了,但听说以前也是白面书生呢。”黎循传解释着。   “听说你想要身形魁梧一些,那怕是不行了。”茹回春回了自己的位置,“但是好好调理一下,至少能让你胖一些。”   “这么严重!”黎循传脸色都变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金旻也紧张起来。   “不碍事。”茹回春提笔写单子,“听说你现在在跟着人习武?”   江芸芸点头:“想要学一下骑马射箭。”   “这个好。”茹回春满意点头,“就是要动起来才能健康,读书人最怕就是死读书,整日坐在桌子前,书不一定读的出来,但身子肯定是熬坏的,不过骑马要小心一些,可别摔了。”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那颗心终于恢复正常了,脑子也跟着转动起来了。   她好像!?过关了!   把不出来!   原来把不出来啊!   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展开,只觉得今日的天是真得好,屋子也都明媚起来了。   “你,应该还没遗精吧?”茹回春仔细斟酌着方子,随口问道。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脸上的笑顿时僵硬,脸上莫名火辣辣,好一会儿才连忙摇头。   “你看看,喉结都没有,声音都没变呢。”金旻连忙说道。   茹回春打量了她一下,眉心微微一动。   江芸芸立刻又紧张起来了,不错眼地盯着她看。   “算了,你下去吧。”茹回春见她如此紧张,无奈说道,“怕什么,我那孙女五六岁跟着我一起看病抓药,胆子都比你这个学富五车的小解元看上去要大很多。”   “对对,下去下去,眼睛瞪得更铜铃一下。”金旻也连连摆手,“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是怕看病啊。”   黎循传想了想也说道:“那我们去外面玩吧。”   他带着江芸芸出门:“昨夜一下就降温了,今日还去找蒋叔学武嘛?”   茹回春和金旻看了两人携手离开,突然笑了起来。   “我怎么瞧着还有点青梅竹马的架势。”   “可别说,芸哥儿刚来读书的时候,楠枝可真是照顾得不行,功课写到一半都要探头出来看一眼的。”   两人齐齐对视一眼,又笑了起来。   “他这个身体问题大吗?”金旻回过神来担忧问道,又把江家的情况简单说了下,“他这么刻苦的读书也是实在没后路了。”   茹回春叹气:“你说他怎么也吃不胖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第一嘛,小时候吃的不好,底子坏了,第二嘛,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落了水,留下了病根,现在年纪小还看不出,等再大一些,以后辛苦一些,血气空了,这些毛病就都起来了。”   金旻忧心忡忡:“那你可得帮帮他,有什么药只管开才是。”   “若是等他遗精了,也算是成人了,你再让他来找我看看,现在毕竟年纪小,药也不能下重了。”茹回春写好药方递过去,想了想还是说道,“但他遗精估计要晚一些,若是真的很晚,只怕今后子嗣会困难一些,样貌也会更清秀一点,可能和天阉之人差不多。”   金旻神色微变。   “这些都是后话了,看能不能调养出来。”茹回春安慰道,“那次落水能活着已经是命大了,你也是知道的,各家宅院中这个年纪的小孩落了水,便是一向身体强壮的,能救回来的微乎其微,更别说人现在还活蹦乱跳,还考了一个解元的。”   “万事难两全。”茹回春收了笔墨,“你也别在还在面前说起来,免得他一直都想,看病嘛,一旦心塌了,人也就坏了。”   “我可不在他面前说,你看他,见了你跟猫捉老鼠一样,若是我再于他说一些有的没的,我怕他半夜都睡不着。”金旻嫌弃说道。   茹回春点头:“小辈的事自有小辈操劳,倒是你要好好养好身子,怎么也要等你的小孙子和小徒弟结婚生子才是。”   金旻笑了笑:“我都这把年纪了,过一日是一日。”   茹回春不赞同说道:“这话我可不爱听,还未到百岁,如何算是这把年纪了,你先把心态放好,这样身子才能更好,要我说女人还是少生几个孩子,太伤身体了,你这辈子又劳累,操劳这么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各个要你操心,真是人人都在心上,就没把你自己放在心上,芸哥儿要养,你也要养,其他人的事情,你让他们自己去做吧,少了我们女人还活不了了不成。”   金旻只是笑了笑:“你还是这么大胆,什么话都敢说。”   茹回春叹气:“那也只能说说了。”   “不说了,陪我下棋吧,少了你,我这下棋是一点乐趣也没有了。”金旻说,“其他人都是臭棋篓子,除了一个芸哥儿还可以,其他人都下得不忍直视,偏芸哥儿还要读书,我也不好一直拉着他下。”   “行,那我陪你好好下一下。”茹回春笑说道。   “说起来,你那个孙女如今可是在京城?”金旻问。   茹回春点头:“之前早早就说要回来了,偏今日被这家叫走,明日被那家叫走,怎么也脱不开身。”   “说到底还是女医太少了。”金旻说道,“各家夫人小姐若非是熬不住了,也不会想着去找大夫。”   “可不是,这一耽误,今年估计又要在京城过年了,幸好她伯父一家在京城,也算不是孤零零的。”茹回春叹气,“我那孙女真是聪慧的,可偏偏是女子,不然定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金旻叹气,安慰道:“至少也能给女子们看看病,少了些我们的痛苦才是。”   两位老夫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外面,江芸芸的脑子被风一吹,也飞快冷静下来了,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尴尬地揉了揉脸。   “没想到,你竟然害怕看大夫。”黎循传嘲笑着,“你是没看到你刚才脸都白了。”   江芸芸唉声叹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一脸疲惫:“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黎循传也跟着坐了下来,“大夫又不会吃了你,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后背湿了大一片,风中一吹,身上还止不住的冒出各种寒颤。   她没说话,只是托着下巴看着庭院。   这是黎家内眷的庭院,之前还是空空荡荡的,现在已经逐渐布置起来,显得典雅秀气。   院中种了两株金桂,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两侧廊檐下又摆着鲜翠欲滴的灌木,东面的角落里有一座小小的假山,下面挖着一个小池塘,里面放着几尾鱼。   从这间小圆门往外面看去,能看到一扇又一扇的小拱门,一圈又一圈,肉眼可见的花草,方寸之间的土地,直到内外院的小墙把最后视线都挡住了,外面的一切便都看不见了,可偏只这一眼就能把人看得头晕目眩。   院子简单干净,呼吸层层窒息。   “这就是女眷的的日子。”江芸芸喃喃自语。   黎循传没听清,靠过来,懵懵懂懂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   “你怎么脸上有汗啊。”黎循传不解问道,伸手给她擦汗,随后又呐呐说道,“要是真这么害怕,那以后就别看了。”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沉默说道:“你不懂。”   黎循传苦恼地皱着眉头:“你到底怎么了?”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就看看江芸芸站起来,也跟着不安站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江芸芸找了个假山的小树洞,把自己塞进去。   她个子小,人也纤细,还真是满满当当把自己填进去了,树洞里全都是木质的味道,冬日的空气又冷,闻久了只觉得鼻子又冷又疼。   偏她不在乎,小小一只蜷缩在这里,好似一只湿漉漉的小猫。   这可真是她来这里两年的时间里最惊险的一天。   她从未有过今日这么害怕的时候,一颗心好像真的要跳出胸口。   在此之前,她一直对自己女子的身份有着不太真切的感受。   因为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男的,她身边的人也都是男子,而且她读书这么厉害,大家都夸她,赞美她,久而久之,她差点把女扮男装这事给忽略了。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男人,甚至也不是彻彻底底大明的读书人。   她是一个外乡的女人,被迫套着两层皮,带久了,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直到今日,她才真的吓住了。   若是真的被揭穿女子的身份,那她该怎么办才好。   她如何对得起对她殷切期待的老师。   她如何面对只能依靠自己的周笙和江瑜。   她又该如何和心狠手辣的江如琅谈条件。   她已经回不去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倘若在这个等级森严,女性生存艰难的地方,她想要活得稍微有尊严一点,不想跟和江湛一样,作为一个物件活着,那她就不能在此刻丢掉自己的身份。   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是带一辈子这个外壳,那也是慢刀磨肉的痛苦。   这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它可以在她满心喜悦的时候落下,让她转喜为悲,也可以在她满是落魄的时候落下,让她雪上加霜。   她甚至现在脑子里也想不起来古代有哪些很厉害的女人,她们可以摆脱时代的束缚,在那本薄薄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们也曾像现在的她一样,这么痛苦,自省,畏惧,惶恐吗?   她们又是怎么做的?   是不是也曾在无人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那她现在要怎么做?   现在坦白是死路,可未来还是死路。   江芸芸神经质一样地捏着手指。   “江芸。”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低着头来来回回想着那些内容时,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   江芸芸呆了呆,随后缓缓抬起头来。   黎淳正站在树洞前,垂眸注视着她。   “老师。”她喃喃喊道。   “远远就看到你躲在这里,一有事情就躲树洞里,真是个坏毛病。”黎淳伸手,“出来吧,里面冷,别冻着了。”   江芸芸盯着那只满是皱纹的手。   “老师怎么来了?”江芸芸没动弹,反而往里面缩了缩。   “听说你看个病闹得人不安心,打算过来打你一顿。”黎淳并没有缩回手,而是在一侧的假山石头上坐下,“看个病而已,若是真的不好,那就慢慢治,总归不会弃你走了的。”   江芸芸只是怔怔盯着他的衣摆,半个身子躲在黑暗中,一声不吭。   黎淳还是没有说话,安静得和她坐在一起。   冬日瑟瑟,院中也只剩下深绿的颜色,看久了也觉得有股遍体发寒。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扬州的冬日虽还未落雪,空气中却带着驱之不去的寒意,吹的人脸都麻了。   “那我以后,以后若是有事情骗了您,你也不会弃我走吗?”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芸芸怯怯问道。   黎淳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池子里缓缓流动的小鱼。   “你是说你大闹林家和许家的事情?”黎淳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满腔心思瞬间被消散了一半,连忙探出半个脑袋,一脸惊讶:“老师怎么知道的?”   黎淳轻笑一声:“前几日请你不来,正好幺儿带着蒋行来拜访,随便问了几句。”   江芸芸面露苦恼之色:“就知道他靠不住。”   小屁孩肯定吓唬一下就全倒了,一点也经不起考验。   黎淳轻笑一声。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   “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打你?”黎淳看了过来,神色意味不明,淡淡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坚持说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坏事,林徽是我朋友,他孤儿寡母被欺负,我既然见到了那肯定是要帮他要个说法的。”   “江湛是我姐姐,我虽和大夫人关系一般,但和她是没有关系的,可我现在见到了她的不好,却也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可你动静闹得可不小。”黎淳提点道,“名声不显非好事,名声过盛是祸事。”   江芸芸想了想:“林家的事最后是王知府出面的,契书也是他签的。”   “许家的事本来就是他们做得不对,自然也不会声张。”   她顿了顿,暗戳戳说道:“要不是顾幺儿这个大笨蛋,老师肯定也不会知道。”   黎淳轻哼一声。   江芸芸便又轻轻巧巧缩了回去。   黎淳看着小孩被阴影笼罩的身形,小小一只,好似一只小猫儿蜷缩着,偏那双漆黑的眼珠子亮晶晶的。   “所以我不是一直没来找你吗。”黎淳低声说道,“这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你愿意伸出援手,那很好,虽然我一直希望你安心读书,可你若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那我也是不愿的。”   “你只有看向外面,才能读懂书本。”黎淳的目光和黑暗中江芸芸的视线对上了。   “江芸,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也该明白我收你时,自然也看的到你身上的问题,你总是有奇奇怪怪的想法,你时常让我觉得天真,偏又时常让我觉得成熟,可我一直不曾问你,因为我觉得你幼年生活坎坷,总是有自己的办法走过来,才能走到我面前的,可我这次回扬州,是和你的哥哥江苍一同回来。”   江芸芸神色微动。   “江家的藏书阁也不过是普通的藏书阁,里面也许真的有你说的那些东西,那些只有你愿意低头去看的东西。”黎淳叹气,“所以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只要你不走错路,老师,都会原谅你的。”   江芸芸心中大震,心口好似突然被刺了一下,那轻微的,不可言述的疼却让她一瞬间红了眼睛。   她每每以为是点到为止的试探,和隐藏在胡说八道里的想法。   原来,老师都知道。   他明明都知道,却一直没有点破,甚至还会为她解惑,为她遮掩。   “有病就去治,有问题就去解决,你现在觉得是天大的难事,可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这事也没有这么难。”黎淳温和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江芸芸躲在阴影处,听着那八个字,神色从迷茫到沉思再到清醒。   是了,女扮男装这事它确实是一个隐患,但那也只是一个隐患而已。   它还没发现,那就是未来的事。   未来的江芸芸谁知道能走到那一步呢。   她若是考不上会试,那就做个教书先生,这事安全系数就高了。   若是她考上了,但是官运不好,只是做个小小县令,那天高皇帝远,这事被人针对的概率也不高。   若是她运气不好,官做的还不错,那,就是未来的事情了,谁知道未来能发生什么事情,万一她以后是首辅了呢,哼,大家拿捏她还要犹豫一下呢。   要知道唐太宗肯定没想到自己收入后宫的一个美人,最后也能和他坐在同一张龙椅上。   江芸芸心中一口气顿时舒了出来。   “想通了?那出来吧。”黎淳见状,伸手,“小心病了,到时候可就去不了京城了。”   江芸芸开开心心搭上他的手,咕噜噜爬出来。   黎淳见她连着衣服都脏兮兮了,头发上还插了一根树枝,无奈说道:“去换个衣服,别病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没事,我现在生龙活虎,能打一套拳。”   她还真哈哈打了几下。   “给你看个病,瞧把你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女娃娃呢。”黎淳无奈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随后凑过来说道:“我不喜欢看病,我之前落水留了病根,大夫说我可能不能生孩子了。”   黎淳眉心紧皱,立刻打量着她。   “真的。”江芸芸见他好像不信的目光,连忙说道,“我之前差点就不行了。”   她也不是故意骗老师的,只是想着先打个预防针,万一以后老师要给她相亲还能慎重一些,不然再找个理由就显得太不识好歹了。   黎淳眉心紧皱,立刻不悦说道:“江老爷也不给你找大夫看看。”   江芸芸欲言又止,在想着要不要甩锅给江如琅。   黎淳却当她是有难言之隐,越发觉得江如琅也太不是东西了。   “算了,我会给你找个大夫看的。”他柔声说道,“你年纪还小,这谁说不定呢。”   江芸芸连连摆手:“这事我娘看着呢,而且我娘说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不能强求的。”   黎淳叹气:“是这个道理,但……”   “没有但是。”江芸芸捧着老师的手,认真说道,“有没有小孩都是一样的,我就是想好好读书,好好办事。”   黎淳盯着她没说话,想要看看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算了,这事你也别傻傻往外说,去和楠枝去玩吧,过几日也该上京了。”黎淳见她一脸天真,只觉得糟心,挥手把人打发走。   江芸芸此刻了却心思,开开心心地跑了。   黎淳看她又恢复了往常无忧无虑的样子,这才收回视线。   “你等我?”江芸芸来到黎循传面前,笑眯眯问道,“我以为你回去了,走,我们去五典书肆玩。”   “你有事情都不和我说。”黎循传远远就看到祖父和她说话时的动静,突然抱臂,不高兴说道,“我和你是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突然凑过来。   她凑得格外近,甚至能看清黎循传脸上的绒毛。   黎循传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警觉:“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江芸芸哼哼唧唧,笑眯眯说道:“让我仔细看看我的天下第一好长什么样子。”   黎循传恼羞成怒,转身就要跑。   江芸芸背着手,溜达过去:“哎,你不是和我天下第一好嘛。你跑什么啊,跑远了,那我们不就是不是第一好了嘛。”   “你闭嘴!江芸!”黎循传大怒,“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咱们好了两年了,你还不知道啊。”   黎循传走得脚底板都要冒烟了,只觉得江芸这人实在太促狭了,刚才自己真是白担心她了,还把祖父叫来,太过分了,就应该让她一个人缩在树洞里。   冷死算了!把这张嘴给我冻住!   黎风正看着人清扫庭院,看着一前一后,一跑一追的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传哥儿和芸哥儿关系真好啊。”   —— ——   江芸芸最后还是拉着黎循传去了五典书肆,她在去京城前还有个事情要做。   ——她得给周笙找个去处,那个去处得在江如琅发癫时,稍微控制一下他。   她在这个世界认识的女性不多,林家那位精明的大夫人算一个。   “妾侍能出门的机会不多吧?”林徽犹豫说道,“但我可以帮我问一下我娘,但我家情况又和别家是有一些区别的,想来你也是能明白一点的,未必能帮到你。”   江芸芸连连点头:“行,没问题的,你不要有压力,就是帮我问问,我去京城之后还要去游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就留我娘和我妹妹在这里,实在不放心。”   林徽点头:“那我尽量多帮你打听打听,只是你家这个情况,若是你爹和大夫人真心阻拦,那肯定是没有办法的。”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那倒是你先帮我问问,若是他们拦了,我再想办法。”   “什么办法?”黎循传好奇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捏起拳头:“一人一拳。”   黎循传和她对视一眼,然后果断起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哎哎,开玩笑的。”江芸芸连忙又追出去,“怎么还不高兴了。”   “可不敢。”黎循传甩开她的手,阴阳怪气说道,“我可不是你天下第一好了。”   江芸芸惊呆在原处。   ——坏了,真生气了。   不过黎循传还是很好哄的,江芸芸去花市挑了两株兰花,然后在他读书的时候,当着他的面偷偷从窗户里塞进去。   黎循传看着被推倒自己里面的兰花,又看着大开的窗户。   一侧磨墨的终强忍不住想笑。   动作虽然大,但还是透出猥猥琐琐的感觉。   “难看死了,扔了。”黎循传对终强说道,“这买花的眼光真差。”   外面传来不高兴的哼声。   要说江芸的审美,那确实是丑了点。   终强只好为难说道:“说不定养养就好了。”   “哼。”黎循传大声哼了一声。   万万没想到,没一会儿,一枝巨大的梅花从窗户里伸进来。   那只是一支被人摘下来的枝丫,体型不算小,很难相信有人会扛着它走路的样子,偏这枝梅花还是艰难的,东倒西歪地,戳戳戳,戳到了黎循传面前。   “这花是绿色的,真是好看啊。”终强有心缓解气氛说道。   自家公子和芸哥儿闹脾气的事情,小院子里的人大都看出来了。   黎循传摸了摸盛开的梅花。   那梅花就跟着戳戳戳,连带着地下的书都皱了,差点把兰花也戳倒了。   终强忍不住笑了起来。   “芸哥儿还是进来吧。”他说道,“兰花差点掉下去了。”   窗外传来江芸芸哎呀的声音,随后一个小脑袋冒出了出来,大眼睛扑闪着。   “梅花,好看吗。”她笑眯眯问道,“我还给你买了油炸的,放在诚勇那里了,等会让他去张叔那边热一下。”   黎循传矜持说道:“我要开始读书了。”   江芸芸呆了呆,摸了摸脑袋,竟也哦了一声。   终强欲言又止。   “那你还生气吗?”江芸芸眼巴巴问道。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   江芸芸的脑袋艰难从梅花后面钻出来,大眼睛眨了又眨,真心实意在求和。   就在黎循传想着怎么开口时,突然又见江芸芸开始蹲下来,然后那株梅花又被窸窸窣窣拖走了。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那我去院子里种起来,春日梅花发芽,那就是你高中的时候啊。”江芸芸抗着梅花,哼次哼次跑了,“等会再来问你。”   黎循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窗口,突然笑了起来。   “我与这个傻子计较什么。”他碰了碰两盆丑丑的兰花,低声说道。   “和好了?”内院,金旻笑问道。   耕桑点头:“和好了,芸哥儿非要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挖坑,挖得正起劲呢,说要把这株梅花种活呢。”   “哪来这么大枝梅花?”金旻不解问道,“听说可是砍了一个大树杈,和乐山两个人抬过来的。”   耕桑委婉说道:“听说江家有一个梅园,里面有一株江老爷花重金买来的金钱绿萼,很是高雅浅淡,每年盛开都会有不少文人慕名拜访。”   金旻噗呲一声笑起来:“那我可真是沾了大便宜了,宣和艮岳绿萼梅,百花魁中此为魁,这可是梅中精品绿梅啊。”   耕桑也只是跟着笑:“只要和好了,便好了。”   “你之前跟着芸哥儿,可有察觉有什么异样?”一侧的黎淳停下笔,淡淡说道。   耕桑犹豫问道:“老爷是说怎么样的异样?”   黎淳想了想:“身体上?”   “芸哥儿一向特别独立,贴身衣服都是自己洗的,被褥也爬起来就自己叠了,我和乐山都很少能靠近屋子。”   耕桑顿了顿,随后又说道:“不过在乡试第一天,芸哥儿没来得及叠被子,我就打算帮忙叠一下。”   —— ——   他站在被褥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伸出手来,可却在碰到小包裹时,又猛地收回手,甚至警觉地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江芸和黎循传不一样。   他只是黎公的学生,不是黎家的人,若是今日这个东西是黎循传的,那他有着老爷夫人的叮嘱,对小主人是有责任的,但是黎公对他的徒弟虽几多挂念,但到底不能和家人一般。   若是他今日碰了东西,江芸知道了,便是关系再好,也都是僭越了。   而且,他还在考试,若是因为这事心神不宁,那才是最要命的。   —— ——   “我当时想着这东西既然不想给我们看,若是看了,芸哥儿便是嘴上不说,想来也是心里惴惴不安的。”耕桑解释道。   “芸哥儿在南京每日天不亮就爬起来读书,中午吃了饭就在院子里逛逛,晚上又学到子时才睡下,又或者是和祝公子他们一起交换卷子做,那几个月其实很是乖巧的,一点也不需要操心,我想着大概就是小孩子想要抱着睡觉的东西。”   金旻点头:“你做得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敏感的时候,只要不是出格的事情,那就当没看到,芸哥儿第一次出远门,虽嘴里不说,但心里难免是害怕的,说不定是塞了家里的被单什么的,晚上抱着睡也好睡得着。”   耕桑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时就当不知道这个事情,没有收拾床铺,只把书桌收拾了一下,又扫了地就离开了,没一会儿,就看到芸哥儿匆匆跑回来了,满头大汗,很紧张的样子。”   黎淳眉心一动。   “是了,枝山当时好像确实说是东西没带,所以回去了一趟。”金旻回过神来,也跟着说道,“还好你没动,不然他这场考试可就坐不住了。”   “真是分不清轻重。”黎淳轻轻冷哼一声。   耕桑笑说着:“芸哥儿是个心思重的人,让他安心考试才是最好的,您瞧,这不是考得很好嘛。”   “明年会试不考,我看他这几日每日都出门玩得满头大汗回来,你等他种好花,把人叫过来,我与他说说游学的事情,也好叫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别整日就知道玩,把心玩野了。”黎淳淡淡说道。   他说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时雍算算日子,也该回京了,这份信,你亲自送去浙江,让他帮忙带给宾之,对了叫他茶叶也别忘记了,都是师兄弟,不必如此避嫌,让人看到了反而有了闲话。”   耕桑连忙接了过来。   没一会儿,江芸芸就满头大汗走了进来,袖子衣摆下全都是泥。   “怎么不换件衣服来?”金旻不解问道,“都是汗,快拿个帕子来给芸哥儿擦擦脸。”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一直跟着蒋叔学武,还是吃了谈老夫人的药,留在这里的衣服有点短了,我想着回家让我娘再接一截袖子起来。”   “好像确实长高了一点。”金旻也跟着打了几眼,“衣摆瞧着也短了,那我给你的冬衣,怕是要改。”   江芸芸红着脸,连连摆手:“师娘还是照顾好自己要紧,我娘会给我准备的,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去买衣服,很方便的。”   金旻笑着不说话,随后对着黎淳努了努嘴:“去找你老师吧。”   江芸芸只好擦了个脸,洗了个手,去了书房。   “老师寻我?”江芸芸行礼后,乖乖问道。   黎淳点头:“你游学之事我定下了,你先去京城的国子监学上一年,你是解元,只要去报名,自然就能上,随后我还想要你去两个民间书院交流学习,相比较国子监的森严壁垒,民间书院的学习风气则更开放奇妙一些。”   江芸芸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去哪几个书院?”   “目前想叫你去的,一个是江西的白鹿洞书院,一个是长沙的岳麓书院,都是资历非常悠久的书院,老师都格外优秀,只是这些学校都不好进,我也要为你仔细考虑,此事不急,我想要仔细想想,你先等会试结束后,就先去国子监报名。”   江芸芸连连点头,行礼谢道:“让老师费心了。”   “你若是在这三年真的能让自己更进一步,那才是最好的。”黎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到时我就不在你身边了,还是那八个字,你且好自为之。”   江芸芸再次点头应下。   “第二个事情,说起来也是我疏忽了。”黎淳摸了摸胡子,“你爹可有说要给你取字了。”   江芸芸点头:“说过了。”   “那打算给你取什么?”黎淳有些遗憾问道。   他是想亲自给自己的小徒弟取字的。   江芸芸眨巴眼,老实说道:“我给拒绝了,我说我想要老师给我取。”   黎淳摸胡子的手一顿,打量着面前的小徒弟。   江芸芸一本正经的样子,瞧得他有点得意,毕竟自己徒弟拒绝了自己亲爹,说要把取字的机会留给他这个老师。   “咳咳,下次不要这么直接,伤了父子关系。”黎淳勉为其难安慰道,随后话锋一转,开心说道,“那等我选个好日子。”   “好啊。”江芸芸笑眯眯应下,“我想要又好听,又霸气,还非常有寓意的。”   黎淳一听,呵斥道:“取字是为修身,还要什么好不好听,肤浅。”   江芸芸小脸一垮。   “我会仔细筛选的。”黎淳又说道。   江芸芸这才又笑了起来。   “行了,你快出门玩吧。”黎淳挥手赶人。   等人一走,他就迫不及待起身,准备翻阅典籍。   要好听的,还要霸气的,还要有寓意的。   要求还不少!   她单名一个芸字,有些女气了,想来是江如琅随便取的,哼,真不上心,怪不得不要他取字。   他身子也不好,说不定就是这个名耽误的,那字就要好好斟酌了。   要取一个能压得的住这个名的。   他以后可是要做大事的,也不能太过高调,免得让人说小话了。   黎淳一边翻着书,一边在心里碎碎念着。   这边江芸芸可不知道老师心中起起伏伏的波澜,背着手溜溜达达出了黎家大门,刚走没几步,就碰到前来找她的五典书肆小厮。   “我家老夫人请您去家中一叙。”小厮笑说道。 第一百二十章   半个月时间, 寿芝园又恢复了第一次见时的幽静雅致。她来寿芝园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前院几个眼熟的仆人们换了不少,尤其是守门的那三个, 她现在是一个也不认识。   那个小厮带她去了内外院交接的小花园。   “夫人在沁昭榭等您。”小厮一边引路, 一边笑说着。   江芸芸目不斜视点头应下。   沁昭榭是一座水榭, 位于荷花池正中的位置, 如今是冬季,湖面上只剩下零星的荷叶, 不甚青翠的浮在水面上, 还有一根根枯黄的荷花梗脆生生立着,在风中颤颤巍巍的晃着,偶有几根上还有几个干瘪的莲蓬。   江芸芸踏上木桥, 许是有轻微的动静, 两侧原本懒懒散散趴在水里的锦鲤, 开始摇着尾巴齐刷刷穿过木桥, 好似一朵红云从水中轻轻飘了过去, 只这一瞬间, 桥面下的鲤鱼好像都动了起来,一片片红云在歪歪扭扭的桥下飘过。   秦岁东换了身浅色的衣服, 也没有佩戴多余的首饰,甚至是素面朝天。她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察觉到江芸芸踏上桥面, 也只是一开始轻轻看了一眼,随后便收回视线, 开始煮茶。   正中的小茶炉冒出袅袅茶雾, 很快就模糊了她的面容。   江芸芸站在亭外行礼问安。   “进来吧。”秦岁东笑说着, “你于我们林家有大恩,以后来这里就当来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都是王知府心善,不忍心你们林家好好的生意被小人破坏了,我当时路见不平,却是他拔刀相助的。”   秦岁东自朦胧水汽中斜了她一眼:“坐吧,今日虽说有太阳,但也不算热,怎么穿得这么少?”   江芸芸坐了下来,和气说道:“走走就热了,感觉也不是很冷。”   “果然是小少年,火气足。”秦岁东笑说着,亲自给她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快尝尝,我新收的茶。”   一侧的小丫鬟机灵地把一个小小的金丝兽首暖炉,移到芸芸腿边。   “我这茶虽不是现在流行的龙井,但在宋朝却也叫龙团凤饼,市面上叫它北苑茶,来自武夷山,小解元喝过吗?”秦岁东笑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我记得皇甫冉送给陆羽的采茶诗中所言——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说的可是这茶?”   秦岁东笑着点头:“思羲总说你天文地理,无一不知,饱读诗书,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嘴角的梨涡一闪一闪的。   秦岁东手指搭在茶盏上,白玉茶盏杯壁明明被滚烫茶水热着,入手却又不会烫手。   “你让思羲问我的事情,我仔细想了想。”她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也为你打听了一番。”   江芸芸瞬间炯炯有神地看着她:“真是麻烦您了。”   “你娘是妾侍,且你家中的情况,要是让她出门交际,搭建人脉,又甚至是做生意这都不现实。”秦岁东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   江芸芸瞳仁立刻暗淡下来,神色犹豫。   “你还小,可能不懂我们这些女子的处境。”秦岁东声音微微放柔,“越是大户人家的女子,越是受到限制,我们享受着普通人一辈子都难得得到的富贵,那就要受到寻常人痛苦百倍的禁锢。”   江芸芸神色微动,神色悲戚。   秦岁东见状,眸光闪烁,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若是女儿家,还未出嫁,在家中还算是明珠,节日出门还能痛快些,若是嫁人了,倘若成了夫人,本就有当家之责,处理好家中琐事也是能出门逛逛,不必受太多约束,若是不幸成了妾侍,但家中关系良好,便是女眷们结伴出门也是常有的事情。”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听着,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微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整个人好似一块玉一般在发光。   她听着这些话,既没有不耐,也没有露出同情,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想把所有的关系都整整齐齐理起来,只有足够情绪稳定,才能从层层枷锁中找到突破口。   秦岁东看着她,微微有些失神,但很快又说道:“你娘是妾侍,和大夫人关系也一般,若是出门只怕要进过层层刁难,我能请她出来一次,却不能次次请她出来,所以你想要他自己立起来……”   她顿了顿,还是坚持说道:“有些难。”   江芸芸眉心微微皱起,指甲盖在茶盏上轻轻一点:“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若是没有办法,那等她离开后,周笙和江渝和砧板上的鱼肉有何区别,还不是任由江如琅和曹蓁揉捏。   可她不能一直呆在这里,甚至哪怕她以后做官了,也不能带这两人离开江家。   为她们找一个护身符是最合适的办法。   可现在这个办法好像出师不利,竟然没有可行性。   她再一次对古代的女子的生活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便是已经在层层高压下,但还是有一个又一个的规矩,把这些女人又一次分成三六九等。   她娘,周笙,不幸成为了最下等的那一层。   江芸芸神色凝重,有一瞬间,心底闪过一丝厌恶烦躁,想把拦着周笙的那堵墙给敲碎。   她还未到三十岁!   秦岁东见她一声不吭,随后笑了笑,把手中的茶盏握在手心,低声说道:“那自然也是其他的办法。”   江芸芸原本已经沮丧的心,立刻又活跃起来了:“怎么说?”   “就在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里。”秦岁东笑说着,“若是妾侍不行,那女儿家总是可以的吧?”   江芸芸一怔,随后惊讶说道:“你是说江渝?”   秦岁东点头。   江芸芸有些犹豫:“她才七岁,而且性格也活泼。”   “她就是还在吃奶,那也是未出嫁的金贵女儿。”秦岁东笑说着,“她若是性格沉稳,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和你相互扶持,也能在以后照拂娘亲,但若是跳脱也不碍事,因为她背后有你。”   秦岁东笑意加深:“只要你能顺顺利利考上会试,进了殿试,更或是拿了状元,你的妹妹便是一直天真,那也是无人敢对她不敬的。”   江芸芸沉默片刻,突然了然她的潜台词。   周笙和江渝想做什么,以后过得如何,都不能取决于自己,而是看他。   ——男丁江芸。   江芸芸垂眸,看着茶盏中的清澈茶水。   “太祖初立,国即下令,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秦岁东说道,“你也去过南京也该知道,南京有官府专门管理的染织所,也就是南京织染所,我们一般称之为南局,其中还有一个北局,是北京织染所,这个在京城。”   江芸芸安静听着,也不打断她的话。   “朝廷重视农桑,官吏躬行化民,桑棉麻的种植,尤其是在江南已经非常多了,纺织业蓬勃发展,你不曾去过其他地方,大概感受不到,若是论料子,论款式,江南在整个大明也都是翘楚的,其中又以苏州南京为首。”秦岁东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点头:“之前在应天府时,就发现路上哪怕是行人的衣物都还不错。”   秦岁东笑脸盈盈地看着她,随后话锋一转:“但江南就这么大,不少人家中也都是自给自足,如今光是扬州的纺织坊也有上百家,这些衣物布料,甚至桑棉麻这些原料,若是送到偏远的地方,成本高不说,也未必打得过当地的纺织业。”   江芸芸顺势说道:“幅员辽阔,人情各有不同,确实有这个风险。”   “所以我想着……”秦岁东微微一笑,那目光冷不丁注视着江芸芸的眼睛,声音微微压低,身形前倾,“不若去海外看看。”   江芸芸神色微怔。   “你可以让你的妹妹参与进来。”秦岁东终于说出了今日的目的,“我已经和江阴的徐家联系上了,他们也是一直在做边境贸易,只是如今边境不稳,前朝的那条陆上贸易路已经不安全了,所以也都是去海路的,去更远的地方才是我们现在要先一步抢占的先机。”   江芸芸眨了眨眼。   虽然今日她有种自己被人算计的感觉,但听她这么信誓旦旦的话,还是不得不佩服这位秦夫人的目光。   她一眼就看出了大明朝未来的发展发现。   ——海贸。   此前朱元璋为了沿海安宁,实行过严苛的海禁政策,一开始繁华的海上贸易不得不从明面上转为暗处里,可朝代发展到现在,沿海已经逐渐稳定,江南经济蒸蒸日上,海上贸易已经开始逐渐浮现水面。   徐经很早就不小心说过,他家也曾偷偷出海贸易。   南京大守备太监陈祖生也为福建漳州的月港暗暗出过力。   她更是在南京的街上看到有‘东西两洋货物俱全’的招牌,可见官府对这些民间贸易而来的东西洋货物见怪不怪,也允许其公开经营出售。   开海,势在必行。   “不论生意成不成,我每年都给你一千两银子,若是生意好,账面上的五之一再给你。”秦岁东大气说道。   江芸芸沉吟片刻:“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秦岁东笑,也不遮掩,直接说道:“至少现在的你也做不了什么,若是你今后真的大有所成,那这门生意我拉你进来,第一是希望借你的名头,吓退那些企图染指的人,第二则是与你打好关系,总能让你行便利之事。”   她声音微微压低:“官场上才是最需要钱的地方,你还打算靠江家给你不成,黎家书香世家,想来是不悦做这些事情的,所以只有自己有钱了,才能事半功倍。”   她声音温和,语调清晰,好似湖面上的那条木质长蛇探出信子,这一步步引诱着懵懂无知的小童。   “我自然也不会叫你做为难的事情,那笔钱也不是非要你去做为违法乱纪的事情,既然已经读了书,考了功名,只有徐徐图之才能越走越上。”   秦岁东看着江芸芸的神色,缓缓说道:“我听说你在徐家的土地上研究什么水稻,你可要知道这些东西最是花钱的时候,你若是自己有钱,便能更好的做你想做的事情。”   “钱,是唯一不会让你吃亏的东西。”   茶盏里的茶已经冷了,最后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秦岁东没有再说话,只是温和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脚步的暖炉已经没了暖气,在水中央坐久了,只觉得寒气一阵阵涌上来,她身上的暖气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她沉默着,过了许久,这才又笑着摇了摇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自己也不能断定若是真的被金钱迷了眼,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秦岁东脸上笑意微微一僵。   “哪有人一直是清廉正直的,只有诱惑大不大,你不能一直保证自己只是想赚点钱,我也不能一直保证,我只是想那点钱,既然都是未知,那何必早早为自己设局,走入穷巷可就不能回头了。”江芸芸镇定说道,“这门生意,我做不了。”   秦岁东笑意彻底消失。   “但我确实需要你把我妹妹和我娘拉倒你的局来。”江芸芸话锋一转,“但入股海贸的事情,且不说我今后如何,这要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肯定是拿这个攻击我。”   秦岁东坚持说道:“我自然不会大肆炫耀。”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我这样平白得利,不行。”江芸芸十分心动那每年一千两的银子,但还是断然拒绝。   秦岁东见她一脸坚持,不像是打算讨价还价的以退为进,叹气说道:“你当真不愿意?这可是一千两银子,一千两可是能做很多事情的,甚至你娘和你妹妹今后的日子可就和大夫人那院一样好了。”   江芸芸摇头,清醒说道:“既不是我的,那也不该如此攀比。”   秦岁东叹气。   江芸芸见状,也不好久留,只好起身告辞,和气说道:“那这事就不麻烦您了。”   秦岁东重新给她倒了一盏茶,无奈说道:“我当时和思羲说了这个事情,他就断然说你是不会同意的,偏我不信,还想试一下你。”   江芸芸眉心微微挑起,随后又只是看着她笑。   ——瞧着也没有在生气。   “你别生气,这事不成就不成。”秦岁东先退一步说道。   “坐下吧,还有个办法。”她继续说道,“林家不能只靠一个书肆过日子,思羲自己开的那个印刷坊如今也走上正轨了,但那也是和书肆捆绑在一起的。”   “我却觉得对外贸易才是未来真正赚钱的路,而丝绸正是最值钱的东西。”   秦岁东把茶推给她,示意她坐下细说。   “我打算开一个以纺织刺绣成衣为一体的坊,先试试能不能弄出好看的料子和花样,若是能在竞争激烈的扬州也能占的一席之地,那出了海也是不怕的。”她的目光落在她的袖口,温和说道,“我听说你娘绣花很是厉害。”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让我和林老夫人一起开纺织坊?”周笙惊讶地看着江芸芸, 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什么也不会,林夫人肯定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的,以后怕是会给你惹麻烦, 而且我绣花的样式就是自己琢磨的, 外面比我好看的人多得是, 去了也是耽误人。”   她拒绝得太快了, 江芸芸从豌豆糕里抬起头来,歪着头看着周笙, 眨了眨眼。   周笙被她看得不安起来, 把手中的绣活放了下来,呐呐问道:“看我做什么?”   “可你的绣花就是很好看啊,大家都说很好看。”江芸芸把嘴里的豌豆糕咽了下去, 大声强调着。   周笙被她看得红了脸, 呐呐说道:“那是大家客气。”   “才不是!”江芸芸摸了摸袖口的花纹, 笑眯眯说道, “你看, 就是很好看啊, 外面都没有这个样式的,凌霄花跟真的一样, 而且林夫人想要我做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们不能因噎废食。”   周笙又是高兴, 又是不好意思,只好低着头揉着料子:“什么噎不噎, 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不好哦。”江芸芸索性把面前糕点推开, “我这几年都不会留在扬州, 先是在国子监读一年书,然后再去其他书院读书,能回来的日子屈指可数,你和江渝两个人住在这里我肯定是不放心的。”   周笙低头:“有吃有喝,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听说大夫人明日就回来了,江如琅好端端罚跪了江漾,还是前日江湛出面才把人带出来的。”江芸芸托腮,“我猜之后家里会不太平。”   “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周笙不解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反手指了指自己,皱了皱鼻子:“你猜,他们为啥之前都好好的,现在突然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啊。”   周笙和她面面相觑,随后皱了皱眉:“那和你也没有关系,他们早早就貌合神离了。”   江芸芸闻言,只是摆了摆手:“总归他们是要赖到我头上的,解释再多他们也不听。”   周笙也跟着皱了皱眉头,愁眉苦脸地直叹气。   “所以你得有一份自己的事情,第一是转移注意力,第二是远离那两个人。”江芸芸话锋一转,义正言辞说道,“林家就很不错,我和思羲关系不错,林夫人又是一个看得清的聪明人,和聪明人合作总比和拎不清的人合作好。”   林家是不是一直是最好的选择不好说,但肯定是她现在最好的选择。   一旦周笙和秦岁东有了关联,相信依秦岁东的本事,肯定能在大事上照拂到她。   周笙沉默地看着她,随后低下头不说话。   “可,可这样好麻烦人家。”她怯怯说道。   她已经十一年不曾出过门了,她甚至不知道外面的路长什么样子。   每每听到江渝兴冲冲和她说着外面的事情,总有一种恍惚陌生,甚至害怕的感觉。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每逢节日就兴冲冲出门的小女孩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我们也出钱啊,你到时候也出绣花样式,我们可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啊。”   周笙瞪大眼睛:“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江芸芸也跟着瞪大眼睛:“我不是从江如琅那里搬回很多钱吗?”   ——不会是花完了吧!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这,这不是你读书的钱吗?”周笙不解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哪里需要这么多,一共七百两银子呢,还有我陆陆续续抄书写话本的钱,加起来也有一百两,对了,徐家的礼物你都放好了吗?里面的首饰和布料,你都拿出来用了,他们说布料不用会坏的,坏了我可就心疼。”   周笙点头:“都是很好的料子,我犹豫了好久才敢下手,后来和陈妈妈商量了一下,准备给你和渝姐儿各自做一些四季常服,你要去京城就先做了你的,如今还剩下冬衣没做,也不知道你长得快不快,袖口衣摆都收了一截,我已经告诉乐山要怎么放了,你去了进城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江芸芸连连点头,用力夸道:“谢谢娘,娘真好,做的衣服肯定很漂亮。”   周笙听得眼睛亮晶晶的,随后又担心问道:“徐家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啊,首饰盒子就有十盒,布料二十匹,还有零零散散的绸花等等,东西也太多了。”   江芸芸还是一脸严肃叹气:“你是不知道,他们家对私塾先生一直可大方了,不仅给很高的月钱,还一年四套衣服,还有小院子和仆人,若是我以后没考上会试,我就收拾收拾包裹,去他家当老师去。”   周笙听她这么财迷的话,真是笑也不是,骂也不是。   “你要给自己和陈妈妈也做几件,以后可有出门的时候,不能穿得太寒碜了。”江芸芸最后斩钉截铁说道,“另外我这次合股做生意,先拿出五百两,然后你再选你以前做的花样,我过几天送过去,至于剩下的钱,我到时拿一百两出门就好了。”   “这也太少了。”周笙连声拒绝道,“你这出门还几年了,吃穿用度,一百两哪里够了。”   “不少啊,我这次上京和横父他们一起去的,吃穿肯定徐家都安排好了,我若是拒绝了,他又要逮着我碎碎念了,你不知道,这人念起来没完没了。”江芸芸大大咧咧说道,“然后等我去了京城,我把两个师兄拜访一遍,以后去京城蹭饭也省钱啊。”   周笙听得目瞪口呆,许是没见过有人把蹭吃蹭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这,这不太好吧。”她委婉说道,“岂能一直用别人的钱。”   江芸芸叹气,抱臂,语重心长说道:“你不懂,我肯定很抢手。”   周笙见她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一声:“也不害臊。”   “总之我没钱了,就跟唐伯虎一样卖卖字画,抄抄书,写写话本,反正不能是自己饿死的。”江芸芸最后强势决定了钱财的分配。   她自然有的是挣钱的办法,但周笙和江渝不一样,一旦没了钱,那真的是寸步难行,所以留一百两在身边备用是必要的。   周笙还是一脸犹豫。   “对了,这事还要和江渝说,毕竟以后要她多走动的,该教的规矩也要教一下的,还有就是让她在外说话注意点。”江芸芸回过神来,透过大门去看江渝在做什么。   外面的游廊下,江渝正拉着小春背书,小春背得磕磕绊绊的,江渝一边不耐烦地说话,一边坚持教她读书。   “小春怎么样?”江芸芸先不打扰她们读书,收回视线后随意问道。   “还行吧,两人性格一人大胆,一个胆小,倒也互补。”周笙压低嗓子,笑说道,“找个人管着渝姐儿,我瞧着她是一点也不听,就小春这样的,拉着她袖子软绵绵说话的,我看才管用,她吃这套。”   两人说话间,江渝就拉着小春跑过来说道,大声说道:“今天的功课我们都背好了,我们的糕点呢。”   江芸芸没有把桌子上的豌豆黄递过去,反而对小春说道:“那你背来我听听。”   小春惊呆在原地,脸上笑容立刻变成怯怯的样子,悄悄躲到江渝背后。   “你别吓她。”江渝立马挡在她面前,伸张正义,“她刚才背得可好了,真的,陈妈妈刚才就在我边上,都听到了。”   江渝立马着急去找陈墨荷作证,走了两步,又想起要拉着小春,就转身把人牵走,走的时候,又差点和小春撞在一起。   周笙见她忙得团团转,连忙把人拦住:“别折腾你妹妹了,快把糕点给她,让她早点吃了,也好早点睡觉。”   江芸芸只好把豌豆黄递过去,哀怨说道:“哎,我又不是咬人的老虎,这么怕我做什么。”   “小孩子嘛。”江渝端着糕点,故作大人模样,一本正经说道,“胆子就是很小的。”   江芸芸失笑,看着两个小孩手牵手走了。   “你的这个计划,就是我们和林家合开一个纺织厂,可你还未娶妻,江渝年纪也小,我也不能出面,若是大夫人说这也算家中私产那可怎么办?”周笙担忧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那就让她和林老夫人去打这个官司。”   周笙惊讶:“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好得很,那位林夫人可比我们更懂商场规则,若是这事难办,她肯定不会出这个主意,现在既然出了,那肯定是有后路的,我们安心交给她就好,而且我们主要目的是让江如琅发癫时,有点顾忌,这门生意真的挣钱了,那就以后当江渝的嫁妆。”   周笙看着江芸芸,突然靠过来低声说道:“那你呢?”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她。   “你要不要……”最后两个字被她含糊在嘴里。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用准备我的,我前几日跟老师说了,我以后生不了小孩了。”   她三下五除二和周笙串通上这个消息。   周笙听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以后你也往这个方向说我。”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虽说不用特意宣扬,但若是你有人给我介绍女子,你就这样说。”   “这这,这若是你以后又成了……”周笙又惊又慌,下意识拒绝道。   江芸芸打断她的话,认真说道:“那是以后的事情,这件事若是不发生,那我们自然万事大吉,若是真的发生了,与其关心我结不结婚的问题,还不如想想我的小命还在不在呢。”   周笙吓得脸色发白。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着安抚道:“不过这事还远得很,不要自己吓自己。”   “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她伸手去拿周笙绣篓里的手套,“安顿好你们,我就可以去京城了,哦,对了,老师说要给我取字了。”   她皱了皱鼻子,高高举起手套,得意说道:“我马上也有字了。”   自来就是年幼的名,冠礼的字,虽然她才十一岁,但她已经是解元了!完全可以提早取个字,然后去外面晃荡见见世面了。   有了字,大家就不用再叫她芸哥儿,有了字,就代表她是成人了。   周笙回神,取下她手中的手套,无奈说道:“那就是成人了啊,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江芸芸托着下巴:盯着烛火出神,一脸期待:“你说,老师会给我取什么字呢。”   —— ——   “你怎么还不睡啊?”金旻已经困得不行。   她和丫鬟们正准备了黎循传和江芸上京的物品,好不容易花了几天才收拾出个大概来,一抬头就见书房还亮着灯,就忍不住过来问道。   黎淳案桌前已经堆满了书,现在正低头翻着道德经。   “你先睡,我还要翻书呢,这个字真不好找,主要是名太随意了,哪有孩子取名芸的,太敷衍了。”黎淳不悦说道,“什么字能霸气又好听的,你听听就是一个小孩子的口气。”   金旻听得眉心一跳,靠在门框上,淡淡说道:“就是,这么孩子气的话,要我说,我就给他随便取一个,让他长长教训,就知道为难老师,真是一点也不尊师重道。”   黎淳翻书的手一顿,又委婉说道:“字怎么可以敷衍呢。自来就是‘冠而字之,敬其名也’,他以后要带着字出门交往,若是取得不好,可要让促狭的人笑话的,肯定是要取一个好一点的字,而且他又爱炫耀的性格,可不能在这里吃了亏。”   他说着说着,又觉得是被夫人打趣,恼羞成怒:“谈老夫人叫你好好休息,你还不去休息,整日盯着我做什么,又不帮我忙,又来笑我。”   “这不是来看看你能给你小徒弟找出什么绝世好字来嘛。”金旻嘲笑着,“都说‘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我这不是好奇,我们黎太朴要给人表什么德吗。”   黎淳轻轻冷哼一声,低着头,不理人。   “子时前,一定要让他去睡觉。”金旻出门前,对着黎风叮嘱着,“别取个字,把自己的身体累坏了。”   黎风哎哎了几声,又亲自提着灯笼把人送到拱门前,这才转身回来。   只是他进了小院,就听到屋内传来激动的声音。   “就这个!就这个!”黎淳兴奋的声音连连响起,“这个好!我的历书呢,黎风,快给我找来,让我选个好日子来。”   黎风提着灯笼快步走了进来:“老爷可别太激动,快坐下来,我给你找历书。”   黎淳故作镇定的摸着胡子坐了下来:“我给他找了一个特别好的字。”   黎风笑着连连点头:“只要是老爷取的,芸哥儿一定都喜欢,历书在这呢,您看看,选个好日子,我也好提早通知他们,让他们备好取字的礼来。”   “不用这么麻烦。”黎淳摆手拒绝,语重心长说道,“他一个小孩,全靠他生母绣花过日子,哪来这么多钱,过几日还要去京城,这也要礼,那也要礼,京城花销可比扬州多多了,他一个小孩想来也不好意思麻烦徐家,师兄们,日子肯定过得捉襟见肘的,现在何必跟我们闹这个虚礼。”   黎风点头应下。   “初五吧,这个日子好,万事诸宜,好兆头。”黎淳眯眼仔细看着,随后指着其中一行的日子说道。   “这个日子好。”黎风也仔细看着,随后小心翼翼问道,“是个大日子,只是选这么个大日子取个字,会不会太隆重了点,怕压了芸哥儿呢。”   黎淳摸着历书的边页,幽幽说道:“他人觉得他不过是芸芸众生最不起眼的芸薹,但我坚信他是死而复生的芸香。”   “压,只怕是怎么也压不住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十月初五, 江芸芸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乐山也得了一件新衣服,主仆两人提着瓜果和糕点开开心心出门了。   “怎么这么高兴?”江渝趴在门口,看着张妈妈正在门口挂红绸, 不解问道。   “芸哥儿要有字了, 以后可就是大人了。”陈墨荷笑着回答着, 顺手又把渝姐儿带回去。   她站在院中散喜气, 先是给院子里的仆人一人发了一百文铜钱,又各自给人扯了八尺的料子, 让他们自己做件新衣服去。   每个仆人都喜气洋洋地说着吉祥话。   江渝没听明白, 托着下巴去看小春:“什么意思啊?我也会写字啊,那我是大人了吗?”   身后的小春被风吹得鼻尖红红的,呆呆摇了摇头。   “算了, 我去问问娘, 我今日也想出门玩。”江渝蹦蹦跳跳说道, “走, 我们出门顽去。”   小春想了想, 随后不安说道:“可昨日芸哥儿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晚上做嘛。”江渝拉着小春的手在小院里快速跑着, 开心说道,“反正今日哥哥这么忙, 肯定不能抽到我,玩一天是一天啊。”   冬日的风吹在两个小孩的脸上,吹得头发上的小发丝在空中细细飘动, 冬日的小院明明格外清冷,偏在小孩蹦蹦跳跳跑过后展露出几分孩童的热闹。   “那万一抽到了怎么办?”小春还是有些害怕。   江渝歪着头, 眨了眨眼, 一本正经说道:“那就是抽到之后, 要担心的问题了。”   小春惊呆在原处,想再劝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三姑娘总是有很多歪理。   周笙听得直笑:“那我今日是一定要叫芸哥儿抽你的。”   江渝立刻不高兴了:“娘坏,我要出门玩。”   “现在大人都很忙,没空带你出门玩,陈妈妈等会还要去做状元糕呢,我也忙着给你哥哥做衣服,乐山乐水也都有事,你和小春今天就在院子里面自己玩好不好。”周笙说道。   江渝不高兴说道:“我会写字,我是大人了,我自己出门玩。”   周笙不理会她,只是坚持说道:“你们两个小孩出门,我是不放心的,今日就在这里玩,等过几日大家闲了,我让乐水带你去好好去逛街行不行。”   江渝不高兴地抱着手臂,气呼呼的。   小春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功课还没做呢,做好了,我们去钓鱼行不行。”   江渝权衡利弊了一下,最后遗憾说:“行吧,那我们等会搓鱼饵去。”   两个小孩又手拉手跑了。   周笙看着她们回了自己的院子,这才收回视线,继续研究手中的围脖。   上京的日子虽还没定下,但做冬衣最要花费时间,要用厚面料不说,中间还要加棉花,里面最好还要再加一层细绒,偏这样还要穿起来不显累赘,最是考验手法。   还有外面的披风,脚上的鞋子,脖子上的毛围脖,和耳朵上的卧兔,都是要准备的东西。   “也不知道黎家那位老夫人有没有给他做了。”陈墨荷挂红布回来,随口说道。   周笙眉心微动,随后叹气:“怎么能一直如此麻烦别人。”   —— ——   “不麻烦!”   黎家,原本前几日准备回应天的茹回春被多留了几日,准备等江芸芸赐字的事情结束再回去,今日被特意请过来帮忙一起准备衣物。   两位老夫人正拉着黎循传和江芸芸量体裁衣。   “我娘真的都做了。”江芸芸红着小脸说道。   “我都要给楠枝做了,带你一件也不麻烦。”金旻笑说道,“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一点啊,和之前的尺寸比好像高了点。”   “有一点点。”江芸芸忍不住得意地比划着手指,“蒋叔也是这么说的。”   “骑马射箭又能锻炼臂力,还能平衡身体,长高很正常。”茹回春笑说着,“来我给你把把脉,看看身子好点了没。”   江芸芸见了她还是有点怵的,眼珠子不自在地转了一圈。   “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茹回春嗔怒,“好大的人,好小的胆。”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勉强笑来。   “好了好了,尺寸都量好了,这憋屈样子看得真头疼。”金旻挥手赶人,“你等会请你的那几个好友来,今日外面开一桌席,你们热闹热闹。”   江芸芸飞快拉着黎循传跑了。   茹回春失笑:“瞧着倒还是孩子气,你们倒是放心,让他一个人去京城。”   “不安心又如何,孩子注定是要高飞的。”金旻笑说着,“他既心怀志向,早些去见见世面才好,也免得以后两眼摸黑,平白误了自己。”   茹回春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那一道道层层拱门逐渐缩小,直到最后是一面白墙下的一座清瘦假山,两人的身形便也消失不见了。   “你这两个孩子瞧着像是有大出息的。”她收回视线笑说道,“楠枝的字是因为他出生那日刚好家里的梅花开了,他随你们离开湖广,取字楠枝还有思念故土的意思,那芸哥儿的字又准备是什么呢?”   —— ——   黎家书房焕然一新,门口的灯笼都挂上新的,柱子门扉都被仔仔细细擦过,亮得好似在发光,就连假山苍松上都挂上了红色的纸张,远远看去就一片喜庆。   书房门口的六扇大门被打开,露出书房里高雅的布置,虽然是冬日,太阳也不太明艳,但门窗都齐齐打开后,屋内也显得格外亮堂。   “江芸!”多日不见的顾幺儿牵着蒋平的手蹦蹦跳跳走了过来,“这么多天没见我,想不想我啊。”   他身上挂着几条红布,手里还握着好几颗糖,腮帮子还鼓鼓,小脸越发圆嘟嘟了。   “这是从哪里来?”黎循传惊讶问道,“怎么瞧着这么喜庆。”   “今日日子好,一路走来好几家办喜事。”蒋平无奈说道,“他长得喜庆,被拉去说了几句吉祥话,还拿了不少糕饼糖果呢。”   他把腰间的布袋摘下来,递过去:“虽知道今日日子好,但也没想到这一路上太过热闹了,差点没让人把幺儿抢走了,有家员外今日说是孙女满月,开了十八桌流水席,他被人一拉,差点没坐上去吃,把你的事情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是那个管家一力邀请我的。”   “嗯,你吃了人家饭,小心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蒋平嘲笑着,“就知道吃吃,我瞧着一顿饭就把你卖了。”   顾幺儿不服气地皱了皱脸,随后去找江芸:“你别听他胡说,我肯定会来找你的。”   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可不是,偷偷和我老师告状的事情,你不去找我,我还要去找你呢?”   顾幺儿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然后拨开她的手,重新去牵蒋平的手,眼巴巴说道:“我们快走,江芸是坏人。”   “顾公子,蒋副将来了,快快,进来说话,里面冷。”正忙得脚不沾地的黎风见了人,热情说道,“今日外院开了一桌席,你们可要留下来吃饭。”   顾幺儿开心说道:“这里也有饭吃啊。”   “自然是有的。”黎风看他圆乎乎的小脸就一脸柔情,“幺儿可有喜欢吃的东西。”   顾幺儿眼睛一亮:“有有,我们去厨房细说。”   他主动去牵黎风的手,扭扭捏捏问道:“吃什么都可以吗?”   “真是一顿吃的就能把人拐走了。”黎循传咋舌,“你们也放心他一个人跟着江芸跑来跑去的。”   蒋平只是苦笑。   “你和祝枝山说了吗?”黎循传看了眼天色,“时间也不早了,怎么还不来。”   “大概是有事吧。”江芸芸不甚在意,体贴说道,“他整日出门游山玩水,日日都能写出一篇游记心得,纪念表文,忙得不行。”   说起这事,黎循传就忍不住笑:“托你的福,他写你的文章听说都积累出一本了,我们这些人都有幸在他笔下一笔而过呢,若是流传后世,我们的小解元那可是吃喝拉撒都被详细记载了。”   “还行,你都有好几副画了,这几人里面你待遇最好。”江芸芸阴阳怪气说道。   黎循传一听这个,立刻又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他还是前几日去找祝枝山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偷摸摸画了不少画像,其中甚至还有几幅是题了字的,一问才知道是唐伯虎搞的鬼,想要拿回来还不行,更是气得不行。   “哎哎,我去找老师了。”江芸芸拨撩完人,飞快地跑了。   “你看看!”黎循传一口气憋着,立马说道,“这人就是这么讨人厌。”   蒋平只是看着他们笑:“幺儿总说你们形影不离,现在看来你们关系是真好啊。”   黎循传哼哼哧哧没说话。   “你们这几日都去哪里了,我之前去客栈找你们都没找到。”他尴尬转移话题。   蒋平笑说道:“芸哥儿委托我一件事情,这几日正在跑这个事情。”   黎循传也不多问:“那我们先进去吧。”   “哎,传哥儿,你给唐伯虎他们送信了吗?”黎风又匆匆走过来问道。   黎循传心不甘情不愿:“送了,一确定时间,我就让诚勇去送了,若是没被耽误,今日应该赶得过来。”   “那就好,唐公子和芸哥儿关系好,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该来见证一下的。”黎风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臭着脸,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没多说。   说话间,背后突然传来唐伯虎懒洋洋的声音:“哎,要我说啊,还是我们楠枝好,别看我们虽时不时互看不顺眼,这人前日还写信大骂了我一顿,但关键时刻还是要我们楠枝给我们传消息啊,芸哥儿是一个风声也不给我透一下啊。”   唐伯虎一脸唏嘘感慨着。   “可不是,我这人还在这扬州城呢,这事还是自己打听出来的。”林徽也跟着叹气,神色促狭,“等会我可要好好质问他了,是一点也没当我们是朋友啊。”   “他最近很忙的。”黎循传给人辩解着,“我不是也通知你们了吗?不要给我阴阳怪气的。”   “我这酒还没醒呢。”徐祯卿打着哈欠,搭在他肩上,含含糊糊说道,“被唐伯虎一把拽上船,差点磕了牙。”   “正好我累了不少问题准备问芸哥儿,芸哥儿人呢?”张灵眼下一片乌青,捧着卷子兴奋说道。   “衡父和元敬要晚上才能赶到。”祝枝山替人解释着。   几人说话间,书房里突然热闹起来了。   “是时间到了。”黎循传眼睛一亮,激动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三三两两涌向书房。   书房内,黎淳穿了一件崭新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梳好,脸色红润,神色平静地看着江芸。   江芸芸已经安安静静站在他面前。   一侧的仆人端着笔纸,另一侧的仆人则是端着一盏茶水。   黎淳安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小孩毛茸茸的浓密眉毛上,明明是胡乱生长的毛发,野蛮张扬,但偏他眉形生得好,浓墨重笔的一簇长长划过,好似仙人随意画的一笔,苍茫斜带,烟水朦胧。   他的人生就像这簇眉毛一样,明明是胡乱生长但还是成了最好看的样子。   黎淳的目光都要温柔了下来。   当年那个瘦小病弱的小孩,连自己腰间都到不了,到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少年,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微微一动,山川河流,春晓秋冬,一并纳入眼底,连着世间悲欢,人间爱恨都多了几分亮色。   黎循传等人悄无声息入了内,安安静静分站在两侧,连顾幺儿都捧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糕点溜达回来了,眼巴巴地看着屋内的人。   屋内依旧没有人说话,但随着长香最后的燃尽,气氛却突然紧张起来。   黎淳注视着面前江芸,低声说道:“《礼记》有言:“幼名,冠字”,虽你还未及冠,但如今已是应天府解元,出门在外,若是没有字,寻常交往便会不便,所以今日我要为你取字,你可愿意。”   江芸芸折腰行礼:“请老师赐字。”   黎淳摸着胡子,目光落在小少年的黑色方巾上,整整齐齐折着,还真有大人模样。   “你单名一个芸字,芸为草,《淮南子·王说》中有言:芸草可以死复生;《礼记·月令》中也言:芸始生。可见,你是一颗生机勃勃的草。”   黎淳脸上露出笑来,他注视着江芸芸,衰老年迈的瞳仁在此刻也透出微弱的光。   ——这是他的徒弟啊。   他光是这样站着,便有玉树兰芝的光晕。   “赤心无伪曰丹,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本真,永不退色,宛若丹色;武丁夜梦得圣人,我寄希望你有圣人三立,立德立言立功,有其一便不负所学。”   黎淳的手轻轻摸了摸江芸芸的额头。   “可我又一直犹豫,到底是让你得圣人之姿为佳,还是丹心不退才好,又或是希望你是死者复生,生者不愧的蓬麻。”   黎淳声音顿了顿。   他看着面前的小徒弟,他才十一岁,肩膀还这么稚嫩。   屋内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黎淳的声音微微颤动:“可我又什么也不敢想,你这般聪慧,可也那般热忱,我怕压力太大,坏了心境。”   江芸芸神色微动,怔怔地抬头去看老师。   老师的目光温和自然,和他对视着,甚至微微一笑,显出几分柔情来。   “江芸,以后,我叫你其归可好。”   黎淳衰老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江芸芸的眉心。   “老子有言: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黎淳的声音微微颤动,那手指的温度在此刻却又好似突然滚烫起来,“你今后走哪条路,长哪条根,都各自去吧,草为多貌,你亦同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徐经和都穆赶在夕阳彻底落下前, 匆匆赶到黎家,除了恭喜江芸芸外,还带来另外一件事情——上京的时间定下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   若是走水路快船,需要十五天左右的行程。   若是走路那就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了。   走哪条路都要在确定上京的人后再做决定, 若是时间充裕大家不着急, 走陆路也是可以的, 若是想要在大雪纷飞前安顿下来, 那坐水路就是最稳妥的。   至于一开始说的,想要跟着应天府贡品的车队走, 虽说路途安全, 但时间却有点赶了。   一则是集合的时间太赶了,一过完年,一月初八就要立马赶到南京一同启程, 因为跟着贡品的车队走, 人员繁杂, 人数太多, 每年都有不少摩擦。   二则是侯考的时间太短了, 等一行人到了京城, 安顿下来没过几日就要考试了,若是身体因为旅途劳累有什么问题, 是没有缓冲机会的。   每年都有几个这样的倒霉蛋,因为生病没考上试。   所以一般跟着贡品车队走的人,要不就是实在没人搭伙, 孤身一人,想要车队护自己周全的, 要不就是没有多余闲钱, 太早去京城也负担不起的, 紧着时间才最好,要不就是车马随从,能确保自己一路健康的,还能和各级官僚打好交情的,算下来这些人加起来其实不少。   但徐家和被拉下马唐源结了‘小小’的仇,唐源在南京到底也是经营这么多年的,也不知在哪里会埋下暗雷,所以保险起见,徐家就想单独先走。   黎淳听了时间,想了想,随后点了点头同意,也说道若是不想跟着贡品的车队走,不若趁现在还不是太冷,自己早早上去,赶在大雪前在京城安置下来,到时候还剩下一月也能安心读书。   江芸芸早早就做好准备,打算跟着徐家混吃混喝,抱紧富二代大腿,黎循传见状也要跟着江芸芸一起走,祝枝山打算去试试会试的水,便也打算一起走。   唐伯虎要归家过年,只说有空上京城找你,张灵则要闭门苦读,直说三年后见,都穆也要准备下场乡试,不打算去京城,徐祯卿的新倩集准备在五典印刷坊印刷,忙着宣传,也不想去凑热闹。   至于顾幺儿,一向是江芸芸去哪,他也去哪,也嚷嚷着要一起走。   “士廉也说想和我们一起去。”江芸芸说道,“我明日写信问问他的想法。”   徐经点头,随后又磨磨唧唧送上一把书刀,不好意思说道:“你今日有了字,就是大人了,这是我给你挑的礼物,这个刀柄是用小叶黄杨木做的,上面雕刻着是白乐天的一首诗——折桂一枝先许我,穿杨三叶尽惊人,是我自己刻的,希望你不要嫌弃,虽说你今年不参加会试,但我想着你迟早会蟾宫折桂,百步穿杨,这把书刀是我提早送你的礼物。”   江芸芸摸着书刀柄精致的花纹,手柄质地坚硬,仔细闻去,还有微微的清香:“谢谢你的礼物。”   “哎,你搞这一出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下。”唐伯虎扒拉着徐经的脖子,故作凶恶地吓唬着,“显你一个人有礼貌是不是。”   徐经吓得连连摆手。   “好过分啊,我只带了几套卷子给我们江其归呢。”张灵喝得醉眼朦胧说道,“显得我太过分了。”   “不是不是。”徐经脸都红了,嘴巴磕磕巴巴说道。   “我也没带礼物。”顾幺儿咬着鸡腿,盯着他们看,然后悄默默和蒋叔抱怨着。   蒋平无奈地扭回他的脑袋:“吃饭去。”   “好了,别吓他了。”还是厚道的祝枝山看不下去了,“衡父一向有礼貌,你们哪次有喜事他没准备东西,他大老远赶过来也不容易,快坐下吃吧。”   “是啊,我可是买了糕点送来的。”都穆也得意说道,“我瞧着你们一个个来都是混吃混喝的。”   “哈,了不起。”唐伯虎拍开酒坛,“江其归,你都是大人了,今日喝不喝酒啊?”   十一岁的大人连连摆手:“你们自己喝。”   “没意思。”唐伯虎不悦说道,呼朋引伴,“走,我们去花园里赏月对诗。”   年轻人一下子哗啦啦走了一大半,就连顾幺儿也跟着跑了,就徐经和蒋平坐在一侧安安静静吃着饭。   “我那孙女也在京城,如今寄住在她大伯家,我做了一些衣裳,还有信件,你若是方便帮我带一下。”茹回春见小辈们都走了,这才出声对着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连连点头:“行,我一到京城就给人送过去。”   “也不用这么急。”茹回春笑说着,“安顿好了再送也不迟,她忙得很,整日在各府女眷中看病,你突然上门也不一定找得到她。”   “哇,她真厉害。”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夸道。   茹回春微微一笑,谦虚说道:“哪里哪里,只是于学医之道上有几分天赋罢了,和你读书的天赋相比可就差远了。”   “如何能这么比,她做的可是救死扶伤啊,救命之事怎么会差呢。”江芸芸认真说道,“读书是为了教化百姓,大夫是为了救治百姓,两者没有轻重之分,各有各的用处罢了。”   茹回春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都软了,对着金旻说道:“真是一个好孩子啊。”   金旻颇为得意,矜持说道:“我们芸哥儿可不是那些酸儒,一点也不迂腐的,他可好了。”   “自来就是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只不过如今也有人觉得‘唯儒者能明其理,而侍事亲者当知医’,这才对医道逐渐有所改观,可要是能这么心无芥蒂的,那也是少见。”茹回春叹气说道。   “不为良相为良医。”金旻和气说道,“你孙女的名气,连我也是知道的。”   江芸芸吃着糕点,扑闪着大眼睛。   ——原来是这么有名的医生啊。   “哎,其归,来对诗啊。”徐祯卿招呼道,“来玩啊,输了的人要吃这个酸掉牙的山楂。”   “去玩吧。”金旻含笑说道。   江芸芸抓走两块糕点,就开开心心跑远了。   “先来把唐伯虎按住。”林徽招呼着,“这人最嚣张了,给他一点教训看看。”   “哈,来就来,你们都打我,我也是不怕的。”唐伯虎放肆大笑着。   “年轻人就是安分不下来。”茹回春见他们的样子,不由笑说着。   黎淳看着江芸芸肆意飞扬的小脸,微微一笑:“也就不安分这几年了。”   茹回春侧首看他,幽幽说道:“我真是不懂你,你要是真的对他好,就应该压着他多读几年书,他这辈子就只有读书才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了。”   黎淳垂眸,许久之后才说道:“人啊,总是自私的。”   —— ——   小解元有字的事情很快就被宣传出去了,江如琅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事的,脸上笑脸盈盈,心理却是气得不行。   “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是黎家的。”江如琅冷笑一声,“竟也不请我过去。”   江来富安慰道:“不过是一个字,黎家就请了唐伯虎等人,估计就是直接说了名字,也没打算大办。”   “怎么不大办!”江如琅说起这个又来气,“就应该大办,就应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江家出了一个解元的风采,如此低调,少了多少生意。”   “要说就是江芸整日胳膊肘儿往外撇,到底自己姓什么,还知不知道。”   “整日就知道往黎家跑,之前叫他去见一下程县丞百般推诿,对他说的话也是装糊涂不知道,害我赔了好大一笔钱。”   “去京城的钱还是从我这里拿走的,怎么也没见对我这么殷勤。”   江来富安安静静听着,随后见缝插针说道:“二公子十来岁的小孩懂什么,那边还有人一起陪着玩,老师只要再说几句好话,那还不是一直跟着人跑。”   “一个穷酸的读书人,就知道拿言语诱惑小孩。”江如琅面无表情说道。   江来富笑说着:“那又如何,二公子始终姓江,这可是改不了的事情,状元的牌匾可是送到我们这里的。”   “而且,周姨娘还在我们这呢。”他意味深长说道。   江如琅神色微微松动:“是了,他现在做得再多,也是为我们做嫁衣,也是蠢,这点也看不明白。”   “可不是!”江来富奉承说道,“要我说,他现在对二公子越好,那也是我们越得利啊,他若是把手中的人脉都给我们二公子,那最后得益得可就是我们啊,说不定连大公子,三公子都能沾到光呢。”   江如琅神色微微一动,矜持说道:“这次上京,你可要跟着,多准备点礼物,倒是那些达官贵人,你都要一一送过去,不要厚此薄彼了。”   江来富连连点头:“早早就备好了,就看二公子何时出发。”   “问他做什么,等我选个黄道吉日就通知他。”江如琅直接说道。   “苍儿的病可好了?也该起来读书了。”他想起此事,不悦说道,“你晚上亲自去看看,别让他偷懒了。”   江来富低声说道:“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着,过了年也不急啊。”   江如琅立刻鼻子不是鼻子地说道:“就是你们这种心态才把人惯坏的,读个书有什么难的,病了难道就睁不开眼了,平日里随便读几章,写几章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如此矫情脆弱,今后如何做官。”   江来富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只好讪讪闭上嘴。   “江芸怎么就可以每天都在读书的,人年纪还比他小呢,现在江芸已经是解元了,他呢,灰溜溜地回来。”江如琅尤显不过瘾,骂骂咧咧说道,“真是白花这么多钱了。”   江来富欲言又止。   “若是被夫人听到了……”他忍不住说道。   江如琅大怒:“听到就听到,我还怕她不成,真当自己现在还是什么曹家大小姐吗?她现在嫁给我那就是我江家的人,整天给我摆什么谱,不过是罚跪了江漾,还给我摆脸色,若是真的喜欢女儿,怎么不去给江湛撑腰,现在来给我摆什么脸色,和曹家人一样无耻。”   江来富苦着脸,连连摆手:“消消气,老爷消消气,别说了。”   “有什么好怕的,我做的哪一步不是为了江家,她倒是在女儿面前做好人,江湛的嫁妆我给少了吗?足足三百抬,哪家女儿家的嫁妆有这样的气派,只要生下孩子坐稳许家,哪管其他是是非非,江漾这么一闹,我现在连许家的门都进不去,还不是她教的好女儿……”   “老爷。”江来富见他压不住脾气,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今年的丝绸还在曹家那边呢。”   江如琅倏地喘着粗气,神色阴戾。   屋内沉默着。   “书肆能站稳脚跟,再做些其他生意,咱们的计划也就好了。”江来富低声安慰道。   “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江如琅终于安静下来,突然回过神来,“不是叫你负责书肆的事情吗?是那个纨绔子弟又来闹事了?”   江来富连连摆手:“打发走了,之前连哄带吓就哄走了,要说林家这么多人还斗不过一个孤儿寡母,说到底就是蠢,我们给了这么多帮助,还能到最后输得倒贴五百两银子,真是废物,昨日来了,我吓唬一下就走了,是另外有一件事情,觉得奇怪,所以想来问问老爷的意思。”   江如琅淡淡点头:“什么事情还值得你出动的?”   江来富犹豫说道:“周鹿鸣被林家的人救了。”   江如琅眉心狠狠一跳。   “听说二公子还亲自照顾了好几天,请了好多大夫来看的。”江来富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老爷的脸色。   “那病情?”江如琅含糊问道。   “瞧着不太好。”江来富低声说道,“都一个月了,现在人还不见影子了,只怕是……废了。”   江如琅松了一口气:“这事也值得你慌慌张张。”   江来富神色凝重不减:“本也是没事的,谁知道前几日那李达偷摸摸来找我,一直说自己被二公子抓了,但是什么都没说,要我们再给他一百两银子,还要送他离开这里。”   江如琅大惊:“什么,江芸知道是我们……”   他一顿,随后又连连说道:“不不不,不可能,要是江芸知道了,就他这个脾气还不把江家闹翻,现在日子哪来这么安生。”   两人想了想,齐齐点头。   江芸这等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自己出手伤了他舅舅,不闹出一个结果,如何肯罢休。   “所以,这一百两银子?”好一会儿,江来富低声说道。   两人在沉默中缓缓对视一眼。   江芸都抓到是李达行凶了,却没有继续查下去,说明李达确实没有把人供出来。   到也不枉费这些年一直重金养着。   “人留着,到底是风险。”江如琅低声说道。   江来富心思微动,立刻符合道:“这些年也是陆陆续续给了好几百银子的,不过是看看墓地,盯着点周鹿鸣那小子,就时不时找我们拿钱,如今家里院子建得这么好了,儿子都娶妻了,现在还想狮子大开口。”   江如琅淡淡点了点头:“这人也太不知足了。”   两人又不经意对视一眼,随后江来富点头:“知道了。”   “还有其他事情吗?”江如琅心中松了一口气,随意问道。   “别的到没有了,就是我们名下有一处赌坊来了一个高手,赢了不少钱,偏还有点武功,我们的人都那他没办法。”江来富说道。   江如琅拧眉:“哪一家?”   “西门边上的那一家,逍遥楼。”   江如琅眉心一动。   江来富见状,连忙解释道:“就是一个游侠,打听过了,不是扬州人,之前也没在扬州见过,说是行侠仗义到扬州没钱了,所以来我们这里借点钱花花。”   “赶紧给他点钱,把人送走。”江如琅不耐挥手,“不要留在这里生变故。”   “这个暗点很少对外开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江来富还是有些担心,“要派人跟几天吗?”   “这是我们用来招待贵客的,知道这点的人也不多。”江如琅说道,“但这些游侠总是有些办法的。”   “那游侠瞧着也是有本事的。”江来富神色微动,“老爷觉得要不要……”   他手指做刀,往下狠厉一压。   “他武功如何?”江如琅谨慎问道,“若是闹大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还行吧,瞧着是有些冷峻的,但若是有本事的,怎么好端端流落到赌坊赚钱了,而且看起来是真的没钱,一开始都是一文钱一文钱的下,瞧着寒酸得很。”江来富说道。   “没本事的人还能找到这个地方。”江如琅奇怪。   江来富犹豫说道:“听说那日是李家那位二公子赌了一晚上,赚了不少钱,出门时突然摔了一跤,摔了不少钱,被他看到了。”   江如琅没说话,冷不丁问道:“你说李达知道那个地方吗?”   江来富想了想:“应该是不知道的,当年就让他做个引子而已。”   江如琅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说道:“那就算了,若是那人这几日拿着银子出了城,就当做好事了。”   “哎,行。”江来富连连点头应下,也跟着行礼要退下。   江如琅端坐在椅子上,冬日的日光落在他圆润富态的侧脸上,暖洋洋的屋内偏没有在他脸上先出一丝暖意。   冬日的江府依旧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你说江芸……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就在江来富要推门离开的瞬间,江如琅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达最近一直都觉得不舒服, 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但他好几次悄悄回头又觉得是没有的事情。   芦苇的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好似有无数个人在背后躲着,可仔细看去又不过是冬日的风吹得芦苇在水中晃动, 这才惊觉原来是自己的多想。   “爹, 今年你还要给周叔上坟吗?”家里的大儿子问道, “他家的小子也有出息了, 我们不好再替人烧纸了吧,之前爹就年年照顾他, 还替他扫坟, 他却没想着我,哼,今年可不做这个好人了。”   坐在凳子上的李达听到这话, 心里突然惶恐起来。   周服德啊!   他走了也有三年了。   是不是他回来了!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村中这个唯一教书先生的样貌了, 今日听到儿子的话, 却突然又模模糊糊想起, 这人似乎长得高高瘦瘦的, 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 其实瞧着和那个小解元还怪像的。   他的夫人只记得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但体弱多病, 但说起话来也格外和气,有一手刺绣的好本事。   他的一双儿女,乖巧可爱, 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的,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 和村子里的泥腿小孩一点也不一样。   他们住在村尾的芦苇荡边上, 是村子里最早的青石院子, 高高的围墙,整齐干净的地面,还要一间间瞧着和城里人一样的屋子。   村子里没有人是不羡慕的。   ——原来读书就能过得这么体面。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有这个想法。   后来周服德一直考不过乡试,开设学堂,村子里不少人都想去读书,一打听,原来本村的人读书会便宜许多,原本还在犹豫的人都把小孩送过去了,李达也一样,偏这个小孩不争气,骂了几句就不读了。   他是生气的,既生气小孩不懂事,辛辛苦苦供他读书竟然还不读,又生气周服德为何要骂他,把他吓住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周家是远近十八乡里的有名的读书人,收费公道,做事负责,就是赊一点束脩也是可以的,家里还偷偷供着几个有点天赋但又实在读不起书的小孩。   偏偏风云突变。   一夜之间,周家娘子病重,周服德迷上赌博,几乎是一夜之间妻离子散。   那个辉煌的,让人钦羡的周家大宅突然就荒凉了,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周服德,和年纪很小的周鹿鸣。   他却是知道其中内幕的,是他亲自带着失魂落魄的周服德入了城,进了别人的陷阱,然后彻底一蹶不振。   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太好了,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人终于笑不出来了。   那总是被人挂在嘴边夸的周家,终于成了被人避之不及的周家了。   他们的那双儿女也和村子里其他的小孩一样了,干净的衣服上也都沾满了泥土。   李达那几日夜夜都兴奋得睡不着,坐在院子里抽烟,手指都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动。   你看,村子里的人,终于都是一样的人了。   半年后,周家的风波终于过去了,他们的女儿也被他曾经的学生带走了,周家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会绕过这家,可他还是下意识盯着周家的情况,见他们过得连米都没了,这才施施然送了米过去,周鹿鸣果然就抱着他哭了,就连周服德也是格外感激。   李达每每在这个时候就觉得自己真是大善人。   周服德以前不愿意教自己的孩子读书,可他却还是善良地送了吃的给他。   村子里,只有他才这么好心。   时间太久了,中间许多事情他都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周家总是大门紧闭,和谁都很少来往,那个曾经热闹的周家终于不再有人走动了。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只有所有的变化都在那一夜,他亲手把人推了下去。   周服德大前年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周笙事情,疯了的说要去找她,说是把她救出来。   他好不容易把人安抚下来,想去找人商量一下对策,却不料大年三十那天,他又疯了一样跑出去,两人发生在芦苇丛中发生了争执,他慌乱之下,失手把人推了下去。   后来的一切,他也不记得了,他不想杀人的,谁知道周服德这人脾气这么倔,他只是一时激动,不小心才把人推下去的。   如今,他每每走过那片芦苇荡都有些神神叨叨,久了,他也不爱出村子了,可现在那种不安的感觉竟然在村子里也有了。   李达又想起那日被江芸抓起来时,那人总是意味深长的目光,新出炉的小解元信誓旦旦地站在他面前,对他徐徐图之,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之后几日他做了好几天的梦,梦中那个模糊的周服德好像突然清晰起来,一下是江芸的样子,一下又是周服德的样子,他吓得再也不敢睡下去,这才想着要去找江家掏笔钱,他要离开这里。   只是心里,他心中的那点嫉妒在经年之后再一次翻了出来,冬日的风彻底吹开了他遮掩不住的丑陋。   又是一个读书好的人。   周家难道就是风水好,一直出读书好的人不成。   那块他随便挑的地难道也这么养人。   李达坐在黑暗中,嫉妒的手都开始抖了,颤颤巍巍的,连带着烟斗的那点火光也在微微抖动。   ——是你自己非要去周家,我也是为你好。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所有的事情都是周家自己养了一个白眼狼。   李达看中烟斗里的烟草逐渐湮灭,他脸上的不甘恐惧也被黑暗缓缓吞噬,到最后整个院子安静地只剩下冬日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没事的,等我离开这里就好了。”他的声音在夜色中被风一吹,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着落。   他就这样枯坐着,直到天色亮了起来,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敲门声。   —— ——   江芸芸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的绒毛贴着小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正不安分地转来转去。   “这么穿会不会走不动路啊。”她闷闷问道。   “好可爱啊。”陈妈妈忍不住捂着胸口,一脸柔情说道,“我们芸哥儿怎么这么可爱啊。”   江芸芸眼睛眨得飞快,一脸不好意思。   “听说京城比扬州冷多了,多穿点也不会错的。”周笙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套,“这手套里加了绒,你若是玩雪也不能脱下来。”   江芸芸连连点头,兴奋说道:“听说北方的雪很不一样。”   “那可不能着凉了。”周笙又对着她比划了一下尺子,“我再多做几套里面的衣服给你,做大一点,等你再大点再穿。”   “不用这么麻烦。”江芸芸大大咧咧说道,“反正都能买到。”   “这哪能一样。”周笙嗔怒,替人把衣服和帽子都拿下来,仔仔细细叠了起来,“你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江芸芸睨了她一眼:“肯定回来的,娘不要担心。”   周笙只是看着笑:“不担心,你去好好读书才是,不用惦记着家里的。”   “我到时候把信寄给林家,让林家给我们送过来,免得又不见了。”江芸芸说道,“平日里让乐水跑得勤快一点。”   陈墨荷皱眉:“乐山乐水不都带走吗?”   江芸芸摇头:“你这边肯定要留一个,跑跑腿还是很需要的。”   “可你身边一个人也太少了。”陈墨荷不赞同道。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很够了,我本来也就没什么事情,平日里读读书而已,而且还有幺儿呢,他也跟着我一起走,平时也可以借来用用的,还有徐家的人,很多了。”   “幺儿的冬衣准备了吗?”周笙又开始担心起其他事情,“徐家送的料子还不少,要不我给他做两套吧。”   江芸芸连连摆手:“他现在可富裕了,不用我们操心,这几日蒋叔已经带他去买衣服了,整日穿得跟个花蝴蝶一样。”   “也是,他家里是将军,肯定也有钱,不需要我们担心。”周笙说道,“那我就再做几套汗衫,之后我就要给渝姐儿做了,她念了我许久,说我厚此薄彼,可不能耽误了。”   “行,给她多做几套,小姑娘爱漂亮。”江芸芸借机说道。   周笙只是笑:“她早就自己挑好料子了,哪里要你提醒,你且抽查她功课吧,你这几日跑上跑下,她可是一页书都没翻开。”   江芸芸立马板着脸,撸起袖子:“那我现在就去抓她去读书。”   正蹲在地上砸冰的江渝一眼就看穿她的来意,拉起小春就要跑,江芸芸自然是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抓住一个。   两小女孩立刻挣扎起来。   “走,去考试了。”江芸芸狞笑着,“没考好,今天饭都不给你们吃。”   江渝大怒:“是不是娘在告状,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不会……要吃饭。”小春呐呐说道。   江芸芸也不管,一手抓着一人,就要抓着去读书,就在此刻乐山突然快步走了过来,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江芸芸脚步一顿。   江渝眼疾手快,一把挣扎开,随便还救出小鹌鹑小春,头也不回跑了。   江芸芸也不拦着,只是跟着乐山说道:“别从江家借马车。”   “早早就从林家借过来了。”乐山说道,“只是我们现在直接出门是不是太招摇了点。”   江芸芸微微一笑:“就是要招摇一点。”   乐山也跟着激动起来:“还是芸哥儿料事如神,早早就预料到了。”   —— ——   江芸芸前脚上了马车,后脚就有人报到江如琅面前。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惊惧交加:“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那边刚一出事,这边就忙着出门,还是直接用的林家的马车,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江来富也是眉心紧皱:“他如何知道,他能知道什么,周服德掉下水的事情,可不是我们干的,我们甚至还好心帮忙照顾后事了,周鹿鸣能有一口饭吃,这里面也有我们的恩情呢,周家这么多事情,那是他们倒霉,和我们可没有关系。”   江如琅没说话,手指焦躁地点着桌面。   “您要是说周服德赌博的事情。”江来富及时说道,“那也是他自己想要给夫人挣钱看病,被人骗进去的,中间我们可没有插手,那几个帮闲人也不见了,都离开扬州了,听说去江西了,和我们可没有关系。”   江如琅沉默。   “最大的可能就是周鹿鸣的事情。”江来富声音微微压低,“毕竟是他舅舅,好端端被人打了,想找人出气也是正常的。”   江如琅嘴角紧抿,那张肥润的脸在此刻露出狠厉之色。   “闹到我们身上又如何,无凭无据的,二公子比我们懂法呢。”江来富低声说道,“我这就把和李达接触的人都送走,这事可就彻底干净了。”   江如琅眉眼低垂,随后轻轻阖眼,缓缓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你说得对,那些仆人你找个人去办吧,干净一些,还有你亲自跟着去看看,江芸到底去哪里了。”   他顿了顿,手指停了下来,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若他真的以下犯上,那江家也是留不得他了。”   江来富神色一冽。   “去吧。”江如琅睁眼,目光落在窗边,白色长颈素瓶里的绿梅上,“花开两枝,他既然折了一枝,也该听话一些的。”   —— ——   李达一脸惊魂未定地坐在椅子上。   就在刚刚他差点就死了。   和周家那两个人一样,失足淹死在水池里,幸好,突然出现两个人,那个行凶的人吓跑了,他也就被人救了。   只是他一看救自己的人就眼前一黑。   “哎,别装死啊。”顾幺儿穿着崭新的大红色衣服,好似一个年画娃娃,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活泼极了,“今日可是我救了你,你怎么都不谢谢我。”   他一边跑,一边托着剑鞘走,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根绳把李达晃晃悠悠吊起来,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胳膊鼓起来又大又强壮,如今抱胸站在门口,瞧着就不好说话。   外面有马车停下来的声音。   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   江芸芸的身形很快就出现在门口。   门口一直站着的男人终于动了,朝着她走过去:“果然有人打算杀人灭口,只是那个人也很警觉,瞧着像个职业的杀人越货的杀手,很警觉地跑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本来就是打算放他走的,跑了也没事。”   蒋平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耽误你的事情了。”   “不耽误的。”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这事多亏了你盯着,不然我一个读书人哪里干的来这些,所以还是很谢谢你的,杀手底细也不知道,不好贸然追出去,保护自己优先。”   蒋平越发觉得江芸芸身边能围着很多人是有道理的,她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感谢的话,偏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让人觉得格外受用。   江芸芸这次顺利来到周家老宅,看着再一次被人五花大绑的李达,站在门口,微微一笑,笑容和善:“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冬日的太阳实在不太耀眼, 只到了中午的时候,那一轮太阳才有几分光照,整个院子因为常年无人打理,荒凉安静, 那缕日光落了下来时, 才给院子添了点生机。   江芸芸站在门口, 那轮日光落在她身后, 整个人的面容身形都模糊起来,只有和气含笑的声音顺着风, 轻声传来。   李达盯着缓缓走进来的江芸芸, 有一瞬间的恍惚,只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   那个白白瘦瘦,穿着竹青色的衣服, 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人在此刻被无限拉长, 长大, 在冬日的寒风中再一次站在自己里面。   他还是那么耀眼, 说起话来斯斯文文, 含笑温柔, 他站在门口,跟自己说着‘又见面了’。   见, 怎么见啊。   他不是死了吗?   他明明是亲眼看着那个癫狂愤怒的人掉入水中,然后彻底沉了下去。   李达死死盯着江芸芸,神色逐渐惊惧惶恐, 只觉得鼻尖的水腥味越来越重。   他本就大冬天冲水里被人捞出来,穿着湿漉漉的衣服, 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了许久, 又惊又怕, 如今精神恍惚间见了她,那深藏在心中的恐惧在此刻被突然挣断的绳索,猝不及防地席卷全身。   他看着江芸芸,剧烈哆嗦起来。   “别过来,别过来。”他崩溃尖叫着,整个人在椅子上猛地摇晃起来,似乎想要跑,但又受制于人,只能重重摔在地上。   一直左顾右盼的顾幺儿吓了一跳。   蒋平快走一步,直接把人提溜起来,厉声说道:“发什么疯。”   李达眼珠通红,死死瞪着江芸芸,瞳仁却又格外涣散,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   “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别来找我,去找那个人啊。”   “我不想杀你的,我就是看着你,都是你耀眼了,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嘛。”   “杀了你杀了你!你死了就解脱了,放过我吧。”   他哆哆嗦嗦,声不成调,只混乱说着话,脚下很快就多了一潭水渍。   蒋平吃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达瞳仁也不见眨一下的,只是惶恐不安地看着江芸芸,好似见了鬼一样。   江芸芸入内,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紧咬的牙关都在打颤。   “这是……吓傻了?”江芸芸也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却不料李达突然发狂朝着她咬了过去。   蒋平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的脸。   李达剧烈挣扎,好似不要命一样,手腕上的绳索一下就磨出血来,偏好似不知道疼,只是挣扎着要去咬江芸芸。   “别杀我,别杀我,我也没想到你会死,饶了我吧。”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只是没钱,我真的没钱。”   “这是亏心事做多了,吓疯了?”蒋平眉心紧皱,只觉得棘手,“早不疯晚不疯,怎么现在疯了。”   “是不是装的啊。”顾幺儿溜达过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的力气不小,手指骨也瞬间紧绷起来,偏如此吃痛的力道,李达还是没有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江芸芸,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但眼珠子却透出恨不得把人当场吃了的憎恶可怕。   “这可怎么办?”顾幺儿扭头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沉默,露出苦恼之色。   万万没想到,李达竟然吓疯了。   “找个大夫看看先?”蒋平犹豫说道,“是不是装的,大夫一把脉就知道了。”   江芸芸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和思羲说好了,借我一间小院,等会送去林家别院,然后再请个大夫来看。”   蒋平点头。   三人各自无言,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现在怎么办?”顾幺儿抱臂说道,一直偷偷去看李达,企图看出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线索是不是断了。”   江芸芸沉吟片刻,随后示意蒋平把人捆好:“我们去隔壁说。”   蒋平把人连同椅子一同捆起来,然后这才关上门。   李达的目光随着江芸芸的消失逐渐安静下来,随后整个人陷入呆怔的样子,整个人软坐再椅子上,若非有绳子捆着,只怕要当场摔到在地上。   “说起来,你舅舅是他打的,当时也是人赃并获,你干嘛把人放走啊。”顾幺儿不解问道。   “想要看看他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江芸芸说道,“他的杀机太单薄了。”   “那倒是没错,刚才确实有人想杀他。”顾幺儿说道,“只是那个此刻没抓到,跑了,幕后之人也找不到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捏着手指。   “那若是这人真的疯了,到时候就直接交给衙门。”蒋平说,“只是他都这样了,衙门还受理吗?”   “会的,当时是人赃并获,木棍和黎家的仆人都能作证,而且当时已经让他按下一份口供了。”江芸芸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解释着。   “但你舅舅并没有死,所以他估计也不会死。”蒋平看着她,眸光微动。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一切按照律法来。”   蒋平接过那张纸:“你想得开就好。”   “那接下来怎么办?”顾幺儿晃着小腿,叹气,“大费周章抓了一个傻子。”   “不碍事,会有人来的,先不说这事了。”江芸芸对蒋平说道,“那个赌场你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就今天早上,有个掌柜的给了我一百银子,要我离开,我想着不能打草惊蛇就拿钱走了,那些人是看我出了城门的。”蒋平说道。   “这个赌场是设置在逍遥楼后面的,表面是酒楼,但后面却是赌场,能进去的人都要小二认识的,我当时也是借着要殴打一个纨绔子弟的名义装傻闯进去,又赌了几把,庄家都是老手,我挑着几个不太好作弊的下手,赚了大概三百两就被人发现了。”   江芸芸听得认真。   蒋平仔细说道:“幕后之人我还没查出来,但这里来的人出手都很阔绰,有商人,也有纨绔子弟,最明显的就是这些人大都是帮闲出面带进来的,我已经盯着其中几个帮闲多日了,只是他们都是各拉各的客人赚钱,明面上是没有任何往来的。”   帮闲就是一群落榜的年轻人,瞧着科举是没有指望了,就专门陪着那些纨绔子弟消遣玩乐,附庸风雅的文人。   江芸芸惊诧:“文人骗人,那怪不得能把人哄进来。”   “你好端端查赌场做什么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之前看到李达的时候,我突然在想,我那个外祖父是真的,自己沉迷赌博的嘛?”江芸芸捏着手指,“他赌博的瘾实在没有由来。”   “什么意思?”顾幺儿爬到她身边,贴着她坐下,“我听不懂。”   江芸芸想了想:“我那个外祖父是读书人,一开始没有这个爱好,他怎么好端端想起来要赌博了?”   “不是说家里有人生病了吗?”蒋平下意识追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他一眼。   蒋平注视着江芸芸,微微一笑:“你还未回扬州城的时候,在村子里走访了一下,顺道打听了一下。”   “你怎么调查我们。”顾幺儿立刻警觉反问着。   蒋平无语,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他:“我们。”   顾幺儿想了想,立马伸手紧紧挽着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们。”   蒋平见他这么胳膊肘儿往外撇,气笑了:“衣服都给你白买了。”   顾幺儿得意地摸了摸袖子,放在江芸芸面前炫耀道:“霓裳阁买的新衣服,超级好看,你看,这里有红红的花。”   “好看。”江芸芸点头,随后看向蒋平,和气说道,“不碍事,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件事情也并非秘密。”   “瞧着读了书就是不一样,大气。”蒋平对着顾幺儿冷嘲热讽,“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的歪七扭八,就是不行。”   顾幺儿一点也不觉得被骂了,反而开开心心扯着江芸芸的袖子说道:“聪明!没错,江芸是最聪明的人了。”   江芸芸无奈抽回自己的袖子,说回刚才的事情:“自从太祖下令,全国赌坊大都不会在明面上,外祖父一个读书人,若是没人带路怎么会知道赌坊的位置。”   蒋平却有不同的意见:“他好歹是这个成年人,一开始也许自诩读书人的身份,看不上去赌坊,知道了也不进去,但后来家中需要太多钱了,想着搏一搏的心态进去也不是没可能的。”   江芸芸叹气:“也有这个可能,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为何?”蒋平问。   江芸芸想了想:“因为,外祖母只是生病了,他当老师这么多年,难道一点积蓄也没有吗?现在就想着去赌一个大的,也太奇怪了。”   “不是说他偷偷救济了很多学生吗?”蒋平平静说道,“读书这么花钱,应该很难攒钱吧。”   顾幺儿也凑过来说道:“做好人是没钱的,我爹每个月都把钱给士兵们,我们家一分钱都没有,蒋叔这次竟然只给我带了五两银子,还教我如何去街上卖艺赚钱。”   江芸芸忍不住惊讶地看着蒋平。   蒋平摸了摸脑袋,无奈说道:“真的没钱,军中这么多人要将军花钱买棉服,有些士兵若是大比中做得好,也是要奖励的,一笔笔都是钱,将军把陛下赏赐的东西都送出去了,真的是花钱如流水。”   江芸芸叹气,半晌没说话。   “那你怎么确定你外祖父在逍遥楼赌的?”蒋平继续问道。   江芸芸不解:“不是你和我说这个逍遥楼很古怪吗?”   蒋平和她四目相对,过一会儿,又犹豫又不解地说道:“不是你让我找找西门附近有什么赌坊的嘛。”   “是啊,不是你找到逍遥楼的嘛?”江芸芸更是疑惑。   蒋平大惊失色:“原来你不知道你外祖父在哪里赌博啊,你这纯粹是让我耗子抓瞎啊。”   江芸芸想了想,摆了摆手:“不不不,我确实不知道他在那里赌博,因为我娘和我舅舅也都不知道,村子里的人也都不知道,可见外祖父也一直没说过这个事情,甚至没有人发现,所以就有第一个问题,他是赌博了很久,欠了很多钱,竟然是债主上门讨债才被发现的,那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不可能是那种市面上那种人人都进去,常见的赌坊。”   “那个赌坊一定是隐秘的,而且他从西门进扬州城,要是去东边的赌坊也太久了,不可能,去过这么多次,走了这么久,一个认识人都没碰到过,你要知道村子里的人消息一向是传得快的,可一开始就是没有任何消息,所以那个赌坊不需要他在扬州城里走很久才能到。”   “南市和北市卖日常用的商铺比较多,而且住在那里的人都不太富裕,且赌博的人也不会少,但开设隐秘的赌场无外乎赌得大,人员不能曝光,以及生意不止赌博,开在南市和北市生意不会好,所以我就想着是不是就在西门和西市附近,这里靠近码头,水道纵横,人员流动快,金钱在这里流通快速,若是在这里骗钱……我是说赌钱,也太正常了。”   她说完和蒋平四目相对,各自无辜。   “你……我瞧着你更像在赌博。”蒋平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   江芸芸不解:“可我分析难道没有道理嘛,你不是也找到逍遥楼了吗。”   “很详细哦,我都听懂了。”顾幺儿安慰道。   蒋平仔细想了想,竟也觉得分析得非常有道理。   “那,若是找错了呢?”他缓缓问道。   “错了也不碍事。”江芸芸到不甚在意,“只是要符合我给你说的条件,隐蔽,距离近,有门槛,要介绍人,这样的范围很小,若是真的倒霉,那也是排除了一个,若是设身处地想,在我不安时,碰到的是流氓,那他说什么话我都是不信的,但若是那群帮闲上来,与我说几句文绉绉的话,身份的认同在此刻会被放大,我上当受骗也太正常了。”   “你似乎对你外祖父的死,也没有这么在意。”蒋平把她的话反复琢磨了一句,冷不丁问道。   他抱臂,注视着江芸芸:“你刚才是不是还直呼了你舅舅的名字,你对你舅舅差点死了的这件事情上,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愤怒。”   他顿了顿:“你就像我手下的伙头兵,我交代了一个任务,你在尽心完成而已。”   他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江芸芸,终于把一直觉得有点奇怪的事情抓了出来,甚至越想越奇怪。   江芸对周家的事,是上心,但绝不是关心,没有人会在舅舅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的分析,甚至还打算查一下旧事。   她像一个捕快,而不是受害人家属。   就像是时候到了,我索性把事情一把抓起来,随便捋一捋。   可,这是她娘的母家。   江芸芸心跳落了一拍,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眨了眨眼,笑说道:“我和我舅舅一直没见过面,说起来还是有点生疏的,刚才也是心急,才喊了他的名字。”   “我现在不是也在很认真地调查嘛,李达已经被抓到了,马上就要绳之以法了啊。”   江芸芸镇定解释道:“而且着急又解决不了问题。”   蒋平看着她,突然笑了笑:“你说的也对,刚才说到哪了,你外祖父去了赌场,欠了很多钱,然后大年三十不睡觉也要去赌博。”   江芸芸心中松了一口气。   蒋平平日里总是耷拉着眉眼,瞧着做什么都不上心,但刚才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似被刀剑夹在脖子上,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她故作随意地避开顾幺儿的手,这才缓了缓刚才太过紧张的手指,继续说道。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他中间是停过一段时间的,要知道赌瘾哪有这么好戒的,而且他之前不赌这么多年了,大年三十突然想起来去赌博,也太奇怪了。”   “是不是有人故意引诱他,但是那个时候他都已经没钱了,拿什么去赌,而且三更半夜地突然想起来要去赌钱,什么瘾这么大。”蒋平摸着下巴,话锋一转,“你的怀疑不无道理。”   “但这事和李达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想了想:“因为我只知道他和周家有关系,而且不好。”   “你觉得李达在这两个事情上都有涉及。”蒋平皱眉。   “我舅舅一直孤身一人,性格温和,除了之前和林家分家的事情有了牵扯,其余时候都待在印刷坊,现在在回家祭祖的路上被打破脑袋,不仅如此还要推进水里,这便不仅仅是简单报复,是想要置人于死地。”   “他舅舅脾气真的可软了。”顾幺儿终于有机会开口了,也跟着大声强调着。   江芸芸一顿,想了想才继续说道:“我外祖父的死虽然奇怪,但毕竟官府定案了,我又没有任何证据,一切只是猜测,如今因我舅舅的事情,抓到一个奇奇怪怪的李达,就想着从他这边深入,因为他要杀周鹿鸣的理由太过单薄,而且周鹿鸣说过李达一直对他颇有帮助,这样的人无缘无故,怎么会痛下杀手。”   “说不定一开始的帮助就是虚情假意的。”蒋平设想着。   “那他为何要虚情假意?是自己的原因,还是他人的原因?”江芸芸反问。   蒋平沉默着呢:“不好说,但他一开始对你舅舅好,也是付出过实际的,柴米油盐,不算便宜,他家里是种地的,这几年才开始富起来的,我打听过没有其他收入,就单纯种地。”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更奇怪,一方面他真的帮助过周家,另一方面,却又对周鹿鸣痛下下手。”江芸芸强调着。   “李达帮助过你舅舅,你还怀疑他。”蒋平想了想,笑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笑说着:“直觉,就跟你们打仗,总能下意识判断出敌人的策略一样。”   蒋平强调着:“我们不是下意识,是大量的情报,日夜的分析研究,还有就是多年的经验。”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笑眯眯说道:“我也一样。”   蒋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随后轻笑一声。   江芸芸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冬日的屋内格外阴冷,正午的日光很快就不再暖和,窗棂的影子也逐渐往西走去。   三人坐在屋内沉默着。   顾幺儿在江芸芸身边咕涌着,一会儿捏着她的袖子,一会儿又摸出兜里的糕点塞进嘴里嚼着,又或者晃着小腿,滴溜溜看着不说话的两人。   江芸芸之所以抓着李达不放,本质上就是想要看看李达背后到底有什么人。   其实那个人到底是谁?她心里一直有一个隐晦的答案。   灯下黑。   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语的具体含义,是在江苍读书时,他们说这样就可以让书房里即有人,又察觉不出这个人。   其实这个词并不罕见,相反应该是处处可见。   那日江湛为了躲避许敬,就曾灯下黑的躲在茶室里。   又或者平安母子,他们既为了伸冤,又为了安全,也灯下黑地躲在徐家。   周家的一切看似都是命运的使然,可仔细看去却又处处诡异。   周服德到底为什么去赌博,大年三十那日为什么深夜出门?   周鹿鸣日子眼看越来越好了,到底又是谁能痛下杀手。   能下毒手的人一定是厌恶痛恨他们的。   周家若是大奸大恶便是算了,可偏偏在周家没出事前,风评都很好,她也不愿意相信能养出周笙和周鹿鸣的人,会是两面三刀的小人。   那到底又是谁?   江如琅,是你嘛。   江芸芸眉眼低垂,轻轻揉着手指骨。   她自然是厌恶江如琅的,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建立在他作为一个压迫者,而非杀人者的形象里。   他自私虚伪,恩将仇报,为了一己私利可以去压迫所有人,包括富贵的妻子,病弱的江苍,无辜的江湛,他放逐不成器的江蕴,忽视着还看不出价值的江漾,他甚至能屈能伸,在看出江芸的价值后,一次又一次放任她的放肆。   只要一切符合他的利益,他的耐心似乎就会被无限大,性格也无限好。   那么他当年强行把周笙纳进来就格外不符合他的利益。   一个正在和曹蓁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不会想不明白,他是高娶,说是入赘,可曹家给了他一切的体面,他却强行纳周笙入门,若是曹家是强势的人,直接把人赶下去也是大有可能的。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为什么?   按照周笙这十来年的日子来看,至少可以断定,江如琅对周家并无太多感激之情,不然周笙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   是周服德当年做过什么,让他不感激。   还是他本就是斗米恩升米仇的白眼狼。   草蛇伏线,灰延千里。   周鹿鸣的事或许就是一个突破口。   “芸哥儿。”门口乐山匆匆走过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果然是他,管家刚才一路偷偷跟着我们。”   江芸芸蹭的一下站起来,目光怔怔地看着乐山。   心里高悬的那块石头在此刻终于落地了。   她故意不从江家借马车,却又光明正大从江家出门,若是问心无愧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问题,可偏偏江家的人还是跟着他出来了。   她出了门才发现,抓着江来富的是隔壁邻居,那个奇奇怪怪的周三叔。   地上是散落了一滴的芦苇。   周三叔直接把人按倒在地上,瞧着力道不轻,因为江来富的脸都要青了。   “本来江来富发现了我,准备跑了,这人突然从芦苇荡里划了船出现,然后也不等我喊话,见了他就用手里的竹竿对着他就是一顿打。”乐山咋舌说道,“凶得很,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压住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上前一步:“周三叔。”   周三叔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来富见了他,倒是剧烈挣扎起来:“救,救,救命……”   “这人和三叔有冲突吗?”江芸芸笑问道。   周三叔又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深思,过了一会儿才硬邦邦说道:“坏人,见一次打一次。”   “那你现在快打他一顿,我等会要带他去问话。”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江来富听傻了,挣扎的动作也停了。   周三叔也冷在原处,随后冷冷说道:“你们江家人又要耍什么花招。”   “和我没关系的,我今日就是回家一趟,这人总是神神秘秘跟着我,不瞒你说,我也是很烦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周三叔神色变幻,盯着江芸芸看,又低头看江来富。   “既然这人这么讨厌,那我现在就把他扔进河里,反正就我们几个人,你们不说,谁知道呢。”他常年干活,抓起一个养尊处优的管家还是轻而易举的,直接把人提溜起来,恶狠狠说道,“杀了他,你轻松,我开心,岂不是正好。”   江来富听得瞪大眼睛:“你敢,你敢,杀人犯法的,你会被杀头的。”   周三叔不为所动,认真说道:“就我们几人,谁知道,你这人恶贯满盈,早就该杀了你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视线缓缓看向周三叔,试探问道:“他做的事情怎么就恶贯满盈了,虽然不厚道,但和杀人放火有什么关系。”   周三叔紧紧拽着江来富的衣领,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刚才只是说得好听,赌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难道不是恶贯满盈。”   “胡说什么啊!”江来富眼珠子微动,大怒,“你这人以前就神神叨叨的,鬼话连篇。”   “你是说……”江芸芸的声音明明不算大声,却轻而易举打断江来富的声音,“外祖父的赌博是他引诱的?你怎么知道?你看到了?”   周三叔沉默。   江来富顿时尖叫起来:“我没有,我好好一个管家,我怎么知道赌博的事情的。”   “我在一年前看到服德和他说话,这人就是从逍遥楼里走出来的,给了服德不少钱,然后服德就进去赌了,要不是他给的钱,服德好端端怎么会去赌博。”周三叔愤愤说道。   ——逍遥楼。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江来富。   江来富原本还是尖声反驳,可被那目光一看,所有的声音便瞬间被压在嘴里。   “不,不是我,他胡说八道的。”他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肯定是他看错了。”   “要不就是我们老爷心善,给他钱,给他钱也是帮他啊,他去赌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事怎么赖我啊,我不知道啊,二公子,你不要被人骗了啊,这人之前一直吃住你家的,现在突然说着话,肯定是为了讹你。”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唾沫横飞,声音一会儿可怜,一会儿高亢,情绪变化之大,连带着通红的脸颊肌肉也开始震动起来,神色近乎狰狞。   “是与不是,等会去那个逍遥楼问问不就知道了。”一直没说话的蒋平看了江芸芸一眼,上前一步,镇定说道。   江来富像是刚看到他一般,瞳仁倏地缩紧。   “怎么,见过我。”蒋平见状,微微一笑,“一百两银子在扬州也挺不经花的,给小孩买几套衣服就没了。”   顾幺儿溜达过来,沉重点头。   “你,你……你们认识……”江来富失声尖叫。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他,缓缓问道:“你为何要引诱他赌博?”   江来富原本激动的脸,在嘴角喏动片刻后,冷冷说道:“我不知道二公子在说什么,是老爷叫我来找你回家的,你现在这么对我,等我回去跟老爷说,有你好看的。”   “与他废话什么。”蒋平不耐上前,“去逍遥楼问一下不就好了。”   江来富虽不说话,脸上却松动了片刻。   —— ——   出人意料的是,去逍遥楼无功而返。   蒋平抓了好几个人,虽说认识,却不是他们想要的认识。   ——“这是江府那个大管家,扬州城谁不认识啊。”   他甚至还抓了几个帮闲来问,帮闲都说和他们对接的不是这人,是一个年轻人,矮小白脸,脾气好。   “都说不认识这人。”顾幺儿小心翼翼趴在江芸芸耳边说道。   江芸芸并不意外。   “那这人放不放?”蒋平问道,“这样算不算打草惊蛇了。”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心里一点点分析着,随后摇了摇头:“不算。”   “江来富本来就是我引过来的。”她说,“我就是想要打草惊蛇,让他们先动手,我们才能以退为进。”   “那现在怎么办啊?”顾幺儿丧气说道,“李达疯了,江来富咬死不说,你舅舅的事,到底还抓了一个李达,你外祖父的事情却不好开口了。”   江芸芸沉默着,手指打在茶盏上,茶水烫得她手指有些疼,她却没有移开,瞳仁微微失神。   这事瞧着好像有些头绪了。   这两件现在看来和江如琅是脱不开关系的,周服德的死,周鹿鸣的重伤。   周服德被江来富引诱去了赌场,只是不知道大年三十到底为何出门。   李达无利不起早,打周鹿鸣十有八九也是江来富指使的,他们家突然富贵起来便也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江如琅为何突然杀人。   可一个无尾,一个无头,没有一件事情能上得了台面说的。   “要不要下点手段。”蒋平淡淡问道,“军营里自有询问的办法。”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事还没到使用暴力的时候。”   她在顾幺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顾幺儿半信半疑,举起小手来:“我可下手没轻重。”   “随便吧。”江芸芸无奈说道。   “麻烦蒋叔把江来富叫来。”江芸芸说。   与此同时,顾幺儿也跟着蒋平屁股后面跑了。   没一会儿,蒋平把江来富拖了过来。   江来富被捆得五花大绑,见了人只是冷笑着,也不再遮遮掩掩:“二公子打算屈打成招嘛,这事上了公堂,我也是要好好辩一下的。”   江芸芸摇头:“李达已经交代是你要他动手的,但我也想着验证一下,所以我今日就是准备钓你的,你出现了,我就知道她说的都是你真的,人证物证俱在,你也脱不开。”   江来富神色微变,随后镇定说道:“若是他说了,你怎么不早早扭送我去,二公子年纪轻轻,倒是爱诈人。”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继续说道:“我一开始也没打算查我外祖父的事情,蒋叔只是没钱了想要找个地方借点钱而已,和我没关系,但我现在说这些你估计也是不会信的。”   江来富只是冷笑。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抿了一口。   茶水滚烫,舌尖被烫得微微有些发麻,被风吹麻的脑袋在此刻也逐渐冷静下来,北风吹得哗啦作响。   这里是林家的别院,仆人们听了命令大都在自己屋内带着。   整个院子安静极了。   她知道有些机会,只有一次。   “我只是想知道,舅舅并没有得罪你们,你为什么要下毒手。”江芸芸不解问道,“他如今孤身一人,也和你们没有交集,林家的事情你们确实是主谋,但他也不过是意外参与进来,按理都是无足轻重的人。”   她顿了顿,注视着江来富,意味深长说道:“你说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林家,还要因为谁,总不能是死人吧。”   江来富低着头,不说话。   江芸芸轻笑一声:“其实刚才你也说了一些,仔细想想并不难,雁过留痕,真要查这事也能查出来,只是你要明白,一旦事发,会不会有人保你。”   江来富没说话。   “一死一伤。”江芸芸的声音骤然降低,“那可是绞刑。”   蒋平抱臂,淡淡说道:“我在军中就是做侦查的,不然也不会找到你们逍遥楼,别说扬州城的几年前案子,就是异族的陈年旧案,我都能查清楚。”   江芸芸察觉到江来富的疑问,笑着解释着:“这就是顾将军身边的蒋副将。”   江来富眉心忍不住抽了一下。   江芸芸手边的茶盏轻轻嗑了嗑,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尖叫声。   “李达被我们问着问着,精神就不太好了,我让人去给他醒醒神。”   尖叫声越来越大声,听得人心头一震。   江来富神色震动,只觉得刚才受伤的地方也开始火辣辣的疼。   “倒是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这些年他这么关注周家,我太好奇了,所以才想问一下。”江芸芸微微一笑,“毕竟那个院子砌得这么好,可要不少钱,口供可不能少。”   “你这是屈打成招。”江来富声音微微拔高。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眉眼弯弯。   江来富却是打了一个寒颤。   “要我说,打一顿便什么都招了。”蒋平又一次平静开口,“军中有的是办法对付俘虏,到时候上了公堂验伤也是看不出的,二公子就是心善,不若让我现在带下去,一炷香的时间,肯定是什么都说了。”   他伸手就要把人拉下去。   隔壁的尖叫声尖锐响起,随后骤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只是想要他教训一下周鹿鸣。”江来富一头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整个人打了一个滚,避开蒋平的手,“谁知道李达下了重手,和我可没有关系,照顾周家,那也是看在周姨娘的份上,中间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不赖我们。”   江芸芸轻哼一声:“你说我要信谁的。”   “一个人只是想教训一下,一个说有人重金买凶。”   “一个说是照顾人,一个说是监视人。”   “监视周家做什么。”江来富一口咬定,“就是照顾,李达拿了钱还胡说八道,怪不得要杀人。”   江芸芸安静看着江来富,许久之后,淡淡说道:“你撒谎,你知道撒谎要付出代价吗?”   蒋平伸手抓着他的胳膊。   他不过是微微用力,江来富就疼得大叫起来,脸色瞬间白了。   “这小院里都是自己人,死了便死了。”蒋平面无表情注视着江来富,杀气腾腾。   江来富被那一眼看的心神俱裂。   “你外祖父这些年一直问我们要钱,监视一下又如何。”他大声说道,“你可别被周鹿鸣骗了,我们可没有杀人,大年三十那日我们都在府中,人证都有。”   “没错,李达说是他不小心把人推下去的。”江芸芸直接说道。   江来富到嘴边的话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若是李达都自己招了,今日把他抓起来又是什么意思。   “坏事都是李达做的。”江芸芸和气说道,“但李达现在不行了,所以你要一起上堂,去证明这件事情。”   江来富被这个神来一笔,惊呆在原地。   “咱们把这事了结在这里,以后见了面还都是江家人,不是嘛。”江芸芸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和和气气说道,“你好交差,我也好交差。”   江来富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 ——   人证物证都在,李达果然入狱,江都县县令陆卓却对江来富的判决犹豫了。   刚才听他的话,他不过是好心办坏事了。   “放了吧,不过是所托非人,也是倒霉。”县丞程钰小声说道。   江来富心中松了一口气。   陆卓犹豫着。   他可不是愣头青,自然发现其中不对。   江来富一个江家大管家,和一个平头百姓周鹿鸣过不去做什么,再者说是要照顾周家人,可之前听说那江芸的生活环境也不好,怎么也不想对那个周姨娘多喜欢的样子。   “明堂,说起来也都是家务事。”程钰见他犹豫不决,便又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他们关上门自己解决不就好了。”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击鼓的声音。   跪在堂下的江来富眼皮子突然一跳。   “明堂,外面有人状告江家大管家买凶.杀.人。”有衙役匆匆跑过来说道。   “何人状告?”程钰随口问道。   “应天解元,江芸。”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其实江芸芸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江来富。   在乐山告诉她是江来富跟来的那一瞬间, 她就清晰明白,酿成周家惨祸的罪魁祸首是江如琅。   周服德的赌瘾。   周笙的悲剧。   甚至是周鹿鸣差点命丧黄泉。   她拉着江来富说着似而非似的话,在他心里种下有一点期望。   ——江芸其实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打打嘴上官司。   让他听话去衙门, 打算把李达送进去, 从而结束这个事情, 则是江芸芸真正开始反击的第一步。   让江家彻底牵入到这盘棋中。   在江芸芸来到这个世界前, 她对衙门这个概念并不清晰,那个高堂明镜的牌匾悬挂在正中的位置, 每每上学时会意外撇过的地方, 总是亮堂整洁,崭新空荡。   她总是还以为,这是个若是有理, 上了衙门也该有个说法的地方。   可现在的她, 已经上过一次衙门大堂, 去过好几次衙门后门, 也清晰地感觉到那块高悬的牌匾下是迫人的压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你身上, 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受你控制。   一旦去了衙门那便是上了秤,上了秤那便不由你了。   你是货物, 而非砝码。   她在第一次上衙门后就敏锐发现了这个潜规则。   所以让江来富被隔绝在衙门内,是她的第一步。   江来富和江如琅这些年来狼狈为奸,想来也是各自彼此了解, 清晰知道对方的事情,所以隔开他们, 这才能形成信息差, 逐个击破。   江芸芸站在明亮大堂上, 目光在头顶的明镜高悬牌匾上一扫而过,随后收回视线,行礼见官。   她是举人,不必下跪,所以便站在一侧。   陆卓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川字眉心忍不住皱起:“你状告江家大管家买凶杀人,可有证据?”   江芸芸点头:“李达说的。”   陆卓惊讶:“李达不是疯了吗?证词上可没有说这个事情。”   “二公子,你不要胡说八道。”下跪的江来富又惊又怒,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重复着刚才的话,“是周鹿鸣一直缠着您,我是担心耽误您考试,这才想要教训他一下,但万万没想到李达能这么心狠手辣,这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但我可不敢买凶杀人啊。”   江芸芸垂眸,淡淡说道:“就是因为李达疯了,所以现在的口供有问题。”   江芸芸深谙辩论之道,以假定为依据乃是最常见的办法。   也就是说用一些未经证实的假设为提前,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将自己的观点作为事实来陈述,而非作为一个假设,若是这个过程中存在着逻辑漏洞,那也不要紧,你的目的是让被人顺着你的话去思考,而非一定要争出对错。   “什么问题?”陆卓忍不住问道。   “李达只交代了自己打伤周鹿鸣,却没有说为什么打伤。”江芸芸反问道,“明府有所不知,李达之前对周家颇为照顾,我几次三番听我舅舅说起李达对他的关爱,就连去年大雨冲毁了墓地,也是李达帮忙收拾出尸骨,这样的好人怎么就因为管家想要教训他的事情,就能下此狠手,实在是奇怪。”   陆卓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是以心中的那点奇怪立刻又多了几分。   周鹿鸣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了,还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就突然惹得别人动了杀心。   “那是李达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江来富立刻说道,“我哪里知道他们的纠纷啊,说不定李达一直都是假情假意,我可是听说周鹿鸣找到一个好工作,可没有提携李达的儿子,说不定就是一时嫉妒。”   “若是嫉妒,那定然是有的,可周鹿鸣找了一份好工作的事情和他差点命丧黄泉的事情可是隔了许久的,我舅舅每次休息都会回家一趟,和李达相处时间甚多,他这么久都不展开报复,却因为你说了一句他就痛下杀手,难道不是更奇怪吗。”   江芸芸抓到其中一句的漏洞,趁胜追击道。   “若非你跟李达说了刺激人的话,李达怎么可能好端端升出这样的邪念,难道他不知道杀人会死吗?突然从教训一下周鹿鸣,变成杀死他,这样的变化可不是他自己突然能想到的。”   江来富突然觉得百口莫辩,因为不论说什么,好像都逃不开这个问题。   一开始他为了快速结束这个事情,直接说了是他想要李达教训一下周鹿鸣。   现在李达下了重手,不论他到底和李达说了什么,周鹿鸣差点死了是事实。   除非李达能清醒过来,为他说话。   他有些慌了,他心中开始的不对劲终于凝聚成实质。   “你,不是你叫我来报案的嘛?”他注视着江芸芸阴沉沉说道,“这事和江家可没有关系,二公子是不是被人骗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微微侧首看着江来富。   江来富虽说一直养尊处优,但长得并不富态圆润,脸颊瘦长,眼睛细长,极长的中庭,让他在眼睛微眯起来威胁人的时候,显出几份戾气。   她平静得看着江来富,漆黑的瞳仁在此刻敛了光,冷不丁注视着他人时,会隐隐有一种刀剑出鞘的惊悚感。   “我让你来报案是希望你能老实交代,不牵连江家。”清亮的瞳仁冷淡地注视着面前之人,意味深长说道,“你好交差,我也好交差。”   江来富瞳仁倏地收紧,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但你说的也没证据啊。”一直没说话的县丞程钰出声说道,“又怎么知道不是诬告呢,我也听闻二公子总是独来独往,对于家中并不热络。”   “明府可知道李达是如何疯的?”江芸芸收回视线,反问着。   陆卓摇头:“这也是我打算细查的,李达疯了,证词怎么出现的。”   “证词是一开始被我找到后,他写的,我本打算等舅舅醒了再做打算,就放他回去,也想着他对我舅舅这么好,说不定也是有苦衷的,这几日我舅舅能下床了,惊闻凶手后就想要见见他,我们就再去找他时,突然看到有个人想要杀他,就把人救上来。”江芸芸故作不解,反问道,“若是此事就只是李达一人所为,又哪来的杀手。”   “你说有人要杀他?”陆卓惊讶,“可有人证。”   “我身边的顾仕隆,还有林家的车夫都可以作证。”江芸芸镇定说道,“明府现在就可以传唤他们上来问话。”   “怎么又和林家有关了?”程钰不解问道。   “借了他们家的马车去接人。”江芸芸笑说着。   陆卓自然是把人叫上来询问。   “那个人超级凶的,直接敲了李达一棍子,然后把人推进水里,不准他上岸。”顾幺儿挥手比划着,“然后看到我们来了,他就跑了,没抓到人,我们就把人捞上来了,然后他就疯了!”   他小手在空中愤愤一抓,苦恼说着。   林家那位车夫倒是规规矩矩把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这确实奇怪。”陆卓的视线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来富。   江来富敏锐,大声辩驳着:“这我可不知道啊,什么杀不杀手的,我们江家也是耕读之家啊,哪里认识这些门路的人。”   “是啊,江家做正经生意的。”程钰眉心微蹙,“可别是李达在外面又惹了其他事情,意外撞在一起了。”   陆卓心中几经变化,突然觉得此事棘手起来。   “现在也没有证据,不若先让江管家回去,那个李达不论如何也都伤了人,先在牢内关着,等江解元查好了证据再来告状也不迟啊。”程钰体贴说道,“案子拖久了可不好。”   陆卓下意识去看江来富。   江来富立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真的和小人没关系啊,小人一开始也是担忧二公子被那个突然出现的舅舅骚扰啊,这才想着教训一下,免得耽误二公子考试,至于其他的罪名,小人真的是百口莫辩啊,二公子现在好端端告小人,小人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哭得格外伤心,嘴里不停喊冤着。   陆卓便又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收回视线,微微一笑:“江管家也是生意人,在扬州城内也是呼朋引伴的人,若是这次回去,万一也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可别也受伤了。”   陆卓心思微动,捏着胡子的手揉了揉胡子。   “衙门自然是最安全可靠的地方。”江芸芸轻轻送了一顶高帽,“还请明府给李达请个大夫,他这突然傻了,若是能治,那一切便都皆大欢喜了,什么证不证据,都昭然若揭。”   陆卓注视着堂下的人,眯了眯眼。   他做官二十年,经历过无数百姓间的恩恩怨怨,无非是财色二字,偏今日这事瞧着很奇怪。   江家的二公子状告江家的大管家。   说起来,他们也该是一家人才是。   至于色,小解元才几岁,想来对此道还未开窍。   这件事情到底是真的为舅舅鸣不平,还是江家内部出了问题,想要借衙门的手来处理乱麻。   “关进衙门做什么。”程钰先一步反对,“让江来富自己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行吗。”   “我一定在家里好好带着,还请明府明鉴啊,这事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你万一也出事了怎么办,而且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啊。”顾幺儿大声反驳着。   江芸芸却不再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站在台下,眸光清亮,只是不再笑了。   那个在陆卓记忆中小小一只坐在号房里的人,见了人就露出笑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现在再一看,那个小孩已经长成少年的模样,头顶着大明最年轻的解元头衔,此刻心平气和站在这里,少了些稚气,多了丝沉稳。   陆卓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案子有些奇怪,一个江家富户的大管家,人人见了都要礼让三分,是怎么知道村头百姓李达,李达和周鹿鸣关系这么好,怎么又好端端会暴起杀人的,这三人被古怪牵扯在一起,若是不查清,那真是一桩错案。   而且他也是更愿意相信江芸一些的,这样的名声显赫的小神童,若是非要走到公堂这一步,那一定是忍不了了。   “若是李达说没有这事呢?”陆卓注视着江芸芸,轻声问道,“那你这个可就是诬告了。”   大堂突然安静下来。   江芸芸抬眸,漆黑的眸光平静地注视着陆卓,随后轻轻松了一口气:“晚生知道。”   陆卓点头,拍了拍惊堂木,对着堂下的江来富说道:“既然你身上背负着案子,那进一趟牢房也是案情所需。”   江来富脸色大变。   “来人,把江来富押下去。”陆卓想了想又说道,“和李达分开,平日里有人探望,要仔细斟酌,不能随意见人。”   “我冤枉啊,明府我冤枉啊。”江来富惊恐大喊着。   程钰拧眉,忍不住说道:“这会不会太不给江家面子了。”   江家可是城中纳税大户,平日里有个天灾人祸都要大户们出钱出力的,一般来说,衙门都会给这些大户都是颇为优待的。   官员想要好的政绩。   商人想要好好赚钱。   互帮互助才是正常的。   陆卓正色说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别说是大户的管家,便是大户来了,我也是要关起来的。”   他看向程钰,随后笑了笑:“再说了这个恶人是我做的,之坚在扬州城多年,继续维护好和大户们的关系,也就是替我们县衙维护好了。”   程钰神色微变,青红交加,随后紧跟着陆卓的脚步,低声说道:“哪里的话,我自然是和明府站在同一条战线的。”   —— ——   “县丞不见你们。”江如琅大惊。   就在刚刚,他得知自己的心腹,江来富被自己的二儿子给弄进牢里了,罪名是买凶杀人。   买凶杀人不稀奇,扬州城内的那几个大户谁能保证自己手中没有一滴血,财富本就是靠他人的血肉积累的。   江来富这些年收拾过的人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人。   最让他恐慌的是,举报的人是江芸。   他对江芸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曲折了,一开始他也是颇为喜欢的,那可是周笙给他生的孩子,长得和周笙这么相似,眼睛又圆又大。   可周笙实在是太不识趣了,见了他就唯唯诺诺,再也没有记忆中的开朗活泼的样子,连带着江芸也被养的怯懦,越看越觉得果然是农家女养出来的小孩,上不了台面。   这样的小孩,他才不配被他喜欢。   后来随着他和曹蓁的关系时好时坏,又逐渐紧张起来,他也无心去关注那个被他费尽心思弄进来的女人。   他必须要在江家站稳脚跟,把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富贵名利,才是他真正要的东西。   再后来,又成了江如琅不敢再去看周笙,因为听闻周服德的死讯。   周服德自然不是他让人推下去的,他也自认对周服德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但他还是莫名不敢去看周笙。   因为周笙长得和他爹颇为相似,又高又瘦又白,而且笑脸盈盈的,现在的江芸也是,他们周家人好像天生爱笑。   他每每看到周笙总会恍惚想起年少时寄人篱下,看人吃饭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太苦了,连呼吸都要看人眼色。   周服德虽不收他的钱教他读书,却每每都要他记住自己的恩情,就连他稍微休息一下,都要管,可偏偏不愿意为他打点考官,让他一直考不上乡试。   这样的人明明这般虚伪,却人人都说他是好人。   他对周笙自然是喜欢的,那是他少年时候唯一喜欢的人,漂亮又聪明,就像周家院子里的那一面凌霄花,耀眼极了。   可现在他看着她在后宅后孤苦无依,偏又有种诡异的欣慰。   那些年他吃过的苦,也该让周家人也吃一下。   他对周家做了很多事情,自认为天衣无缝,可现在一直沉默的江芸突然强势起来了。   这个压根没被他放在眼里,觉得不可能成器的,骨子里留着农户血的小孩,一夜之间好似那面凌霄花骤然开放,拜了名师,考了解元,成了扬州城无人不知的神童,成了耀眼的一颗星。   现在,她开始状告江来富。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可如何是好。”江来富的儿子江泽神色慌张。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窗棂上雕刻着的富丽堂皇的花被日光照着,好似一道道鞭痕,落在他脸上,足以把人四分五裂。   他格外平静说道:“你去把周笙和江渝关到暗室里,然后让江芸来找我。”   江泽连忙跑了出来。   没多久,紫竹院自然乱成一片。   陈墨荷百般阻拦也没阻止周笙和江渝被人带走,江渝哭得厉害,周笙一脸惶恐被人推搡着带走了。   “去,去找芸哥儿。”陈墨荷赶在紫竹院大门被人锁上时,悄悄把个子最小的小春送了出去。   小春迷茫站在冬日里,耳边还是小院里的尖叫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最后只记得三小姐喊哥哥的声音。   ——去找二公子!   一阵冷风吹过,冷得小春一个激灵,她刚才也拉得一身热汗,现在回过神来,抹了一把脸,熟练地找到一个狗洞,爬了出去。   —— ——   章秀娥匆匆从外面回来,厚重的帘子被突然高高掀起,带来一阵冷风,她走得满头大汗,随后伏在曹蓁耳边低语了几句。   曹蓁翻着账本的手一顿,随后抬眸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们悄无声息出去了。   “你确定?”曹蓁问。   “外面都传遍了。”章秀娥说道,“刚才老爷还去紫竹院把周姨娘和渝姐儿都带走了,听说是直接带去小黑屋了,还让人满大街去找二公子回家呢。”   曹蓁卷着账本的一角,冷笑一声:“我还当多喜欢呢,到了要紧时候,什么情爱欢喜,也不值一提。”   章秀娥没说话。   “他之前还一直用江芸来刺激苍儿,如今这个他看好的宝,也开始反捅他一刀了。”曹蓁冷笑一声,“因果报应啊,他一直说周家对他不好,藏私,但对外却总是好人的面具,如今看来留着周家血的人,确实与他犯冲,没想到江芸这人不声不响,却是一条咬人的狗。”   章秀娥任由她发泄着,直到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抬眸去看小姐,声音倏地压低,只剩下一股气音:“小姐可是想好了。”   曹蓁看了过来,手指在账本上轻轻划过。   “大公子如今被关在书房里读书,我们是见也不能见一面。”章秀娥抓着曹蓁的手,担忧说道,“大公子的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哪里禁得住这么熬啊。”   “之前好好的把漾姐儿关到祠堂里罚跪,要不是湛姐儿回来把人带出来都不知何时是个头,可怜漾姐儿最是怕黑了,还大病了一场,急得我是夜夜抱着她,不敢合眼。”   曹蓁闭眼,呼吸缓缓加重。   “那人本就是入赘,如今有这样的体面那是因为我们曹家心善。”章秀娥握紧自家姑娘的手,看着她不复年轻的面容,心疼说道,“这些东西,本就该是姑娘的。”   “只要江来富死了。”章秀娥低声说道,“江如琅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 ——   “你去找李达的家人来。”江芸出了衙门,才惊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汗,风一吹只觉得寒气一阵阵冒了上来。   一件事情的成不成功,一旦进了衙门,那告状之人能取决的东西就少了。   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才是决定这一切的主因。   “你也怀疑李达没问题?”顾幺儿激动说道,“我刚才给他松筋骨的时候,他叫的好大声,身体是骗不了人的,若是真的疯了,就会像平安一样,挣扎时是不知道痛的。”   江芸芸站在背风处,那股背后的寒意这才散去一点。   “我只是觉得坏人不该这么胆小而已。”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我请那个李家人去探监,是想看看李家人知不知道什么。”   顾幺儿想不明白,但还是指挥蒋叔去跑腿。   蒋平无语,对着顾幺儿打了个眼色,随后便借了林家的马车准备重回杏花村了。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啊?”顾幺儿又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对着乐山说道:“明日你去给江来富送饭送衣服。”   乐山不解:“为什么要我们送啊。”   “你要告诉他们,现在我人证物证都有,一切都是为了江家好,我好交差,你也好交差。”江芸芸说。   乐山犹豫:“若是他问我有什么证据呢?”   “你就说李达的家人来过了。”江芸芸微微一笑,随后又强调着,“你一定要比江家的人要早。”   乐山慎重点头。   江芸芸拢了拢袖子,抬脚出了小巷。   “哎,你去哪里啊?”顾幺儿连忙跟上去问道。   “去会会江如琅。”江芸芸说道。   她刚出小巷没多久,就突然被人冲过来抱着大腿。   “渝姐儿和姨娘被人带走了。”小春仰头大哭着,“怎么办啊。”   江芸芸垂眸,看着不知摔了几跤的小春,拿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污痕,温和说道:“没事,我会带她们离开的。”   小春不明所以,但想着找到芸哥儿就都会有解决的办法,所以抽泣着,牵着她的手,朝着家中走去。   江芸芸刚一踏进家门,江家的仆人就围了上来,江泽虎视眈眈看着他,眼睛都好似要滴血了:“老爷找你。”   江芸芸松开小春的手,和气说道:“你就是江来富的儿子。”   江泽愤怒:“正是。”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与我生气没有用。”   江泽一怔,江芸芸已经绕开他走了。   小春抽搭搭,想要跟着她走,很快就被顾幺儿拉住。   “你先回小院待着,我跟着就好。”顾幺儿大人样的说道。   小春懵懵懂懂哦了一声,当真回了紫竹院。   紫竹院的大门被一把大锁锁着,门口还站着两个人。   “你是谁?快走!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有人挥手赶人。   小春呆呆说道:“我是小春,我就是紫竹院的人,我刚才跑了。”   两个小厮大为吃惊,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呆头鹅,一时间摸不清头绪。   “二公子叫我回来,我要进去。”小春继续说道。   那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连忙开门,飞快把小春撵进去了。   ——傻子。   那边小春回了自己的院子,镇定对着陈妈妈说道:“二公子说会带我们离开这里的,没事的。”   小院里的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那边江芸芸再一次来到江如琅的那间书房。   这间书房的位置极好,坐北朝南的二层小楼,依山面水,院中的松柏在冬日中亭亭而立,湖面下的锦鲤一个个吃得滚圆,安安静静伏在水底。   江如琅一心沉醉功名,最希望的就是飞黄腾达。   这间书房就是他一辈子汲汲名利的谈判桌。   江芸芸一入内,桌子上的砚台就擦着她的手臂,重重摔在地上,墨水飞溅,瞬间弄脏了竹青色的衣摆。   “好大的派头啊,江解元。”江如琅冷笑一声。   江芸芸抬眸,也不再上前,只是站在原处,淡淡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神色阴暗不定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他突然发现,这个半在阴暗处,半在光明里的小孩,恍惚间,竟有一道周服德的影子。   周家人好像都是这个样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子,偏长得还好,又高又瘦又白,哪怕此刻不笑时,也不会令人觉得凶神。   此刻江芸芸站在这里,江如琅却好似看到少年时,那个站在门后的老师。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一紧,原本的质问瞬间被噎在喉咙里。   “你,你大逆不道,我要去通政司告你,剥了你解元的名头。”江如琅死死盯着她,恶狠狠说道,“你这是诬告。”   江芸芸不改神色:“是不是诬告,李达醒了就知道了。”   江如琅冷笑一声:“空口白牙,这话说出去谁信。”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盯着门缝里悄悄露出来的零星影子:“江来富这些年为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你若是真的想救他,跟我在这里浪费什么口舌。”   “你去撤诉,就说是误会。”江如琅强硬说道。   “他想杀周鹿鸣的案子,明府已经有了疑问,岂是我撤诉就能解决的。”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   江如琅神色变幻。   他没见到县丞,就不知道衙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一点证据也没有,明府也不过是被你蛊惑了。”江如琅试探道。   江芸芸笑说着:“周家边上有一个周三叔,亲眼所见江来富带他去了逍遥楼。”   江如琅不知是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这个楼,心中突然一紧。   “这就是外祖父的人证。”   “等李达醒来,那我舅舅的证据便也有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慢条斯理说道:“一死一伤,江来富的一条命,总归是可以拿给我娘交代了。”   “交代?”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眯着眼,忍不住被她牵着走。   阴影中的江芸芸微微一笑:“周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可我和周家人也并不熟悉,只是我娘日日垂泪,我不得不去查清这个事情。”   江如琅神色微动。   “我也不想和爹决裂。”江芸芸微微一笑,口气突然和气起来,“毕竟我要走的这条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江如琅看着她,只这一会儿,他身上属于周服德的印迹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是他熟悉的翻脸无情。   听说周鹿鸣对他很好,原来,他也是一点也没看上的。   原来只是为了给周笙一个交代,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正义。   江如琅心中突然松了一口气。   “有一个李达还不够吗?”他开始商量道,“江来富是我的心腹,放了他,我能给你很多钱,让你这次去京城游学风风光光的。”   江芸芸叹气,只是摇头。   江如琅不高兴了:“那你要如何?”   “就要江来富。”江芸芸坚持说道,“我只要他。”   “他死了,就是我给周家的交代,之后我就能安心去游学。”   江如琅眉心紧皱。   “这样的大人物我才能交差。”江芸芸冷酷说道,随后意味深长说道,“此事了结在他身上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江如琅神色难看,看着江芸芸运筹帷幄的脸。   江来富,那可是他的亲信。   这些年,两人有多少的秘密。   “我听说江来富跟在你身边多年。”江芸芸话锋一转,突然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年纪也大了,这次竟然被我抓住了。”   江如琅心思挣扎。   江来富年纪确实不小了,这些年也一边想要把自己的儿子推到自己身边,一边又强迫小孩读书。   三心二意,已经不忠了。   而且他儿子实在太蠢了,他不喜欢。   江来富知道太多秘密了,这两年,他也开始有意避着他了。   “我如今是解元,未来再差也有一个官做。”江芸芸又说道,“看沁园那边几次三番给我压力,江来富却一直不维护我,我其实也很生气,早早就想给他一个教训了。”   江如琅心中咯噔一声。   江来富什么都很好,但实在是有些偏心沁园了,他是知道这事的,好几次为江苍说话。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曹家的任何人,江苍也不行。   “我娘和此事没关系。”江芸芸见状,及时岔开话题,“她身子弱,江渝年纪也小,你把人还给我。”   江如琅沉默地看着他。   江芸芸任由他打量。   “你说的,都是真的?”江如琅低声问道。   江芸芸含笑点头,注视着江如琅难辨的神色,和气说道:“这次,我只要江来富……”   “死。”   —— ——   江泽心思震动地走在小路上,身子忍不住的发抖。   老爷要放弃他爹。   他爹跟着老爷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不曾懈怠过一分。   他神色恍惚间突然被人撞到,吃痛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章秀娥正笑脸盈盈站在他面前,笑说着:“小泽是怎么了?”   江芸芸没能带回周笙,但她并不着急,只是回了紫竹院吃了饭。   大门的锁被拿走了,但门口的江家仆人却多了七.八人。   陈墨荷急得吃不下饭。   小春也难得没有吃饭,可怜兮兮蹲在江芸芸脚边。   “最迟两日,一定会出来的。”江芸芸安慰着两人说道,“先吃饭吧,劳烦陈妈妈做一些可以带去探监的东西,明日一大早再交给乐山。”   —— ——   自来监狱就不会好过。   江来富富贵了这么多年,哪里吃过这些苦,所以一晚上都没睡。   天刚亮,他就模模糊糊听到衙役带着人来到他的牢房面前,恶声恶气说道:“江来富,有人来看你了。”   江来富激动抬头,却看到乐山站在门口。   “你是来落井下石的。”他冷笑一声。   乐山把食盒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有菜有肉,还有三个白面馒头,甚至还有一壶酒。   “我是来感谢这些年管家的照顾,甚至把我送到二公子身边,让我兄弟两=俩也有了活路。”乐山镇定说道,“这些东西就当是我送你的最后一顿饭。”   江来富原本还紧盯着大白馒头的眼睛倏地瞪大,随后惊叫:“你在胡说什么。”   乐山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管家快吃吧,我是偷偷背着二公子来的,若是让他知道了,他可要不高兴了。”   “你走了,这事也算都有了交代,不会祸害你的小孩的。”乐山继续面无表情说道,“我也会照顾他们一二的,就像管家当初这么照顾我们一样。”   江来富见他这个神色,吓得连滚带爬走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动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说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乐山看着他畏惧而慌张的神色,眉眼低垂,居高临下说道:“昨夜李家人来了。”   江来富沉默着,直到乐山走了也不知道。   没关系,老爷会救他的。   两人相处这么多年,他给人办了这么多事情,他一定不敢让自己死。   “爹。”江来富突然被惊醒,抬眸去看,只见自己的儿子跌跌撞撞跑过来。   江泽眼眶通红,一看就是哭了一晚上的。   江来富心中咯噔一声。   “慌慌张张做什么。”他故作镇定地呵斥道,“是老爷让你来的,可有说什么办法。”   江泽握着他爹的说,咬牙切齿说道:“江如琅,他,他要弃了你去讨好江芸那个贱人。”   江来富脸上血色尽失。   “我们不能背罪。”江泽牙齿都是哆嗦的,“爹,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 ——   江芸芸一出小院,就察觉到背后跟了两个尾巴。   “我把人打晕?”顾幺儿提出建议。   江芸芸摇了摇头:“蒋叔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跟着李家人混进去了,还和李达说了几句话,就是不知道李达到底是不是装的。”顾幺儿皱眉说道。   “不碍事,两手准备。”江芸芸微微笑,“李达的证词,和,江来富的反水。”   顾幺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他着急问道,“又要去做什么厉害的事情啊,我也能帮忙吗?”   “我去找江苍。”江芸芸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过,随后对着跟着自己的人招了招手,“大公子的院子怎么走。”   那两人磨磨唧唧走过来,听到这样的话又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我好久没和他说说话了,想要说什么。”江芸芸和气说道。   “大公子被老爷关起来了,进不去的。”有个小厮说道,   江芸芸惊讶地挑了挑眉。   “那江蕴呢?”   “三公子也被关起来读书了,外人不能见。”   江芸芸不得不皱眉。   她去找江家几个小辈,是想刺激一下曹蓁的,想看看她对江如琅到底什么态度,而且她想要周笙出江家,曹蓁这个当家主母的态度非常重要。   她必须短暂的和曹蓁站在一起。   让江苍出面是最合适的。   江蕴去闹一下也不是不行。   “那江漾呢?”江芸芸又问。   “三小姐倒是在小院里。”小厮说。   “那带路吧。”江芸芸兴致勃勃说道。   顾幺儿走了几步,不解问道:“哎,你不管那件事情了吗。”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软乎乎的小脸:“不是不管,是管不着了,就看两边谁先能成型了。”   顾幺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江漾正一脸烦闷的在院子里散步。   她被禁足了。   这一个月都没出门。   真是烦人!   她重重踏着脚步,突然听到外面的动静,好奇跑过去看,正好看到江芸芸和顾幺儿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江漾好奇凑过来。   “想和你聊聊天。”江芸芸无辜说道。   江漾脸上露出笑来,伸手去拉他:“那你快进来,我快无聊死了。”   守门的妈妈不愿意,江漾小脸一板,瞧着还颇有威严。   “和你聊什么。”江漾大人样的给两人递糕点,好奇问道。   大门大开,外面站着虎视眈眈的妈妈们。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看你和江渝年纪差不多,我许久没见到她了,很想她。”   “哎,江渝哪里去了?”江漾好奇问道。   “她被关起来了。”江芸芸不遮掩地说道,“你知道她在那里吗?”   “祠堂?”江漾认真想了想,又问道,“难道在小黑屋?”   “小黑屋?”江芸芸好奇问道。   “听说我哥哥以前不读书,爹就把人关进小黑屋,一关就是好几天,不给吃不给喝的,那个地方可吓人了,黑漆漆的。”江漾皱着脸说道,“江渝那个胆子,会被吓哭吧。”   “小黑屋在哪?”江芸芸皱眉问道。   江漾呆了呆,捏着糕饼:“不知道耶,江管家知道的,我也是听章妈妈的,而且哥哥就小时候被关过,那个时候每次一关就会生病好几天,姐姐就会抱他哭,我也跟着哭,江蕴那个没用的也哭。”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江如琅的丧心病狂每次都能刷新认知。   江漾拖着下巴,好奇地看着江芸芸,冷不丁:“你是不是找我还有其他事情啊?”   江芸芸看了过去。   “我猜的。”江漾笑眯眯说道,她时常给人天真不知事的感觉,偏又偶尔让人明白她的通透明白,“你们有事不会来找我,但你们来找我一定都是有事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没想到江漾这么敏锐。   “江家是江苍的,我的未来我自然会去挣。”江芸芸低声说道,“大夫人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的。”   江漾怔怔地看着他,随后突然笑眯眯说道:“这个府邸本来就是我们曹家建的哦。”   —— ——   李达怔怔地看着天窗外的景色。   他一开始确实魔怔了,但是很快又清醒过来,但昨夜那个蒋平说的话却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   “事情都是你一个人背了,可有为你的妻儿考虑。”   “江家要把你推出去当替罪羊。”   “你全都交代清楚,江芸熟读律法,看在周鹿鸣的面子上,能为你争取更轻的刑法。”   “两条路虽都不是活路,但其中一条可是人人唾弃的死路了。”   李达沉默着,想起昨夜看到自家儿子和老妻泪眼汪汪的样子。   江家的钱到现在还没拿到手呢。   他的妻子已经年迈,他的孩子还未娶妻呢。   “来人啊,给我去找江芸,我有话要同她说。”他突然扒着门框嘶声力竭喊道。   钱,只要江芸给他钱。   他就招了。   江家,休想再踏着他的骨头平平安安过好日子了。   不远处的江来富在混混沌沌中被那一声吓醒,恍恍惚惚间想起这是李达的声音,瞬间清醒过来。   他爬了起来,趴在门栏上,挣扎着想要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许久之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江芸来了。   ——他真的来了。   ——江如琅怎么就放他出来了!   江来富跌坐在地上,他儿子的话清晰地在脑海中回荡。   ——交代,原来这就是交代。   ——把我舍弃出去的交代!   ——好狠心的江如琅啊。   他坐在黑暗中,不远处的蜡烛发出黑黑的烟,烛火时不时跳动着,牢房内总有挥之不去的腥臭味。   江来富脸上神色阴暗不定,许久之后,他却突然轻笑一声:“你不仁,我不义。”   —— ——   李达的供词深夜被送到陆卓案桌前。   “原来都是江来富指使的。”匆匆赶来的程钰惊讶说道,“江来富和周鹿鸣无冤无仇,为何想杀他。”   “不过江来富为何要一直监视周家啊。”   陆卓看着那张供职,半页纸张,全都是周家的事情。   一个周家,原来就是这么散的。   被一个莫名其妙,毫不相干的人弄垮的。   ——不,难道真的毫不相干的人?   他心思微动。   “这个江来富素来睚眦必报,不知道是不是周家人得罪过他。”程钰叹气说道,“这人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不太好,非常傲气。”   陆卓仔仔细细看过证词,又在要紧的地方做了笔迹,随后说道:“人证物证俱在,江来富死罪难逃了,来人啊,把人提上来,我要深夜审案,这里面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要尽快理清。”   程钰眸光闪动,随后愤愤说道:“亏我之前还这么信他,让我亲自去骂醒他。”   陆卓想了想,便挥了挥手:“那就有劳程县丞深夜跑一趟了。”   程钰行礼退下,匆匆行走间,腰间的那枚崭新的玉佩在昏暗的烛火中依旧熠熠生辉。   只没一会儿,衙役踏着夜色,匆匆而来,大惊失色:“明府,明府,江来富畏罪自尽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深宵万籁归岑寂。   程家的书房里, 烛灯只点了一盏,幽幽亮起,就连最近的书桌位置也只能朦胧见人。   书房大门紧闭,屋外的灯笼重新点亮了三盏, 在风中晃晃悠悠, 一个又一个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   江如琅披着黑色大帽, 悄无声息从侧门走了进来, 随后在仆人的指引下,悄然坐在下首的位置。   “江来富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书桌上面前放着两个木盒子, 如今盖子敞开, 一盒是金灿灿得,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时不时晃过的光晕, 让这盒金子也变得亮眼起来, 一盒是珠光宝气的玉佩, 形状各异, 玉色流转。   “可不好救啊。”程钰只随意披了一件柳绿绒直身, 端着茶盏, 漫不经心说道,“我们这位明府可是实在人, 一年四季不过八套衣服,家中一个月只开一次荤腥,现在又对这个案子起了疑心, 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江如琅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我听说程县丞家的幼女到了及笄的年纪,我在夫子庙边上有三间连间店铺, 就当是给侄女添妆了。”   程钰微微一笑, 笑说道:“江兄何必如此客气, 如今她的婚事也还未定下。”   “我那二儿子,自从找了一个状元老师,心气就大了,白日里还与我大吵一架后,竟还甩袖离开,我实在是按不住他。”江如琅闻弦知意,立刻为难为自己解释着。   程钰用盖子拨了拨茶叶,笑容淡淡的:“你那儿子是个有出息的,只可惜我那女儿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我是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   江如琅没说话,脸上依旧是讪讪的模样。   程钰看中了江芸,想要两家结亲,把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他。   江芸回扬州后的第二日,他就想要亲自见人,把这个婚事递过去,奈何江芸是个滑头,既不登门拜访,也不应邀赴宴,只愿意假装偶遇,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说着话,对婚嫁之事,四两拨千斤,是一点也不上钩,此事无疾而终。   江如琅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甚至还觉得格外庆幸。   江芸的婚事,自然不能落在一个小小的江都县丞身上。   他还年轻,等考了会试,再去殿试,有的是京城中的贵女要下嫁给她,他自然要好好挑选未来仕途的助力。   一个江都县丞,太拿不出手了。   江芸瞧着是个愣头青,可见心里也跟明镜一下,还知道装傻拒绝。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听着外面的风呼啸而过,灯笼发出勉为其难的咯吱声。   江如琅继续开口,神色动容:“其实只要留一条命,我马上就送他离开扬州城。”   程钰眉心微动,抬眸扫了一眼江如琅,却没有继续说道。   江如琅见他不说话,却也没有开口反驳,心中了然:“若是实在为难,那也有第二个办法,我虽不愿走到这一步,但你我的交易他也是一清二楚的。”   两人面无表情对视一眼,随后又飞快移开视线。   程钰哂笑着,终于放下茶盏:“说来听一听。”   “那就给他一个体面。”江如琅低声说道,“我会给他风光大葬,也会善待他的家人。”   程钰的手放在那盒玉佩上,第一块是一串玉佩长链,用红绳勾连着三个白玉,挂在腰间既能当禁步,也能当装饰,这一串源自汉朝的辟邪三宝,分别是玉刚卯、玉翁仲、玉司南,有辟邪挡灾、逢凶化吉的寓意。   “我若是能帮你一把自然也就帮你一把。”他的手指勾着玉司南,低声说道,“但我们的明府可不是吃素的。”   江如琅看着他,屋外灯笼里时不时闪过的烛光在此刻落在脸上,成了面具上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他知道太多事情了。”他面无表情地任由那些光亮在自己脸上一道道晃动着,“一旦他和盘托出,牵连地可就不止我一人。”   程钰摸着玉佩的手一顿。   “我也想给他一条生路。”江如琅轻声说道,“毕竟我们也相处多年了。”   今年的扬州入了夜冬便是寒霜大风,一盏灯笼终于在来回夹击的风中熄灭了,屋内的光亮顿时又暗淡了几分。   “可造化弄人啊。”   —— ——   程钰走在冬日寒风中,十月的扬州城已经冷到人骨头里,腰间的新玉佩随着他大步走着,依旧安稳地垂落在腰间。   李达证词一出来,他就知道,江来富是活不了了。   总归不能因为一个庶民连累了自己。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对着自己的心腹招了招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心腹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中。   “今日太冷了,我来之前在门房那边热了酒,先喝一杯再去吧。”程钰和气说道,“牢房那边还要带人出来,手续多得很,这么冷的天过去也等着受冻,我刚让人先去通知,等我们吃杯酒暖暖身子,再去直接把人提出来,又快又便利。”   几个衙役对视一眼,没敢第一个开口附和。   “明府是个勤勉公事的人,今天晚上估计是不能睡了。”程钰继一向是左右逢源的人,在衙门内声望极高,“我们吃盏热酒也不碍事,大家都是熟人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   “这,如何要程县丞破费了。”   “是啊,还要您的小厮多跑一趟。”   程钰一向斯文和气,对上驭下都格外有办法:“小厮就是用来使唤的,和你们可不同,我和你们可是兄弟交情,但吃了酒可要打起精神来,不能懈怠公事,马上就年底了,案子可不能过了年,巡按们问起来可是要挨骂的。”   众人一听脸上笑容真挚了几分,脚步一转,也跟着去门房的屋子喝酒了。   每个人也都克制,知道陆卓这人严肃,上值期间闲聊吃酒那可是犯了大忌,所以也就吃了一盏酒,又吃了点果干,说了一会儿闲话,没一会儿就要起身准备提人去了。   一行人见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一起走到监牢,远远就就看到里面乱成一团。   “自尽了,抽出裤腰带上吊了。”程钰的小厮慌里慌张跑过来说道。   —— ——   “仵作正在验尸。”程钰神色凝重,“这可如何是好。”   陆卓坐在椅子上,手指摸着李达的供状。   “他一定是知道李达招供了,这才畏罪自杀,说明李达说的竟都是真的。”程钰沉声,可话锋一转,又带着几分犹豫,“但人现在死了,到底死者为大。”   “之前都是好好的。”监狱的衙役跪在下面,脸都青白了,哆哆嗦嗦念叨着,“今日有两个人来看他,还带了吃食,他也都是吃了的,之前李达突然喊了江解元,还有出来录口供,他整个人挤在栏杆上要去看,瞧着疯疯癫癫的,怎么,怎么就突然……死了。”   陆卓揉了揉脑袋。   他以为江来富是刺头,可没想到这人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自尽了。   “一定是做贼心虚。”程钰惊怒,“没想到江来富瞧着和和气气,原来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今日是谁去见他?”陆卓出声问道。   程钰眸光微动。   “一个自称是二公子的仆人,但之前受过江来富的恩情,所以给他送衣食,这人的东西我们特意检查过的,都没问题才让人拿进去的,而且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对了,小人听到他说了句;‘偷偷背着二公子来的,若是让他知道了,他可要不高兴了’,然后就走了。”   “还有一个就是江来富的儿子,来的时候神色不定的,也没带吃的来,见了人就是哭,然后就是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小人也没听清,也只呆了一会儿就匆匆走了。”   程钰神色微动,眸光微微凌厉起来。   “江来富的儿子怎么来得这么匆忙,连吃食都没带,你也没问?”他立刻追问道。   监狱的衙役低着头,没说话。   陆卓沉吟片刻:“去请他的儿子来。”   “不若先等仵作的验尸情况,贸贸然请人过来,可别把事情闹大了。”程钰安抚着,“江家人可不好说话,御史如今无处不在。”   陆卓只觉得脑子乱极了,他心里一直觉得这事情一定还有点问题,但又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越想越乱,只觉得外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跟踩在他胸口一样,听得他不胜其扰。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一开始李达招供了,他还以为此事一定很快就能解决,谁知道下一刻,就传来江来富自尽的消息。   自尽?他怎么就自尽了!   他心中一团乱麻,又听着程钰的话,想了想,只好说道:“那就先听之坚的。”   程钰闻言,手指拨弄着腰间的玉佩穗子,无奈叹气:“我这一方面觉得江来富怎么会好好自杀呢,一方面又觉得这人还不如自杀了,不然江家若是不服气,这官司闹起来,过年都不安生。”   他搓了搓手,突然招呼着自己的小厮过来:“去我屋里拿些银丝炭来,就今日新送来的那些,你亲自去取,多拿点,给明府也点一盆。”   小厮和他对视一眼,他轻轻松了手中的玉佩,玉佩敲在椅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清脆动静。   “不用麻烦了。”陆卓头也不抬,连连摆手,“我不冷,你自己点自己的吧。”   程钰笑说着:“我一个县丞点炭,县令不点,传出去,我还好不好做人了,若是您不要,那我也不好意思点了,只是我可是个文弱书生,这天寒地冻的,若是病了,年底的册子可要看不完了。”   陆卓无奈说道:“就知道打趣我,那你快去快回吧。”   小厮点头哈腰,随后飞快地跑进夜色中。   他出了衙门大门后,在夜风中沉默了片刻,随后脚步一转,立刻朝着北面快跑而去。   —— ——   江芸芸是半夜被热醒的,一睁开眼就看到不知何时偷偷爬上床的顾幺儿,推开他睡得四仰八叉的手,随后悄悄爬起来,来到院中坐着发呆。   冬日的风在寂静的夜色中呼啸而去,院中的树叶哗啦啦作响。   周笙的院子就在她隔壁,每天都是等她读书回来才会熄灯,若是有时江芸芸读书时间久了,她就会亲自来敲门,撵她回去睡觉,还学会了似而非似地恐吓着。   ——这么晚睡,会长不高的。   江渝平日睡得最早,但白天却也起得早,时不时背着小手,来她院子里晃悠。   江芸芸也不知是自己担忧那对母女,还是为何,总有些坐立不安,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忽略了什么,那点忽略好似一团火在无人的深夜越烧越烈。   就在她一点点分析下去时,突然隐隐听到风中传来的喧闹声,她当机立断朝着读书的阁楼跑去,然后架上扶梯,爬到屋顶张望着。   一眼玩不到头的江家内院,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几处游廊里还悬挂着亮堂的灯笼,远远看去,就好似一条蛰伏的巨蛇,在夜色中缓缓游曳,巡视着整个江家。   江如琅书房的位置似乎有动静。   二楼的灯亮了。   有人出来了。   好多火把。   江芸芸站在高处,北风吹得她的衣摆烈烈作响,似乎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直接掀翻下去。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芸芸心中一惊。   “你在干什么啊?”顾幺儿抱着枕头站在下面,含含糊糊地问道,“干嘛不睡觉啊?”   江芸芸连忙说道:“江家有一伙人出去了,你能不能跟上去看看。”   顾幺儿原本还困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好啊。”他说道,“我去拿剑。”   江芸芸见他兴冲冲跑了,连忙下了扶梯,紧张说道,“千万不要起冲突,一定一定要以自己为重。”   顾幺儿一看就是没听进去,兴致勃勃:“我一定给你打听清楚。”   江芸芸头大,连忙把人拉住:“不要冲动,他们人多势众,你千万不要受伤了,不然我怎么和你爹交代啊。”   顾幺儿哦了一声,哼哼唧唧敷衍着,然后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离开了,心事重重坐在椅子上,任由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郁了。   ——她又是哪一步没有考虑到。   —— ——   “他儿子点火自尽了。”陆卓蹭得一下站起来,差点踢翻脚边的火盆。   “验尸单出来后,县丞就叫我们带人去江家走了一趟,我们自然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结果去了江家才知道,江来富原来是有自己院子的,也在开明街附近,只是我们去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那个儿子站在火里疯了一样得在笑,火太大了,我们也不敢冲进去。”衙役也是一脸灰头土脸的,“现在还再烧呢,我赶回来报信的路上,还找了灭火的人,但这么大的火,人怕是……”   程钰也惊呆在原处:“这一个个的,怎么回事,都知道自己罪行败露,畏罪自杀了吗?”   陆卓失神站着,看着天边开始出现一道细微的,不甚明亮的光线。   那是即将天亮前的晨曦,可夜色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火灭之后要仔细检查江来富的院子。”程钰一脸严肃吩咐着,“他们一定是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以为事情败露了,这才这么偏激。”   衙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啊?”   程钰去看陆卓。   陆卓的视线从那一抹细长的,轻微的光亮上收了回来。   “就按县丞说的办,把江家人的尸体都抬回来,让仵作仔细检查。”他顿了顿,“看看到底是不是自杀。”   “是。”衙役抱拳退下。   程钰坐在椅子上,用长棍拨弄着炭火,低着头,轻声问道:“这事瞧着是瞒不住了,就是不知道巡城御史见了……”   陆卓沉重叹了一口气。   “我问心无愧,清清白白,何惧弹劾。”他说。   程钰抬眸,一脸无奈:“明府自然是坦荡,只是那些御史一向是闻风就来,铁打的铜像都要扔一把泥巴才肯罢休。”   陆卓沉默。   “其实此事也是清晰的。”程钰继续说道,神色恭敬,“明府不过是想调查的更仔细一点,但江来富畏罪自尽便足以证明李达说的就是真的,江来富的儿子一定是看到衙门的人去了江家,才觉得不妙,但这里面十有八九涉及到其他事情,可现在无凭无据,我们深究,就是给御史们递把柄。”   陆卓看了过来。   程钰眉眼温和,斯斯文文,继续说道:“但周家的事是板上钉钉了,此事就这么结了,只要明府心里有个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江来富做的事总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那现在就这么敷衍了事。”陆卓冷冷拒绝着,“江来富好端端去折腾周家做什么。”   程钰也不生气,只是一脸悲戚地说道:“如何是敷衍,小解元状告江来富这事,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江来富心思狭窄,嫉妒周家,闹得人家家破人亡,便是死一万次也是不够的,但偏偏……”   “人死了。”   他沉痛说道。   陆卓也跟着失神了片刻。   “死者为大,那只能这样算了。”程钰也跟着一脸为难,循循善诱,“我知道明府在想什么,可事情一向只能徐徐图之啊。”   陆卓眉心皱成川字形,严肃说道:“可此事明显还有……”   “老爷,不好了,御史们说您办案不力,天还没亮就要开城门,说要去南京弹劾你了。”   程钰眉眼弯了弯,无声地笑着,随后又收敛神色,着急说道:“您看,此事拖不得了,我知道您是想要还周家一个公道,但公道可不是蛮着劲做的,御史一旦弹劾成功,这案子可就真的不能见天日了。”   陆卓神色犹豫,整个人陷入挣扎之中。   此事一开始还显不出问题,可一夜之间死了两个人,怎么可能就是结案了。   可若是不结案,他怕是连江都县令的位置都呆不住了。   “明府!”程钰上前一步,抓着他的袖子,急切说道,“做决定吧。”   陆卓看着那双明显保养得当的手,又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   他是自己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三十五岁的进士,从偏远的江西小县开始,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走到扬州江都。   —— ——   天色刚蒙蒙亮。   乐山一出门就看到衣服上挂着白霜的江芸芸,吓了一跳,连忙说道:“芸哥儿这是在这里坐了一晚上,可别是冻着了,我去给您烧个热水来。”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去,小脸更加雪白。   冬日的风吸一口就觉得鼻尖冷飕飕的,呆久了,脑袋都要被霜雪冻着了。   她摇了摇脑袋:“没有呆很久,烧点热水来也好。”   她本来是在屋内等的,也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太足了,她越发坐立不安,只好出门让北风醒醒神。   乐山慌得连忙去烧水,又把乐水喊起来,去给江芸芸找衣服。   小院顿时热闹起来。   江芸芸一言不发,时不时看向门口。   顾仕隆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   怎么还没回来。   她捧着乐山塞的汤婆子,滚烫的铜壁终于一点点焐热了僵硬的手指。   “芸哥儿要不先回屋子里等。”乐山给她系紧披风,“马上就要上京了,可不能病了。”   江芸芸眉心皱起,刚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腿都冷僵了,整个人晃悠了一下。   乐山连忙把人扶起来:“芸哥儿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我背您回去吧。”   江芸芸摇了摇头,突然动了动鼻子,下意识朝着门口看去。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风风火火跑进一个人。   这人浑身漆黑,衣服上被撩了好几个破洞,袖子也断了一截,脸上布满灰烬,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双黑漆漆的滚圆大眼睛在此刻发光。   “幺儿!”   “我回来了!”   “快关门!”   三个声音齐齐响起。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所以你把人救出来了?”江芸芸看着他被火撩得破破烂烂的衣服, 听得眼皮子一跳,仔细看去才发现,他不仅这件外套被烧了,里面的衣服也有好几个破洞, 头发也长一截短一截的。   穿得整整齐齐的一个小公子出门, 回来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   “不是说了不要冒险吗。”江芸芸不由拧眉, 一脸后怕, “火要是烧起来,变数太多了, 一旦变了风向, 你可能就出不来了。”   顾幺儿捧着热茶咕噜噜喝了一杯,尤嫌不过瘾,直接拿起茶壶就完嘴里倒, 只是用那双大眼珠子一闪一闪地看着他, 最后乖乖说道;“没有变风向啊。”   江芸芸开始后悔让他一个人出门了。   小孩是不知道危险的, 他甚至听不懂自己的话。   要是昨天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那可是和顾家结仇了。   “换个衣服吧, 这衣服也太破了, 别着凉了。”乐山见他把水都喝光了,开始扒拉着糕点吃, 紧跟着说道,“您的衣服放在哪里了?”   顾幺儿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嘴巴嘟囔着, 却没发出声音来。   乐山一头雾水。   江芸芸无语,随后说道:“估计在我的柜子里, 你去看看。”   顾幺儿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讨好得笑了笑。   乐山一打开柜子, 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几件被随意团成一团塞在小角落里的衣服,无奈拿了出来,果然皱巴巴的,宛若咸菜:“我去熨平一些,再去拿个早饭,别吃冷糕点了。”   江芸芸点头:“衣服你亲自熨一下。”   乐山了然。   等门再一次被关上,江芸芸这才问道:“昨日都去哪里了?”   “去了一处宅子,有一个人就是昨日在侧门接我们时的那年轻人,你说他是江来富的小孩,我猜测那个地方应该是江来富在外面的私宅,江如琅的人到那里只说是老爷有事来,那江来富的家人也是蠢,也直接开了门,然后那伙人就把那宅子里的人都抓起来,要什么账本册子,最后又把女眷和孩子都关起来了。”   顾幺儿捏着冷冰冰的糕饼沉默了片刻,随后整个人都焉哒哒下来,眉头紧皱。   “我本以为他们拿了东西就走了,谁知道这群人太坏了,竟然点火,要把宅子烧了,我本打算先去后院把锁开了,结果江家门口又来了一伙人,看衣服是官府的人,他们都不敢进去,只敢在门口大喊大叫,我瞧着那江来富的儿子有用,又见他一心寻死自己往火里扑,跟疯了一下,我就想先把他拉出来,谁知道刚把人拉出来没多久,后院的房子竟然就塌了。”   江芸芸吃惊得瞪大眼睛。   顾幺儿低着头扣着小手。   “这可怎么办?”他惶惶然问道。   小孩虽说自小学武,他遇到的都是坏人,甚至从没有单独面对过那些血腥事情,可昨夜,他却亲眼看到大火把无数生命吞噬,尖叫彷徨,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江芸芸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惊醒过来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事情。   江如琅原来是会杀人的。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利己的人,没有被道德约束,甚至连律法都能视若无睹。   这不是她熟悉的社会,法律不能规范所有人的言行,这个社会更加等级分明,肉弱强食,冷酷无情到人命也不值一提。   江来富是百姓,哪怕在此之前他是扬州城人人尊称的江大管家,但他的性命也会在某个时刻,因为无用而被果断抹杀。   江如琅作为主导者,也意味着他即便是杀人,也很难将他绳之以法。   他的仆人,他的财富,甚至是他的江家,都能让他逃脱罪责。   她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江来富全家覆灭。   “不,不是你的错。”江芸芸伸手,擦了擦小孩黑漆漆的脸蛋,露出里面被火灼得通红的脸,“只有一日救火,没有日日防火的,江如琅杀了人的都不知道忏悔,我们只是救人没救出来,为何还要替他背锅。”   顾幺儿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水润润,只脸颊还是干巴巴的,甚至还有点蜕皮,想来那场火是真的很大。   他一脑袋趴在江芸芸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到处都是哭声,我听得头疼。”   江芸芸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心中却好似被一棍子敲得有些晕。   她忽略了这不是她熟悉的世界,法律的规则并非强制,甚至律法无法约束富商豪强,这些游走在黑白线中间的人,他们有钱有权,上在藐视皇权,下在轻贱百姓。   这件事情她已经预料不到到底要如何收场了。   周家的事到底能不能还周家人一个公道。   “江泽人呢?”她问。   顾幺儿咕噜一下从她怀里爬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最后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我给他藏起来了。”   江芸芸看他这个神神秘秘的样子,眉心一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等她看到被吊在水井中的江泽,竟松了一口气。   ——还知道不把人大冬天放在水里,真是不错。   顾幺儿直接把人摇上来,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的江泽一脸愤怒地看着江芸芸。   “可是我救了你,你干嘛瞪我们。”顾幺儿把人扒拉下来,也没替人解开绳子,把人滚到江芸芸身边,像模像样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看着江芸芸,眨巴着眼,大声说道,“我救的。”   江泽躺在地上好像一团烂肉一样,一声不吭。   “找个马车,我们去林家的别院。”江芸芸随口问道,“你能悄悄把人送上马车吗?”   顾幺儿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说道:“可以吧。”   等江芸芸让乐山驾了马车,一转头就看到一个被裹起来不见头尾的东西,被乐水和顾幺儿,一前一后抬了出来,差点吓得一口气没上来。   不少江家仆人好奇地看着顾幺儿和乐水一脸镇定自若地把那一捆东西送上马车,旁若无人地胡说八道。   ——“都是顾公子的东西,要送回湖广呢。”   ——“不不,我不回家,要和江芸在一起呢。”   顾幺儿忽悠完人,就得意爬上马车:“怎么样,我聪明吧。”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夸道:“真聪明。”   顾幺儿伸手把那捆东西解开,露出江泽被蒙得通红的脸,他看着上方两个脑袋,绝望闭上眼睛。   “江来富自尽了。”就在刚刚,江芸芸得知了这个消息。   乐山去借马车的时候,听到的这个消息,如今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江泽眼睛倏地睁大,随后剧烈挣扎起来,眼睛瞬间充血,捆着手脚的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嘴巴被堵着却还能听到嘶哑的哭声。   “哎,别动。”顾幺儿立马把激动的人按住,“马车要塌了。”   江芸芸巍然不动,垂眸,安静地看着他:“他们都以为你死了,所以你现在是唯一可以给你爹报仇的人。”   江泽满眼含泪地看着她,嘴里发出呜咽地哭鸣,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顾幺儿看他哭得青筋爆出的脖颈,安抚地用袖子擦了擦他的眼泪。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用力握着他的肩膀,“报仇,你要给你爹爹,给你家人报仇。”   江泽哭得几乎要背过气来,可听了顾幺儿的话,却突然怔在原处。   江芸芸把他嘴里的布团拿下:“江如琅这些年坏事做尽,你爹肯定是留了证据,所以才导致你们家人昨夜招致灭门惨案。”   江泽只是意味不明地久久看着她,许久之后才沙哑问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帮我。”   江芸芸沉默。   “芸哥儿人最好了。”顾幺儿连连保证,“你要是连他都不信,你家人可就白死了。”   “我爹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江泽冷笑一声,似笑又似哭,强撑着说道,“他对你可不好,周姨娘家如今分崩离析,就是他弄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帮我,周家的仇都报了,你做什么这么好心。”   “你是不是就是想拿我去邀功。”   “我爹就是你送进去的,现在死了,你倒是来帮我了。”   “他们都说你心思深沉,我怎么能信你。”   他一个人颠三倒四,来来回回说着那些话,一口气喘好几次,又哭又笑,瞧着不太正常。   顾幺儿悄悄挪了挪,蹲到江芸芸腿边,一脸警惕。   “你爹做了坏事,所以他死了。”江芸芸低声说道,“天道轮回,周服德是意外落水,那他就是畏罪自尽,可周家的仇报了吗?”   江泽怔怔地看着他。   “你爹是江家养的一条狗,他的绳子至始至终都牵在别人手里,他不是无序疯狂的,那他好端端去折腾周家做什么。”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江如琅才是幕后之人,如今还是他,亲手杀了你爹,我们如今目标一致,为何不能合作。”   江泽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整个人蜷缩着,大笑着,眼角流出眼泪来。   “对,对对,我们就是一条狗,现在我爹被你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我和你合作我难道不是也是一条狗吗,你堂堂解元还会在前面冲锋陷阵吗,我们小江家永远都要做老江家的狗是吧。”   江芸芸垂眸,淡淡打断他的癫狂之语:“你若是没杀过人,我自然能让你平安从衙门里离开。”   江泽脸上的笑僵硬挂在脸上。   “你杀过人吗?”江芸芸的视线紧盯着他,那双温和,总是带笑的黑眸在此刻成了一把审视的刀,巍然凌厉地扫视着他。   “没有。”江泽被看得头皮发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沙哑说道,“我爹只希望我好好读书。”   江芸芸看着他下意识畏惧的目光,却没有露出躲闪之色,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不想让江如琅轻易逃脱,但也不愿和一个满手血腥的人合作。   “那我们至少现在目标是一致的。”江芸芸收回视线。   江泽躺在马车上,半晌没说话。   江芸芸也安静坐着,不再劝说着他。   顾幺儿见两人不说话,也从怀里掏出糕点,盘腿坐在两人中间,开始津津有味吃着。   “他和江都县丞程钰关系极好。”江泽轻声说道,“我们扳不倒他的。”   江芸芸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泽就这样自下而上看着他,看着年轻稚气的二公子,自暴自弃,轻笑一声:“程家在江都多年,半个衙门都是程家提携上来的人,一点也不夸张,不然你当江都县令一个这么热门的职位,怎么就轮到一个无权无势,真以为靠自己就能到这里的江西穷官。”   自来县城就会因为缴纳田赋的多寡,被划分为上中下三等。   十万石以下为上县。   六万石以下为中县。   三万石以下为下县。   江都是是上县,自然是一个肥水差事。   江芸芸沉默着,继续听着他自暴自弃的话。   “上一任县令就是被他逼走的,他瞧着彬彬有礼,可性格狠辣,别看他只是一个正八品县丞,说的是与知县和衷协济。承流而宣化,可官之下的吏都是他的人,六房县吏和承发房,大概只有之前对你格外有意见的礼部外郎冯清阳不是靠他起来的,至于那些杂役,也都是他亲手招揽进来的,他家在扬州城明面上就有一千亩田地,富得流油,日常用金钱收买人心,你去问问县衙里的人,若是县令和县丞有了矛盾,他们听谁的。”   “扬州城不是还有府官吗?”江芸芸不解问道。   江泽轻笑一声,讥笑着:“那又如何?地头蛇,解元没听过吗,强龙见了都要低头,别说自杀一个百姓,便是官员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沉默,心中震动。   她对大明的历史并不了解,却还是听过一句话‘明亡于县官。’   这个县官,肯定不是单指县令一人,一定是其下的行政系统。   江泽的话严重暴露出地方官的权力似乎并不如乡绅大,他们受制于人,不是被赶走,就是同流合污,如此那地方上的政权一定会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混乱。   “那江来富的死,你觉得是程钰杀的?”顾幺儿好奇问道。   江泽没说话,脸上露出悲戚之色:“除了他,谁还能自尽别人。”   “你手中可还有他们的作奸犯科的证据。”江芸芸问道。   江泽看着她失神,半晌没有说话。   顾幺儿凑过来说道;“我看那个江家人把东西都拿走了,书房都搬空了,你要是想要,我去江如琅的书房给你借点。”   江芸芸拧眉,顺手按下蠢蠢欲动的顾幺儿。   若是没有证据,那周家的案子便只能停在江来富身上。   他现在死了,李达也招供了,周鹿鸣也侥幸平安,周服德成了三杯黄土,周笙也出不了江家,案子等于是结案了。   想来衙门那边一定是皆大欢喜的。   但这意味着江如琅和程钰再一次全身而退。   “实在不行,我去那个程钰家里看看。”顾幺儿不死心,窜出脑袋说道。   江芸芸头疼:“不需要,太危险了,这事若是真的没办法那只能静待来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总会露出破绽的。”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那不是还要看江如琅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好几年,也太晦气了。”   “而且我听说了,要是江如琅死了,你都打通江漾的门路了,到时候周姨娘就能跟我们一起去京城了。”顾幺儿不死心说道,“你让我去试试。”   江芸芸虽然听得很心动,还是摇头。   “不,你让我再想想。”她坚持说道。   顾幺儿年纪太小,没有分寸,所以做事最好还是放在自己眼前,不然也太让人挂心了。   顾幺儿不服,整个人都要咕涌到她身上了。   “我就去看看!”   “我不会冲动的。”   “有问题我就跑!”   “机会难得啊。”   一直沉默的江泽看着两人的互动,冷不丁说道。   “我爹,留给我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江芸芸见到那人后, 又让林家仆人去把蒋平找来。   蒋平来的时候,看到那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又看到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眉心微动。   “听说你做了一件大事, 现在闹得满城风雨, 你知道整个应天府有多少御史吗?”他似笑非笑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平静说道:“那你还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一直蹲在地上吃糕点的顾幺儿倏地一下抬起头来, 眼巴巴地看着蒋平。   “我如今只是来看看小孩的叔叔。”蒋平指了指顾幺儿,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立马凑过来:“蒋叔你真好, 这个糕点给你吃。”   他把最后一块没咬过的糕点塞到蒋平手心。   蒋平看着小孩乱七八糟的头发, 无奈揉了揉他的脑袋:“等这事了了,我再找你算账。”   顾幺儿呆呆得了一声,不明所以。   蒋平把人推开, 趣味十足地看向江芸芸:“想要我做什么。”   江芸芸指了指地上五花大绑的人, 然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要是这次还不是, 那可就真的是要打草惊蛇了。”蒋平眉心微动, 看了一眼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年轻人, “不觉得太冒险了嘛。”   江芸芸嗯了一声:“现在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我要是什么都不做,那这件事情就真的掀过去了。”   蒋平惊讶得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 忍不住说道:“自来父父子子,这么重的孝道压在你身上,你难道真打算视若无睹不成, 而且你这以后的路真的不要江家来帮你不成,你真当官场是可以靠你一清二白, 一身正气走过去的吗。”   江芸芸也跟着愣了愣。   蒋平注视着她, 温和又冷酷地继续说道:“江来富死了, 就是现在最好的局面。”   江芸芸沉默着,没有开口反驳。   一直不说话的江泽抬眸看了过来,他似乎想笑,但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整个人陷入死气沉沉中。   “你这么聪明,你想你肯定已经想通了,江如琅在你身上押宝,你说江来富杀了周家人,他就替你把江来富杀了,他在给你卖好,你收下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而且你可是扬州的解元,只要你平平安安考上会试,去了殿试,今日这些扬州,应天府官场上的人便能和你关联在一起,同僚、同乡、同榜、座师、录取你的考官,都是你今后不可或缺的力量。”   蒋平平静,又极具诱惑力地说道。   “他们已经给了你体面了,你现在追究下去,那就是不体面了。”   江芸芸长睫微动,冬日的风吹得人脸颊泛红,带着丝丝疼意。   扬州的北风都还着冰冷的水气,打在人脸上格外冷。   “十一岁的解元,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吗,江公子,你的老师刚给你取了字,叫其归,他对你一腔爱意,就连我这个外人都感受到了。”蒋平沉声说道,“你该为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考虑一下。”   顾幺儿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院子里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原本那个躺在地上呜呜的人也没有继续扑腾,江泽面无表情地站在阴暗处,顾幺儿蹲在江芸芸边上,撑着下巴想着蒋叔的话。   他虽然听不懂,但隐约觉得蒋叔说得这些实在动人心。   蒋叔一向是军里负责劝降的人,不仅人敏锐,口才也好,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的,不论是谁听了,心里都要动摇几分。   江芸会听吗?   他把手里冷冰冰的糕点塞进嘴里,好奇地去看江芸芸。   蒋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态度和气,神色温和,缱绻动人心。   江芸芸叹气:“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太知道了。”   蒋平不解地看着她。   “黄河泾渭分明,为什么它不叫泾渭河,还是叫黄河呢。”江芸芸自言自语道,“因为它本身带有大量泥沙,再清的水进去了都会变黄,但黄河自己却不知道,它只是向东奔流,一去不复返,最后浩浩荡荡,无人可拦地入了海。”   蒋平心中微动。   “一滴墨水掉进水里,自然是无事发生,可之后会是一滴又一滴,到最后再干净的水,再洁白的纸,再无辜的人,他都会成为黑的,成了世人口中无所不能的利器。”江芸芸眸光微动,最后看向冬日不甚明亮的天际,伸手一指,笑说着,“可你看,天还是亮的。”   蒋平的视线下意识看过去,冬日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可天际边缘,群山之巅,还是有一抹长长的,狭窄的,偏又明亮的光线。   它不能照亮整个天空,却还是在所有人抬头看天时,一眼就能看到。   日出东方,煌煌劈晨曦,历天而行,复入东海。   竟当真有人要做那轮太阳。   蒋平的视线被那日光刺痛,那口气自见了江芸就是一直提着的,直到现在才缓缓吐下,一脸钦佩说道:“是解元公大义,我曾深夜看花,感慨晨曦之短,无法看遍百花盛放,却不曾想过原来若是高举薪烛,自有繁花盛开。”   江芸芸只是看着她笑。   “江如琅想得再好,那也是他的一厢情愿,我虽在黑暗中,却不能与狼共舞,更不能明知前路是错的,依旧为了自己的利益踏上去。”江芸芸正色说道。   蒋平抱拳,折腰行礼。   江芸芸一惊,连忙回礼。   “那我去了。”他上前,直接把人提溜起来,大步离开了小院。   其实蒋平一直对着江芸是抱着审视的态度。   一开始,将军说要把幺儿送过来,他是不信的,一个还没他大腿高的小孩怎么能养得好幺儿。   再后来,他听到幺儿很黏这小孩,心里更是不服,幺儿是他一手带大的,又聪明又乖巧,是不是被人蛊惑了,听着更不是好人了。   然后,顾幺儿写了一份歪歪扭扭,图案比字画还多的信,说自己没钱了,他就主动说要来送钱,顺便去看看幺儿,要是他过得不好,说什么也要把人提溜回来。   他在扬州城转了一圈,甚至还去了那个乡下田地,看了那片土地,所有人都对这位小解元赞不绝口,漂亮,聪明,伶俐,读书还这么好,他看了这么多还是不信,自来读书人都是会骗人的,他见多了。   又后来,看到顾幺儿在码头里闯祸,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偏只有江芸芸依旧情绪稳定,和和气气地安慰着,他开始觉得江芸这脾气还算不错。   直到跟着他智抓李达和江来富,他才发现这人是真的聪明,反应极快,别人只走了一步,他几乎能想到后面五步,好想当真是话本中算无遗策的神人一般,但读书好和人品又没关系,他几次三番让幺儿陷入险境,这可不行。   可知道今日,他发现是自己狭隘了,这人和自己之前见过的读书人都不一样。   他们说他‘君心似日月’,当真是不假。   任谁都看得出来,只要认下江来富是畏罪自杀,他依旧是清清白白的小解元,她的未来依旧一片坦荡,要知道江来富本就是罪有应得,死了便死了,何苦搭上自己呢。   可他不愿意。   是非曲直,定要水落石出。   江来富不是不该死,而是江来富要死,他本就要死,却不是罪魁祸首的罪名。   “将军总算做了一件靠谱的事情。”他驾着马车离开时,突出一口白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幺儿,跟了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出息的。   日月之下,星辰同辉。   —— ——   “那我们怎么办啊?”顾幺儿吃完糕点,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傻乎乎说道,“坐得屁股真冷啊。”   江芸芸失笑:“这么冷的天还坐地上,冷也是你应得的。”   顾幺儿还是傻乎乎的笑:“有了这个人,是不是就能把江如琅抓到了。”   “不知道。”江芸芸笑了笑。   顾幺儿不笑了:“为什么啊。”   “因为上了衙门,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江芸芸无奈说道,随后微微一顿,“幺儿,以后你要是袭了爵,一定要记住,我们决定一件事情前……”   她开了口,却又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顾仕隆还这么小,那都是长大后的事情。   顾幺儿却好奇问道:“什么啊?”   江芸芸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不论你在何处,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顾幺儿呆了呆,不明所以,丧气说道:“我听不懂。”   江芸芸只是笑:“走吧,我们去衙门。”   “去衙门做什么啊?”顾幺儿不明白。   “去告诉所有人,真正害死周家的人是谁,江来富不是暴毙的。”江芸芸坚定说道,“天日昭昭,人心灼灼。”   “好哦,那我和你一起去。”顾幺儿笑眯眯说道,“你的暖手炉给我呗,我手好冷啊。”   江芸芸递了出去。   顾幺儿整张脸趴在手炉上,天真问道:“扬州好冷啊,京城也这么冷嘛。”   江泽脸颊抽搐着,他的袖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扯烂了,挣扎地看着江芸的背影。   “那要把他带上吗?”顾幺儿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跑到江泽身边,警觉地拉着他的袖子,“他会不会跑了啊。”   江芸芸扭头,那张白生生的小脸被风吹得脸颊发红,唯有那双眼睛格外亮:“你来吗?”   江泽看着她,突然咬牙说道:“自然是要来的,你们老江家内斗,我怎么不来看热闹。”   江芸芸只是笑着说道:“那就走吧。”   江泽甩开顾幺儿的手,直接快步跟了上去,恶狠狠说道:“你别不信我,你今日去了那个衙门你就死定了,管你是什么解元,状元。”   江芸芸笑说着:“我知道,虽说人生不过蜉蝣,可蜉蝣也该是有愤怒的。”   江泽脚步一顿,手指抖了抖,最后又突然冷笑一声:“朝生暮死,於我归处,你老师还真是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你怎么骂人。”   江泽看也不看他一眼上了马车:“蠢货。”   顾幺儿气得直跳脚,握紧拳头就要揍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他心情不好,别和他计较。”   “擦擦脸,我们走吧。”江芸芸不计前嫌地递上一块干净的白帕子。   江泽看着那块帕子,瞬间失神。   “给他干嘛,他坏人。”顾幺儿趴在她胳膊上,大声嘟囔着。   江泽闻言,笑了一声,接过帕子,一声不吭坐在角落里。   江芸芸来到衙门前,刚一下马车,就突然被人拉走。   “你不能进去。”黎循传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咬牙说道,“我就知道在这里能逮到你。”   江芸芸扑闪着眼睛,笑问道:“大家都知道了?”   “满城风风雨雨,谁不知道,你知道今天有多少人去应天府了吗?”黎循传拉着她就要走,“走,我们回家。”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老师知道了吗?”   黎循传板着脸说道:“自然知道了,你回去就等着挨骂吧,这次我可不救你了。”   江芸芸歪着头想了想:“若是老师生气了,一定亲自来找我的。”   黎循传脚步一顿。   江芸芸笑意加深,得意说道:“所以老师是支持我的。”   “放屁!”黎循传第一次爆了粗口,满脸通红,“你在做什么,江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个解元难道真的不值钱,是你捡漏捡来的,外人都这么说,你自己还真觉得是这样吗?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每日睡觉时间三个时辰都没有,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有多认真,他们不知道,可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江芸,你在做什么。”黎循传眼睛通红,“你忘了,说要和我一起去京城了吗?”   江芸芸脸上的笑缓缓敛下,露出讪讪之色:“我记得啊,我处理好这个事情我就去找你。”   黎循传紧紧抓着她的手,气得手指都在发抖:“你干嘛要为江如琅搭上你,江芸,你疯了吗,你的农事册,你的兵书,你不是说要种出厉害的水稻,你不是说要收复哈密吗?你的土豆,你的番薯,你都不要了吗。”   江芸芸沉默,企图缓和气氛:“没有这么严重。”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拉着她就要走,面容冰冷:“我不会让你为了那个无情无义,自私自已的人,毁掉自己的前程的,走,跟我回家去,江来富罪有应得,死了就是死了,江如琅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我不能让你因为这样的人渣毁了自己。”   黎循传难得有这么多的力气,直接把人江芸芸的手腕都跩红了,非要把人带走。   顾幺儿一脸迷茫地看着两人。   他不懂,不就是告状吗?   他们都有证据了,肯定能把人抓起来的啊。   蒋叔,黎楠枝,干嘛都这么激动啊。   “道合君臣义,恩深父子情。”江泽站在马车旁,见状,阴阳怪气说道,“自来就是‘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天下治;三者逆,天下乱’,如今儿子要告老子,可不是天下乱,你让这写书立著,治国安邦的人如何看他,剥去一个解元头衔都是轻的。”   顾幺儿吃惊地看着他:“真的?”   “家无二主,尊无二上,他告的可是自己的爹啊。”江泽讥笑着。   顾幺儿呆站在原地:“那怎么办啊?”   江泽低着头,捋了捋被自己弄皱的袖子,随后冷不丁问道:“你读过诗经里的曹风蜉蝣吗?”   顾幺儿摇头:“没听过。”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他用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脸。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他把袖口整整齐齐捋好。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他满是怀念地念完最后一句,然后把帕子塞回袖子里,抬脚走了。   顾幺儿一边是拉拉扯扯的两人,一边是突然诗兴大发的江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走了,这事以后就不能翻案了。”江芸芸企图挣扎开他的桎梏。   奈何黎循传狠了心,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江来富死了,周家的仇就是报了。”黎循传冷酷说道,“就是报了,江芸。周家,周家也没帮过你,是不是。”   他一张脸通红,他觉得自己很无耻,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做这个坏人:“你一直靠的就是你自己,怎么就要为一个家破人亡的周家做这么多,你不是最聪明吗,这点权衡利弊都不会吗。”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   “我对周家,对周笙,必须要如此。”她神色悲戚,却又一脸认真。   她占据了江芸的身体,她接替了周笙倾注在她身上的爱意,那个让周笙不得安生,让周鹿鸣颠沛流离的仇,这个仇,她是为了死去的江芸,不得解脱的周家人。   “你让其他人去行不行?”黎循传红了眼眶,哀求着,“其归,你要去归一条不归路吗?”   一声咚咚声骤然两人耳边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江泽用力敲响衙门口的大鼓,嘶声力竭喊道。   “我要告状,草民乃江来富之子,我要状告主家江如琅,杀害我爹,烧我全家十三口人命,我要告状,我要为我爹伸冤。”   江芸芸大惊失色,下意识想要过去。   黎循传一把把人拉住,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要去。”他用力拉着江芸芸的手,声音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求求你了。”   “江如琅为一己私利,侵占河运,杀害良民,埋尸大坝。”   江泽整张脸因为呐喊而通红,鼓声却越来越急。   “杀害恩师,强娶民女,开设赌场,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他会死的。”江芸芸喃喃自语。   ——凡奴仆首告家主者,虽所告皆实,亦必将首告之奴仆仍照律从重治罪。   衙门大门被打开,衙役怒目而视,贯穿而出,团团把人围住:“就是你敲的鼓。”   江泽停手,喘着气说道:“是我。”   “你是江家的仆人?”衙役居高临下问道。   江泽顿了顿,点头说道:“是。”   “奴婢状告主子可是“非公室告”,我们不受理的,你快走。”衙役呵斥道,挥手赶人。   “可我坚持告状。”江泽不为所动,坚持说道,“江如琅杀害我爹,我一定要告状。”   “那可要先打二十个板子,会死人的。”衙役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不怕。”   江泽沉默。   衙役这才露出笑来:“那你快走吧。”   江泽低着头,看着自己落魄陈旧的衣服。   今日之前,他也曾白衣如雪,穿着最华美的衣服。   “不怕。”他手指紧握,强忍着畏惧,镇定说道:“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我不怕的。”   衙役大怒,脸色青白交加,手中的刀几乎要拔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顾幺儿立刻呵斥道,“别人来告状,你怎么还打算杀人不成。”   衙役握刀的手一顿,随后大手一挥:“给我带进来。”   临走前,江泽却突然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被人死死抱着,那双温和的眼睛在此刻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他收回视线,镇定踏入衙门。   他身如浮游,也曾穿着楚楚衣裳翩然起舞,却刚明白,原来生死自来不由他。   —— ——   “明府,按理我不该多言,但此事闹大了,不好。”程钰玉佩也来不及挂上,拦着要上堂的陆卓,言辞切切。   陆卓摸了摸头顶的帽子,沉默着,突然说道:“我做了二十年的县令,判了数百个案件,我自然知道什么情况是最好的。”   程钰脸色僵硬。   “我也知道我来到这里是幸运。”陆卓坚毅的目光看了过去,“我自然也知道若是乖乖地做好这个县令,也终于能往上走一走了。”   程钰垂落在两侧的手指倏地握紧。   “你听过百姓的哭声。”陆卓收回视线,突然笑了笑,一脸无奈,“我听不得这些。”   程钰大惊失色:“御史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那就让他来。”陆卓把他推开,巍然说道,“我审我的案子,那是我的路。”   —— ——   这场案子并不对外,衙门的大门一关,任由扬州城内的人抓耳挠腮也看不到一丝热闹。   江如琅被传唤过来时,一眼就看到马车旁的江芸,正打算上前破口大骂,就被衙役拉走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地站着,只隐隐听到风中传来时不时的惊堂木的声音。   清脆、醒神。   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过来,传的话也越来越离谱,到最后好似全扬州城的坏事都是江如琅一人做的一样。   很快,蒋平带着一溜的人来了。   “这不是逍遥楼的人吗?”   “这几个不是西门附近的帮闲吗?”   有人窸窸窣窣说道。   蒋平上台阶前,扭头看了江芸芸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敲门,进去衙门。   又没多久,曹蓁也来了,端坐在马车上,并不下去,只是她的马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停在江芸芸边上。   “若是连坐了,你可有想过……”曹蓁的声音幽幽传来。   江芸芸回神,低声说道:“想过了。”   曹蓁垂眸看了过来。   “举人开个私塾,也挺欢迎的。”江芸芸笑说着。   曹蓁冷笑一声:“没出息。”   江芸芸不再说话。   “此事后,你带着你娘和你妹妹滚出江家。”许久之后,曹蓁淡淡说道,“但江家的钱,你一分也别想要。”   江芸芸抬眸,看向帘子后,那道隐隐绰绰的影子,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来:“多谢大夫人。”   鉴于此事关系甚多,陆卓不得不把人都收监了,至于牵连其中的程钰也不得不羁押在官府。   他捧着蒋平送来的一叠证据,又看着打了二十大板,奄奄一息的人。   “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不要死了。”他下堂前,匆匆吩咐道。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了出去,不少人站了一个时辰也没听到具体内容,不由破口大骂,也有人发散思维,一口气编出了八个故事,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江芸芸看着那个紧闭的大门,又看着那颜筋柳骨的牌匾,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回家吧。”   黎循传看着她,低下头来,只是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都是热汗。   “走,回家去。”江芸芸反握着他的手说道,“我去找老师谢罪。”   “不要了。”黎循传低声说道,“祖父说了,各复归其根,这是你的路。”   江芸芸突然探过脑袋,皱了皱鼻子:“你在与我生气。”   她靠近得太猝不及防,黎循传一着不慎,完完全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那双眼睛还是这么黑漆漆,亮晶晶的。   这个人还是这么爱惹祸,不惜命。   黎循传看着她,堆积在心里许久的着急,慌张,瞬间爆发了。   “是,我在与你生气。”黎循传突然甩开她的手,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惊呆在原处。   顾幺儿贱兮兮凑过来,主动伸手去牵她的手,小手肉乎滚烫,嬉皮笑脸说道:“我不生气,我不生气。”   江芸芸低头看他。   顾幺儿只是露出快乐天真的笑来。   “不行,你太笨了,大字不识几个,牵手会变笨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第一百三十章   江如琅的事情, 外人能插手的机会很少,就像之前很早前就说过,进了衙门,所有事情便不再受人控制。   程家在扬州多年, 根基深厚, 若是奋力一搏, 情况如何还未知。   江如琅同样如此, 只是他到底是商人,这次最差也是元气大伤。   至于, 江泽不论如何都是难逃一死。   还有远道奔赴而来的御史, 刚消停几天的应天府,还未回过神来的扬州府。   扬州城在过年前应该都会很热闹。   江芸芸见黎循传生气离开了,尴尬地摸了摸脸, 想了想决定先回江家。   周笙和江渝还不知道被关在哪里, 得先把她们找出来。   只是江芸芸回家后抓了好几个仆人, 也没问出小黑屋的具体位置, 陈墨荷这两日着急得上火, 嘴角都冒出血泡来。   乐水大冬天跑得满头大汗, 但还是敏锐说道:“江家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   “好多我认识的人,不见了。”乐山也紧跟着紧张问道, “刚才听人说,看守紫竹院的人是突然自己走的。”   江芸芸不解,正打算细问, 突然远远听到江漾和江渝幼稚的吵架声。   “你应该谢谢我,是我这个超级大英雄来救你的哦。”   “我才不要谢谢你, 我哥肯定会来救我的, 而且你是坏人。”   “我才不是坏人, 我娘说我是宝珠,你有没有小名,你没有吧。”   没有小名的江渝,觉得输了,立刻仰头干嚎起来。   江漾愣了愣,随后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哭包。”   江渝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抱着周笙的大腿,大声说道:“我最讨厌江漾,她烦死了。”   江漾也抱着奶娘,大声反击着:“江渝是个笨蛋哭包,吵死了。”   顾幺儿凑过来,小声说道:“她们好幼稚啊,我就不一样,我聪明极了。”   他说完,就打算伸手,悄悄去牵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眼疾手快,抽回自己的手。   顾幺儿扑了一个空,在空气中扑腾了一下自己的小肉手,立刻哼哼唧唧起来。   “娘。”江芸芸朝着出声处快步走去,打断了两个小孩的无趣吵架。   江渝看到他,立马扑过来,哭唧唧地也不说话。   江芸芸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哭什么,让我看看瘦了没。”   江漾被奶娘抱着,坐在胳膊上,奶声奶气说道:“人可我是找出来的,她一点也不谢我,就知道哭哭哭。”   “那我谢谢你。”江芸芸抬眸,笑说道,“今日就是辛苦你了。”   江渝抱着她大腿,嘟嘟囔囔着:“不要谢她。”   “怎么可以无礼呢。”周笙拍了拍江渝的脑袋,轻声说道,“快说谢谢三小姐。”   “我比她大。”江渝冷不丁说道。   “不可能。”江漾反驳道。   江渝突然开心起来:“我比你大哦。”   江漾气急,要从奶娘的怀里爬下来,和人一较高下。   “好了好了,大公子还等着给你做花灯呢。”奶娘连忙把人搂住,一脸怜爱,“我们去找大公子顽,好不好啊。”   江漾下巴一抬,得意笑着,用力点头,指挥着奶妈换个方向:“那今天就不和哭包江渝玩了,走,我们找哥哥玩。”   江渝轻轻哼了一声。   周笙无奈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小孩见了面就吵架,说来说去都是这些无聊的话。”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眯眼看着江漾一行人快快乐乐走了,突然说道:“曹蓁控制住江家了吗?”   她突然想起来,后门那个守门的人也都是不认识的人。   “说不准。”乐山凑过来说道,“我刚才见三姑娘身边的人都是大夫人安排的人,原本老爷安排的一个嬷嬷和两个丫鬟不见了。”   江芸芸吃惊。   “老爷在大公子,三公子和大小姐,三小姐的身边都安排了照顾的人。”乐山低声解释着。   “那个嬷嬷不好,会说江漾太爱玩了,会打江漾屁股的。”江渝也小声说道,“那个人更坏。”   江芸芸神色微动,越发确定曹蓁大概是真的完全控制住江家了,所以才随意处置了没有主人倚靠的奴仆,甚至可以要求周笙等人搬出江家。   好生雷厉风行的手段。   周笙神色憔悴,强打精神问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本以为是你来找我的。”   江芸芸想了想,歪头说道:“江如琅好像要完了。”   周笙一脸惊讶:“这是为何?”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问道:“你们这几日可有受罪。”   周笙摇头。   她就看向江渝。   江渝果不其然大声抱怨着;“吃不好,睡不好,还很冷,每天都黑漆漆的,都不知道被关了多久,还是祠堂好,我差点以为我要死掉了。”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冰冷的脸:“走,我们先回家,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江渝伸手去牵江芸芸的手,打了个哈欠:“可我困困的。”   “她也好笨的,也大字不识几个,牵手会变笨的。”顾幺儿神秘兮兮凑过来说道。   江渝立马不困了:“你骂谁呢,大笨蛋。”   “骂你呢,小哭包。”顾幺儿不服气说道。   “好了,别吵了。”江芸芸一手牵一个,一左一右的小孩都在骂骂咧咧,听得直头疼。   顾幺儿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碎碎念着:“我才不笨呢,牵牵手而已,就要一直牵手的。”   后面的周笙突然看了一眼顾幺儿,眉心微微一动。   江芸芸回到紫竹院,自然又是一片欢欣鼓舞,陈墨荷见了两人就开始哭。   “吃了好大的苦吧,快给妈妈看看。”她抱着江渝,仔仔细细看着,“都瘦了,小脸都黄了。”   江渝趴在她怀里,也跟着撒娇要抱抱。   小春眼巴巴凑过来,哭唧唧说道:“我也好担心你。”   江渝立马不撒娇了,从陈妈妈怀里退出来,一本正经说道:“我也很想你,哭什么啊,我才不怕呢,我可勇敢了,你也要勇敢一点。”   小春要哭不哭的,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你们两个都去洗个澡吧,臭死了,等会再去睡觉。”江芸芸冷不丁说道,“让陈妈妈给你们烧水。”   陈墨荷哎了一声,一手带着一个走了。   “你一晚上没睡,也去休息吧。”她又对顾幺儿说道。   顾幺儿被她一说也觉得有些困了,溜溜达达走了:“那我先去睡觉了。”   见人都走远了,江芸芸这才对着周笙说道:“我和你有话要说。”   她说完,又对乐山乐水吩咐道:“你们把全部人都带到这里来。”   众人见她面色严肃,脸上的笑容也都敛下了,低眉顺眼离开了。   “怎么了?”周笙敏锐问道。   江芸芸看着她明明还很年轻,却总是死气沉沉的瞳仁,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知道你爹……我的外祖父是怎么死的吗?”   周笙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不是说大半夜喝醉酒要去赌博,摔死的吗?”   江芸芸抿了抿唇,把江如琅做的恶事简单地讲给她听。   周笙惊呆在原地。   “你,你是说……”她嘴唇在剧烈颤抖,“是江如琅……一切都是他……”   江芸芸握住她颤抖的手,认真说道:“对,都是他,他会为这件事情付出代价的。”   周笙看着他,那双一向温和妩媚的眼睛在此刻露出血意:“也是死吗?”   江芸芸语塞。   周笙看着她,眼里的那道光缓缓暗淡下来。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他以死谢罪,但最坏的也是身败名裂,他最是看重功名利禄,之后只能是一无所有。”江芸芸干巴巴安慰道,“而且后面还要面对一个强势的曹蓁,日子过得定然不如我们好。”   周笙依旧沉默,只是手指还是止不住地在颤抖。   “可我爹就白死了。”   “我娘当时气急攻心,也白死了。”   她哆哆嗦嗦说道,过于纤细的身材因为愤怒,尖锐的骨头便好似要戳破身体冒了出来。   她愤怒,悲凉,却又有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生气。   但痛苦却又好似风暴一样,如冬日的风在她心里激荡,吹得她心口发冷。   “我,我还能过得好吗?”许久之后,她只能如此悲戚问道。   江芸芸心中一紧,大声说道:“自然可以,我们马上就要搬出去了。”   周笙长睫微动,神色震动地看着她,一时有些迷茫。   “大夫人同意让我们搬出去了,你和江渝跟着我一起去京城。”江芸芸抓紧说道,“我去讨陈妈妈和乐山乐水、小春的身契来,院子里的人愿意跟我们走的,那我们就一起带走,不愿意,我们就让他继续留在这里。”   周笙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红了眼睛。   “没关系的,只要我们离开这里,一切就都是新的开始。”江芸芸安慰着。   周笙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江芸芸大惊,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的眼泪。   “我爹,对我很好。”她哽咽说道。   江芸芸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紧紧抱住她。   周笙趴在她肩上,肩膀轻轻颤动着。   她连哭都是无声安静的。   看着面前的人,她一点也想象不出,当年周笙到底有多活泼开朗,又是如何耀眼快乐。   一个周家,因为一个小人而彻底破碎。   外面的脚步声越演越烈,周笙慌慌忙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脸,低着头说道:“我去屋内洗把脸。”   江芸芸看着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心中叹气。   她心里的结,只能自己走过去。   一方面是生他养他的爹。   一方面却又是也曾为他生儿育女的人。   她一直因为自己的懦弱而自责,以为自己自私地从深坑里爬出来,不顾家人,却不知道自己只是掉入更大的一个坑,一个亲手为她挖的坑。   “都来了,除开小春和陈妈妈,还有我们两人,一共十七个人。”乐山井井有条说道,“这些人分别是厨房一人,内院十人,外院六人。”   江芸芸打量着那些不明所以的江家仆人。   这些人都是一开始被江如琅和曹蓁别有用心的塞进来的,原本五十几人,在陈妈妈的管持下只剩下现在的二十人。   这些人察觉到他的视线,都下意识避开。   “我和我娘还有我妹妹,即将离开江家。”江芸芸也不墨迹,直接说道,“我并不打算带你们走,但你们若是真的想跟我们走,也可以跟我们走。”   江芸芸其实对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印象。   她平日里忙着读书,身边来来回回就乐山乐水两个人,所以对这些人的去留并不强求。江家确实有更好的生活条件。   江芸芸一怔,突然想起来:雇人要花工资,她现在钱财很紧张!   众人听到她的话,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果不其然,不少人都不愿意走。   “我,我和弟弟要跟着二公子。”乐山乐水先一步说道,“小春肯定也是要跟着三姑娘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直接说道:“我银钱并不宽裕。”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人立刻后悔了。   二公子前途再好,但现在是一个穷光蛋啊。   “不碍事。”乐山正色说道,“我只是想跟着二公子学习而已。”   江芸芸只好点头。   其实她一开始也是不准备带着乐山乐水的,她平日里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到现在也没琢磨出书童的好处来,不过他既然开口了,也就收下了,他这一家子都是老弱,沿途路上还是需要青年小伙子的。   人高马大的乐山乐水就很不错!   “若是你们都不要跟着我走,那我等会就去找大夫人,把你们都送回去。”江芸芸也不计较那些人的胆怯,笑说道,“你们手脚麻利,我会和管事好好说的。”   江家的月俸很高,众人都是要养家糊口的,竟除了乐山乐水没有一人愿意出来,本就心中惴惴不安,却见二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说话,自然是感恩戴德地道谢。   江芸芸满意点头,正打算抬脚去沁园,突然听到走廊下传来周笙柔柔的声音:“芸哥儿,来,娘有话与你说。”   周笙洗干净了脸,只是眼睛和脸颊还红扑扑的,瞧着在屋内还哭了一场。   “怎么了?”江芸芸担忧走过来。   周笙摸着小孩的脸颊,低声说道:“我们进屋去说。”   江芸芸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又挥手打发了众人:“你们都各自收拾好吧,我这几天就要走了。”   众人骤然听说自己要换工作了,心里一肚子的小九九,自然也不想留在这里。   乐水被乐山拉走了,直到走到无人角落处,才不解说道:“哥,你干嘛也要跟着走啊,江家月俸多高啊,我瞧着……瞧着二公子没有钱。”   他越说越小声,因为对面的乐山脸都黑了。   乐山气得直敲他脑袋,咚的一声,颇为用力:“与你说也你不懂,我跟着二公子可不是为了眼下区区几两银子,你等着吧,二公子不会亏待你的,你给我好好干,再说这种胡话,我就亲自教训你。”   乐水耷眉拉眼,长长哦了一声,发出一声不争气的驴叫。   乐山见弟弟这么好笑,便低声解释着:“你信不信,过了今日,我们就是自由身了。”   乐水眼睛一亮。   “别声张。”乐山得意说道,“你不懂,我们芸哥儿好得很,跟着她准没错。”   屋内,江芸芸跟着周笙入内。   周笙拉着她坐在椅子上,神色犹豫,手帕都拧了好几截,却没有先开口。   “娘,你有事直接说。”江芸芸鼓励着,笑眯眯说道,“以后我们有话就说,一切都有商有量,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周笙看着他,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   “不跟你去京城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现在孤身一人, 年纪又小,大家自然会照拂一些,但若是我和渝姐儿跟上去,那就是一大家子了。”周笙解释道, “这么太给人家添麻烦了。”   江芸芸想了想, 坚持劝道:“虽然拿出五百两出来做生意, 但不是还有两百两吗?两百两让我们几个人上京, 再到时候再去京城租几个月的房子是没问题的,而且我这几年也不忙着考试, 我会想挣钱的办法的。”   周笙看着她, 神色温柔,伸手摸了摸小孩怎么都胖不起来的小脸,一脸柔情:“可我很心疼你啊。”   江芸芸满肚子的话, 瞬间咽了回去, 只能呆呆地怔在原处。   “你还这么小, 养家不是你的事情。”周笙捏着小孩软乎乎的小脸, 眉眼弯弯, 温温柔柔说道, “娘是大人,按道理是娘照顾你才是。”   江芸芸欲言又止, 脸颊却忍不住通红。   “娘一直都想……”周笙伸手摸着她的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看着, 最后又温声说道,“好好照顾你们。”   江芸芸不知所措, 只能呐呐点头。   周笙安安静静, 面露悲切地注视着江芸。   这些年她一直浑浑噩噩, 她总是怀念离家之前的日子,那个时候哪怕只是坐在小院中,她也是非常快乐的,可现在她依旧坐在小院里,可每时每刻都觉得是煎熬。   她也曾后悔自己是不是做出了选择,可若是不跟着江如琅走,她甚至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会被卖到哪里去。   日复一日的麻木空洞的日子,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在等死,以至于她的两个孩子,她都不能仔仔细细地照顾着。   直到江芸落水那一日,那个小孩被人救下来后,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面容青白得她都有些不认识了。   所有人都说他不行了。   可她怎么就不行了,她白日里还高高兴兴出门的啊。   大夫人是如此喜爱江苍,每次生病都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而她的孩子只能暗自去窥探,回来后闷闷不乐的,连话也不敢说。   她发疯一样地抱着她,感受到孩子在怀中逐渐冰冷僵硬,可那日深夜她却又好似小猫儿一样睁开眼了……   江芸变了,不再和以前一样阴郁不爱说话,总是让她时时刻刻感到陌生,一开始她总发现江芸总是抽离在外,高高在上地看着所有人,她惶恐害怕,惴惴不安,可后来每次江芸只要对着自己笑,那双眼睛弯弯的,她就想……   她的孩子只要能活着,就都好。   今日,她猛地才发觉这个小孩原来还这么小,眼睛又黑又亮,连个子都比寻常小孩要矮一些。   “你说得对,我应该要有自己的新生活。”她低声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可我们一起去京城不行,第一是人生地不熟,我们这么多人也太容易抓瞎了。”周笙显然也是考虑了很多,慢慢吞吞说道,“第二,难道你以后不回扬州了嘛。”   江芸芸不由皱眉。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别说扬州,她现在对整个大明都没有太大的留恋。   “你老师还在这里,我们都走了,不好。”周笙深思熟虑,连这点也考虑到了,“他们年纪大了,当年为了教你,留在扬州,可现在你要去京城了,也不知何时回来,那我就要替你照顾好他们。”   江芸芸欲言又止,想了想,这才继续说道:“我,我会回来的。”   周笙摸着小孩的额头,一下又一下,温热和煦:“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林夫人时,有多羡慕吗。”   江芸芸不解:“羡慕什么?”   周笙沉默了,她心里有一瞬间的迷茫,可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倾诉欲。   那日,秦岁东端坐在高台上,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都是张扬自信。   又或是在赈灾的路上,她胆怯地坐在马车上,听着已经全然陌生的喧闹声,心里是惴惴不安,可一抬头她又看到秦岁东走在人群中,八面玲珑,谈笑风生。   她远远看着,迷茫又吃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能这样。   不是卑微,怯懦,不是无能无力,不堪一击。   她又想起曹蓁,她被人团团簇拥着,锦衣华服,就连江如琅也不放在眼里,因为应天曹家是她的底气。   她做不了曹蓁,那秦岁东呢。   她曾无数个夜晚在心里可耻又害怕地比较着,秦岁东也是妾侍出身,她家境也不好。   那她现在都成功了,那我行不行?   天亮时,她睁眼看着满院江家的人,会突然回过神来。   她不行,她前面有江如琅,有曹蓁。   可午夜梦回,那点卑微,惊世骇俗的年头就会在心底回荡,越演越烈,到最后成了深埋心底的一簇火。   直到她的江芸,终于出了这个院子。   她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小院里,每日看着这一方天地,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唯恐给自己,给芸哥儿闯祸。   她想要去看看十多年不曾见过的街道。   她想去跟秦岁东一样。   她想要,去看看新的天。   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好似钝刀一样,日日夜夜割着她,让她坐立不安,痛苦难眠,直到,刚才江芸给她说了这件事。   ——离开江家。   现在,她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那个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好似微弱的火苗的念头,在遇见猛烈的北风后,瞬间腾跃而起。   可着一肚子的话,在此刻面对江芸不解的目光,却又瞬间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依旧卑贱,依旧软弱。   面前小孩的瞳仁太过清亮了,她是这么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小孩啊,自己那个可耻,惊世骇俗的念头怎么能说给她听呢。   “怎么了?”江芸芸敏锐察觉到她的胆怯,反手握住她的手,坚持问道,“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的。”   她顿了顿,认真说道:“要大胆表达自己的想法。”   周笙被她紧紧握着手。   这两年来,每每困难时,江芸都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认真而坚定地看着她,她的手明明又小又软,指腹还带着茧子,可只要被她这么捂着,就好似有无尽的勇气。   “我,我想要跟着秦夫人学做生意。”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说道,唯恐江芸生气。   她已经是举人老爷了,这么清贵的身份,若是家中有人做生意,是不是给她丢脸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但她没有激动,只是继续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周笙低着头,没说话。   “我是希望你能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江芸芸耐心解释着,“做生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且之后我就不在了,你要是后悔了,我也赶不回来了。”   “不要你。”周笙出声打断她的话,抬眸,认真看着她,“不要你赶回来,要是不行,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面露挣扎之色,但好一会儿才是开口说道:“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选择,这是我的第一个选择,要是错了……”   “那也是我,一个大人,自己要承担的。”她艰涩说道。   江芸芸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周笙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笑了起来。   江芸芸伸手,用力抱住她,大声说道:“对,就是要这样的。”   就是要往前走,要是走错了我们也只需要回头就是。   做个决定而已,哪里有这么多束缚。   周笙能踏出这一步,对江芸芸而言简直是惊喜。   这可是一个深受礼教束缚的人,她的前二十九年,是被紧紧束缚的凌霄花,连喘息都不是自由的,可她的后半辈子却也可以是傲然屹立的大树,自己撕掉藤蔓才是最好的成长。   每个人都该有这样的想法,不依附,不沉默,不徘徊,在有限的机会做出无限的可能。   “我们大步大步往前走,错了也没关系。”江芸芸大笑着,促狭说道,“反正还有林家兜底,再不行我们就收拾收拾投奔老师去。”   周笙被她紧紧抱着,紧悬的一口气也终于落了下来。   “不要胡说八道。”她拍了拍江芸芸的后背。   江芸芸抱着她直笑。   “有什么好笑的。”周笙恼羞成怒。   “只是太高兴了。”江芸芸痴痴笑着,整个人在她怀里拱了拱,“那我可就要靠你养了,天哪,说不定以后要叫你周老板了……呜呜呜……”   周笙伸手捂住她的嘴,脸颊红扑扑的,可眼睛却又水汪汪的。   “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她舔了舔嘴唇,不安说道,“这么大人了,还滚来滚去。”   江芸芸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   周笙被那双眼睛看着,又开始觉得难为情,把人推走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了小院,心里格外高兴,以至于看到江渝和小春一边吃东西一边玩泥巴,也不生气,只是弹了弹两个小孩的脑袋:“吃完了再去玩泥巴。”   江渝歪了歪脑袋,突然说道:“呀,我哥怎么突然这么高兴啊。”   小春也跟着嗯了一声:“不知道耶。”   江芸芸去了沁园的路上,和江湛不期而遇。   江湛披了一件翠绿色的大氅,听到动静看了过来,许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江芸芸,一时怔住了。   “大姑娘好啊。”江芸芸倒是不介意,笑眯眯说道。   江湛对她行了一礼:“江解元。”   “你来找我娘?”她问道。   江芸芸点头:“我过几日就要搬出江家了,想要问大夫人要几张身契来。”   江湛不解:“周姨娘身契早早就给了。”   “哎,我娘也有身契。”江芸芸大吃一惊。   “爹很早就还给她了。”江湛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   江芸芸察觉气氛不对,哦了一声,默契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是给乐山乐水,还有小春,陈妈妈拿的。”江芸芸说道,“我想带他们走,其他人不想走,也想给他们找个好去处。”   江湛嗯了一声,也没有继续追问。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沁园,远远就听到江漾快乐的大笑声,与此同时,空中还飞着一只大大的苍鹰。   江漾见了江湛,眼睛一亮,风筝也不放了,直接朝着她扑过来:“姐,姐,你怎么回家了。”   “晚上一起吃饭吗?”   “大哥给我做了风筝,好看嘛。”   她碎碎念了好一会儿,整个人都要咕涌到她身上了,眼尾一瞟,才发现边上还有一个人。   “哎,你怎么来了?”江漾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   说话间,章秀娥穿着一件鲜艳的玫红色衣服喜气洋洋走了出来,先是见了江湛大喜,随后看到江芸,也是大吃一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我,我有个事情,但是不知道找谁,我想要不还是先来找大夫人吧。”   “他想要几个仆人的身契,妈妈找给他吧。”江湛先一步,替人开口说道。   章秀娥有些犹豫。   江湛笑说道:“给他吧,我会和娘说的。”   章秀娥这才哎了一声,神色变化地看着江芸芸说道:“二公子跟着我来吧。”   她到现在也不喜欢江芸,但江芸之前帮了大姑娘这么大的忙,她也是感激的。   和江如琅夫人不同,几位公子姑娘都是她一手照顾长大的,当真是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可那个时候,大人们不愿意出面,小孩们无能为力,只有这个江芸,愿意在江漾不懂事的请求下出面,所以猝不及防再见这人,只觉得心绪变化交加。   江芸芸对着江湛道谢后匆匆跟着章秀娥走了。   江湛目送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半晌没有说话。   江漾小声说道:“我给他送了好多礼物,你不要想着其他事情了。”   江湛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想了,他和我们本就没有关系。”   “对啊。”江漾扑闪着大眼睛,小声说道,“爹不在,我现在每天都好开心啊。”   “三弟呢?”江湛牵着她的手入内。   “大哥压着他读书呢,说过年前要把三字经读了,真是没用,我都会三字经了。”江漾大声嘲笑着,“我跟你说江渝也都会了,她现在都会背诗经了。”   “没有江渝了。”江湛看着焕然一新的庭院,轻轻吐出一口气,“也没有江芸了。”   “今后家里只有我们四个了。”   江漾不解地啊了一声。   —— ——   江芸芸捧着新出炉的身契,开开心心回了紫竹院,主动把身契都发了。   乐山和乐水捧着身契一脸激动,齐声谢道:“谢谢二公子!”   陈墨荷拿着身契满是感慨:“我当年把自己卖了,就没想到还能出去。”   小春一脸迷茫地捧着那张纸,只隐隐看懂了一点,但又看不太懂。   “这个契约没了,以后月俸就我发给你们了。”江芸芸咳嗽一声,笑眯眯说道,“我们也不搞身契了,签个合同吧。”   乐水顿时紧张起来。   乐山不解问道:“合同是什么?”   “也是一张纸,但现在我们是雇佣关系了,不是买卖关系,三年一签,里面规定月俸多少,年终奖金多少,每个月休息几天,年假多久。”   众人一脸迷茫。   周笙出声:“你说的这些,好奇怪。”   “不奇怪,就是我现在雇佣你们干活了,咱们的关系是雇佣关系,不是买卖关系。”江芸芸小手一挥:“我现在就简单拟一份。”   她拿起笔,洋洋洒洒写了一份简单的劳动合同。   “月俸一两一月。”陈妈妈惊呼,“这么多钱吗?”   “年终奖五两。”乐山也紧跟着说道,“年终奖是什么?”   “大概就是年底了,你们一年工作辛苦,给你们的红包。”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个金额要是我娘生意做得好,咱们肯定会多的。”   周笙脸红,拍了拍小孩的后背。   “那每五天休息两天?又是什么啊。”乐水忍不住凑上去说道,“还有一年五天年假。”   “就是你们工作五天后,就可以休息两天做自己的事情,去玩去读书都行,年假就是可以选五天时间不工作,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你们休息的日期都要错开的,不然我这个江家有限公司就要倒闭了。”江芸芸自己说着说着,都觉得好笑,咯咯笑起来。   可众人却只惊呆在原处。   “这,这不是要乱套了。”陈妈妈惊骇道。   “哎,为什么啊。”江芸芸也跟着惊讶问道。   陈妈妈没说话,只是眉心紧皱。   “哎,怎么了?”江芸芸只好去问周笙。   周笙也跟着歪了歪头,犹豫说道:“许是觉得奇怪?!”   她也觉得挺奇怪的,但她很少插手江芸的事情,任由她自由发挥。   “不奇怪!”江芸芸闻言,小手一挥,“先试行几个月,咱们慢慢探索,适应环境啊。”   一直没说话的小春闷闷上前:“那我休息还有饭吃吗?”   江芸芸哎了一声。   ——还真没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放假还包饭吗?不会亏本吧。   “管。”周笙见不得小孩可怜兮兮得样子,笑着把小春搂在怀里,“我们小春这么小,可不会做饭。”   小春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抿唇笑。   “那就包吧,你们在家里吃也行,在外面吃也行。”江芸芸想了想,“反正也住在一起。”   她说完,又提笔合同上写上。   "还有什么问题?都说吧,咱们一起解决。”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陈墨荷还是眉头紧皱:“那要是休息的时候,可家中又实在离不开人……”   江芸芸焕然大悟:“加班工资!”   “那就加班一天算七十文铜钱。”江芸芸皱眉想了想。   现在一两白银大概能换七百文,按照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二十三文,三倍工资,那就是七十文。   “那我要是一个月,一天也不休息,那不是可以多好多个七十文。”小春惊讶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对哦,所以你们要多多去休息啊。”   “不能这么算。”陈墨荷严肃说道,“若是这样,以后家中再招人,会把心弄野的,大家会偷懒耍滑的,觉得可以白赚钱。”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制定工作守则,哪里没完成哪里扣钱,按照严重程度扣钱多少,详细规定工作和休息的区别。”   “那若是以后雇佣农户种地,那也做五休二不成。”陈墨荷又问道。   “那可以签订分成合同,在缴纳今年的税收后,剩下的盈利五五分。”江芸芸解释道,“他们的情况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陈墨荷被她的想法惊呆在原地。   “这,这,外人都不是这样的。”她呐呐说道。   “外人一直如何,又不是说明那是对的。”江芸芸认真说道,“大家都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没问题的,你们可以一辈子跟在我身边,也可以攒够钱自己离开,但不论以后如何,那肯定还是要有自己傍身钱银的。”   乐山越听眼睛越亮。   ——他就知道自己没跟错人。   乐水听着很是激动,但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其他陷阱。   陈墨荷自然心里还有很多问题。   “行,我签,哪里不行咱们再说,现在人少可以慢慢磨。”乐山笑说着,果断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顺便把乐水也拉过来签字,“芸哥儿不会骗我们的。”   陈墨荷也只好跟着签字,小春跳下周笙的膝盖,踮着脚尖写上自己的名字。   江芸芸满意点头:“这个月都快过了一半了,到时按日结算。”   陈墨荷心事重重。   “不碍事的,到时候肯定是陈妈妈你管家。”等江芸芸走了,周笙拉着她的手笑说着,“有你看着,谁能偷懒啊。”   陈墨荷叹气:“二公子自从落水后,我瞧着主意是越来越多了。”   周笙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笑了笑:“是啊,但我瞧着也很好。”   小春坐在一侧剥瓜子,闻言扑闪了一下大眼睛,冷不丁说道:“掉下去了。”   “可别掉在地上,会招蚂蚁的。”陈墨荷看着她呆呆的样子,觉得头疼,抓了一把瓜子塞到她荷包里,“去找渝姐儿玩吧。”   小春哦了一声,然后跑了。   那边江芸芸出门后,转道去了五典书肆。   “呦,这不是我一觉醒来,发现名字在扬州传得满城风雨的小解元嘛。”林徽的脑袋从柜台后面探出来,笑问道,“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想找你帮忙,帮我看个房子,我娘和我妹妹要搬出来住,想要找个地段好,安全点的屋子。”   林徽嗯了一声,惊讶说道:“怎么回事?被赶出来了。”   江芸芸摇头:“也是我主动要求的,我娘住在那里没意思,而且她想跟你娘做生意,住在江家也不方便。”   林徽仔细看了他,见他确实没有挨打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哎,现在年底正是找房子的好机会,我帮你留心一下,你若是已经住不下了,可以先来我家住。”   江芸芸摆手:“月底我离开时,能安顿下来就好了。”   林徽点头,随后又公事公办说道:“你要位置好,安全点的房子可不便宜,哪怕是一进院一百两银子也是要的,再装修买家具,一百五是肯定要花出去的。”   江芸芸心如刀绞,捂着胸口,痛苦说道:“知道了,你尽管找好一点的,到时候还要再找几个可靠的打扫的人来。”   林徽忍笑:“小穷鬼,要求还挺多的。”   江芸芸心痛到无法呼吸:“烧钱,好烧钱啊。”   几人说话间,唐伯虎从外面匆匆回来,一把拉着江芸芸仔细看着:“我就去南京领个钱,你就在扬州给我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啊。”   “没挨打吧,屁股疼吗?”   “你不会真去告状了吧。”   徐经等人围了过来,拉着江芸芸仔细看着。   江芸芸避开他们七上八下的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这事有点复杂,我稍后和你们说。”   “瞧着还精神抖擞的,问题不大。”唐伯虎抱臂,“好端端和江家闹翻做什么,你这人发财了就这么嚣张。”   江芸芸不解:“什么发财啊。”   “哎,你不知道。”徐经惊讶。   江芸芸一脸迷茫。   “你上次不是压你自己考中解元吗?你当时最不被看好,一赔五十呢,你压了十两,前几日赌坊的人把钱送过来了,五百两银子,徐叔给你装箱子里带过来了。”祝枝山解释着。   江芸芸的神色从不可置信到欣喜若狂。   “哎哎,别晕了,小财迷。”唐伯虎眼疾手快把人拦着。   江芸芸捂着胸口,一脸幸福喟叹着:“发财了,这和中大奖有什么区别。”   院子的事情很快就定下了,是一间二进院子,就在寿芝园边上,走路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原主要一家人南下,去广州做生意这才挥泪大甩卖。   江芸芸等人也不墨迹,付了钱,直接搬进去了。   搬家那天,隐约听说衙门那边几个当官的在吵架,连扬州府尹王恩都惊动了,匆匆跑去拦架,这才没有打起来。   “江泽证据不足,衙役在江家也没找到证据,所以江如琅死不了。”唐伯虎一向是百晓生,“我估计就是剥夺功名,回家休养了,那个程钰也做不了官了,听说有个应天的御史在衙门口指着他破口大骂,凶得很,对了,那个御史和上任知县是同乡。”   江芸芸哦了一声,不甚在意说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死也行。”祝枝山也忍不住说道,“不然守孝三年,你就要被留在扬州三年了,不值当。”   江芸芸点头。   顾幺儿冷不丁说道:“我听说江泽病死在牢中了。”   江芸芸失神,随后说道:“那我去给他收尸安葬。”   众人瞬间沉默下来。   周鹿鸣终于是捡回一条小命,能下地走路了,江芸芸索性就在新房子里开了席面,邀请大家暖房。   她那日兴高采烈拎着一大堆礼物去了黎家。   见了黎循传就笑眯眯凑上去,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朵花来。   黎循传小脸还板着,偏脑袋上已经带着江芸芸给她摘的花,有点想生气,但又不好意思生气了。   翩翩小君子,能一个人气三天,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老师,并没有对此事多言,只是让她该准备上京了。   江芸芸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老师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开始嬉皮笑脸的。   黎淳看了她一眼,垂眸没说话。   ——当日说不着急那肯定是假的,但他又太清楚自己的徒弟了。   ——放任黎循传出门,已经是他最大程度能做的。   ——之前写了好几份信,一直压着,现在看来是平安度过了,也该烧了。   日子一晃而过,终于到了出发去京城的日子,扬州也终于迎来第一场大雪。   江芸芸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后面跟着一堆送别的人,老师也来了,周笙和江渝也来了,更别说唐伯虎等人。   众人话别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庞远行大船,小手一挥,大笑着:“京城,我来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次去京城的人也可以称得上浩浩荡荡, 成群结队。   成群——徐家的一群人。   结对——江芸芸和黎楠枝。   徐家直接豪气地出动了一条运货的大船,徐叔亲自带队,光是仆人就是二十人,人高马大的家丁三十人, 更不要说煮饭婆子, 打扫侍女, 船员打杂, 林林总总加起来一百来号人肯定是有的。   黎家那边,怎么也是小孙子要去出远门考试, 黎风也义不容辞跟了过来, 加上两个书童诚勇和终强,外加粗使仆人七八人,加起来也有十来人。   江芸芸这边就惨了, 连她带乐山, 外加一个小孩顾幺儿, 三个人, 六个包裹, 轻装上阵。   祝枝山更可怜, 孤零零一个人。   四人站在夹板上,看着徐家和黎家众人上上下下, 格外热闹。   “嘶,好穷。”祝枝山笼着袖子,龇了龇牙, 打了一个贫穷的哆嗦。   “哇,好多人啊。”顾幺儿带着蒋叔给的五十两银子, 外加一把还没开封的长刀, 呆呆地张大嘴巴。   “啊, 可以心安理得混吃混喝了。”江芸芸穿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怎么站甲板上站着,多冷啊。”黎风一转身就看到四个鹌鹑挤在一起,伸着脖子看来看去,招手说道,“快来二楼,里面已经生了炉子,煮了热茶,快来暖和暖和。”   一行人顺着旋梯走了上来,风中带着凌厉冬雪的寒气,不小心用力吸几口,只觉得脑子都疼了。   顾幺儿用力狂吸几口,鼻子也跟着冷飕飕的:“我的刀早上还结霜了。”   “那要裹上布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要。”顾幺儿说,随后苦恼说道,“可我没带黑布,蒋叔也没给我准备。”   蒋平甚至没赶得上吃江芸芸的乔迁宴就走了,只说军中有事。   “那等会问问他们有没有多余的黑布。”祝枝山说,“冬日这刀握在手里冷不冷?”   顾幺儿叹气,大人样说道:“冻手。”   江芸芸笑得厉害:“怪不得我早上见你背剑背得磨磨唧唧的。”   顾幺儿恼羞成怒,捏起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江芸芸的胳膊。   “要我说蒋副将还挺会照顾小孩的,怎么给幺儿准备的手套才带了一条天溜线了。”乐山忍不住说道。   “外面哪里有这么小的手套买,我猜这个十有八九是蒋叔自己缝的,大概是手艺不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小脸红扑扑的,恶声恶气说道:“不准说我蒋叔。”   “不说了不说了,我看徐家带了绣娘,等会请他们帮忙做几双手套来,京城可比扬州冷多了,可别把手冻坏了。”祝枝山缓和气氛说道。   屋内,徐经和黎循传已经坐在火炉边,一壶茶水正冒出细细的白烟,下面的炉火上则是放着一张细密的铁网。   几人一入内,就闻到屋内里烤水果的香味和茶水的香气,两人边上放着三筐水果,一筐黄灿灿的梨,一筐是粉嫩嫩的桃子,一筐油光发亮的橘子,桌子上还有一叠红彤彤的柿子,还有两串冬日难见的葡萄。   “吃烤梨吗?青州水梨,皮薄汁多,烤了更甜。”黎循传招呼道,“徐叔好本事啊,找来的青州水梨又大又脆。”   “这个桃看上去好好吃啊。”顾幺儿蹭到那筐桃子边上,一脸惊喜,“粉粉嫩嫩的。又大又圆。”   “这个是洛阳的王母桃。”徐经捡了一个递过去,“你是这么吃,还是烤一下再吃。”   顾幺儿捧着桃子,直接上嘴啃了一口:“就这么吃,烤来烤去也太麻烦了。”   “我想吃个烤梨。”祝枝山只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热了,脱了披风,挂在衣架上,凑过去才发现,“里面怎么还有栗子啊。”   黎循传用棍子拨了一下:“我刚放的,估计要好一会儿才能熟呢。”   “再放几个橘子和柿子上去。”江芸芸也兴奋凑过来说道,“烤橘子很甜的。”   “你不吃烤梨?”黎循传睨了她一眼。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迷糊了,不解地摸了摸脑袋,谨慎问道:“是非吃不可吗?”   黎循传手指点了点梨,一本正经说道:“没听过一个故事吗?”   “李泌领取十年宰相,唐肃宗曾为他烤了两个梨,不仅都给他吃,还要两位皇子对他大肆褒扬。”他说道,“三朝宰相,返极重之势,塞溃败之源,挂危定倾之大用,那可真是一代名臣也。”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不耻下问:“我知道啊,然后呢?”   黎循传见她不解风情的样子,气笑了:“所以你要吃烤梨。”   “哎。”江芸芸不解,“为什么啊。”   徐经出声说道:“其归很少出门,大概不知道,像我们这些马上就要考试的人,大都要吃个烤梨应应景,取个好兆头”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蹲在炉子前,眼巴巴地盯着吃的:“那你们三个多吃点,未来封侯拜相,可要罩着我一点。”   黎循传盯着她的侧脸看,莫名其妙冷哼了一声。   徐经也紧跟着叹气。   江芸芸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两人,好脾气问道:“又怎么了!”   “我们四人……”祝枝山的手指在四人面前一一点过,最后又停在江芸芸面前,微微一笑,“大概只有你,江其归最有机会封侯拜相了。”   江芸芸大吃一惊。   “你可是我们的小三元啊。”黎循传把最大的一个梨拨到她面前,一本正经说道,“快吃吧,江神童。”   江芸芸看着那个表皮烤成焦黄色的梨,一股甜甜的香气猝不及防涌了进来。   “那李泌还是唐肃宗的老师和好友呢。”她火急火燎地扒着烤梨,烫得一边捏耳朵,一边不死心给它滚到盘子来,“那我第一步应该靠近太子,打入内部。”   黎循传听得哆嗦了一下:“你这嘴,你去京城我真害怕。”   “我也有点。”祝枝山见橘子烤得微微热了,就动手开吃,打趣道,“昨夜唐伯虎还抓着我的手,要我务必照顾好你。”   江芸芸冷哼一声:“我看他那张嘴才最危险的。”   好好的解元都没得当了!   “你们都危险。”顾幺儿啃着桃核,直接说道,“还好你们没一起上京。”   江芸芸突然摸了摸下巴:“对哦,到时候,我倒要看看谁和他一起来京城。”   徐经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吃着甜滋滋的柿子,看着江芸芸莫名其妙的义愤填膺。   “对了,士廉说在应天府等我们,他还要带一个朋友来。”江芸芸吃着汁水浓郁的水梨,笑说道。   “他和我说过了。”徐经点头,“那个朋友也是苏州人,姓毛名澄,字宪清,和他差不多年纪。”   “我见过,长得神采秀朗,容止端洁。”祝枝山也跟着说道,“他在成化年壬子年就过了应天府乡试,但之后大病了一场,养病许久终于才痊愈,结果戊申年,也就是陛下登基第一年,丁父忧,这才拖到今年才去考试。”   “那一定很厉害。”黎循传紧张:“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讨教一下。”   “别说考试了,我听的头疼。”祝枝山叹气,“让我先玩几天。”   江芸芸幽幽说道:“还没玩够吗?乡试结束,你可是一页书本都没翻。”   祝枝山语塞。   “可别说,给你写了不少小作文呢。”黎循传似笑非笑,“我那日进去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墙你的画像。”   “别担心,你有哦。”祝枝山不甘示弱说道。   黎循传冷哼一声,手肘锤了一下江芸芸。   江芸芸哎哎哎了两声:“说这些做什么,你那个画啊,册子啊,都要放好了,要不别人还以为我多自恋呢。”   徐经幽幽说道:“你们背着我,在玩什么游戏。”   三人沉默。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徐经叹气。   “别说了,梨焦了。”一侧的顾幺儿突然着急说道,“快,快拨到我碗里来。”   一阵风吹来,原本半掩着的窗户被吹开一条缝,火盆里的炭被风一吹,火星闪烁了片刻,顾幺儿被吹得眯了眯眼,但还是坚持把碗筷递过去,眼巴巴说道:“这个也快焦了,橘子也给我一个,板栗是不是熟了啊。”   黎循传打趣道:“水梨蜜桔煨板栗,稚子欢呼围炉旁。”   “鼎沸茶汤香满屋,奈何不解馋嘴果。”祝枝山紧跟着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也跟着笑眯眯说道:“忽如一夜北风来,经年徊梦嘴中甜。”   徐经顿了顿,没接下去,只是扭头,一本正经对顾幺儿说道:“他们骂你。”   顾幺儿咬着烫嘴的烤梨,歪了歪脑袋,含糊不清问道:“骂我什么?”   徐经憋了一口气,最后沉重说道:“贪吃鬼。”   谁知道顾幺儿一点也不生气:“哦。”   他甚至理直气壮强调着:“我是啊。”   使坏的三人对视一眼,立刻大笑起来。   窗户咯吱咯吱的想着,连带着快乐的笑声也跟着飘远了,炉盆里的炭火幽幽闪动着。   热炭蒸果暖如烘,吹得窗开是北风。   —— ——   船只到了应天府码头,顾清那边却不止两个人上船的。   他一脸歉意地说道:“想着去信已经来不及了,这才想着匆匆来问一下。”   江芸芸好奇地看着码头上站着的三个人,扑闪着大眼睛。   “最右边穿着蓝袍子的,就是我一开始写信说的人,姓毛名澄,字宪清。”   江芸芸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长得格外好看的人,虽然衣服洗得微微发白,但身形清瘦,气质卓尔。   烈烈北风中,唯有他的衣袖在舞动,时不时露出一截消瘦雪白的手腕。   她不过是刚看了一眼,那个一直垂眸的人却准确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侧首看了过来。   江芸芸见状,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对着他热情招了招手。   那人竟然红了耳朵,飞快收回视线。   “那其余两人是?”祝枝山不解问道,目光落在正中那个穿金戴银,衣着华丽的人身上。   顾清不好意思说道:“正中那位姓王名献臣,字敬止,隶籍锦衣卫,但他父辈已是官宦,父亲是监察御史。”   “锦衣卫。”徐经吃惊,“你怎么会和锦衣卫有关系。”   顾清低着头:“之前路遇小混混,是敬止拔刀相助,他性格爽朗,见我囊中羞涩,几经帮助,之前见我写信要与你们一同上京,便也想着和我一起走。”   江芸芸也跟着去看那个叫王献臣的人。   王献臣肩批一件湖绿色大氅,袖口,领口缀着黑色的长绒,隐隐露出的袖口能看到一簇亮晶晶的颜色,最显眼的还要算衣襟两侧的眉子,虽然只是长长的狭窄一条,但上面确实用金泥印着的花纹。   “是老鼠在偷藤蔓上的瓜。”顾幺儿眼尖,立马说道。   跟着周笙学了不少纺织知识的江芸芸立刻明白过来。   是最近很流行的瓜鼠纹,因为其风格生动活泼,充满田园野趣,那些只需要一点微光就能熠熠生辉的金粉配着这样的画面,好似穿上这样的衣服就一直活在太平盛世中一般。   更令人侧目的是,脖子上的海獭皮做的风领,毛茸茸的一簇,连带着肩膀都围上了,年轻的面容也紧跟着富贵俊俏起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铜丝手炉,百无聊赖站在码头上,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微微一笑,格外和气。   江芸芸也跟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他既然开口,自然也不好拒绝。”徐经好脾气说道,“那另外一个呢。”   “那是姓沈名焘,字良德,苏州府长洲人。”   江芸芸看向那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人,那人穿着浅绿色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还算体面的白色披风,他长得很是普通,偏眉宇间又是格外的温和。   “他家世代从医,我之前病了一场,与他住在同客栈,多亏他帮我治病,还不曾收我医药费。”顾清越说越不好意思,“他本是打算跟着上贡的队伍走的,谁知道因为救我露出一手医术,被一个小太监看到了,非要拉着他给他们的老祖宗看病,良德不喜太监,便不从,闹了矛盾,那人竟是负责这次上供的太监之一,我这才……”   祝枝山没说话,看向徐经。   徐经摸了摸脑袋,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正和顾幺儿趴在栏杆处交头接耳,对此充耳不闻。   “若是不行,我就让他们换个船队。”顾清见他为难,连忙说道。   “不不不,船是自家的,既然来了,那就来吧。”徐经也跟着慌慌张张说道。   顾清不好意思说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不碍事,结伴同行也是热闹。”社恐的徐经露出勉强的笑来。   “那就请他们快上来吧。”祝枝山缓和气氛说道,“我们是停靠的船,不可久留。”   顾清哎了一声,匆匆下了船和好友们交代一下上船的规矩。   正中的王献臣拍了拍顾清的肩膀,大笑着点头。   沈焘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毛澄没说话,瞧着巍然不动。   “这三人真有意思。”顾幺儿对着江芸芸咬耳朵。   “我也觉得。”江芸芸也跟着说道,“我瞧着那个毛澄最有意思。”   说话间,毛澄和沈焘孤身一人上了船,手里都只有一个鼓鼓的包裹。   那边王献臣却是热闹,十来个仆人也不知从哪里出来,抬着四大箱东西哼哼哧哧搬上船,竟然也是仆从围绕,金尊玉贵的主。   “一楼二楼都有空余的房间,你们看着喜欢住。”开船后,徐叔笑脸盈盈说道。   “你们住在啊?”最是热情的王献臣笑问道,目光在几位一起赶考的举子身上扫过,最后看向蹲在最后吃橘子的江芸芸和顾幺儿。   “我们都在二楼。”徐经老实巴交说道。   “那我也想住在二楼,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一些。”王献臣问道,“可以吗?”   “可以吧。”徐经强忍着拔脚要走的冲动,勉强笑说着。   顾清想了想:“江小童的边上还有屋子吗,我想和他讨论一下学问。”   徐叔笑说着:“那没了,一间是我家少爷的,一间让黎公子住了。”   要知道江芸芸边上的屋子可是很畅销的,顾幺儿没抢到,刚才还闹着要和江芸芸睡一个屋子。   “那我随便住一间吧。”顾清笑说着,“能找到江小童就好。”   “我想住在一楼。”一直没说话的毛澄说道。   “那我也住在一楼吧。”沈焘也跟着说道,“我们住在一起也好相互照应。”   徐叔点头,选了四个小厮,让人带人去屋子休息:“先在东西都放好,我再让人送热水和糕点来,午饭可有忌口的。”   众人齐齐摇头。   顾幺儿大声说道:“吃肉,我要吃肉。”   “好。”徐叔一见顾幺儿就一脸柔情,忍不住捏了捏小孩肥嘟嘟的小脸,“想吃什么肉啊。”   “都行,但最好是炸的。”顾幺儿得寸进尺。   “行。”徐叔笑得见眉不见眼。   一行人各自散去,江芸芸动了动鼻子,突然跟着毛澄和沈焘身边屁股后面去了。   被突然丢下的顾幺儿瞪大眼睛,也紧跟着跟过去了。   “你是,江解元?”沈焘没想到江芸芸没去找王献臣又或者是熟悉的顾清,反而跟着他们去了一楼休息的地方。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   “是我,我有字了,我老师给我取名其归,你们叫我字就好。”她笑眯眯说着,目光忍不住朝着一直没说话的毛澄看去。   毛澄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是用冷沁沁的目光看了过来。   “其归。”沈焘笑了笑,“你找宪清吗?”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都找都找,你们住哪一间啊。”   沈焘摸不著她想做什么,只好指了指:“我住这间,宪清在我边上。”   江芸芸连连点头:“你也是今年考的乡试吗?”   沈焘摇头:“我和宪清是一起的,第二年会试落榜后,之后又要守孝,所以拖到现在。”   “原来是这样。”江芸芸嘴甜说道,“这次一定能考中的。”   沈焘弯了弯眉眼:“其归也是。”   江芸芸背着手,小大人说道:“我明年不考,我还想要再多读几年,精进自己的本事。”   沈焘惊讶,就连一直不说话的毛澄也跟着看了过来。   “为何?”沈焘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多学习几年,听说国子监人才济济,我想去看看。”   “比不过你。”一直没说话的毛澄耿直说道。   江芸芸见他终于说话了,忍不住凑过去:“你怎么知道啊。”   毛澄看着靠过来的小孩,还没说话,先红了耳朵。   江芸芸的视线果不其然落在他红扑扑的耳朵上。   “宪清就是从南京国子监出来的,如今也算是毕业了。”沈焘为他解释着,“他看人一向很准,既然说你厉害,那你肯定是厉害的。”   江芸芸立刻露出灿烂的笑来:“那你一定也很厉害,可以给我看看你的文章吗?”   毛澄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江芸芸把着他的手臂,热情开门:“走走,我们屋内详细说。”   沈焘和顾幺儿震惊地看着江芸芸把人拉进屋内。   “原来是讨教学问啊。”沈焘松了一口气。   顾幺儿瘪了瘪嘴,双手抱臂,一脸不悦,突然动了动鼻子:“你身上好重的药味啊。”   “我家世代行医,我也学了一些。”沈焘笑说道。   顾幺儿哦了一声:“怪不得香香的,还挺好闻。”   沈焘笑了笑:“小童郎可是有那里不舒服?”   “我没有,我可强壮了。”顾幺儿说道,“但江芸不行,他看上去风一吹就到了。”   “其归确实瘦了些。”沈焘说。   顾幺儿拉着她入内,贱兮兮地怂恿道:“那你快给他把脉去。”   —— ——   大船在船上行驶了十来天,王献臣是个热闹的人,不是围炉夜话,就是作诗漫谈,每天都有新的花样,总算是和徐经祝枝山玩得熟悉起来,就连黎循传也跟着熟悉起来,可以说是一行人中最是活络的人。   顾清身子还未大好,沈焘每日都给他把脉,江芸芸见状就拉着他一起打拳,往往这个时候,顾幺儿就会用刀当棍,在甲板上耍得虎虎生威,都能博得一众喝彩。   江芸芸白天拉着顾清打拳,和沈焘聊着医术,下午去找毛澄一起读书。   毛澄平日里不爱说话,但一旦说起政事却又是侃侃不挠,声音清切。   他文字犀利,气势磅礴,但并不艰涩难道,反而明白清晰,读起来简直会上瘾。   江芸芸和他越聊越投入,也紧跟着受益良多,他的义理学的格外好,引经据典,就连最不爱读书的顾幺儿都能听得入迷,睡觉前还在回味他讲的故事。   天色越来越冷,湖面上也逐渐结冰了,湖面上的船只却是越来越多了,旗帜林立,猎猎而动,众人在船上迎来第一场大雪。   “已经进了京城地界了,明日就能到了。”徐叔也裹上大袄子,“大家可以把东西都收拾收拾,我们是行船,在码头不能呆很久,到时候码头上会有马车来接诸位去别院。”   “正好,免了我到处找屋子的烦恼。”王献臣和气说道,“多亏了衡父。”   徐经连连摆手。   “又要麻烦衡父了。”顾清等人不好意思说道。   第二日中午,大船终于驶入水湾,不亏是京城,远远就能看到码头上拥挤的人群,还有喧闹的声音。   “好热闹啊。”江芸芸惊叹着。   “比南京还大的城墙啊。”顾幺儿张大嘴巴,歪着头突然说道,“你说要多少人才能打下京城呢。”   黎循传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巴。   “下次你这个不要脑袋的和那个不要命的其归,蒙上被子讨论。”他面无表情说道。   “于谦……”不要命的人果不其然,皱了皱眉试探说道,“你认识吧。”   “正是于少保。”顾幺儿握着她的手,激动说道,“话本里都说他率师二十二万,列阵九门,这才破了瓦刺之军。”   “哪来的二十二万。”一直没说话的毛澄低声说道,“当时城中老弱病残,加起来只怕十万都没有,若非于少保身先士卒,战略勇猛,死战不退,南宋靖康之变,只怕……”   沈焘咳嗽一声。   江芸芸注视着远远屹立在不远处的城墙,巍峨魁梧,气势汹汹,城墙上的青苔不似南京这般密密麻麻,彰显这是一座还很年轻的国都。   “北京啊。”江芸芸笑说着,“好不一样的感觉。”   “什么不一样,你又没来过。”顾幺儿嘲笑着。   江芸芸只是笑。   她自然来过。   以后,它是科技发达的北京。   以前,它是沉默古朴的京城。   而现在的她,正站在几百年前的北京了,感受着截然不同的人流,呼吸着同样冰冷的寒风,终于在恍惚间有一种两者明明截然不同,却又诡异相似的错觉。   “走吧,可以走了。公子们先下,东西等会一起送过去。”徐叔有条不紊吩咐着。   黎循传扭头去看江芸芸,笑眯了眼:“走,去看看京城。”   江芸芸嗯了一声,率先大步朝前走去。   一行人飞快地下了马车,顾幺儿的视线已经被两侧买吃的吸引了,若非祝枝山死死拉着他,只怕一眨眼,这人就能不见了。   “等回去就能吃饭了。”徐经说道,“回去就可以吃顿好的。”   顾幺儿哼哼唧唧,眼珠子都收不回来。   船上的饮食一开始也很不错,但随着航程过半,蔬菜瓜果日益消耗殆尽,到后面的吃食也大都以肉为主,虽然变着花样吃,但吃久了还是觉得腻。   “江芸。”顾幺儿鼻子一动,突然扯着嗓子喊。   后面,正在和毛澄说话的江芸不解抬眸:“叫我做什么。”   “我们去逛街啊。”顾幺儿扭头喊道,“我想出门玩,我请你吃好吃的。”   江芸芸不为所动,果断甩锅:“让徐叔陪你去。”   “我不要,我就要你。”顾幺儿嘟嘴。   江芸芸没理会,只是继续跟毛澄讨论着刚才的问题。   毛澄对于礼格外有想法,特别是为非作歹的藩王和宗室子弟,这些人有好有坏,有人寄情山水,也有人为非作歹。   前头的祝枝山安抚着顾幺儿:“等回家了,我们安顿好了,再出门也不迟。”   “我还是第一次来京城,衡父呢。”王献臣笑问道。   徐经摸了摸脑袋:“我也是第一次来,瞧着和南京可真不一样。”   “京城比南京冷多了,而且还干。”沈焘对着额顾清嘱咐道,“一定要多穿点,平日里不要受风了。”   顾清点头:“我一定好好休息,良德莫念了,我现在一听就头疼。”   沈焘无奈说道:“还不是你整日乱跑,也不好好休息。”   就在众人说话间,突然听到有一个嚣张的声音。   “你就是江芸?”   江芸芸看着拦着自己路的两人,眨了眨眼。   黎循传立马警觉:“你是谁?”   为首那人模样年轻,身量高大,明明只是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却宽肩窄腰,眉目飞扬,神色桀骜。   后面那人年级也不大,只是衣着华丽,腰间挂着一杆竹笛,也跟着抱臂打量着她,神色好奇。   瞧着没什么恶意,但莫名其妙。   江芸芸从黎循传背后探出脑袋,打量着面前拦路的两人。   “你就是江芸,应天府的那个十一岁的小解元。”为首那人坚持问道。   原本在前面走着的众人听到动静,也跟着围了过来。   “你们找其归有什么事吗?”祝枝山和气问道。   “其归,是你的字吗?”那人没理会祝枝山,只是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也不避讳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只是灿烂一笑:“是我老师刚给我起的字。”   “你是谁啊?”她又问道。   为首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下乃是今年陕西乡试第一李梦阳,早早听闻江解元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相见,真是缘分啊。”   众人惊讶。   ——又是一个好年轻的解元啊。   第二个也跟着行礼说道:“在下王九思,字敬夫,跟着朋友一同入京赴考。”   江芸芸懵懂地看着李梦阳:“你认识我?”   “你不认识我?”李梦阳突然臭着脸。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问道:“那个,我,我是扬州人。”   言下之意,你陕西的,我扬州的,天南地北,怎么会认识呢。   李梦阳突然冷笑一声。   “你是解元,他也是解元,应该也不至于如雷贯耳到从陕西传到扬州吧。”王献臣直言不讳说道,“你何必故作姿态呢。”   “确实行为有失。”毛澄也跟着冷冷说道。   李梦阳丝毫不理会其他人的质疑,只是盯着江芸芸说道:“我的老师……你认识。”   江芸芸更迷茫了:“师从哪位?”   “提学副使杨、一、清。”他轻声说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江芸芸眼睛一亮,突然从黎循传背后走出来,热情握着他的手:“你是我师兄的弟子啊,好巧哦,我是我老师的弟子呢,和你老师是师兄弟呢,这么说来,我是你师叔了。”   李梦阳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放,就瞬间枯萎了。   “辈分不能乱。”江芸芸笑脸盈盈,“以后叫我小师叔就好。”   黎循传噗呲一声笑起来,甚至越想越好笑,笑得弯下腰来。   ——师叔!见鬼的师叔!   ——终于有人也要叫他师叔了!   ——嚣张!看你怎么嚣张!   其他人也忍不住笑起来,就连李梦阳的朋友王九思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梦阳看着面前刚过他腰间的小矮子,又见他热情洋溢,一脸认真地盯着他,企图要他叫出一声师叔的样子。   “这是我老师的孙子,算起来和你是同辈。”江芸芸顺手拉过黎循传,热情介绍,“你们算算读书的日子,看看谁是师兄弟啊。”   黎循传和李梦阳下意识对视一眼。   “我五岁开始读书,算起来应该是成化壬寅年。”   李梦阳可耻地没说话了。   他的好友这会倒是出来给人抖搂干净了:“他十岁举家随父还归故里,父亲因任封丘周王府教授,这才开始启蒙。”   王九思算了算,脸上笑意加深:“比你晚一年。”   江芸芸越发热情了:“好啊,快来叫黎师兄。”   李梦阳彻底没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闭上嘴巴。   “李师弟啊。”   “李师侄啊。”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默契喊道。   “虽然我不会读书,但我爹一直叫我跟着江芸一起,说是给他当徒弟。”顾幺儿不甘示弱地挤了进来,眼巴巴看着李梦阳,“那我们也是师兄弟吗?”   李梦阳看着面前更矮的小矮子,脸都黑了。   “虽然我字也不认识几个,但我不想当师弟,你可以也叫我师兄吗?”顾幺儿有商有量,理直气壮问道。   王九思笑得不行,啪啪两下,用力地拍着李梦阳的胳膊,腰都直不起来。   等笑完了,江芸芸才知道李梦阳为何气势汹汹来问罪。   这个事情还要从她的好老师,总是喜欢送她的文章去各处旅游所致。   好巧不巧,她的好师兄杨一清最喜欢用他的文章去刺激他的好学生。   ——我小师弟这个文采,你看看,拍马难追啊!   ——我小师弟这片策论,你看看,文采沛然啊!   ——你不是一直说‘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你瞧瞧我小师弟的文,言政而成文,可不是秦汉好文!   ——我小师弟的梦想可是当李白!你就说盛不盛唐!   ——我小师弟考中解元了,你看看,哦,你也是解元了啊,但他可是应天府的解元!   李梦阳虽然一直没见过江芸芸,但江芸芸的名字和文章却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只要他稍微停下来,他的老师就会幽幽念到“我的小师弟啊。”,听得他一听江芸的名字就开始炸毛。   江芸芸听呆了。   黎循传、祝枝山和徐经突然开始感同身受起来,对李梦阳的态度立马大为改变。   “我懂你,李师弟。”黎循传一脸感慨,“你现在没上手打人,我觉得你已经是很克制了。”   原来远在千里之外的陕西也有人深受其害,太好了,终于不是他一个人被卷到了。   太卷了,实在是太卷了!   江芸所到这处就是一张卷饼,沾边的人都会被他卷生卷死,然后生不如死。   “读书人难免有脾气,刚才的事真是情有可原啊。”祝枝山也一脸感慨。   徐经没说话,但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顾清等人不理解他们突然变了的脸色。   “你若是和我们住在一起,你马上就会明白的。”徐经意味深长说道。   在来的路上,江芸不止一次说过要如何考前一个月动员冲刺,如何给他们突破难点,重点拉分,查漏补缺。   她没有说具体的计划,但熟悉她的人,一听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要知道之前乡试跟着她冲刺了一个月,那可真是子时睡,卯时起,睡得比猪晚起得比鸡早,一睁眼就是读书,一日两套卷子都是基本操作,还要批改,读书,做笔记,就连吃饭的时间都在争分夺秒背册子,短短一个月瘦了十斤有余。   张灵好好一个风流才子,俊秀郎君,活生生成了飘荡的幽魂。   “要不还是回家说吧。”徐经看了眼人来人往的街道,细声细气说道,“既然都是师兄弟,那你们就坐下来好好聊聊。”   “是师侄。”江芸芸强调着。   “我不要。”李梦阳不悦说道,“你才十一岁。”   “那你也是师侄。”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和你老师可是师兄弟。”   “那他叫你吗?”李梦阳祸水东引,指着黎循传,无赖说道,“他叫了,我就叫。”   江芸芸连忙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按着他的脖子,把她的脑袋扭回去,冷酷无情说道:“做梦。”   “做梦!”李梦阳跟着得意说道。   江芸芸立马不高兴了:“一点也不尊师重道,太过分了。我要和老师和你老师告状!”   “你可有很多把柄在我手里。”黎循传幽幽说道。   江芸芸沉默了。   “反正他不叫我不叫。”李梦阳坚持说道。   江芸芸立马沮丧地地下头来。   “你就是江芸。”众人走着走着,突然又被人拦住了。   众人默契地看了过去。   这次拦人的是一个年轻人,长得格外清秀,穿着粉色的衣服,腰挂一块碧绿翡翠,打扮的俊秀风流,只是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笑眯眯地看着黎循传背后的那个小脑袋。   “对啊。”江芸芸盯着那个棍子,想了想,不解,“你要来打我?”   “对啊。”那人还是笑眯眯说道,把手中的棍子提了起来。   众人顿时警觉起来,纷纷挡在江芸芸面前。   “那你先自报家门。”江芸芸忍不住问道,“你又是为什么拦我路啊。”   “我叫李兆先。”他微微一笑,和和气气,“你不认识我,但大概认识我爹,他叫李东阳。”   黎循传大惊:“那不是祖父的徒弟,为什么要打芸哥儿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兆先还是笑,只是一脸疲惫:“没有误会,因为我受不了‘我的小师弟’,这五个字了。”   众人顿时了然。   “原来,原来也有人和我一样。”李梦阳差点垂泪,“太惨了,做梦都是这五个字,跟个老虎一样追着我屁股咬。”   江芸芸看着他疲惫的笑容,突然眼睛一亮,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脸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这不是我师侄嘛。”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小师叔江芸芸一脸兴奋, 左手拉着杨一清的徒弟,右手拉着李东阳的儿子。   别说,带这两个小师侄出门还真是拉风,毕竟各有各的风采。   李梦阳来自陕西, 身高腿长, 蜂腰猿背, 肤色健康, 李兆先北京富贵人家,身形修长, 气质如竹, 肤白貌美。   “你今年也是来会试的嘛?不碍事,一定能高中。”   “你没过乡试,那也不碍事, 好饭不怕晚。”   “我今年不考试, 老师说我还要再精进一番, 打算去国子监读书。”   “杨师兄安好, 我明日就写信给他。”   “等我安顿好, 我就去拜访李师兄。”   江芸芸一向热情活泼, 就连性格清冷的毛澄也被她十日拿下,更别说这两个大大的师侄,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三人就开始热拢地聊了起来。   黎循传走在三人后面, 轻轻冷哼一声。   顾幺儿一脸沉重地走到他边上:“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且少胡说, 瞧瞧我们黎师侄可要不高兴了。”祝枝山促狭说道。   黎循传强忍着酸脸, 没说话。   “你今日坐船辛苦了, 我还是先不打扰你了。”李梦阳很快也招架不住热情的江芸芸,找了个借口溜了。   李兆先见状也提着棍子借机跑了。   江芸芸含恨看着两人离开,长长叹了一口气。   “师侄们对我好生冷淡啊。”   “这里还有一个,这里还有一个。”祝枝山忙不迭把黎循传轻轻推了过去,挤眉弄眼,格外促狭,“那些都是我们江解元的惊鸿客啊,可我们黎师侄不一样,那可是青梅竹马,一起读书的人啊。”   就连徐经也忍不住说道:“要我说这些人瞧着都没有我们黎师侄靠谱。”   “还是我们这个师侄好看。”顾幺儿也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比较着。   黎循传恼羞成怒,拨开他们的手,快步走了:“你们太不靠谱了。”   祝枝山奸计得逞,笑得厉害。   王献臣看了一出热闹,也跟着说道:“你们感情可真好。”   “他们一直都是一起读书呢,真的是形影不离。”徐经解释着,果不其然看着江芸芸又蹦蹦跳跳去找黎循传玩了。   徐家在京城安置了一个院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家中子弟用上。   贡院在明时坊,一行人从朝阳门进的城门,走路到徐家买的院子要半个时辰。   这一带有不少出名的园子,众人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条河自东南面贯穿直上,据说名叫泡子河,两岸高槐垂柳,林木秀明,水质澄鲜,波光凌凌,河水两侧则是一座座华贵精美的园子。   “谁家的梅花好香啊。”江芸芸动了动鼻子,“真好闻。”   “小童好鼻子啊,太清宫的梅花可是一绝。”有一个坐在槐树下的男人,竖起大拇指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自来熟凑过去:“您是本地人?”   那人穿着灰色盘领厚棉裳,头戴瓜皮帽,脚蹬皮扎,双手拢在袖子里,闻言,懒懒抬眸扫了一眼,突然亮了亮眼睛:“好俊的娃娃。”   江芸芸咧嘴一笑。   “读书人。”那人打量着江芸芸一眼,“南方人吧,头戴方巾,身穿直裰,这件披风好看,衬得小童气色好。”   “您瞧着也是中气十足啊,面色红润。”江芸芸立马还回去一顶高帽子。   那人笑得合不拢嘴:“真是嘴甜啊。”   “哎,您刚才说的梅花,是哪呢,我看这里都是槐树,柳树啊。”江芸芸东张西望问道。   那人手指对着他们左手边的一堵红墙上一指:“各位瞧瞧,是不是有一小朵梅花窜出来了。”   众人顺着视线看去,果不其然,就看到一簇白梅隐隐从一堵墙上探出脑袋来。   “往南走,还有华严禅林,里面的梅花长得也可好了。”那人手指又往上一抬,“里面的饭菜只要五文钱就能吃个饱。”   “在西北方向走,就是慈云寺了,我们本地人都叫他十房院,各位可是来考试的?去了那里肯定不亏,灵得很。”   “要是不信佛,河对岸吕公堂,道家也是有的。”他贫嘴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要不还是说,这游山玩水要找本地人带路呢。”   “可不是。”那人摸着两撇胡子,得意说道,“昨日下了雪,今日都挂上头呢,现在去看正合适呢。”   “哎,多谢您提醒了,冬日风大,您坐在这风口,还是换个地方休息。”江芸芸话锋一转,神色切切说道。   那人没动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问道:“怎么了?”   “我走了,要是有像您这样的贵人来,谁给他们拴马啊。”那人捏着胡子,长叹一口气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我刚一见您就觉得您与众不同,别小瞧拴马这个工作,您没听过关公拴马古槐下,千里单骑仁义行,您瞧瞧,这槐树拴马可是义薄云天的大事啊,下能救人水火,上能安邦定国。”   那人闻言拍掌大喜,忍不住前倾身子:“好好好,这位小兄弟真是慧眼啊。”   “我瞧您也是仪表堂堂。”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   那人仔细打量着江芸芸,随后笑说着:“我见小兄弟您额头高耸,有龙凤之姿,他日考试定能高中啊。”   “借您吉言。”江芸芸笑说着,“我也该走了,您去风口小点的地方,别吹了风着凉了。”   那人点头,目送江芸芸一行人离开。   “是我借你吉言才是。”那男人捏着胡子,突然龇了龇牙,在上颚胡子处用力按了按,突然又觉得好笑,笑得肩膀直抖。   “笑什么。” 太清宫内出来一个年级更大的人,也穿着灰色盘领厚棉裳,头戴瓜皮帽,脚蹬皮扎,一模一样的装扮,却看出几分沧桑来,“这么冷的天,我在一个个给神仙们磕头,你倒好躲在这里清闲。”   那人骂骂咧咧走了出来。   “刘瑾,是你献殷勤说要给太子殿下祈福的,可不是我要来的。”那人施施然站起来,皮笑肉不笑。   “你倒是能撇干净,等会成了,那就是我们一起的功劳,要是输了,可不是就我一人砍头。”刘瑾大怒,指着他破口大骂,“谷大用,我跟你说,这可不能够。”   谷大用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可别说我没提醒你,我知道你想来东宫混一口饭吃,图一个将来,这才想要表现表现,但这个可是……太子。”   刘瑾小心翼翼捂着胸口的符,神色微动。   “如今入了冬不巧生病了,迟迟没好,我这不是担心吗?”他小心说道。   “你要搏,那就搏,就当今日是你自己出的门。”谷大用说道,“走吧,也该回去了。”   刘瑾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不死心说道:“王太后信道,总要博一下的。”   谷大用没说话,只是快走到崇文门里街时说道:“我刚才碰到一个很有趣的人。”   刘瑾睨了他一眼,不感兴趣地问道:“谁啊。”   “他要是笨蛋也不怕,以后说什么也要把他送到内阁去,让他也做做封侯拜相的滋味,他要不是笨蛋,那最好,有我帮忙说什么也是万人之上。”他莫名其妙说道。   刘瑾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道:“有病吧,你现在还是靠着你干爹,才能在太子边上端茶送水的,还万人之上,做什么春秋大梦啊。”   谷大用轻哼一声:“你懂什么,不与你说了,你自个回去吧,我去找干爹去了。”   那边江芸芸等人一边走一边欣赏路边的风景。   “你对着一个老百姓也能聊得这么开心。”王献臣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可他很有趣啊,你不觉得吗?”   “哪里有趣啊?我瞧着就是普通百姓,还有点时运不济的倒霉样子。”王献臣还是不懂。   江芸芸想了想:“你看他面白,虽然笼着手,但并没有塌腰驼背,一点也不像干粗活的。”   “可他不是说拴马吗?”沈焘问道。   “可他身边又没有马,而且谁家拴马坐在墙对面的。”江芸芸笑说道,“我猜他只是坐在那里等人而已。”   “你观察,仔细。”毛澄侧首看了过来,那双浅色的眸子亮晶晶的。   “还行。”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瞧见有趣的人总想凑过去聊一下。”   “就是撩闲。”顾幺儿不知何时买了一串糖葫芦,拆台说着。   “哎,那个是贡院吗?”黎循传突然指着冒出来的一角飞檐,激动问道。   如今的贡院是建于永乐十三年,原是前朝礼部衙门的旧址,占地面积不小,东起贡院东街,西至贡院西街,南起建内大街,北至东总布胡同。   “应该是,徐叔说院子就买在这里的。”徐经掏出字条,那是临走前徐叔不放心塞进他兜里的。   “一直沿着泡子河,等看到观星台,往左走,会看到一个名叫包铁胡同的小巷子,然后他对面的豆腐巷,就在巷子头的位置。”他一边看着字,一边打量着路,看着路上来来回回走动的人,欲言又止。   倒是江芸芸不怕生,直接拉着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问道:“奶奶,豆腐巷在哪里啊。”   老太太懒洋洋看了他一眼,随后朝着一处指了指:“南边儿路口走到头外西拐。”   黎循传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南南北北的,我不认路了。”   “这里人指路不说前后左右啊。”沈焘也跟着为难说道,“我东南西北可分不清。”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不碍事,现在是午时过后没过没多久,太阳东南生,西南落,正午在正南。”   她动手比划了一下,嘴里碎碎念着,随后说道:“左手边是东面,右手边是西面,走,这边走。”   众人面面相觑。   老太太头也不抬,轻声嘲笑着:“还不如一个小童有用。”   徐家的小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二进院子,就在豆腐巷的第三间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今日的与众不同。   如今大门敞开,地面都洒了水,路面上的车辙印凌乱却没有溅起灰尘,门口的灯笼也都是换了个新的,台阶上铺上红布。   徐叔站在门口,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从十几辆马车上开始绑东西。   “我的公子们,怎么来的这么晚啊。”徐叔远远见了人,不解问道,“差点要去找人接你们了。”   “路上遇到我们江解元的大师侄了,聊了一会儿。”祝枝山打趣着。   “原来如此,怎么不请人来坐坐啊。”徐叔笑说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   徐叔话锋一转,兰花指一翘:“肯定是今日太忙了,他们这些人都是有礼貌的人,不好来打扰,不说这些了,来来,你们快进来选屋子,我早早就让他们打扫好了,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就直说,选好屋子,我就让人把行李都搬进去。”   徐叔雷厉风行地把人赶进去了,然后看着瞬间热闹起来的院子,露出欣慰的笑来。   ——瞧瞧,这个院子的风水多好啊,一下子来这么多举人。   ——不是他吹,昨夜做梦梦到紫薇星了,就从我家里飞出去的。   江芸芸选了一个靠近花园的屋子,黎循传选在他边上,顾幺儿闹着要和江芸芸一起睡,被江芸芸无情安置在另外一边。   应天上船的四人住在一起,都选在西厢房,徐经则选在东厢房,祝枝山和他搭伙过日子。   江芸芸不是来赶考的,所以只带了两个包裹,里面塞满了衣服,还有的就是几封信和物件。   一封是替茹老夫人送给她孙女的,说她那个孙女如今住在她伯父谈经家中,谈经是户部主事。   户部在大明门内,里面都是官署,若是经济条件尚可的人都住在正西坊,方便每日上下值,听说谈家就住在二条胡同,每日上值走路要三炷香的时间,若是做驴车,两炷香不到的时间就可以到了。   还有一封是给李师兄的,见李师兄要备礼,刚才打听出来了,李师兄就喜欢舞文弄墨,到时候买个砚台送过去。   还有一封是给刘师兄的,听说他在浙江干得好,说要回京述职了,也不知道回京了没有,这个不急,也不知道刘师兄喜欢什么。   江芸芸把三封信排一排,打算先去谈家。   去谈家拜访自然也不能空手去,等会去买点糕点果脯来。   江芸芸一向是行动派,打听了附近哪里买东西就准备出门。   “哎哎,可不兴独自一人出门。”徐叔着急,连忙喊道,“快去把乐山叫来,他家公子又跑了。”   乐山屁股刚坐下,水也来不及喝,放下杯子就跑了。   门楼胡同那边就有很多吃的,每家每户都热气腾腾的,江芸芸选了三种糕点,三种果脯,整整齐齐打包起来就准备去谈家,先个上门约个时间。   “我的祖宗。”乐山终于把人追上了,苦着脸,“这人生地不熟的,可别丢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会啊,迷路我不是有嘴嘛。”   乐山大冬天跑出一脑门汗:“那哪能一样啊,芸哥儿年纪小,长得这么好看,谁知道这里有没有拐子啊,东西我给你拿着,还打算买什么吗?”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买了,现在准备去谈家拜访。”   两人都是初来乍到,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极了,左顾右盼,一看就是外地人。   扬州很热闹,到处都是熟悉的乡音,水道纵横,时不时有一条小船悄悄划过,船上的小孩见了人就笑,那里的东西已经很齐全了,寻常用品处处可见,偶有金贵的东西一下就能引起轰动。   应天也很热闹,各路行船在应天汇聚,北方的货物,南方的货物,就连西洋货那也是琳琅满目,各家店门口都彩旗飘飘,甚至还有专门招揽生意的小娘子,众人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摆出来吸引客人。   但北京更热闹,那是一种人声鼎沸,但显山不显水的热闹,门口的招幡也都写的格外简单,在风中高高扬起,让人一眼就看明白这家店是买什么的,门口也有人招揽生意,大都是年轻淳朴的年轻小伙子,小姑娘,见了人就打招呼,开头三句话:吃了吗?来看看?不买也行?   热情到你不买点什么,都不好意思出门。   这里的路大都是笔直的,四四方方,过了这条路也不用转弯,也不用绕道,直接去了下一条,大路更是一眼能看到头,又宽又大,两侧的摊贩整整齐齐摆着。   “京城的地还没有我们应天好。”乐山凑过来,窸窸窣窣说道。   应天的每一条路都铺上石板了,就算是黄泥路,那也是被压的严严实实,很少会尘土飞扬。   出人意料的是京城的路竟没有石头铺路,路上撒着黄土,两侧的水渠也都堆满了垃圾。不过因为道路宽,大家都各干各的,瞧着也不显眼。   “少说几句,容易挑起矛盾。”江芸芸咳嗽一声。   乐山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道:“这里的屋子密密麻麻的。”   “人多呗。”江芸芸笑说着,“这可是皇城脚下,寸土寸金。”   乐山想了想:“也是,也不知道徐家买的这种二进院子要多少钱,还好没把夫人接过来,刚才买这点东西就花了一百文钱,也太贵了。”   说起这个事情,江芸芸就牙疼:“物价还真是贵,我们只带了一百两,不会不够吧。”   乐山忍笑,故意说道:“你不是说蹭吃蹭喝吗?”   江芸芸扼腕:“蹭吃蹭喝,一开始也要送点礼物啊,我还打算给师兄们买点见面礼,我瞧着要大出血了。”   “买好东西!”路边的小二耳尖,又见江芸芸穿的淡雅,瞧着料子不错,是个买东西的客人,立马搭话,“您往里面瞧瞧,可都是好东西啊。”   江芸芸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招幡上写着——玉物玩器,权卖古今。   这是两间屋子的店面,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铺着红布的长桌,长度占据店面四分之三的位置,只留下一处供人走路,再往里面看,右侧的那间屋子靠墙处摆着一排排架子上摆满了东西,有铜器也有瓷器,有碗筷也有匣盒,甚至还放着琵琶等乐器,墙壁上则挂满了各类字画。   另一间屋子里虽没有架子,但一张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也摆满了各类新奇的东西。   “欢迎贵客,欢迎贵客。”头顶的鹦鹉发出古古怪怪的声音,绿豆小眼居高临下注视着江芸芸等人。   长案的另一头,有人正展开画卷,讨论着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童叟无欺啊。”小二热情说道,“这个笔锋,这个拓印,您瞧瞧那就是东坡真迹啊。”   江芸芸好奇看过去,只看到是一副行舟图,上面密密麻麻改了红章。   “这可是东坡先生初贬黄州,寓居定惠院,随僧蔬食,心中黯然时做的画。”小二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这首诗您认识吧,这可是东坡先生真迹。”   那读书人有点心动,但又犹豫说道:“可这首诗写的是他刚到黄州,他哪有心思游船。”   “怎么没心情,他后来不是还写了那个赤壁赋吗?”小二直接说道,“还前后两赋呢。”   读书人心动了。   “我们店里可不是谁都能买的,那都是见了有缘才肯给你们看的,我就是今日见您投缘,您一看就有东坡先生的气质,这才拿出来给您看看。”小二话锋一转,得意说道,“可不巧,您也喜欢东坡,要我说这就是缘分啊。”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看着店里的小二都是人高马大之辈,又怂得没说话。   “再说了,谁不知道东坡先生爱吃啊,要知道黄州三面江水环绕,大鱼鲜美,而且黄州多竹,他一到黄州就开始吃东西,那不是很正常吗。”小二信誓旦旦说道,“这就是他上船捕鱼的时候,有感而发画的画,您瞧瞧这句话,那是完完全全对得上啊。”   那读书人果然心动了。   “您要是不买,那我可要收起来了,缘分这东西,可不是日日都有的。”小二见他还在墨迹,立马伸手去拿画卷。   书生果然不肯了,爽快掏钱买了画。   ——竟然是十两银子!   江芸芸大惊,嘴巴嘟囔了好几下,站在他对面的掌柜,轻轻咳嗽一声:“进来看看吗?”   书生交钱拿画的动作格外爽快,珍惜地抱着那副画,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芸芸见那人兴奋离开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眼刚才招揽自己的掌柜,咧嘴一笑:“游船还是晚上好啊。”   掌柜眉心一动,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但万一就是有人喜欢白天呢。”   江芸芸没说话,摸了摸鼻子:“你家东西太贵了,我买不起。”   掌柜也不强求,伸手一请:“那您慢走。”   乐山等走远了才问:“那画是假的?”   “别的都不说,苏东坡这么有名的人,他的东西拿出来只卖十两银子,还只卖有缘人,也太掉价了。”江芸芸小声嘟囔着,“骗人的话术,还真是从古到今就是一模一样的。”   “万一很多呢。”乐山倒是有不同意见,“这人不是很多诗句吗?听说去了这么多地方,到处写写画画,说不定跟祝公子一样。”   “首先。祝枝山的画可不止十两银子。”江芸芸笑眯眯笔画出一根手指。   “再者,东西多了可就不值钱了,不论多不多,反正大家知道的肯定不多。”   她伸出第二根手指,最后又升出第三根。   “只要有人和你有什么有缘不有缘,那都是骗人的,有缘不如让我直接去见苏东坡得了。”   乐山若有所思。   两人一路打听,终于走到二条胡同,自从从正阳门大街走入来到正西坊,外面街道上的喧闹声瞬间减轻了一半,这里面屋子的密集程度也出人意料。   “好多人啊。”乐山张望着,“谈姓少见,估计好找。”   江芸芸抬头盯着门口挂着的灯笼看,只见每家每户上悬挂的两个灯笼上都写着这户人家的姓。   有的新一点,字迹格外好看,有些则破败的连字迹都淡了点。   “哎,这里有一家谈姓。”两人走到正中位置的时候,突然指着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说道。   江芸芸快步走了进去。   这户人家瞧着并不大,大门上的漆因为风吹日晒也斑驳了许多,门口的贴着的桃符更是没了颜色,只剩下一个喜庆的轮廓,头顶悬挂的两个灯笼倒是干净,字迹清秀。   “我去敲门。”乐山又在边上走了一圈,也不敢走远,看看已经没有‘谈’字灯笼,这才说道,“我瞧着就是这家了。”   他上前敲门,大门很快就被人打开了,露出一张小女孩怯生生的脸。   小女孩打量着两人,细声细语问道:“你们找谁?”   “小生江芸,受茹老夫人的委托,给谈家大姑娘送冬日的衣服和物品。”江芸芸彬彬有礼说道。   乐山递上去拜帖和礼物。   “你来找姑姑吗?”小女孩歪着头问。   江芸芸点头。   “我姑姑今日不在。”小女孩没开门,也没接过东西,只是如是说道,瞧着又想关门。   江芸芸手麻了,看着面前这个大概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   “你家大人呢?”江芸芸只好问道。   小女孩顿时警觉起来:“才不告诉你。”   说完就啪得一下关上门。   江芸芸和乐山面面相觑,各自为难的摸了摸脑袋。   “这可怎么办?”乐山为难说道,“小孩子估计被大人叮嘱过了。”   江芸芸叹气:“那真是开门不利啊。”   “我们去路边找个茶摊坐一会儿。”她说道,“等晚点看看大人回来了没。”   他们刚走到巷子口,突然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裙,头戴檀木簪的女子,眉目柔和,瞳仁清亮,面色红润,她手里提着几包药,姿态轻盈地迎面走了过来。   她背后跟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肩上背着深色的木质盒子,面色黝黑,只一双眼睛也格外明亮。   一股淡淡的药香味扑面而来,有些好闻,但也有些刺鼻。   江芸芸脚步一顿,看着那个女子,小心翼翼喊道:“谈姑娘?”   那人脚步一顿,扭头看着路边的小少年。   “你,认识我?”她不解问道。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不不不,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您祖母托我给你带个东西,她还特意说您很忙,叫我不要跑空了,所以我就想着今日提早送拜帖。”江芸芸热情说道。   “是你,江解元。”谈允贤露出笑来,“祖母的信半月前就到了,说你就这几日就回来,还叫我仔细看着点,不要错过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   乐山也紧着把拜帖和东西递了过去。   谈允贤身后的男子接过来,客气问道:“可要去家坐坐。”   江芸芸摆了摆手:“就不打扰您了。”   谈允贤见她是从小巷子里走出来,也了然几分,柔声解释着:“家中小辈被特意叮嘱过,不要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不碍事,很有安全意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我二十八那日来送东西。“   谈允贤颔首:“有劳江解元多跑一趟了。”   江芸芸完成一件事情后,开开心心走了。   谈允贤目送她离开后,却又没有抬脚离开,反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怎么了?”她身后的男子不解问道。   “夫君有没有觉得,这位江解元……长得……”谈允贤欲言又止。   “你是觉得他长得太过漂亮了?”杨奇笑说着,“他这样的年纪,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又加上这样的外貌,难免恍惚。”   谈允贤收回视线,也跟着笑了笑:“是我多想了,人家毕竟一个堂堂解元。”   “祖母不是还说他看着一股聪明劲,那日给他把脉吓得要命吗?”杨奇笑说着。   “这世上还没几个人不怕看医生的。”谈允贤无奈说道,“原来神童也不例外。”   —— ——   那边江芸芸送了东西,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感慨了一下。   “怎么了?”对江芸芸还算了解的乐山立马露出警觉之色。   “我这没读书了,一时间竟无所适从。”江芸芸感慨着,“真想找点事情做啊。”   乐山欲言又止,到最后委婉说道:“不是马上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吗?现在就是好好休息,之前老夫人给您开的药,你磨磨唧唧到现在都没吃完。”   江芸芸脸上笑容骤然消失:“我不吃。”   “那我只好写信告诉夫人了。”乐山一脸遗憾。   江芸芸大怒:“你怎么这样啊,我看错你了,我还当你是最好的同盟呢。”   乐山叹气:“可也要先调理好身体啊。”   江芸芸没说话,背着手,埋头快走,一脸不服气。   乐山紧追不舍,嘴里三句话反反复复地讲。   “吃药而已,怕什么。”   “吃了药才有好身体。”   “若是不吃,我就只好去找夫人了。”   两人走到大街上,突然听到有一处有热闹的动静,下意识扭头去看,随后脚步一转,打算去凑凑热闹。   乐山拉也拉不住,看得头大,只好忙不迭跟上去。   原是一桩兄弟阋墙的案子,不过这是发生在皇家。   说是南渭王家的嫡长子整日为非作歹,对老南渭王的宫人也下手凌。辱,若是有人不从或者劝谏,就会直接打死或者射杀,一年时间,死者高达数十人,把这事闹大的原因,在于他看到自己弟弟镇国将军的妻子长得明艳动人竟然直接欺辱,这般就算了,老南渭王还拉偏架,想把弟弟换个地方住,不要和兄长起冲突,谁知长子得寸进尺,唯恐弟弟泄密,逼死弟弟妻子,又把弟弟生母打死,最后围攻弟弟,弟弟靠运气翻墙而去,这才逃过一劫,并上京告御状了。   烝庶母、仇诸弟、淫弟妇,这么多的罪行终于被捅出来了,便是陛下再以孝为先,还是被气得不行,连夜派人去抓人,事情很快就被翻了出来,去年年前就被处置了。   兄长罪孽深重,被废为庶人,发配凤阳高墙安置;弟弟在奏疏中多有不实之言,故削去三分之一的俸禄;被烝宫人勒令自尽;哥哥身边的党羽一人被判处决,十五人杖一百,发配边远充军。   这事按理本就该算了,谁知道今年六月份老王爷去世了,爵位按道理也该顺延到第二子身上,   偏这府中没有一个是安心的人。   现在在打官司的是老王爷的二儿子和大儿子的儿子,一月一人三份折子,吵的民间都开始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到底谁能继位。   这位大儿子的儿子身份不好,是他老爹与乳母通奸所生的私生子,朝廷连请名都不批准,但老王爷实在是溺爱大儿子,用了种种办法这才得到了一个名字,也算是有点争位置的资本了。   二儿子一边怨恨老爹偏心,一边极力想保住自己的位置。   两边人都无所不尽其极,就差直接在宫门口打一架了。   江芸芸听得叹为观止,这些明朝宗室还真的是乱的可以啊,没干过一件人事。   皇城脚下的八卦可真是多啊。   “小童也听得懂?”她身边有个中年人笑问道。   江芸芸叹气:“听懂了一些,兄弟阋于墙,听上去很不好。”   “功名利禄自来动人心啊。”那人脸颊圆圆的,笑说着,“吵的这么凶自然不足为奇。”   江芸芸没说话,听了八卦就准备走了:“这事情也挺没意思的,走了,您慢慢喝茶。”   那人却突然把人拉住:“哎,别走啊,怎么没意思,如今京城议论纷纷呢,大家都是在说呢。”   江芸芸眨眼:“可这事和我们也没关系啊,我们就是听个热闹。”   “还真是这个道理。”那人也紧跟着说道。   “他们都义愤填膺的,你难道就不生气,还是你觉得他们做的都是对的?”那人话锋一转,继续问道。   “这又不是我家的事,我自然不生气,只是这事自然也是不是对的,这个长子如此凶狠,却只是废为庶人,家中妻儿还留在王府,这不免让人起了心思,还有老王爷对子嗣的不仅教育不行,还厚此薄彼,应该在大儿子行凶的苗头一开始,就奋力按下,只是这些事情已经犯下,说什么都没用了。”江芸芸叹气,“只希望城门失火,不要殃及池鱼,都是别人的家事,可别牵扯到其他人身上。”   “什么池鱼?”那人不解。   “就那些封地的百姓啊,两广的官员啊。”江芸芸说,“两边打架怎么可能只是窝里斗,要是简单,事情就会早早结束,现在不简单,那事情只会越来越坏。”   那人看着她笑:“你倒是小小年纪,倒是看得清。”   江芸芸只是笑,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怎么样干爹,这人有意思吧。”等人走远了,谷大用突然从边上窜出来,谄媚说道。   刘雅点头,一脸赞赏:“倒是警惕,问什么都不说。”   “这才是聪明人啊。”谷大用得意说道,“蠢人才整天大大咧咧,非要全天下都知道他一样。”   “他现在聪明了,你干爹我就要倒霉了。”刘雅睨了他一眼。   谷大用顿时耷拉着眉眼。   “陛下为这事正心烦呢,皇后那边因为昌国公仙逝日日难眠,偏太子这会儿还病了,你也真是的,叫你们看着点,一个小孩都看不住,真是废物。”刘雅呵斥道,“还在这里做什么,等会让那个刘瑾拔了头筹,我看你就给我去扫地去。”   谷大用哎了一声,头也不回跑了。   刘雅见他离开口,这才仔细想着江芸芸的话,好一会儿才说道:“对啊,池鱼,让池鱼们去弄不就好了,拖得久一些又如何,反正也是一团乱麻。”   他心中一喜,直接放了一个银锭子,兴高采烈走了。   “果然还是聪明人厉害,一眼就看透问题了。”他哼着小曲上了马车。   那边江芸芸在外面晃了一圈,终于回到徐家院子,一眼就看到院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脸上大喜。   “王阳明!”她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喜色不加遮掩,“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王守仁正在和徐经说着话,听到她的声音立马扭头:“好你个芸哥儿,来京城了也不来找我。”   江芸芸大喜:“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什么时候来找我。”王守仁抱臂质问道,“等你在外面玩了一圈吗。”   江芸芸裂开的嘴顿时收了收。   “哼,我就知道你是敷衍我,要来京城也不给我送信,亏我还眼巴巴等着你。”王守仁穷追不舍地抱怨着。   江芸芸立马把着他的手臂:“都是我的错,我这是千不该万不该啊,来来,我请你去外面吃好吃的,给你道歉。”   “要不是我看到徵伯灰头土脸的回来了,还不知道他竟然偷看他爹的信,今日专门去堵你。”王守仁说道,“他没打你吧。”   “我的小师侄好得很。”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王守仁眉心一动。   “真的,除了不叫我师叔。”江芸芸咂舌,“有一点点不尊师重道,回头我要和师兄告状。”   王守仁突然大笑起来:“我就说他突然盯着他爹看了半天,说了好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被他爹抄起棍子打了好几下是为何。”   “原来是被你刺激了。”他笑得不行,拍着江芸芸的肩膀直响。   “那可不怪我。”江芸芸大惊失色。   “按道理是不怪你。”王守仁笑说道,“可实在太好笑了,小师叔!你怎么突然长了这么大的辈分啊,你还没到腰间呢。”   江芸芸骄傲挺胸:“个子可以长,辈分可不行。”   “对对对!”王守仁连连点头,搂着江芸芸的肩膀说道,“走,今日我请你去京城玩,可别单独出门了,小心被人敲棍子了,你得罪的人可不少。”   江芸芸大惊失色。   “你还不了解……你的李师兄。”王守仁意味深长说道。   黎循传站在轩窗旁目送两人离开。   “芸哥儿好忙啊。”祝枝山忍不住感慨道。   “是啊。”黎循传幽幽说道,“家都没待热就走了。”   只是两人说话间,江芸芸突然跑了回来,拉着徐叔说道:“忘记交代了,院里要搭棚子的,就按照我们乡试的规格哦。”   祝枝山等人脸色大变。   徐叔脸上大喜,连连点头。   “哎,这是什么啊。”王守仁好奇问道。   江芸芸突然扭过头去,眯眼看着他。   王守仁不解,摸了摸脸:“怎么了?”   “你今年考试?”江芸芸问道。   王守仁点头。   “那来玩啊。”江芸芸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相遇就是缘分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顾清等人看着一座座棚子在花园里搭起来, 颇为惊奇,绕着它们来来回回打转,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木板:“这不是考场的贡院吗?”   徐叔得意说道:“一比一还原,从木板到墙壁都是一模一样的, 童叟无欺。”   徐经等人没围上去, 反而站得很远, 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宛若对面一个个立起来的棚子是洪水猛兽。   “谁来劝劝芸哥儿,怎么也该多休息几日的。”祝枝山忍不住哀嚎, “我这来京城的屁股都没坐热呢。”   黎循传幽幽说道:“他自己倒是逛了好几天的街了, 我这大门还没出呢。”   徐经没说话,但旁人每说一句,他就跟着叹气一声。   三人唉声叹气地坐着, 原本来京城的兴奋也少了几分。   顾幺儿啃着水梨, 慢条斯理坐在假山上, 悠闲地晃着小脚:“这里加起来好像没有这么多人耶, 怎么搭了十个棚子。”   院中几个新来的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格外兴奋地绕着棚子打转, 等看到仆人连恭桶都搬上来了,准备在这里直接搭个茅厕, 这才突然觉得奇怪起来。   “这是做什么?”顾清目光开始逐渐古怪,“怎么还搬出恭桶了。”   徐叔想了想,突然看到自家公子, 连忙招了招手。   徐经下意识躲起来了。   徐叔也跟着闭了闭眼,还好祝枝山一向靠谱, 关键时候走了出来:“这是我们的模拟考场。”   他飞快的, 简单的, 把这个模拟考的事情介绍了一遍。   应天来的那四人听得叹为观止,随后惊讶反问道:“你们当时乡试也这样?”   祝枝山疲惫地礼貌微笑:“整整三个月。”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我听说你们当时五个人考试,四个人中举?徐家还贴出大红纸了,开了三天流水宴。”王献臣敏锐说道。   徐叔激动地搓了搓手:“可不是,就是张公子可惜了。”   祝枝山为好友解释着:“梦晋学的不差,只是他性格颇为激进豪迈。”   “张梦晋的文我见过。”顾清也跟着附和道,“确实写的不错,但词句也确实有些尖锐。”   祝枝山点头。   “这个办法这么有用?”沈焘惊讶,“不就是考考试嘛!”   祝枝山只是看着他们,微微一笑。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自己从出门溜达一圈回来,这么多人正等着自己。   “哎,干嘛。”她顿时警觉起来。   黎循传皮笑肉不笑:“这不是在等我们日理万机的江解元嘛。”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   “可不是,昨日中午到京城,到现在才舍得回家来看看,昨天半夜才回来。”顾幺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狂拍桌子,“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天都黑了!”   江芸芸对着起哄的顾幺儿龇了龇牙,警告他收敛点。   “那可是有两个大师侄的人了。”祝枝山捧着茶盏,和颜悦色说道,“自然是忙碌一些的。”   “别胡说。”江芸芸越听越离谱,咳嗽一声入内,“好端端在这里等我做什么,瞧着一排坐开,三堂会审一样,怪吓人的。”   “他们说你的模拟考很厉害,只要参加了,都可以中试。”王献臣先发制人说道。   “哎。”江芸芸脚步一顿。   “他们还说参加模拟考每次都会有收获。”沈焘也跟着口出惊人。   “啊。”江芸芸彻底停下脚步。   “他们说能考上多亏了你的模拟考。”顾清也跟着期待地看了过来。   “这……”江芸芸大惊失色。   “所以,你有题目?”毛澄歪了歪脑袋,突发奇想。   “我没有!”江芸芸吓得一个踉跄,“谁说的,给我站出来。”   她锐利的目光在几个十有八九是始作俑者的身上一一扫过,神色犀利。   “我说的是,你的模拟考很有用,当时我们人人都参加了。”祝枝山说。   “我说的是,每次参加完模考我都会有新的收获。”徐经说。   “我说的是,我做题的思路就是在当时锻炼出来的。”黎循传说。   “我说你特别厉害,能掐会算。”顾幺儿把最后一块松子糖塞在嘴里,也跟着掺和进来。   可以,驴唇真的完全不对马嘴。   讹以传讹,名不虚传。   “没有他们说的这么夸张,模拟考就是普通的适应性考试,让我们先一步熟悉在考场上各种突发变化,遇到难题的答题办法,心理障碍的突破问题。”江芸芸警告地看了一眼坑人的祝枝山等人,随后又谦虚地看着顾清等人,“我们这次模考,自愿报名为主。”   别的不说,江芸这话其实也不是特别蛊惑的口气,但偏偏听的人心中微动。   考试不就怕三个问题。   考场出现问题。   考试题目太难。   心理太过紧张。   “那我要是参加,要怎么做?”顾清作为几个人中和江芸关系最好的,先一步犹豫问道。   江芸芸原本大气淡定,随意自然的神色立刻一变,上前一步,热拢地拉着他的手,走到一侧:“来来,我们坐下细说。”   顾幺儿拖着下巴,嘟嘟囔囔着:“好大一条肥鱼啊。”   祝枝山捂着他的嘴巴,把人带走:“不是说要出门玩吗,让徐叔给你找个人,陪你一起出门玩。”   顾幺儿被人抱走,既想看热闹,又抵挡不了诱惑,只好随波逐流,任由自己被抱走。   “我们模拟考啊,那可不是普通人能来的,那都是有缘分才开的。”江芸芸先开口定下基调,言辞切切。   一侧乐山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   还好顾清也不是狂热书生,只是继续温和地看着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瞧着非常不好骗的样子。   “你的水平,会试肯定不成问题。”江芸芸热切说道,“但我觉得,还能进步,从细处抓分,精益求精,名次更进一步。”   “如何进步?”顾清果然来了兴趣,其余人也围了上来。   江芸芸只是意味深长说道:“多写多练。”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毛澄直愣愣开了口:“比如?”   “比如……”江芸芸愣了愣,仔细想了想,继续说道,“侃侃而谈的时候,是不是忌讳的地方没当回事,忘记提笔空字了,又或者碰到不会的题目,是不是就手足无措了。”   顾清看了她一眼,捏了捏衣袖,面露犹豫之色。   江芸芸见状,话锋一转:“这考试,你放心不要钱。”   “我也没钱。”顾清老实交代。   江芸芸噎了一口气。   ——还挺实在的小伙子。   “那我们要付出什么吗?”毛澄直接问道。   江芸芸呆呆地看着他,不解问道:“要付出什么啊?”   “你是免费帮我们?”沈焘面露惊讶,随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几人,又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三人,委婉说道,“我们都是同一批考试的人。”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对啊,我知道啊。”   “我们芸哥儿就是热情,好为人师。”祝枝山明白他们的顾虑,笑着解释着,“再者,这是模拟考又不是神仙点化,这几个月的学习对于我们只能精进,不会把你从一个筛子补成一个铁桶。”   “其归就是人好而已。”黎循传也紧跟着说道,“他一向很善良的。”   “对。”徐经也用力点了点头,“就是相互交流而已。”   “会试每年录取名额只有三百左右,可考试的人年年都有两千左右的人,而且只会越来越多。”王献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其归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吗?”   江芸芸点头。   意味着这个该死的科举会试只有百分之六的录取率!!   低到令人发指!   “更别说进士和同进士的差别,一字之差,可能差的就是十年,二十年的差别,殿试进士名额不足一百,剩下的人也不过是同进士。”沈焘叹气,“资格之重,困豪杰也,上进者为正榜,次者为副榜,这就是我们说的出身差别。”   “出身难,入官易,别看我现在家境富裕,但若是你们成了进士,我成了同进士,又或者我倒霉的没考中,我们的境遇就是天翻地覆,彻底换位了。”王献臣感慨说道。   顾清也紧跟着叹气:“我家中并不富裕,夫人供我读书,日夜操劳,若是此次不中,我只能先回家开私塾了,为家中补贴家用了。”   “我也只能跟着我爹继续行医了。”沈焘也忧愁说道。   毛澄没说话,但也一脸严肃。   大部分考试的学生,富裕如王献臣、徐经者寥寥无几,但要说穷困潦倒到吃饭都吃不起,那也是极少的,大部分都是顾清等人的普通家境,省吃俭用供出一个学生,考一次的费用那都是要攒很久的钱,若是要多考几次,那简直是拿家人的骨血来填的。   科举是王朝给读书人开的唯一条路,但这条路实在太挤了,时间走了,这条路上都是人,你上去了就下不来,可你下不来便只能拖死一家人。   江芸芸也无力改变这些现状,只好安慰着转移话题:“还没考试,怎么一个比一个丧气。”   她拍了拍顾清的肩膀:“振作起来。”   顾清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我最是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做什么都胸有成竹。”   江芸芸笑眯眯地开导着:“‘厌小而务大;忽近而图远;将徒劳而无功也’,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全部准备,若是不成,那就是时机未到,与我何干。”   毛澄眼睛一亮:“对,其归说得对,厉兵秣马,整装待发才是。”   “对,就是要做到思想明确,准备充分!”江芸芸鼓励道。   “那模拟考,要做什么?”王献臣问道,“我这次乡试考得也一般,若是这次参加了三个月的模拟考,是不是会试有望。”   他一脸期冀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为难地摸了摸下巴。   王献臣对科举的期望,她这半月也察觉到了。   “不能给其归这么大的压力。”顾清温和说道,“只要自己努力,总归不会留下遗憾。”   江芸芸连连点头,随后飞快的把模拟考的流程模式说了一遍。   大家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了。   “怎么要求变高了。”这是受过折磨的人。   “听上去好像很难。”这是还未经过磨砺的人。   “都是经过深思熟路的。”江芸芸唏嘘道,“你当我这几天是出门随便玩的,我可是给你们都打听过了,会试在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那个时候的北方可不暖和,穿多了难受,穿少了冷,所以这次考试还要适应天气,我们都是南方人,一冷一热下,很容易水土不服,我可不是在瞎玩的。”   黎循传托腮,动了动鼻子:“那你怎么身上一股烤鸭味,还有油炸的味道。”   江芸芸抬袖子闻了闻,有恃无恐,理直气壮:“确实,刚才吃烤鸭不小心滴衣服上了。”   祝枝山咂舌:“怪香的,等会我也要去买一只来。”   “就贡院附的表背胡同的李家烤鸭店。”江芸芸说道,“他们家的烤蘑菇也很好吃,你若是去买,再给我买一点蘑菇来。”   “别说吃的了,说的我也饿了。”王献臣把人拉回来,“等会我请你们去吃饭,就当是平了坐船的钱。”   富家子弟大手一挥:“随便吃。”   江芸芸含泪:“全场王公子买单嘛。”   王献臣见她这财迷小模样,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我们小解元是个贪吃鬼。”   “你说前一个月是每天做完三天的考卷,后一个月是完完全全按照考试的时间走,可后一个月就是严冬了,也该下雪了。”扑在科举上的沈焘回过神来,为难说道,“这样还读书,是不是太冷了。”   “不碍事,我看到花园后面有一间轩屋,三面环墙,载最冷的时候点上人火盆,屋内只要有微微的寒气,不冻手就行。”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屋内没人说话,大家都陷入沉思之中。   对于祝枝山等人来说,这些事情早就跟着她学过一遍了,可以说当时那真的是卷得生不如死,做梦都不得安心,但效果也是惊人的,基本上到后期四书和治经里的每一句话都考过了,而且角度刁钻的题目不在少数。   对于顾清等人来说,这个奇奇怪怪的模拟考则太过新奇了,若是按照寻常的复习进度来,他们也大抵是闭门读书,独自做卷子,最多和朋友们交流交流,但肯定是一个人的时间比较多,谁也不知道这个模拟考到底有没有用。   江芸芸也不强求,只是溜溜达达走到黎循传边上,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黎循传睨了她一眼,警觉:“做什么?”   江芸芸突然掏出一个荷叶包着的东西:“听说京城里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好东西,你吃吃。”   黎循传鼻子微动。   他喜欢吃油炸的东西,那种酥酥脆脆的口感放在嘴里,轻轻一咬就碎了,还带着或甜或咸的滋味,在配上浓茶,实在是舒服。   “叫油炸糕,里面裹着豆沙,用的是大黄米面,先蒸熟在包上豆沙下锅炸的,本来扁扁的一个,放在油里就会鼓起来圆圆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吃吃看好不好吃,他家还有一个油炸饼,但是是咸口的,里面就裹着葱,闻着也很香,但我猜你好久没吃甜食了,肯定想吃这个。”   黎循传盯着那个鼓鼓的荷叶包着的东西。   “那条街都是油炸的东西,还有麻花,藕合,等明天我带你去吃。”   黎循传接过荷叶,目光冷不丁落在江芸芸细长白皙的手指上,眨了眨眼。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脑空白了一下。   “不爱吃?”江芸芸不解,把东西往他面前推了推,“肯定好吃,那家店排队的。”   “就这两个?”黎循传接过来后问道。   “对啊。”江芸芸托着下巴,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扫过,随口说道,“其他人又不爱吃。”   黎循传没说话,突然笑了起来,高高兴兴拆开荷叶准备开吃。   东西还带着余温,吃起来脆脆甜甜的。   “你说他们会答应吗?”江芸芸突然靠过来问道。   黎循传咬着油炸糕,漫不经心说道:“答不答应也无所谓。”   “还是有点关系的。”江芸芸和气说道,“他们的卷子和批改风格,你没经历过,那就是需要的。”   黎循传抬眸看她。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小师侄,你可一定要考上啊。”   黎循传嘴里的豆沙也不香了,果断伸手把这张讨人厌的脸推开。   ——就说是太久没吃好东西了,脑子就是整体胡思乱想。   “你下午和伯安出门,都去了什么地方?”祝枝山凑过来问道。   “就去了个酒楼,他喝酒我喝茶,我继续忽悠……诚心诚意邀请他也来参加考试。”江芸芸笑说着。   “你倒是和他一见如故。”祝枝山笑说着。   江芸芸一脸严肃:“那可要打好关系了。”   ——未来圣人的大腿说什么也要牢牢抱住。   那边顾清几人也都商量好了,也都想试一下。   毕竟一开始江芸等人乡试的考中人数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们十二月初一就正式开始,你们最近想去玩的,想添置什么东西都抓紧时间去,之后我们可就不能请假了,七天放半天假,十五天放一天假。”   “比国子监,辛苦。”毛澄说。   “说起来,你打算何时去国子监。”祝枝山问道,“可不能耽误你读书了。”   “等你们考完试我再去,新一批学生肯定要等这批落榜的举人一起开学的,而且年前年后我肯定要抽几天去拜访师兄们,我不在的日子,你们也要好好读书啊。”江芸芸背着小手,语重心长说道。   “还真有小老师的风范。”王献臣笑说着。   —— ——   还未开始正式考试,江芸芸先去了谈家送东西,见到了谈允贤和他伯父一家,婉拒一起吃饭的事情,只是出门前谈允贤突发奇想说,想要给她把把脉,看看之前祖母说的病症好点了没,江芸芸吓得落荒而逃。   “这么怕看大夫。”一向镇定的谈允贤也忍不住吃惊。   “看来情况比祖母说的严重。”杨奇也为难,“祖母还叫我们帮忙照顾,可我看这小解元怕以后见了我们绕道走。”   谈允贤气笑了。   那边江芸芸出了谈家,咬牙去了一家比较贵的文房店,靠脸和嘴甜,把东西从六十两杀价到五十两,成功拎着一台端砚出门。这是她打算第一次见面时送给李师兄的礼物。   她之前递过帖子,还特意打听了休沐的时间,这才选出最好看的衣服上门拜访。   “你还敢来。”李兆先难得没出门浪,虎视眈眈地跟在他身后。   “小师侄对我有些成见啊。”江芸芸见了他,一脸慈爱。   李兆先脸色臭臭的。   李东阳早早就坐在大堂内等人,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小师弟。   老师信件中的小徒弟,不过是小小一株芸草,有点慧根而已。   时雍心中的小师弟,却又是一簇热烈灼热的火苗,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可偏他又从江芸的文章中读出少年意气轻狂和年少老成的稳重。   太好奇了!   虽然他整日说‘我的小师弟’啊,但实际上,他见也没见过他的小师弟,所以今日天不亮,他就起来梳洗打扮,就为了给自己的小师弟一个好印象。   在他等待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斗嘴的声音。   “我虽然个子矮,但我就是你师叔。”   “那我就要去告状了。”   “我不是小孩,明明是因为你不叫我师叔的。”   一个清亮委屈的声音传了进来,他定睛去看,只看到一个小少年穿着嫩绿色的直裰,外罩一件狐毛大氅,脚蹬的长筒黑靴,外面一圈毛茸茸,衬得小子宛若青葱小竹,郁郁葱葱,漂亮秀气,亭亭而立。   他走得极快,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但那双眼睛偏又明亮漆黑。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当真是枯荣峥嵘的少年郎。   李东阳大喜,站起来正准备迎接,突然听到自家的不孝子口出狂言:“那你找我爹也没用,我爹说的话我又不听,怎么样,我厉害吧。”   原本激动的心情立刻消失殆尽,李东阳熟练地找出一根棍子提了出去。   “李徵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叫你去读书,你跟着客人做什么。”   老当益壮的李东阳拿起棍子就打得虎虎生威。   李兆先熟练开躲,动作敏锐,一看就是挨打挨出习惯了。   “我就是听说来客人了,随便看看。”   “没有欺负人,我怎么会欺负人呢。”   江芸芸见父子俩一打一躲,惊呆在原处。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李兆先一脸沉痛,“爹,那我先走了。”   李东阳气得不行,举着棍子挥舞着:“你最好别给我回来。”   “客人客人。”李家管家连忙接过棍子,对着老爷挤眉弄眼。   李东阳把棍子一扔,再扭头,脸上已经是格外热烈的笑容:“其归。”   江芸芸也紧跟着露出灿烂笑容:“师兄!”   “走走,快进去,让其归看笑话了。”他理了理乱了的衣服,勉强笑道,“我去换件衣服来。”   江芸芸连连点头。   李家的正堂一入内就能看到一副山水游船图,右上角提着茶陵泛舟图,随后两侧是简单的花木,墙上也挂着字画,瞧着是都出自一人的手笔,大堂左右长短不过五步。   其实李家并不大,只是小小的二进院子,院子稍大一些,但也不似徐家买的那个二进院子,说是二进大小,但光花园走走也要一炷香的时间。   ——不是说李师兄官做的很好吗,很有前途吗?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漫无目的的想着。   墙上的白泥都斑驳了。   红柱上的漆也都掉了。   门口的台阶有点坏了。   不过走动的仆人瞧着文质彬彬的。   江芸芸在心中打量了一下,遗憾着:瞧着师兄家也不富裕,不能蹭吃蹭喝了。   “其归。”外面传来李东阳热拢的声音。   江芸芸连忙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想见你许久了。”李东阳握着她的手,激动说道,“早早就听闻老师收了一个神童,今日一见,耳目一新,”   江芸芸被夸的不好意思。   “我也想见师兄很久了。”她说道。   “来来,坐坐。”李东阳把着她的手臂把人带到一侧坐下,“来京城多久了,可还住的习惯。”   “六天了,前几日才安顿好。”江芸芸解释着,“之前受师娘好友谈老夫人所托,给她在京城的孙女送东西,所以稍微晚了点时间来拜访。”   “谈大夫!”李东阳捏着胡子,满意点头,“这可是京城出名的女大夫啊,据说之前有个妇人病得快不行了,她也把人救回来了。”   “原来这么厉害。”江芸芸惊讶。   李东阳点头。   “听闻你打算三年后再考?”他话锋一转问道。   江芸芸点头:“想要再精进一些,我一直没出过扬州,听说北方的学问和南方大有不同,我就想着多学习一下,也能博采众长,取其精华。”   李东阳最是喜欢读书认真的人,之前虽然听老师和时雍说了好几次,心里一直对十一岁的小孩读书能有多认真而抱有疑惑,但今日一听就知道这人是真的爱学习。   “好好好,小小年纪如此耐得住寂寞!”他抚掌夸道,越看越喜欢,甚至说道,“三年后,便是状元也有一搏之力的。”   江芸芸连忙谦虚摆手。   “国子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会试结束,我就带你去。”李东阳脸色越发和蔼,轻风细雨之情,完全没有刚才在外面打儿子的凶悍,“若是这几年在京中有问题,尽管来找我,你年纪不大,独自一人在京城,老师早早就来信交代了,我定然是要照顾好你的。”   “多谢师兄。”江芸芸起身行礼。   李东阳是别人家的孩子越看越满意。   “那你这几月打算做什么,可是打算好好玩一下,我让徵伯带你去,别看他读书一般,但精通玩乐。”   江芸芸连连摆手,把自己打算亲自主持模拟考的事情简单说了下。   李东阳听着听着,神色突然不对了。   “你这个模拟考,有点意思。”他捏着胡子,目光时不时看着初来乍到的小师弟。   江芸芸只是憨憨笑着。   “还有位置吗?”他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一怔。   李东阳握着她的手,神色激动:“早就听老师说,你之前那个模拟考很是有趣,时雍之前也说过一次,还说批改过你的卷子,说你那个时候就已经写的极好了,我当时就向往已久。”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那个不争气的大师侄,我给你送过去吧。”李东阳认真说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江芸芸晕晕乎乎出了门, 随后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扭头去看垂头丧气跟着自己的大师侄李兆先。   ——新鲜出炉的小尾巴。   李兆先低头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也被他爹强行认定为新出炉的小铁瓷,恶声恶气:“你跟我爹说了什么?”   江芸芸想了想, 认真说道:“我说我什么都没说, 你信吗?”   李兆先冷笑一声:“你说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也觉得棘手, 试探说道:“那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我们十二月初一开学, 你要不那日再过来。”   李兆先抱臂, 居高临下打量着她,阴阳怪气说道:“我爹说要我和你多接触接触,吸收一下解元才气。”   江芸芸闻言, 也不撩闲了, 背着小手, 顶着李兆先的灼热的视线, 溜溜达达走了。   她觉得不能把人直接带回家, 不然家里真的太闹腾了。   人太多了!!   江老师的辅导班还没来过这么多人, 前日刚来了顾清他们,现在又来了一人, 怎么也要给楠枝他们适应一下,徐经的胆子太小了,容易把人吓坏了, 祝枝山这人太腹黑了,瞧着上一批的新同学都要被带坏了。   可他又是李师兄的大儿子, 师兄都开口了, 不同意也实在不合适。   “哎, 你之前考乡试,是题目不会还是什么原因?”江芸芸扭头去问李兆先,想先拉近两人关系。   李兆先脸色微变。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但立马安抚道:“我这是因材施教,因地制宜,所以想着先摸摸你的底,你别多想,湖广一向是考试大省,人员众多,你不要太大的压力,再者了,既然考试没考上,除开运气方面,那肯定就是知识上有点不到位,读书哪有不查漏补缺的。”   江芸芸循循善诱分析着。   李兆先还是嘴唇紧抿没说话。   江芸芸只好转移话题说道:“那我先带你去看看之后读书考试的地方,你现在可以多玩几天。”   她把模拟考的要求简单说了一遍,见李兆先还是没说话,只好短暂结束这个话题。   ——疑似问题学生。   江芸芸悄悄给人戳了个章,暗戳戳标上雷点:乡试。   等她带着李兆先回来,徐叔心中惊讶,但还是不动声色请人进去:“芸哥儿不是去师兄家拜访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位是?”   “我李师兄的儿子。”江芸芸热情解释着,“说是打算跟着我们模拟考。”   徐叔连连点头:“那我让人在大堂再加一张桌椅。”   因为这次考试的人太多了,寻常书房放不下这么多桌椅,江芸芸就临时开设二进院的正堂作为批改试卷的据点。   徐叔今日一大早就吩咐人开始把大堂里的物件清出来,又搬进去九张桌子,门窗也都换成厚重保暖的樟木,边边角角全都蒙上布,到时候再升上暖炉和火盆,大冬日也是暖洋洋的。   江芸芸带着人去花园走了一圈,小手一挥,热情洋溢介绍着:“模拟考就是适应性考试,这些棚子都是一比一还原考场的,考试体验和你在贡院没有任何区别,你看隔壁还有茅……啊啊啊啊,救,救命啊。”   李兆先竟猝不及防直接吐了,小脸苍白得瞧着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江芸芸吓得人都蹦了起来,手脚都开始激动乱晃:“哎哎哎……怎么了……人,人,快来个人。”   原本在院子里的徐家仆人听到动静,也立马围了过来,又是搬椅子,又是拿茶水,还有递毛巾的,手忙脚乱把人扶着坐了下来,还有人连忙上前把地面打扫干净,又用水冲了一遍,确定污秽都清理干净了。   “难道是茅房太臭了?”   “不臭吧,这个茅房是干净的。”躲在远处的王献臣和祝枝山交头接耳说道。   “难道是太冷了。”顾幺儿也不知从那里溜达过来,深深吸一口气,随后呸呸两声,“太干了,京城,我感觉空气中都有沙子。”   “你怎么了?”江芸芸小脸也跟着白了,小心翼翼问道。   李兆先闭着眼没说话。   江芸芸爪麻:“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李兆先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动,脸色越来越不好。   江芸芸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徐经等人听到动静,从屋内走了出来。   “怎么了?”黎楠枝远远就看到江芸芸的身影,见她身边围了一堆人,赶忙围了过来。   一靠近就先闻到一股酸味。   “他吐了。”江芸芸立马紧张靠过来,慌忙解释着,“不是我干的,我就想给他介绍一下我们之后模拟考的位置。”   “不碍事不碍事,和你没关系。”黎循传连忙安慰道,“是不是和幺儿一样吃多就吐啊。”   “你胡说!”远处的顾幺儿耳朵尖,立马红着脸,大声反驳着。   江芸芸苦着脸:“我不知道啊。”   两人站在一起没吭声,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兆先看,一脸纠结疑惑。   李兆先毕竟李东阳的儿子,李东阳又是江芸芸的师兄,黎循传祖父的徒弟,可不能第一次见面就在他们手里出差错了。   他们还要在京城呆好久呢,这要是一个不慎结仇了,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有干净的衣服吗?”李兆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江芸芸连连点头,示意徐叔带他去换衣服。   徐叔也不敢耽误,火急火燎带人走了。   等人一走,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过来,就连最不关心外事的毛澄也跟忍不住凑过来。   “我不知道,别问我。”江芸芸耷眉拉眼,委屈巴巴说道,“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好端端吐了啊。”   众人也跟着面面相觑,一脸不解。   “大概就是巧合吧。”顾清柔声安慰道,“今日先让他回去休息吧。”   “我让徐叔套车送人回家。”徐经也跟着安慰道,“你别担心,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欺负这么大的人。”   “他自己吐的。”祝枝山也跟着说道,“我们也都看到了。”   “害怕考试。”毛澄突然开口。   江芸芸看了过去。   “就跟有些人考完试,就会生病一样,有些人考完试,就会有段时间不能听到科考有关的事情。”   毛澄顿了顿:“猜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说道:“他乡试没考上,不会是考试时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那太有可能了。”沈焘凑过来说道,“我考完乡试后,有次进过贡院门口冷不丁看到那个高悬的大门,顿时头晕目眩,精神恍惚,脑子里都是当时考试的痛苦,题目太难了,写不出卷子,屋子又逼仄,士兵走来走去,只要动一下就有人看着你,现在想一想都觉得窒息。”   “说不定就是这样的。”黎循传想了想也附和道,“不然也不会看到考场就吐啊,也太吓人了。”   众人说话间,李兆先走了出来,众人瞬间闭上嘴,看着他目不斜视离开了。   江芸芸见状,一脸沉重:“考前还要了解一下问题学生的心理问题。”   “怎么又捡了一个回来。”徐经咋舌,“别人出门捡钱,你这整天出门捡人啊。”   江芸芸叹气,解释了一下:“大家一起读书互相交流才能成长的更快一点,相互体验过不同的老师批卷和出题方式,才会有不一样的解题思路,还有就是思维也可以锻炼起来,我们都是南方人,其实很需要北方读书人的加入,我这个大师侄就挺好的,一直跟在李师兄身边读书,结交的朋友也都是顺天府里的人,不过大师侄的反应也太大了点,也不知道能不能加入。”   “还是全须全尾把人照顾好比较重要。”黎循传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黎循传考中后若是能进翰林,那就是和李东阳抬头不见低头见,江芸芸更别说了,国子监还要李师兄帮忙呢,可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闹了矛盾。   “说起来,你怎么不去拜访李师兄。”江芸芸回过神来问道。   黎循传低着头,叹气:“祖父说要避嫌,不要随意上门,免得招惹闲话,叫我考好再去。”   “这个考虑很正确,李师兄如今在翰林院工作,会试的考官也都出自翰林院,不能给人惹麻烦。”江芸芸点头安慰道,“没事,我见了,也等于你见了,下次上门我轻车熟路带你去。”   “那桌子还搬进去吗?”徐叔把人送上马车,这才匆匆跑进来问。   江芸芸想了想:“先搬进来,我先去打听打听这都是什么事情。”   她这般说着就急匆匆准备跑了,顾幺儿见有热闹,立马凑过去:“哎哎,等等我,我也要去。”   祝枝山最爱凑热闹,也跟着想走。   王献臣也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也想去看看热闹。   “你们卷子都出好没?”江芸芸突然扭头,打量着无心读书的人,吓唬道,“可要多出几套,之后一个月可忙了,多出几张就少点压力,什么类型都学起来,一书通,百书通。”   祝枝山含恨停步。   “希哲兄,自从你乡试过后,可是什么书都没看过了。”黎循传笑说着,“第一场考试考不好,我们江老师可不跟你客气。”   祝枝山叹气:“一想起会试就心慌意乱的。”   “多做两套卷子就好了。”黎循传学着江芸芸的口气,摇头晃脑说道。   一行人只好四下散了。   江芸芸带着顾幺儿出了大门,想了想朝着热闹的主街茶楼而去。   “直接去李家问问不就好了?”顾幺儿不解问道。   “直接上门也太冒昧了。”江芸芸解释着,“我先去外面转转,打听打听啥情况。”   对李家到底不熟悉,还是先打听打听为人比较好。   顾幺儿哦了一声,也不多话,飞快拉着江芸芸的手,随后掏出一把松子糖,含含糊糊说道:“我还没和你一起出门逛街过,你这几天都出门做什么啊?京城真好玩,什么东西都有,不过纨绔子弟也真多,之前出门就遇到好多人在吵架,说是什么太后,皇后,皇太后家的人在吵架,其中有一户人家家里还刚死人了呢,不过一点也不耽误吵架的,瞧着是占了上风的。”   江芸芸紧张:“那你可要躲远一点,不要和这些人掺和在一起。”   顾幺儿漫不经心点头,眼睛在街上的摊贩面前不停扫过:“我才不喜欢他们呢,看上去尖嘴猴腮,气虚血少的样子,戳一下就倒了,蒋叔临走前一直跟我说,要我跟着你的,不能和别人起冲突的。”   “见了人绕道走准没错。”江芸芸松了一口气,准备奖励一下听话的小孩,“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吃。”   顾幺儿眼睛一亮,立马拉着她:“这个豆腐脑,咸的,和我在南京吃的不一样,想吃这个。”   “小童好眼光啊,我这个可是三十年老字号了。”摊贩是正宗的北京人,带着京城的口音,一边打着豆腐脑,一边和人唠嗑着。   顾幺儿也不怕生,和人有来有回聊着天。   那碗豆腐滑嫩雪白,用勺子扣出圆形,好似一座绵软雪山,倒上漆黑的酱油,再撒上葱花,细烟冒气,香气腾腾。   “这个豌豆黄也想吃。”顾幺儿拉着她走到隔壁的摊上。   鹅黄色的糕点被切成四四方方小小一块,表面细腻,隐隐能闻到甜味。   顾幺儿吃完了,舒服吐出一口气,摸了摸肚子:“真好吃,和扬州的东西一点也不一样。”   “南北差异第一个自然反应在饮食上面。”江芸芸笑说着。   “哎,你还没说,你这几天干嘛去了?”顾幺儿摸着肚子问道。   “出门打听了一下顺天府读书的行情,光读书的书院就有一百来家,读书人这么多,怪不得竞争这么激烈,还要看看有没有什么神童天才,又有哪些是他们这次的对手。”江芸芸耐心解释着,“京城脚下消息流通得快,听说刑部尚书上折说要删定问刑条例议,把事例分类编集,再裁定成编,下发各处,与《大明律》兼用,这对他们之后考试判案很有帮助,得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拿到新条例。”   顾幺儿嘴巴咬得松子咯吱咯吱响,不解问道:“那这个条例是好事吗?”   江芸芸闲了想:“事倒有定,情罪无遗,算好吧。”   “那就好。”顾幺儿也跟着大人样地点着头评价着,“还有吗?”   “你知道你蒋叔为什么回去吗?”江芸芸问。   “要打仗了吧?”顾幺儿说道。   江芸芸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猜的。”顾幺儿大人模样地叹气,垂头丧气的,“边境一直不安全,所以我爹一直想要我能混到京城当当闲官。”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帽子。   京城的天气太冷了,徐叔给顾幺儿买了一顶毛茸茸的大帽子,裹到脖子处,只露出一张雪白可爱的小脸。   “贵州都匀苗民起义了,你爹还有其余两位将军前往征讨,共八万兵力,不用担心。”江芸芸安慰着。   谁知道顾幺儿格外冷静:“不担心,苗人总是起义,他们其实没什么兵力,也没什么策略,就是苗族地势复杂,寨子众多,还有瘴气,这才显得难打,但我爹说只要冷静,不冒进,这些人完全不成气候。”   顾幺儿想了想:“就是太烦了,总是有人在起义,我爹身边本来还有一个副将,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他,长得白白瘦瘦的,说话可斯文了,和我爹那个大老粗一点也不一样,但在一次讨征中了苗毒,也没解药,两三天就不行了。”   江芸芸惊讶:“就是每年来了打,打了安抚这样吗?”   “对啊。”顾幺儿说,“所以觉得这些人很烦,也不好好过日子,那些首领都是本地人,还整天带着他们去送死,他们一点也不好。”   江芸芸想了想:“为何不我们自己派官过去治理,可以归化他们。”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我不知道啊,为什么啊。”   “我们去治理他,就可以用中原先进的文明去改变那个地方,就跟你之前听宪清说的文成公主入西藏的故事一样,在带去文化的同时,还有经济,只有经济稳定,才能保持稳定的政局,谁不想好好过日子,你爹说过,苗人起义很大一部分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她走了几步,思索片刻后才继续深入说道:“若是本地长官欺负人,我们作为外人介入不了,若是因为我们的问题,那苗人也有申诉的地方。”   顾幺儿想了想,突然说道:“对啊,那为什么不这样啊。”   江芸芸没说话:“你可以问问你爹,如果你的信送得到他身边的话。”   顾幺儿兴奋起来了:“那我们先回家。”   “不行,我要先打听我大师侄的事情。”江芸芸冷漠无情说道。   顾幺儿哦了一声,走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抱怨道,声音闷闷的:“我比不过那个刚认识第一天的大师侄吗?”   “他看上去推一下就倒了,一点也不能保护你。”   “他刚才还吓到你了,我可没有干过这种事。”   “而且他一开始还要打你!”   江芸芸失笑:“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幺儿紧紧牵着她的手,话锋一转,机灵说道,“要是想要我原谅你,那你等会替我写信去。”   “不行,文盲。”江芸芸矢口否决道。   顾幺儿小脸一垮,甩开她的手,臭着脸说道:“那我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芸推着人入了一间热闹的茶楼,也不去包间,直接在大厅坐着,看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情,抽空敷衍了一下小孩:“随便点,我请客。”   顾幺儿看着墙上的菜单,小手一挥,对着跑堂,大放厥词:“我都要了……呜呜呜……”   “来几个热门的。”江芸芸捂住他的嘴,一脸歉意说道,“肉菜多一点,再来点甜点,再上一壶茶。”   “好嘞,两位快坐。”跑堂的连忙请人坐下,“小店几个特色菜,荤菜是江米酿鸭,锅烧鲤鱼,四喜丸子,炖羊肉,蔬菜是什锦豆腐,熘献蘑,甜点就是杏仁豆腐,驴打滚。我们小店分量可不少,您看看,要选什么?”   顾幺儿呜呜了两声。   江芸芸头疼:“都上都上。”   跑堂吃惊,打量着两小孩:“那您可吃不完。”   “没事,吃不完打包。”江芸芸微微一笑。   “那好嘞。”跑堂见是大客,口气也热情起来,“厨房的艾窝窝新出炉,我这便送您几个。”   “多谢。”江芸芸笑着点头。   大堂内除了聊八卦的,还有不少人在讨论正事。   右边在说,户部尚书提议商人可以用银子免除免赴边纳粮,用来换取盐引的的苦差事,据说现在每引只需要三至四钱即可得到,如今太仓银累数万,而且只会越来越多。   左边再说:在成化年间,因河南、陕西等省饥荒,开纳粟许监生、吏、典等特供职位,前几天被吏部尚书要求废除。   两件事情差不多时间发生,众人议论纷纷,不少读书人都是撸起袖子来讨论的,口气激烈处甚至还有些不敬。   “这能听到什么李家的事情吗?”顾幺儿只听得头疼。   这几个读书人满嘴之乎者也,但是说的狗屁不通,吵死了。   “这些事情都是好的,还是坏的啊?”顾幺儿也学着分析,“那个盐的事情肯定是好的,太仓都有钱了,那个废除当官的办法不好,因为没有钱了,以后别的地方闹饥荒不是没钱了吗,就会有好多人饿死。”   江芸芸笑了起来,反问道:“没人给你们边境送粮食衣服了,可换回来的钱会到你爹他们手中吗?”   顾幺儿一怔,突然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纳粟看上去确实少了一笔钱,但好处是很多的,那些考试考不上靠花钱买官的人,难道是和善的人吗?”   顾幺儿呆在原地,眉头紧皱,一脸深思。   “我们说的这么起劲做什么?我们也不是当官的,折子也递不上去。”有书生侃侃而谈后,扼腕说道。   “为何不投帖子呢,不是说通政司也受理百姓的意见吗?”江芸芸适时开口。   那桌子讨论的人见是一个小少年,立刻大笑起来:“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难道不行吗?通政司职责所在,你们若是真的义愤填膺,就该为国出力才是。”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   那书生拉着脸,不高兴说道:“外地人吧,听了一些只言片语就开始插嘴,人家通政司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理我们。”   “我还听说可以去拜访那些翰林,让他们为你们陈情,这些翰林也是关心国事之辈,你们言辞凿凿,他们定会被你们触动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那些翰林可没空理我们。”那些人大笑着。   江芸芸还是不生气,继续说道:“你们既然觉得自己说的没错,为何不试一下。”   也有人觉得有点道理:“翰林们有谁比较名气大?”   “那自然是李翰林,如今的太常寺少卿了,他一向求贤若渴,若是小辈投送诗文都是仔细教导的。”   “谢翰林也不错,就是颇为严格,不苟言笑。”   “有个王翰林,之前可是状元,一定非常关心时事。”   “说这么多,你哪知道他们会不会搭理你。”原本反驳江芸芸的人忍不住说道。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大家说的几个翰林一定是秉性好,这才被大家知道的。”江芸芸笑说着。   “你懂什么,这么小,断奶了没啊。”书生被说烦了,冷笑一声。   顾幺儿立刻不高兴了:“你才不懂,你这个猪脑子,那个盐的办法一点也不好,钱有什么用,又不能做衣服穿人身上。”   “有钱不能买吗?”书生嗤笑着。   “谁给你买,这钱到时吐不出来怎么办。”顾幺儿立马反驳道,“之前纳米都还有饿肚子的时候,那些商人坏得很,都是拿的坏米,吃都不够吃,怎么买棉服,你懂屁啊,你个脑袋就知道晃的四脚大王八……呜呜呜。”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捂住,一脸心累:“你哪里学的骂人的话,下次打你哦。”   顾幺儿不高兴地扒着她的肩膀,随后又不甘心,大声嚷嚷:“那个吏部尚书才瞧着是好人,你们都不懂,蠢货,大蠢货,蠢出天!”   “哎,你这个小孩想打架是不是。”书生们大怒,撸起袖子就要打人。   顾幺儿立马戒备,挡在江芸芸面前,挑衅道:“把你们打得四脚朝天。”   “哈,好大的口气,今日一定要给你们这些外地人一点教训。”书生上前就要抓顾幺儿的领子。   “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头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别人别置一喙,你们摇手闭眼,还要欺负小孩,也不觉得寒碜。”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江芸芸抬头去看, 只见二楼临窗位置边坐着一个年轻人,这人长得并不出众,只是有一双格外细长乌黑的眉毛,配上眉宇下明亮温和的眼睛, 在古朴沉闷的茶楼里安静坐着, 好似一块温润微光的美玉。   “相逢即是有缘, 两位小友不妨一起上来。”那人垂眸注视着江芸芸, 笑脸盈盈。   江芸芸想了想,果断拉着顾幺儿跑了。   “菜菜菜!!”顾幺儿走了几步, 慌乱扭头对跑堂用力招手, “我去二楼了,我在二楼了,给我送二楼去。”   “好好好, 客人小心脚下。”跑堂连忙说道。   楼下的人见状只好骂骂咧咧散开了。   江芸芸上了楼, 一眼就看到那个仗义执言的男子。   他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着浅灰色的衣袍, 腰间系着的也是普通的皮质腰带, 连着玉佩都没有悬挂, 节俭到近乎苛责。   那人见了江芸芸起身,微微点头示意。   “小友是来考试?”他亲自为两人倒了一盏茶, 笑问道。   江芸芸摇头:“我是来陪朋友考试的。”   “原来如此。”那人含笑点头,不再追问,“在下姓王名承裕, 字天宇,敢问小友姓名。”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交代:“在下姓江名芸, 字其归。”   王承裕一怔, 随后惊讶地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被看得不对劲, 突然想起王守仁之前几次三番的话——‘出门小心被敲闷棍’,顿时警觉起来。   “你就是黎公的小徒弟,李学士的小师弟。”王承裕突然笑了起来,这一笑,眉眼间的温和便多了丝成人间的客套和试探。   江芸芸犹犹豫豫点头:“您是认识我老师?还是我师兄?”   王承裕仔仔细细打量着她,随后举起茶盏,敬佩说道:“听闻过黎公雅名,见识过李学士文采,所以早早听闻过江解元风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江芸芸吓得连忙举起茶盏:“不敢不敢。”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也装模作样举起茶盏来,甚至也想和他们碰一下。   王承裕见状,杯子下滑,也和他碰了碰。   顾幺儿眼睛一亮。   王承裕轻笑一声:“这个小童可是镇远候顾溥的独子顾仕隆?”   顾幺儿连连点头,自来熟凑过去问道:“你认识我?”   王承裕摇头,和气说道:“去年年前侯爷入京述职,远远见过一面,您瞧着和侯爷颇为相似。”   顾幺儿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江芸芸的脸,随后小声嘟囔着:“我才不要长得像我爹呢。”   我爹长得五大三粗的,整天胡子邋遢的,他才不要。   他要和江芸芸一样,又干净又脸白,娘说这样才可以找到媳妇。   江芸芸眼疾手快,拿起一块糕点哄道:“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顾幺儿立马被转移注意力,捧着糕点开吃,小脸吃得圆鼓鼓的。   “解元的文章,某看过好几篇,真算得上是字字珠玑,一气呵成,明年为何不试水会试?”王承裕好奇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认真说道:“我想要再精进一些,我从未出过扬州,也不认识其他读书人,早早就听闻北地文风更是古朴大气,学生也大都以文见长,就想着再读书几年,见识见识各地风土人情,不急于一时。”   王承裕沉默着,随后敬佩说道:“李学士一直说您读书格外刻苦,不仅是天赋上的惊人,性格上更是坚毅,今日才明白所言不虚。”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摆了摆说:“师兄过誉了。”   “那其归之后打算在哪里读书?”王承裕问道。   “国子监。”江芸芸想了想,突然又说道,“我师兄说等考好试就带我去报道。”   王承裕没说话,只是眼波动了动。   “不好吗?”江芸芸试探问道。   王承裕只是笑说着:“国子监学员众多,想来能找到其归趣味相投的。”   江芸芸看着他,哦了一声。   ——国子监鱼龙混杂,你好好分辨一下。   “刚才听其归的意思,好像对如今京城议论纷纷的政策似乎颇有见解。”王承裕话锋一转,和气问道,“其归的策论我看过一篇,是关于生财之道的那篇,那句‘国足则民足,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确实非常别致。”   江芸芸吃惊,没想到课堂上的作业也能传出去。   “这是一次李学士在诗会上说的。”王承裕解释道,怕他为难,又说道,“其归若是不愿便算了。”   “不不,我也是不懂朝政只是随意想到,这两件事虽说都涉及钱财,可一个是饮鸩止渴,一个是断臂求生,一个看似短时间内拿到大量的钱,但边境将士的生活自此难以保证,一个虽说目前少了一大笔钱,但有助于后期官员队伍整顿。”   王承裕听得连连点头,面露欣赏之意。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突然凑过去问道:“师兄平日里都是怎么宣传我的?”   她扑闪着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   王承裕目光一凝,猝不及防看到漆黑瞳仁中自己的身影,楞在远处。   李学士说的小师弟,稳重,大气,出口成章。   可他现在见到的江解元,和气,活泼,古灵精怪。   ——好像有点不一样。   江芸芸见他迟迟没说话,遗憾收回视线。   出人意料的是,王承裕笑说道:“李学士很喜欢您,见了人就要夸您,每每收到您的文章,都要拿到翰林院给同僚品鉴,又或者开诗会请人欣赏,还要人写评语,最后整理成册,日日观看。”   江芸芸听得瞪大眼睛。   “其归写的确实很好。”王承裕最后下了结果,“非常有想法,京城里不少人大抵都是听过您的名字的。”   江芸芸恍然大悟:“怪不得,伯安跟我说,叫我不要独自一人出门。”   就李师兄这个宣传力度,简直是电视上的黄金时段打广告,主要一个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就是路过的狗听到了都要汪一声。   “你说的是王翰林家的王伯安?”王承裕问道。   江芸芸点头。   “伯安性格率真,总是戏谑搞怪,他大概是吓唬你的。”王承裕笑说着,“只是翰林中确实有不少人会拿你和你的卷子去激励各家孩子,你的卷子还是我爹给我的。”   ——言下之意,大都是小辈看你不顺眼。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江芸可是神童。”顾幺儿抽空从吃中抬起头来,大声夸道,“他超级厉害的,没有人比得过他。”   ——得,又来一个拉仇恨的。   江芸芸在桌子底下踢了顾幺儿一脚。   顾幺儿只好讪讪闭上嘴,小脸鼓鼓的,一脸不服气。   刚才跑堂的已经端上饭菜,他一个人吃得正是开心。   “怪不得我见师兄家的小孩见了我不太高兴。”江芸芸话锋一转,无奈说道。   “徵伯吗?”王承裕惊讶,想了想替人解释道,“其归千万不要生气,徵伯其实是身体不好,之前每次乡试没考完就都病了,这次尤其病得厉害,把李学士都急坏了,陛下都惊动了,送了御医过去才转危为安。”   江芸芸微微睁大眼,关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之前见他不是还挺健朗的。”   王承裕犹豫了一会儿,委婉说道:“李学士当年十七岁时便是殿试二甲第一。”   江芸芸沉默,随后恍然大悟。   压力太大了。   李兆先有一个神童父亲,他的压力自然比常人都要大,加上科举本就不简单,双重压力之下,自然直接对乡试产生抗拒心理。   “原来如此。”江芸芸叹气,“毕竟珠玉在侧。”   王承裕叹气,也跟着说道:“徵伯还很年轻,本也不该着急。”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来问道:“天宇对师兄家的情况颇为了解,不知家中是否有师兄的同僚?”   王承裕微微一笑,突然看向正在吃四喜丸子的顾幺儿,和气说道:“我爹就是刚才顾小童说的吏部尚书。”   江芸芸一口水直接呛到,咳嗽起来。   ——都说京城到处都是达官贵人,可没说出门溜达一下都能碰到尚书的儿子啊。   她想着想着,突然又庆幸,还好不是那个户部尚书的儿子,不如按照刚才幺儿在下面大放厥词的程度,今日这扇门可都不能出了。   顾幺儿眼睛一亮,激动说道:“你爹是好官!芸哥儿说你爹的政策特别好,就那个刮一下肉是疼的,但里面却会好,特别好。”   “爹若是知道今日其归这么维护他,一定心中高兴,废除纳粟乃是壮士断腕之法,忍一时之疼才能让官场焕然一新,绝非为一人之私。”   江芸芸非常低调地送出一顶高帽:“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王尚书的行为确实非常有远见。”   —— ——   一桌子的菜,长身体的顾幺儿和江芸芸吃的最多,王承裕忍不住说道:“你们胃口真好。”   顾幺儿虽然吃不下了,但不耽误大放厥词:“还能吃下一头牛!”   吃饱喝足,三人分道扬镳。   顾幺儿撑得不想说话,走路也没劲,整个人挂在江芸芸身上,时不时哼哼唧唧。   江芸芸冷笑着:“驴打滚这么涨肚子,打包带回去不行吗,非要当场吃完。”   “冷了,硬,不好吃。”顾幺儿坚持说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他心虚转移话题。   “在想是不是择日不如撞日,直接去找李师兄,商量一下大师侄的心病。”江芸芸脚步一转,直接拉着人换了个方向走,“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小孩还是叛逆期呢,可不能胡来。”   顾幺儿嘲笑着:“他可比你大。”   江芸芸骄傲挺胸:“我辈分大。”   “你就不怕李兆先看了你就吐。”顾幺儿贱兮兮说道,“当着大人面吐,别人还以为你对他做什么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   说起来,李兆先也不过十七八岁,看他和师兄相处的样子,这么闹腾,还真看不出这个心病的样子,而且这个年纪的人平日里很少和大人说真心话,心里的那点压抑肯定也不想别人知道。   要保护小年轻人的心理防线,尊重他们的想法。   “算了,直接上门太显眼了。”江芸芸回过神来,“我明日早点去玉河中桥去等师兄,私下先试探一下师兄的反应。”   她仔细思索了前后顾虑,最后决定先带顾幺儿回家,把这个拖油瓶塞给别人带,正出神时,突然一枝梅花从天而降落在她身上。   那枝梅花正是盛开怒放,折断处还是翠绿,可见是刚摘的,此刻落在怀里,淡淡的香气迎面而来。   江芸芸捏着花,还未想明白哪来的梅花……   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打趣声音。   “呦,这不是我们的小解元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是你!”   江芸芸抬头见了人, 脸色露出喜色,拉着顾幺儿脚步一转,直接上了楼。   “我这没来找你,你就不打算来找我了。”坐在窗边的小郎君, 还是当年在扬州初见时的俊俏模样, 穿着清雅的深绿色的竖领衣服, 外罩深色貂毛, 头发被挽在头巾里,整齐时尚, 见了人便露出促狭的笑来, “真是没良心的小牛犊。”   “我不知道如何打听你的去处?”江芸芸一脸苦恼地坐在他边上,“我只知道你的名字,但既不知道你是做什么, 也不知道你家在何处, 心里也是很苦恼找你的事情, 而且又怕你不在京城。”   “借口, 想找的人便是天涯海角也找得到的, 我这不是就找到你了吗。”那人撑着下巴, 笑脸盈盈看着她。   江芸芸只好愁眉苦脸承认错误:“那好吧,是我的问题。”   那人见他吃瘪, 这才轻笑一声:“你瞧着长高了许多,人也白净了不少,去岁见你还是孱弱的小牛犊, 现在看倒是强壮了不少,不过还是一脸生机勃勃, 瞧着就让人欢喜。”   江芸芸喜上眉梢, 得意得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之前在扬州, 跟着蒋叔又是骑马又是挽弓,长高了也终于长壮了,胳膊上也有一点点小小的肌肉,蒋叔走之前还送了她一把自己做的小弓,叫她每日拉一百下,可以增加肩膀力量,又说现在年纪小先练小弓,等力气大了,写信给他,他再做一个大的给她,至于小马驹……   ——“我没钱,你自己买吧。”同样深受贫穷困扰的蒋平无奈说道。   一个大脑袋冷不丁挡在两人中间,顾幺儿不错眼地盯着那人看,整个人都挤在江芸芸怀里,有点礼貌但不多地问道:“也是你的朋友吗?”   “在下仲本,字与立。”仲本自来熟,伸手捏了捏顾幺儿肥嘟嘟的小脸。   顾幺儿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身边结交的人,最放肆如唐伯虎也没有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后来熟了,顾幺儿也不喜欢别人捏他脸。   仲本速度太快了,应该说太猝不及防,顾幺儿自然被捏了个正着。   “好可爱的小娃娃。”仲本忍笑,盯着顾幺儿虎视眈眈的眼睛,面不改色问道,“哪捡的?”   “别人放在我这里养几天的。”江芸芸把顾幺儿扒拉下来,塞到自己后背,含含糊糊解释着。   “才不是养几天。”顾幺儿不甘心,从胳膊后冒出脑袋,大声说道,“要好久好久的。”   “知道了,好久好久。”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按下,敷衍安抚着。   顾幺儿有点生气,用脑袋重重撞了撞江芸芸的后背,咚的一声,还挺响亮。   仲本看得直笑:“你们感情是真不错。”   “与立兄,您如今在哪里高就?”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只好尴尬转移话题问道。   “我被授刑部主事,今日休沐着才想着来找你,家住宣南坊崇福寺的边上的砖儿胡同和史家胡同交界处。”仲本笑说着,“可别忘记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记得牢牢的,等我过几日正式上门拜访。”   仲本满意点头:“那我恭候我们江解元的大驾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江芸芸好奇问道。   仲本顿了顿,脸色微动:“今日我去太清宫了。”   江芸芸下意识低头去看桌子上的梅花。   前几日无意得知太清宫的梅花长得格外好,还俏生生地生出一枝在墙头上,奈何江芸芸一落地就忙得脚不沾地,硬生生没空去赏花。   今日这么巧,又是梅花。   “但是不巧碰到王太后派宫内的太监来还愿,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仲本摸了摸鼻子。   “哎,这么霸道。”江芸芸吃惊。   仲本笑说道:“太监行事一向如此,而且太子殿下自入冬就病了,闹得百官也跟着紧张,听说前几日竟有所好转,说是一个太监请了太清宫的符,太后大喜,下令重赏太清宫,又觉得不够虔诚,今日又来还愿。”   当今太子那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儿子,也是目前唯一的儿子,文武百官盼了这么多年,自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可见重视。   若是一直生病不好,确实会让人慌张。   背后的顾幺儿幽幽说道:“他还没说怎么会遇到你呢。”   仲本摸了摸鼻子:“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我是和其中一个太监聊了聊,说是当日求符的时候还遇到一个小孩子,瞧着十岁出头的样子,南边来的读书人,长得白白嫩嫩的,但说话格外老成和气,文质彬彬,就跟小金童一样,也不知怎么了,我就想是不是你,毕竟托李学士的福,我虽一直没见到你,但我时不时能听到你的名字,更别说你的小解元名声传到京城时,连陛下都惊动了。”   江芸芸见仲本迟迟没讲到重点,不由眨了眨眼。   “我想哎,我要是去李学士家门口转转,是不是也能看到小金童呢。”他抚掌,一本正经说道,“正好今日休沐,你这么懂礼貌,一定会去拜访的。”   顾幺儿在背后暗搓搓给人穿小鞋:“他跟踪你。”   “你说巧不巧,还真见到了。”仲本无辜说道。   江芸芸忍笑:“那为何不一开始就上来打招呼啊。”   “见你身边跟着李家大公子,想着你们应该有事,就没上去打扰你了。”仲本认真解释着。   “那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江芸芸又问。   仲本叹气:“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后,就想着等有空再来拜访,不过经过太清宫时,突然又有点气不过今日被太监赶了,就溜进去折了枝梅花,结果出门前不小心被道长们看到了,不好意思带回家,就想着今日天冷,在这里打壶酒,等会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经过,折梅赠友人了。”   倒霉友人看着那枝梅花,伸手摸了摸小花,咂舌:“那等会我回家经过太清宫,那道士出门一看,把我抓个正着。”   “怎么会呢。”仲本宽慰道,“你可是小金童呢,那些太监都说那日就是见了你就觉得那符在发烫呢,这才斗胆献给太子殿下的。”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   “你说巧不巧,太子殿下那一日后还真退烧了,也没有反复发烧了。”仲本笑说着。   江芸芸连连摆手:“这听上去可不是好事,他们以后不会来找我吧。”   她不是道士,牵扯到神神鬼鬼的事,对以后的发展只有弊没有利。   “别担心,太监是不能私自出宫的,就是为了给太子殿下求符也不行,更不能牵扯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既捞到好处,又不被责罚。”仲本为她分析着,“他们既想要拉着你做大旗,又不敢把你扯到陛下太后面前,而且你出现了,好处就是你的,你不出现才是最好的办法。”   “那些太监可都是人精。”仲本小声说道。   江芸芸了然点头:“那就好,我还想安安稳稳在国子监好好读书呢。”   “哎,你不去考试?”仲本惊讶。   江芸芸就把之前对王承裕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仲本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强调着:“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没说。”   “什么?”江芸芸不解。   “这么小就要吃上值的苦,也太苦了。”仲本叹气,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瞧瞧我是不是比之前瘦了不少,都是累的。”   江芸芸仔细打量着他,然后不解风情说道:“没有吧,我瞧着你还丰腴了一点。”   顾幺儿在后面笑得直接摔下凳子,挣扎间直接把一侧的江芸芸也带了下来。   两人叠罗汉一样摔在地上,江芸芸更惨,顾幺儿背后的长刀柄直接敲了敲她下巴,牙齿一用力咬到舌头了。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顾幺儿吓得咕噜爬起来,急急忙忙把人扶起来。   “我带你去医馆看看。”仲本见人捧着脸,慌张说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含含糊糊说了几个字,又闭上嘴,最后愤恨地拉着顾幺儿离开了。   顾幺儿垂头丧气跟在她身后。   仲本看着两人离开,突然笑了笑:“还真是小牛犊啊。”   “不要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这么一拽,你就摔了。”   “嘴巴伤得厉不害厉害啊。”   街上,顾幺儿碎碎念了半天,悄悄去牵江芸芸的手,见自己没有被甩开,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要是嘴巴疼,我等会请你喝渴水行不行啊。”   江芸芸垂眸,看了眼讨好的顾幺儿,轻轻哼了一声。   “那个人突然出现,说不定是坏人呢。”顾幺儿秒懂,立马凑过来,紧张说道,“我是保护你啊。”   “拜师,他指引。”江芸芸说了几个字就觉得嘴巴火辣辣的疼,重重捏了捏顾幺儿的手。   真是无妄之灾啊。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那个时候是那个时候,现在是现在,蒋叔说了,京城坏人特别多,我可要看好你的。”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带着顾幺儿回家了。   “打听出来了吗?”徐叔迎上来问道。   江芸芸大着舌头问道:“翰林,上值,时间?”   “若是要点卯那就是卯时之前到,若是不用,那就辰时也行。”徐叔解释着,随后皱眉,担忧问道,“嘴巴怎么了,上火了?”   江芸芸没说话,顾幺儿已经心虚地低下小脑袋。   “没事。”江芸芸想笑,但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摆摆手,“明早,不要早饭。”   —— ——   天色还未亮,江芸芸就被敲门声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穿上衣服,再开门时已经一脸清醒。   只是门口站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顾幺儿,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你怎么起来了?”江芸芸惊讶。   顾幺儿最喜欢睡懒觉,平日里都要赖床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的。   “和你一起。”顾幺儿一开口,白气就蒙了一脸。   两人作了打算,先去李府,跟着李东阳的轿子,等到了玉河中桥在把人拦下。   计划很成功,李东阳看着两个一脸冰霜的小人,一脸惊讶:“这是怎么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昨日不是带徵伯去看考场了吗?谁知道徵伯竟然吐了,他和您说了吗?”   李东阳大惊。   江芸芸见他如此,心中镇定了许多,之前的想法是对的,李兆先和李东阳的关系并不亲密,他们也许足够父慈子孝,但还没有到可以谈心的地步。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随后问道:“没吓到你吧。”   江芸芸没想到他一开口先说这句话,下意识眨了眨眼,随后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李东阳只是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叹气:“师弟要和我说什么?”   江芸芸把自己的猜测委婉说了出来。   李东阳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   “我是觉得师兄可以和师侄聊一下,但又不要直白说起考试的事情,免得让他心生抵触。”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三日后就要开始考试了,我是想着他其实也年轻,也不急,不若就让他有空来找我玩玩,也不是非要读书的,放松一下,劳逸结合。”   李东阳还是沉默,脸上的震动丝毫不减,似乎绕不过这个弯来,又或者绕过来了,但心里还在犹豫不决。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拢了拢袖子。   一个神童的儿子,因为神童父亲而心生恐惧,导致次次考试大病一场,寻常人都很难接受这一点。   这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可能是神童的儿子,更大可能只能得到一个平庸的孩子。   “我确实一直说过希望他可以继承我的衣钵。”李东阳许久之后,轻声说道,朦胧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但我这个只是期望啊,他是我第一个儿子,生母在他四个月时病逝了,那个时候他也生病了,我就每日每夜抱着他,其实我当时想的是,这个孩子只要平安就好了。”   “我的次女,才三岁就病故了,她和徵伯一样聪明,她走后,我心里总是紧张,怕他出门玩不顾惜自己,也怕他读书太久伤了身子,却不曾想,这才是让他越来越病弱的……”   江芸芸见他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欲言又止。   父子关系作为一种难以跨越的亲密关系,自来就是难以用言语言表的。   李东阳不知道作为神童本身本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的孩子自一出生就会承受这样的压力。   ——为什么你的父辈可以这样优秀,你却不行。   日复一日,在儿子踏上父亲年轻时走的那条路上,这也就成了一种诅咒。   敏感的儿子怎么可能毫无压力。   “是我这些年忽略他了。”李东阳吐出一口白气,“竟然浑然无知,只当他是身体太差了,这才次次考试出问题。”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为了我和徵伯,竟然劳烦你大冬日跑来跑去。”李东阳看着江芸芸被冻得发红的脸,不好意思说道,“老师来信叫我照顾你,我这师兄却是没有尽到责任的,让你这么早就爬起来与我说我家中的事。”   他现在自然知道,江芸芸没有直接去李家,反而一大早在这里等他就是为了避开李兆先,免得让他不小心知道了,让这事变得棘手起来。   “师兄别说这样的话。”江芸芸认真说道,“既然有缘成了师兄弟,也该是相互帮忙的,徵伯既然心中有结,解开就是,并非难事,我既然见了,自然也不能置之不理。”   李东阳神色震动,心中思绪万千。   原来老师说他赤子之心当真不假。   他李东阳也不过是他的师兄,还是昨日第一次见面的师兄,两人几次隔着老师的信件对话,那也不是温温和和的问好,反而是锋芒对人。   若是寻常人,自然是心中警惕,不肯轻易越过这条线。   李兆先再如何那也是李家的事情,先不说他和李家并不熟悉,再者也是初来乍到,何必多一事呢。   老师总是担心他太过赤诚反而受伤,果然不无道理。   李东阳历经成化风云,自诩看透人心,见识过人心诡谲,却还是被小师弟那赤裸裸,毫无保留的真诚所打动。   “师兄虚长几十岁,却没有小师弟敏锐。”李东阳脱下肩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温和说道,“今日多谢你,此事了了,我定请你吃饭。”   江芸芸眨了眨眼,眉眼弯弯:“好哦。”   李东阳看的心都化了:“我家中有一个次子,才七岁,和你年岁相仿,五岁就能作属对语,应口成诵,你若是在京城无趣可以去找他玩。”   十一岁的江芸芸囧了囧,但面上只好应下。   李东阳匆匆上轿离开,卯时未到,整个天都是黑漆漆的,各家马车前都点着一盏灯,也算是照亮了大桥。   路上到处是轿子和马车。   整个大街反而有种匆匆的热闹。   “好了没啊。”顾幺儿打着哈欠问道,“回家睡觉吗?”   “走吧。”江芸芸把披风提起来,没见过世面地说道,“这披风好暖和。”   “好多毛,卖了可以吃一顿饭。”顾幺儿依依不舍的摸着厚厚的毛,随口说道,“好值钱的样子。”   江芸芸低头,面无表情看着他。   贪吃鬼顾幺儿回过神来,呐呐说道:“我胡说的。”   “你最好是啊,穷鬼。”江芸芸幽幽说道。   —— ——   江老师的第一次模拟考开考了,考生们出的好几套卷子全都交到江芸芸手上。   第一场考试,考卷的题目,四书题考生们是随机抽取的,五经的题是江芸芸看着他们治经的科目,自己分发的。   王守仁如约来了,他治的是诗,据说他们王家全部读书人都是读这个,很有经验,他也带了几套卷子来。   江芸芸翻了翻卷子,心中咂舌,这一群里人,大部分都是治诗经和易经,春秋果然是冷门学科,除了江芸芸竟然就没人学习了。   祝枝山、王守仁、顾清和楠枝都是治诗经。   徐经,王献臣和沈焘都是治易经。   毛澄治礼记。   江芸芸一边感慨着春秋落寞了,一边给人发卷子,一边随手给毛澄出了一套卷子,下笔之快,完全没有犹豫。   毛澄惊呆在原处。   要知道,江芸芸是刚知道他们治什么经的,所以说她出这题目是根本没做准备的。   黎循传幽幽说道:“我就说其归可怕来着,这会儿你们信了吧。”   “你这个卷子肯定很难。”祝枝山笃定说道。   “谁拿到我的卷子,我的也很难。”王献臣得意说道。   “我的也不简单。”其余人纷纷放下狠话。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李兆先还是没来,江芸芸看着马上要熄灭的香也不着急,只是收回视线,和颜悦色看着所有考生。   老考生一脸严肃,看着手中的卷子好似能咬人一般,新考生则是满脸谨慎,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卷子,其中只有王守仁格外激动,他看着江芸芸的眼睛在发光。   “让我看看,这次考试谁考最后一个。”江芸芸微微一笑,瞧着和气极了,“他就死定了哦。”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冬日寒风凛冽, 考场上的人却是越考越热,脸上彻底没了表情,只额头慢慢渗出冷汗,手指哆哆嗦嗦半晌也没写下几个字。   偏监考小老师还挺烦人, 时不时背着小手在他们面前晃悠, 甚至还会特意停在某人面前看一眼, 那目光炯炯好似火一样, 烧得人坐立不安,连带着小身形也瞬间被拔高了好几尺。   “走开。”写不出文章的黎循传暴躁赶人, 狠狠瞪了一眼她。   什么考场纪律那是统统没有了, 就连江芸都瞧着不顺眼起来。   江芸芸被吼了也不生气,只是笑嘻嘻地跑了。   相比较考生三面环墙,一面漏风, 江芸芸这个监考官的位置倒是不错, 徐家不亏是富贵人家, 搭的纸阁, 暖和又透光, 中间升起两个火盆, 坐进去没一会儿就热得脸颊红扑扑的。   徐叔端着茶水和糕点走进来:“考试要很久呢,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原本百无聊赖窝在椅子里的顾幺儿咕噜一下爬起来:“想吃大肘子。”   徐叔面露难色。   大肘子的味道可不小, 不合适出现在这里。   幸好江芸芸出声,直接把他的按下:“少吃点,都胖了好几斤了, 昨天趴在士廉身上,差点把人腰压闪了。”   顾幺儿不服气:“是顾清太瘦了, 才不是我的问题。”   “叫顾叔。”江芸芸睨了他一眼, “连名带姓喊人, 这么没礼貌吗?”   顾幺儿想了想也觉得不好,连连揉了揉嘴巴。   “给他也送套笔纸来,不是说要给你爹写信吗?”江芸芸找了个事情给他,打发他自己玩自己去。   顾幺儿不高兴:“你给我写。”   江芸芸冷笑一声:“家书值千金,你有千金嘛?要我给你写。”   顾幺儿震惊:“你骗人,军营里写一份信才五文钱。”   “我可是解元。”江芸芸下巴一台,得意说道,“也不打听打听解元的行情。”   顾幺儿欲言又止,随后打算以力服人,整个人扑倒她身上,龇牙威胁道:“给不给我写?不然我就三更半夜跑到你房间,闹得你不睡觉,你吃饭,抢你的菜,你拉屎,偷你的纸。”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巴掌:“我看你是想挨打是不是,哪里学来的市井手段,再给我说这些话,我就真的要打你了。”   顾幺儿反而一脸委屈:“我不会写字,你给我写。”   “又不是我爹。”江芸芸冷酷无情回绝着。   “那就当他是你爹嘛。”顾幺儿耍无赖,机灵说道,“这爹我不要了,给你。”   江芸芸气笑了,直接把顾幺儿推到自己的椅子上,示意徐叔赶紧给他笔墨:“你随便写,不会写就画画,要是画画也不会,就问我,我写给你看。”   江芸芸一本正经恐吓着:“得要让你爹知道你在我们这里学到东西了,不然回头你爹回过神来,发现儿子在我们这里什么都不会,想要把你带走了,你这以后可就见不到我们了。”   顾幺儿不上当:“那你给我写,那我爹不是觉得我真厉害吗,可以写这么多字了。”   江芸芸眉心一动,突然笑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你爹是相信这张好看的字是你的,还是这张鬼画符是你的。”   顾幺儿语塞,嘴笨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哼哼唧唧,皱着小脸,磨磨唧唧不肯写。   江芸芸亲自给他研墨,随后安慰道:“没关系的,蒋叔是长辈,笑你很正常,我可不会笑你。”   原来是上次写信问他爹讨钱,被蒋叔笑话了,说看他的信,连看带猜,比看军报还复杂。   年纪大了,已经开始有虚荣心的顾幺儿不愿意再写了。   “你肯定在背后偷偷笑我。”顾幺儿才不信她的话,嘟囔着,“你最坏了。”   “我可没有。”江芸芸立马为自己辩解着,“我何时笑过你,你前些日子敲了我嘴巴,我都没和人说呢。”   说起这事,顾幺儿又开始心虚,蔫哒哒低下头。   “你要是有不会写的字,你问我,我写得大大的,让你抄的一笔不差,而且你学会了写字,你爹一看你这么努力,心里一高兴,就给你送钱了,这不是好事。”江芸芸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鬼鬼祟祟说道,“京城的物价你也是看到了,你才五十两,要不是徐家收留我们,我们可要流落街头了。”   说起这事,顾幺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起笔来。   他打算再问他爹要点钱来,京城的物价真的好贵啊。   这件事情不好让人知道的,江芸也不行。   他嫌弃地拎过笔和纸,开始趴在桌子上,抓耳挠腮地开始写家书。   一开始要先拉拉家常,炫耀炫耀自己做什么好事。   ——爹,我今天骂了好多人。   然后再介绍一些自己在京城遇到的人。   ——一个尚书是坏人,一个是好人,还碰到好人尚书儿子,但我不喜欢他。   “碰到的碰怎么写啊。”顾幺儿盖着纸,咕涌过来问道。   江芸芸提笔给他写了一个大大的碰字,顾幺儿歪歪扭扭临摹下来,然后又爬回去继续写。   ——江芸问我,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人当苗人的官啊,我不懂,爹可以告诉我嘛。   “不懂的懂怎么写啊。”顾幺儿咬着笔头,含含糊糊问道。   最后图穷匕见,写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没钱了,会写字了,要钱!   “钱也不会写,画铜板行不行。”   顾幺儿涂涂写写,一会儿挠耳朵,一会儿咬笔头,屁股下的垫子好似有刺一样,时不时挪一下。   江芸芸垂眸看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挠脸,雪白的一张小脸都染上墨迹了,偏丝毫没有察觉。   她很早就发现,顾仕隆其实记性不错,很多字教了一遍就会了,而且会一直牢牢记着,但他就是不愿意学,屁股坐不住,一看书就睡得香。   写家书这个办法就不错,基本的字都学会了,也够用了。   顾仕隆和她们不一样,他爹有爵位在身,他是嫡长子,不出意外以后就是要袭爵的,自然不需要读书有多精湛,而且相比较读书,让他学会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为重要,若是能再学一点兵书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心中暗自想着顾仕隆的教育计划,耳边是他窸窸窣窣的碎碎念。   天真懵懂的小童就像一张白纸,江芸芸私心想要他快乐过一生,又想要他能独当一面,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   冬日何曾短,寒更有许长。   十二月的京城已经冷得人瑟瑟发抖,北风呼啸而过,空气中轻微的怒吼声,枝头零星的树叶在风中颤颤巍巍。   对面的考生们写得面无人色,隔壁的顾幺儿写得小脸黝黑,江芸芸端起茶来,小口抿了一口,回味甘甜的茶香喝的人心中一冽。   ——看别人考试还真的挺舒服的。   ——当私塾先生就是这个感觉吗。   写的最快的是顾清和毛澄,两人写好的卷子压在一侧,瞧着有两张了。   黎循传也磕磕绊绊写好了一张。   其余几人大都是一边写一边吸气,细看去,连一张卷子都没写好。   王阳明状态是最不一样的,相比较别人的眉头不展,他倒是写得开心,速度不算快,但整个精神状态最稳定。   这一个月的相处,江芸芸其实已经敏锐察觉到今日在这里考试的人,在二月的会试中到底成绩如何。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不放弃,迟早都考得上的。   江芸芸托着下巴,突然脑袋不着边际想道:可她不一样,她只有一次机会,要是下一次她会试没考过,她大概就没机会了,到时候回扬州开私塾,就靠解元这个名头,肯定能收到很多徒弟!就业前景还是不错的。   中午的时候,徐叔给人按照考场规格给人发了一个白馍馍和一碗热汤。   申时过半,毛澄第一个交卷。   他写得脸色发白,整个人跟幽魂一样飘出来,等他交了卷子,仆人们又是送毛巾,又是递手炉。   “很难。”他坐在江芸芸身边第一句话,就是如实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难就对了,若是都简单,那这场考试毫无意义。”   毛澄没说话,只是看她一眼。   第二个交卷出人意料的是祝枝山。   他灰头土脸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眼睛发直,捧着暖炉的手在微微发抖。   一炷香后进来的是黎楠枝和顾清,两人一脸菜色坐了下来。   “太难了。”黎循传开始紧张,“大家的题目都是从历年选本里演变的,也太难了,会试原来这么难。”   “我五经题倒是不难,只那四书题太难了,我写的当真是后背汗毛直起,诰竟叫我写为官员夺情,可守孝是礼制,随随便便夺情也太不合常理了,我从未看过这个类型。”顾清也跟着说道。   “是我出的题目。”黎循传尴尬说道,“其实夺情也是常见的,太宗时的杨阁老,历事五朝,修三朝实录,在文渊阁治事三十八年,当真是一代名臣,太宗立朝时因他手中政事之多,让他安葬完父亲后立马归京,乃至后面宣宗朝的杨阁老和金阁老,景泰朝和前朝也多有阁老因事夺情,我认为,阁老不同寻常,一旦离开三年,若是他手中有实施的利国政策只能含恨停止,很是可惜。”   “善事父母者,从老,从子,子承老也,圣人有言:‘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父母养育我们多年,我们为他们守孝三年也是应该的。”一直没说话的毛澄淡淡说道。   黎循传摸了摸脑袋。   毛澄最是循礼,治的经也是礼。   “圣朝以孝治天下,守孝自然就是最后为父母尽孝。便是阁老也该如此。”顾清也跟着说道。   “可夺情能出现,那自有他的道理。”一直没说话的祝枝山赞同黎循传的意见,“内阁事多,一旦走了一个阁老,国家事务又该如何处理。”   “如此多的官员,自然可以再找。”顾清持不同意见。   “等我们机会接触到这个事情再各抒己见吧。”江芸芸笑着打圆场,“喝点热茶暖暖身子,等会一份卷子要改两遍,都是抽的,红圈最多的为第一名。”   徐叔也紧跟着上热茶,岔开话题:“还有糕饼,都是热的,之前芸哥儿折腾的烤奶,加了蜂蜜可真好喝。”   说话间,徐经等人也都交了卷子。   徐经呆呆走了进来,随后竟然瘪了瘪嘴。   “还挺难。”王守仁摸了摸下巴,得意说道,“但我都写完了。”   “真棒。”江芸芸非常配合地竖起大拇指夸道。   王守仁笑眯眯点头:“还行还行,就是太冷了,手指都在哆嗦,春闱不可能这么冷。”   “要是碰上倒春寒,就有你受的。”江芸芸笑说着。   王守仁不说话了,想了想点头:“还是其归想得周到。”   王献臣端起茶来就是一口喝完:“中午的饭都没心情吃。”   沈焘也跟着叹气:“谁不是呢。”   “哎,你的脸怎么黑了?”王守仁显然没困在卷子里,一眼就看到小脸浚黑的幺儿,顿时捧腹笑起来。   顾幺儿懵懵懂懂抬眸。   众人的注意力转了过去,见他脸上的黑手指印也跟着笑起来。   江芸芸赶在他发飙前,连忙拿着帕子给人擦脸:“笑什么,幺儿在写他爹书信呢,你们八岁的时候可没离家这么远,我们幺儿这么勇敢,有什么好笑的。”   顾幺儿回过神来,发现他们是在笑自己,立刻不高兴了,只是还没发火,就听到江芸芸的话,立马大声嗯了一声,强调着:“我才八岁!”   “是啊,幺儿真厉害。”徐叔也跟着给他擦手,哄道,“写的字真大,真好,等会我带你去寄信好不好。”   顾幺儿点头:“好。”   “真是乖孩子,走,我让平儿带你去厨房,你晚上想吃什么就去点菜。”徐叔哄小朋友简直是信手捏来,找了个借口,就让人把顾幺儿带走了。   “你还挺会哄小孩。”王守仁打量着江芸芸,笑说着,“你也是一个小孩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拿起他的卷子:“我现在是你的考官。”   她一边说,一边在他的卷子上划下第一道横。   王守仁大惊失色,手指在她面前无助地扑腾了一下。   “好狠心啊。”   黎循传开始抽自己要改的卷子,一脸祈祷:“我不要最后一个。”   “不求第一,但求不垫底。”祝枝山破罐子破摔。   “有这么恐怖吗?好久没读书了,第一次考试考差了很正常吧。”王献臣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和和气气地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   卷子要当场交叉改完,两人阅卷,最后结算出分数,也就是红圈最多的人,要是红圈持平,就看红线哪个人更少,画上红线就是写得不好的意思。   花了半个时辰,卷子也都批改完了。   前三名的毛澄,顾清和王献臣,最后三名是祝枝山、徐经和王守仁!   江芸芸盯着吊车尾的名字,大为吃惊:“你怎么是最后一名啊。”   王守仁看着布满红线的卷子,幽幽说道:“我怎么知道。”   “你读书不好?”江芸芸打量着他,一脸诡异。   不应该啊,他不是圣人吗?   圣人读书怎么可能是学渣。   “还行吧,乡试考的也挺好的,第七十名呢。”王守仁想了想,随后又说道,“和你比确实是有点落后了。”   江芸芸傻了。   等会,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第七十名,不就是倒数第三十名。   这人难道只是同名同姓。   她脑子都要烧焦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是你批改的严格了点,你看徐经也是你改的,倒数第二。”王守仁企图为自己辩解着。   江芸芸冷笑:“你好好写,我能抓到你错处。”   王守仁倒也不生气,捧着卷子,笑眯眯说道:“那我下次努力嘛。”   江芸芸叹气,抓着他的卷子仔细看。   ——撇开她的八百米滤镜,这个文确实差点火候,有些跳脱了,词句也不够文雅,刻意追求工整,不够融会贯通。   ——没关系,听说他是创立了心学,说不定路不在科举上。   ——所以,他这次到底考中了没。   江芸芸抓耳挠腮地想着。   “我写得不好,你着急什么。”王守仁心大安慰着,甚至还有心情打趣道,“我们其归还真是负责的小老师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让他们修了划横线的地方,再把判令里的错误都摘抄出来,整理成错题集,至于经史策五道题目,只要言之有物,自圆其说那就是对的,外加词句优美通顺,那分数就不会低。   “把策论的类型归纳一下,像楠枝这套卷子考的就是人才考核的问题——‘昔人谓求才贵广,考课贵精,’这个考的就是两个内容‘考课’和‘精选’,可以去翻翻选本,看看别人怎么答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自己把这类型的所有答案都归纳起来,以后遇到这样的问题,就不怕了。”   江芸芸把自己的经验说了一下。   黎循传等人熟门熟路,快速地整理好错题集,顾清他们则第一次做这些,有些手忙脚乱,时不时出声询问。   王守仁不缓不慢,突然凑过来问道:“哎,你刚才手里举着我的卷子,怎么拿楠枝的卷子做例题,你看不上我写的策论。”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   “你紧张什么啊?”王守仁不解问道。   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我只是觉得你肯定自有天定,我不能干扰你的成长。”   重新带上八百米滤镜的江芸芸认真说道。   “啊。”只有二十一岁的王守仁一脸迷惑。   “你别理他,他时常脑子有病。”黎循传幽幽说道,“整日说一些有的没的。”   江芸芸叹气:“你不懂。”   随后,她体贴地递了笔纸过去,一脸温柔:“去纠错吧。”   王守仁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哎了一声,笑说着:“其归,你可真有厉害。”   “你也是。”江芸芸笑说着。   等一群人弄好纠错,也差不多把错误的地方都理解进去了,天都要黑了,江芸芸才小手一挥,放他们离开。   “明天准时来考试哦。”她和颜悦色说道。   王守仁脚步一顿,眉头皱来皱去:“明天还要考?”   “对啊,要连着考七天才能休息半天,再考七天,才能休息一天。”王献臣叹气。   “可我明日说好要带我的弟弟们出门玩的。”王守仁为难说道,“爽约可不好。”   江芸芸非常理解,温和说道:“那你去吧,好好玩。”   王守仁这才点头:“那我后天再来。”   “好。”江芸芸脸色温和地简直能滴出水来。   “我要给我的弟弟们买烤鸭吃,我就不在这里久留了。”王守仁捧着卷子开开心心走了。   一侧的祝枝山见王守仁请假成功,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说道:“我明日听说城外有湖水结冰了,我还没见过……”   江芸芸微微一笑:“没见过就别见了。”   祝枝山垮脸:“那伯安怎么可以请假啊。”   江芸芸叹气:“因为我可不敢指点他。”   万一一个错乱,弄乱了历史的进程,那可真是要命。   “他爹是状元,芸哥儿确实不能太过指指点点。”黎循传说道。   “也是。”祝枝山死心了,“我现在开始掰着指头数后面六日了。”   “不想吃饭了,考的我太累了。”顾清叹气,“我想先回去睡一觉。”   “那我吃饭的时候叫你。”沈焘连忙说道,“可不能随意饿肚子,坏了身子,实在吃不下饭,麻烦徐管家炖个粥也是好的。”   “好好,我让厨房再加几种粥来,再备些小菜,实在吃不下就喝点粥垫垫肚子。”徐叔连忙说道,“晚点吃也不碍事,一直热着呢。”   众人各自散去休息了。   江芸芸反而开始忙起来了,徐叔不解:“芸哥儿在忙什么?”   “给最后两名搞个作业做做,心玩野了,水平是越来越差了。”江芸芸恨铁不成钢,“这几道题,之前模拟考都考过了,竟然全忘了,我再出同类型的十道题给他们做做。”   徐叔打了一个哆嗦,愣是没敢给自家公子求情。   模拟考一连考了七天,所有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目光都是萎靡的。   “坚持一下,过年有九天假期呢,我们大年二十九放假,初八才开始第二轮模拟考。”江芸芸开始给人打鸡血。   众人只是发出呵的一声。   “下午放假,你们考好了,卷子都给我,我给你们改。”江芸芸笑说着。   “那你不休息?”顾清惊讶问道。   “不用,我平日里压力没有你们这么大,吃好睡好,非常好。”江芸芸竖起大拇指,自夸道。   “其归你的精力是真的好,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步,拉弓一百下,然后开始催我们起床,还要给最后三名的人出题目,然后再批改他们之前的题目,你还要再把昨日所有人的卷子都写一遍,晚上回去还要练字,看最新的房选。”沈焘惊讶说道,“你这一天睡眠三个时辰也没有,你不困?”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傻傻笑了笑:“我这一天这么忙啊。”   “瞧着比我们都忙。”顾清无奈说道,“你还在长身体,要多睡点。”   “长高了!”江芸芸眼睛一亮,高兴比划着。   “你会拉弓?”王守仁挤进来说道,“走啊,有空我带你去跑马!”   “我没马。”江芸芸叹气,“马好贵啊,我没钱。”   她已经打听过马市的价格了,最便宜的驽马都要三十两银子,小马驹好一点的都是一百两起步。   江芸芸这次上京也只带了一百两。   穷,真穷啊。   “我有,我偷偷买的,养在外面。”王守仁小心翼翼说道,兴奋说道,“我带你去啊。”   “为何偷偷养在外面。”祝枝山不解问道。   “因为我爹不喜欢。”王守仁叹气,“他总说我读书差是因为耐不下性子来,就知道整日舞刀弄枪的,所以不喜欢我除读书以外的其他事情。”   “没事,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江芸芸握着他的手,非常认真说道。   “知己,果然是我的知己。”王守仁一脸感动。   黎循传受不了了:“快考试吧,我下午只想躺在屋里睡一下午,早点放我回去吧。”   大概是因为下午可以休息了,所以大家考试的速度明显快了点,午时刚过没多久,便都齐齐交卷了,就连最安静的毛澄在交完卷子都跟着顾清出门玩了。   江芸芸目送他们离开,看着面前厚厚一叠卷子,拿起朱笔打算改卷子。   “芸哥儿要不要先吃饭?”徐叔问道,“他们都出门了,就黎公子回去休息了,祝公子还把幺儿带走了。”   江芸芸头也不抬:“随便来点吧,等会给楠枝也送一些,他喜欢吃油炸的,麻烦徐叔弄点油炸的东西送去。”   “好好,马上就去吩咐厨房。”徐叔连连点头,“那我这边给你准备黄米粥可以吗?”   江芸芸点头:“行。”   毛澄的卷子一如既往地出色,顾清的也不赖,而且他们的进步非常明显,若是之前考过的相似题型,他们的答案明显更加完善,词句更为精密,可见错题集里的内容是有好好看的,甚至都理解进去了。   徐经也算找回了点的状态,写的可圈可点,祝枝山也开始步入正轨,王献臣和沈焘,也比一开始要好一点,但他们四人的状态要是想考上贡士却还是有些难的。   至于王守仁,那上天一定给他最好的安排。   江芸芸虔诚但非常严厉地批改着他的卷子。   等她好不容易改完四书五经的卷子,抬起头来转了转脖子。   科举最重要的是第一场考试,后面两场都是锦上添花的,策论则更需要看殿试发挥,所以一行人复习的主要目标在四书五经。   “江公子,外面有两个人找您。”门口的仆人蹑手蹑脚走走来。   “谁?”江芸芸不解问道。   “说是您师兄的儿子,说叫李兆先和李兆同。”仆人答道。   江芸芸一惊:“他们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李兆先牵着一个小豆丁进的门。   小豆丁穿着圆滚滚的, 从头到尾都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圆滚滚,黑溜溜的大眼睛。   李兆先面无表情走进来,目不斜视, 小豆丁倒是远远看到江芸芸就不错眼看着, 等走近了, 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眼睛弯弯的。   “江解元。”李兆先进来行礼,小豆丁也站在他边上, 规规矩矩行礼。   江芸芸忍不住招手:“师兄和我说过你, 你就是李兆同吧,长得真可爱。”   李兆同眨了眨眼,看了眼哥哥。   李兆先点了点头, 他才乖乖走上去, 一开口, 声音奶声奶气的:“爹也和我说过你, 他说你是解元, 很厉害, 叫我一定要跟你学习。”   “你也很厉害啊,何必跟着我学。”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你爹爹只是想要用我激励你,不是叫你一定要跟我一样。”   李兆同不懂地歪了歪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他被教的很乖, 虽然不懂,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只是捏着手套, 乖乖站在她面前。   江芸芸身边也是围着不少小孩的。   讨人厌如江蕴, 整天骂骂咧咧,纨绔子弟的样子,因为维护江苍,基本上见了江芸就没好脸色。   有趣如江漾,明明有着不谙世事天真,偏时不时说出惊人之话,自小没见过一点阴暗面,当真好似一颗被人千娇百宠的宝珠。   调皮如江渝和顾幺儿,整天上蹿下跳,横冲直撞,对一切都抱有强烈的好奇,路上碰见一条狗,都要溜达上去摸一把才肯罢休的,想要他们安安心心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乖巧的小孩。   “你弟弟真是可爱。”她连忙拍了拍一侧的位置,“坐,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我让徐叔给你送点吃的来。”   李兆同乖乖说道:“都可以的,不用费心。”   徐家仆人机灵地跑出门,也跟着满心柔情,打算甜咸搭配,凑一个九宫格来。   江芸芸见小孩自己乖乖脱了披风和围脖,摘了卧兔儿,又整整齐齐放在一侧,整个人乖乖坐在椅子上,也不像顾幺儿一样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脊背挺得直直的,立刻笑眯了眼。   “你也坐。”她对李兆先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带着你弟弟出门了。”   李兆先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一眼就看到江芸芸手边堆积如山的卷子。   有些卷子上密密麻麻的朱笔痕迹,还有一叠没批改完的的卷子。   “你在改卷子?”李兆先吃惊问道。   江芸芸解释道:“本来是叫他们互改的,但今日不是休息半日吗?我就给他们改了,让他们早点出门玩。”   李兆先嘴角微动,快速扫了一眼江芸芸还格外稚嫩的面容。   他总是忘记,面前之人其实是解元,还是来自学风浓郁的南直隶的解元,爹之前悄悄与他说过,他今年若是参加会试,肯定是能上的,现在不考,十有八九是想要谋取更好的名次。   更好的名次,是一甲前三?还是一甲第一?   神童?又是神童?   这世上的神童怎么会这么多。   李兆先垂眸,目光在那刺眼的卷子上一扫而过,随后飞快收回视线,只是盯着地面上的火盆看。   “刘师叔后日就来京了。”他低声说道,“我爹说你肯定想见他,叫我来通知你,刘师叔是入京述职,又生性简朴,应该是住在驿站,你若是想要去,可以派人来李府找我,我带你去。”   江芸芸脸色大喜,激动说道:“刘师兄也要来了吗?我礼物还没买好?你可知刘师兄喜欢什么?”   李兆先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刘师叔性格刚正,想来你送什么他都喜欢。”   江芸芸哦了一声,赞同点头:“确实看上去不苟言笑。”   李兆先没附和。   江芸芸别看年纪小,但和刘大夏其实是同辈分!   徐家仆人端上热茶和糕点,李兆先面前就是简单的热茶,李兆同身边就是热奶茶和明显给小孩吃的糕点。   李兆同眨巴眼睛,盯着糕点又去看奶茶,虽然好奇,但没有伸手去拿,反而去看李兆先。   “这是什么?”李兆先指了指奶茶问道,奶茶边上还有两小碟雪白的东西,仔细看去是糖和盐。   “这是江公子弄的奶茶。”仆人笑说解释着,“茶选的是普洱茶,先打湿普洱茶将其湿坯,然后堆积渥堆,最后用松材明火干燥,茶叶会变黑变褐,江公子为此取名黑茶,这道奶茶则是先煮黑茶,再加入已经煮沸放凉的牛奶,一边煮一边搅拌,直到冒出泡就能舀起来了,若是喜欢吃甜的,就加糖,若是喜欢吃咸的,就加盐。”   江芸芸笑着解释道:“冬日肉吃多了,喝这个很解腻。”   李兆先想了想,笑说着:“听上去很像鞍靼和亦力把里那边的吃法,那边就是每日都要喝茶,有‘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的说法,听说也会加入牛奶或者羊奶,但他们好像都是咸的,还会加肉干。”   江芸芸听得入迷,闻言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李师侄真是见多识广。”   李兆先眉心微动,却没有出声反驳。   李兆同听着他们说话,也没有拿东西先吃,只是安安静静听他们说话。   “吃吧。”李兆先点了点头,“你中午只吃了一点,先压压肚子。”   李兆同这才端起奶茶看了看,最后加了一点糖,慢条斯理搅着,汤匙完全没有碰到杯壁发出声音。   “好喝。”他抿了一口,认真夸道。   “吃这个糕饼,这个绿豆馅的很好吃,做这个是徐家请的南方大厨,做糕点可厉害了。”江芸芸把九宫格往他面前推了推。   李兆同果真拿起那个绿色的糕点,那糕点就一口大小,小小一个,小巧精致,上面点着桃花的红印。   他小小咬了一口,等全都咽下才细声细气说道:“真的很好吃,甜而不腻,表皮也很酥脆。”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小孩的脸:“哎,真是乖啊。”   李兆同没说话,但是先一步红了脸。   “给你哥哥送一点。”江芸芸笑说道,“选这个里面夹肉的给他。”   李兆同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去拿绿色的糕点:“这个好吃。”   他跳下椅子,走到李兆先面前,笑眯眯说道:“哥哥吃。”   李兆先接过来,忍不住暴露本性,对着自家弟弟怂恿道:“你拿那个肉的给你江解元吃。”   李兆同皱了皱眉,一本正经拒绝了:“那我要先吃吃看,好不好吃。”   江芸芸见状,捂着肚子,笑得不行。   这一板一眼的劲,放在大人身上就瞧着退避三舍,放在一个奶膘还没退的小孩身上,那就显得格外可爱了。   “哎,你弟弟怎么瞧着和你,和师兄,性格都不太一样啊。”   李兆先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夫人对他比较严格。”   江芸芸立刻不笑了。   李兆先睨了她一眼没说话,轻轻哼了一声,虽只是轻轻哼一声,但总算和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重合了不少,瞧着是放松了不少。   李兆同的娘是继室,李兆先的生母早早去世了,现任的李家夫人就是之前南京成国公的女儿。   “夫人对我也很好。”李兆先低声说道。   江芸芸哎哎了两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呆呆地看着兄弟两人。   李兆先不想再说起这些,只是说道:“可是打扰你做事了?”   “不打扰。”江芸芸眼珠子一动,立马点了点手中的卷子,卷面上数不清的红线,“刚打算找人去把祝枝山和徐衡父抓回来,把他们按在桌子上读书呢。”   “你看看,写的狗屁不通的。”江芸芸把卷子推过去,“他们等会肯定说我改的严格,师侄若是今日有空,也给他们二批一下,免得整日抱怨是我的问题。”   李兆先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卷子,手中的糕点被轻轻碾碎了一些,眉心忍不住皱起。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开始装模作样抽出毛澄的卷子,唏嘘说道:“你看看这张,宪清的卷子,写的是真好啊,要我说,今年会试,他定然是名列前茅的。”   李兆先依旧没说话,把手中的糕点放在一侧,掏出帕子,仔细擦着手心,半晌之后,低声说道:“我学问不好,如何能指导他们。”   江芸芸笑说着:“文无第一,你有你的角度,我有我的角度,他们有他们的不行,读书人的事,哪有什么指不指导,你觉得哪里不行就说出来,管他对不对,谁知道会试时评卷官的性格如何。”   李兆先抬眸看她。   江芸芸已经低头在改其他卷子了。   他改卷子的速度不快,只是画圈格外谨慎,甚至会在哪里觉得不行的地方,写上修改意见,但他下笔并不迟疑的,想来这篇卷子若是给他写,那一定是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若是你没空,那也没事。”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李兆先犹豫着,他自从那场大病后已经许久没有看书了。   只要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他便觉得头晕目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若是那个时候听到他爹的声音,甚至想要吐。   ——“你可是李学士的儿子啊。”   ——“神童的儿子怎么可能读不好书。”   ——“今后一定捧个大状元回来。”   自启蒙后,这些话便络绎不绝传到他的耳朵里,久而久之,这些就不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一块块石头,压在他的肩上,脑袋上,时间久了,就像一座被世人垒起来的大山,压得他喘不上起来。   直到今年的乡试,彻底爆发出来。   他发现自己写不了字了,只要提笔,手指就忍不住开始颤抖。   李兆先呼吸开始气促起来,手指开始僵硬,只是屋内又实在太安静了,只有笔触划过纸张的声音,暖盆哄得纸棚里暖洋洋的。   江芸芸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的味道。   爹身上也有。   年幼的时候,爹总是抱着自己坐在膝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   从自己的名字,到三字经,再到千字文,所以的启蒙书都是他一字一字教的。   那个时候,他是很快乐的,因为他读书快,所有人都夸他聪明,他也得意,觉得自己厉害。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一直站在江芸芸身边的李兆同小声问道,“吾人心之所寓,既身之所循也。”   江芸芸笑说为他解释着:“这篇的题目是论语,出自《述而》中的‘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就是说人应该默默地记住所学到的知识,努力学习而不感到厌烦,教导别人而不知疲倦,这对我有什么难的。”   李兆同连连点头。   “这句话就是扣题,‘吾人心之所寓,既身之所循也’,我心之所以寄托,就是身体亲自实践所遵循的,世事无常,事和理是不能常常兼容的,所以要保持心无杂念。”江芸芸耐心解释着,“这句写得好,所以要圈起来,内容有寓意,对的也公正,紧扣题目,而且这一句总领,后面的内容也围绕着,没有离题。”   李兆同也跟着凑过来,仔细看了看。   “你开始读书了?”江芸芸笑问道。   李兆同不好意思说道:“前年十月就开始读书,去年二月刚把启蒙书读完,六月的时候开始学论语了,可我太笨了,老师说的我听不懂,娘就每日都叫妈妈给我读论语了,跟我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还要我每日抄写今日学的论语十遍。”   江芸芸咂舌。   李兆同现在才七岁,那就是五岁就开始读书了,甚至瞧着压力非常大。   “慢慢学。”江芸芸无奈叹气,笑说着,“读书并不是先走一步就一定行,他是需要我们一边低头去读书,一边抬头看世界的。”   李兆同呆呆地看着她。   李兆先也忍不住抬眸去看她。   李家的教育严格,所有小孩哪怕是女孩子也都是五岁开始读书,今后他们的日子便大都在书房里。   从未有人说过,还要抬头去外面看看。   “可我娘说,要认真读书,不能给我爹丢脸。”李兆同垂头丧气说道,“所以我背不出来,娘就会生气的。”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丧气的脸颊,无话可说。   鸡娃,要不得啊。   “他们都说你读书很认真?”一直没说话的李兆先忍不住说道,“爹甚至说你每日要读书到子时,天不亮就起来读书。”   “因为该读书的时候就要读书,就像我每日拉的弓,不能一直绷着,要拉一下松一下,才能锻炼肩膀,也能保护弓。”江芸芸和气解释道,“玩的时候就要大胆玩,老师肯定没说,我整日在扬州闯什么祸。”   差点挨了两次毒打,可不是疯玩。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李师兄是神童那自然是厉害的,可我们也不差啊,你说是不是,读书一事,自来就是我努力了,若是实在不成那也只能如此,谁也没规定神童的孩子一定是神童啊。”   李兆先没说话。   李兆同已经一脸敬佩地看着江芸芸,凑过来小心说道:“你真厉害,小师叔。”   江芸芸眼睛一亮,哎了一声:“真是乖师侄啊。”   李兆同看着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那所有人不是都要对你指指点点。”李兆先低声说道。   江芸芸严肃说道:“那是他们没礼貌,在背后摇唇鼓舌,擅生是非,而且流言蜚语说到底是‘荡荡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你如何能放在心上。”   “朱子有言‘若悠悠地似做不做,如捕风捉影,有甚长进’。”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那些说你的人,自心性上便是不如你的。”   李兆先看着他,神色仲怔,眸光闪动。   “对。”李兆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芸芸,“小师叔说的对!”   “真是乖啊,我的小师侄。”江芸芸一颗心都化了,“也太可爱了吧。”   李兆同被夸得小脸通红,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他。   娘总是格外严厉的,爹也只是问他的成绩,他身子弱,也没有同龄的朋友,哥哥也不会夸他。   这个只比他大几岁的小师叔好厉害啊,又聪明又爱夸人。   “先去吃糕点。”江芸芸打发人去吃零食,“奶茶要是冷了,我叫人给你重新热一下。”   李兆同小心翼翼把东西挪了一个边,悄悄贴着江芸芸坐。   ——小师叔身上真好闻,香香的。   他动了动鼻子。   ——比奶茶还香。   江芸芸没察觉出小孩古里古怪的心思,反而悄悄看了眼李兆先。   她今天说了这么多,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拿下李兆先!   才是她今日的目的。   李兆先低着头,看不出神色。   江芸芸估摸着不能下猛药,只要继续低头改卷子。   面前王献臣的卷子可就完了,红线被画的一道一道的。   “我爹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许久之后,李兆先低声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   李兆先一脸不信。   “我这认真监考呢。”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可没出过门,再说了,我何时去过你家,你还不知道吗?你爹哪日晚归,你能不知道吗?”   李兆先沉默了。   江芸芸确实没再去过他家,他爹也每日按时回家。   可太巧了,他爹前日拉着他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今日江芸芸也说这些。   他觉得有些烦躁,推开面前的卷子,站起来说道:“我话带到了,要走了。”   李兆同抬眸,见哥哥一脸坚决,只好恋恋不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江芸芸。   “欢迎来玩啊。”江芸芸挥手,热情说道,“两位小师侄。”   李兆先冷哼一声。   李兆同倒是不觉得奇怪,立马大声嗯了一声。   “没出息。”李兆先低头看着不争气的弟弟,“他才大你四岁,你干嘛叫人家师叔。”   李兆同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就是师叔啊,他不是和爹是师兄弟嘛,我们就是要叫师叔的啊。”   李兆先闭眼。   是这个道理,但叫不出口。   十七岁的李兆先哼哼唧唧没说话。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露出笑来。   有情绪才好,就是要有情绪,最好还是坏情绪,要是还是一开始进来的那种死水一样的波澜不惊才难搞,又或者是学着掩饰,那更可怕,说明他的戒备心重。   江芸芸哼哼唧唧地举起明显要垫底的卷子。   “看你们今日有功的情况下,就给你们一人出三套卷子吧。”仁慈的江老师一脸慈祥说道。   正在逛街的几人打了一个寒颤。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冷。”王献臣收紧披风,“我早上的卷子写的一般。”   “最后两道简直是无心写。”祝枝山嘟囔着。   “我也是。”徐经面无表情说道。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他们三人垫底的几率太大了,七天考试里,大抵只有毛澄、顾清和黎循传没垫底,其余人基本上轮流来,其中祝枝山和王献臣次数名列前茅。   “那我们等会还去酒楼大吃一顿吗?”王献臣又问。   “吃!”祝枝山和徐经齐齐说道,“吃了三天清淡饮食了,嘴巴都没味了。”   三人中两个超级富二代,所以最后选了一个装修奢华的酒楼。   钱,根本不重要。   三人上来就是一顿豪点,主打一个只吃贵的,东西多到,跑堂不得不再搬了一个桌子来。   “你说我们这么考试,到时真的有用吗?”王献臣给三人倒了一盏茶。   江芸出门前三申五令不准喝酒,不然作业翻倍。   众人是见识过江芸出题速度的,一炷香出一套卷子简直是信手捏来的事情,而且批改卷子格外严格,要是作业没做好,可是真的没安心日子过了。   “有用。”徐经说完,又强调道,“特别有用。”   “第二轮模拟考开始,你就知道了。”祝枝山笑说着,“其归好似天生对读书一道上很有研究,那些错题集,资料小册子,都特别好用。”   王献臣连连点头:“那就好,我其实也不强求,哪怕是同进士也是极好的。”   徐经叹气:“我想要考个进士。”   “我,不强求。”祝枝山笑说着,“若是这次不行,那就下一次。”   两个富二代对视一眼,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未尽之意。   富二代也有难处啊,压力很大啊。   跑堂很快就把桌子堆满了,三人也开始一边说话,一边聊天,一楼大堂上搭了一个台子,是一对父女在拉曲唱歌。   唱的是南方的调子,软糯缠绵,非常动听。   “哎,我家主人请你们来,你们别给脸不要脸。”下面突然传来嚣张的声音。   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   拉二胡的男子立马慌慌张张地挡在自家姑娘面前:“我家丫头只会唱曲的。”   “就是看你们唱曲好听,我家公子才看你们的。”那个狗腿子不耐,直接把男子推走,上手去拉小姑娘。   小姑娘剧烈挣扎着。   大家交头接耳,神色愤愤不平。   “我就一个女儿啊。”那个瘸腿男人拦着人哀求着,却被人狠狠踢了几脚。   小姑娘尖叫着,吓得脸都白了。   “救命,爹,爹!”   掌柜的躲在柜台后面欲言又止。   徐经一脸愤愤不平。   “这好像是周家人是不是。”   “没看错正是那个周家。”   边上有人啧啧两声:“又开始了,整日抢女人做什么,用的过来吗?”   “你当真是抢回府的。”有知情人神神秘秘说道。   “那还是做什么啊。”有人好奇问道。   “和刚出炉的寿宁伯有不法交易呢,寿宁伯如今不是在守孝呢,这两人可不对付,正想着把他挤走呢,狗咬狗呢。”那人挤眉弄眼,“这抢来的人又不花钱,死了也没人管。”   徐经等人听得直皱眉。   那个女子眼看就要被拉走了。   徐经歪了歪脑袋,突然悄悄把手中的茶盏朝着那狗腿子脑袋上用力扔去。   多亏了江芸每日拉着他们跑步,锻炼身体。   那茶盏认得又准又快,准确在狗腿子的脑袋上炸开了。   动作太快,也太出人意料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里面的热茶溅了人一身,狗腿子疼得松开抓人的手。   小姑娘也机灵,一把推开人就跑了。   王献臣瞪大眼睛。   徐经和祝枝山默契地开始埋头吃菜。   “谁,是谁!!!”狗腿子朝着楼上大喊,围观的人都下意识收回视线。   “给我出来!”那人大怒,目光凶狠地在楼上的几桌上扫过,“给我搜,敢破坏我们周家的事,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   “看看谁桌子上没茶盏了。”   王献臣眼疾手快,从隔壁顺了一个酒盏回来。   隔壁那人也只当没看到。   ——他们本来四个人,刚上菜,就有一个人突然有事走了。   周家仆人凶神恶煞走过来的时候,大家只当鹌鹑,低头苦吃,他们又在二楼威吓了许久,无功而返后不得不含恨离开。   “你胆子也太大了。”王献臣抹了把头上的热汗,“我都吓死了,他们可是周家,太皇太后的母家啊。”   徐经愤愤说道:“看不得他们欺负人。”   “能救几个人啊,这些可都是权贵啊,随随便便就能把我们捏死了。”王献臣愁眉苦脸说道。   徐经沉默着,随后闷闷说道:“反正我看到了就是不行。”   “这事闹的,要是其归知道了,可要不高兴了。”王献臣看了他一眼,又说道。   祝枝山和徐经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   三人也没吃饭的兴趣了,叫跑堂打包送到徐家后,又各自去街上采买了些笔墨纸砚和日常用品就准备回家了。   好好的心情也没了。   “京城的外戚也太多了,南京也是勋贵不少,可没有光明正大抢人的。”祝枝山走在路上,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说周家把人抢去做什么啊。”   刚才那些人说的含含糊糊,他们是外地人,自然听不懂。   其余两人也是摇头。   “要是其归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徐经还是一脸郁色。   “听你们说的,他好似无所不能一样。”王献臣笑。   祝枝山和徐经齐齐叹气。   无所不能的江芸芸正在面临两个难题。   首先,给刘师兄准备什么礼物。   最后,这两人到底在发什么疯。   “师侄好啊,我才出门一会儿,就有可爱的师侄了。”顾幺儿阴阳怪气。   “人家可爱乖巧有礼貌,读书认真,我们可比不得。”黎循传推波助澜。   江芸芸看着两人,忍不住龇了龇酸牙。   “是看我不顺眼了,说一句就不高兴了。”   “只比我小一岁而已,他到底能多可爱!”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没说话。   “还聊得相谈甚欢。”   “出门还一步三回头。”   “我要出门给我师兄买礼物了,你们去不去啊。”她尴尬转移话题,“楠枝,你可要准备两个礼物,两个师兄都不能忘记了。”   “不要得寸进尺了。”江芸芸赶在两人出声前,幽幽说道。   “走!”黎楠枝和顾幺儿对视一眼,齐齐说道。   给刘大夏挑什么礼物还真是的为难。   大夏师兄太严肃了!   都不会笑!   李师兄一看就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人,送砚台就很合适,投其所好。   刘师兄根本看不出来,他看上去无欲无求,啥也不喜欢,甚至是那种你要是送他贵重礼物,他能叫你滚的人,非常凶!   “要不送个花?”文雅的黎循传提出建议,“文人都喜欢花吧。”   “吃的也行吧。”顾幺儿艰难啃着硬邦邦的糖葫芦,含含糊糊说道,“没有人不爱吃的。”   “不行,我看他就不像会养花的人。”江芸芸摇头,“瞧着更不爱吃的。”   “其实随便送点就行。”江芸芸又说,“寻常送礼,送点糕饼果脯,凑个六样就好了。”   黎循传犹豫:“也太简陋了,会不会觉得我们不重视。”   江芸芸也愁眉苦脸:“不了解刘师兄,就是怕这个,毕竟已经送了李师兄五十两的砚台了,不过我也只带了五两银子,我怕买贵了师兄直接把人赶走。”   仨人在路上闲逛,突然看到有一个慌慌忙忙的女子朝着三人撞过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凶神恶煞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挡了一下,也顺手扶住她,免得她摔了。   “救救我。”女子像是抓着一个救命稻草,慌张躲到她背后哀求道。   “周家办事,都给我滚开。”那些人团团围着江芸芸,怒骂道。   为首之人穿着富贵衣服,额头上还裹着白布。   “你们抓她做什么?”江芸芸冷静问道。   “要你多干闲事。”那人不悦说道,“又是来捣乱的嘛?”   “你认识他嘛?”江芸芸只好问背后的女子。   女子连连摇头,胡乱说道:“他突然来抓,不认识,还打人了,救救我,救救我。”   “我是周家的,你知道周家吗!”那人见江芸芸慢条斯理的样子,疯狂叫嚣着。   江芸芸老实摇头:“不认识。”   那人一怔,打量着面前之人:“外地人?”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对啊。”   “那我就劝你少管闲事。”那人下巴一抬,傲气说道,“我周家那不是你们这些乡下人惹不起的。”   江芸芸打量着几人的衣服:“仆人穿华服去,瞧着确实有钱。”   “那是。”那人骄傲地摸了摸袖口的花纹。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光在越来越多的人身上扫过,突然看到一个穿着熟悉衣服的人,连忙招手:“哎,巡城御史。”   之前在南京见识过巡城御史张玮,便特意了解了一下这个部门,这个巡城御史隶属于都察院,负责巡查南京城和北京东、西、南、北、中五城的治安,他不管具体的事情,但因为保卫两京分别还有兵马司,锦衣卫、巡捕营和保火甲组成,这四部门都是由巡城御史监督的。   其中兵马司凤位五城,到现在也没看到穿着武将补子的衣服。   巡捕营是晚上干活的。   锦衣卫是日夜都巡城,但是穿常服。   那这个巡城御史也是白天的,但是也穿文官官服。   至于保火甲是百姓组成的,这些事情还是不要把他们牵连进来不较好。   他们如今在照明坊,正是在中城。   巡城御史,很多时候都会在路上瞎溜达,看看自己名下的城治安如何,要是看到不行,立马弹劾,错了也没事,闻风而奏是他们的权力,也是不巧,御史王刚刚巡视到这里了,还没看清楚热闹,就被人召唤出来了。   王刚自然认识周家这几个刁仆,周彧身边大狗腿子周大,没干过一件好事,但奈何宫内有人,平日里大家都是绕道走了。   这个外乡人也是蠢,好端端招惹这些人做什么。   王刚心不甘情不愿走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他强抢民女。”   “他多管闲事。”   江芸芸和周大齐声说道。   “她刚才撞到我了,我只是想找他赔钱而已。”周大眼珠子一转,连忙说道,“难不成你是同伙,打算仙人跳我。”   江芸芸微微一笑:“你瞧着有人姑娘两个这么大,她撞你,弄不好是要自己摔的,这么看来,是你要赔钱才是。”   顾幺儿噗呲一声笑起来。   王刚也不由看了一眼周大。   确实有点胖,又矮又胖,像个地缸。   周大恼羞成怒:“难道因为我胖,我就活该被撞。”   江芸芸还是笑:“那自然不是,可她这个身板,撞到您哪了呢?”   “肚子!”周大拍了拍大肚子,无赖说道,“疼死了。”   “都说肚大能撑船,看来老人说的也不对啊。”江芸芸叹气,“幺儿,你给人揉一下,让我们这位周家人,大人有大量,为了这点小事闹起来,伤得可是主人家的脸面。”   顾幺儿一脸嫌弃站出来,盯着那肚子说道:“我只划过人的肚子,轻轻一划,肠子就出来了。”   周大下意识收紧肚子。   “给我滚!”周大恼羞成怒,“把人交给我!你算什么东西,还打扰我们周家办事。”   “办什么事情啊?”江芸芸微微一笑,嘴里不停催促幺儿,“给人揉的用力一点,免得我们这位忠仆气结郁结,气坏了身子。”   顾幺儿别的不说,但他背后有一个长长,大大的,用黑布裹起来的东西,瞧着有些来头。   他皮笑肉不笑:“我揉揉,保证连肠子给你揉开。”   有仆人连忙上前拦人。   顾幺儿直接避开众人,手中的黑布条一捅一个,杀气腾腾朝着周大走去。   “他要把我卖起青楼之地。”那姑娘垂泪说道,“我清清白白,如何能去哪些地方。”   江芸芸笑容变冷。   “我家大人能看上这个姑娘是他的福气!”周大连连躲闪,最后甚至躲到王刚身后。   顾幺儿举着爪子,面无表情问道:“你也要揉。”   王刚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等,等会!”王刚硬着头皮把人隔开,“做什么,做什么!皇城脚下!”   “大人也知道是皇城脚下。”江芸芸笑说着,“有人要把清白姑娘抢去青楼也没人管了。”   王刚听得直皱眉:“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中城兵马司的人远远看到这边的动静,也跟着围了过来。   “这姑娘走在路上只因为长得好,就要横遭祸事,那明日是不是我穿的衣服好看,我家里有钱,甚至只要他们看我不顺眼,我就也不明不白消失了。”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太平盛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道理的,周家是哪个周家,我这个外地人确实不知道,可也知道强抢民女者可是要绞刑的,可现在这人如此叫嚣,不为所动,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王刚脸色青白交加。   “这也太过分了。”人群中有人躲在身后附和着。   “我觉得这个小童说得很在理啊。”   王刚对着周大打了一个眼色。   周大见状大手一挥,推开人群跑了。   “走了就算了。”王刚和稀泥。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自然。”   “好了好了,散了散了。”王刚挥手,把人打发走。   江芸芸垂眸,把兜里的荷包递出去:“里面有五两银子,你快走吧。”   那女子看着那荷包,又看着小童,嘴角微动:“不不,不能拿你钱。”   江芸芸看着她缝缝补补的衣服,连着袖子也短了一截,大冬天穿的也不厚实,只好把钱塞进她手中:“我的意思是,你赶紧离开京城。”   女子惊呆在原处。   “那,那你怎么办啊?”她怯生生问道。   “不碍事。”江芸芸温和安抚着,“我自有我的办法。”   “快走吧。”黎循传连忙说道,“等会迟了,他们回过神来你们可就跑不掉了,走的远一些,我看你是南方口音,回南边去吧。”   女子垂泪:“我就是南边来的,之前家中大水,娘和弟弟都死了,只剩下我和老爹了,爹还瘸了腿,如今,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黎循传于心不忍,也掏出五两银子连忙塞到她手里:“别说这些了,快走吧。”   女子一抹眼泪,对着三人深深行礼,从小巷里快步走了。   顾幺儿叹气:“这父女也太惨了,爹说得对,坏人太多了!”   江芸芸没说话。   “你们完蛋了,这可是周家人,他们的老祖宗可是……太皇太后。”真是刚才热心声援的人,他的声音骤然降低,惶恐说道,“得罪他们的人可没有好下场。”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他们家有爵位吗?”   “有啊,如今的庆云侯就是太皇太后的亲哥哥。”那人连连叹气,“是真惹不起的人。”   “哦,谢谢你的提醒。”江芸芸微微一笑。   那人看着她叹气:“哎,你们,你们外地人不懂,这些权贵……哎……”   “可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啊。”江芸芸笑说着。   那人又是叹大气:“是啊,可,可我们这些老百姓能做什么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江芸芸垂眸,没说话。   “你要是能走,也早点走吧。”那人叹气,掏出十两银子,“瞧着你们也不富裕,拿去吧,赶紧走。”   江芸芸摆手:“不要你的钱。”   “给你给你。”那人小声说道,“你做了好事,这是你该得的,我也要走了,不能被那些人发现。”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江芸芸看着手中的银子,神色触动:“还是有好人的。”   顾幺儿终于把最后一块糖葫芦吃完了:“我爹说做好人是很难得的,跟做清官一样。”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黎循传也觉得有点可怕,后知后觉说道,“这些人肯定会报复我们吧。”   江芸芸微微一笑:“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 第一百四十章   中城兵马司在仁寿坊, 江芸芸等人在法华寺边碰上周家人,巡逻的人当时明明很快就来了,可就是站在外面,迟迟没有进来维持秩序, 可见他们也是知道周大到底是谁。   那个巡城御史若非被她一眼看到召唤出来, 不出意外也是躲着不出来。   至于躲在暗处的锦衣卫那更是来去无踪, 不知好坏的样子, 但介于锦衣卫在历史上一直名声不好,想来也不会没事惹事。   “我们要做什么啊?”黎循传着急问道, “哎, 皇城脚下也太乱了。”   他有点懊恼今日不该出门的。   江芸芸站在豹房胡同口,街对面就是保大坊,路上早已没了刚才对峙的紧张, 人群涌动下是盛世的繁华, 不远处的法华寺檀香袅袅, 远远能听到钟声的余韵, 来来往往的香客中脸上或喜或愁, 生活的痕迹总是一览无余。   “你们先回家, 我要去干点事情。”江芸芸的视线从一个蹦蹦跳跳走过的小女孩身上收回来,笑说着。   黎循传顿时警觉起来:“什么事情要背着我们干啊。”   江芸芸老实交代:“是坏事。”   顾幺儿眼睛一亮:“那更要带上我啊。”   他比划了一个架势, 信誓旦旦说道:“谁打你,我打谁,保证一打十。”   “京城脚下打打杀杀, 这不是给你爹惹麻烦吗。”江芸芸委婉拒绝。   顾幺儿脸上笑容一收,慢慢吞吞背上长刀, 面无表情说道:“在我爹没有把我的银钱还给我时, 我是不认他的。”   原来之前在南京会试, 顾幺儿跟着唐伯虎等人下注,豪气地下了一百两银子,后来赌注翻了十倍,按理贫穷的顾幺儿也该翻身了,足足一千两银子的花销,但蒋叔说一句‘小孩哪里需要钱’,大手一卷,挟款跑了。   江芸芸也觉得蒋平这事做的不厚道。   五十两换一千两就算了,还做事不干净,走得太匆忙,导致这事被人知道了,可不是留下一个大麻烦。   “那也不行。”江芸芸叹气,“再怎么样也是你爹,可不能把他拉下水。”   “等会,你到底要去捅什么大娄子去啊。”黎循传越听越慌张,先一步拉着她的袖子,严肃说道,“你不会打算去周家门口扔垃圾吧?”   顾幺儿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扔垃圾好啊,就是要去挑大粪,好臭。”   江芸芸开始觉得空气有味道起来。   “不是,我现在去周家不是纯粹找打嘛。”江芸芸摆手说道。   “你还真打算去周家啊?”黎循传震惊。   “你想打谁?指哪打哪!”顾幺儿得意。   江芸芸不想理会这两人,扭头就走。   “临走前,祖父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好好读书,那就什么都好。”黎循传连忙拉着她的袖子,“我要看好你。”   “那我也要看好你。”顾幺儿眼珠子一转,也跟着笑眯眯去拉另一边的袖子,“反正你杀人我放火,你埋尸我挖土,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说的。”   江芸芸看着左右护法,叹气:“我就是去写个折子,拉着我做什么?”   “哎,折子。”黎循传不解,“你写什么折子。”   “你打算闯皇宫!”顾幺儿兴奋起来,“好啊。”   —— ——   江芸芸穿过保大坊朝南向着南薰坊走去,然后上了玉河中桥进了一条小路后直走,最后站在一众密密麻麻的建筑前张望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啊。”黎循传大惊失色。   整个京城都是块状的,江芸芸站在这一块往西走就进入棋盘街,棋盘街一直往北走,可就进入皇宫里,在进入皇宫前还有左右两块地方,那就是各大官署所在的位置。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知道通政司怎么走吗?”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嘴角微动。   “你的折子,是说这个?”他声音骤然压低,“通政司怎么可能收你的折子啊,那可是周家啊,你这样还平白打草惊蛇了。”   和周家虽然只有这一次不愉快的见面,江芸芸却明白这家是个刺头,大部分官员都是下意识趋利避害,远远躲开了。   通政司想来也不意外。   “反正刚才也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我们这两月在家里读书避避风头,等考好了再说也不迟啊。”黎循传苦口婆心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我说你先走嘛,先回去好好读书。”   黎循传嘴角立刻抿起,沉默地看着江芸芸。   “我可不是在排挤你。”江芸芸见他不高兴了,连忙解释着,“我自然知道我现在一介白身,斗不过那些权贵,便是我以后真的做了官,要撼动整个外戚也是难如登天。”   “可我今日不是要斗他们,我只是想要试试这潭水。”江芸芸笑说着,“若是我今日自己躲起来,那父女一老一弱,如何能跑得过那些人强马壮的周家人。”   黎循传看了过来,硬邦邦问道:“可你现在这么做,除了打草惊蛇,又不能让他们停下抓人的事情,周家这么多人,随便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还不是跟抓个小鸡崽一样。”   江芸芸微微一笑:“所以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才好。”   黎循传没说话,眉眼耷拉着,神色纠结。   他学的是圣贤书,自然知道要为民做事,可书上的民从来都不是具体的人。   可自从跟着江芸一路走来,那些在书本上的民,从没有如此清晰直白,赤裸裸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些一笔带过,无名无姓,甚至被统称为‘民’,却毫无描述的人,终于跳出了课本,在江芸的带领下,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他面前。   “一开始为了那些受灾的百姓,你说要他们有尊严的活着。”   “南京那次,我都分不清,你到底只是为了帮徐家还是为了平安母子。”   “上次又是为了你舅舅,甚至那个江来富那一家你也觉得可怜。”   黎循传的声音格外低沉,甚至还有些迷茫。   “你就真的不考虑你自己吗?”   也不等江芸芸说话,他继续说道。   “你都是解元了,再进一步,最差也是进士,贡士对你而言也不难,可你想要三元及第,所以祖父叫你好好读书,那你就不能好好读书吗。”黎循传看着脸上还带着几分孩童稚气的江芸,“你知道那些外戚贵勋都是如此草芥人命的嘛?地方小吏,便是县令御史也都不放在眼里,稍有不顺就是打骂,甚至杀人,你怎么就……就胆子这么大呢。”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温和的看着黎循传。   “我有好好读书啊。”她想了想笑说道,“这就是我的书啊。”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   “我不能为了一个我还没得到的东西,你说的进士,贡士,乃至我自己一直期望的三元及第,就可以漠视我心中的良知。”江芸芸沉默片刻后,注视着黎循传,温和说道,“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走到你们期望的这一步。”   她的性别,她的来路,她在朝代中的格格不入。   她自然知道只有明哲保身,才能低调求生。   可在听闻那些上京告御状的百姓惨死后,在切身体会到百姓只是为了一口饭,在老师为她取字时,乃至在最初,她一直忘不掉的那对采蘑菇母女躲在屋檐下,孤苦无依的样子,她的良知就一直在反复煎熬。   只是想过上好日子啊!他们只是想好好活着啊,怎么就这么难啊。   所以她总是天真地想要做些什么,在看到书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后,更是如此。   那些圣人们做了吗?那些写下这行字的人做了吗?   他们看得到那些苦苦挣扎的百姓吗?看得到只是为了一口饭吃的母女吗?看得到一路奔波流亡的父女吗?   但她看到了,而她的内心正为此辗转。   她的前半生在高高的象牙塔里读书,生活在和平安宁的时代,家境富裕可以让她一生无忧,她若是一直如此,那便一直是普通的一个人。   可一觉醒来,她突然来到这里。   一个让她懵懵懂懂的大明。   幸好她依旧优秀,大明有史以来最小的解元,黎淳的弟子,她自然可以汲汲名利,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可以踩着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百姓血肉往上走。   可她总是良心不安,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只是想帮她一下。”江芸芸叹气,“至少让她们能在这次围剿中活下来。”   黎循传沉默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祖父说你是倔驴,泼猴,我看是一字不差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老师竟然在背后偷偷骂我。”   “那走吧。”黎循传伸手去牵她的袖子,“我们去问问通政司在哪?”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奉承说道:“我就知道楠枝最好了!”   顾幺儿连忙挤上来:“我也很好啊。”   “你也真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心满意足去牵她的手,得意说道:“我和你才是最好的。”   “幼稚,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笨蛋。”黎循传面无表情嘲讽着。   顾幺儿不以为耻,无赖说道:“反正芸哥儿会帮我写,但他肯定不会帮你写吧,我是笨蛋,你是可怜虫。”   黎循传气笑了,对着江芸芸冷笑着:“瞧你惯的。”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远远见路上有一人穿着灰色衣服,留着半黑半白胡子的男人,那人眉心紧皱,瞧着格外凶,江芸芸一点也不怕,立马抽出自己的胳膊,好似后面有人追一样,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眯眯问道:“老翁可知道通政司怎么走?”   那人抬眸,看了江芸芸一眼,眉心微动:“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连连点头:“我要告状!”   那人打量着一眼江芸芸,随后嗯了一声,往身后的位置指了指:“一直往西走到头,来到第一处小巷口,往里走是锦衣卫衙门,直接再往北走,穿过一条街,见到的第一个衙门就是通政使司了。”   江芸芸大声告谢。   黎循传见那人走远了,这才咋舌说道:“你是一点也不怕人啊,那人瞧着可真是不好相处啊。”   “还行吧,说不定是有些人天生臭脸。”江芸芸安慰道。   三人穿过大明门,又经过前军都督府,这才来到一个高高的衙门前,门口站着四个穿着锦衣卫衣服,腰跨绣春刀,目光炯炯的锦衣卫。   江芸芸对锦衣卫那可是如雷贯耳,如今终于见到人了,立马一脸惊奇地站在门口张望着。   别的衙门门口虽然也没什么人,但总觉得还有些人气,可这里却鬼气森森的,门口的那颗郁郁葱葱的树也显得萧条起来。   守门的锦衣卫立马看了过来。   江芸芸眼睛更亮了。   黎循传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把人拽走:“锦衣卫你都感兴趣,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哇,是真的锦衣卫耶。”江芸芸意犹未尽,“我上次见过南京的陈守备穿过一件很好看的衣服,是不是就是飞鱼服啊,这里有超级大的四爪飞鱼,瞧着就像是蟒上面加了鱼鳍和鱼尾,好酷,而且还亮晶晶的。”   她在胸口比划着,最后笃定说道:“好看!”   黎循传笑说着:“人人躲之不及的锦衣卫,你倒是好奇,还觉得衣服好看。”   他恐吓道:“诏狱听过没有,传说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那些人拷掠刑讯,进去了可就没有命出来了。”   江芸芸只是乐呵呵地笑着。   “看到这棵枣树了没,好好的枣长这里都歪歪斜斜了,说不定浇的水都是血呢。”黎循传连哄带骗吓唬着。   江芸芸抬头看了眼那棵半个脑袋伸到墙外的树,突然伸手指了指:“哎,长枣子了。”   “什么。”顾幺儿紧跟着抬头,眼尖说道,“好大,我给你摘来。”   黎循传还来不及阻止,就看到顾幺儿一跳一踩,攀上墙头,左右开弓开始摘枣子。   “选大的。”江芸芸在下面支招。   黎循传看得眼前一黑。   一炷香后,顾幺儿揣着一兜大枣下来了,一本正经说道:“不是歪脖子树,长得超级好的。”   黎循传点了点两人,气急,破罐子破摔:“吃吧吃吧,谁还能吃得过你们两个小祖宗。”   江芸芸用袖子擦了擦枣子,直接塞到他嘴里:“吃吃吃,一起吃。”   黎循传张嘴一咬,脸色微动,忍不住说道:“还真的挺好吃的。”   “是吧!好吃!”江芸芸得意说道。   三人边走边吃枣子,终于来到通政使司门口,所以没听到在他们走后没多久,锦衣卫墙内传来一声尖锐爆鸣。   “我的枣,我的大枣,是谁,是谁偷了我的枣。”   吃枣三人组站在通政使司门口,看着斑驳的红漆,长满青苔的台阶,面面相觑。   “一路走过来,这里最破了。”顾幺儿笃定说道。   “看上去不太富裕啊。”江芸芸嘟囔着。   不富裕意味着不受重视。   通政司其实就是收各路折子的地方,官员还有内外区别,有些要送去左顺门,其余送去通政司,但百姓就一个投诉的地方。   那就是通政司了。   太祖有言:出纳王命, 为朝廷喉舌, 宜达下情, 广朝廷之聪明, 于整体关系最重也。   上次扬州百姓自尽街头,就有书生义愤填膺为他们声援,折子就是送到这里的,说白了就是舆情机构,百姓上、访的地方。   “你折子还没写呢?”黎循传回过神来。   “也不知道什么格式,有没有文本参考,需要具体提交什么东西,所以要问仔细,争取一次过,没笔墨,到时候问他们借就好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虽说他是官宦子弟,但进衙门还是有些慌的,更别说像今天一样,经过锦衣卫门口都要嘴馋偷枣子的,现在去告状还要问别人借笔墨的,可见江芸确实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胆子至少有豹子这么大。   “他们会赶你出来的。”黎循传扶额,“跑衙门哪有一次解决的,我们还是先回去写,写好了再送来,不行,我们再改。”   江芸芸不悦说道:“那效率也太低下了,我们识字还好,要是普通百姓不识字那不是折腾人嘛,既然是给人告状的地方,那自然是程序越简单越好,不然就是虚名,能走到这一步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天大冤屈的,工作办法不改进,事倍功半!”   “哎哎,我的祖宗别说了。”黎循传吓得捂着她的嘴巴,就要把人拖走,“算我求你了,可别大放厥词了。”   江芸芸不服气地呜呜两声。   “我觉得芸哥儿说的没错。”顾幺儿仔细思索后,也跟着说道,“像我不识字,那不是事情也办不好,怪不得大门口破破烂烂的,原来都是在糊弄我们啊。”   谁知三人刚一转身,就看到刚才见到的凶巴巴老翁正默不作声,站在三人背后。   三人吓得立马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打量着面前挤成一团的三人,面无表情说道:“刚才不是还说得起劲吗?”   顾幺儿抱紧江芸芸大腿,脑袋换了个方向,就是不看他。   他一向又怕又烦这种严肃的读书人。   黎循传尴尬笑着:“我们胡说的。”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人,身形修长,瞧着并不文弱,但也不是练武人魁梧的样子,他瞧着四十出头,脸颊有被风吹日晒的磋磨,一点也不像读书人,但他偏穿着文人衣服。   她也摸不准了,含含糊糊问道:“您,也是告状的?”   她只能如此说道。   那人的目光落在江芸芸身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童:“你刚才说的工作办法?”   “他胡说的。”黎循传赶在江芸芸开口前说道,拉着人就要走,“我们先回去。”   “来告状要折本,也要有专门的字体和格式,你会?”他的目光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推开黎循传,热切上前,眼疾手快握住来人的手:“不会,但我刚才远远一看您,就觉得不得了,一看就懂行!不会是专门写诉状的人吗?先生!借一步说话!”   长得高,跑得快!   人又壮,能抗打!   脸还凶,吓唬人!   很合适讼师这个工作的险恶生存环境啊。   那人眉心紧皱,瞧不出神色,但最后还是被江芸芸拽走了。   黎循传见状扶额。   这个自来熟的性格,真是令人头疼啊。   “先生尊姓大名啊。”江芸芸把人拉倒一处墙角,热情问道。   那人皱眉:“姓元。”   “好姓,一听就不简单,对了,告状要什么折本啊,折本是什么啊,哪里有得卖,有大小规格吗?书写的文体如何,有模板参照吗?最后需不需要签名按手印。”江芸芸话锋一转,立马问道。   “你要告什么?”元先生问道。   “告两个事情。”江芸芸比划出两个手指。   元先生看着那两根手指头,莫名眼皮子一跳。   “那个中城的巡城御史不行,见到有人强抢民女只当无事发生。”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那人眉心微动:“巡城御史是都察院负责的,是抢你的姐妹吗?所以你要告官?”   “不不,我不认识那人,我单纯是见义勇为,愤愤不平那个御史竟然对那些要上绞刑的坏事都可以置之不理,都说在其位,谋其政,他如此行事,这不是给勤勉的官员队伍抹黑嘛,那传出去能好听!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这样的行为,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啊。”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而且这不是让百姓对官员们逐渐不信任吗,增加治理难度,这但凡以后有个冤情,他们可记不住那些好官,只能说起这个躲在人群中假装无事发生的官员,元先生,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元先生眉心皱得厉害。   别说,还真有道理。   “那第二件事情?”他又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叹气:“我其实也理解那个御史不肯出面,毕竟不是小打小闹。”   元先生不悦说道:“御史位卑权重,本就要行正义之事,越是大事越要出面,岂能退缩在百姓后面。”   江芸芸眼睛一亮,握着他的手连连挥动:“正是正是,要我说那些当官的还不如您这个诉师看的明白。”   元先生的眉心又动了动。   “所以我第二个想要说周家强抢民女。”江芸芸眨巴眼问道。   “周家?”元先生闪过一丝厌恶,“可是太皇太后的母家周家。”   “正是啊。”江芸芸用力点头,“如此嚣张,大庭广众强抢民女,我们说了几句,竟然还喊打喊杀的,还笑我们是外地人,真是吓人。”   元先生冷笑一声:“周家一贯如此,若非陛下仁慈,能容他们这么嚣张。”   江芸芸眼波微动,委婉问道:“那我这次告状是告不了了?”   元先生没说话。   江芸芸叹气:“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周家人这么嚣张,那可怜的父女好不容易从水灾里逃出来,娘和弟弟都被大水冲走了,如今老父瘸腿,小娘子连自己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若是被抓走,那可真的是没活路了。”   元先生垂眸深思,打量着面前小儿:“你不认识她们,为她们出头做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既然看到了如何能坐视不理,便是元先生这样热情的人见了,也一定会于心不忍的,若是那些好官见了,怎么会躲在人群中呢。”   元先生沉默。   “周家人报复心强,你就不怕他们报复你吗?”他沉默片刻后,吓唬道,“这些纨绔可不是好人,真的会杀人啊。”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冷不丁问道:“所以杀了人,还能这么好端端活着吗?”   “杀人不犯法吗?”顾幺儿忍不住说道,“那对被杀的人也太不公平了。”   元先生沉默。   黎循传也察觉出不对劲,这个人不像一个讼师啊,讼师这么吓唬人可接不到生意。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他委婉开口,伸手打算拉江芸芸走。   元先生回神,突然说道:“你不是没有折子吗?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来。”   那人去了侧门,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仆人。   那人对着仆人说了几句,仆人连连点头,没多久,就端着一个小茶几和一套粗糙的笔墨纸砚来了。   元先生轻轻松松抬了起来,臂力惊人,朝着江芸芸走来。   那仆人在门口张望着。   江芸芸看着那个四折的本子,大喜,大声夸道:“元先生真是好人啊,手段高强,连通政司都有自己人。”   她竖起大拇指,帽子一顶接一顶。   元先生没说话,只是说道:“你快写。”   “可有格式?”江芸芸问。   “你不是官员自然没有,只要能写得词句通畅即可。”元先生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摊开折子,沉思片刻,连着草稿都没用,直接下笔写下两篇诉文。   元先生眉心微动,打量着面前奋笔疾书的小童,眸光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一炷香后,两篇折子都写好了。   江芸芸笑说着:“我写好了,下面的流程是如何,如何上交?可有答复期限。”   元先生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若是可行则会有通政司官员拆封,誊写后,再根据其内容分类,于同类章疏合在一起一并呈进,若是不行……”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   那眸光一反刚才的热情,显得格外冷静沉稳。   “通政司会驳回章疏,不向上呈报。”   “都是什么原因驳回的?”江芸芸追问道。   那个元先生也不生气,只是淡淡解释着:“一是对章奏体式差错的驳正,二是对奏中情节,认为有矫诬嫌疑的驳回。”   “那你们怎么知道是矫诬?”江芸芸拧眉。   “自然会有人调查。”元先生不悦说道,“通政司每日处理上百折子,可不会包庇某些人。”   江芸芸微微一笑:“自然是信你们的。”   元先生看了眼天色:“要天黑了,你们回去吧。”   “若是驳回了,这折子会还回来吗?”江芸芸走了几步后,扭头问道。   元先生看着她清澈明亮的漆黑瞳仁,随后缓缓摇头:“会被封存,在一月一检中由都察院检查核对。”   “那看来这个制度还挺完善。”江芸芸笑说着。   元先生捧着手中新出炉的折子,面无表情说道:“自然。”   三人出了小巷,黎循传背后冒出一身冷汗:“那人肯定是通政司的人,你瞧他对通政司多维护。”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听说通政司有一位左通政名元守直。”   黎循传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之前那些村民的事情,我一直在关注。”江芸芸低声说道,“当时有书生送到通政司的折子,就是这位元通政受理的。”   黎循传沉默。   那些满怀期望,一去不回的村民,至今是江芸芸不可言说的伤口。   “那你刚才怎么当不认识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因为知道了,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扮猪吃老虎呢。”黎循传冷笑一声,“可我瞧他也不蠢,未必看不出来。”   江芸芸耸肩:“管他呢,大家都不说那就是不知道。”   —— ——   三人回家天色已经黑了。   王献臣正在和毛澄顾清他们激动比划着,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徐衡父是如何用一个茶盏快很准扔到那个恶仆脑门上。   “当场就流血了,豁,好大的破口,那人也是运气不好。”   “那个姑娘也是聪明,头也不回就跑了。”   “真是好险,幸好隔壁桌是好人啊,我顺手摸来杯子,他们也只当无事发生。”   黎循传越听越不对劲,轻轻嘶了一声。   耳熟,真耳熟的。   破了头的恶仆。   差点被抓的姑娘。   “别笑我了。”徐紧不好意思说道,“若是其归在,他肯定有更好办法的。”   “哎,说曹操曹操就到,快来,听我给你说一下徐衡父是如何一鸣惊人的。”王献臣连忙招手说道。   黎循传抱臂,似笑非笑:“还是听一下我们江其归是如何一鸣惊人吧。”   —— ——   “那可是周家!”王献臣听了黎循传的叙述和顾幺儿在一边的添油加醋,大惊失色说道。   江芸芸点头:“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的。”   “那你还去通政司,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嘛。”沈焘也一脸吃惊,随后叹气说道,“那些官员肯定是不敢惹周家的,没看那个巡城御史都假装不知道嘛,你这是无用功啊,还容易暴露自己,让他们报复你。”   王献臣也紧跟着皱眉。   “你们若是害怕可以先避一下,又或者这两月在徐家专心读书。”黎循传说道,话锋一转,振振有词说道,“我们既然碰到了,岂能坐视不理。”   “如何能如此看我们。”顾清立刻不悦说道,“我们岂是趋利避害之人。”   “士廉说的是。”毛澄点头。   沈焘和王献臣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且不说你做得对,再者若是你有点问题我们就躲开,岂是好友所为。”顾清解释着,“就算通政司苟且,不敢上交折子又如何,难道我们就不做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归小小年纪有这样的通透心思,是我们不如你。”   “士廉说的是。”毛澄还是点头。   沈焘和王献臣对视一眼,神色意味不明。   “那现在怎么办?”祝枝山担忧问道,“那个老爹是瘸腿,那姑娘瞧着也太软了,也不知道跑出去了没有,跑出去了也很容易被抓啊。”   “所以要让周家心生忌惮才是。”江芸芸说道。   “他们行事如此嚣张,怎么会有忌惮的时候。”沈焘不解,“还是其归有什么办法了。”   “我们平头百姓,一无利器,二无权势,只有一张嘴,一双手还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江芸芸微微一笑。   众人看了过去。   “打打舆论,让能制得住他们的人知道,脾气可不是只有他们才有。”江芸芸微微一笑。   —— ——   冬日的北京,天色还未大亮时雾气沉沉,连带着巷子口都看不清,偏一则小道消息却借着北风在安静的北京城里飞快游弋,恨不得立刻传得天下皆知。   “听说了吗?周家和那个正在守孝的张家打起来了!!”   “豁,这不是两个小霸王吗?为什么突然打起来了啊。”   “说是看中酒楼里一个唱曲的小娘子,为此大打出手,那个周家的狗腿子可被打破脑袋了。”   “哎,别说,怪不得我看那个周大昨日脑袋上绑着白布呢。”   “好像昨日保大坊有个酒楼确实有人打起来了。”   “周家和张家一向不对付,我瞧着打起来也正常。”   众人议论纷纷,随着市井中的人口口相传,到最后这个消息越来越离谱。   等传到陛下耳中就是。   太皇太后的周家,和自家皇后的张家因为一个貌比西施的柔弱美人,在闹市大打出手,双方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各自含恨而归,因为大美人跑了!!   “有辱斯文!”朱祐樘大怒,“实在是不知廉耻,皇亲国戚因为美色打架,没出息!不知羞!”   萧敬不动声色站在边上。   “爷,通政司左通政元大人递折子了,说是昨日有读书人上了折子弹劾中城巡城御史王刚和周家。”   朱祐樘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疼:“周家,周家又怎么了?”   萧敬对着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随后又亲自给人到了一盏茶,和气说道:“爷消消气,不过是一个女人,说不得是这个女人故意勾引,才闹得两位小祖宗不可开交的。”   朱祐樘叹气,把茶水推开:“你少给他们开脱,次次如此,他们府中多少人了,还路上看到一个女人就管不住自己,说出去可要笑死人了,说到底就是在置气。”   萧敬轻轻打了一个嘴巴:“哎,都是老奴多嘴啊。”   “算了,我又不是说你。”朱祐樘无奈说道,“张家毕竟新丧,他如此行事,我真是生气,定要好好骂他的,周家,哎,周家一向如此,还好只是打架也没闹出人命。”   萧敬哎哎说道:“都是流言蜚语呢,这些御史一向是闻风而奏的,说不定是假的呢。”   “但愿如此吧。”朱祐樘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折子,打开一看,立马气得眼前一黑。   “那周家竟然受了伤还不死心,非要去追那女子,还被人围住,有书生看不下说了几句,竟喊打喊杀!!还有那个巡城御史,穿着官服躲在人群中。”朱祐樘看得眼前一黑,愤怒摔了折子。   “你去都察院!让秦纮滚来见我,他是如何管手下的人呢。”   “你,不,萧敬你亲自去周家,给我把周寿叫进来!”   朱祐樘不耐地挥了挥手。   “爷可要保重身子啊,这病才刚好,可不能再病了。”萧敬叹气说道,“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还指望您照顾呢。”   朱祐樘抿了一口茶,叹气:“这事可完不了。”   萧敬眉心微动:“您是说太皇太后……”   话还未说话,就听到门口有小黄门恭恭敬敬说道:“爷,咸安宫给您送点心了。”   咸安宫就是太皇太后居住的宫殿。   朱祐樘和萧敬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进来吧。”朱祐樘叹气说道。   —— ——   徐叔悄悄走进来说道:“有两个好消息,诸位公子可想听一下?”   正在暖阁里批改卷子的人齐刷刷抬头。   “中城巡城御史王刚直接丢帽子,传话的人还说王家人不能停留,即刻离开京城。”   “圣上英明啊!”祝枝山抚掌。   “还有一个呢!”徐经着急问道。   “那个中城兵马司当日的巡逻的小队和当日值班的兵马司副指挥也都回家了。”徐叔说,“即刻启程离开。”   “干得好!”黎循传高兴说道。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抬眸看了一眼徐叔。   徐叔看到她的视线,低声说道:“不过周家只是被罚俸闭门思过,不过我听说那个周大,死了。”   众人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   江芸芸并不意外:“沉疴宿疾,岂能轻易解决,献祭一个仆人也正常,太皇太后还在呢,陛下仁孝,岂能置之不理。”   “就是怕他们回过神来报复我们。”黎循传又开始担忧了。   “这可如何是好?”徐经愁眉苦脸,“怎么就没有人能制住他们啊。”   “我们什么也没干,揍我们做什么。”江芸芸低下头继续批改卷子,一本正经说道,“折子是通政司递上去的,罚是陛下罚的,我们只是在门口看了会热闹,而且他又不知道我们是谁?”   “若是以后见到呢。”黎循传不乐观。   “那和我清清白白江小芸有什么关系!”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说话间,有小厮火急火燎跑过来,脸上顿时又是八卦,又是兴奋,还有古怪。   “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冒冒失失的。”徐叔不悦说道。   “周家和张家打起来了!!”小厮的声音都高地变声了,“张家那位大公子冲到周家,直接砸了大门,打起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积庆坊, 只会刚走到一半路,路上因为太多看热闹的人开始堵车了。   马车停停走走,半晌也没走几步,耳边到处都是热闹的八卦声。   这一带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路上的店面装修一改外面的风格, 格外富贵逼人, 黄泥路也都洒了水, 马车经过时不会扬起灰尘。   “太多人了,下车。”江芸芸当机立断跳下马车。   后面那辆车的王献臣一看也连忙说道:“下车下车, 堵车了。”   一行人哗啦啦全下车, 顺着人群挤了进去。   周家的发家要从周能说起,他的女儿是明英宗的贵妃,生下皇长子, 也就是陛下的爹, 上一任皇上, 周家从此显贵, 英宗复位后又授锦衣卫千户, 待外孙即位后又先后追封为骠骑将军、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四年后又追赠为庆云侯,十四年后又追赠太傅、宁国公, 谥号“荣靖”,可谓是死后荣极一时。   如今当家的人是周寿,周能长子, 承爵庆云侯,他一向恣横, 之前向宪宗求取通州六十二顷田地, 之后又把主意打到商船身上, 遭到主事谢敬拒绝后,竟直接把人弹劾逼走。陛下登基至今所赐庄田之多令人咂舌,在宝坻已有五百顷,去年还想要剩下的七百余顷,直接上折子要陛下以私财相送,百官弹劾其贪求无厌,但还是拗不过陛下心软。   这些事情都是江芸芸这几日听徐叔说的,罪行可以说是罄竹难书,可偏偏周家还是在京城死性不改,肆意妄为。   “都是陛下……”   江芸芸还没说话,就被紧张兮兮的黎循传塞了一个大馒头。   “吃饭吃饭。”黎循传挤着她坐好,大声说道,打断她杀头的话。   这边江芸芸等人挤到一条街前,原本涌动着要去看热闹的人却停在这里,没有继续上前,只是相互簇拥着,伸长脖子看着,远远得能听到风中传来打砸和吵架的声音。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顾幺儿急死了,在人群中窸窸窣窣换了好几个位置还是看不到,气得直跺脚。   江芸芸也看不到,只能从缝隙中隐隐约约看到一点:“我也看不到,打得如何了?”   “小孩别看了,打得头破血流呢。”有大人一边看,一边赶人。   顾幺儿人小脾气大,最后一把抓着江芸芸说道:“走。”   黎循传想跟着他们,但人实在太多了,很快就被人挤开,只能一脸担心地看着他们在人群中穿来走去,最后消失了!   “去哪里啊。”江芸芸惊讶。   顾幺儿愤愤说道:“我们爬进去看。”   江芸芸心中微动,但嘴上还是劝了一句:“倒也不至于如此。”   顾幺儿没说话,拉着人埋头猛冲。   江芸芸飞快跟在他身后。   他绕着那个周家墙垣走走停停,时不时动了动脑袋。   “这里。”顾幺儿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高高的墙,兴致勃勃说道,“在里面打架,好激烈。”   江芸芸仔细一听,发现这里的声音还真的大一些,惨叫声也更清晰一些。   “打得这么凶。”江芸芸咂舌。   顾幺儿不耐说道:“别说了,我先上,等会你抓着我的刀。”   他往后退了几步,几个跳跃纵身,然后在墙面上如履平地走了几步,最后坐在高高的墙头。   江芸芸看得叹为观止。   顾幺儿坐的高看得远,脸上也兴奋起来:“打起来了,好多人。”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长刀,催促道:“快上来。”   江芸芸看着自己伸手才能抓到的刀尖,为难说道:“我没你这么厉害。”   顾幺儿垂眸,得意一下:“你才几斤,我随随便便就能拉上来,你抓紧了就好。”   江芸芸似信非信,但在顾幺儿的催促下还是伸手紧紧抓着刀鞘。   顾幺儿一只手按在墙头,一手握着刀柄,一拉一升,竟然直接把江芸芸提溜上来了。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第一次体会两脚离地的飞行。   顾幺儿把人按在墙头,揉了揉胳膊:“还好你轻,再重一点就不行了。”   马上就八十斤的江芸芸敬畏地摸了摸小孩的胳膊。   不得了了,顾幺儿这么可爱的脸,竟然是个怪力正太。   顾幺儿没察觉出她的复杂心态,激动拍着她的肩膀:“你快看,那些躺地上是死了吗?”   江芸芸坐在墙头张望着。   树影重重,有些看不清。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微动,也不多说,只是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默契地顺着假山悄悄溜了下来。   主要是靠顾幺儿一人连搭带拽。   “有血。”顾幺儿贴在一侧的假山后面,动了动鼻子,“好浓的血,有人受伤了。”   江芸芸从假山后探头出门去看,只看到有两伙人在互殴。   一伙人穿着深蓝色的家丁府,手里拿着刀棍,地上倒了一大片,偏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补充进来,应该是周家人。   另外一伙人穿着白色的衣服,腰间也系着白腰带,这伙人人高马大,格外英勇,简直有一打十的强悍。   听说皇后的父亲在几个月前过世,那白衣服应该就是正在披麻戴孝的张家人。   “张鹤龄你有病啊!”一个身形肥胖,年纪不小的人站在台阶上怒骂,“来我家撒野,守灵守丢魂了,你就不怕陛下骂你,真是有病,我看你真是疯了。”   张鹤龄被团团围在中间,闻言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声音竟然还有些沙哑的好听:“我疯了,我可不是疯了,我前脚在给我爹烧纸,后脚和你在酒楼里抢病西施,可不是有病。”   那声音格外阴阳怪气。   江芸芸一听那声音,只觉得隐隐有一些耳熟。   好熟悉的声音啊。   顾幺儿扭头,听着他们吵架的内容,摸了摸脑袋。   好熟悉的流言啊。   这边两人面面相觑,那边骂街还在继续。   “你的脑子呢!!”周寿闻言,气得脸都红了,“那些都是无知百姓满口胡说的,你冲我撒什么气,你有没有在家,陛下还不知道吗,你这么较真,上纲上线,可别是打算给我泼脏水。”   那白衣男子还是冷笑:“我倒是觉得是你想要给我泼脏水,近郊外面的一百亩水田你不是早就看中了,每次都要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可惜了,你周家名声太差了,他们这么走投无路都不愿意卖给你,卖给我了。”   “我呸,你个张鹤龄你自己逼得人家家破人亡,与我何干,那水田一开始本就说好是准备卖给我的,要不是你横插一脚,哪里能有这么多祸事。”周寿破口大骂,“我就说那流言怎么一夜之间闹得人尽皆知,是不是你在捣鬼,你想要害我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想害我许久了,呸,不要脸的东西,不要以为你张家可以踩着我周家为所欲为。”   张鹤龄抱臂,下巴微抬:“你算什么东西,我姐姐可是皇后。”   “我姐姐可是太皇太后。”周寿也跟着冷笑,“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资浅望轻,初出茅庐,就敢来我周家叫板。”   “可不敢。”张鹤龄阴阳怪气说道,“我姐姐还年轻,如何能和太皇太后相提并论,我那小侄子还要长辈们多有照顾呢。”   周寿脸黑咬牙。   年幼的太子殿下真是好大一个筹码。   众人说话间,仆人已经倒了满地,眼看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两家并不是小打小闹,地上的血已经流了一地,甚至有几个躺在地上的尸体,已经尸首分离,很是血腥。   “打的好凶。”顾幺儿嘟囔着,“没意思,还看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眯眼,努力凑近去看那个被仆人包围着的人的侧脸。   ——这个张鹤龄好眼熟,声音也好耳熟。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就在两人躲在假山后面看热闹时,姗姗来迟的巡城御史陈章,中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带着今日坐班的副指挥,畅通无阻来到周家的中庭。   中城兵马司王俊看着地上惨状,不由眼前一黑:“两位爷啊,这是做什么啊。”   陈章见了那血腥场景,竟是直接吐了。   张鹤龄看着来人,淡淡反问道:“看不出来吗?”   王俊只能勉为其难露出一个笑来:“都要过年了,打打杀杀做什么。”   张鹤龄眼尾晲了他一眼,目不斜视说道:“受不得这个气。”   “王指挥,快上折子,这厮竟然敢带人直接闯进来,打伤我家这么多人,还对太皇太后口出不逊。”周寿见拉架的人来了,立刻指着张鹤龄悲愤说道,“我这闭门在家呢,也不得安心。”   王俊本今日是不想来的,两个纨绔打架这有什么稀奇的,在京城简直是常见的事情,这些人每年拿着俸禄,接受重赏,可偏偏一个赛一个不务正业。   周家和张家那更别说了,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是皇后,两家门口的管家出门都比他一个指挥使受人欢迎,他好端端去受什么气。   可偏偏,他的好同僚就在刚刚直接被陛下的传旨太监送走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时哭也没来得及哭,就听到周家和张家打起来了,可不是吓得坐也不敢坐了,连滚带爬跑过来劝架了。   ——真是的我祖宗啊。   王俊看着面前凄惨的景象,都要落泪了。   ——他的乌纱帽不会也保不住了吧。   陈章更惨,他上任还没一个时辰,前任的位置还没收拾好,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说这事,一口水也不敢喝,一个文人活生生在路上跑出了斥候的架势,真的是脸都不要了。   两人在周家门口不期而遇,在默契地对视一眼后,齐齐松了一口气。   ——真要死,边上还有人!   “还是先停下来。”王俊推开被人踢到自己身边的周家仆人,勉强挤出笑来,柔声说道,“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慢慢说啊,大家说起来都是自己人啊。”   周寿和张鹤龄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   “陛下的火还没消呢。”王俊不得不搬出杀手锏,“现在再闹出事情来可是火上浇油。”   周寿悲愤说道:“那也是这张鹤龄的问题。”   张鹤龄似笑非笑:“明明是你先诬陷我,置我于不仁不义不孝,现在还倒打一耙,我看是你真想挨揍了。”   周寿气得眼前一黑,又对无赖丝毫没有办法,只好对着王俊跳脚:“你看,你看到了吧!!他是如何欺负我们周家的,太皇太后还在呢,有些人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上个月太皇太后还叫我们入宫,叮嘱我们要友好团结,谁知道,谁知道啊。”   王俊看着老泪纵横的人,欲言又止。   “我姐也说要敬重长辈,可现在情况是长辈陷害我,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张鹤龄笑脸盈盈看向王俊。   王俊听得嘴角发苦,忍不住去看吐得奄奄一息的巡城御史陈章,他未来的新同僚,示意他说句话。   陈章悄悄移开视线,甚至往后面躲了躲。   ——他只是来浑水摸鱼的,他不想得罪任何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不值钱的同进士而已啊!   “真没啥意思。”顾幺儿趴在江芸芸耳边说道,“我们走吧。”   江芸芸盯着那个终于是正脸的张鹤龄,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来是他。”   “谁啊。”顾幺儿耳尖,目光在院中扫过,随口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刺溜一下滑下假山:“狗咬狗,和我们没关系。”   顾幺儿欲言又止:“若是被他们知道……”   “他们不会知道的。”江芸芸微微一笑,“而且我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啊。”   顾幺儿眼珠子一动,随后用力点头。   这边实在是吵得热闹,新加入的两个人简直是两头受气,两边都不能讨好,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见了谁都只是呐呐点头,到处和稀泥。   江芸芸和顾幺儿直接从无人看守的侧门里,正大光明走出来。   “没意思,我们走吧。”顾幺儿在人群中找到黎循传等人,可惜说道,“在狗咬狗呢,进去的那两个人一点用也没有。”   黎循传是看到中城兵马司指挥使和中城巡城御史进去的,闻言,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   顾幺儿没说话,伸手去牵江芸芸的手,催促道:“肚子饿了,快走快走。”   黎循传眯眼看着两人,拉着要跑的两人,犹犹豫豫问道;“你们不会是……近距离看了吧。”   江芸芸微微一笑。   黎循传大吃一惊。   “我还知道一个秘密。”江芸芸得意说道,“你想听吗?”   黎循传一改不悦之色,强忍着激动问道:“可是看到什么小道消息了。”   江芸芸点头。   “走走,快走。”他跟徐经糊弄了几句,三人挤出人群。   走了几步,黎循传就忍不住了,拉着人进了小巷:“说说,什么秘密,把人打死了?里面什么情况,谁输谁赢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江湛纳吉那日来了一对京城来的兄弟嘛,我和你说过吧,我还说他好像对我有点意见。”   黎循传不解点头:“你说过了啊,但你不是不认识他们吗?他们估计就是嫉妒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江芸芸又是笑,甚至笑得更灿烂了:“好消息是我现在知道是谁了!”   “谁啊。”黎循传看着她的样子,突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但在此之前我要说一个坏消息。”江芸芸话锋一转,遗憾说道。   黎循传听得抓耳挠腮:“你快说吧,一件事情弄得我七上八下的。”   “皇后姓张,弓长张的张,刚才进去的人那个张家人正好有一对兄弟。”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随后又耸了耸肩,“好消息是我知道他们是谁了,坏消息了,得罪目前的最强外戚了。”   黎循传惊呆了,随后眼前差点一黑。   “什么!”他嘴皮子都在颤动,不可思议,“张家怎么会和你有仇啊。”   江芸芸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不是和我,是和老师。”   —— ——   江芸芸准备给老师写封信,来京城也快一个月了,除了第一天去给老师寄信保平安,到现在还没和老师联络联络感情呢。   真是忙碌的江芸芸啊。   先是家长里短问候了老师,送出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随后又关心了一下师娘的身体,还说了自己给她买了礼物。   接着再说自己之前见义勇为,实在是非常勇敢,还去通政司走了一圈,通政司真破啊,遇到的人真凶啊,老师快来安慰我一下。   然后又说自己组织了好几场模拟考,大家考的都……不咋地,特别点名黎楠枝,快写信去骂他。   最后话锋一转,之前见义勇为的时候,好像得罪了周家,今天周家和张家打起来了!很凶!死了好多人!所以,老师你和张家有仇吗?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最后手臂一卷给老师和师娘准备的礼物,还有准备带去给娘和江渝的京城特产,顺手抓了一个路过的仆人,让他带自己去寄信。   大明的送信机制格外完善,若你是官,就能使用‘驿传’和‘急递铺’,这两者都政府主导建立的邮递。   全国东南西北四个路线,每条路线上都设有驿站,驿站之间又设置站点,每天都有专门运送信件的马和船,保证信件快速及时。   若是民间信件,则有民间开设的邮局,一开始在南边,后来辐射到全国,如今已经这个机构越来越成熟,速度快,保密程度高。   江芸芸就是打算去明时坊观音庙附近的千里张家邮局寄信。   民间收费不便宜,江芸芸揣着荷包和东西溜溜达达走了。   正在考试的几人下意识抬头去看。   “江其归又准备去哪里啊!!”黎循传慌张说道。   不是黎循传夸张,实在是江芸芸惹祸的水平不小。   “考试呢,别说话。”顾幺儿背着小手,不知从哪里溜达出来,严肃说道,“监督你们。”   “好的,小老师。”王守仁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满意点头:“还是王学生听话。”   江芸芸刚寄好东西,远远看到李兆先带着两个小孩,一手牵一个,那个小孩,一个赛一个圆嘟嘟的。   “师侄!”江芸芸连忙出声打招呼,“这是打算去哪啊。”   李兆先看着江芸芸笑眯眯的脸,还未说话,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就开心喊道:“小师叔。”   “哎,真乖!”江芸芸伸手去牵人。   李兆同那没用的小家伙立马抛弃哥哥,转头扑倒江芸芸身边:“小师叔哪里来啊。”   “去寄信回来。”江芸芸掏出一把松子糖递过去。   她抬眸看向另外一个安静的小孩。   “这是伯安的弟弟王守俭,今日同哥儿生日,请了自己的小朋友来玩。”李兆先说道,“我带他们去买点吃的。”   江芸芸看向小孩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圣人的弟弟!   那小孩瞧着不似王守仁一样开朗,见了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然后就没说话了。   “俭哥儿不爱说话。”李兆先想要赶人,“不打扰你做事了。”   江芸芸笑眯眯牵着李兆同的手:“今日我小师侄生日,我肯定是要买个礼物给你的。”   李兆同眼睛一亮。   “有什么想要的嘛?”江芸芸低头问道。   李兆同看了一眼哥哥,随后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听说北城那边有一家店卖糕点很好吃。”   江芸芸得意说道:“糕点而已,小师叔有钱,请的起。”   李兆先闻言,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小师叔真好。”李兆同拍着马屁说道。   被夸得身心舒展的江芸芸得意极了。   一侧的王守俭小眉头紧皱着,想要说话,却被李兆先捏了捏小手。   —— ——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盛大华丽的酒楼,忍不住眉心一动。   “卖糕点的地方?”她低头确认着。   李兆同点头,眼巴巴说道:“对啊,据说里面专门卖宫里小吃的,云片糕和豌豆黄很好吃!上次我爹生日有人送的,家里一人一块,我吃了还想吃。”   江芸芸扶额。   小孩子只是觉得好吃,看来是一点也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啊。   仿膳茶庄,穷鬼江芸芸消费不起的地方。   江芸芸叹气。   ——白白嫩嫩的小师侄原来是人芝麻馅的小汤圆。   李兆同见她犹豫了,也低下头,不好意思说道:“那我们去别的地方也可以了。”   他一脸失落,偏眼睛还水润润的,瞧着格外委屈。   江芸芸咬牙:“去,怎么不去!”   李兆先在后面幽幽说道:“这里没有十两银子可出不来。”   “吃,给我的小师侄吃。”江芸芸咬牙说道。   李兆先一点也不同情打肿脸充胖子的人,笑眯眯对着王守俭说道:“真好啊,俭哥儿你看,今日有人请你吃饭。”   王守俭只是一板一眼说道:“爹说不能花太多别人的钱。”   “不是别人。”李兆先挤眉弄眼,“你哥哥的好朋友呢,算起来,你也要叫一句师侄呢。”   江芸芸立马扭头,用炯炯有神地目光看着他。   王守俭嘴角微动,最后扭过头不去看她。   江芸芸含恨收回视线。   李兆先在后面看得直笑。   跑堂一下看到三个小孩,立刻爪麻,扭头去看唯一的大人,瞧着也不是富贵的样子,但还是热情说道:“四位客官里面请。”   李兆先指了指江芸芸:“今日请客的主人。”   跑堂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面露犹豫之色。   ——这小孩的袖子都短了!   “是我请客。”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憨笑说道。   跑堂到底是见多识广,脸上立刻洋溢着热情的笑来:“可要上包间,包间送茶水,只是一间包间要十两银子。”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连忙说道:“那就坐下面。”   “好嘞,四位这边请,靠里面的位置,安静,正合适两位小公子。”跑堂的职业素养当真是优秀,笑着引路。   “我想要吃云片糕和豌豆黄。”李兆同坐下后,眼巴巴看着江芸芸说道。   跑堂见江芸芸没拒绝,便笑着说道:“小童好选,这可是我们这的招牌菜呢。”   江芸芸看向王守俭,热情问道:“你想吃什么。”   王守俭盛情难却:“那就栗子面小窝头。”   “这个也好!”跑堂嘴甜,又说道,“那可是宫内娘娘最爱的一道菜了。”   李兆先笑眯眯说道:“不用催,我肯定多点点。”   江芸芸现在滴血,脸上还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师侄不用客气。”   本来打算点三道菜的李兆先立马加了一道。   “八珍豆腐、香酥鸭,脆皮鲈鱼,听说你家肉沫烧饼很有名,再来四个。”李兆先信誓旦旦说道。   跑堂露出笑来,竖起大拇指:“客官懂吃。”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就这些了。”   跑堂的哎了一声:“茶水可要?”   “来一壶龙井。”江芸芸说道。   “好嘞。”跑堂兴冲冲走了。   江芸芸好奇看着李兆先:“你对这里很熟悉?都不看菜单。”   李兆先摇头:“第一次来。”   “那你怎么这么熟门熟路。”江芸芸吃惊问道。   李兆先只是神秘兮兮地不说话,想要吊着江芸芸。   但没想到李兆同不争气,立马凑过来解释着:“爹每次讲课回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   原来李东阳作为皇帝的老师,翰林院的金牌讲师,专门给皇帝经筵,也就是上课。   经筵一般分为‘春讲’和‘秋讲’,每次有三个月,每个月要举行三次,若是学生勤勉,也是可以加课的,显然,当今正是一个勤勉的人。   这个经筵的老师不少,李东阳是其中一个,一般来说学的也是四书五经,还有理学书,历史书等等,也有加课的,比如上一个皇帝给这任皇帝编了一本书《文华大训》,老子给儿子出的题也是要认真学的。   可见当皇帝也是蛮累的,一边工作一边读书。   其实每次讲课也不过是一小章的内容,但老师要写很多字的讲章,先逐字逐句翻译这句话,再把这句话的意思详细解释了,最后又衍生出相关内容,可以说是原句十个字,讲解一小时。   这样便算了,上课的过程还繁琐,因为经筵其实算一项礼,在文华殿开课,旁听生很多,比如内阁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老大,大理寺老大等等,大半个朝廷只要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在边上旁听。   专门的监管老师,鸿胪寺‘鸣赞官’,会一步步走流程,走了一遍,两个时辰过去了,距离下课还有一个时辰,巧了不是,正好可以讲课。   这哪是上课,这简直是大型集体政治学习课。   中间过程繁琐不说,最重要的是课后还留饭。   当今又是一个仁慈的人,对于讲课老师多加优待,会给你准备多一点的好吃的,因为光禄寺做的饭一向不好吃,等程序走完又都冷了,更是不好吃,简直和太医院的药方一样能毒死人。   所以自上任皇帝开始就不留饭了,爱吃不吃,但可以打包!   李东阳作为神童,自然是老师之一,每次都能带回一些宫中美食,别说,冷的时候难吃,热的时候还挺好吃的。   江芸芸听得叹为观止。   “光禄寺的饭真的这么难吃?”她忍不住问道。   李兆先点头,突然又说道:“等你以后高中你就知道了。”   江芸芸倒是非常期待:“真想吃吃看有多难吃。”   “你给刘师叔的礼物买了?”李兆先对江芸芸见什么都好奇的心态格外佩服,但不太想深聊,只好转移话题问道。   江芸芸叹气:“没有,看了一会儿热闹,把这事忘记了。”   “那刘师叔明日可就来京城了。”李兆先阴阳怪气说道,“时间可不多了,看热闹把师兄忘记了,罪加一等啊。”   江芸芸撑下巴:“记得的,实在不行,我就给师兄在这里买一些糕点。”   “那他大概会赶你出去。”李兆先直接说。   “没事,赶走了我自己吃。”江芸芸说着说着,自顾自笑起来。   李兆先无语。   跑堂送来饭菜,四人也不说话开始动筷子。   “这个栗子面小窝头好吃!紧实但不会噎人。”江芸芸发表评论。   “这个豌豆黄有点甜了。”李兆同小声抱怨着。   “云片糕还可以。”王守俭淡定说道。   “香酥鸭不够脆,八珍豆腐倒是不错,味道鲜美,脆皮鲈鱼也还可以,表皮很脆,赶紧吃,冷了就太油了。”见多识广的李兆先点评着。   “这个八珍豆腐哪里可以,按道理用的应该是鲍鱼、刺参、干贝,这里用的是鱿鱼,虾仁,牛蹄筋斗,这个海参还只有片丁,用香菇的味道也太重了。”身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不悦说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   说话的老人穿着红色的衣袍,苦大仇深地吃着饭,他桌子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饭,可每一碟,他都没动几口。   “都不好吃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那老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板着脸批评着:“不好吃,难吃,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宫廷流出来的菜,差太多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看着老人细白的脸皮,笑说道:“老丈人在哪里高就啊。”   那人没说话,突然又冷冰冰说道:“在家,笑我是不是?”   “哎,不是啊。”江芸芸吃惊说道,“我都不认识你,如何笑您啊。”   那老人没说话,继续吃菜,只是瞧着脸色越来越不好。   尤其是吃到香酥鸭时,气得脸都黑了。   “腥气这么重,皮也不脆,色金黄,皮酥松,肉烂,鲜香而肥美,一个也没搭边。”那老人竟然吃饭吃生气起来。   跑堂的连忙上前询问。   “就你这个菜还好意思说是宫里的,真是不要脸。”那老人勃然大怒。   跑堂的惊呆在原处,随后呐呐说道:“若是哪碟不好吃,您和我们说,我们给您换了。”   “都不好吃!”老头大怒。   跑堂的脸挂不住了,不悦说道:“您是不是在找茬啊。”   那人没说话,摔筷子走了。   “哎,这人!”跑堂气死了,“砸场子是不是。”   江芸芸看着那一桌子几乎一座没动的饭菜,惊讶说道:“有这么难吃?”   “还行吧?”李兆先也犹豫说道,“虽说比不上宫廷御菜,但至少可以入口啊。”   “是吧。”江芸芸看着两个小孩吃的小嘴流油,轻声说道。   跑堂的解释道:“几位客官不用理会这些人,十有八九是什么不能当官的人在我们这里大放厥词呢。”   他嘲笑着:“心境不一样,吃的饭自然不一样了。”   江芸芸闻言,竖起大拇指:“京城果然卧虎藏龙,您虽是一个跑堂,但说的话真是有道理。”   “那是。”跑堂得意说道。   “少管别人闲事了。”李兆先叹气,“京城最忌讳管人闲事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笑眯眯说道:“我这人最不管闲事了。”   “那就好,之前听说周家和张家打起来,起因竟然是一个读书人多管闲事去通政司把人告了,周家胡乱攀咬张家,总之闹得不可开交,听说那读书人年纪还不大。”李兆先叹气,“肯定不是本地人,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两家贵戚的事情也敢碰,你可不能学?”   江芸芸咬着香喷喷的鸭,连连点头。   —— ——   江芸芸一大早就去码头接刘师兄。   马上就是过年了,码头船只来来往往格外热闹,湖面上的船远远看去,一眼看不到头,岸上的行人也都一波来,一波走,没有一刻是空闲的。   江芸芸和李兆先哆哆嗦嗦地躲在背风处。   “你见过刘师叔?”李兆先问。   江芸芸点头:“见过一次,师兄还给我作业了,改得可严了。”   李兆先古怪地看着他:“可你看着一点也不害怕他。”   “为什么要害怕他。”江芸芸不解。   李兆先想了想,小声说道:“他长得这么凶,对你还这么严厉。”   “严师出高徒啊!试卷改得严厉才好,能更好的发现自己的问题,而且师兄对我们也是一片拳拳之心啊。”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刘师兄说不定就是臭脸,和那个元通政一样。”   李兆先见过一次刘大夏,并不觉得有江芸芸说的那么好说话。   “哎,你怎么知道元通政?”李兆先不解问道。   江芸芸眼波微动,含糊说道:“听过听过。”   李兆先笑:“原来元通政的臭脸都传到扬州了吗?”   江芸芸哈哈笑着。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骂骂咧咧的声音。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正好和那人的视线对上。   “怎么又是你?”那老头见了她更来气了,板着脸说道,“你果然跟着我,笑我。”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只是来接人的。”   那老头不信,只是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   江芸芸有苦难言。   “老爷,回去吧,船要来了。”幸好,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上前拦人,“博野很快就到了,我们先回去过年……肯定能想起您的好。”   那管家连哄带骗,连打带扯,终于把人带走了。   李兆先低声说道:“看来那个跑堂说的没错,真的是不情愿走的。”   江芸芸看着那老人慢慢吞吞上了船,笑说道:“说不定是报国之心不死,只是身体已经衰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   李兆先挑眉:“万一是坏人呢?”   江芸芸笑了笑:“那肯定不是一开始就是坏的人啊。”   李兆先不笑了。   江芸芸目送那老人颤颤巍巍地离开,嘴里和李兆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突然一艘船靠了岸,没一会儿就看到一群人下了船,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到混在人群中衣着简朴的人,立马站直身子,开心说道:“师兄来了!”   两人立马逆着人潮走上去。   有一波上船的人,自然有一波上船的人。   “你说我还能回来吗?”那老人顺着人流,站在夹板上,突然回望着巍峨的城墙,脸上的愤怒不甘突然消失在脸上,只剩下怔怔的神色。   “四十四年啊。”他的声音被凌冽的北风吹散,连带着梳得整整齐齐的胡子也凌乱了,“一辈子啊。”   寒风凛冽无言,一切归于尘埃。   “归家吧。”管家扶着他,叹气说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刘大夏看着面前围着自己打转的小人, 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冷酷无情出声赶人:“虽说你不用考试,但也不至于如此荒废学业。”   江芸芸停下脚步,眼巴巴说道:“没有荒废, 今日是休息日。”   小孩子眼睛又黑又大, 水汪汪的, 冬日的风吹得脸颊红扑扑的, 瞧着像个点了红点的糯米团子。   刘大夏莫名开始反省自己的无情,移开视线, 无奈说道:“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那个糕点拿去吃了。”   “这是我送给师兄的见面礼,不能吃。”江芸芸乖乖坐好,一本正经说道。   刘大夏又沉默了, 开始飞快反省自己刚才果然是太凶了。   他已经五十五岁了, 孙子孙女都有不少, 可这些年仕途一直起起伏伏, 除守孝那三年, 其余时间都在外奔波, 从广东到浙江,每次上任也大都孤身一人, 导致他的孩子都和他不太亲近。   第一次听到江芸的名字,是在老师的信中,老师说他收了一个小徒弟, 很小,才十岁, 可瞧着就跟七八岁一样瘦弱矮小。   第一次见到江芸本人时, 他正和同伴站在廊檐下, 隔着漫漫大雪,那双眼睛漆黑清亮,温和平静,瞧着一点也不幼稚。   刘大夏不过是匆匆一瞥,却一眼记在心里。   ——他的小师弟,原来这般生机勃勃。   他那时就忍不住和自己见过的其他小孩比较着。   他抱过自己年幼的小孙女,粉雕玉琢的,小小一只,别人抱着都好好的,他一抱就哭得厉害,远远看到他就偷偷溜走了。   他也见过十来岁的小孩,不论男女,大都猫嫌狗厌,调皮得厉害,要是再不务正业点的,读书都坐不住,整日就知道游玩耍乐,更是没出息。   所以他一直对小孩不太喜欢,觉得吵闹幼稚,太耽误做事了。   偏,那个暮夏日他收到老师寄来的一本小册子,那个小册子上的东西千奇百怪,那些字他甚至都有些不认识,可偏偏这里面的东西让他治下百姓平安度过今年。   他才知道,这个十岁的小师弟是真的不一般。   怪不得老师这么看重他。   这个小孩和他之前的见过的都不一样。   刚才,李师兄的儿子把他送到驿站门口就找了借口走了,三年前除服回京时见过一面,果然还是正常小孩的反应,见了人就跑。   江芸则说要看着他安顿好才放心,拎着礼物,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进来了。   她在驿站上上下下走着,检查环境,嘀咕花草,还帮忙搬东西,抱着大被子健步如飞,和杂役说话都和和气气,见了人就是笑。   和之前相比,他长高了不少,脸上也有肉了一些,但身上依旧是勃勃的生命力。   两人此刻对坐着,相顾无言。   刘大夏是从未和这么小的孩子说过话。   江芸芸则是肚子里有八百个心眼子。   “师兄后面是有什么安排吗?”江芸芸开了头,热情问道。   刘大夏捋了捋胡子:“先去户部交述职折、功图册和文稿薄,赶在年前还要再去拜访一下几位同僚,之后便无行程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没话找话:“十二月过半了,师兄的行程还是有些紧张的。”   刘大夏没说话,抬眸扫了江芸芸一眼,直接问道:“你还有话要说?”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我之前听老师说,您在考中进士后,翰林院本想要让你供职在翰林院,但您自己要求出任吏职,后来还选了兵部,成了兵部职方司主事,没多久又调升兵部职方司郎中。”   “老师记得一分不差。”刘大夏并没有接话,只是如实说话。   江芸芸突然动了动屁股,整个人前往挪了一下,随后眼巴巴说道:“我从扬州到京城,见识了很多事情,也看过许多邸报,因为我姐姐嫁给扬州卫总兵的儿子,自己之前在南京也意外碰到过成国公,这几日来到北京后也听人说起北京城的防卫情况,一直心中不解,大明如此大的国土,兵力却不甚……”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强壮。”   刘大夏摸着胡子,想了想说道:“兵事自来是顽疾,如今边境安稳依然是最好的结局。”   江芸芸不甘心,心中一直对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倭寇,还没收回来的哈密耿耿于怀:“如今太平才能徐徐图之啊。”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被他那一眼看的心虚,摸了摸鼻子,声音也变小了:“我这几年听闻如此多的风波,所以写了一个兵部册子,想要师兄给我过过目。”   刘大夏吃惊,沉吟片刻后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以后想要去工部吗?”   江芸芸也大吃一惊:“为何啊。”   “你的农事册……”刘大夏也犹豫了,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老师还说你很喜欢往地里跑,还把自己晒黑了。”   虽说在农事方面有长处没什么大出息,毕竟工部一直是六部垫底的部门,但农事又是国家之本,按照小师弟的聪明才智,便是荒地都能给你犁出花来,去了自己喜欢的工部岂不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被人看到那肯定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现在又去兵部了!   刘大夏这本想着,脸上顿时严肃起来,生怕小孩子是在北京被带坏了。   京城太多不务正业的勋贵外戚后代了,其中有不少还是土木堡之后留下来的孩子,从小就想着光复北方,征兵打仗,可别是和这些人交往了,就也开始琢磨了。   如今的朝廷,如何能打仗!   江芸芸没察觉出他的复杂心情,之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嘟囔着:“白回来了。”   之前春秋季时节喜欢往地里跑,每日风吹日晒的后果就是人瘦了还黑了,老师开口就笑她现在是一个瘦猴,丑死了,她只好每天晚上回来勤搓脸,偷偷去用周笙的东西,皇天不负努力人,入冬的时候终于白回来了。   “你还是一个举子,现在应该好好考试,别想着打仗的事情。”刘大夏严肃说道。   江芸芸没想到刘大夏对此事态度如此激烈,怯怯说道:“没想着打仗的事情。”   “那好好想什么兵事册。”刘大夏更严肃了,“打仗岂是儿戏,兵祸一开,大明边境硝烟四起,朝廷能有多少银子支撑,南边本就灾祸不止,到时候西南、东北甚至西北处虎视眈眈的亦力把里,只要一处溃败,其余几处如何能讨到好,边境百姓自来就生活不易,如今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如何能再起波折。”   江芸芸被他严厉的神色怔住,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她不曾深想过打仗其实是一件对国家财政要求之高,对百姓极其残忍的事情。   因为她不曾经历过任何冲突,甚至因为自己身处富庶的江南,对于一切边境消息是站在远处看着,更甚者她也不是带头冲锋的人,不知道兵器交戈的惊险,百姓流离的痛苦。   “我……”她顿了顿,随后苦恼说道,“不是想打仗的。”   “那你为何这么想。”刘大夏不为所动,咄咄逼人追问道。   江芸芸自然不好说自己心里的未知事情,只能呐呐找了个借口:“看扬州水兵,京城士兵似乎精神不振,瞧着……不太好,北京非腹中之地,靠近冲突边缘,本应该最精锐的士兵却没有精气神,是不是太过危险了。”   这倒也不是江芸瞎说,而是王守仁的交谈中得知,原来京城还有不少被瓦剌兵临城门下的险境。   最出名的自然是于谦的保卫京城战,当时死守九门,老弱妇孺悉数上阵,这才击退瓦剌。   刘大夏沉默。   京营兵力确实不少,三大营中五军营由骑兵和步兵组成。这些兵是主力部队,又被分为中军、左掖军、左哨军、右掖军、右哨军,都是从地方部队的精锐中选拔送过来。   三千营是太.祖时期,三千投靠的蒙古骑兵组成,如今人数早已超过三千。   神机营是一支专门配备火器的特殊部队,里面的火器无往不利。   此外还有陛下直统的亲军,即‘侍卫上直军’,他们需要保护陛下安全、奉旨执行任务、巡查和守备皇城。   只是这样花了数十年营造的精锐队伍却在土木堡一战中消失殆尽,数十万士兵被屠杀殆尽,至此朝廷元气大伤,至今没有恢复。   江芸看到的是残兵败将的军队,自然精神面貌奄奄一息,加上各种外戚插手军队,士兵竟然会被用来修建园林,动辄打骂,如今逃兵问题日益严重。   这些外戚皇亲如今就在这狭小的四方城里活跃着,连接着仁厚的帝王,百官的话都显得无足轻重。   兵部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   刘大夏在兵部历任多年,自然是知道其中心酸的,只是这些事情又如何能对外说起,更别说和一个小孩聊这些,闻言只能叹气恐吓着:“京城可不是扬州了,真要是闯祸了,可没人救得了你。”   江芸芸没得到答案,也知道刘师兄不是老师循循善诱的教学方式,套不到自己想要的兵部信息,只能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低着头,捏着手指,瞧着闷闷不乐的。   “但你写了,那就拿来我看看。”刘大夏见不得她委屈,只好如此安慰着,   江芸芸耷眉拉眼:“还是不给师兄惹麻烦了。”   刘大夏面无表情说道:“还是先看一下吧,免得真惹了麻烦,也知道去何处捞你。”   江芸芸吃惊,好一会儿才读懂这个冷笑话,虽说是骂自己的,但还是忍不住捧着肚子傻乐。   刘大夏不为所动,接过她递来的册子,仔细看着。   里面的内容涂涂写写,字迹也格外不一样,瞧着是写了许久才成型的。   刘大夏看着册子眯了眯眼,终于瞧出不对劲。   这是没写好的东西……   “为何想要操练水军,如今的水匪不太成气候。”刘大夏看到第一册就忍不住皱眉。   “因为只要邻国开始内乱,就会有流民,那地方小,十有八九要跑到我们这里侵扰我们的。”江芸芸委婉解释着,想了想又强调着,“势必要成大患。”   刘大夏睨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对山海关的情况倒是了解。”他翻到后一卷内容的时候,眉心微动,随口问道。   “是王翰林的大儿子王守仁跟我说的,他年纪轻轻,但已经独自一个人去了山海关,居庸关,可厉害了!”江芸芸手舞足蹈,兴奋说道,“关内关外都去了,了解了很多情况,我和他讨论过许久。”   刘大夏翻册子的手一顿,心里狠狠记下这个名字。   ——就是这个王守仁唆使的是不是!   江芸芸无知无觉,还在卖力吹嘘着王守仁独自一人去往边境的英勇事迹,直把人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真是铁铮铮的汉子。   刘大夏完全不为所动,甚至看到最后越发觉得——自家小师弟果然是被人带坏了!   什么收复哈密,建立交通,先到狼居胥山,后到瀚海,拳打鞑靼,脚踢瓦剌。   好狂的口气!   这要是真放到兵部还了得。   刘大夏面无表情地想着,随后冷静合上册子。   江芸芸察觉不对,只好讪讪闭上嘴,眼巴巴看着他。   刘大夏打量着自己的小师弟,想要先开口骂人,又怕吓到他,但又觉得不吓唬一下,这小孩一人在京城可别是要翻天了,所以想了想,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和气问道:“这本书你给老师看过吗?”   江芸芸呆了呆,随后缓缓摇了摇头:“没,我刚写好的。”   而且老师知道了,十有八九要揍人的。   江芸芸不敢随意送去给老师看。   刘大夏点头,看着她战战兢兢的脸庞,更加和气说道:“那我这就写信告老师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觉醒来只觉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江芸芸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刚一睁开眼就觉得屋内冷飕飕的,炭盆里的火没了,踩在地毯上也觉得冻脚。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汲着拖鞋飞快跑到窗边, 奈何没有玻璃, 只能悄悄推开一条缝, 开门的瞬间一股寒意瞬间袭来。   她打了个哆嗦, 但也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雪,仆人们正在撒盐扫雪。   下雪了!!   作为一个没见过北方干雪的南方人, 江芸芸也瞬间激灵醒过来, 飞快穿好衣服,裹好毛绒手套,飞快出门喊道:“别扫!让我玩一会儿。”   仆人们四顾茫然, 随后小声解释道:“这雪还不够厚, 太干了, 不能堆雪人, 而且底下结冰了, 江公子小心摔了。”   江芸芸不信邪, 伸手摸了摸头顶垂落下来的冰锥,还未靠近就能感觉到一股冰凉的风落在自己脸上, 她开心地呼噜了一把冰锥,然后蹲下来捏了捏雪团,却发现雪团果然捏不起来, 干巴巴的。   “哎,这是为什么啊?”江芸芸傻眼了。   仆人只好笑着解释道:“若是再下大一点, 雪融化一点, 要湿一些的。”   江芸芸只好含恨扬了雪粉, 眼巴巴问道:“那还会下雪吗?”   “应该是会的,往年过了十二月就会下雪,今年推迟了十来天才下了第一波雪,等过年前后还能再下的。”仆人解释着。   江芸芸耷眉拉眼地蹲在地上,开始无聊地剥着附在栏杆上的冰层,没一会就扣出一个完整的花纹,举起来放在日光下看了几眼,突然又开始乐起来了。   “好好看啊,像琉璃一样。”她爱不释手地捧在手心。   “边缘有些锋利,江公子可别伤了手。”仆人提醒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这个冰锥要早点敲下来,免得融化到一半掉下来伤了人。”仆人又说,“今日院子会比较吵,您若是方便,可以早些去暖阁监考吧。”   大概过了初十,外面的考试棚就不能呆了,砚台里的墨没一会儿就冻住了,拿笔的手被冻得哆哆嗦嗦的,连最嘴硬的王守仁也扛不住了,之后江芸芸就说搬到暖阁里,一人一张桌子,主打诚信考试。   今日考完就是大周,明日可以休息一天了。   江芸芸捧着仆人掰给她的小冰锥,开开心心跑了。   那边乐山急里忙慌穿好衣服出门时,只看到芸哥儿蹦蹦跳跳的背影,连忙喊道:“芸哥儿可别跑,小心摔了。”   江芸芸听到后跑得更快了。   来之前乐山不是听了周笙和陈墨荷的叮嘱,就是被黎风耕桑等人整日耳提面命,现在的乐山再也不是之前的乐山了,整日啰嗦得要命,她昨日吃了一口冰的,都是一脸哀怨,欲言又止的可怜样子。   可冬天就是要吃冰的啊!   江芸芸捧着新玩具兴冲冲找其他人去显摆了。   果不其然,顾幺儿见了也吵着要这个小冰锥。   江芸芸抱在怀里不给。   他只好拉着仆人去敲自己看中的,一口气选了个最大的,抱在怀里去找江芸芸炫耀。   江芸芸嫌弃:“这么大,抱在怀里把衣服弄湿了。”   顾幺儿不甘示弱:“这么小,一会儿就没了。”   只有黎循传不为所动,甚至觉得两人太过幼稚。   那边顾清等人也都是南方人,没见过北方撒盐一样的大雪,一出门见那白茫茫的雪地,都提早出门观赏雪景。   “徐家这个院子虽然小了些,但布置得好,你看这梅花落了雪还真有几分疏疏淡淡,一般情别的滋味。”王献臣风雅说道。   “若是明日下雪,就可以坐在这里赏梅看雪了。”顾清见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一时间诗兴大发。   “春近寒转,梅舒雪飘。”毛澄简短说道。   “‘两种风流,一家制作,雪花全似梅花萼’,此话诚不欺我啊。”沈焘激动说道,“真是好看啊。”   众人说话间就听到有打闹声远远传来,正是顾幺儿和江芸芸拿着冰锥互戳,一边说话,一边嘴里冒白雾,偏动作是一点也没耽误。   不远处,黎循传面无表情跟在两人身后。   “其归这每日的精神可真好。”沈焘感慨着,“这一连十来天的考试,还要抓后面几名的成绩,卷子一天能写三套,但他看上去是一点也不累,难道这就是年轻嘛。”   毛澄看了一眼王献臣。   王献臣立马喊冤,委屈说道:“我也不想考最后一名啊。”   读书这个事情,总要有人垫底的,来来回回也不过四个人。   王献臣、祝枝山、徐经和沈焘。   倒数第一的竞争可比前两名要激烈多了。   编外用户王守仁其实也不行,但江其归这人对他没要求,就是考了最后一名也是目光柔情,百般为他狡辩。   套用一句黎循传的酸话。   ——“我们都是老人了,比不得新人。”   “去暖阁读书啊!”江芸芸经过院子门口时,挥手大喊着,“快来啊。”   顾幺儿眼疾手快咻得一下把人戳倒了。   江芸芸猝不及防,面露惊恐之色,双手往前扑腾着,眼见就要脸朝地摔下去了……   “小心!”顾清大惊。   黎循传快步过去想要拉人。   奈何所有人都迟了一步,江芸芸扑通一声摔在雪里。   顾幺儿站在他背后叉腰大笑。   黎循传慌张把人提溜起来,担忧问道:“没摔伤吧。”   “这也太危险了。”顾清见了顾幺儿手中的大冰锥,无奈说道,“若是戳到人怎么办。”   顾幺儿抱紧冰锥,小脸不服气:“不会的,就戳江芸。”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怒极反笑:“顾仕隆,你给我等着。”   顾幺儿眨了眨眼,前面抱着冰锥,后面背着长刀,飞快跑了。   “你和一个小孩玩什么。”黎循传拍了拍她身上的雪,气笑了,“还好穿得厚,这要是穿少了,铁定要受伤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等会回暖阁再和他决一生死。”   黎循传听得无语:“人家一只手就能掀翻你。”   “胡说八道!”江芸芸大怒,“智取!我是要智取的。”   “他那个脑子……”黎循传露出一言难尽之色,“你的智使不上劲。”   江芸芸嘴硬,尤不服输:“怎么可能,我不能输,我怎么能输。”   毛澄听得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顾清也看得直笑:“芸哥儿也才十一岁,确实是爱玩的年纪。”   “可不是,都玩疯了,袖子口都要进雪了。”沈焘替她把袖口收紧,“进了雪很容易着凉的,你这个年纪用药都不好用,可要自己保护自己。”   “你这么贪玩,若是病了,我们可不好和你家人交代。”王献臣笑说着。   “这么贪玩还能考解元。”毛澄冷不丁,悠悠说道。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   江芸芸悄悄睨了毛澄一眼,随后咳嗽一声,大声转移祸水:“我瞧着你还能考状元呢。”   毛澄看着她,歪了歪脑袋,随后认真道:“借你吉言。”   江芸芸哎了一声,和他四目相对,随后各自收回视线,摸了摸脑袋。   “没看出来宪清还挺狂。”王献臣讪讪笑说着。   顾清倒是一脸笑意:“大概是在江老师的批改下,宪清的卷子也能连续四天考第一了。”   “你也是连着考第二了。”毛澄也跟着肯定道。   王献臣沉默了,随后崩溃说道:“你们给我少说几句吧,一个个也太过分了,我们读书差的人的命不是命啊。”   “站在这里聊什么。”背后传来祝枝山哆哆嗦嗦的声音,“太冷了,冬日果然只适合睡觉。”   徐经倒是穿得厚,整个人都大了一圈:“我跟你说多穿点,你非要穿这么少。”   祝枝山里面只穿了一件厚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绒毛披风。   “等会去暖阁又太热了,脱来脱去太麻烦了。”祝枝山嘴硬说道,“也不太冷,走走就暖和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暖阁坐下,暖阁里早已升起炭火,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窗户上糊的是明纸,外头的雪光透进来,屋内格外亮堂。   “今日算大考。”江芸芸捧着手里的卷子,微微一笑,“所以每个人的题目我都改了一下,把难度往上走了走。”   众人脸色大变。   “哎,伯安呢?”江芸芸发卷子的时候这才发现王守仁没来。   “下大雪还没赶过来吧。”徐经说。   天色昏沉,乌云厚得直压屋顶,瞧着又有一场大雪。   “反正他的卷子写成什么样子你都觉得好,也不必等他了。”黎循传一边研墨,一边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充耳不闻,只当没听到,伸手招了小厮说道:“你去王家看看。”   小厮连忙走了。   “你们先考试吧。”江芸芸咳嗽一声后说道。   两炷香后,小厮匆匆走回来,犹豫说道:“王公子说身体抱恙来不了了。”   “昨夜生病了?”江芸芸担忧问道。   小厮犹豫一会儿,随后轻声说道:“听说是挨打了。”   所有考试的人齐刷刷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   小厮连连摆手说道:“也是刚才听门房说的,说昨日王大人怒气冲冲回来,然后抓到王公子就是一顿揍。”   王献臣最是坐不住了:“为什么打啊?”   “太贪玩了吧。”黎循传幽幽说道,“芸哥儿马也没上过几次,就怂恿人去骑马。”   “骑马这事确实有些欠考虑了。”徐经也忍不住说道。   原来是之前小休的时候,王守仁非要拉着江芸芸去看他养在外面的马,那马不是小马,高头大马的,江芸瞧着和那马腿差不多高,偏王守仁唆使他上马试一下。   江芸之前练马,边上跟着蒋平,马背上还带着一个顾幺儿,就这样看着也挺惊险的,黎风都是不错眼看着的,唯恐有一点闪失。   黎循传自然是百般阻拦,祝枝山也颇为担心,徐经更是直言不如下次给其归买个小马再来骑马。   “不知道。”小厮摇头,“没说,王公子也见不了人,是王家二公子出来说的。”   “等会去看个热闹吧。”祝枝山好奇说道。   “可以可以!”王献臣连连点头。   江芸芸托着下巴,笑眯眯说道:“还是先关心今日倒三的名次都有谁吧,我已经出好卷子了。”   她从抽屉里又抽出一叠卷子,拍在众人面前。   厚厚一叠,足有大拇指的高度。   “这都是我从去年房选本里选出来的题目,又变化了三种题型。”江芸芸和气说道,“做不完可不能休息。”   常年垫底的四人组哀嚎一声,连忙点头写试卷。   争取倒数第四名!   —— ——   课后,江芸芸独自一人,兴冲冲提着礼物去看人。   王家门童听闻她的名字还特意多看了一眼,没一会儿,就有人把她带进去。   王家的院子不小,亭台楼阁精致小巧,三步一景,带有南方水土的印记,江芸芸走在走廊上能清晰闻到风中梅花的香味,却又没有看到梅花的影子,残雪落在假山尖上,好似雪山一角,别有风味。   “我家公子不方便起身,之前就说过若是您来找他,直接带去屋内。”小厮解释着。   王守仁竟然真的挨打了!   江芸芸大吃一惊。   “你怎么挨打了。”江芸芸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不解问道。   王守仁看着她突然冷哼一声。   江芸芸不解:“对我撒什么气啊,又不是我打得你。”   王守仁悲愤说道:“那就要问你的两个好师兄了。”   江芸芸来了精神:“哎,李师兄和刘师兄吗?他们怎么了?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他们了。”   李师兄之前拜访过后又去过一次,是上次小休的时候上门,顺便去找小师侄聊了聊天,小师侄对她的态度大为改变,对读书之事瞧着也不太排斥了。   至于刘师兄,刘师兄这么大岁数了,竟然还要告状,太过分了!她决定年后再去见他!   王守仁怀疑地看着她:“你当真不知道?”   江芸芸连忙喊冤:“我如何知道,我一直在考试啊,你们几个成绩这么差,操心死我了。”   王守仁整个人焉了吧唧地躺在床上,随后悲愤说道:“我爹说他昨日去上值,碰到你李师兄与他说……”   —— ——   “我那小师弟心性不稳,之前对农学感兴趣,如今对兵事也有了兴趣。”李东阳愁眉苦脸说道,“老师来信,要我一定要看他好好读书,还要我送他去国子监学习呢,谁知他这每日心都在不读书,我也是很担心啊。”   王华听得一头雾水,但听到‘兵事’二字,下意识眼皮子一跳。   “伯安明年也要参加会试了,也该收收心了。”李东阳果不其然,话锋一转,叹气说道。   王华一听果然如此,不由眼前一黑。   他自然也听说自家儿子最近和那个应天府小解元走得很近,每天都往他住的地方跑,说要去读书,参加什么模拟考。   一开始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王华心一狠,逼得他每天都去。   虽然不曾见过小解元,但也是以文会友过几次的。   这位江小童文采过人,言语敦实但犀利,说起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虽有些少年锐气,但也并不算过分,又总听李东阳说起他性格沉稳,完全不似孩童,乃是可塑大才,心里自然也是喜欢。   自家儿子总是坐不住,聪明自然有,但太聪明了,就显得有些跳脱,现在能跟着小解元读书那可是好事。   是叫他去读书!不是去误人子弟!   王华心里已经发出无数尖叫,但脸上还是一脸懊悔:“我回去一定教训他。”   李东阳连连摆手,无奈说道:“打不得孩子,我跟你说这事可不是在跟你告状,只是也想着提醒一下,听说那几位一直想要插手兵部的事情,现在马尚书可是日日头疼,那些折子压在内阁,上不敢往上送,下不能往下发,王尚书的大门都紧闭多日了。”   王华脸色凝重。   外戚想要插手军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偏今上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大家现在都是避而不谈此事,唯恐陛下想起此事,一时脑热,还真让那些张家周家王家插手此事了。   “多谢提醒。”王华叹气,“我那个儿子实在是太有脾气了。”   “年轻人嘛,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李东阳眉眼弯弯,笑说道,“这事也不是我想起来的,是时雍昨日来找我,一脸忧心忡忡说起其归如今一心扑在兵事上,张口闭口就是打仗的事情,又说起伯安,说伯安也是整日居庸关、山海关挂在嘴边,就怕被有心之人利用了,伯安心气高,性子跳,其归又是初来乍到,年纪又这么小,我们这些大人自然是要替他们看着点的。”   王华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是我最近一心扑在遗书的事情上,丘阁老整日盯着,我是半点心神也挪不开。”   “理解理解,经籍图书者,乃为万年百世之事,今世赖之以知古,所世赖之以知今,丘阁老一向博闻强记,三教百家之言,无不涉猎,要求高点也是正常的。”李东阳安抚着。   王华一脸歉意地告别同僚,在座位上如坐针毡,一下值就飞奔回家,好巧不巧,正好看到王守仁正拉着乖巧的弟弟手舞足蹈,指点江山,大放厥词说起自己是如何仗剑走天涯,勇闯关外的辉煌事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抄起一侧仆人扫地,放在角落边上的扫帚就要去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蛋。   我叫你整日居庸关、山海关,走两步还真当自己是大将军了。   我叫你带坏好好的一个小解元,还被对方家长找上门,丢死我这个老脸了。   我叫你不好好读书,要是没考上会试,看我怎么打你。   王守仁被打得抱头鼠窜,大声说道:“芸哥儿自己就有这个心思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去居庸关和山海关多光荣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说啊。”   “怎么是我带坏他的,他好大一个人。”   他一边被打,一边嘴硬。   王华气得脸都红了,摔了扫帚说道:“把他给我关起来!”   江芸芸听了全过程,叹为观止:“别的不说,你爹打你,你还敢振振有词,挨这个打不冤枉。”   王守仁不服气:“我觉得他说的不对,凭什么不能反驳。”   带着滤镜的江芸芸一听又觉得非常有道理,连连点头。   “难道你老师打你,你都不说话吗?”王守仁企图找到共鸣。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   王守仁警觉,一脸不信任:“你难道这么听话,你老师打你,你都不跑?”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我都是扑通一声跪下来的。”   —— ——   江芸芸安慰完王守仁,突然开始担心刘师兄是怎么告状的,但是直接去找刘师兄又害怕撞到枪口上,脚步一顿,打算去找脾气最好的李师兄探探口风。   只是来的不巧,李师兄还在加班,人没回来。   江芸芸一脸惆怅,觉得自己大概也要挨打了。   她忧心忡忡走在路上,突然和李兆先迎面撞上。   “怎么垂头丧气的。”李兆先吃惊问道。   自认识江芸芸开始,这人整天笑眯眯的,怎么今日愁眉苦脸的。   江芸芸叹气,没说话。   “找我爹?”李兆先见她出来的方向,随后问道,“走,在家里坐着等。”   江芸芸摆手:“我还是下次来吧。”   “有什么关系。”李兆先直接抓着人的胳膊就往家里带,随后把人按在椅子上,语重心长说道,“每次你来,我爹见了你口气都变了,你多来几次,我爹恨不得把你认干儿子。”   江芸芸被他的胡言乱语震惊了。   “别不信。”李兆先站在她面前,抱臂打量着她,随后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我爹一提起你就是‘我的小师弟啊’,你听听这声音,啧,可不是想认你做儿子了。”   江芸芸语塞,随后呐呐说道:“辈分乱了吧。”   “没事,咱们各论各的。”李兆先大气摆手。   “李兆先。”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李兆先头也没回,看也不看直接跳起来就跑。   一根大棍子朝着李兆先刚才坐的位置就是一个横扫。   “这么编排你爹是不是。”   “我又说的没错!”嘴硬的李兆先死不认错。   “好好好,好你个李兆先,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那你来啊!”   “跑什么,不是很能耐吗?”   躲在椅子后面的江芸芸看着鸡飞狗跳的两父子,为难想到。   ——不是,你们京城的小孩都好叛逆啊。   等李兆先跑了,李东阳这才喘着气扔了棍子,一转头就看到蹲在椅子后面,眼巴巴的小师弟,连忙挤出笑来:“让小师弟看笑话了。”   “你们父子感情真好。”江芸芸从后面走出来,扶起摔倒的椅子,自己乖乖坐上去,笑眯眯说道。   李东阳看着心都软了。   ——真是好乖的小孩啊。   “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吗?”他和气问道。   江芸芸叹气,小脸皱巴巴的:“我好像干了一件坏事。”   李东阳柔肠百转,连忙安慰道:“你一个小孩能干什么坏事。”   江芸芸没说话,晃了晃小腿,然后眼巴巴说道:“我最近都没有好好读书。”   李东阳了然点头,越发觉得小师弟真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不由柔声安慰道:“京城每日都有很多事情,你好奇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今后要好好读书才是。”   江芸芸连连点头:“可刘师兄知道后,写信给老师告状了。”   李东阳皱眉,但还是给人打圆场:“时雍性子就是直了些,但他对你可是一片拳拳之心。”   江芸芸愁眉苦脸,“我会挨打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东阳安慰道,甚至打趣道,“老师远在扬州,还能坐船过来打你不成。”   “那就好,那我就再把我的兵事册整理一下。”江芸芸心中松了一口气,笑眯眯说道。   李东阳脸上笑容一顿。   “什么东西?”   “就写的一些改革建议,但很简陋我想要再修改……哎哎哎……不是说不是大事吗。”   江芸芸警觉躲在椅子后面,一脸委屈。   李东阳不知何时已经捡起棍子,虎视眈眈看着她。   ——怎么没人说这小子也这么能闹啊。   日子一晃而过,京城一连下了三日大雪,直到今日清晨才歇了架势,重雪覆盖着街道,路上也没有了人烟,偶有一辆马车,那也是飞快走过并不停留。   店铺里的生意也都冷淡了许多,不少店铺甚至已经关门了。   明日就是二十九,今日考完大家就可以安心过年了,江芸芸宣布完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忍不住欢呼一声,憔悴如沈焘短短一个月已经瘦了十斤,就连一直稳拿第一的毛澄也累得消瘦了许多。   这一轮模拟考如此高强度实在是辛苦,每个人就连吃饭都忍不住背几句刚才看到的文章,睡觉时更是时不时梦到监考官的样子变成了江其归的可怕模样。   “这次考试没有最后一名哦,大家安心过年。”江芸芸批改完卷子,笑说着,“不留寒假作业了!”   四位倒一有力竞争者欢呼雀跃。   “江公子,有您的信,门口还有一个人,是从扬州来的,说是您认识的人。”在众人订正卷子时,门房匆匆走过来说道,“那人瞧着有些奇怪,我们不敢直接请进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说这人有点奇怪是因为这个人来就来了, 还带了一根棍子来,棍子光滑可鉴,手柄处甚至还贴心的缠绕上了布,保证打人时不伤到自己的手。   最最重要的是布边缘已经抽了丝, 可见是被使用过的, 频率还不低。   江芸芸躲在柱子后面小心翼翼看着来人。   来人确实是认识的人——耕桑。   本应该是扬州的耕桑突然来了。   首先排除有事情来京城的。   再排除是来给大家过年的。   “他是来打你的!”顾幺儿抱着冰锥, 挤在她身后, 幸灾乐祸说道。   “好粗的棍子啊。”祝枝山咋舌。   黎循传越看越眼熟,凑过来说道;“这不是祖父每次吓唬你时, 拎得那个棍子吗?”   江芸芸整个人都缩起来了, 愁眉苦脸蹲在角落里。   ——要挨打了呢。   “你最近做什么坏事了?”黎循传低头问道。   江芸芸嘴硬狡辩着:“我好好读着书呢,我可没做坏事。”   黎循传露出一言难尽之色:“又是清清白白江小芸是不是。”   江芸芸皱着鼻子,一脸不服气。   “哎, 不是你家的人嘛?你怎么不去看看。”顾幺儿怂恿着黎循传,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黎循传怂了:“我不行, 我见那棍子就害怕。”   众人磨磨唧唧躲在柱子后面, 门房处的耕桑自然是看到了, 但也只能当成没看见。   “这是黎公要送给芸哥儿的东西, 希望他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在京城也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光阴。”   徐叔诚惶诚恐接过粗棍子,一脸虔诚。   ——打过解元的棍子, 解元若是不要,他简直想供起来的!   “还有其他话吗?”徐叔热情邀请道, “不若还是进来喝盏茶再走吧。”   柱子后的人齐齐往后缩了缩。   耕桑眼尾一扫, 想笑但忍住了, 目不斜视说道:“不了,我得抓紧时间去别的地方,这些都是芸哥儿的生母给他做的衣物,还有其他朋友提早给他准备的新年礼物和红封。”   他把肩上的大包裹递了过去:“有唐公子等人送的礼物。”   他递过去时特意提醒了一句:“有些沉。”   徐叔连连点头,只是接过后差点没被拉得一个踉跄。   ——还真沉啊!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若是芸哥儿还在读书,记得要他注意身体,千万别累坏了身子,要劳逸结合,好好读书。”耕桑声音微微提高,大声说道。   徐叔不明所以,但不妨碍爽快应下:“一定传到。”   之前派小厮去请人,那边暖阁说正在考试,说请人先进来再说。   不远处的江芸芸摸了摸红扑扑的耳朵。   “点你。”毛澄面无表情说道。   江芸芸恼羞成怒:“我又不是听不出来。”   顾幺儿见人出了门哒哒跑出来,然后趴在门口张望着,又见人走远了,这才蹦蹦跳跳走到徐叔面前,看着那个巨大的包裹,眼巴巴说道:“好大的包裹啊,都是礼物嘛。”   “你们不是在考试吗?”徐叔看着溜溜达达走出来的一排人,惊讶问道。   王献臣面不改色胡说八道:“刚考好。”   原来江芸芸一开始听说那人是拎着棍子来的,就心生不妙,把小厮打发走后,想着悄悄跟上去看看,这一跟后面就长了一串尾巴,一个个都无心读书,想凑过去看热闹。   “东西有些重,我让人给你拎到房间里去。”徐叔笑说着。   江芸芸摸了摸还带着温度的包裹,点头说道:“麻烦徐叔了。”   “不麻烦。”徐叔笑着找了两个小厮过来,“小心些,里面都是贵重东西。”   小厮们小心翼翼捧着包裹走了。   顾幺儿一脸好奇,眼巴巴说道:“我想看看。”   “这是我娘给我准备的东西,我要自己看。”江芸芸杀人诛心,“过年了,你爹没给你寄东西吗?”   顾幺儿想起自己寄出的,石沉大海的信,小脸一垮。   江芸芸得意洋洋地笑了。   “哎哎,我带幺儿去厨房吃好吃的。”徐叔连忙安慰道。   “也太幼稚了。”顾清见人走远了,忍不住说道,“顾将军在打仗呢。”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的脸:“前几天被他推雪地里的仇还没报呢。”   “幼稚。”黎循传说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回过神来,“哎,祖父祖母怎么没给我带东西啊。”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   “你说我坏话了?”黎循传阴恻恻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哪能啊。”   黎循传不信:“那你上次写信怎么偷偷摸摸的。”   “和老师说心里话呢,怎么能让你知道。”江芸芸理直气壮。   “我这就写信去问。”黎循传恼怒。   江芸芸欲言又止,面露慌乱之色。   不过很快,黎循传的礼物就来了。   ——十本厚厚的书。   徐叔想笑但又不敢,只好板着脸,面无表情说道:“黄昏时又来一次,说是芸哥儿的东西太重,把您的东西不小心落在客栈里了。”   黎循传捧着那十本厚厚的书,惊呆在原处,等徐叔走远了,突然面色狰狞去找江芸芸算账。   江芸芸早早得知消息,大门紧闭,躲在屋内装死。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有本事说我坏话,你有本事开门啊!!”黎循传愤怒大喊。   门外是黎循传不甘心的呐喊,窗外是顾幺儿幸灾乐祸起哄的声音。   她面前是老师的棍子。   她边上是团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包裹。   江芸芸看得直叹气。   这日子过得也太热闹。   “躲在里面不出声算什么英雄好汉!”黎循传用力敲门,气势汹汹的架势连在隔壁赏雪的祝枝山等人也凑过来看热闹了。   “别敲了,我不会开门的,不过明天就大年二十九了,我请你去吃饭行不行。”江芸芸的声音贱兮兮传过来,“你消消气,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我一心都是你啊。”   黎循传听得气急:“胡说八道。”   “那我偷偷请你吃蜜沙冰,行不行,还有仁寿坊的隆福寺边上会有今年最后一次的集市,我听说有很多好吃的,煎豆腐,煎茄子,油炸烧骨,摊鸡蛋,榛松糖粥,都花我钱,我请你,你随便吃,买一份丢一份也可以。”江芸芸蛊惑着。   黎循传可耻地心动了。   祖父和爹确实给了他钱,爹给的不值一提,祖父在得知之后住在徐家后,只给了八十两,直言若是过了殿试再送钱来。   祖父为官节俭,要求子孙也不能奢华,黎循传的钱自然也花得很小心,他给两位师兄买了见面礼就花了三十两,钱包一下就局促起来了。   江芸本来是个穷鬼,但她在之前应天府乡试中压自己考中解元,大赚了一笔,生活短暂富裕了,不过按照她花钱的速度,没钱也是迟早的事情。   他轻轻冷喝一声。   江芸芸耳朵一动,立马又诱惑道:“哎,去面食店你拿着条子随便点,你不是觉得北京的面食很好吃吗。”   条子类似于现在的菜单。   黎循传吃人嘴软,一肚子火也没说话了,哼哼唧唧说道:“开门,我看看祖父有没有给你送什么好东西。”   江芸芸悄咪咪探出脑袋,殷勤笑说着:“不生气了?”   黎循传别别扭扭瞪着她。   “来来来,看我的礼物。”江芸芸笑眯眯把人拉进来,顺便把企图挤进来的顾幺儿推出去,“你去找别人玩去。”   顾幺儿含恨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了,气的直跳脚。   远处的祝枝山笑说着:“还是芸哥儿哄人有办法,一个楠枝,一个幺儿,随便一哄就都哄好了。”   众人齐齐点头。   顾幺儿坚持不懈在抓门,企图挤进去。   “幺儿,来我们这里吃东西啊。”顾清见状招呼着,“有你爱吃的奶酪哦。”   顾幺儿扭头看着他,随后也屁颠屁颠便跟着他走了。   “不和他玩了。”他牵着顾清的手,愤愤说道。   “哎,希望能坚持到晚上吧。”王献臣嘲笑着。   屋内,江芸芸和黎循传盘腿坐在床上,中间是那个圆鼓鼓的包裹。   “装了什么,这么多?”黎循传吃惊地摸了摸包裹,有的地方软软的,也有的地方摸上去很硬。   江芸芸打开包裹,里面大大小小还有无数个包裹堆在一起,她见了直笑:“跟拆盲盒一样。”   “盲盒是什么?”黎循传不解问道。   江芸芸随手拿起一个小的,放在手心点亮着,开心说道:“是惊喜啊,是他们给我准备的惊喜啊。”   她把手中的包裹打开,里面是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穿着竹青色的绢衣,眉眼弯弯,笑眯眯的样子。   “瞧着很像你啊。”黎循传说。   江芸芸拿出信封一看,上面是唐伯虎的字迹。   “他倒是有闲情逸致。”黎循传盯着那龙飞凤舞的名字,笑说着,“这个木偶难道是自己雕的?”   “不是他雕的。”江芸芸打开信封看了看,脸上露出开心地笑来,“是平安给我做的。”   黎循传惊讶:“平安是谁!”   江芸芸把南京的事情简单说了几句,还特意强调着‘平安可不傻,他唱歌可好听了,而且陪幺儿玩,也很有耐心的’。   “那好可惜,原本这么好的人……”黎循传接过木雕看了看,遗憾说道,“长得可真像你,瞧这个眼睛弯弯的。”   江芸芸把那份代笔的信仔细看着:“徐家老夫人把他们母子送去漳江了,他们本来就要开发海运,那边也需要人,还能远离南京,求一个安心日子过。”   “那个小守备太监受到惩罚了吗?”黎循传又问,“若是还活着,那可真是大隐患。”   “只听说他被召回北京了,太监的生死也不是我们,乃至官员可以决定的。”江芸芸解释着。   黎循传叹气:“当今仁厚,想来也是没死的,这些太监真难杀啊。”   自来读书人就是和宦官不对付的。   江芸芸倒是不赞同,神秘兮兮说道:“我倒是听说太监门派系也很多,他一个从小南京守备灰溜溜下来的人,怎么可能讨得了好,推荐他的人,肯定是一想到这人要是出现在陛下面前,那自己识人不清的事情就是如鲠在喉,若是别人再一挑拨,自己说不定也要被陛下讨厌了,所以留一条命远远打发到别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且南京那个大守备太监,也只是长得和善而已。”江芸芸笃定说道,“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可没有把事做大做小的想法,只有做绝的想法。”   黎循传听的一愣一愣的,随后也跟着点头,一脸佩服:“你一向看得清。”   江芸芸把信封小心翼翼放到边上,漫不经心说道:“而且那个苏州卫指挥张钦已经流放了,之前很多不作为的官员也都接连贬官了,听说借机换了不少人,一件事情想要尽善尽美肯定是不行的,如今平安母子可以平安活着,徐家愿意护她们一生,那些做了坏事的官员太监也都受到处罚了,我们能做也只能这样了。”   黎循传叹气:“我就学不来你的气量,碰到不平之事可以这么勇敢,一点也不畏惧那些权势滔天的人,现在结果其实没有这么满意,那个太监是主谋,至少也该被千刀万剐,可现在不管是还留着一条命,还是留个全尸,你还是能坦然接受。”   江芸芸歪着脑袋想了想:“可我也没办法啊,我只是第一个小小举人,我便是以后做官了,我也是一个小小芝麻官,你知道这个政、体有多庞大吗?”   江芸芸比划了一下,笑说着:“有这么大,我只是蚍蜉,若是我的呐喊能被听见,已经是来之不易了,若是想要撼动,那我大概要长成这么大的蚍蜉……”   她又比划出一个大圈,却没有刚才比划得这么大:“我撼动了,可我大概也要死了。”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所以我觉得一件事情只要能完成百分之八十!”江芸芸想了想,抓着那个木偶的脑袋,又比划了一下下面的身子,“能完成这么多,我已经是超级棒了。”   黎循传被她的惊骇之语,惊呆在原处,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江芸芸已经开始拿起第二个包裹,兴冲冲拆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小泥板,打开一看,里面的刻字歪歪扭扭的,她兴冲冲去拆信件。   不过信件上的字是林徽的。   林徽开始自己雕刻了?   江芸芸迷惑,打开看了几眼,立刻激动说道:“我舅舅刻的!他已经把启蒙都学完了。”   黎循传被那泥板怼了脸,拿下来一看,笑说着:“还真是婴儿学字,写的比你一开始还不如。”   “哪有,我瞧着还挺好啊。”江芸芸带着八百米滤镜说道,“你看看这一笔一划的,方方正正的,你看看这个‘三’字,还有笔锋呢,真不错。”   “你舅舅学写字,你这么高兴做什么?”黎循传不解问道。   江芸芸小心翼翼收好册子:“这样以后他就能自己做生意,看契书,就能独立了。”   “他这么大的人,还要你操心啊。”黎循传嘲笑着,“他还照顾不好自己不成。”   江芸芸又把林徽的信仔细看了看:“你不懂,我得看顾好周家人的,你看,我舅舅真聪明,也才学了一年多,启蒙的几本书都学完了,你看字也写得一笔一划,这个是自己学着雕刻的模具,真不错。”   “思羲亲自教的?瞧着很了解啊。”黎循传也凑过来看信。   “嗯,我舅舅去找他的,而且多学点肯定不会错,以后印刷书籍校对不是也方便吗?他现在已经是大管事了!真厉害。”江芸芸骄傲说道。   黎循传只是看着她笑:“十一岁的江其归,你可真操心啊。”   江芸芸嘴角抿出小小的梨涡来。   “这个是谁送呢?软软的,小小的,不像装衣服的。”江芸芸好奇打开第三个,只看到里面露出一个东一块布,西一块布的老虎娃娃,嘴巴还是歪的,眼睛也一上一下。   “哎,这个老虎丑丑的。”黎循传嘲笑着。   江芸芸幽幽说道:“我妹妹缝的。”   “怪不得看上去这么别致的可爱。”黎循传火速改口。   江芸芸打开信封,在她离开之前,江渝的把四书都学了一遍,字也写的颇为秀气。   一开始她就不打算用老师教她的办法来教江渝,四书五经的内容是一道道清规戒律,但也犹豫要不要用现代的办法来教一个古代的闺阁女子。   就在她跃跃欲试之时,她却猛地看到江湛和江漾的事情,一个被如此规训的女子也不能得到夫君的敬重,一个快乐的灵魂也整日要受到江家的压抑。   她开始迟疑,因为一个自由的灵魂若是被束缚在痛苦的身体里,这绝对不是好事。   江渝若是知道了那些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想法,那下一个被这个时代排挤的人就会是她。   至少,江渝不能无处呐喊,不得求得过完这一生。   所以如何教育这个妹妹成了一个难题。   她不是顾仕隆,一个爵位已经足够他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地过完这一生。   考虑了许久,江芸芸决定放养,不主动教授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想法,但若是江渝自己有了稀奇古怪的想法,也不会刻意去打压。   她若是想要异想天开的自由,那就让她快乐。   她若是想要顺从这个时代,那也无可厚非。   信中的江渝一如既往的唠叨,先说了自己和娘搬进新房子后是如何快乐,自己都睡到巳时才起来,家里新找的厨娘做饭很好吃,又说娘最近和秦夫人每天都出门,笑容也都多了,还和陈妈妈一起研究出了很多花样,大家都说好,现在绣房也开起来了,招了十来个人,真热闹啊,不过娘哭了,是不高兴吗?不过陈妈妈说是高兴的哭了,我不懂,高兴有什么好哭的,还有笨小春也终于学好论语了,自己养了三条狗,冬日时,一只流浪的狗妈妈生在厨房的,只活了两条,娘心软就都养起来了,又说自己最近也学着刺绣了,很难绣她不想学,希望她可以帮忙跟娘说,这个布老虎是因为他们说明年是你的生肖年,所以我和小春连夜给你缝的,希望你能喜欢。   江芸芸笑说着:“江渝开朗了好多,不过她不想绣花,寻常女子都要学吗?”   黎循传摇头:“我不懂,大概是要的吧,我看我的姐姐们也会学,但不需要多厉害,毕竟会有绣娘,还有丫鬟嬷嬷帮忙,但我有一次听我婶婶说,说若是议亲的时候,女子不会绣花会没人要的。”   江芸芸闻言冷笑一声:“也没说男的要考中秀才能议亲啊,怎么就要求女人要绣花了。”   黎循传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又不是我说的,你怎么凶我。”   “我觉得是陋习。”江芸芸臭着小脸说道,“我妹妹不学就不学。”   “哎哎,不学也没事的。”黎循传安抚着,“你以后要是真是状元了,你妹妹就是大字不识一个,娶得人也多得是。”   “那不一样。”江芸芸开始挑剔起来,“那不是喜欢我妹妹啊,这不是看中我了吗。”   黎循传呆住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呐呐说道:“什么喜不喜欢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写话本别写痴了。”   江芸芸眯眼:“你不懂,你看士廉娶得就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你看他们感情这么好,时不时就念着自家夫人和孩子,还出门给她买了好多礼物,前几日找人送回家了呢。”   黎循传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青梅竹马啊。”   “对啊,你不知道!”江芸芸顿时八卦起来,“我跟你说,我听说他们都是从小一起玩的,小时候还偷偷去佛前拜拜呢,士廉还悄悄爬人家墙头,元宵节还给人送花灯自己做的,可甜了。”   黎循传哼哼唧唧推开面前的人:“少打听人家的私事,八卦死了。”   江芸芸遗憾坐了回去:“我这是给你科普一下要自由恋爱,你小小年纪可不能学那些酸儒,要是你不喜欢那个女子,你倒是算了,好大一男儿,可这样就耽误女子了,你看我那个大姐姐,真是遭罪。”   黎循传结结巴巴说道:“可我不会打人的。”   “这我知道。”江芸芸循循善诱说道,“可心理上的不高兴也是冷暴力啊,哎,就跟我不理你一样,你就不高兴,你不理你夫人,或者你夫人不理你,那也是冷暴力。”   黎循传听得入神了。   江芸芸暗戳戳灌输完自己的小思想,开始拆其他礼物。   周笙又给她准备了衣服,但是尺寸大了一些,说是怕她长高了,衣服跟不上了。   “我娘手艺真好。”江芸芸一脸开心地炫耀着,“你看看这个花纹,好看吧,花跟真的一样。”   黎循传回过神来,哎哎了一下,拨开快要怼到自己脸上的衣服,低头拨弄着包裹,慢慢吞吞说道:“知道了,我又不是没有。”   江芸芸开开心心把衣服堆到床头去。   “这本书是什么?”黎循传摸到一本书,“新倩集,这不是昌谷写的那本嘛,哎,你在第一个。”   “江芸,字其归,素雅俊朗,貌若潘安,为人沉静,有古韵,性专执不同于俗,容貌惊人,洋洋洒洒,文务精思,气最峭厉……”   江芸芸听得脚趾扣地,一把夺过那本书,一眼扫过去,无穷无尽的形容词把她看呆了。   “也太能夸了。”黎循传笑歪在一侧,“好能夸,‘天地闭合,乃绝相知’,他要和你不离不弃耶。”   江芸芸恼羞成怒,狠狠踹了他一脚,黎循传这才停下笑来。   一本新倩集十来人,每个人的形容词都不重复,夸赞的角度也是各有不同,可见徐祯卿还是有些本事在的。   “这大概是他印刷好的,特来眼巴巴送你一份。”黎循传擦掉眼角的眼泪,“希望可以和江潘安不离不弃呢。”   江芸芸愁眉苦脸:“这本书可别给我发的到处都是,我还要脸的。”   “没事,他们不要的。”黎循传开始找唐伯虎的东西,“唐伯虎给你准备什么啊,让我看看。”   里面的东西都不多了,一份老师和师娘的信,都穆送给他的用竹子雕刻的虎吊坠,张灵送了一个有机关的小酒壶,唐伯虎只送了一包果脯。   “他怎么突然这么低调了。”黎循传吃惊。   江芸芸打开信一看,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他在他的院子里种满了桃花,这是长出来的果子晒干后的果脯,他还邀请我有空去他家玩。”   “哦。”黎循传冷哼一声,“倒也有意思。”   “哎,我马上十二岁了!”江芸芸突然凑过来,眼巴巴说道,“你送我什么礼物啊。”   黎循传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莫名红了脸:“我给你找找。”   “行。”江芸芸笑眯了眼,“可要好好选哦,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第二个!”黎循传不悦强调着,“我的那盆兰花!”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照顾不来,也太娇气了,平日里也都是你照顾的。”   黎循传叹气:“你可真是一点也不文雅。”   “山猪吃不了细糠吧。”江芸芸自嘲。   黎循传又连连摆手:“怎可以如此说自己。”   “不碍事的。”山猪芸一本正经说道,“所以这次你要给我准备粗粮来,不然我要不高兴了。”   黎循传认真点头:“行。”   —— ——   大年三十,徐家准备了一大桌席面,有江南的饮食,也有入乡随俗的本地饮食,一桌人团团坐着,按着年龄大小来坐。   “还是第一次离家过年。”顾清感慨着。   “谁不是。”众人笑说着。   “京城过年可真热闹,门口的桃符也各有不同,不过昨日和宪清出门碰到小童玩鞭炮,差点吓到我。”沈焘无奈说道,“我骂骂咧咧骂了回去,谁知道他竟回家找大人,宪清吓得直接拉着我拔腿就跑。”   毛澄镇定辩解着:“大人不和小孩斗。”   “说起来昨日的雪真大,今日停雪了,这花园可真漂亮,银装素裹,就是你们堆起来的两个的雪人,现在有点小了。”祝枝山笑说着。   江芸芸和顾幺儿扭头去看门口一左一右的雪人,立刻嘞开嘴笑着:“这可是哼哈二将,为你们保驾护航的,可不能在年节中化了。”   王献臣笑说着:“确实要有一个好兆头,希望解元公的手能点石成金吧。”   徐叔端着酒上来,给几人都倒上酒:“新热的酒,可是从南方带来的黄酒,甘冽香浓、回味悠长。”   江芸芸和顾幺儿得到两盏茶。   顾幺儿不服,还没说话,就被江芸芸单手镇压了:“不能喝。”   顾幺儿梗着脖子。   “举杯,祝我们考试顺利。”祝枝山举起酒杯,大笑着,“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江芸芸也跟着举起茶来,顺势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口清甜,不由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顾幺儿开始埋头苦吃。   徐经不爱喝酒,喝了那一盏就让人拿了茶水来,也开始一心吃喝。   至于其他人,喝酒开了头可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连毛澄也闷声不吭喝了好几盏,大家默契的没有作诗,只是说着寻常话,又时不时被人劝酒,然后去劝别人。   祝枝山和王献臣活络热情,场面热闹得一时不知是酒还是暖炉烧的。   沈焘最先倒了下来,顾清也醉得不行,连连摆手。   王献臣和祝枝山喝多了,反而越发开始精神起来,开始斗嘴皮子。   黎循传被灌了好几杯,醉眼朦胧,坐在那里发呆。   江芸芸连忙找徐叔准备醒酒汤。   等送到黎循传手边,黎循传抬眸去看江芸芸,那双眼珠子黑漆漆,水润润的,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我们来喝一杯,第一次过年。”   江芸芸笑说道:“可真是喝醉了,快把醒酒茶喝了。”   黎循传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笑容灿烂:“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来,干杯!”   他举起醒酒汤一饮而尽。   顾幺儿看得直笑:“他喝醉了,好笨哦,都分不清是不是酒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只是替人挽回尊严:“也没发酒疯,也很不错了。”   顾幺儿大声吹嘘着:“等我会喝酒了,我一定千杯不醉。”   今日正街上有官署会放新年烟花,许是时候到了,一朵无声的漂亮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好似一朵盛开的花,点亮了冬日漆黑的夜,随之而来的是一朵接着一朵,五颜六色,分外漂亮。   外面传来小孩的尖叫声,打破了安静的空气。   江芸芸看着那烟花,又去看横七竖八的朋友们,明明距离这么远,可那光泽却好似照耀在每个人的眉眼上,绚烂,璀璨。   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   她的朋友总归得偿所愿。   而她……   新年快乐啊,十二岁的江芸芸!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年初一, 五更天   咸安宫内张灯结彩,大嬷嬷估摸着时间,就悄悄去了寝殿,唤醒太皇太后。   “老祖宗, 五更天了, 要开始焚香放炮了。”嬷嬷站在帘子后低声说道。   没一会儿, 帘子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嬷嬷悄悄上前, 挽起帘子,小声说道:“老祖宗醒醒神, 等会太后娘娘, 陛下、皇后还有小太子还要来给您拜年呢,今年的朝贺仪在慈宁宫举行,若是累了, 就去那边露一个面, 到时候再早点回来。”   太皇太后揉着脑袋, 坐了起来:“年纪大了, 虽说睡得少, 但次次都很难醒过来, 昨日熬了会夜,今日就觉得有些累了。”   “那是天太冷了。”嬷嬷亲自给人穿衣服, 又给人扶到梳妆台前,几个丫鬟瞬间围上去,给人穿着吉服。   嬷嬷给人梳着头, 笑说着:“前些日子院使来请脉不是还夸老祖宗精神抖擞吗。”   “那些院使惯会说好听的话,之前太子殿下病了这么久都没好, 一个个都不中用, 就知道溜须拍马。”太皇太后不悦说道, “到最后还要靠一个小长随从外面求来道符,才求得神佛保佑。”   老嬷嬷悄悄睨了镜中的老祖宗一眼,见她并无不悦之色,这才送了一口气。   宫中两位祖宗,太皇太后信佛,太后信道,两宫偏还挨得近,时不时有点小摩擦,陛下也是和稀泥的,每次左右安抚,但若是再做些什么,便都不行了。   一个不是生母,一个亲缘淡薄。   陛下如今一心都在坤宁宫身上,能用心维持两宫平衡,已经是孝心可嘉。   沉默间,五更到了。   “焚香放炮吧。”太皇太后看了眼昏暗的夜色,淡淡说道,“也不好耽误别人的热闹。”   “哎。”嬷嬷对着一侧低眉顺眼站着的宫娥点了点头。   没多久,空气中传来檀香的香味,没多久,外面传来鞭炮声,放了一挂就停了下来,随后拿下大门的门闩摔在地上。   “跌千金,千金跌,跌得来年滚滚财源来。”   每跌一下,就传来小黄门齐声的唱和声。   一连扔了三下,这才停了下来。   短暂的热闹后,咸安宫便紧跟着安静下来,又恢复了刚才死气沉沉的模样。   没多久,隔壁英华殿也紧跟着响起鞭炮声,一连放了七八挂,小太监和小宫娥的欢叫声也远远传来,就连摔门闩的祝贺语也能听得断断续续。   没多久,又听到更是稀薄的鞭炮声,大概是皇后的坤宁宫也开始正月初一的大礼了,那鞭炮放得格外久。   “倒是热闹。”太皇太后垂眸坐在位上,手指拨弄着佛珠,一颗接一颗拨着,紫檀木佛珠被经年累月的盘着,珠色好似金玉一般。   大嬷嬷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把百事大吉盒儿准备好。”许久之后,太皇太后把佛珠套回手中,淡淡说道,“你让人去厨房那边盯着嚼鬼盒子,口味做多点,类型也丰富一些。”   嚼鬼盒子就是装满各种驴肉的小盒子,因为驴又称小鬼,在过年吃有祛邪的意思。   当年陛下体弱多病,年前小太子也病了,眼下准备这个正合适。   大嬷嬷低声说道:“现在时间紧,奴婢亲自去厨房,让他们抓紧时间弄这个。”   太皇太后点头:“去吧。”   没多久,车驾一辆接一辆走了进来,身穿华丽礼服的皇太后先一步入内,见了太皇太后就下跪行礼。   “快扶起来。”太皇太后和气说道,“给你一个大红封,之前殿下病了多亏了你宫中的小太监啊,今日可有带来?”   王太后叹气:“娘娘可别说了,我已经痛打了一顿刘瑾,小太子如此年幼,也敢如此行事,若是出了一点差错,我真是罪该万死啊。”   太皇太后眉心微动。   “最后还是皇后娘娘心善,出面把人带走了,说是送去太子殿下身边端茶送水了。”王太后无奈说道。   太皇太后嘴角露出笑来,颔首说道:“原是如此,皇后一向心善。”   王太后没说话,只是对着提上来的百事大吉盒儿,笑说着:“现在还有鲜荔枝啊,真是难得。”   “家中小辈孝敬的。”太皇太后拨弄着佛珠,笑说道,“我年纪大了,吃不得这些上火的,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怎好拿了周家对您的孝敬。”王太后捂嘴笑着,“我瞧着这个栗子就不错,糖炒的吧,闻着真香。”   一侧的宫娥立马上前给人拨着栗子,一颗圆鼓饱满的栗子肉轻轻松松被剥出来。   “这个柿饼也不错,甜而不腻。”太皇太后笑说着,“配上清茶正正好。”   “娘娘都说喜欢,那一定是好的。”王太后笑说着。   说话间,另外一家车架也停了下来,没一会儿外面传来请安声。   “给主子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祝主子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新年大吉。”外面齐齐传来喊声。   “是皇上来了。”太皇太后笑说着,“早就跟他说晚些来,我们这些老人起得早,他不必跟着我们走。”   “皇上一向是仁孝的。”王太后安抚着,“说明他惦记您啊。”   帘子被掀开,寒气涌了进来,随之而来是三道影子齐齐落了进来。   朱祐樘带着张皇后,张皇后手中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   小孩头戴虎头帽,乖乖坐在皇后怀里,见了人也不哭闹,只是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   “孩儿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祝太皇太后,皇太后新年大吉。”   “臣妾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祝太皇太后,皇太后新年大吉。”   两人齐齐下跪,恭身拜年。   “大大。”怀中的小孩也跟着咿呀说道。   “快起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连忙说道。   “几个月不见,我们太子长大了不少,快来让曾祖母来抱抱。”太皇太后一脸柔情说道。   朱厚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然后在奶娘怀里扑腾了一下,朝着太皇太后伸出手来。   众人看的心都软了。   “真是小可怜见的,之前病得小脸都瘦了,现在倒是长回来了。”太皇太后抱在怀里,一脸怜惜。   朱厚照依偎在她怀里,伸手扣着吉服上的珠子。   ——亮晶晶的,好好看。   “可不许弄坏老祖宗的衣服。”张皇后无奈说道。   朱厚照充耳不闻,甚至动了动屁股,背对着她娘,非常叛逆。   “没事没事,坏了就修,让我们的小太子开心才是。”太皇太后一脸宠溺,“可是吃饭了,我让人煮个蛋羹给你吃要不要。”   朱厚照听到熟悉的两个字,眼巴巴地看着她。   “真是乖孩子啊。”太皇太后笑得不行,“快让厨房给我们太子准备蛋羹来。”   张皇后欲言又止,可见陛下只是笑着没说话,也只能勉强笑着。   “对了,我给皇帝准备的嚼鬼盒子也快拿上来,让他尝尝我新招的厨师手艺。”太皇太后看着朱祐樘一脸慈爱,“我记得你爱吃碳烤的,特意多准备了一些,还有蜜汁味的,说是南方很喜欢吃这种口味的,你这日日操劳国事实属劳累,多吃一些,佑你此生平安健康,大明明年风调雨顺。”   朱祐樘面露感激之色,起身谢恩:“多谢祖母。”   “我当年抱你回来养着,才这么点大,如今也是长大成人,也有孩子了,真是岁月如梭啊。”太皇太后看着他怀念着往事。   朱祐樘感怀说道:“这些年多谢祖母照顾。”   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我老了,还要你多照顾呢。”   王太后摸着手中的小小阴阳环,抬眸看了一眼屋中的人。   朱祐樘只是笑着点头:“自然会照顾好祖母。”   “皇后养育太子有功,今年是辛苦你了,为陛下延绵子嗣,可要重赏。”太皇太后又看向张皇后,和蔼说道,“去把我内库中的珍珠串拿来,多拿些来。”   她看向张皇后,和气说道:“张家新丧,今年不能入宫,这些珍珠串你到时也给他们送去,就当是我对昌国公的哀思。”   张皇后微微一笑:“陛下垂怜臣妾,准许他们入宫。”   太皇太后神色微动,就连一直沉默的皇太后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皇后思念家人,女眷来见见也好。”朱祐樘如此说道。   “原来如此,真是夫妻情深。”王太后打趣着。   张皇后害羞地低下头来。   “皇后到底是皇后,得了陛下的心啊。”太皇太后也跟着笑说着。   “时间要到了。”咸安宫的大嬷嬷在门口,低声说道。   没多久,咸安宫大门敞开,宫内的几位主子分别前去赴宴。   陛下去了皇极殿。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则去了慈宁宫。   年幼的太子殿下则被抱回了坤宁宫。   每年正月初一都要举行大朝会,这个从汉代时就一直流传到现在的大礼仪,如今的规模已经越来越宏大。   京城内的文武百官都要在今日入宫向陛下朝贺,与此同时,官员的夫人也要在今日入宫向太皇太后、黄太后与皇后朝贺,这就是大朝会的第一步“朝贺仪”。   前朝的大宴在皇极殿举行,丹陛及丹墀的东西两处,锦衣卫陈卤簿仪仗、教坊司的人和乐器则在丹陛的东西位置和北向方向,仪礼司摆了同文玉帛案在丹陛东面,巍峨严肃,又不失喜庆。   大小官员,各附属国的使臣齐齐下跪,祝贺新年。   前朝热闹一片,后宫也不逞多让。   各家夫人齐齐见礼,但也是各有侧重的,像是周家人就会再主殿多停留一会儿,若是王家人则是在右边的偏殿多说说话,若是张家人这是目标明确去了左边的宫殿。若是没有明显站队的人,大都是不偏不倚,一个个拜过去,更有甚者,见了人后不再任何娘娘殿中停留,只是去了不远处的暖阁和其他官家夫人说说话。   饶是如此,三位娘娘的宫内也格外热闹,寻常人也插不进去。   一个时辰后,朝贺结束,也就进去第二步“大宴仪”,前朝后宫也有大宴,光禄司和尚膳监忙得不可开交。   宫内一片热闹,宫外也不逊色。   各家各户门口挂着秦琼与尉迟恭为的画像,只是模样,笔触各有不同。   徐家的大门上的两个门神就是花了大价钱请了名师作画的,据说还开过光。   江芸芸一大早就被鞭炮声吵醒了,那声音横冲直撞,玑玑珰珰,吵的人不得安宁,一个激灵爬起来,飞快穿好衣服打算去外面感受感受气氛。   刚一溜达出自己的院子,就看到徐叔忙得满头大汗,见了人连忙说道:“可别走,今日有屠苏酒,大年初一就要喝的。”   “我不喝。”江芸芸眼巴巴说道。   “微微抿一口,这可是习俗。”徐叔一脸溺爱,“屠苏草浸泡的,很好喝的,能保佑你平安呢,抿了一小口就可以去外面拜年了。”   “要准备礼物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不用,倒是在门房那边登记一下就可以了。”徐叔笑说着,“你要是脚程快,说不定能把这一带的人都拜一遍。”   “不进门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主人家也出门拜年了,家中无人呢,说不定等会和你擦肩而过的就是这条街,你要拜年的人呢。”徐叔笑说着,“所以我们只要写个名字,那就是礼数到了,若是街上碰到了,在作个揖,说几句吉祥话,那也是拜年啊。”   江芸芸笑眯眯的:“那真有意思。”   “可不是。”徐叔要出一个小红封,“岁岁平安哦,芸哥儿。”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也能收到红包。”   “尚未婚嫁,自然都是有的。”徐叔神秘兮兮掏出兜里的东西,“幺儿一个,经哥儿一个,传哥儿一个,剩下几个都是成婚了,可就不能给了。”   江芸芸开心拿着红封,嘴甜说道:“谢谢徐叔,徐叔新年快乐。”   “哎,真乖啊。”徐叔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快去暖阁等一会儿,我去给你端酒来,喝了酒就能去外面走走了。”   等江芸芸抿了一小口酒,觉得不好喝,吐了吐舌头,顾幺儿年纪太小了,不许喝酒,只是用屠苏酒在额头点了点,其余人都是喝了一杯,也都各自散了。   “我先去师兄那边拜年。”江芸芸闻着黎循传,“一起去嘛?”   黎循传昨日醉的不行,整个人晕乎乎的:“我想再睡一会儿。”   “那你去吧,我到时把你的名字也一起写上。”江芸芸也不计较,笑说着。   顾幺儿连忙跟在她屁股后面:“我我我,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结伴离开了。   黎循传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昨天做了一晚上奇奇怪怪的梦,真是可怕,偏又醒不过来,实在吓人。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但很快又停了下来,路面上的雪还有一层,能轻轻没过脚背。   顾幺儿穿着徐叔给他做的新衣服,圆滚滚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看着:“今天的店铺都没开门呢。”   “大家都要过年呢。”江芸芸说道。   两人走到李东阳家中,得知他还在宫内过年,爽快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吉祥话,就去下一家写了。   江芸芸在京城走了一圈,从李东阳家中,再去了刘大夏的驿站,又去了仲本家中,还去了谈家,一家家走过去,也都快到中午了。   “吃饱了。”顾幺儿拍拍肚子说道。   许是顾幺儿长得太可爱了,若是有富商在家门口发吃的,都能塞给他不少,一路走下来,顾幺儿的零食越吃越多。   “好巧,江解元。”就在两人准备回家的时候,背后传来和气的声音,“在这里遇到你。”   江芸芸扭头去看,惊讶地挑了挑眉:“王公子。”   顾幺儿见了他立马警觉起来,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   “原来还记得我。”王承裕笑说着。   “我家就在不远处,可要来做客。”他笑脸盈盈邀请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王承裕是吏部尚书王恕幼子, 王恕老年得子,自他出生就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果不其然,在成化丙午年乡试中举, 年仅二十二岁, 至今都传为佳话。   等当今继位后, 征召王恕拜为吏部尚书, 二十三岁的王承裕跟着父亲进京,因为经常代为接待宾客, 在京城名声大显, 这就是江芸芸一直觉得他待人处物非常娴熟的原因。   王家住在北城鼓楼附近,门口两根红柱因为过年新刷上红漆显得格外崭新,门上贴着的秦琼与尉迟恭画像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样式, 台阶上的雪渍被扫到一侧, 露出一条可以走动的通道。   入了内, 小院并不宽敞, 比不上徐家采购的院子就算了, 就连李东阳的院子都瞧着比他更宽敞一些。   “家中简陋。”王承裕笑说着。   顾幺儿紧贴着江芸芸的脚走路, 但不掩好奇地左顾右盼,大眼睛时不时扑闪着, 也不知在想什么。   “天宇兄今日拜年拜好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吏部考察在即,父亲交代除家中亲友,不许再去其他地方。”王承裕解释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 心中打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请自己到家里玩。   “其归可都拜年拜好了?”王承裕笑脸盈盈问道。   “在京中认识的人也不多, 早上已经都走了一遍了。”江芸芸解释道。   王承裕把人引到大堂上, 笑问道:“原是如此, 两位可有喜欢的茶饮?”   江芸芸摇头。   顾幺儿一本正经说道:“那我要喝好茶的。”   “自然。”王承裕对着管家说道,“去沏一壶六安瓜片来。”   粗人顾幺儿没听懂,只好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似笑非笑,但还是给人解释着:“天宇兄真是破费了,这可是目前唯一的无芽无梗的绿茶,泡起来的茶味浓不苦,香而不涩,完全没有青草味。”   顾幺儿似懂非懂,捏着小手,大声说道;“那就喝这个。”   王承裕笑脸盈盈看着他,丝毫不计较小孩若有若无的敌意。   没多久,管家就递上三盏茶,一片片茶叶翠绿完整,好似一颗颗瓜子,自然平整,被茶水一冲泡,正安静躺在杯底。   “汤色清澈透亮,茶叶嫩绿匀整,香味清淡。”江芸芸夸道。   王承裕打趣道:“原来其归懂茶,那还好是送上六安瓜片来了。”   边上顾幺儿却宛若牛饮水,吹了几口热气,然后一口喝了半碗,好一会儿才这才回过味来,惊讶说道:“甜甜的,蛮好喝的。”   “再给顾公子上一碟点心来。”王承裕又说道,“可有忌口的东西。”   顾幺儿摇头:“都爱吃。”   管家没一会儿就端上九宫格的盘子,从糕点到果脯,再到坚果,应有尽有。   江芸芸喝了一口茶,见王承裕还是没说话,也不先一步开口,好像真的是来品茶的一样。   她笑脸盈盈和顾幺儿说道;“这个绿绿的瞧着很好吃。”   顾幺儿一向是江芸芸说什么,他听什么,见她说起绿糕点,就抓起一个塞进嘴里,一口咬掉半个,然后一本正经对江芸芸说道:“里面是绿豆,有点甜了。”   江芸芸对着其他糕点也打了个眼色,他不明所以,但不耽误把每个格子的零食都吃一遍,然后认认真真解释给江芸芸听。   “这个白色没有夹心,但是吃上去软软糯糯的。”   “这个杏脯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的。”   “瓜子我嗑不来,不知道什么味道的。”   大堂上只有顾幺儿的童言童语,静谧的气氛在热腾的年节中悄悄流动。   江芸芸时不时附和着,两人瞧着关系极好。   王承裕笑说着:“看着其归和顾小童的相处真是令人羡慕,我是家中幼子,年幼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这样好脾气的同窗好友。”   江芸芸笑说着:“幺儿一向有话直说,还请天宇兄不要介意。”   王承裕神色微动,随后笑着点头说道;“自然,小孩总是天真的,已近午时,可要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江芸芸看了天色,熟练放下茶碗婉拒道:“家中还有好友相等,就不久留了。”   王承裕也站起来送她:“那我送你出门。”   “有劳。”江芸芸一起来,顾幺儿也连忙扔下吃的,紧跟着江芸芸走。   两人出了王家大门,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顾幺儿走了几步,突然不解问道:“哎,这人找我们干什么啊,就请我们喝一盏茶嘛。”   江芸芸摇头:“我也不知道。”   王承裕好端端请人喝盏茶,期间却只是闲谈,看不出任何企图,可这样的人拉着她闲谈也太奇怪了,偏江芸芸自诩身上并没有值得吏部尚书惦记的地方。   顾幺儿想了想,冷不丁凑过来说道:“我可不喜欢他!”   “为什么?”江芸芸好奇问道。   和顾幺儿相处到现在,他很少会有讨厌的人,或者说他很少会去看别人,只顾着自己的事情,吃吃喝喝找江芸,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暴打唐伯虎,挤兑黎循传的时候还有点主动性,平日里都是懒洋洋的样子。   顾幺儿眉头紧皱,突然扯了扯袖子:“就那个袖子长长的在跳舞,然后就是他整天笑眯眯的,但又不是你,他笑起来总是这样看我的,所以我不喜欢。”   他连说带比划,然后扭头认真问道:“听明白了吗?”   江芸芸越看越可爱,伸手捏了捏小孩吃的圆嘟嘟的小脸:“吃了人家这么多东西还骂人家。”   顾幺儿不高兴地挥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强调着:“我可没有在开玩笑。”   “我不喜欢他,肯定不是好人!”他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你不要和他玩。”   “想来也算不上坏人,只是,心事太多了。”江芸芸犹豫说道,“大人物总是有这么多心眼的,避开一点没有坏处。”   “对,坏人。”顾幺儿笃定说道。   那边被议论的王承裕目送江芸芸走后,这才转身朝着屋内走去,一进去,屋内正坐在一个壮硕,头发花白的老人。   “就请我来看这出戏?”王恕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淡淡说道,“江其归瞧着确实不似寻常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很是沉稳。”   王承裕从管家手里接过热茶,亲自递过去,低声说道:“小小儿童都知道耐下性子,爹怎么就不知道呢。”   王恕脸色一沉。   王承裕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自洪武年来,天下布、按二司及府州县三路官员朝觐考察,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考满之后即为盖棺定论,如此才能看清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是否清廉……”   “够了。”王恕轻声呵斥一声。   王承裕沉默,一脸担忧地看着父亲。   “你懂什么。”王恕愤愤说道,“这些官员既然不行,那就该罢斥,每年大量的俸禄养着他们,却不思为民,如何能继续做官,而且裁剪官员意味着能剩下不少钱,那可是好事,国库如今的情况……”   他叹气:“等你今后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选择,我只是再做一个更好一点的选择,大明官员冗重,度支早已不堪重负。”   “大头在宗室……”王承裕忍不住反驳道。   “住嘴!”王恕怒而拍了拍桌子,怒视着王承裕,厉声说道,“宗室之事今后不可再提及,你要学会明哲保身。”   当今陛下对宗室的放纵令人咂舌,一开始也有无数读书人上奏弹劾,可得到的只有沉默,甚至会被反手找个罪名丢了性命,   “官员迟早会补给,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王承裕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如何能清得尽呢。”   “那就来一批清一批。”王恕面无表情说道。   王承裕看着父亲衰老的面容,神色微动:“之前停纳粟例已经得罪许多人,如今一口气罢斥一千四百人,那就是把您架在火上烤啊。”   王恕眉眼低垂,强势说道:“那又如何。”   —— ——   京城过年的氛围格外浓郁,众人第一次在外地过年,玩得不亦乐乎,留宿外面更是常见的事情,不过黎循传却是兴致不高,一直蔫哒哒坐在屋内,就连顾幺儿都好奇地跑过来问他。   黎循传懒懒说道:“好不容易休息,犯懒还不成。”   “哦,那你应该属猪猪的,不应该是小公鸡的。”顾幺儿趴在窗头,嘲笑着。   黎循传在纸上写上一个大大的猪字,然后一本正经说道:“你看这个猪圆圆鼓鼓的,像不像吃胖的你。”   顾幺儿气得脸都歪了,跳脚说道:“我要去找江芸来教训你。”   黎循传眉心微动,随后轻轻冷笑一声。   江芸芸正在准备年后的考卷,被顾幺儿烦得不行了,只好去敲黎循传的门。   “喏,你弄哭的,你哄。”江芸芸冷酷无情地把小孩推进来,然后反手给他们关上门,在门外冷哼一声,“别来打搅我。”   出题人的怨气,真的非常高了。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重重冷哼一声,随后移开视线,选了个天南地北的位置,各自坐下。   快乐的日子都是短暂的,初九如约而至,所有人如丧考妣坐在暖阁里。   江老师正说着考前动员,意气风发处便是踩着凳子也是有的。   “所以今日开始和正式考试一样,考三天,一天只考一场。”王献臣不解问道,“那不是很轻松。”   江芸芸看着他,慈祥说道:“怎么会呢,自然会有留堂作业的。”   王献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这么好说话的江老师,就不是之前虐得他们哭天喊地的江老师了。   “你们好好考,考完了就轻松了。”江芸芸唏嘘说道。   “听说当官也是有考核的。”祝枝山说,“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生病,年纪大了,都有可能被革职的。”   “这么严格。”江芸芸惊讶。   “江老师自己准备不充分,还来指导我们。”沈焘打趣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现在只管考试,等上岸了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三六九年的考核,想来对你们也不难。”   “时间到了。”门口的仆人突然说道,顺便开了两扇窗户,一阵冷风瞬间涌了进来,原本暖洋洋的屋子很快就冷了下来。   “为什么要开窗?”穿得单薄的祝枝山哆嗦了一下。   江芸芸一边把卷子都分下去,一边解释着:“考程完全和会试一模一样,我的意思是连天气都要差不多,二月天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万一突然冷了,那就不好了。”   祝枝山苦逼地连忙披上大氅,不过披上大氅写字就不方便,但是脱了又好冷,一场考试不是在抓衣服,就是在哈气热手。   隔壁的王献臣被他吵得不行,眉头越皱越紧。   顾清坐在通风口,墨水凝固得很快,等他写到一半重新研墨,不是断了思路就是墨迹不一样了,一时间也是手忙脚乱。   毛澄也很惨,他靠近炉子,按道理是暖和的,但就是有一阵阵风吹过,吹得他心思都乱了。   至于其他人都是各有各的问题,年后的第一场考试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安静完成考试的。   “我一直在压纸,没带镇纸,卷子都搞脏了。”徐经面如死灰说道,“这要是真的考试,我就完了。”   “你还写完了,我题目都看不完。”祝枝山整个人缩在大氅里,“芸哥儿也太出其不意了。”   “早就跟你说多穿点了。”黎循传出声,“整日穿得这么少做什么。”   祝枝山叹气:“棉服也太显胖了。”   江芸芸不理会他们的讨论,一个人在上面飞快改卷子,就单人单份的卷子,她改得飞快,然后又交错再改一遍。   会试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   “良德的论语不行。”   “敬止,你中庸和易经还需要改进一下。”   “希哲,你过个年,心都野了。”   江芸芸看着一张张卷子,痛心疾首:“除了楠枝,我觉得你们都退步了。”   黎循传凉凉说道:“多亏了那十本书啊。”   江芸芸立马闭嘴不说话。   一连三天的大考,每次考完都要被抓着辅导,三天下来所有人在过年补充进来的精气神都消失不见了,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徐叔心疼地送上补品,并且非常贴心说道:“若是不够冷,可以再开一个窗户的。”   “不!倒春寒而已,不是寒!”众人齐齐拒绝。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现在也十五了,等二月初就可以去外面实践两轮了,不急,到时候就连搜身,巡场的人都要准备好呢。”   徐叔连连点头:“都懂都懂,找的人都是嘴严的。”   “可惜了,连着六天考试,伯安都不在,不然也能和我们一起吃吃这个苦。”沈焘直叹气。   连考六天后会休息一天用来订正错误,查漏补缺,这一天看着没考试,但压力可不少,江老师会抽查笔记。   “估计是那个吏部考察的事情,被关在家里不出来吧。”王献臣说道。   “算时间也该张贴公告了,是有什么事情吗?还是又有被罢斥的官员不满?”黎循传随口问道。   “吏部不是刚清退了一批人吗,怎么这次又清退这么多人?”顾清不解问道。   王献臣想了想,招手让小厮说道。   原来这次吏部清退了一千四百人,阁老丘睿上折子弹劾了,到也算不上弹劾,只是上了一份政见不同的奏疏,他一上,那些被罢斥的人也跟着上了,说是一夜之间,折子好似雪花一样飘到陛下案桌前。   吏部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是清退的人太多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不算多。”黎循传说道,“成化二十二年的罢斥有一千五百多人,成化二十年有三千五百人,其实罢斥除了洪武年间,之后大都在千人之上,毕竟随着官员越来越多,不可能还维持在五六百人的数目上。”   江芸芸不解:“那这次又是为什么吵起来。”   小厮也磨磨唧唧说不出来,只是来来回回重复外面的人讨论的话题。   ——考核太过严厉,没有核查。   ——罢斥的人太多了。   ——人才可贵,犯点错也不碍事。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矛头对准的是严苛的吏部尚书王恕。   “那现在情况如何了?”顾清问。   “前几日听说因为陛下过问考核大计,打回重评了,王尚书和周侍郎已经召回全部部员,开始加紧重审册子了,吃住都在吏部,至今没有回家。”   祝枝山摸了摸脸:“那不是丢了好大的脸,王尚书素有贤名,脾气鲜明,这事闹得。”   “不干活的官员本就该清退,丘阁老为这些人辩解什么?”毛澄不悦说道。   “说不定就是小错,众所皆知,王尚书待人格外严厉。”王献臣小声说道,“听说这次只要生病了人都给罢了,还有任官不足九年就直接罢免,机会也不给,确实太过严厉。”   “便是一年不行也不行。”毛澄淡淡说道,“不行就是不行。”   “刚开始做官,又在人生地不熟的位置,难免有些生疏。”沈焘也紧跟着说道,“大家一路科举不易,也该多给我们几次机会。”   “可给了一次机会,那些人伤害的却实打实是治下百姓。”黎循传低声说道,“若是真的要给机会,也该看看到底是何处犯错,若是老疾贪酷的人,自然是早早罢免才是。”   “听说那些官员的访单,不用写名字,却可以胡乱评价他人,我瞧着也是问题。”祝枝山说。   “所以这个度很难把握,而且若是当真要一个个查过去,一年都是好几千的官吏,如何能完成,要我说吏部也难。”顾清叹气,“想来王尚书也是为难。”   “说不定是吏部的工作办法有问题。”徐经说。   “刚来京城就有听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的民间流传的话,可见盛赞。”顾清说,“但此事应该也不碍事吧,虽说王尚书可能确实严苛了点,但一切也都是为了公事,陛下如何会苛责他。”   王献臣摸了摸下巴,小声说道:“听说今日有一个叫刘文泰的院判突然弹劾他。”   “这又是为何?”祝枝山惊讶问道。   “刘文泰说王尚书在之前致仕在家时曾让人为自己写书,书中有诋毁先帝之言。”   “不过也有人说,是刘文泰之前想要让王尚书在此次吏考中帮他拿到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但被王尚书拒绝了。”   王献臣比划出两个手指:“现在外面吵的厉害,要是我们今日去酒楼坐一坐,估计能听到。”   “我听说丘阁老和王尚书今年过年因为座位的问题,在宫中当场发生争执,闹得众人都下不来台,还是徐首辅出面调和的。”祝枝山冷不丁说道。   “你觉得是……”黎循传堪堪闭上嘴,惊讶问道。   祝枝山连连摆手:“不不,我只是之前出门玩的时候,听到的这个消息,给你们说一下而已,并没有指代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消息到底是不是准确的。”   “不过这也说得通。”王献臣倒是笃定说道,“不然一个院判没人撑腰,敢弹劾吏部尚书,那可是要去诏狱的!”   “一个阁老,一个尚书,如今不要脸面当场互撕,听得人眼皮子一跳一跳的。”听了一路的江芸芸按了按眼皮,“京城也太乱了。”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黎循传警觉说道,“我们到考试前,只能在这里安心考试。”   “哎哎,我知道。”江芸芸被他看着心虚,连连摆手,“我好端端插手这件事情做什么啊。”   “老师的竹条你挂起来了没?”黎循传幽幽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脸,嘴硬说道:“我就在家好好读书,好好的说什么竹条吓唬我,你也太凶了点。”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被自己打脸了,因为王承裕正在徐家门口等她。   她吓得倒退几步,打算回家,只当刚才没出门。   “其归。”   “江解元。”   “江芸!”   那声音喊得一声比一声严肃,到最后甚至连名带姓的喊,江芸芸只好含恨停下脚步,扭头,勉强笑说着:“这不是天宇兄吗,我早上没睡好,耳朵不好使。”   她欲盖弥彰解释着。   王承裕没说话,只是苦笑地看着她。   “哎哎,这是做什么。”江芸芸坐立不安,想拔腿跑,又不好意思,眼珠子不安地动来动去,就是不看他。   “我听闻你是神童,在扬州应天也干了不少厉害事。”王承裕低声说道。   江芸芸矢口否认,大声说道:“我都是在家乖乖读书的,清清白白的读书人!”   王承裕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无奈说道:“如今众人对我躲闪不见,我若非实在无法,也不想打扰你读书。”   “可我之前在父亲嘴里听闻你是如何帮助那些受灾的百姓,又如何威逼前任知府,又听闻你的农事册帮了刘方伯稳定浙江受灾百姓的。”   江芸芸面露尴尬之色,耳朵都往后缩了缩。   “你想知道应天那个小守备太监唐源如何了吗?”王承裕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的耳朵不争气地动了动。   “他死了,本来陛下仁慈,只是打了二十大板,打发到惜薪司做工的,但在第三天就暴毙而亡了。”王承裕低声说道,“百姓说读书人好,读书人说当官好,小官说当大官好,可大官好在哪里,不论做什么,都有人指责,我爹,是真的想为社稷出一份力而已。”   江芸芸欲言又止。   “我爹此事确实操之过急。”王承裕苦笑着,“可万万没有外人攻击的这么严重。”   “可我也不能帮什么啊?”江芸芸呐呐开口,“我不会这些啊。”   王承裕看着她。   江芸芸低着头,没和他对视着。   “我父亲几次三番想要征召你老师重新为官。”王承裕冷不丁说道,“可当时的首辅不同意,他和你老师并不对付,如今他走了,可内阁中还有一人最是刚愎自负,生性偏狭,与你老师也不相容。”   江芸芸抬眸,不笑时,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格外深邃清冷。   王承裕还未说完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你不要扯上我老师。”江芸芸低声说道,“而且老师说过,那都是大人的事情,我现在只要好好读书,所以你找我,不如去找能帮你父亲的人,不论是御史还是给事中,如今既然都在打舆论战了,终归要辩一下的。”   王承裕也不遮掩,点头说道:“自然找了,只是这些都是虚的,赢得外界看法又有何意思,若是我父亲失了陛下恩宠,这个吏部尚书的位置又如何坐。”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冷不丁问道:“听说王尚书已经七十八了。”   王承裕沉默了:“都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爹每日都能吃三碗饭。”   “我看过你的策论,写的很好,观点新颖,出人意料。”他转移话题,“我请教江解元,吏部大计,你觉得可有改进的地方。”   江芸芸了然。   这是打算用办法去弥补过错。   她不想掺和这件事情上,正打算找个借口拒绝,王承裕低声说道:“我听说你和黎公的孙子关系极好,他今年要科举,你不想他来弥补你老师含恨致仕的遗憾吗?”   江芸芸心中微动。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江芸芸,她隐约知道当年老师的不甘心,也知道他至今留在扬州的期盼。   王恕七十八还能做吏部尚书呢,我老师才七十一,年轻得很。   “我爹一直想起复黎公,只是之前刘首辅尚在,年前刘首辅也走了,你若是帮我想个办法,我就帮你再把我爹的折子递上去。”   江芸芸沉默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走钢丝,明明自己还战战兢兢,可两侧的诱惑太多了,又忍不住观望着,偏那高处的风吹得她后背汗毛直立,在告诫她不要停下来。   “若是我答应此事,只怕我老师会不高兴的。”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   王承裕沉默。   “刘方伯之前一直在地方打转,刘首辅在内阁时一直打压他,这次若非这次我爹上折子,他也回不了京。”他继续说道,“我不是在挟功,只是想和你说,我爹一直在做实事,只是吏部的位置太招人恨了,他又太过刚正强势,不知不觉被架到木柴上,然后被一个小火苗点燃,这才造成如今的燎原之势。”   江芸芸并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说道:“不论是你真的看中我,还是看中我背后的人,我都不想掺和到此事中,但我之前听闻礼部考核用的是匿名的访单,这件事情我觉得太容易被人伺机报复,作弄手脚。”   王承裕问道:“那江解元有何想法。”   “匿名不行,因为人心总是偏的,难免不公正,我和他关系好,若我不是心志坚定之人,自然不能直言,若是我和他关系不好,他便是再好的人,也能挑出错来,就跟你眼中的王尚书一样。”   王承裕抿唇不语。   “为何不设立完整的考核制度,每年出台考核内容,设定考核完成情况,年底做台账上交,账目上要各方盖章,确立责任关系,配合各地的御史巡查,交错巡查,一年小查,三年大查,也可以定点抽查。”江芸芸简单说道。   王承裕拧眉:“这些也不能阻碍他们假报,和现在的匿名有何区别。”   江芸芸笑说着:“加大违法力度惩罚,让他们知道我若是做不成这个事情,最轻的是扣钱,再严重就是丢官,再再严重才是杀头,可若是造假,可就是直接……”   她在脖子抹了一下,歪了歪脑袋。   王承裕一知半解,犹豫说道:“这办法可行?”   江芸芸笑说着:“我不知道,但这篇若是我的策论,我会这么写,民生大计,交给人心未免太过随意,唯有一层层制度规范强压下,才能逼得那些做官的有动力,想要人人都是神童不现实,那就给你框架,你仔细填总该会了吧。”   王承裕深深看了一眼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说道:“若是我爹此次能平安……”   “那还是他的事情。”江芸芸打断他的话,笑说着,“我只是再和你讨论文章而已。”   王承裕没说话,很快又拱手告辞。   江芸芸叹气,看人走远了,这才背着小手转身,打算回家。   ——一点逛街的心思也没有了。   一转身就看到黎循传正站在门口阴森森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她的小披风。   “你们在聊什么?”他幽幽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拉着他的手说道:“走走,屋内细说。”   黎循传盯着那手指飞快移开视线,然后轻轻挣脱开:“这么冷的手,快把披风披上。”   江芸芸哦了一声,胡乱裹上披风,一改刚才在外的冷静,拉着他神秘兮兮说道:“我跟你说,那些大官们打得还挺激烈。”   黎循传走在她身边,随口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有人的地方就会争斗,何况是走到这个位置的人,陛下的内阁就三个人,谁不想进去,可里面的人又怎么会让人进去呢。”   江芸芸点头,竖起大拇指:“还是我们楠枝聪明。”   黎循传被夸得莫名其妙,还有点不好意思,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江芸芸避重就轻地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几句。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不可思议看着她。   江芸芸立马警觉强调着:“我可没掺和,我就是给吏部大计一点小小的建议。”   “你……”黎循传扶额,“你知道你所谓的考核,可不是嘴皮一动的事情,虽说这样说比较直白,但不能否认不少人当上官是为了享福,可不是为了工作的,你这突然给你们布置了这么多内容,他们势必会闹,一闹起来,府县要乱,这又需要强有力的人下去执行,一条条说下去可都是不简单的,哪有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这么简单,你这个策论要不合格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可那个是当官的人考虑的,有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提出这个想法来而已,而且这样不是更好,让下面的官员有了更好的动力。”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他们会说祖宗之法不可违,尤其是……”   他指了指东面的位置。   江芸芸笑说着:“我就是给个建议,他肯定还会去打听的,不碍事。”   黎循传嗯了一声,走了几步,突然阴森森说道:“那个棍子你今天记得去摸一下。”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愤怒说道:“我都说了我没干坏事,我才不去。”   “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黎循传轻声说道,“江其归,惹事精。”   江芸芸愤愤踢了他一脚,头也不回跑了。   此事江芸芸很快就抛到脑后,因为没多久,就贴出公告确定在确定二月初九、十二、十五号分三场举行会试,报好名后,大家的日子更是忙碌了,就是最懒散的祝枝山和王献臣也开始挑灯夜读,时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二月初一,天气微寒,但不耽误他们重新回考棚读书,第一场考试状况百出。   楠枝的墨因为太冷,磨不开,磨了很久才能沾笔。   徐经坐在茅厕边上,还未考试考试,吐得昏天暗地。   隔壁的沈焘被影响,整个人坐立不安。   就连最沉稳的毛澄顾清,一个在不停搓手,一个纸张不停在风中飞。   第一场百分百还原模拟考,没有一人可以平安过度。   不过第二场模考,大家的情况就镇定许多了,为了防止抽到臭号,大家都带了一条帕子,没事可以擦桌子,实在太臭了就绑住鼻子。   带的镇纸也都大一些,可以压住更多的纸。   研墨的水都换成了温水。   第二轮考试终于结束后,还有两天就可以考试了。   江芸芸不再安排考试,让他们自己复习去。   有的回到暖阁,有的回到自己屋子,还有人干脆不读了。   “你倒是镇定,我看沈焘的头发都要揪掉了”江芸芸一出门就看到祝枝山正站在花园里赏花。   祝枝山也不回头,只是笑问道:“你说我考的中吗?”   “只要努力了,肯定行,你可是大才子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那就是这次不行。”祝枝山笑说着,“我的水平摆在这里,其实我也该跟你一样再读三年,可我没有你这样的魄力,也没有这样的耐心,我就想着试试,万一呢,我总是抱着这样的侥幸心态,年年考,乡试若不是在你的强压下,我也不知道会如何,可这次我跟着你们考了两轮会试,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的有点多。”   “这不是应天府的乡试,这是大明的会试啊。”他叹气,“我的水平怕是连同进士也不行。”   江芸芸连忙安慰道:“你若是和楠枝和士廉、宪清比,那自然是丧气。”   祝枝山指了指枝头的桃花:“不用安慰我,我的花期还没到呢。”   “我心里清楚。”他扭头去看江芸芸,和气说道。   —— ——   考试那天,江芸芸起一大早去送考,难得没有高谈虚论,只是笑说着:“今日的饭菜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刚吃完,可好吃了。”   黎循传原本紧张的心,在此刻松了下来,抱怨道:“就你爱吃。”   距离考场近的优点还真是明显,可以多睡一会儿,也不急着赶第一个进去。   天色漆黑,只天边露出一道光来,原本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一个尾巴了,几人迅速找好队伍去排队。   一炷香后,贡院停止进场了,但还有不少送考的人围在门口,茶棚里座无虚席,明明天还不够亮,但喧闹声并不比集市轻,巡逻的卫队呵斥过好几次都没用。   会试,那可是最后一步了。   只要考中会试,殿试不论如何都有名次。   不论如何,只要考上就好了。   只要考上了,那就是飞黄腾达了。   江芸芸看着那些人满脸红光的样子,他们不是考生,却比考生还要激动,只等着自己培养,压中的宝贝能一飞冲天,从此改变命运。   这些考生会有一腔热血的理想,自然也会有抱着一朝功成的想法。   庞大的帝国需要官员来管理民众。   所以官员的选拔一向是重中之重。   成为官员前是科举的层层筛选,成为官员后则被吏部管辖。   吏部的考察……   她冷不丁想到这个问题上。   王尚书严苛一些似乎并没有错。   只是没有准确规章的严苛,又太落人口实了。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直到差点被人抓得一个踉跄摔了。   原来顾幺儿明明困得不行,还是坚持爬起来送人,此刻半个人靠在江芸芸身上,一只手紧紧抓着江芸芸的衣服,半睡半醒,小脸都被挤得红扑扑的。   “走了。”江芸芸把人摇醒,“回去继续睡。”   顾幺儿眼睛都还没睁开,却下意识拉着她的手:“不睡了,等会吃饭去,要吃很多很多肉,要红烧的!”   年后开始,江芸芸特意叮嘱要清淡饮食,徐家上上下下就没吃过大火烧制的肉,难的是顾幺儿也不吵,真想吃了,就拉着江芸芸出门吃,吃的肚子滚圆,还记得把嘴巴搽干净,也难得没有去楠枝面前炫耀,可以说乖巧极了。   “行。”江芸芸把人牵上马车,准备回家等人,马车走到一半被人拦了下来。   “你是谁?”徐叔警觉问道拦车的灰衣仆人。   那仆人穿着简单,但却瞧着不简单。   “是江解元吗?”   江芸芸掀开帘子,只听到那人声音镇定,目光平和:“我家老爷想请您入府一叙。”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是江芸芸第二次进入王家大门, 除了门口已经没有雪,桃符也被摘下了,倒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只是家门口总觉得影影绰绰有人盯着。   管家亲自把人带到大堂内, 屋内主位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身形健硕, 头发花白, 但目光炯炯, 神采奕奕。   王承裕说他一顿能吃三碗饭瞧着不是吹牛的,这身板确实壮硕。   “你就是江芸。”那老人声如雷响, 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淡淡问道。   “小生江芸,拜见吏部尚书。”她镇定行礼问安。   王恕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寸寸扫视着这个曾经在扬州应天掀起巨浪的小少年。   长得倒是好看, 文弱秀气, 身形清瘦, 手腕纤细, 看不出是个胆大的人。   听说是有十二岁了, 但面上看着却不显, 听说年幼时吃过苦,压了身高。   文章他自然也是看过的, 言语犀利,措辞却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可见是个聪明人。   一个漂亮年轻的聪明人。   江芸芸任由他打量, 眉眼低垂,瞧不出异样。   王恕面露满意之色。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找你?”他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 她自然是知道王恕这个节骨眼找她是为何的。   二月最热闹的除了会试, 自然是两个部级重臣隔空的骂战, 消息每日一变,热闹的就连大门紧闭的徐家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消息。   起先是御医刘文泰上折子弹劾王恕在辞官居乡时,托人为他写传记并且雕版印行,甚至为了凸显出自己的英明而诽谤君王,可谓是沽名钓誉之辈。   弹劾中列举了两项大罪,第一是王恕身为吏部重臣却扰乱考核,凭借自己喜好,随意决定官员去留;第二是自比周公,行越权之举,扣留官员奏章,致使先帝贤名受损。   挑头的除了这个御医刘文泰还有这次吏部考核中被除名的都御史吴祯。   一时间舆论轩然大波,两人自然是被一同下狱了。   王恕也是立刻上疏反驳,先是对以上两个罪名直接反驳,最后直接剑指两人幕后之人,要求陛下立刻逮捕丘睿。   态度太过刚烈,导致两位重臣直接被搅入浑水中。   期间王恕还和吴祯对簿公堂过,可后续的折子却一直不了了之。   内阁重中没有人说话,陛下同样没说话。   只是两个重臣默契地请假在家。   舆论发酵越来越大,支持他们的人也分成两拨。   一波支持王恕,认为他只是秉公处理考核之事,都是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在暗处兴风作浪,若是不能严惩,以后吏部如何评选。   一波是支持丘睿的,认为他是陛下亲口御赐的理学名臣,博极群书,三教百家之言,无不涉猎,如此博学之人怎么会做这么下作的事。   两边人日日在茶楼酒馆打嘴仗,甚至还打起来过,闹得兵马司这一月战战兢兢,加紧巡逻的次数。   因为这件事情,王承裕一个本该安心备考会试的人日夜奔波,甚至还在徐家堵她。   那日,江芸芸其实并不想帮他。   她已经不是扬州时的小孩,那个时候,她莽撞大胆,无所畏惧,看不清形势,也不懂政治,以为只要有一腔勇气,那就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件事情又和应天的事情不一样,说到底应天的事牵扯到的是一个狼狈为奸,作恶多端的太监,自来太监和文人不和,她为他们撕开口子,有的是人愿意把他们拉下来。   可现在,这是礼部和吏部的尚书之斗,往严重点说那是党派斗争。   她只是一个读书人,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还会牵连到自己的老师,师兄,甚至是这次考试的楠枝,她不能如此大胆。   可当时还是心软了,因为这件事一开始只是因为吏部的考核,若是就事论事,那是好事,可现在偏到人身攻击,牵连到一个贤名鼎盛的吏部尚书,确实是过了。   不论王恕到底有没有诋毁先帝,本质上都在重复着文字狱。   所以对于王承裕的办法,用办法去掩盖矛盾。   她接受了,这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这个主意除了可能可以帮到王恕,也是后面一个改革家切身落实过的办法。   ——考成法。   若是真的能改变考核制度,提高官员的积极性,自然也是好的。   一个吏部考核政策的实施离不开主事人,王恕的事情自然也能压一下。   至于到底能不能重新找回陛下的圣恩,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镇定说道:“知道。”   王恕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却见她不再说话。   他不由冷笑一声:“小小稚子,也打算落井下石。”   王恕素来威严,性格不苟言笑,只要微微提高嗓音,便显得气势汹汹。   原本待在门口的顾幺儿立马警觉探进脑袋来。   江芸芸并没有害怕,只是抬起头来,平静说道:“可我能说的都已经和天宇兄讲过了,今日既选择我入了王家大门,不论如何在外面眼里便是站队王太宰,我自然不会来落井下石,可我也确实无法再细说。”   “我只是一个读书人,不懂吏部运作,自然也没法提出更为细致的要求。”她镇定说道。   王恕打量着面前之人,下巴微抬:“你倒是能言善辩。”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过是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能力到底在哪里罢了。”   王恕沉默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满京城俊杰无数,可这个年纪有这样聪慧,看得清局势的却是屈指可数。   “我与你老师年少相识,见他被放逐南京多年,心中郁郁,有心起复,却一直受人阻挠。”王恕话锋一转,低声说道,“今日见了你,好似恍惚间见到少年时的他,那时他可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只是性格耿介,遇到事不会避退,总让人觉得一板一眼的,你这点倒是不像,你瞧着,很是和气。”   王恕说起黎淳,让江芸芸神色松动。   “他也做过吏部右侍郎,想来也是能感受到我此刻的压力的。”王恕笑说着,“每年京察,吏部上下,就连看门的狗都是无法入睡的,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芸芸认真地听着他说起老师旧事。   “后来他去了南京,也是吏部右侍郎,后来又成了左侍郎,最后又成了工部尚书,没多久又成了礼部尚书,直到致仕,虽说也是荣极一时,但总想着,若是有机会回到这京城来,想来也能做得更好。”   “我有心借着这次的京察再为陛下递折子,如今却是不能够了。”他低声说道,“你可知,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按照洪武年间,太祖制定的办法,这是一个好办法,可如今吏治腐败,法令不行,这些都流于形式,我不得不下重药治理。”   “王太宰一心为公,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江芸芸平静说道。   “若是别人想什么,我自然是不在乎的。”王恕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微动。   “我自认光明磊落,可如今受人构陷,百口莫辩。”他无奈笑说着,“想来也要致仕了,这些弊端只留给未来的有志之士了。”   他沉默着,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这么一刻,江芸芸竟然把面前的老人和郁郁不得志的老师恍惚重合上。   她的老师,明明也有经纬之才。   “都言太宰‘绸缪庶务,数进谠言,迹其居心行己’。”江芸芸见状,忍不住说道,“论迹不论心,但论人。”   王恕心中微动。   “我前些日子学拉弓,弓身本身坚硬,不论是否做成那把弓,都能是敲山震虎的那个棍子,可弦一开始却是坚韧柔软的,它只有被勾在弓箭上,才是紧绷的,若是不用,需要取下来,若是需要,才要勾上去。”江芸芸笑说着,“我昨日取弦,还差点伤了手,有人跟我说是我一开始把弓绷得太紧了。”   王恕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王恕性格坚毅,自然是好事,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刚正地坐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不为任何人撼动,刚正清严,始终一致,才能成为是文武百官的表率,可若是面对帝王呢?   一个已经品尝过权力之位的帝王,他的锋芒岂容他人随意指责。   王恕太硬了。   王恕沉默着,他的拳头握紧放在扶手上,好似沙包一样大,就像他眉宇间的刚强一眼,看久了忍不住令人心生畏惧。   “你说的办法不好。”许久之后,王恕话锋一转,直接说回正题,“你可知为何官员大计出自吏部,而非内阁?”   江芸芸摇头:“还请王太宰解惑。”   王恕面无表情说道:“太祖废丞相,独自处理政务,但自仁宗和宣宗开始,内阁开始大权独揽,若是吏部审计再从内阁出,那如今的首辅和宰相有何区别,太祖心意付之一炬。”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不解问道:“难道没有制衡内阁的人?”   “自然有,都察院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乃天子耳目风纪,自来就有‘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若是我们吏部考察结果,也都要知会他们一身,与他们共同确定名单。”王恕详细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想了想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问题出在哪里。   内阁管理吏部,但不包括都察院,吏部管理百官,包括都察院,但都察院同时监察内阁和六部,直达圣听。   若是按照她之前给的考成法,让官员们都每年要做的事情固定在册子上,再册子一分为三,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   这里面就形成内阁统领都察院,都察院监督六部,六部统率百官的垂直官职系统。   内阁的权力太大了。   一个人治的国家,一旦一个部门的权力过大,那简直是灭顶之灾。   王恕的考虑很正确。   “是小子想当然了。”江芸芸想明白后,羞愧说道。   “但你这个办法中的一环很不错。”王恕冷不丁又说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王恕。   “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期限,分别登记在账本上,之后可以让六部和都察院逐月进行检查,甚至可以让六科也加入,每半年质询此事。”王恕分析着。   江芸芸沉默着,随后缓缓说道:“王太宰的意思是说,责任分解?”   王恕一怔,把这四个字慢慢念了几遍。   “原本责任在吏部,就像现在,一旦出事,吏部就成了众矢之的,但若是拉着六部,都察院和六科进来,第一让吏部的压力减轻,第二若是有人不服,那他需要面对的是四个部门,第三若是官员为了自己能留下,使出百般手段,那就需要打通无数关系,若是他真的可以,那他不论有没有这个制度,本就是都可以。”   王恕捏着胡子,面露欣赏之色:“你当真是聪明。”   “可这样,您的权力就被……”江芸芸一顿,小声说道,“分散了。”   王恕神色微动,随后镇定说道:“要先取之,必先予之,我要的东西,可比你想的要多。”   江芸芸沉默。   她想不出王恕到底要做什么,不论是钱权,还是真的如王承裕说的,是天下苍生,但既然他同意了自己的提出的一部分建议,何必来找她呢。   “我打算就此意见写成奏疏。”王恕注视着面前之人,“这个意见是你提出来的,你可要写上自己的名字?”   江芸芸一怔,想也不想直接摇头。   “为何?”王恕不解,“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事。”   “我只是书生意气,王太宰却是慧眼辨认,和我并无关系。”江芸芸拒绝道,“太宰愿意和我分析出我意见中的不足,已经是仁心,之后的事情是太宰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不能揽功。”   王恕垂眸,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高大雄壮的肩膀被东面那侧日光一照,落在江芸芸的脚尖,庞大深沉,好似一块坚硬的巨石,沉默威严,骇人逼仄。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不为所动。   久居高位的吏部尚书好似在打量着寻常微末官员一样,一点点扫过,一点点审视,好似要把她剥皮拆骨,让她赤裸裸暴露出自己的视线下。   只是他到底小看了这位曾经在内宅中艰难求生的神童,想来他一定是足够坚韧才能走到黎淳面前,才能在一年之后一鸣惊人,成了世人侧目的大明年纪最小的小三元。   “大明的内阁必定有你的一席之地。”他镇定说道,“太朴找到他的继承人了。”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他。   “归家吧。”王恕也不久留她,示意管家送客。   王恕目送两个小孩相携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倒是聪明。”   “他找你就是为了问你要不要写上名字。”马车内,顾幺儿不解问道,“也太小题大做了。”   江芸芸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好一会儿才犹豫说道:“是又不是。”   “什么意思?”顾幺儿也彻底清醒过来了,一手抓着糕点,一边捏着肉脯,面露迷茫之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一会是不会不是的。”   “他在一开始提起了我的老师。”   江芸芸分析着。   “不是说和你老师认识嘛,和你拉拉感情嘛,我爹想要军饷的时候,也是拉着人从他祖宗开始吹牛的。”顾幺儿不以为意说道。   “王太宰不是这样的人。”江芸芸否定道,“而且他说的是老师仕途不如意。”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突然用圆滚滚的眼睛注视着江芸芸,神秘兮兮说道:“原来你老师,官当得也不咋地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手来。   顾幺儿立马缩到角落里,大声嘟囔着:“实话实说,你要是打我,我就晚上找你睡觉。”   “总之,要攀关系,说的应该是我和你关系多好,而不是说你三岁还尿床的事情。”江芸芸立马反击道。   顾幺儿恼羞成怒,冲过来就要用脑袋撞她。   江芸芸一把按着他的脑袋,把人按回去,无奈说道:“你蒋叔和我说的,你以后见了他,打他去,而且你还要不要听我说。”   顾幺儿愤愤不平被人按下,狡辩着:“是那天水喝多了,你继续说。”   “总之他开场就不对,后面的内容也不过是在和我分析利弊。”江芸芸谨慎说道,“他要的不是我签名,而且是我签名之后,我的老师,我的两位师兄,会愿意为我奔波,也就等于为他呐喊。”   顾幺儿惊呆在原处:“想得这么远。”   “自然是这么远。”江芸芸笑说着,“我甚至觉得他的目标在内阁。”   顾幺儿凑过去八卦说道;“难道是冲进去把那个丘睿打一顿,他看上去人高马大的,那个丘睿我见过,小小一只的老头,他一拳能打十个。”   江芸芸笑说着:“你这么能打,也不见你进内阁啊。”   顾幺儿觉得自己被嘲笑了,愤愤坐了回去,大声强调着:“我家有爵位的,我才不要去内阁。”   被突然炫富的江芸芸心口一疼。   万恶的封建主义啊。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江芸芸抛之脑后,但随之而来的风波确实让她措手不及的。   在顾清他们的第二场考试,也就是十二那日,她的师兄刘大夏把她提溜到了驿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   “朝廷的事情,你也敢掺和进去。”   “王太宰请你你就去。”   “你还要不要读书了。”   “我让你在家里读书,你到底在做什么。”   刘大夏质问道。   江芸芸一脸懵,好一会儿才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初九那天她离开王家没多久,王恕就上了一道吏部考计疏,先是说自己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吏部之事处理不好,让陛下颜面受损,想要归乡,但心中由放不下朝政,所以就多年工作经验,写出了几条革新意见。   说起来江芸芸也是冤枉,人家王恕其实是写了四条的。   第一条是完善考核标准,从品行到实际工作能力都零零碎碎写了一大堆。   第二条是确定考核部门,在这一步他就把内阁,都察院,六科和六部都拉进来了,言下之意,大家都是人才,那就都一起计一计,共同把关。   第三条是分立考核惩罚,也就是三六九等的处罚,小到罚钱,再呵斥,接着罢官,最后杀头,要层层递减,要所有人都心有所忌。   第四条是设立考核内容,也就是江芸芸说的那些东西,里面也有一分为三,只是其中一份给了皇帝,让皇帝盖章拍板。   之后又是一顿哀伤反思,写的言辞切切,令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据说原本已经对王恕非常不满的皇上,当场心软,立马召见王恕,没多久里面就哭声一片,最后王恕是红着眼睛,坐上了陛下特意给他安排的轿子上的。   “这封折子一看就不是王太宰的笔触。”刘大夏幽幽说道,“据说写得声情并茂,柔肠百结。”   江芸芸立马喊冤:“我不知道啊,我没写过,我又没有在吏部工作过,我哪里知道吏部到底有什么政策啊。”   刘大夏抱臂,眉心紧皱,严肃地看着她。   江芸芸任凭他打量,巍然不动,神色自若。   “可时间也太巧了。”刘大夏质疑,“太宰找你做什么?”   “就那个第四条的内容,我之前和他的小儿子浅浅聊过几句。”她加重最后几个字,义正言辞说道,“然后他问我要不要加名字,我断然拒绝了!”   刘大夏点头:“可算是还有点聪明。”   江芸芸讨好地笑了笑:“我认真读书呢,可不能掺和到这件事情上去。”   刘大夏不为所动,继续逼问道:“你当真一点也不知道。”   “真的!”江芸芸大声说道,“他就是先拉着我说了说自己和老师的交情,然后我说了说我之前拉弓差点伤了手,然后我们开始说起,我那个浅薄无知的策论又有哪些问题,我尤为懊悔,觉得自己简直是一窍不通啊,一开始就不该瞎出主意的。”   刘大夏凉凉说道:“那不是也听了你一点建议吗?”   江芸芸立马甩锅:“一点也算不上,我一开始说的是其中一份给内阁的,考核的内容也是他自己想的,我哪里知道各部都要做什么。”   刘大夏眉心一动。   “反正就是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江芸芸低下头,蔫哒哒说道,“你不要写信给老师告状了。”   刘大夏沉默了,看她这副怂样:“听说老师给你送了棍子,你这么害怕,还敢整天到处乱晃。”   “不晃了,再也不晃了。”江芸芸可怜兮兮说道。   “当真没有别的事情瞒我们了?”刘大夏不放心追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真的什么事情也没干啊。”   她苦着脸,大声强调着。   刘大夏坐在一侧不再说话,只是脸色越来越凝重,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悄悄坐在他边上,小心翼翼说道:“我听说,师兄您这次回来还多亏了王太宰一力推荐呢。”   刘大夏睨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其实说起来你也帮了不少忙。”   “哎。”江芸芸惊讶。   “多亏了你晒得黝黑才写出来的册子呢。”刘大夏皮笑肉不笑。   江芸芸眼珠子来回动了动,没琢磨出这到底是夸奖还是阴阳怪气人。   “还是师兄做得好啊。”她谄媚笑说着。   刘大夏没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王太宰为人虽然严肃,但于吏部考察上确实没有私心,只是作风太硬,行事太急,前脚因为停纳粟例得罪了这么多人,如今有在京考中不留任何情面。”   “被免的有一千四百人,被降的有一千一百人,自来朝觐考察,称职者约是十之一,不称职十之一,有劣迹者十之一,其余皆是无功无过的平常者。”   “那这次考核的总人数多少?”江芸芸问。   刘大夏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总不会超过两万人。”   “听着好像确实多了点,但难道这些不合格的人数还是死数,难道就不能不作为的官员比较多,再者在之前就没有人比他还多?”江芸芸不服气说道。   刘大夏点头:“自然是有的,成化二十三年就罢斥了一千五百多人,成化二十年,罢斥三千五百余人。”   江芸芸不解:“那不是都比这次多吗?”   “其实每次罢斥都在一千人以上,以下的次数非常少。”刘大夏冷不丁又说道,“一直如此。”   江芸芸看着他,突然沉默了。   按道理,王恕这次的做法并没有问题啊。   刘大夏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不喜欢他了?”江芸芸迷茫说道,“但我听说陛下登基之处,也是几次请他入朝为官的。”   刘大夏依旧没说话。   江芸芸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事情了,低下头没说话。   “王太宰这是退了一步。”刘大夏像是察觉到她的心思,柔声说道,“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若是不退,只怕此事只会难堪收场。”   江芸芸叹气。   “还是你劝的他退了一步。”刘大夏注视着她,和煦说道。   江芸芸丧气:“我就是跟他说刚过易折,没劝他要……”   “江!芸!”刘大夏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棍子,幽幽说道,“你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芸芸跳了起来,拔腿就要跑。   —— ——   会试结束后,众人都回去狠狠睡了,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直到十五才陆陆续续开门走出来,恢复了点精神。   “太难了。”徐经焦虑得不行,焦虑地拉着江芸芸直哭,“我觉得我不行。”   沈焘和王献臣也一脸菜色,不说话,但是连连叹气。   顾清和毛澄虽没有说难,但神色格外焦虑,时不时在发呆。   黎循传只是一声不吭地挨着江芸芸坐,一说起考试就两耳不闻的死样。   只有祝枝山是开心的,也是当时睡了一觉,立马飞出去玩的。   “没事的,下次努力就好。”他笑脸盈盈地如实安慰着其余考生。   但是无果,还被骂了一顿。   祝枝山只好飞走了,去外面找其他人玩了。   “什么时候出成绩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大概是下月了吧。”徐叔小心翼翼说道,“今日诸位可有想吃的菜,我让厨房去做。”   “肉肉肉。”顾幺儿立马出声,眼巴巴说道,“好多好多肉行不行啊。”   徐叔一脸柔情:“好好好,等会我们亲自去厨房点菜。”   “行。”顾幺儿飞快爬起来,走到他身边。   “随便吧,有什么做什么,都是吃的。”顾清等人自然没有胃口,又不忍辜负徐叔的好意,只好勉强说道。   “芸哥儿可有想吃的。”徐叔问。   江芸芸拍了拍黎循传的肩膀,笑说着:“给我们的楠枝准备油炸的,不要肉,来点花花草草就行,给士廉准备素菜,就那种寺庙里的那种,给宪清准备万三蹄,就是去骨的红烧猪蹄,至于良德,准备一些药膳来,敬止怕是只吃精致的,你只管送面子菜来就好……”   江芸芸有条不紊点着菜。   原本还神色沉闷的众人忍不住吃惊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猪蹄。”毛澄吃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观察过,你不爱吃肉,但每次要是上了猪蹄就会多吃几口,至于士廉,很少看你吃肉,你说你自小生活在寺庙里,我猜你应该更喜欢斋菜,至于亮德,每次对徐叔送的炖乌鸡评头论足,还能吃出里面的药材,想来是吃过不少吃,至于敬止,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自然是什么贵吃什么。”   顾清笑说着:“怪不得楠枝对你言听计从,你也是在太厉害了,哪里像十二岁的小少年,我这个三十岁,有两个小孩的爹,还不知道我儿子喜欢吃什么呢。”   江芸芸笑说着:“那可要知道的,可以促进父子感情呢,你信不信你只要说几句,你儿子能高兴得不得了。”   “听你的,半仙。”顾清心中紧张也驱散了不少,笑说着。   “行了,我们出门逛逛吧。”公子哥王献臣大手一挥,“走,今日买东西我全买单。”   “待在家里不像话,不如都出去走走。”徐叔也说道。   众人只好哗啦啦都走了。   只有黎循传依旧坐着不动弹。   “你肯定行的。”江芸芸见状,大力安慰着。   黎循传叹气:“许是吧,好歹是乡试第三呢。”   江芸芸用力夸道;“你写的卷子这么好,怎么可能不行。”   “我现在在想别的事情。”黎循传突然说道。   “哎,说来我听听。”江芸芸热情当着解花语。   黎循传看着她,幽幽说道:“你这个记性还挺好,不管用在读书上,别的也厉害啊,谁都能记住啊。”   江芸芸一头雾水。   黎楠枝睨了她一眼,哼哼唧唧没说话。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笑眯眯凑过来说道:“你可是我天下第一好啊,寻常人比不过的,我还知道你喜欢吃油炸鲜花,你放心,等我们回扬州,那个兰花要是开花了,我就摘了炸给你吃。”   黎循传脸色一黑:“别动你的兰花。”   江芸芸哎哎了一下,可怜说道:“我这不是哄你嘛。”   黎循传见了她这个敷衍人的态度就来气,只好一脑袋撞在桌子上,唉声叹气:“算了,我还是担心我的成绩吧,不想与你说话了,真是烦啊。”   江芸芸也没生气,还是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给他到了一盏茶。   “你肯定行。”她把茶盏递过去,如是说道。   —— ——   考试成绩还没出,但两部重臣打嘴炮的事情终于赶在冬季彻底过去时,落下帷幕了。   最先挑事的院判刘文泰被贬为御医,被除名的都御史吴祯被要求立马离开京城,永不复用。   一位礼部尚书,一位吏部尚书,各打三十大板,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吏部尚书王恕加封了东阁大学士。   一般来说入阁才会加封大学士,可王恕却又没有入阁。   “别是丘阁老不乐意,陛下怕两人打起来才不让他入阁的。”沈焘打趣着。   “入不入阁又有什么区别,只要陛下听得进王太宰的建议就行。”顾清实际说道,“而且他是吏部尚书,入了阁反而不好。”   “总归是平静下来了。”王献臣煞有其事说道,“你们不爱出门都不知道,这两月外面有多热闹,说是沸反盈天,都不过分。”   不过大家很快就没了心思,因为据说马上就要出成绩了。   这下好了,大家彻底都不睡觉了,最忙竟然是没有考试的江芸芸。   她几乎没法睡个好觉。   因为太多人找她谈心了。   徐经压力太大了,拉着她的手就是哭。   顾清和毛澄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起,唉声叹气的。   王献臣和沈焘时不时提着酒菜来,也不和他说话,就是两个人对喝,喝着喝着也想哭了。   黎循传更是三更半夜来敲她窗户。   江芸芸总是聊着聊着,能直接睡过去。   ——太困了!!   几日后,顾幺儿突然觉得肩负起重任,每每有人晃悠过来说要找她聊天,就被他打跑了,江芸芸这才能安心睡觉。   三月二十,礼部张贴公告。   癸丑科的会试名单要出了!   当时江芸芸正站在院子里拉弓,每天一百下,一日也没停下来,刚数到一百,正准备运动运动跑个步,突然直接被人一把拉走了。   “出成绩了,我太紧张了,你给我去看。”黎循传板着脸说道。   江芸芸哎哎了几声:“让我换个衣服。”   顾幺儿在后面急得直跳脚:“他还没跑步呢,不能走。”   黎循传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碎碎念着:“要是考中了你就跟我说,没考中你就不要和我说。”   两人刚出了自己的小院,隔壁院的顾清等人也都出来了,就连祝枝山也一改之前一个月的快乐,手中的扇子被来回倒腾着。   众人对视一眼,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了。   “快走,现在走,还能找到好位置。”徐叔招呼道,“先坐马车,等堵车了再走路过去。”   江芸芸的马车格外畅销,人人都想和她挤一下。   “随便坐,随便坐,先去榜前再说。”徐叔强势把人分开,“我带了很多家丁,不用怕等会有人抢你们。”   马车坐到一半果然堵车了,众人也不耽误直接走路去,江芸芸因为人小走得慢,黎循传和祝枝山一人抬着一个胳膊,直接提溜走了。   顾幺儿觉得好玩,拉着顾清和毛澄,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他们简直是没脾气了,只好也这么拉着顾幺儿走了。   榜单前已经围满了人。   众人站在外面挤不进去,还不等他们犹豫,就被后来赶来的人挤到人群中。   这会儿江芸芸和顾幺儿仗着个子小,直接挤到最前面了。   张贴皇榜的人刚离开,江芸芸的目光瞬间被第一个人的名字吸引了,脸上露出笑来。   “顾清!顾清第一耶!”顾幺儿激动喊道。   挤在人群中的顾清惊呆在原处。   “恭喜士廉。”毛澄立刻转身,激动恭贺着。   “厉害厉害。”众人也说着,但眼睛还是紧紧粘在榜上。   “看看我的,其归,幺儿,看看我的。”王献臣激动喊道。   江芸芸继续往下看,没一会儿就看到毛澄的名字。   第三!   “王献臣的在哪?”顾幺儿为了今日,把这几人的名字都飞快学会了,只等着大展身手,现在眼睛飞快地在榜单上找着,只是还没找到他的名字,突然激动拉着江芸芸的手说道,“哎,你看黎循传的名字!”   “三十六名!”顾幺儿激动喊道,“黎循传!是他的名字啊。”   江芸芸果不其然看到黎循传的名字出现在上面,露出笑来。   黎循传终于挤到他们边上,正正听到自己的名字,慌不择路地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眼睛在纸上乱看:“在哪在哪,我看看。”   江芸芸伸手一指,笑说着:“三十六,楠枝。”   黎循传原本好似无头苍蝇,只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猝不及防找到自己的名字,脸上神色缓缓僵硬,到最后只是沉默地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确认过去,到最后突然笑了起来:“我考中了。”   “对啊,你可真厉害。”顾幺儿大声夸道。   “总算不负努力。”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三十六,很好的成绩。”   黎楠枝大脑一片空白,偏只记得这个数字,只能激动地握着她的手,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偏还未开口,只觉得鼻头一酸。   自四岁启蒙到现在,整整十三年,春来暑往,从未休息过一刻。   他的叔叔们都考上进士,就连他的兄弟们也都小小年纪,成绩出众。   可他的爹却多年苦读依旧不行,如今靠父荫才进了国子监。   他爹一直跟他说不能输,家里都靠他了,所以他也不敢停下来歇一歇。   所以他不敢停下来一刻,现在,他的名字终于也出现在墙上了。   十三年春秋,书不离手,笔不停墨,如今,笔与人间共点春。   他看着江芸芸含笑的脸,突然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真好。”他哽咽着埋在她肩膀上,低声说道,“其归,我考中了。”   江芸芸一怔,随后伸手搭上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笑说着:“是,考中了,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一百四十八章   暮春三月, 考试时还带着微微寒意,放榜时已经是天气温暖,碧草芬芳,榜单前的人群并没有随着时间而逐渐散去, 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热闹。   徐经等人被人一推一挤, 好似盒子里的果脯, 立刻动弹不得, 只好焦急得在后面直喊,奈何边上说话的人实在太多了, 或哭或笑, 或癫或狂,或闹或呆,百态变化。   顾幺儿突然指着一处, 大叫起来:“徐经, 这个是不是徐经的名字, 一百六十名, 哇, 他考上了呢。”   有机灵的徐家小仆刚挤进来, 眼睛顺着他的手一看,随后果断又挤出去报喜。   徐经瞪大眼睛, 激动到语无伦次:“我考中了,我考中了!我真的考中了。”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一百六十名。”小仆大声夸道。   “好好好!!”徐叔大喜过望后了冷静说道,“你快快回家, 准备铜钱, 等我们回去后, 立马散散喜气,给左邻右舍的糕饼别忘记了,早点装好,等报喜的人走了再发。”   小仆得了重任,喜气洋洋离开。   徐经喜不能自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那张雪白的小脸越来越红,祝枝山见状,一把抓着他的手,用力晃着,大声说道:“恭喜啊,衡父,快出去透透气,可别高兴坏了。”   徐叔连连点头,拉着徐经的手,用力安抚着:“对对对,我先送我家公子上马车,两位公子也随我们离开吧。”   毛澄和顾清对视一眼,瞧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瞧着是挤不上去看自己的名字是如何高悬的,只好跟着转身离开了。   “就我们仨个了。”王献臣深呼一口气,“可别是都没考上。”   他想要开个玩笑,可脸色却紧绷地不得了,说出去的话都硬邦邦的。   “我家没钱,供不起我继续考试了。”沈焘紧紧拉着王献臣的手,一张脸皱得厉害,瞧着要晕过去了,“早知道我就不偷懒了,早早跟着其归好好读书了,其实考试的那些卷子我瞧着都有些熟悉的,但我当时没认真做,可劲偷懒了,考试的时候越紧张越忘记了。”   他慌得开始颠七倒八地说着,一时间笑,一时间哭。   “没事没事,不碍事,我去看看。”祝枝山安抚着考试战友,眼睛发直,嘴里还体贴安慰着。   他们和徐经可是倒四联盟,如今徐经已经考中了,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这么大的学习量总不能我们仨一个也没上吧。”他嘟囔着挤到最前面,正巧看到黎循传和江芸芸并肩站在一起,没良心挤到两人中间,一把抄起江芸芸的手,神神叨叨说道,“让让,把芸哥儿这个文曲星借我摸摸。”   江芸芸见他一会儿掐自己手,一会儿摸自己手,说是来看榜的,眼珠子都没往上抬一下,嘴里倒是不停碎碎念着,瞧着像是临时抓了一个路过的神仙在祈求高中。   江芸芸笑眯眯问道:“你这是打算把我当贡品献祭了吗?”   祝枝山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少给我说话。”   “你凶他干嘛。”一侧的黎循传不悦说道。   “你也别说话。”祝枝山此刻紧张焦虑,遇谁怼谁。   黎循传摸了摸鼻子,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叹气:“我之前就跟你说要好好读书的,你这整天想偷懒,现在看个成绩还这么害怕。”   祝枝山反驳:“哪里有偷懒,你给我单独出的卷子叠起来快跟幺儿一样高了,每日盯着我们倒三写作业,我每次都被抓,做作业也很勤奋的。”   “做不完你盯着我,不给我睡觉。”   “做差了也不行,三更半夜来敲我门,叫我重做。”   “还不是因为你考得太差了。”黎循传幽幽说道,“芸哥儿都牺牲睡觉时间给你改卷子呢。”   祝枝山没说话了,拉着江芸芸的手上下比划了,紧张得脸都白了。   “我不敢看,你们给我看看。”许久之后,他憋出这么一句话,顺便把江芸芸拉到自己前面,“你仔细看看,别看漏了。”   黎循传和江芸芸对视一眼,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快看!!!”祝枝山急了,“你想要急死我嘛。”   江芸芸板着小脸没说话。   祝枝山等了一会儿,又见人没说话,心都凉了,摇摇欲坠:“难道我们仨个的名字一个也没看到。”   “坏了,看到两百也没看到你名字。”顾幺儿凑过来,摇头晃脑说道。   “最后几名也没事。”祝枝山一点也不强求地说道,推着江芸芸往前走,“你仔细看看,幺儿不识字的。”   顾幺儿大怒:“我知道你的名字!”   “不行不行,你看。”祝枝山苦着脸说道,“好芸哥儿,你快看啊,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想急死我啊。”   “行了,你考中了,吊车尾呢。”江芸芸笑说着,拉着祝枝山的手,朝着一个方向伸手,指了指榜单后面,“你瞧,你们三个倒三都在那里呢。”   祝枝山心中一喜,立马看了过去,一眼就看中自己的名字。   祝枝山,两百八十九。   王献臣和沈焘分别在两百八十一和两百八十五。   他惊呆在原处,随后不可置信说道:“我……我,我考中了。”   “是啊,恭喜你。”黎循传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说着,“而且就算求神,刚才求神也求晚了。”   祝枝山盯着自己的名字半晌没说话,沉默了许久,又哭又笑:“其实我每日出门都去各个寺庙看看,还捐了好多钱。”   顾幺儿大声嘲笑着。   “事后倒是努力。”江芸芸笑说着。   祝枝山痴痴看着自己的名字,半晌没说话。   “这是高兴傻了。”黎循传打趣道。   祝枝山看着那一笔一划的名字,冷不丁说道:“我三十二了。”   黎循传不解:“我知道啊,你属蛇嘛。”   祝枝山笑了笑,有些喜悦但还是有些悲凉:“我十九就考中秀才,可乡试考了五次,次次不中,今年是我给自己最后一次的机会,虽然也是挂在后面但还是觉得很开心,来京城后想着,便是这次不行,那就再考五次。”   黎循传沉默了。   “但现在……”祝枝山笑,随后大笑起来,“整整十三年啊。”   黎循传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好,你考中了。”   祝枝山激动地一把抱起江芸芸:“我就说我们芸哥儿是文曲星下凡。”   江芸芸被人甩了好几圈,发出惊恐的声音。   身边看榜单的人见这人疯了都退避三舍。   每年考试都要疯几个的,皇城脚下的人见怪不怪。   考不中,要疯。   考中了,也疯。   太正常了,读书哪有不疯的。   “放下放下!!”黎循传连忙把人救下来,扶着人站好。   “我祝允明这辈子很少佩服一个人的。”祝枝山认真说道,“你江芸算一个,以后若是有事,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江芸芸摸了摸晕乎乎的脑袋,还没说话嗷得一声吐了。   原本兴高采烈围着她的几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飞快把人抬走了。   “你这么大的人了,好端端晃小孩做什么。”马车内,顾清拿着沾了清水的帕子,小心翼翼擦江芸芸嘴角的污渍,无奈说,“家中老人都说小孩子脑子小,晃了容易晕,可别把人晃傻了。”   祝枝山刚才的满腔喜悦热忱都被那一嗷呜给吓没了,耷眉拉眼地坐在角落里。   “哎,会不会变成笨蛋啊。”顾幺儿挪到江芸芸身边,好奇问道。   江芸芸觉得丢脸,闭眼不说话。   顾幺儿小肥手去捏她小脸:“傻了嘛,怎么不说话。”   “别闹了,让其归好好休息。”顾清把两人隔开,自己坐在两人中间,“徐叔准备了零食,你拿去吃,不过要少吃点,等会可以吃午饭了。”   顾幺儿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掏出核桃开始哐哐地砸。   “喝点水。”黎循传倒来温水,小心翼翼说道,“不是我说你,早上也吃太多了。”   江芸芸抬眸,懒懒扫了他一眼,轻轻冷哼一声。   黎循传抿唇,不好意思说道:“是你自己要吃我那份的。”   “明明是你不想吃,江芸觉得浪费了不好。”顾幺儿暗搓搓挑拨离着,越过顾清,塞了一把自己剥的核桃仁到她手里,怂恿道,“他坏,你不要和他玩了。”   顾清看得直笑。   “就他有吗?我也想吃。”他说。   顾幺儿歪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乖乖的笑来,然后又抓了一把,放在桌角哼哧哼哧砸起来。   一行人回到徐家,报喜的人也刚走,可门口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被堵在门口进不去,也意外听到了众人嘴里关于自己的八卦。   这户人家是外地来的,左右邻居都知道,里面也有好几个小郎君,院子里每日都有动静,瞧着很热闹,但因为总是闭门不出,所以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在做什么,不过也有人阴暗猜测这里总不会是不正经生意吧。   因为有几个小少年长得还真是好看,年纪大的也不错,非常有韵味。   但万万没想到,里面都是读书的!   今日来报喜的人一共去了七次!   七次啊!别说隔壁邻居,整个明时坊都轰动了,冲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门的管家远远见到那一簇簇挤在一起,进不来的公子们,连忙带人把他们从人群中拔出来,火速从侧门进去了。   他见了众人,高兴地语无伦次:“七次,很多人,太厉害了,都要来见见我们。”   “还是先让管家安抚一下外面的人,闹大了反而不好。”顾清作为里面年纪最大的,出声说道,“我们也走了一路了,要先换个衣服,若是有人递了帖子也都收下,等晚上的时候仔细看看。”   “哎哎。”管家激动竖起大拇指,“都听你们的。”   他说完才发现江芸芸的衣服脏了,紧张问道:“这是怎么了?”   江芸芸摆了摆手,自己朝着院子走去了。   “喏,他弄的。”王献臣得知自己考中了,哪怕是吊尾巴也高兴地不得了,一改早上的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兴奋地撞了撞祝枝山的胳膊,促狭说道,“这人欺负小孩。”   二管家哎了一声,不明所以。   “就是早上其归吃太多了,希哲太高兴了,抱着人转了两圈,把人晕吐了。”沈焘也心情极好,耐心给人解释着。   只要过了会试,殿试不出格,那都能捞到一个进士当当,哪怕是同进士也是极好的。   他和王献臣两人在等成绩的时候,早早就说过,不求位置有多好,只求榜上有他名,所以这次只要考上了,那就是天官赐福,大吉大利。   现在得偿所愿,就连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都觉得格外悦耳动听。   江芸芸回到自己院子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乐山早就习惯一群人去看榜,又见徐家出动了不少人,也就没跟着添乱,只在屋子里帮忙收拾芸哥儿桌子上的东西,谁知道一抬头就看到自家公子一身狼狈地回来了。   “这事怎么了?”乐山担忧问道。   江芸芸唉声叹气,连连摆手。   乐山急得不行,要跟上去,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挡在门口,咣当一下关上门。   “这是怎么了?”乐山见黎循传回来了,担忧问道。   黎循传摸了摸鼻子:“早上吃多了,被希哲转了几圈,吐了。”   “我就说少吃些。”乐山也跟着抱怨道,只是冲着黎楠枝说道,“早上黎公子的饭就要自己吃的,你明知道我们芸哥儿从来不浪费的,当时吃的时候,怎么也不拦着点。”   “下次一定自己吃。”黎楠枝也觉得理亏,不好意思说道。   没一会儿,江芸芸换好衣服出了门,整个人蔫哒哒的。   “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让良德给你扎一针。”黎循传担忧问道。   江芸芸心事重重摇头。   黎循传见他还是不说话,抓耳挠腮围着她打转:“你怎么不说话啊,不舒服要早点说的,良德医术还行,之前衡父焦虑得睡不着,他扎了几针就把人扎睡着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坐到栏杆上,晃了晃腿,没说话。   “是不是吐了喉咙难受,我让徐叔准备点蜜水来。”   “还是肚子不舒服,要不我给你揉揉。”   “还是刚才哪里磕到了,是不是哪里痛啊。”   江芸芸停了下来,一脸悲痛地转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悲愤说道:“这里痛,也太丢脸了。”   自己可不是七八岁的顾幺儿,而是十二岁的江芸!竟然当众吐了!真的很丢脸!   黎循传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江芸芸立马怒视着他。   黎循传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歉认错:“都是我的错。”   江芸芸心如死灰,一脑门磕在柱子上,伤心欲绝。   直到傍晚,徐叔才口干舌燥走回来:“终于是把人都劝走了,只是那一筐铜钱也没好发,就怕招来更多的人,要是发生踩踏了,到时可就惹上麻烦了,真是可惜。”   “那就放着。”祝枝山笑说道,“总有机会的,不是还有殿试吗?”   徐叔搓着手,喜气洋洋:“殿试不论什么名次都是极好的,就是万一有同进士,我这个钱还撒不撒。”   “同进士也可以!”垫底四人组异口同声说道。   “便是倒数第一那都是天大的喜事。”王献臣一本正经说道。   “我也是。”沈焘不思进取,破罐子破摔。   “我觉得同进士也挺好。”徐经摸了摸脑袋,“听说同进士不是去都察院,六科就是去下面当县令,我觉得都挺好的,只要考上了都好。”   “我也是,不挑。”祝枝山附和道。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没说话。   “第一,第二,第三。”江芸芸小手一指,笑眯眯说道。   被点了第二名的顾清温柔一笑:“那就多谢文曲星指点了。”   第一的毛澄也干巴巴说道:“借你吉言。”   “客气客气。”江芸芸笑得见眉不见眼。   黎循传叹气:“原来我是第三。”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可你之前也没考过别人啊。”   黎循传无话可说,但还是嘴硬说道:“万一呢。”   “科举不相信万一。”江芸芸神神叨叨说道。   一桩热闹的喜事很快就传遍整个京城,就连官署衙门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不少人惊叹那个小院是不是运道太好了,竟然七个人考试都考中了。   也有人在嘀咕不会是泄题了吧,听说小院里有一个人是今年会试主考官的师弟。   翰林院里,李东阳也听到这个传言,立刻大怒。   他一向性格极好,从不生气,此时生气了,不少人也都围过来看热闹。   “我们就见过两次,一次是来拜访我,一次是来找我谈心,那都是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大门敞开,一直在大厅内说话,连着笔墨都没拿出来过,根本就没有说考试的事情。”   “二月丁酉,要释奠先师孔子,是刘阁老亲自去的,那个时候可不知道考官的名单。”   “二月庚子,陛下下旨命我和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陆廉伯,为本次会试考试官,此后我可就进贡院了,谁也见不得。”   “这都是他人嫉妒之心,这才口出胡言。”王华开口安抚道,“要我说能都考上才说明厉害,这七人五经各有不同,却都能考上,可见你那师弟模拟考的办法是真的有用。”   “什么模拟考?”有敏锐的翰林院官员问道。   王华没说话。   “你儿子之前不是也和那个江其归玩得不错,怎么这次没考上啊。”有人看了一眼匆匆而来的王守仁,试探问道。   王华心里讪讪的,只好笑说着:“他还差点,读书坐不住,可没有其归有耐心。”   “你们以不登第为耻,我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给父亲送吃食的王守仁笑眯眯回怼道,“是我能力不足,和芸哥儿可没关系。”   李东阳淡淡说道:“他这次虽不中状元,下一次科举必定会中状元,他还这这般年轻,好好精进才能品学兼优。”   王守仁对着他感激笑了笑。   李东阳对晚辈一向和煦,温和说道:“不若试试为下一次科举作个状元赋,你一向文才出众,才思敏捷,也好给自己鼓鼓气。”   王守仁也不歉然,直接说道:“古来曹植七步成诗,小子今日斗胆,七步写赋。”   “好!”谢迁鼓掌激励道,“就是要有这份傲气。”   王守仁走了七步,还当真挥笔写下一篇来科状元赋。   谢迁等人一看,自然拍手叫好,原本还打算暗搓搓挑事的人,也不说话了。   随着翰林院这一出小小的风波传到外面,自然又是一阵热闹。   “出题有偏向,谁知道会不会偷偷说几句。”   “那五经的内容可是其他人出的,可造不得假。”   “可我那天明明听到他那个一起读书的人说什么卷子很熟悉的。”   “那个江芸才十二岁!能懂什么啊!之前听说在扬州就有官司呢,都说是作弊的。”   “原来如此,我也听说他只读了两年书,竟然能考中解元。”   “可不是,这世上难道真的有神童不成。”   李兆先原本是在外喝酒的,听到那些人诋毁的话,当场大怒,掀了桌子就要和人打架。   同样考中进士,正在花天酒地的李梦阳也跟着讥笑着:“人家是不是神童不好说,但你这尖酸刻薄的样子,肯定是蠢货出世,臭气熏天了。”   一时间,五城兵马司连口安生饭都来不及吃,每日奔波在外面劝架。   但与此同时,徐家小院围着的人更多了。   “什么是模拟考啊,我愿意出十两黄金购买。”   “我一百两!卖我卖我!”   “滚开,我愿意世世代代供奉江神童。”   “我只想见见那个江其归,能否让我一见。”   徐叔眼看人是越来越多了,情况不受控,只好打了个眼色,一群仆人涌上来,直接把越来越多的人都拦在门外,随后当着众人面关门大吉。   “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徐叔擦了擦脑袋,“这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懒洋洋说道:“等这阵风过了就行。”   ——我又不是唐伯虎,还能牵扯到舞弊不成。   她信誓旦旦想着,神色轻松。   ——而且我之前一点也不高调,考得好而已!那是江老师教学有功!   “原来考得好也有这么多问题。”徐经坐在他边上磕南瓜子,叹气说道。   “那说明我们芸哥儿厉害啊!”王献臣神采奕奕说道,“你以后要是收徒,我一定把我小孩送过来,就,一百两黄金当学费如何。”   江芸芸噌得一下睁大眼睛:“一百两黄金!”   “别说了,这是个财迷。”黎循传捂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说道,“清清白白江小芸,但是经不住诱惑的。”   顾清看得直笑,也跟着开玩笑道:“我已经有儿子了,我先报名,但我没钱,那只好以后为其归效马前卒了。”   只是众人轻松的氛围还没多久,就看到仆人慌里慌张跑过来:“不得了了,门口来了好多锦衣卫。” 第一百四十九章   锦衣卫前身是太祖朱元璋设立的“拱卫司”, 后改为“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结果洪武十五年裁撤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改置锦衣卫, 所以锦衣卫接替了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的职能, 除了皇帝仪仗和侍卫, 又多了巡查缉捕, 侦察逮捕审问等权力,甚至在前朝又多了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的本事。   外面为首之人, 是一个穿着飞鱼服, 脸黑身壮的男人,腰间挂着一把绣春刀,连着穗子都没挂, 神色刚毅, 身后则齐刷刷站着一排锦衣卫。   徐家仆人战战兢兢打开大门, 一脸畏惧。   再外面则是看热闹的人, 一圈围着一圈, 瞧着比刚才还热闹。   江芸芸来的时候, 就是看到这样的场景。   徐经慌了:“锦衣卫好端端来这里做什么啊。”   “可是有人胡说八道。”黎循传紧张问道,下意识抓住江芸芸的手, “这可怎么办啊,怎么来了锦衣卫。”   顾幺儿板着脸,兴匆匆说道:“要打架了嘛!”   江芸芸还未说话, 就和为首那个锦衣卫首领的视线对上了。   那人许是没见过有人见了锦衣卫也不害怕的,甚至因为那双眼睛格外清亮, 那几分藏不住的好奇也跟着灵动起来。   “你就是江芸。”那人沉声问道。   江芸芸镇定点头:“是我。”   “这, 这是怎么回事啊。”徐叔强忍着害怕上前, 战战兢兢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他甚至悄悄递上一个鼓鼓的荷包。   那首领一把推开他的手,严肃说道:“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退让。”   徐叔更慌了。   江芸芸镇定上前:“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是。”那首领点头说道,“请你去一趟锦衣卫。”   “为什么要去锦衣卫啊。”黎循传连忙说道,“我们只是在家读书,可没有做什么事。”   那首领镇定说道:“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是有事,随我们走一趟吧。”   “带人走总该有个理由吧。”顾清也跟着说道,“哪有平白无故带人走的。”   那首领看着屋内一群人脸色,想了想说道:“是关于最近京城内的传闻,例行问话而已。”   “我们没有作弊。”毛澄冷冷说道。   “对啊,我们就是自己在家读书而已,很少接触外人的。”徐经也跟着说道。   “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太荒诞了。”祝枝山不悦说道,“分明就是有人嫉妒,胡乱攀咬,你们不去查,现在来为难我们读书人做什么。”   那锦衣卫被人团团围着,虽不生气,但只是冷硬说道:“是与不是,不是你们说的,还请江解元随我们走一趟。”   “那我和他一起去。”黎循传慌乱说道。   “我也要去。”顾幺儿也紧跟着说道。   “不可,只说要找江芸一人。”那人不悦说道,“再扰乱锦衣卫办事,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身后的锦衣卫们严肃看了过来。   江芸芸想了想,挣脱开两人的手,和气说道:“没事,我又没干坏事,不碍事。”   “身正不怕影子歪,若是无事,锦衣卫自然不会冤枉他。”那锦衣卫首领淡淡说道。   “你说的对。”江芸芸笑说着。   “走吧。”那人让开一步,伸手说道。   江芸芸下了台阶。   黎循传紧跟着不走,一脸着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事,真有事,你在外面还能捞我。”   首领眉心微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黎循传一时间不知是哭还是笑,脸色格外难看。   “你也回去。”江芸芸又拍了拍顾幺儿的脑袋。   江芸芸说完就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说道:“走吧。”   首领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小少年丝毫看不出慌乱,眉眼弯弯,瞧着很是和气,跟真的要去做客一样。   “上车吧。”首领顿了顿,挥手,竟然还有一辆马车。   江芸芸哎了一声,受宠若惊。   众人也没想到去锦衣卫还能坐车去的,不是都带着枷锁走的嘛。   “上不去?”首领见江芸芸站在马车前犹豫不决,不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多问,只是手脚并用上了马车,锦衣卫见状也纷纷上马。   为首那人大手一挥,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江芸芸的脑袋甚至从窗户里伸了出来,也没人阻拦,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活泛地看着,瞧着还真挺像去做客的。   “这人是不是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牟斌啊。”王献臣见人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凑过来问道。   “牟斌,名声如何?”祝枝山谨慎问道。   “说他之前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但后来被司礼太监怀恩提拔,这才成了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听说本人颇为刚正仁厚。”王献臣犹豫说道,“但具体如何又是不好说的。”   众人眉心紧皱。   “这可怎么办啊?”徐经苦恼说道,“就是他再好,但是去锦衣卫总是没好事吧。”   “我去找一下李师叔和刘师叔。”黎循传想了想说道,“我本打算考完试在去拜访他们的。”   “这个办法可行。”沈焘说道,“尤其是李少卿,他深受陛下信任,一定知道怎么了。”   黎循传准备去屋内拿东西,上门拜访。   “不不。”顾清回过神来,连忙把人拉住,“你现在去找李少卿不是就落实了外面人的口舌,我们现在最不能去找的人,就是你的两位师叔。”   “那怎么办?”黎循传不安说道。   “等。”毛澄想了想,又补充道,“等一会儿。”   “对,等一会儿。”顾清说道,“不急,若是这人真的风评好,自然会送回来,若是没有人,我们就亲自去通政司。”   “我也觉得先不要拉其他人下水,免得弄巧成拙。”祝枝山想了想也跟着说道,“别急,我们找人去锦衣卫门口看着。”   徐叔连忙说道:“这个行,我这边立马找几个机灵胆大的小厮去看。”   “那就先这样。”顾清作为年纪最大的人,拍案说道。   “没事的,你要相信其归。”他伸手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黎循传,安抚道。   那边江芸芸站在锦衣卫大门前,巍峨的翼角,高高翘起,好似一直舒展鸟翼的雄鹰。   “吓不吓人。”牟斌身边的一个年轻千户吓唬道。   “修缮得还挺威武的。”江芸芸笑说着,随便悄悄打量着一下牟斌。   “等会把你关起来,你就知道我们的监牢也很威武的。”那个千户继续说道。   牟斌打断他吓唬那人的话,只是说道:“进来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   刚才一路上,她一直试图和那些骑马在她身边的锦衣卫说话,奈何没有人理她,但也没有人凶她。   可见这支队伍还是有一定纪律性的。   有纪律性就好,有纪律性说明可控。   可控就说明这个首领大概率是讲道理的。   讲道理好啊,江芸芸最喜欢和人讲道理了。   “是有人举报我舞弊吗?”江芸芸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试探着。   牟斌淡淡说道:“你该清楚的。”   “我当然清楚,我又没做坏事。”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外面的人都说你舞弊了。”那个千户明显是个活跃的人,凑过来说道。   “他们是嫉妒吧。”江芸芸大言不惭,“而且我怎么舞弊?我又没去考试。”   千户质疑着:“你不是认识李少卿吗?”   “那是我师兄。”江芸芸坦坦荡荡说道,“但我和他见面屈指可数,而且都是在大堂上说话的,都没说起过读书的事情,我们就是聊聊天。”   “你都要考试了,你都不知道避嫌。”千户不解问道。   江芸芸更是不解:“可我今年没考啊。”   千户打量着她,摸了摸下巴;“可你不是解元吗?怎么不去考试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想要考的更好一点,所以想要多锻炼锻炼。”   千户摸下巴的动作都勤快了不少,走了好一会儿才惊讶说道:“哎,你不会是打算考状元吧。”   江芸芸没说话,左顾右盼,突然看到一颗熟悉的树,惊喜说道:“这个枣树长得枣很甜。”   原本叭叭说话的千户没说话了,沉默了片刻,突然幽幽问道:“你怎么知道啊?”   江芸芸飞快眨了眨眼:“枝繁叶茂,瞧着就是棵好树。”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吃过呢。”千户疑神疑鬼说道。   江芸芸打了个哈哈:“怎么可能,我又没来过锦衣卫。”   “那就好。”千户阴森森说道,“可别让我找到偷枣子的人到底是谁。”   江芸芸哈哈笑着,笑着笑着突然没说话了。   ——心虚,很心虚。   出人意料的时,牟斌没把人抓到牢里关起来,反而带到一间大堂内。   “外面都在说你的模拟考是什么?”牟斌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江芸芸就把自己的考试规则飞快地说了一遍。   等牟斌听到她一日可以做好几套卷子时,也忍不住惊讶地看着她。   “那些卷子呢?”努力抓偷枣贼的千户叫谢来,见状问道。   “都在徐家呢,我没丢。”江芸芸镇定说道,“可以让人去取,这两月的卷子题目都在呢,但要是其他人做的卷子,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保存了。”   牟斌对着一个锦衣卫搭了个眼色。   那锦衣卫飞快出了大堂。   “那你两次去找李少卿都讲了什么?”牟斌又问道啊。   “第一次就是初来乍到去拜访一下,然后因为李师兄的大儿子不认真读书,师兄就让我带回去好好教育了。”   牟斌听得眉心一动。   “后来还有次早上的时候见过面,因为李师兄的儿子抗拒读书,所以我们背着小孩聊了一会儿教育的问题。”   牟斌听得忍不住皱眉。   “第二次因为自己读书不认真,痛定思痛,非常懊恼,找李师兄反省去了。”   谢来听得惊呆在原处:“你不是才十二岁啊。”   “对啊,怎么了?”江芸芸迷茫。   “没有十二岁的人会因为读书不认真,去找大人反省的,还要操心别人小孩读书的事情。”千户打量着面前之人,敬畏说道,“莫非你真的是神童。”   不然这个读书劲,真的很难解释。   江芸芸微微一笑:“我不是神童哦,我就是读书认真了点。”   “可有人证?”牟斌没有被拉走思绪,继续问道。   “那就只要李家的仆人,还有我的身边的朋友了。”江芸芸为难说道,“但按照大明律,这几个人的证词都是不能听的。”   牟斌点头:“确实,既然如此,那就等我们锦衣卫细查,你就在锦衣卫住几天。”   江芸芸爽快点头。   “带去西厢房,找个屋子给人住。”   江芸芸惊讶地眨了眨眼。   谢来更惊讶,悄悄看了一眼自家老大。   牟斌解释道:“并没有证据,只是因为京城流言,陛下要求彻查,你是应天府解元,自然不能随意关进牢里。”   江芸芸飞快递上一顶帽子,大力夸道:“果然是英明神武的锦衣卫,一定能还我清白。”   牟斌没说话,只是示意谢来把人带下去。   江芸芸跟在他身后,好奇说道:“哎,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谢来耸肩:“你若是没问题,自然很快就出去了。”   “那我肯定没问题的,你们看了我的卷子就知道了。”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谢来把人关进屋子里的时候,忍不住打量道:“外面有人说你是神童?一点也不像神童。”   江芸芸不解:“神童是什么样子啊?”   “大概就是不苟言笑的。”那人做了一个怪脸,然后又疑惑地打量着面前之人,挑剔说道,“可你看上去……很不稳重!”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因为我不是神童啊。”   “那你怎么只读了两年书就考上应天府的解元了?”谢来不信。   “因为我读书认真啊。”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而且在此之前我也有读书啊,只是没有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而已。”   谢来没说话:“你不是在江家不受宠吗?”   “可我就是有读书啊。”江芸芸含糊说道。   在大明最年轻的解元出现时,陛下有让人打听过这个小解元的背景。   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在出名前甚至查无此人,连锦衣卫都打听不出来,只听说生母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因为家中落败,把女儿买了与人做妾,他所有的消息都是在拜师黎淳后才有的,甚至那些消息都不多。   这小童小小年纪不爱出门,不爱社交,只是每日天不亮就出门读书,天黑才回来,瞧着很刻苦。   陛下大受震撼,心中感慨,本打算大肆嘉奖神童,却被他的师兄李东阳劝下来了。   ——“小时了了,大必未佳,还请等他来到陛下面前,陛下再做定夺。”   江芸芸就这样错过这样一次扬名立万的机会。   “反正你好奇怪。”谢来笃定说道。   “我才不奇怪,你才奇怪。”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悦说道。   ——都这么久了,还惦记着枣的事情。   江芸芸就这样在锦衣卫住了下来,每天早上都能放风,因为不能拉弓,她只好打着太极拳锻炼身体,甚至还借了一把长剑,舞起了太极剑。   “真是花把势,一点力道也没有。”谢来叼着一根柳枝,靠在树上,大声嘲笑着,“软绵绵的,跟个娘们似的。”   江芸芸也不生气,笑眯眯说道:“我又不会武功,就是锻炼身体而已。”   “我来教你。”谢来一边看管江芸芸,一边打量江芸芸,越看这人越觉得有趣,“你看好了!”   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宽刀在日光下闪过一丝光泽,很快那抹光泽就快速舞动着,成了一团光华把人围住。   谢来瞧着大大咧咧,但刀法极快,刀影要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残影,空气中鹤唳之声越演越烈,到最后只听到铮得一声,光华迅速扫过刀身,到最后只留在刀尖一点。   惊若翩鸿,矫若游龙,当真是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用力鼓掌说道;“好刀法!”   谢来下巴一抬:“你们文人不是都会作诗吗,怎么不给我作诗夸我。”   江芸芸叹气说道:“我诗写得不好。”   谢来冷哼一声:“你一定是不愿意给我写,怕别人说你和锦衣卫勾搭是不是。”   江芸芸无辜地睁大眼睛:“才不是,我是确实诗写得不好,我又不是李太白,出口就能写诗。”   谢来收了刀,板着脸没说话。   江芸芸只好凑上去,小脑袋来回转着:“哎,你生气了?实在不行,我给你现写一首。”   “才不要,江神童。”谢来冷哼一声,“不吃嗟来之食。”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不说话了。   谢来收拾好外面,见她又不说话,更生气了。   还以为这读书人是不一样的。   哼,读书人原来都一样的。   他愤愤扭头,恶狠狠说道:“快回屋子里,我要关门了……哎,你干嘛啊!!快下来!”   江芸芸哦了一声,踩着凳子爬上桃花树,然后小手一伸,准备摘桃花:“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我没有千万余钱,只好给你送个桃花了。”   她选了一枝最好看的桃花,眉飞色舞说道:“你看这株如何,我觉得是这里面最好看的,配你刚刚好。”   谢来欲言又止。   “你不说话,那就这支了。”江芸芸折了一枝,然后火速爬下来,只是还没送到谢来手中,只听到背后传来幽幽的声响。   “谁让你动我的桃花。”   牟斌看着江芸芸手中的桃花枝,黑脸问道。   谢来苦着脸解释道:“江解元的动作太快了,我还来不及解释呢。”   牟斌脸都黑了。   “是我摘的。”江芸芸倒是爽快,“我打算送给谢来,他很厉害,我很喜欢他,希望他能一直这么厉害,也喜欢他能跟这株桃花一样灿烂。”   谢来惊呆在原处。   牟斌也忍不住看她。   江芸芸当着他的面把桃花递给谢来,笑眯眯说道:“喏,虽然我不会写诗,但这个桃花也是我的心意啊,别人以诗赞美,我以花喻人,祝我们谢千户‘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以后成为名留青史的大英雄。”   谢来看着被递到自己面前的花,神色震动。   他身边都是粗人,一个个大手大脚不说,说话也都是脏不离口,何曾有过这么文雅的小郎君。   什么千万两,什么桃花灿烂,什么心啊头啊,他也听不懂,但面前江芸的目光真挚清亮,笑脸盈盈,面前的桃花也失了几分颜色。   怎么,怎么有这样赤诚的人啊。   谢来鬼使神差接了过来,嘴角微动,却又不好意思说出谢谢二字。   刚才,他还凶了人家。   之前,他还一直怀疑他偷了自己的枣子。   也太不应该了!   谢来一脸懊恼。   我也太坏了!   “好了,快让江解元收拾收拾,陛下请您入宫。”牟斌回过神来,口气忍不住温和起来。   江芸芸大吃一惊:“陛下找我做什么。”   牟斌意味深长说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第一百五十章   锦衣卫把江芸芸模拟考的卷子送过来时, 朱佑樘正在逗朱厚照走路。   过年前,小太子已经能扶着东西走得飞快了。   过年后,小太子更是直接松开东西,自己一个人走得飞快。   因为怕小殿下摔了, 整个宫殿都垫着毛毯, 平日里, 边上宫娥黄门也都围了一圈。   “我儿子真是厉害啊。”朱祐樘一脸骄傲之色, “瞧瞧走得多稳当,瞧瞧这个小胳膊小腿多结实, 瞧瞧这虎头虎脑的劲, 真是可爱。”   张皇后在一侧听得直笑:“在陛下眼里怎么处处都是优点。”   “自然都是好的,这可是梓童生的,我看着是没有一处不好的。”朱祐樘得意炫耀着, 伸出手来, “来, 快到爹爹这边来。”   朱厚照别看小小年纪, 但已经足够叛逆, 看了他爹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朝着外面走去。   “走走,玩玩。”他四个月就开始咿咿呀呀, 很快又学会喊爹娘了,现在已经能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了。   刘瑾看了一眼陛下,又看着马上就要摸到门口的小太子, 犹豫了一会儿,选择没说话。   谷大用更是低眉顺眼地站着, 一声不吭。   倒是有其他想要献殷勤的小黄门, 连忙上前:“殿下, 陛下唤您呢。”   朱厚照不高兴地推开他的手:“走开,去玩,玩。”   “陛下寻你呢。”那小黄门也是大胆的,想要把太子殿下带回来。   朱厚照不高兴地哼哼唧唧着,胖乎乎的小手挣扎着。   朱祐樘见状,淡淡说道:“把人带下去,以后殿下身边的人要仔细挑选。”   那小黄门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就直接被李广堵住嘴巴拖走了。   屋内的小黄门,小宫娥见状,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朱厚照目不转睛见人被拉走了,好奇地歪了歪脑袋,伸出手指,呀呀了两声。   刘瑾及时递上一个小玩具,小心翼翼说道:“殿下不如去找爷,让他带您出去玩。”   朱厚照看着粉粉嫩嫩的小猪布偶,果不其然被拉回心思,小手牢牢抓着玩具,哼次哼次朝着朱佑樘走去,然后把玩具塞到他手中,水汪汪的眼珠子,眼巴巴得看着他:“玩,出门玩。”   朱佑樘看得心都软了,伸手把自家儿子抱起来,用力贴了贴小孩柔嫩的脸:“走走,爹带去你御花园玩玩。”   朱厚照高兴得直蹦跶,小手一指,大声指挥着:“走,走!”   只是父子两人还未玩尽兴,萧敬就悄无声息走了过来。   朱佑樘看了他一眼,不经意把小殿下交给刘瑾等人,这才抽身走了过来。   “牟佥事递了东西来。”萧敬小心翼翼说道,“说是江解元这两月自己给那些进士出的考题。”   朱佑樘惊讶:“他不是才十一岁吗?”   “十二了。”萧敬轻轻提醒着。   “是了,过年了。”朱佑樘想了想,“牟斌在吗?朕要见他。”   “在宫外等着呢。”萧敬小声说道,随后又轻声提醒着,“太子殿下来了。”   说话间,朱厚照手里捏着一朵迎春花,跌跌撞撞走过来,脸上笑容灿烂:“花,花好看,给爹。”   朱佑樘看着那黄色的小花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着,加上小孩期待的目光也是亮晶晶的,顿时软了心肠。   “真好看,爹好喜欢。”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朵花。   朱厚照看着他笑,伸手说道:“抱抱,一起玩。”   朱佑樘为难说道:“可爹要处理政务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也没生气,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爹,然后主动去牵着他爹的手,兴冲冲说道:“一起去,一起玩。”   朱佑樘见小孩兴高采烈的神色,面露为难之色。   刘瑾机灵说道:“殿下在这里摘花,等爷回来行不行,”   朱厚照小屁股一扭,背对着刘瑾,用力拉着他爹的手,说话含含糊糊,但神色格外坚定地催促道:“走,走,一起玩。”   朱祐樘看得心都软了,牵着小孩的手笑说道:“那就先说好,等会不能胡乱跑哦。”   朱厚照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小短腿走得歪歪扭扭的,但不耽误倒腾得飞快。   那边牟斌恭恭敬敬入内,还未说话就听到上面传来用力拍桌子的声音,随后有玩具被扔到自己面前。   是一只粉粉嫩嫩的小猪。   陛下无奈的声音响起:“带殿下去后殿玩。”   随后只听到前面又有一阵飞快的脚步声,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形出现在他眼尾视线中。   “不要,玩。”朱厚照刚会走没多久,跑得不太流畅,奈何小黄门也不太敢追,唯恐把人弄摔了,只是想得再好,小孩跑一会儿就莫名开始摇晃,眼看要摔了,牟斌下意识伸手把人接住。   朱厚照绵软的小手抓着他宽厚的大手,不由低下头看着,好奇眨了眨眼,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奶声奶气说道:“你,一起玩。”   刘瑾在后面看得满头大汗,小声说道:“太子殿下,我们去后面玩行不行。”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炯炯有神地盯着牟斌看,而且眼睛越来越亮,小手连连拍着他的手,甚至还把地上的小猪布偶捡起来塞给他。   牟斌被小殿下看得浑身难受,又察觉殿内气氛不对,只好把人扶好后,顺手推回玩具,抽回手,继续跪着。   朱厚照见状,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仰头哭了起来。   牟斌好大一黑脸男儿,愣是给吓得脸都白了。   “抱下去。”朱祐樘无奈说道,“拿些吃的玩的给他,要小心看管。”   刘瑾这才大胆把小太子抱走了。   “要玩,玩。”小太子一边哭一边喊。   “看来以后是个贪玩的。”朱祐樘无奈说道,“这以后可要找性子静的人带带。”   萧敬笑说着:“殿下如此活泼,可不是说明是早慧,以后定如爷想的一样,是文武双全的大才。”   朱祐樘嗔怒,假意呵斥道:“你就知道哄我。”   萧敬连声说不敢,转移话题,提醒着:“牟佥事还跪着呢。”   朱祐樘目送太子殿下离开后才收回视线,看向跪着的黑脸大汉:“起来吧,说说会试到底是什么情况?”   牟斌起身,整理好词句,这才说道:“江解元自述确实和李少卿在年前见过三次面,一次是初来乍到京城时的拜访,一次是涉及到李家大公子的学业问题,还有一次就是普通上门找李家两位公子玩。”   “已经调查过李家的仆从,两次确实都在大厅中,并没有避讳任何人,也没有说过任何和读书有关的事情,只是单纯聊聊天,江解元和李家二公子玩得好,每次都能吃一大碟零食,还有一次在玉河中桥,也只是说起李大公子学业的问题,交谈不超过一炷香,后来江解元就去吃饭了。”   牟斌一本正经说道。   朱祐樘笑说着:“果然还是小孩。”   “可不是。”萧敬见陛下心情极好的样子,也跟着说道,“听说江解元是个好脾气的,不论什么年纪的人都玩得好,王翰林家的两位公子也和他关系很好呢。”   “哦,是王德辉家的两位公子?”朱祐樘好奇问道。   “正是。”萧敬解释着,“王家大公子今年也参加科举了。”   “那怎么没跟着一起那个模拟考?”朱祐樘好奇问道。   萧敬很快就把前几日翰林院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守仁没有跟着去读书?”朱祐樘去问牟斌。   “读过几日,但王大公子行程忙碌,所以参加的考试不多,目前只有五份卷子。”牟斌递上早已准备的卷子,“这是自开考以来江解元和考生们一起出的卷子,年前的二十八套卷子是考生们自己相互出的,年后的五套卷子是江解元亲自出的。”   “另外一叠是江解元给最后三名的补课卷子,每次十张,有三十二张卷子。”   萧敬把厚厚一叠卷子捧上来,吃惊:“好多啊。”   “所有考生的卷子都还留着,属下去拿的时候,他们都愿意拿出来为江解元作证。”牟斌说道。   “倒是人缘不错。”朱祐樘看着那一叠密密麻麻,黑红笔迹交加的卷子,仔细翻看着,“这个叫顾清的人,写的倒是不错,这几套看下来都不错。”   “他是这次会试第一呢,在应天府乡试时就排在江解元后面。”萧敬说道。   朱祐樘点头,随后去看下一份的卷子。   “这个毛澄的卷子竟也不错。”朱祐樘惊讶说道。   “今年会试第三。”萧敬对这份名单了然于心,“成化甲子年的乡试考生。”   朱祐樘把所有人的卷子都翻了一遍,又惊又喜:“这些人进步非常明显,尤其是这四人,第一份卷子和最后一份的变化天差地别。”   “瞧着字都好看了不少了。”萧敬跟着笑说着。   “这个模拟考当真这么神奇?”朱祐樘不解问道,“不就是考试吗?怎么能让人进步这么大?”   萧敬笑说着:“这可要问问想出这个办法的江解元了。”   “这里面的卷子可有和今年会试题目相似的?”朱祐樘一边继续看,一边问道。   牟斌仔细说道:“没有完全一样的,但今年会试第一天考试的四书中有一道大学题,会试题为程子所言:‘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江解元在年后第一天的卷子里出过相似的题目,取的是《大学·传一章》中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五经中只有易经和礼中,在会试中各有一道题略有相似,易经的会考原题出的是‘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用六永贞,以大终也’,取自孔圣人象传第二章 ,而江解元出的是‘君子以厚德载物,黄裳元吉,文在中也’,化用了易经和象状传的句子。至于礼,则是‘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江解元出了一道一模一样的题目,但这是礼记中的原句子,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相似的地方。”   牟斌有条不紊地陈述完事实,也不加入自己的想法,安静站在一侧。   朱祐樘把手中的卷子仔细看了看,眉心松了一口气。   “这些顶多是押题压中了。”他说。   萧敬见状,立马说道:“江解元还怪有意思的,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还出题考他们,这两份卷子,都是年后李少卿进贡院后出的,贡院里的题目也是几经变化的,这样都能真压中,真是天赐爷神童啊,大吉啊。”   “他后面写的几篇范文都很不错。”朱祐樘矜持抽出几行卷子,“机灵快笔,一一点传出,还真有画龙点睛之手。”   “那这么看来,江解元还真厉害。”萧敬笑说着,“这几篇得了爷的一句夸,之后可要表彰起来了。”   朱祐樘笑着摇头,话锋一转:“既然查清楚了那就算了,把传出流言的人都抓起来,行如此下作之事,扰乱学子间的读书风气。”   “是。”   “这几日可有人去找李少卿?”他又问道。   “并未,李少卿告假在家后,一直闭门不出,也没有人上门打扰。”   屋内安静了片刻,随后传来陛下一声轻叹。   “萧敬,天暖了,你给李少卿送些滋补的东西去,要他好好照顾身体。”他如是吩咐道,“我自然是相信李少卿的,只是当时流言蜚语不断,科举乃是伦才大事,不能怠慢。”   “李少卿最是温和的人,如今闹出风波也是他的不严谨,好好见什么师弟。”萧敬无奈说道,“想来他也是日夜懊恼的。”   “他最喜交友,便是有不认识的读书人拿着诗句上门,他也是愿意见的,更别说是这么小,孤身一人来京城的师弟了。”朱祐樘笑说着,“此事怪不得他,只是有些人心眼太小了,害得他也受到无妄之灾,说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见他了,后天的讲课让他来吧。”   他顿了顿,突然又说道:“说起来,那位小神童我还一直不曾见过,早早就听闻他的名声了,读书两年就能连中小三元,现在还是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   “听说长得还很漂亮。”   萧敬抬眸,轻声说道:“陛下想见一见?”   “若是可以,自然想着早些见见。”朱祐樘想了想,“殿下性子太跳脱了,听说江芸性格格外沉稳,读书时春来暑往,从不曾休息一天。”   萧敬惊讶,犹豫说道:“陛下是打算给……”   朱祐樘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只是垂眸看着面前那一叠文采炳焕的文章:“殿下还小,不急,只是如今天降祥瑞给大明,我早就该见见了,之前李少卿一直怕他骄傲,刘布政司使也担心他年纪太小,现在看来,这位小神童自有过人之处。”   —— ——   牟斌来的时候,还带了很好看的新衣服,说是面圣时要穿的,江芸芸只好换上新衣服,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马车自北而上,穿过通政司使、太常寺和后军都督府,最后穿过名叫‘西公生门’的大门,然后朝右走,最后穿过‘长安右门’,最后在一座宏伟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承天门。”江芸芸惊讶说道。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等会里面会有小黄门接应你。”牟斌嘱咐着,随后低声说道,“多看多想,不要多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   两人说话间,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过来。   “这位便是江解元吧。”为首那人打量着面前小童,笑脸盈盈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是我。”   “都说您不仅读书好,长得也好,今日一看名不虚传。”那小黄门嘴甜地奉承着。   江芸芸不生气,也不骄傲,只是和和气气说道:“谢谢你的夸奖。”   小黄门许是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人,跟着一愣。   “公公早些带人走吧,江解元还小,走不快,可别耽误了事。”牟斌出声解围着。   小黄门笑着点头,伸手说道:“那小解元,一起走吧。”   江芸芸拍拍自己的大腿,笑说着:“我一定走快点,不耽误您的事情。”   小黄门听得直笑。   入了承天门就是一条极为宽阔的路,走了大概一炷香这才看到另外一个更是威武雄伟的大门,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这就是端门了,我们从这里进,陛下在养心殿等我们呢。”小黄门解释着。   “好好,那我走快点。”江芸芸点头说道。   小黄门笑着安抚道;“刚才的速度就很好。”   入了端门就能看到一排排屋子。   小黄门有耐心地解释着。   “这两边六间屋子是六科直房,这两间是尚宝司和中书科。”   “我们不从午门走,等您以后考中了状元,您就能走了,来,我们从右阙门这边走,走夹墙过。”小黄门带人走过一条两侧都是高墙的小道。   说是小道也不妥,毕竟空间也不小。   江芸芸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小短腿都走累了,偶有在夹墙里见到小宫女,小黄门,大都是悄无声息的,他们见了那个小黄门都悄悄跪在地上,只等他们离开才爬起来继续走着。   经过无数宫殿,花园,江芸芸一开始还看得起劲,后来走不动了,也不想看了,只能埋头快走。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座豪华,戒备森严的宫殿面前,其实在很远的时候,她就能感觉到沿途巡逻的士兵多了许多,等站在宫门口,才发现士兵早早就把这座宫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严密到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这是陛下要见的江解元。”小黄门对着一个身穿盔甲的高大男人说道。   那男人居高临下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对着他微微一笑。   那人神色微动:“不能带武器入内。”   江芸芸非常主动地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到腿的位置,动作利索,最后乖乖说道:“没有带哦。”   小黄门惊呆在原处。   这些搜身大都是士兵自己来的,哪有人自己把自己熟练拍了一遍的。   而且这些文弱读书人藏点什么,这些武将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男人也跟着沉默了片刻,随后咳嗽一声说道:“进去吧。”   江芸芸无知无觉,激动又害怕地跟着小黄门走了。   “站在台阶下等。”小黄门站在台阶下,最后叮嘱着,“刚才教的话和礼节都还记得吧。”   江芸芸的目光在巍峨的屋檐上扫过,心中不由紧张起来,但面上还是听话说道:“都记得的。”   ——她要见皇帝了!   ——这个时代最高权力的人!   小黄门满意点头:“那我先进去禀告,江解元在这里等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来召见自己,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只是刚一抬眸就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面露惊讶之色。   那人站在角落里,对着她微微抬起下巴,得意笑了笑。   江芸芸还在吃惊这人竟然是一个太监的时候,一直紧闭的大门也终于打开了。   “爷请您进去呢。”出来的小黄门不是刚才说话的人。   江芸芸跟着上了台阶。   高高的台阶对于她而言有些高了。   她只好扶着门框跨了进来。   朱祐樘看着走过来的消瘦身形,神色微动。   小少年穿着崭新华丽的衣服,偏这样还压不住一张如此俊秀的小脸,尤其是瞳仁中那抹清澈的光,明亮生动,勃勃如草。   这哪是春日的芸草,分明是枝头的鲜花,一眼令人难忘。   “举子应天府解元江芸,参见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牢牢记着小黄门说的三拜四叩,原本心理的抵触和不情愿,很快就因为紧张而消失不见了。   ——“殿前失仪,可是要杀头的。”   小黄门的威胁还在耳边。   动作虽不算标准,但行事还算规矩,朱祐樘满意点头,和气说道:“起身吧。”   江芸芸连忙起身侍立在一侧。   “百闻不如一见,你这神童,朕总算见到了。”朱祐樘笑说着,“你写的几篇文章,朕都看了,写的很不错,这篇军需论写的极好,可是对军事感兴趣。”   江芸芸一听‘军需’二字,就想起刘师兄那耍得虎虎生威的棍子,连忙解释着:“只是来京之后,总能听说外人讨论边境之事,有感而发而已。”   朱祐樘笑着点头:“小小年纪,如此关心时事,很好。”   “听闻你在扬州读书时,很关心农事,甚至还亲自下田去看。”朱祐樘又问。   江芸芸眼波微动,嘴里镇定说道:“老师常说,读书不能埋头苦读,要抬头看向外面,扬州多农田,我便多关注了一些。”   “那本农事册写的不错。”朱祐樘说。   江芸芸一惊。   “你那位刘师兄没和你说?你给他的农事册,他述职时已经上交了,朕已经让工部去研究了,他说是你在扬州研究后得出的册子,但又说你年纪小,不敢多加宣扬,你可不要怪罪你刘师兄。”   江芸芸连连摇头,呐呐说道:“不不,师兄做的是对的,我这个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翻阅了各朝代的农书,又结合农民的经验弄的。”   她说完又停住了,在害怕刚才自己说话是不是太随意了。   可她不知道如何和一个皇帝对答。   上头的萧敬察觉出小孩的拘谨,笑说着:“还不赶紧谢恩。”   江芸芸只好又下跪谢恩。   “起来吧,你能明白你师兄的良苦用心就好。”朱祐樘也不计较她的失礼,笑说着。   江芸芸又骨碌爬起来。   朱祐樘坐在上面,真是越看越觉得可爱,觉得这个江神童脸上还带着稚气,但说话已经颇为成熟,偏又偶尔的小动作又显出小孩的单纯来。   怪不得他的两位师兄如此为他打算。   “太子殿下呢。”他突然说道。   萧敬神色微动,很快又笑起来说道:“奴婢去后殿看看。”   江芸芸不明所以地扑闪了一下大眼睛。   “去锦衣卫住了几日,怕不怕啊。”朱祐樘温和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小声说道:“没进地牢,不怕。”   “牟斌是个厚道人,你是因为那些流言才进去的,不会胡乱把你关进牢里的。”朱祐樘笑说着,“在锦衣卫这几日吃住如何。”   “还行,挺好吃的。”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朱祐樘真是越看越觉得这小孩真是不错。   沉稳又不失童趣。   聪明又不会让人觉得尖锐。   没多久,后面突然传来热闹的声音。   “小心点,别摔了。”   “慢些,小祖宗耶。”   “快快,拦着点。”   江芸芸忍着没抬眸去看热闹,但很快还是在眼尾处看到一个穿着大红色衣袍的圆滚滚小球,从后殿摇摇晃晃跑出来了,还知道左右躲闪,躲开小黄门的触碰。   “玩。”他手里捏着咬了一口的糕点,埋头直冲,嘴里含含糊糊地碎碎念着。   他没有朝着皇帝走去,反而朝着一侧站着的江芸芸跑去,然后啪地一下抱住她的小腿,把手中的小猪猪飞快塞到他手里,大声说道:“一起玩。”   江芸芸捏着那小猪布偶,惊呆在原处。   殿内的小黄门也都站住了,面面相觑。   朱祐樘见状,不由挑了挑眉。   这边小崽子朱厚照觉得抱起来的手感怎么不对了,这才抬头去看,一抬头就看到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眼珠子还有自己的影子,不由歪了歪脑袋。   ——没见过这人。   ——但是好看!   他立马就把刚才想要一起玩的大高个给忘记了。   “你又是谁啊。”他仰着头,奶声奶气问道。   “启禀太子殿下,举子江芸。”江芸芸垂眸,笑眯眯回答着。   朱厚照见了他就喜欢,咧嘴也开始笑,跟着说道:“那我叫朱厚照哦。” 第一百五十一章   江芸芸坐上宫内的马车, 慢慢悠悠回到江家,下车时手里还拎着一盒包装精美,又长又大的糕点盒子,这是她陪小屁孩朱厚照玩了一下午的回礼。   小屁孩玩得眼睛亮晶晶的, 小脸也红扑扑的, 非常得意地推到她手边:“爱吃, 好吃, 下次来。”   结果江芸芸收下道谢后,他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非常无情地转身走了。   小太子立马在他背后干嚎起来。   要不是有刘瑾死死抱着, 大概是要扑腾着小短腿, 跟着江芸芸跑的。   因为大小孩江芸芸给小小孩朱厚照布置了大型真人华容道。   就是把华容道用实物堆起来,然后把小孩自己放进去,让他一个人在格子里跑来跑去, 把自己放出来。   至于自己则坐在边上笑眯眯看着, 时不时夸上几句, 送上几顶高帽子。   “哇, 殿下真是厉害。”   “哎, 殿下努力想想。”   “啊, 殿下太聪明了。”   小朱厚照越听越起劲,推着小凳子, 小方块,一个人来来回回走得飞快,玩得也很非常快乐。   ——真是快乐的一天。   朱厚照这么想着。   江芸芸也是如是想着。   什么也不用干, 有吃有喝,还能看着小孩上蹿下跳。   江芸芸下了马车, 对小黄门笑脸盈盈道谢:“今日入宫出宫都有劳公公了。”   “哪敢。”小黄门殷勤说道, “能和江解元见面才是奴婢荣幸。”   江芸芸笑眯眯挥手:“小公公真是客气, 我回家了,您慢走。”   “好嘞,您慢走。”小黄门目送她去敲门,又见江家人众人欢天喜地的样子,这才上马车准备回宫。   “哎哎哎,小公公慢走。”徐叔连忙出来,笑着给他塞了一个鼓鼓的红包,“今日真是麻烦您了,这些给你买些酒菜吃吃。”   他热切又不失礼貌地说道:“我们芸哥儿年纪小,今日多亏了您照顾呢,千万别客气。”   小黄门捏着那个圆鼓鼓的荷包,脸上笑容加深:“客气,江解元是自己争气啊。”   江芸芸回来没多久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徐家,大家都放下手中的书,匆匆忙忙跑过来。   黎循传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忙急忙慌跑出来,远远就看到他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和徐叔说着话,连忙挤进来,拉着她的手仔细看着。   “你没事吧?”几天不见,黎循传都瘦出小下巴了,“锦衣卫有没有为难你啊。”   “你挨打了吗?”顾幺儿也连忙挤进来,绕着她打转,最后疑惑问道,“打你屁股了吗?”   江芸芸把小孩拉到自己面前,指了指徐叔手中的糕点盒子,炫耀道:“宫里的糕点吃过没,拿去吃吧。”   顾幺儿眼睛一亮。   “哪里来的宫里糕点啊。”黎循传这才发现他穿的衣服也是没见过的,徐叔手中的糕点盒子也格外精致。   江芸芸把事情飞快解释了一下,最后强调着:“所以我现在一点事情也没有了,你们快去读书吧。”   祝枝山看着她红润的脸色,松了一口气:“你这不在的七八天,我真的是吃不好睡不好,要不是那日牟佥事来拿卷子,瞧着说起你的态度也还不错,我们都要急死了。”   “牟佥事真是好人啊。”江芸芸用力夸道。   给吃给喝给住,摘他桃花也不生气。   “也就你觉得锦衣卫是好人。”王献臣叹气说道,“要我说其归的胆子也是真的大,去了一趟锦衣卫又去了一趟皇宫,但瞧着还生龙活虎的。”   江芸芸挥手,赶人离开:“快去读书,争取殿试考出个好名次来。”   “那我们晚上详细说。”顾清温和地看着他,“你不在,我们读书都不踏实。”   “嗯。”毛澄附和道,“总想着你。”   “真是耽误我们两个大学霸读书了。”江芸芸小手一挥,“晚上我们吃顿好的,吃涮肉吧,本打算你们考好会试的时候吃,现在也不晚,赶紧补上。”   “就知道吃吃。”黎循传抱怨着,拉着她就走,“你先过来和我说说你面圣的事情吧。”   顾幺儿一边提着食盒,一边最在后面喊道:“我也要听,我也要听。”   徐经犹豫了一会儿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准备瓜果吃食过去。”徐叔吩咐道。   其余几人也都各自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徐家在江芸芸回来后,气氛骤然松快起来,就连仆人走路都有了动静,脸上洋溢着笑容。   李东阳前脚刚老泪纵横送走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后脚就听到江芸回来的消息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消停了。”李东阳看着手边的补品,“拿去放着吧。”   管家小心翼翼捧着东西走了。   “芸哥儿怎么会作弊呢。”李兆先不悦说道,“就是那些人嚼舌根,当日就应该把他们的舌头都拔掉。”   李东阳看着他手腕处还缠着白布条,眼角还青了一块:“去好好养伤,殿试前不要出门了,就在家里看看书,看看花。”   李兆先听着觉得声音不对,摸了摸鼻子解释着:“他们污蔑你和芸哥儿,我才生气的。”   “我知道。”李东阳叹气,“你爹太累了,让你爹休息一下。”   李兆先只好垂头丧气走了。   李东阳看得直叹气。   他的儿子好像不太争气啊,一点形势都看不懂。   他爹这场祸事是迟早要来的,管他考不考试,牵连上其归也是没有办法的,谁叫他名声大,但没靠山呢。   刘吉退后,内阁只剩下三位阁老,人人都在说要补一位上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苏州人吴宽和浙江余姚谢迁是现在最热门的人选。   吴宽,南直隶长洲县人,宪宗成化八年的状元,当年直接授翰林修撰,陛下即位后,因为侍奉过还是太子的陛下读书九年,很快就调为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侍读,前年又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   谢迁,浙江余姚人,成化十一年的状元,授翰林修撰,也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担任了讲官,他生性健谈,为人光明磊落,非常得陛下喜欢,每每讲课结束都会赐吃食。   陛下是个最念旧情的人,这两位算得上是他的老师,一直都格外优待,所以一直是入阁的热门人选。   而他,李东阳,虽然天顺八年就考中二甲第一,也教过陛下读过几年书,但第一不是状元,第二是文采不及吴匏庵,字不及谢木斋,最后于翰林中威望也不及两人,所以就成了这次的靶子。   谁叫他和谢迁关系不错呢,和吴宽也常有来玩,又是其中最好拿捏的。   不过他一直觉得陛下未必想要内阁人太多,四五个也太挤了点,三个就刚刚好。   所以陛下这个补品到底是打算补什么啊。   李东阳叹气,随后又安慰自己。   他还是安安心心在翰林院待着吧。   等其归也考上了,肯定要进翰林,我还能看着他一点。   李东阳背着手溜溜达达回了书房,倒也不放在心上,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歪,就是不知道他的小师弟吃苦了没。   他提笔,打算给老师夸夸自己的小师弟,真是不错,也是小小年纪进过锦衣卫的人了。   那边黎淳同时收到刘大夏和李东阳的信,虽还未拆开,但下意识觉得头疼。   “怎么了?”金旻打趣着,“别人愿意和你这个老头子写写信,你还不高兴了。”   “我觉得十有八九和其归有关。”黎淳故作号脉的姿势,在两份信上点了点,最后选了刘大夏的信,“这个薄一点,估计事情小一点。”   金旻听得直笑,吓唬道:“字少又不说明事小,搞不好是就两个字,却写着救命两字呢。”   黎淳拆开信封的手一顿,飞快换了个位置:“你说得对,还是先看宾之的吧。”   金旻又跟着吓唬道:“字多,可不是事情多嘛。”   “但宾之唠叨。”黎淳自我安慰着。   黎淳看着那封信,半晌没动静。   金旻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下,犹豫问道:“真出事了?”   黎淳深深叹了一口气:“出事了,但又好了。”   金旻一听,连忙伸手拿信来看,一目十行看下来,忍不住说道:“这,这也是无妄之灾,可怜我们芸哥儿在锦衣卫有没有吃苦啊,都说锦衣卫诡谲阴森之地,之前落水身子就没调理好,现在可别雪上加霜。”   黎淳叹气:“这人就是太爱好热闹了,好好读个书,拉着这么多人一起读,这一下都考上了,自然会有人眼红。”   金旻不悦说道:“那是他们读书努力,芸哥儿办法好,有些人就是心眼小,见不得人好,怪我们芸哥儿做什么。”   “总算是平安出来了。”她仔仔细细看了看最后几段话,“要不还是别在京城读书了,怎么这么多风波,到时楠枝他们都去衙门了,他一个人要是磕着碰着,我们也不知道。”   “哪有这么娇气。”黎淳不悦说道,“京城有宾之照看着,若是这样还过得不舒服,之后去那些私人学院,那又能如何,那里甚至还有纨绔子弟花钱进去读书的,读书气氛全靠自己,而且小孩子不摔摔打打,怎么成器。”   金旻叹气:“真是不心疼孩子,孩子这么小一个人在外面。”   黎淳没说话,突然说道:“他那个生母带着妹妹在外面生活得如何?”   “林家还挺照顾的,过年前去见了一面,瞧着气色很不错,那小姑娘可比第一次见胖了不少,还活泼起来了,瞧着和芸哥儿是越来越像了。”   黎淳想了想又说道:“他那个舅舅如今又如何了?”   “这,应该还行吧,听说林家新开了一个印刷坊,如今在里面做管事呢。”金旻不解,“好端端问这些做什么?”   黎淳看了她一眼,老实交代:“要是过得不好,我们打包送去京城,正好也有家人陪着。”   金旻听愣了,随后笑得前仰后合:“人家现在过得好好的,你给人送上去,你那个小徒弟一定要写这么厚的信来哭呢,你少打人家家人的主意,你也不瞧瞧人家临走前,给他们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要你这个马后炮多事。”   黎淳也跟着叹气,随后又不悦说道:“不是你说小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好吗,我这出了主意,你又笑我。”   金旻笑得不行,最后还被口水呛到了,直接笑歪在榻上。   黎淳恼羞成怒,扭头不去理她,去看刘大夏的信。   金旻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不笑了:“时雍说了什么啊,可别又是你那宝贝徒弟的事情。”   黎淳叹气:“有一点,但也不多。”   “这又是怎么说?”金旻不解。   “他吏部考核为称职,吏部尚书想要他去吏部做左侍郎。”   “这不是很好!”金旻眼睛一亮。   自来吏部就是六部之首,能直接去吏部简直是连跃好几级。   “不过王太宰的事情解决了?”她犹豫问道。   黎淳点头:“陛下是个念旧的,而且王尚书退了一步,陛下自然不忍心赶尽杀绝,他现在想要时雍去,就是想要时雍帮忙处理他之前写的吏部考核改良的想法。”   “那可是麻烦事。”金旻叹气,“想来朝野一片反对之声。”   “就是家里要修个房子,每户都有意见,更不要说一个部的改革,尤其是重中之重的吏部,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太宰此番若是没做出个成绩,陛下面前还是不好说话。”   “那时雍可要辛苦了。”金旻叹气。   “他是大人,辛苦很正常,但是……”黎淳话锋一转,“其归要是再给我掺和进去,我就亲自给他送棍子。”   —— ——   江芸芸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为难说道:“吵架的事找我也没用啊,我不会吵架。”   王承裕笑说着:“御史吵架,那是内阁和陛下要头疼的事情。”   江芸芸重重嗯了一声,小腿晃了晃,非常想离开的样子。   “但你这个办法从哪里看的,总该还记得吧。”王承裕视而不见,继续说道,“这些人喊着祖宗之法不可废,言我父亲的考核意见是虚妄之法,违背太祖所想。”   原来就在江芸芸在锦衣卫做客的时候,王恕终于推出了他的吏部改革新策。   第一,最重要的就是吏部考核细则,每部细分考核标准,比如吏部自己,吏部分管全国文官铨选、考课和爵勋之政,如此细分到下面就是,大到布政司,小到县令,都制定了完整的考核标准,比如赈灾,比如教育,制定出一个详细的表格,若是想要升官那就至少要填满八个表格,若是只填了五个,那就是一般般,若是三个都不到,那就给我滚蛋吧。   第二,也是重要的事情,各衙要把今年要做的事情写出来上交备案,然后再是每月做了什么都要详详细细写出来,若是什么也没做,直接滚蛋,要是做得多,不错,给个上,年底考核加分。   第三,则是引入六科和都察院,邀请他们共同监督各部门官员办事,三月一小考,六月一大考,月月可抽考,若是抓到一个作弊的,那就是他们的功劳了,该加分就加分,该升官就升官。   总而言之,都给我干活,不要偷懒。   出人意料的是,内阁中也有不同的意见。   刘健觉得应该再给一份考核簿给内阁。   此政令一出,果不其然引起大量的反对,都说这样很容易引起官员胡编乱造,祸害百姓。   王恕本想强硬回怼,但被王承裕拦下,反而转换态度不再和大臣硬碰硬,直接上了一道折子给陛下,详详细细说了这个办法的好处。   “只要陛下同意了,我们再选几个能干的官吏,只要能推行开一点,那就会成功。”王承裕对着自己的父亲说道,“其归说得对,刚过易折,爹应该学会委婉一些。”   王恕沉默了许久,这才写了一份仔仔细细的折子,陛下看了,原本还觉得朝堂乱哄哄的,不太高兴,现在又心软了。   “我想着若是能查阅到,你说得这个办法的原处在哪里,我再仔细研究一下,能得出合理的解释,那就能堵住他们的嘴了。”王承裕为今日不请自来的拜访最后解释道。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历史学的不咋地,不知道张居正是怎么想出来这个天才办法的。   “不过他们要是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她委婉想了个办法,“我听说太祖每天都有新主意,你要不去看看他以前说的话里有没有类似的,咱们牵过来用用。”   据说朱元璋每天每刻都有新想法,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帝王。   果然是当过土匪,讨过饭的,精力体力都是一等一的。   王承裕看着她,没说话。   “他们总是说祖宗祖宗的,那自然是祖宗的嘴最能堵人。”江芸芸反其道而行想着,“我要是你,我就去看看到底哪里有这一些只言片语相关的,只要有一点,我们就可以说,我们这是在完善,不是在否定。”   王承裕眼睛一亮:“还真是一个好办法。”   江芸芸连连点头。   “其归若是有空……”   江芸芸火速拒绝:“我没空,我要去国子监读书的!”   王承裕这才回过神来,面前的小童还要读书,无奈说道:“是我冒昧了,去了国子监只管专心读书,其他人和事不用管。”   江芸芸连连点头。   至于这件工作。   新上任的刘大夏得了王尚书的吩咐,一头扎进太祖太宗的各类‘钦此’的浩瀚文件中。   三月庚辰,也就是初一。   陛下在奉天殿举办殿试。   殿试读卷官有内阁三个阁老,六部尚书等十来人。   江芸芸一大早就爬起来送他们去考试,送考的人只能送到正阳门,路边,黎循传和徐经一人一只握着江芸芸的手。   “吸一口你的读书气。”黎循传说道。   “同进士也很好,但要是进士就更好了。”徐经也说。   “等会等会,给我也摸一下啊。”王献臣惨叫。   “我也要我也要。”沈焘争先恐后,唯恐自己拉下一步,“我很好说话的,最后一名也是极好的。”   “慌什么,殿试不出错,都有名次的,而且你们这几天卷子做的不错,有点信心。”她冷酷抽回的手,把人推走,“快去考试,早点考完,早点回家。”   她站在雾蒙蒙的路口,对着众人挥了挥手:“好好考试哦。”   众人看着她用力摇晃的手,对视一眼,无奈摇头,终于抬脚离开了。   江芸芸目送他们的身形彻底离开后,这才转身带着顾幺儿走了。   “走,我们坐在酒楼里等他们回来。”   她刚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往后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一张憔悴的老脸。   她的刘师兄正在不远处幽幽地看着她。   江芸芸自觉最近是一件坏事也没干,但一看到师兄的目光,莫名觉得心虚。   “若是有空,我有话与你说。”刘大夏满慢吞吞走到她面前。   他眼下乌青一片,神色格外灰败,好似多日不曾好好休息一样。   江芸芸怯怯问道:“怎,怎么了?”   刘大夏又是幽幽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先一步走了。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乖乖跟在师兄身后,自顾自说道:“最近一直在下雨,我可没出一次门,更没干一点坏事,我真的在好好读书啊,大家都可以作证的。”   “师兄,你干嘛这个表情啊。”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刘大夏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我已经七日没好好休息了。”   “哎。”江芸芸立马担忧凑上来,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刘大夏看了如此殷勤的小师弟,想笑但笑不出来,面无表情:“多亏你给我找的事情。”   “我冤枉啊……”江芸芸突然回过神来,“这应该是王尚书给你找的活啊,也怪不得我。”   “难道找到了?”   “还是没找到?”   江芸芸的小脑袋来回转着,自问自答,偏刘大夏一声不吭。   ——不是,师兄,你干嘛气氛给我拉这么满。   江芸芸战战兢兢坐在他对面,等待着他的审判。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刘大夏给她倒了一盏茶。   江芸芸受宠若惊地接了过去, 越发坐立不安。   顾幺儿等了一会儿,见没有自己的茶,眼巴巴把自己的茶盏递过去,眼馋地盯着茶壶, 小声说道:“早上没喝水就爬起来了, 有点渴。”   刘大夏垂眸看着顾幺儿。   顾幺儿圆溜溜的眼珠子和他不经意撞在一起, 立马吓了一个踉跄, 悄悄挪到江芸芸边上,小手想要扒拉回自己的茶盏。   别看顾幺儿天不怕地不怕, 偏最怕老师和刘大夏这种严肃正气的中年读书人。   江芸芸见状, 就打算自己给他倒盏茶,谁知刘大夏竟按下他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 还说了句:“有点烫。”   顾幺儿受宠若惊, 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刘大夏, 然后露出一个热情谄媚的笑来, 随后飞快把茶盏扒拉过来, 乖乖坐在江芸芸身边。   刘大夏移开视线, 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   “宾之性格温和,这次事情纯属无妄之灾。”刘大夏低声解释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刘大夏看了小孩故作大人样的面容, 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   江芸芸眨了眨眼。   “今上仁慈,但朝野纷争自来不断。”刘大夏点到为止说道,随后话题一变, “你三年后科举,如今只管安心读书, 你此番能静下来心来, 想要走得更高, 那很好,状元就是一个极好的开始,这意味着你比所有人多快一步。”   江芸芸听得脸颊微红。   她明明只是隐晦的期望,可所有人都好似心照不宣。   刘大夏温和地看着她:“吏部之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不能再插手此事,我已经去信给宾之,希望他能尽快带你去国子监报道,你以后就安心读书。”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脸,小声说道:“是他们来找我……”   刘大夏点头:“我知道,你是个热心的人,吏部改革与民有利,你自然不会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刘大夏声音软了下来:“你自有前程,以后有你喊苦喊累的时候,可现在那是王太宰自己的事情,他一介尚书倘若还解决不了,那就更不应该让你这个小孩去。”   江芸芸沉默着,过一会儿又问道:“我只是没想到只是一个吏部改良而已,甚至算不上改革,怎么就闹得这么大。”   刘大夏揉了揉山根,疲惫说道:“新旧交替,你不论做什么,哪怕是不做,都在损害他人的利益。”   江芸芸沉默:“船坏了也不补吗?”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无奈说道:“怪不得老师给你送了棍子。”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屋内逐渐安静下来,顾幺儿一个人磕着南瓜子,吃的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小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们。   “去年冬季又短又冷,黄河口结冰,更没想到今年一入春就回暖迅速,导致堤防决口,两岸河流悉数被淹,张秋镇更是千里饿殍。”刘大夏话锋一转,说起此事。   江芸芸大惊:“黄河决堤了!”   顾幺儿也紧张地看了过来。   “是。”刘大夏点头,“前几日皇帝下诏博选才臣前往治理,我自荐去了。”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你不是在找……”   “找到了。”刘大夏意味深长得看着她,“高皇帝确实在洪武十年时曾定下一个规矩:“凡在外司、府衙门,每年将完销过两京六科行移勘合,填写底簿,送各科收贮,以备查考,钦此。”,这句话明晃晃写在大明会典里。”   江芸芸大为吃惊。   刘大夏继续说道:“而且在高皇帝的设想中,这些督查的权力分配确实有一部分在六科,所以王太宰把六科拉入到吏部考核监督中完全是奉行祖宗之法。”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朱元璋还真有这样的设想,更没想到,刘大夏竟然能从浩瀚典籍中翻阅出来。   她神色呐呐,眼神躲闪,最后实在扛不住压力,胡乱夸道:“高,高皇帝,还挺有远见的啊。”   刘大夏看着她无奈轻笑一声。”   江芸芸更加坐立不安,只好拿起茶盏来喝一口了:“其实也不是我想到的,是我之前听人说起来过的,我就是……就是借鉴而已,真的,我怎么想的出来这么厉害的办法啊。”   “但你能分辨出好坏,也很厉害。”刘大夏认真夸道。   之前的话顾幺儿什么都听不懂,但一听刘大夏夸江芸,立马附和道:“江芸就是超级厉害的。”   江芸芸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顾幺儿的腿。   顾幺儿吃痛,无辜地眨了眨眼,委屈巴巴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喝茶嗑瓜子。   “殿试结束我就要离开京城了,我要去更远的地方,吏部虽是一个好地方,但我若是想要达到更远的地方,那一定要去更苦的地方。”刘大夏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治水很好,就像你给我的农事册一样,我只有亲自丈量过土地才能明白秋收春耕的难处,我也相信,我只有亲自去了黄河边,才能看清更远地方的百姓生活。”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   “我幼年跟着老师读书,学过无数道理,可这些道理只是听着看着,是学不会的,只有亲自去了,才能明白,老师当年如此教我,一定也是如此教你。”刘大夏温和说道,“可要做必先学。”   “其归,国子监汇聚名师,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会得到很好的成长。”   “我很期待以后能和一起为官。”刘大夏看着面前面容还带着稚气的小少年,举杯,轻声说道,“为了当年在扬州时你一腔热血中的,黎民众生。”   江芸芸错愕惶恐,不安担忧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也跟着拿起茶盏来,脸上只剩下认真,镇定说道:“多谢师兄教诲。”   —— ——   殿试考完,出成绩的时间要在三日后,但整个徐家算是彻底热闹起来了。   社交达人祝枝山和王献臣早出晚归,夜不归宿。   沈焘据说每日都去各大医馆踢馆,还闻名拜访了谈允贤。   顾清和毛澄有几场同乡聚会,也是时有外出。   只有黎循传不爱出门,窝在家里睡了两日才懒懒散散起来,考虑起拜访两位师叔的事情。   “你肯定考得上,等考上了再去找李师兄。”江芸芸正在拉弓,随意说道,“刘师兄昨日走了。”   黎循传一个激灵坐直了:“刘师叔不是在吏部吗?怎么走了?难道弹劾太厉害了,把他挤走了?”   江芸芸冷哼一声:“你怎么诅咒人家啊。”   “那好好离开京城做什么啊。”黎循传不解。   “黄河口决堤了,刘师兄自请去治水了。”江芸芸无奈说道,“我昨日想去送他,他都不愿意,叫我们以后在京城听话一点。”   黎循传大惊失色:“黄河决堤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开年就有灾啊。”黎循传语重心长,“这几年不是南边干旱,就是中部洪涝,要不就是北面打仗,没有一年是安心日子。”   小冰河时代,自然是没有一年安心日子。   江芸芸无奈想着,偏又无能为力。   她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一会儿是吏部到底能不能整顿,这关系着是否可以上下一心。   一会儿又是刘大夏那日的循循教导,满心期待。   一会儿看到墙上的棍子,想起扬州读书时的日子。   甚至她还梦到了很久很久的现代生活,那是她已经逐渐遗忘的日子。   “哎,你有心事?”黎循传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笑说道:“等你们成绩出来了,我就去国子监了,你说你能不能也在京城啊。”   黎循传认真说道:“肯定行,我写的可好了,一定考得很前面,然后留在翰林院,这样就可以继续照看你了。”   江芸芸好奇问道:“若是真的考得前面,你是想要去翰林院还是六部历练,还是去府县啊。”   黎循传想了想:“那肯定是在翰林院最舒服吧,看看文书,学习以前的案卷,虽说翰林院清贫了点,但非常靠近陛下啊,听说翰林就是排队等时间,时间一到立马就能升,自来就是读书人的第一选择,但若是去六部历练其实也不错,各部历练转一圈,至少也能明白是如何运转的,但若是去下面,那真是天高皇帝远,若是去了穷乡僻壤的地方,里面百姓不开化,三四年做不出政绩,那可就完蛋了,要更倒霉,碰上的长官一级压一级,那这辈子也回不来京城了,只能各地飘零了,更完蛋了。”   江芸芸仔细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那你呢?”黎循传反问。   “不知道。”江芸芸想了想,为难说道,“其实我之前觉得去下面当地方官也是不错的,但你考虑得也很有道理,可我觉得待在翰林院里也没意思,若是以后眼高手低怎么办?去六部历练的话,瞧着是我喜欢的。”   两个小少年对视一眼,又齐齐叹气。   未来的路,明明已经突然间清晰起来,又猛地艰难起来,读书时的畅想在此刻全都远去。   他们在考后的每一日都在茫然又兴奋中度过。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哪里我都觉得要完蛋。”顾幺儿拖着下巴,晃着脑袋,笑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拍着大腿:“对啊,干什么都好辛苦啊。”   “可不是。”顾幺儿笑眯眯说道,“还好我以后袭爵。”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突然朝着顾幺儿扑过去,一人扯着一只手。   “炫耀什么!”   “别说我不爱听的。”   顾幺儿下巴一抬,得意说道:“我爹可是镇远侯。”   —— ——   三月壬午,礼部衙门前终于张贴殿试成绩告示,这一次众人没有出动,徐叔派仆人出面。   “我觉得我们成绩会很不错的。”江芸芸站在中间的位置,安慰着。   其中倒数四人组最是淡定,齐齐表示,便是同进士都是极好的。   毛澄和顾清难得有些紧张。   “我写的有些激进了。”顾清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忍不住叹气说道,“陛下言:守成之君必以汉文帝为首,史称其时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至刑措,他欲效仿,却边疆混乱,水旱不止,礼义不兴,古人之成效,今日之急务。”   江芸芸安静听着。   “我所在的松江,大户土地连绵,却能层层瞒报,纳税极少,可穷者无立锥之地,却又年年重税,我自幼生活在寺庙附近,看着寺庙下的土地也越来越多,他们宁愿出家也不愿意种地。”   他叹气:“我一时不忿,多写点。”   毛澄看着他,干巴巴说道:“这些不能急于一时,你何必拿自己的成绩开玩笑。”   顾清没说话,勉强笑了笑:“总归不能视而不见。”   “我觉得问题不大。”江芸芸安慰道,“陛下仁厚。”   顾清期冀地看着她。   江芸芸继续说道:“我之前听于少保的故事,听说他当年会试第一,却在殿试时因观点过于犀利而被当时的太祖放到最后,成了倒数。”   “但又不妨碍他成了于少保,他可是救时宰相啊。”   顾清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弯眉笑了笑。   “对!”毛澄附和道,“你素来临事有守,恬于进取,自然是有远大前途的。”   “喜报喜报!!”外面突然传来徐家仆人气喘吁吁的大喊声。   原本坐在厅中的众人立刻站了起来。   “一甲第一,毛澄!是状元,毛公子是状元!”仆人站在门口,嘶声力竭地喊道。   屋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顾清最先回过神来,转身,激动说道:“恭喜宪清!状元及第。”   毛澄怔在原处。   江芸芸也惊呆在原处,紧跟着也回过神来,开心说道:“状元耶,是状元!宪清,我就说你是大才,你于策论更为擅长。”   “二甲第一,顾清!”仆人继续说道。   还未从好友考中状元回过神的顾清,不可置信地重复着:“我,我二甲第一!”   “是。千真万确,几位名次我们都是确定过好几遍的。”仆人脸都激动红了,“一点也不会错的。”   “大喜大喜!”众人还未来得及高兴,又见有仆人跑进来,“二甲三十,黎循传,二甲八十七,徐经。”   黎循传和徐经对视一眼,呼吸加重,脸色肉眼可见红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江芸芸更是激动,一把握着黎循传的手。   黎循传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看着她脸上开心的笑,随后紧紧握着她的手,额头青筋都冒了出来,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芸芸只是满脸含笑地看着他。   “哎哎,快快,公子快坐下。”徐叔见徐经都要晕过去的样子,连忙端茶送水,让人坐下。   “我进士,二甲八十七,我进士啊,我中了,我真的中了。”徐经抓着徐叔的手,语无伦次说道。   徐叔看着他,红了眼睛,小心翼翼摸了摸他总是不长肉的脸,眼中带泪,笑说着:“对啊,中了,我们公子这些年辛苦了。”   徐经看着他,突然抱着他大哭起来,好似要把这么多年的心酸苦楚都发泄出来。   徐家三代人的命运啊。   自徐经一出生就系在他身上,他一个人拖着那些重如泰山的东西走了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他从未有过一天是轻松的。   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王献臣看着众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那看来我们是同进士了。”   说话间,第三位报喜的仆人也跑进来了。   “三甲二十一,祝枝山,三甲八十九,沈焘,三甲第一百,王献臣。”   三人对视一眼,都笑说着恭喜对方。   科举之路艰难,一场乡试,筛选了应天府的同学,二千人的考试只有一百的名额,一场会试,筛选的是全国的考生,全国各地的学子们齐聚于此,将近四千的考生,只有三百的名额,所以他们之前所言都是真的,他们并非天赋过人,便是同进士那也是极好的。   没多久,礼部报喜的人也随之而来,并送来明日癸未日上朝见圣时要穿的衣物,徐家再一次热闹起来,已经有人打听这个院子卖不卖了,甚至有人愿意用中城大时雍坊的三进院子来交换。   徐叔谦虚婉拒了,心中却别提有多骄傲了。   甲申日,陛下下旨赐进士恩荣宴于礼部,命英国公张懋主席,所有进士都要赴宴参加,据说那日的饭菜出人意料还不错。   乙酉日,又赐状元毛澄朝服冠带,及诸进士宝钞,江芸芸拿着大名鼎鼎的宝钞,仔细摸了摸,在确定不值一分钱后,又还给黎循传。   丙戌日,毛澄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丁亥日,毛澄率诸进士,诣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直到甲午日,陛下又授第一甲进士毛澄为翰林院修撰,榜眼徐穆、探花罗钦顺为编修,第二甲顾清等九十人、第三甲陈璘等二百人,分拨各衙门办事。   谁也没想到,今年翰林院只要三个人,其余人全都分拨部门观事了,外面自然又是一片热闹,有人不高兴,也有人觉得不错。   顾清和黎循传去了吏部,徐经去了户部,王献臣去了礼部,沈焘去了工部。   但他人是如何热闹的,江芸芸已经顾不上了,因为刚刚李家来信,李东阳说准备三日后带他去国子监报道了   她,江芸芸,要去国子监读书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明一共有两处国子监, 一处位于应天府鸡笼山下,最多时有学生九千余人,后因为太祖迁都北京后改称南京国子监,如今以“南监”称呼。   老师的儿子, 楠枝的爹, 黎民安, 就在老师致仕后得到一个名额, 荫庇进了南监读书,希望能得到历事的机会, 听说一开始想要去北京, 但来回拉扯之后最后去了南京。   除此之外,南监还有不少外国人,比如邻邦高丽、日本、琉球、暹罗等国会以‘向慕文教’为由, 请求能派学生到国子监学习, 这种人数每年都有稳定的人数。   在都城变化后, 北京也成立了国子监, 与南京相对, 被称为‘北监’, 如今坐落在崇教坊,隔壁就是文庙, 从安定门可以直接进去,也可以从东直门进去,但距离江芸芸现在寄住的徐家就非常远了。   徐家当年买这个房子是为了考试方便, 所以买在贡院所在的明时坊,靠近东便门, 而国子监在最北面的安定门, 就是顺着大路坐马车也要半个多时辰, 若是骑马会快一些。   江芸芸有些苦恼。   没有马车也没有马,不会驾车不会骑马。   只有两条不争气的小短腿。   “若是不方便,我在崇教坊附近给你租个房子。”马车内,李东阳如是说道。   “等我回家仔细想想。”江芸芸小脸板着,一脸严肃。   “而且徐家大概是要换地方住的,衡父去了户部,四月初一就去报道,一般来说住在大小时雍坊,上下值是最方便,南薰坊也不错,但院子并不便宜,但想来徐家并不缺钱。”李东阳解释着。   江芸芸现在也算对整个京城的坊间布局很清楚了,所以一下子就明白李东阳说的话。   她已经不合适蹭住徐家了。   “京城物价好贵啊。”她嘟囔着,“我没有钱。”   她花钱颇为大手大脚,之前带来的银子已经花得不少。   李东阳笑了笑:“天子脚下,自然没有便宜的,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若是一个人住不放心,我让徵伯来陪你一起住。”   江芸芸连连摆手:“还是不耽误他读书嘛,我到时问问楠枝和幺儿。”   “现在谁不知道跟你这江小解元读书的个个都能成为进士,我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点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送过来。”李东阳打趣道。   江芸芸听得脸色微红,小手都摆出花来了。   徐家一个小院住了七个进士,这在京城可是难得的新闻,一时间明时坊的房价暴涨,尤其是豆腐巷和包铁胡同的房子,身价骤然翻倍。   “你那个模拟考为什么这么厉害?”李东阳好奇问道,“还是跟外面说的一样,是因为你厉害。”   江芸芸惊恐摆手:“不不,是模拟考这个办法厉害,用考试来应对考试,就像玩泥人一样,我现在是照着会试来捏,自然事半功倍。”   李东阳不解:“什么意思?”   “就是我这个模拟考其实是把考试的形式搬出来,你看我的卷子类型和会试题型是一样,会试的第一场是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是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则是经史策五道,我按照这个模式出题,让他们强化读书的记忆,加上不停的出题目,久而久之,考生的脑子就会被考试同化,等到了考场,第一能应对各种问题,第二也不会紧张,第三就是大量的刷题后,考官其实出题的范围是有限的,四书五经,经义解释,其实内容已经大同小异。”   李东阳面露惊讶之色。   江芸芸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样不好。”   “你想的办法,你却觉得不好?”李东阳更是不解。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李东阳一眼,欲言又止。   李东阳虽然和这个小师弟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两人早早就在文字上有过交流,所以李东阳很早就知道小师弟脑子里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甚至有些能称得上惊世骇俗。   “你是又有什么见解吗?”李东阳直接问道。   江芸芸捏着手指,小声比划着:“有一点。”   “那说来听听。”李东阳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江芸芸想了想,眼巴巴问道:“那你会跟老师告状吗?”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我好大一个人了,怎么还会告状啊。”   江芸芸狐疑看着他。   李东阳非常严肃地看着她。   江芸芸信以为真,随后小声说道:“因为模式会越来越僵硬,你看一旦我的办法推广出去,是不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效仿。”   李东阳点头:“听说现在外面就有不少学堂引进你这个模式了,甚至还有书商找到商机,出了很多带题目的选本,听说带有历年考试的题目一本十两还供不应求。”   “家学渊源的本质是知识的一脉相承,师兄学的是诗经,徵伯学的也是,听说伯安家也是世世代代学诗经,家中子弟只要科举都是如此。”江芸芸话锋一转,又说道。   李东阳眉心微动:“我读书多年自有自己的经验,徵伯跟着我学就能避开我当年的错误,也会学的比我更好。”   江芸芸点头:“是这个道理,传承不外乎如何,又比如谈家世代学医,如今医术最为拔尖的是小辈淡老夫人的孙女,谈小大夫,但读书和行医又有些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读书是目的吗?”江芸芸问。   “目的?”李东阳不解。   “行医的目的是救死扶伤,医术需要一代人又一代人的精进传承,从最开始的神农尝百草,医术初始,到现在内外伤病都有书籍病症参考,谈家于内科颇为精通,其中谈小大夫又精通妇科,但他们的目的是救人,那读书的目的是为什么?”   “自然也是救人,他们只是在身体上,我们可是为更多百姓。”李东阳强调着。   “那所有读书人都会治世吗?所有读书人都能成为好官吗?”江芸芸那双漆黑的瞳仁,安静注视着李东阳。   李东阳沉默了。   “所以现在读书的目的是科举。”江芸芸轻声说道,“是为了当官。”   李东阳想了想,又说道:“这也无可厚非。”   “自然。”江芸芸笑了笑,“谁不想过人上人的日子,这本就没有错。”   李东阳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又问道:“这和你的科举模拟考有什么关系。”   “我的模拟考和读书治家的传承并未区别,甚至更好操作,更能成功,它不需要考生有良好的背景,富庶的生活,它只要考生能吃苦,只要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复习,去看各大房选的题目,甚至和同学相互交换,他们的成功也是可以预见的。”江芸芸说道,“所以我说不好。”   “读书治家也不好?”李东阳眉心直皱。   “好啊,读书修身自然可以,若是读书的目的是照拂百姓,大庇天下寒士,那自然是好的。”江芸芸笑说着。   李东阳一脸严肃,他虽长年文弱多病,但皱起眉来也显出几分威严来。   “原本只有书香世家才能得到的大量知识,大量的题目,如今可能会因为有模板框架的模考而成了普适的东西,只要我们学生,乃至老师开始组织考试,就像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研究各大考官性格和历年题目,那我们能竞争的筹码就大了。”她解释着。   李东阳神色越发严肃。   “但每年考试的名额都是固定的,考官也定然不能出这些大众可见的题目,所以题目自然也会越来越难,考生随之而来就会去卷更难的卷子,可东西就这么多,迟早会学完的。”江芸芸继续说道,“这就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到最后科举出来的人未必符合铨选人才的标准。”   李东阳怔怔地看着她,惊讶说道:“你竟能想得这么远。”   江芸芸苦恼皱眉:“不是我想得这么远,哪怕没有我这个模拟考,但四书五经的内容就这么少,迟早是会被出完的,所以随着时间的推动,这个制度的弊端是肯定会出现的。”   后代对科举的评价不也大都是刻板僵化,可一个制度的出现若是一开始就是被人唾弃的,那就不可能出现,甚至能连绵数千年。   制度需要变,却一直没有变,或者说无法变,这才导致不可抑制的堕入深渊。   “我是觉得我做坏事了。”江芸芸嘟囔着。   在那些人围在徐家门口重金求取的考试题目的时候,甚至她发现不少学校也开始组织层出不穷的考试,甚至花样比她还多,她猛地察觉事情开始有点不对了,她好像在一个开始走下坡的破车上不小心踩下油门,加速了它的完蛋。   李东阳沉吟许久,才无奈叹气:“你的想法真是大胆又要命,怪不得老师叫我要看好你。”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可怜巴巴地坐着。   “那你可要低调了,你如今实在是太出名了。”李东阳又说道,“今后进了国子监可不能再出幺蛾子了,只管好好读书才是,不然我就写信给老师,让老师亲自来管你。”   江芸芸大惊失色,神色忿忿不平。   “我和老师是交流心得,可不是告状。”李东阳理直气壮说道。   ——好大一个人,怎么就知道钻空子。   江芸芸又气又急,蔫哒哒坐着,大声嘟囔着:“我可没干坏事,我清清白白。”   李东阳冷笑一声。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无言坐在马车上各自沉默,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很快原本热闹喧嚣的街边的动静也逐渐安静下来。   江芸芸好奇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两侧的街道招幡样式明显文雅起来,大街上的主干道大都是笔墨纸砚店铺,就连酒楼茶馆装饰布置都格外文雅,墙面上甚至有不少读书人的泼墨挥毫的字迹,只经过条条小巷时,隐隐可以看到巷子里面有吃食等日常店铺。   路上的行人也都是文人打扮,穿着相同的衣服,头戴黑色方巾,昂首阔步走着,时不时能听到他们高谈阔论的声音。   “这个坊真有意思,好像是就是为了读书才出现的,到处都是文人的痕迹。”江芸芸收回视线,开始思考住宿的问题,“这里租赁是不是特别贵。”   李东阳眉眼低垂,一脸深思,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江芸芸也不介意,继续兴奋地看着外面。   马车很快就在一座巨大的牌坊前停了下来,江芸芸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走啊?”   “走过这条街就是国子监了,这条路不能走马车的,要自己走。”车夫笑说着,“也不远,走一炷香就能到了。”   江芸芸哦哦点头,对着李东阳说道:“我们到了,我先下去。”   “等会。”一直没说话的李东阳突然出声,拦住她。   “科举是伦才大典,如何能废掉,我若是上旨要求停止这种模拟考……”他严肃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江芸芸连连摆手:“自然不行,这个办法已经传出去了,你越是阻止越是热情,而且这样,大家可是会骂你的。”   李东阳冷静说道:“我何惧流言。”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会儿又呐呐说道:“堵不如疏,你越是觉得不行,越是有人觉得这个办法好,而且这个本来就是读书的一个办法啊,如何能禁止,大家只会觉得你不想要他们读书,想要拦截他们向上的路,阻碍他们前进的脚步,这个骂名如何能担。”   若是沾上这样的名声可就彻底臭了。   李东阳沉默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哎哎了两下,突然回了马车,低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科举这条路特别挤。”   李东阳眉心一动。   “这块糕点太小了。”江芸芸掏出兜里的两个绿豆饼,“有没有可能再做一个糕饼。”   李东阳不解:“如今文武科举已经分科,如何再做一个糕饼。”   江芸芸嘴巴动了动,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试探道:“就是比如,科举考试从四书和五经两门功课,变成五六七八门这样。”   李东阳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又比如,科举人数增多,但在此之上还有分门别类的考试,比如就选好的进士中,算数好的去户部,嘴巴活泛的去都察院等等,把考生分流出去,让他们能更加在自己擅长的地方发光发热,把考试的目的性加强。”   李东阳的眉头简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严肃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见状没说话了。   “你第一个办法可真是不要命了。”李东阳见她怂了,不由一脸糟心,忍不住呵斥道,“这世上除了四书五经,其余不过是泛泛之书,读书是为了明理,而这些理都是在四书五经中,你要其他书,是打算什么书?如此胡言乱语,切不可再说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一见他这个样子,就开始头疼,到底没继续追问下去。   ——怪不得老师这么担心,一连写了三封信。   ——孩子闷声不吭,一定在作妖,瞧着平日里文文静静的,现在一看简直比他儿子还闹腾。   “至于第二件事情,铨选自来就是有的,只是这些年流于形式了,各部门也大都是敷衍了事,不如就从这批考生开始。”李东阳话锋一转。   江芸芸一听要祸害自己认识的人,眼睛一亮,立马凑过来出馊主意:“那就增加打卡考核制度啊,再添加轮岗制度,比如在三年内把六部和都察院都走一遍,然后每次结束实习后都要打分,然后还要写册子,把自己做了什么,有什么心得,甚至有什么想法,都写起来整理成册,然后交给你们考核,作为平时分,最后三年后大考,两个分数加起来,最后决定他们的去处,又能锻炼人,又能把人送去更合适的地方。”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不心疼你的朋友。”   “我还要早起贪黑起来读书呢。”江芸芸嘟囔着。   李东阳想了想,又说道:“那我明日就上折要求重视铨选。”   江芸芸连连点头。   李东阳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说道:“你以后也要经历的,有什么好兴奋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神色惊恐:“对哦。”   李东阳伸手点了点小孩的额头,没好气说道:“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江芸芸跟着他下了马车,想了想又碎碎念叨:“没事,其实我都挺感兴趣的。”   下了车,李东阳就不再说起这个话题。   两人一走进牌坊,耳边的声音也跟着安静下来,左手面是高大的白墙,右手面则种满槐树,路面上铺着青石板,路上偶有走路的读书人,大都行色匆匆。   李东阳带人来到写着‘国子监’三字的大门前,随后直接敲门,开门的仆人显然是认识他的,见了他就是行礼问安。   “祭酒可在?”李东阳和气问道。   开门的人点头:“在隔壁文庙呢。”   “就说李西涯携同门拜访。”李东阳说道。   仆人悄悄看了一眼他边上的江芸芸,正巧和一个黑漆漆,圆滚滚的的大眼珠子对上。   江芸芸察觉到他的视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那仆人收回视线后,又找了个小仆给他们带路,随后自己朝着隔壁的文庙走去请人了。   江芸芸跟在李东阳身后,好奇张望着。   他们入了大门后就能看到一大片空地,两侧各有一排倒房,边上还有两座一模一样的井亭,其他再无建筑,院中种满花花草草,正中是一条修缮极好的大路。   江芸芸跟着他们又入了一扇大门,左边是一座修缮宏伟的钟楼,右边则是高大威猛的鼓楼,再往前走就是一座璀璨耀眼的琉璃牌楼。   牌楼之大占据了一半的长度,辉煌灿烂,上面雕刻着孔子的句子,笔墨挥洒自由,绕过牌坊往里走就是两座巨大的碑亭,两侧都是雕刻的文字。   “只有读书好的人才能在这里留下笔墨。”李东阳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只是视线还没从文字中收回,只看到两侧各有三间大教室,门窗俱是打开,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的桌椅。   等两人随着仆人上了一段往上走的长阶,然后穿过一个拱门,只听到潺潺水声,波光粼粼的水面正安安静静在脚下流淌着,再一抬眸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类似于宫殿大小的建筑。   一座由三层纯白色圆形台阶层层而上搭成的台子,正中一个蓝顶红墙的建筑,屋顶自上而下层层放大,湛蓝色的瓦片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大殿头顶有一个纯铜打造的圆形长柱,底下是一面面门窗组成的大红色木墙,如今一扇扇华美高大的门窗紧闭,依稀能看到门上花纹雕刻得格外精美。   “这是什么啊?”江芸芸贴着李东阳,小心翼翼问道。   “这是明堂。”李东阳解释着,“也叫辟雍。”   “明堂是什么?为什么也叫辟雍”江芸芸又问,“用来做什么的?”   “东汉经学大家蔡邕,曾在《月令论》中说过:明堂制度之数,九室以象九州,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四门八牖乘九宫之数也。……取其周水圆如璧,则曰辟雍。异名而同耳,其实一也。”   江芸芸听得似懂非懂。   “大儒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大雅·灵台》中记载过明堂辟雍的功能:告朔行政,谓之明堂;行响射,养国老,谓之辟雍,所以明堂辟雍是天子潜心修学、仰观天象、替天行道、布政施教的神圣之地,每次祭祀、典礼、议政时就会选在这里。”   “你看这殿的下面一整圈都是门窗,一旦打开,整个内殿就会非常通透敞亮,那是天道圣明之像,我们脚下水波流动,呈圆形分布,好似圆形玉璧,故也叫辟雍,象征内在圆满无缺,也寓意着知识可以流布四方,这也是辟雍的意思。”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   “陛下刚登基那年,就曾幸学国子监,当时就在这里讲学。”李东阳补充着。   江芸芸听不懂,但肃然起敬。   几人穿过明堂,下了台阶,一个巨大的石头日晷出现在东南角。   “一寸光阴一寸金。”李东阳意味深长说道,“督促你们读书的。”   江芸芸打量了一下了日晷,一圈又一圈的刻痕,据说越是详细的日晷,定位的时间越是准确,只是她还没研究出现在的具体时间,就随着仆人上了台阶,只好抬头去看对面的建筑,只见上面牌匾上写着彝伦堂三字。   这个建筑单檐悬山顶,面阔有七间屋子大小,后面还有三间抱厦,堂前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宽广的平台。   “这是国子监藏书的地方,这个平台叫灵台,召集监生列班点名、集会和上大课的地方。”   江芸芸顿时敬畏起来。   仆人又带着他们绕过这里,最后在一间三进院前停下,那院子正中挂着牌匾为敬一亭,梁架上是团锦彩绘,墙面为大红色,自成院落,往里看还有一个牌匾,名‘敬一之门’,两侧屏墙上还刻着团龙图文。   这个建筑叫亭,长得却跟宫殿一样,两侧还有两个长方形二进小院落。   江芸芸好奇地打量着。   “祭酒在东厢正中的那间屋子办公,两位在隔壁的会客室稍等片刻。”仆人把人带去东面的二进小院中的一间屋子。   把人安置好,又上了茶,仆人才悄无声息到门口站着。   “西面是做什么的,我瞧着有桌子。”江芸芸问道。   “是琉球学子读书的地方,他们读书生活都在那里,他边上有一个小一点的院子,是首领官和属官办公的地方,司业和祭酒都在这一面。”李东阳仔细解释着,又见江芸芸一脸懵懂,便继续解释着。   “国子监有堂上官、首领官和属官三种官员。”   其中堂上官三人,祭酒,也就是校长,司业,副校长和绳愆厅监丞,纪律校长。   首领官一人,典簿,乃是行政部门主任。   属官为三十九员,其中博士五人,助教十五人,学正十人,学录七人,典籍一人,这些都是各个种类的老师。   未入流的乃是掌馔,为一人,这个就是做饭的人。   “祭酒乃是翰林出身,是成化丙戌进士,姓林名瀚,字亨大。”   李东阳介绍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跟着站了起来。   江芸芸也急急忙忙站起来,下一秒就看到大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李少卿今日怎么大驾光临来我这里了。”那人一看就和李东阳关系不错,笑着打趣着。   李东阳笑说着:“我有个小师弟要来国子监读书,他年纪小,又是扬州人,初来乍到,我就想着亲自带人入学,也好叫你以后多多关照一些。”   从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行礼,自报家门:“举子江芸,字其归,应天府扬州人。”   “你就是江其归。”那人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她,目光挑剔,“就是你想出的歪门邪道,那个模拟考。”   江芸芸没想到还没开始上课呢,就得罪校长了,神色怯怯地去看师兄。   李东阳自然是维护的:“虽说有点投机取巧,倒也算不上歪门邪道。”   “怎么不是。”林瀚不悦说道,“如今国子监内也流行考试,不肯认真读书了,只想着考试压中题目,你这个小师弟当年在扬州出的一本册子据说现在都一百两一本了,还供不应求。”   江芸芸吃惊。   “那也和我师弟没有关系,他的本意是给读书扎实的朋友巩固学习用的。”李东阳无奈强调着,“他年纪小难免不懂事,谁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要我说还是那些商人逐利,打出来的噱头也太大了,让读书人都被短暂地迷了眼。”   林瀚一声不吭,只是瞧着依旧面露不悦。   江芸芸心惊胆战。   “等他们兴趣过了就知道,这办法要是没有深厚的基础,那都是无用功,最后还是会回来读书的。”李东阳最后说道,“读书,谁没走过弯路呢。亨大实在太过严格了。”   “怪不得要你亲自带来,若是他自己来,这个学生我可不敢收。”林瀚哼哼唧唧说道。   江芸芸委屈低下头。   “小孩子不懂事,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李东阳说,“今后他若是有什么不对,亨大也只管狠狠责备他才是。”   林瀚冷笑:“谁不知道你李西涯最是护短,我怎么敢打你的小师弟。”   “哪里的话。”李东阳笑脸盈盈,“我老师之前那都是拿起棍子打的,你可千万不要手软,小孩子难免心思活,尤其是聪明的孩子,所以是一定要好好管教的。”   “他这种算举监还是贡监啊?若是举监可要你们翰林院的文书,若是贡监,府学县学的文书也是要的。”林瀚问,随后阴阳怪气了一句,“若是俊秀生,你可还要再找个人来。”   很早之前,黎循传就跟江芸芸分析过,国子监里一共有四类学生。   举监是指会试落选后的举人,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这类学生在国子监读书是有钱拿的,而且要是读得好,也可以提早去六部观事,但是是白打工。   贡监是学生中的主要组成。最好的是岁贡,就是各地优秀的学生被送到国子监读书;其次是选贡,县学府学中送上来的学生,据说大都是论资排辈,这些人年龄大,且没什么学问。然后是恩贡。朝廷遇喜事后会给名额到官员手中,官员选出学生送来,有好有坏,端看办事官员的水平。   荫监是祖上冒青烟的学生,就是京官到了三品,他们的子孙就可以进国子监读书,这种各家也大都是一两个名额,楠枝那个不争气的爹就是这么进去的。   例监则是富二代的专属办法,只要交钱,砸了大量的钱就能买到一个国子监入学资格,也是之前王太宰坚持废除的那一部分学生的来源。   至于还有夷生和俊秀生两种类型,但数量很少,一个是土官子弟或者附属国送来的学生,大都会在南京,特别优秀的在北京,一个是民间若是有俊秀通文的儒生,也可以进国子监读书,但需要地位高或者名气大的人推荐。   李东阳被他讽刺了也不生气,笑脸盈盈说道:“我这个小师弟是跟着我老师读书的,没去过府学县学,但他可是应天府的解元,这次没有立刻参加会试就是想要多学习,我们翰林院是格外支持南边的考生来北面学习的,相互学习嘛。”   他早有准备,递出盖着翰林院章的文书。   “早有耳闻,我们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嘛。”林瀚淡淡说道,听着还有些阴阳怪气。   江芸芸听得更害怕了,悄悄靠近李东阳。   “别吓唬我师弟。”李东阳终于忍不住为人辩解着,“他还小,小孩子哪能想这么远,觉得办法好就做了,要说还是那七个考生自己争气,你少迁怒他,他才十二岁,比你的小孙子还小呢。”   “你瞧瞧,我还没打他呢,就给了点脸色看,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林瀚讥笑着。   李东阳无奈,安抚地拍了拍江芸芸的脑袋。   林瀚翻看册子,见条件和程序都符合,就淡淡说道:“国子监分为三级六堂,一般人都是先进初级,初级一共三间教室,分别是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则有两堂,分别是修道和诚心;最高一级的是率性堂。想来你刚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   江芸芸点头:“看到了,就在明堂边上,太学门进来的两侧。”   林瀚见他还有胆子开口,甚至观察得颇为精细,满意地点了点头。   “按道理是应该直接在初级堂待着,等学够了积分,再一层层上去,可你到底也是解元,也只在我这里读书一年,去了初级堂也太委屈你了。”林瀚又说,“我给你出一道题目,你三日后交给我,我再决定你去哪个堂。”   江芸芸连连点头,自信满满:“还请祭酒指教。”   林瀚沉吟片刻:“《论语·泰伯》中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孟子又言‘位卑而言高,罪也’,你且写一篇文来。”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是祭酒这是在点她呢,还是觉得她带坏读书风气。模拟考而已,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明明科举这块饼太小了,怎么还怪她多吃了几口呢。   她有点不服,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的小师弟又要出幺蛾子了,面无表情用胳膊肘锤了他一下。   江芸芸到嘴边的话只好飞快咽下。   “其归可是解元,只怕要直接去率性堂了。”李东阳接过话头,笑说着。   林瀚不为所动,淡淡说道:“还是先看卷子吧。”   “行。”李东阳说完,又和人闲聊了几句,就把一肚子心思的江芸芸揪走了。   “亨大性格耿直,你在他面前悠着点,别把人气跑了,他年纪也大了,要是气坏了身子,你也吃不了兜着走。”上马车后,李东阳千叮咛万嘱咐。   江芸芸瘪了瘪嘴:“我知道了。”   “饱知世事慵开口,看破人情但点头。”李东阳叹气,“学着点,京城可不是扬州,说错一句话都是要命的,而且遍地都是御史和贵勋,你可要离远一点。”   江芸芸继续点头,整个人蔫哒哒的:“我知道了。”   “京城人多,风土混杂,西城多富,切勿往来,东城多贵,切勿多话。”李东阳无奈说道,“我希望你最好就待在家里安心给我读书。”   “师兄的叮嘱,我记下了。”江芸芸认真说道。   “那卷子你打算如何写?”李东阳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随口问道。   江芸芸立刻来了精神,小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道:“那我肯定要先分析一下,这句话,首先在春秋时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抑制百姓‘犯上作乱’,安分守己待在土地上说的话,自有时代性,可难道只要是孔夫子说的就是对的嘛?他的话在当时虽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在现在难道也是正确的,要知道百姓不关心时事,那政令如何推开,学生不关心政事,那若是政策有错又如何,所以安分守礼的心态肯定是不对的,我们要做到不在其位,也谋……哎哎,师兄你要干嘛?!!”   李东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眼熟的大棍子。   “怪不得老师给我送了一根棍子,原来用处在这里。”李东阳捏着棍子,狰狞笑着。   江芸芸大惊失色,立马警觉躲起来。   ——原来耕桑那天背后的包裹里全是棍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江芸芸跳下马车, 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李东阳面无表情收起棍子,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车夫笑说道:“江公子的性格可真是活泼啊。”   “我现在看徵伯都觉得听话起来了。”李东阳见她的身影消失了,这才放下车帘,“回去吧。”   那边江芸芸飞快跑回家, 一刻也不敢耽误, 就怕李师兄拎着棍子追上来揍她。   徐家安静了不少, 仆人们也大都懒散起来, 徐叔不在,公子们也都有各自的事情。   顾清等人宴会不少, 基本上每人每日都要出门一趟。   顾清更忙一些, 他打算把妻儿接到身边来,一起在京城生活。   毛澄每次出门都心不甘情不愿,要宅男出门确实是为难人。   王献臣更不用说了, 他准备在京城租赁个小院子, 这几日一直在外看房子, 据说已经找到一处满意的房子了。   沈焘也打算租房子, 他们这种级别是不能住在户部的, 而且他又没钱, 打算和人合租,或者自己去偏远点的地方去住民宅。   徐经趁着还未去户部上值, 坐快船回江阴一趟,据说是要开祠堂,告祭列祖列宗, 之后也打算换个房子,要更靠近衙门一点, 听说和王献臣选在一个坊内。   黎楠枝也是打算换个房子的, 但是他想和江芸一起住, 所以一直等她回来。   “哎,怎么跑的满头大汗。”黎循传听到动静出了门,惊讶问道。   江芸芸伸手激动比划着:“老师给了师兄好粗的棍子,刚才师兄都掏出来了,好险,差点挨打。”   黎循传毫无异色,甚至觉得挨打肯定是有理由的,笃定说道:“那李师叔肯定是没有错的。”   江芸芸小脸一垮。   “去国子监如何啊,那祭酒见了你可是惊为天人?”黎循传打趣着。   江芸芸背着小手,唉声叹气地国子监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抱怨道:“最后林祭酒还给我布置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题目,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黎循传惊讶说道:“不过是一场私底下的学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波。”   江芸芸直言不讳:“因为制度出现了问题啊。”   黎循传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然后严肃问道:“你刚才不会就是跟李师叔说这个吧。”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扒拉下他的手,更严肃地说道:“比这个还过分!”   黎循传伸手点了点她脑门:“行啊,江其归,你这顿打没挨是可惜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你懂什么,我是居安思危,觉得这事真的有问题。”   “那你是觉得有什么问题?”黎循传抱臂问道。   江芸芸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首先,我觉得孔夫子就有错……呜呜呜。”   黎循传面无表情捂住她的嘴,牙都咬碎了:“不想听了,快给我咽回去。”   江芸芸巴拉不开他的手,气呼呼地看着他。   “哎,你卷子上可别这么胡乱写,我听说那个林祭酒性格刚方,要是他觉得你不行,直接不让你去国子监读书,我看你在怎么和祖父交代。”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循传拉着她的袖子,准备带她回小院:“你把策论写好,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搬哪里去了,也不好在这里继续打扰徐家了,不过徐叔说这间院子不卖,要一直留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迷迷瞪瞪说道:“我听师兄说中城都很贵,大小时雍和南薰坊的屋子虽然离你上值的地方近,但我们没钱。”   “我们不住那里。”黎循传说,“你不是要去国子监读书吗?我现在打算住在仁寿坊,或者保大坊,但是保大坊的价格也不便宜,买卖一间一进院的院子就要一千两,还不包括税,就算是租赁,一月也至少二两,仁寿坊好一些,一进院八百两,租赁最便宜的要一两三百文,但是他们的一进院都很小,在院子走两步就展不开身了,其实去东城也不错,思城坊和南居贤坊也挺好的,距离你读书近,你以后可以晚点起床,国子监读书很早的。”   “士廉打算等一家老小来了就住西城,正西坊或者正东坊也不错,不少官员都住在那里,他还邀请我们一起,但我说你要去国子监读书,西城太远了,不方便,不过宪清答应了,他们两家打算合租一个小院子,两家人也好相互照应,我是考虑在中城或者东城找个一进小院子。”   “但不知道枝山打算如何?我看他还整日忙着赴宴,是一点也不关心这事,还跟我说露宿街头也是可以的,良德之前切磋医术,认识了几个也是家中学医的举人,那些人打算直接留在京城备考,打算合住在一起,五个人,刚好一个小院子,一人一间,一边读书一边交流医术,我听着还不错。”   黎循传这几日一直忙着住宿的问题,诚勇和终强被指使地团团转,就连乐山也跟着忙活了很久,也算敲定了几家心仪的地方。   “你嘴甜,会说话,到时候再去砍砍价,房东一定会同意的。”黎循传对江芸报以厚望,最后催促道,“你快去写作业吧,我在边上等你。”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距离你上值不就远了。”   “不远,差不多的,而且你说的三个坊,大概除了王敬止和徐衡父这样的富贵人家能买得起,大部人应该连租赁都租不起的,更别说我们这些月俸都少得可怜的人了,你看李师叔当了这么多年官,还只能住在金台坊鼓楼附近呢。”黎循传随意说道,拿起一本书,很快反应过来是错题本,连忙扔了,只好无聊地给人研墨。   “你快写,我借了徐家的马车,等会带你去看看房子,现在房子正畅销着,这一批进了六部的进士都忙着租房子呢,我路上就遇到好几个眼熟的。”   江芸芸只好提笔开始构思策论,只是还没下笔,黎循传幽幽提醒着:“掉脑袋的话,你可别给我写上去。”   江芸芸笑:“我刚才在马车是试探李师兄的,我才不会傻傻写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呢。”   “你明白就好。”黎循传勉为其难相信了,随后不解问道,“不过,好端端试探李师叔做什么?”   “看看李师兄能忍我到什么地步。”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黎循传想了想,随后凑过去,警觉质问着:“你,不会打算给我捅大篓子吧。”   好端端试探这个,真的很难解释说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试试。   江芸芸看着那个欲言又止的小眼神,笑眯眯说道:“我就是看看李师兄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黎循传不信。   “真的,我说我在这京城能安安分分读书吗?”江芸芸对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一脸为难,“当然我肯定想的,但你要是出点事,我肯定是要想办法的,你说我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就认识师兄一个,可不是要好好把把他的脉。”   黎循传半信半疑:“但也不至于说这么杀头的话,还好你说的是孔夫子,不是高皇帝。”   要知道,高皇帝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可不是做乞丐,当盗匪,而是杀人杀得人头滚滚,几件记载史书的案件,人头都是上万起步的,如今只要质疑了高皇帝,那肯定也是杀杀杀的。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我只是找事,又不是找死。”   “那你试探得怎么样了?”黎循传又问。   “还行,李师兄比我想的开明一些。”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我还给你们这些在六部考核的人提了意见。”   黎循传不疑有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给全部考生挖坑,挖大坑,飞快给人研墨铺纸,点头说道:“那就好,好相处就行。”   江芸芸笑眯眯地提笔写文章。   “你打算先认错吗?”黎循传见她想也不想,直接流畅写了下去,不解问道。   “我又没错,我才不认。”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但肯定不能对着干,我们迂回前进。”   江芸芸一开始先简单明了地说明了一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含义,最后又大力夸赞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非常有教化之意,可以让大家各司其职,安分守己,非常好!果然是圣人所言,振聋发聩。   之后她话锋一转,又说不在此位则不得谋此位之政,欲使各专一守於其本职也,与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如说既在其位,必谋其政,若是人人都在本职工作上,那所有人都会按部就班的工作,以克人之心克己,以容己之心容人,这世道就会使大同之治。   最后话锋一转,又说智者不争,仁者不责,善者不评,读书人想要好好读书,商人要好好赚钱,老师能因材施教,那就是最好的政,我身为举子,自然是好好读书,认真读书,君子素其位而行,我一定好好读书,争取能完成心中所想。   黎循传见她花了半个时辰就写好一片策论,一边惊叹,一边仔细读着,只是读着读着,脸色有点不对劲,小心翼翼说道:“我怎么觉得有点阴阳怪气。”   江芸芸笑眯眯地准备誊抄一遍:“没有啊,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林祭酒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一定是不评,不争的。”   黎循传抿了抿唇,最后忍不住笑道:“好小的心眼啊。”   江芸芸铺平白纸,抱怨着:“你没看到,他当时可凶了!”   “原来这么凶!”黎循传不悦说道,“林祭酒怎么这样!”   林瀚看着面前的卷子,眉心微动,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乖乖站着的小解元。   要说小解元长得是真好,皮肤白,眼睛大,眉毛还整齐,笑起来露出的牙齿雪白,现在安安静静站在她面前,瞧着乖得不得了。   再看看文章,辞藻丰盈,古气磅礴,舒卷自如,一气流转,一看便知是佳作。   但这篇文章不是在骂他吧!   林瀚轻轻冷哼一下,非常小人之心地揣测了一下。   江芸芸立马扑闪着大眼睛,乖巧说道:“祭酒是有什么指教吗?我一定都听。”   听听,这话也谦卑得很,配上这样的样貌,真的瞧不出是个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的人。   “写的还挺快。”林瀚收了卷子,“写的不错。”   江芸芸立马矜持又灿烂地笑着:“多谢祭酒夸奖。”   “四月初十新来的人一起上课,你到时直接去率性堂报道。”林瀚自然不会抓着一个似有似无的感觉不放,收了卷子矜持说道。   “多谢祭酒。”江芸芸开心道谢。   “今日怎么没有和你那个护短的师兄一起来。”林瀚随口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哦,他忙。”   李东阳自然忙,自然他那日回去上了一个折子后,这事就莫名其妙压在他身上了。   徐溥亲自来交代的,听说其他两位阁老听闻此事都颇为不忿,觉得他僭越了。   一个翰林,管进士的事情做什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徐溥倒是高兴:“你这个办法很好,我瞧着能把进士的本事更好得发挥出来,这个办法既然是你想的,那最好还是你亲自落实,这一批考生你尽管上手,若是形成规章典范,以后也能推行下去。”   徐首辅是温和的人,对李东阳循循善诱,言辞之间格外信任,甚至让他有需要就来找他。   李东阳接过这事,一开始还是很开心的,但随着两百个进士围着他唧唧喳喳说着话,就只剩下头疼,实在是头疼。   说起来,这还是他还是第一次办实事,他一直在翰林编纂书籍,如今去的也是太常寺少卿,掌管的也是礼乐的事情,从未如此繁忙过,但等一个个人被安排下去,他突然还是有些骄傲的。   他李东阳,也不是只会吟诗作对的,你瞧瞧,我这个工作做得也是不错的。   他越想越兴奋,深夜爬起来准备再写一份折子。   这边江芸芸可管不了她给自己师兄招揽了这么大活,因为她开始搬家了!   着急了好几天的顾幺儿捏着他爹寄回来的信,还有好不容易扣过来的五十两银子,得意地挤进江芸芸和黎循传的小院子,大声说道:“我也要和你一起住。”   “而且我爹还给我送来小马驹了!超级大!跑起来超级快!”他在江芸芸面前得意炫耀着,围着她来回踱步,“以后我可以送你上下学!”   “哇,真棒,顾车夫。”江芸芸忙里偷闲竖起大拇指。   黎循传在屋内挂着自己的字画,听得直冷笑。   四月初十。   天还没亮,小院却突然热闹起来了,诚勇和乐山早早爬起来,一个打水,一个煮饭,走起路来格外兴奋。   江芸芸和黎循传一个要去上学,一个要去上班,听到动静都咕噜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默契的开门声瞬间响起时,不由对视一眼,随后又突然笑了起来。   头顶跳动的烛火光芒落在他们脸上,照得两人睡眼惺忪的脸上都透出几分兴奋。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一天,也是他们走向新未来的第一步。   “好好上学。”   “好好上班。”   两人的声音齐齐响起,在暮春的风中摇摇晃晃,成了少年们隐晦的心思。   “哎哎,我,我驾车。”睡在中间那间屋子的顾幺儿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还是坚持爬起来,开门时还是胡乱裹着衣服,眼皮子耷拉着,嘴巴含含糊糊说道。   “不用了。”   “去睡吧!”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这一次直接开口拒绝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国子监有三级学堂制度, 分别是初级、中级和高级,寻常人大都是从初级开始,一级级考试,考到积分就能升一级, 升到最高级别的率性堂则需要十六分。   分数则是从国子监每年的十二次考试中获得, 平均每个季度考试三次, 也就是说他们每一个月都要考试一次。以一个季度为期, 第一个月考本经义一道,第二个月论一道, 诏、诰、表、内科一道, 第三个月考经史策一道,判语二条,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积累到分数。   其中文理俱优者的人给一分, 理优文劣者给半分, 纰缪者无分。三年内积累到八分者为及格, 且在此期间没有重大违规违纪行为, 那学生就可以进入下一年级, 若是在率性堂也攒够了八分,就可以得到祭酒的推荐去各部进行实习, 也就是历事。   历事无品,也就是各部门的办事人员,但这个是大部分多年还未考中科举的人最后也是最好的一个去处。   “早早就听说这个, 据说历事可以去六部也可以去外地,若是做得好就能得到出身, 然后等待吏部附选, 这样就和普通进士相差无二了。”   “想多了, 进士现在都多得多,而且历事的考核更要严格,部门评语至关重要,勤谨者才能送吏部附选,依旧还要历事,只有遇有缺官,才会挨次取用,至于那些平常者则要再历,才力不及者就要送回来读书,奸懒者发充吏。”   “要我说这些都不重要,有的是办法打通关系,要我说能去正历才是最重要的。”   江芸芸背着小书箱,在外面晃了好几圈,垫着脚也看不到里面在说什么,只好一边道歉一边挤进人群中悄悄听着,小脑袋听得左右来回晃着,眼睛也忙得不行。   “正历是什么啊?”好奇宝宝终于听到一点只言片语,忙不迭开口问道。   “正历都不知道,啧,我跟你说一般监生历事都分为正历、杂历、长差、短差四大类,凡监生在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等衙门历练政事谓之正历,在诸司写本办事等项谓之杂历,从事清黄、写诰、续黄、清军等工作叫长差,担任刷卷、修斋、报讣、参表、查马册等工作就是最差的短差了。”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   简单来说,正历就是有点小权利的,在衙门里正儿八经能接触到核心事务的,杂历就是最普通的文书工作,长差和短差就是比较辛苦的差遣跑腿的辛苦活,吃力不讨好型。   “那怎么才能去正历呢?”江芸芸又问。   “只有监生中学业优秀者拨正历,次之拨杂历,再次拨长差、短差。”那老生老神在在说道,“不仅要读书好,还要祭酒和司业同意,最后在绳愆厅监丞那里也没犯过错呢,难得很。”   江芸芸连连点头。   “那要是去了六部历事,还被留下来了,那我以后还能考试吗?”好奇芸芸又问出下一个问题。   好狂的口气。   站在正中指点江山的老生终于发现这个到处提问的人有点不对劲了。   他不由垂眸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见他穿着简单,还背着书箱,年纪瞧着比他们都小一轮,不耐说道:“这可不需要你操心,你现在应该去对面那三个教室报道,可别第一天就迟到了。”   对面三个教室正是正义、崇志和广业三堂。   江芸芸被莫名嫌弃了,无辜地摸了摸脑袋,小声解释着:“我没来错,我就是在率性堂读书的,我是新来的。”   原本还挤在一起的人都惊讶低头,打量着江芸芸。   “哎,你也是今年没考中的举人。”   “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啊。”   “你几岁啊,瞧着年纪不大。”   新来的考生好奇地围着她打转。   这一批翰林院一共推荐了三十人,几日前去翰林院拿文书时都见过面,里面可没有这个小少年。   江芸芸被这些人围观打量着,也不怵,站直身子,彬彬有礼对着诸位行礼,笑眯眯说道:“我来自应天府,我叫江芸,以后就是同学了,多多指教。”   “哦,你叫江芸啊,哎,你是江芸啊!啊!你就是江芸!”   人群顿时哗然,原本在角落里读书的老生也跟着看过来,众人打量的目光瞬间敬畏起来。   那个原本坐在椅子上指点江山的老生也连忙跳下来,一步走到江芸芸面前,惊讶打量着她:“你就是江芸,不对啊,你怎么和大家说的不一样。”   江芸芸呆呆地眨了眨眼,懵懵懂懂问道:“大家说我是什么样子啊?”   那老生手舞足蹈比划着:“听说你整天皱眉头,这里都一条横了,长得跟个小老头似的,而且整天板着脸,那些人不读书你就打人,超级凶!举着大棍子的那种。”   江芸芸惊呆了。   “我还听说你特别喜欢阴森森说话,三更半夜来敲门,只要一读起书背后就黑烟直冒,最重要的是每天都不睡觉,所以我们都猜你肯定是读书读丑了。”有人信誓旦旦说道,“要是长得好看,我们怎么会没见过,而且应天的考生都说没见过你哦!”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但你不丑啊,长得还怪好看的。”那人又凑过来,想要捏捏江芸芸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但被她快速躲过,手指扑了一个空。   “谁说的啊?”江芸芸捏着小手,笑眯眯问道。   那人摸了摸下巴:“好像也是你们应天府的人,叫什么希哲,敬止,有点记不清了,也是在一次宴会上喝醉酒说的,当时说着说着两人还抱头痛哭起来了,可惨了,我们都心疼死了,虽说是吊车尾上去了,但瞧着日子都不是人过的。”   王献臣、祝枝山。   江芸芸在心里狠狠记了两人一笔。   “你今年不是没考试吗?”那个老生问道,“你怎么来这里读书了?”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笑眯眯说道:“我特别仰慕国子监的文化,所以想来交流交流。”   那老生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我只是想来排队历事的。现在以‘入监日月’为排序标准,早些来看到没错。”有新生直言不讳说道。   “我到时想来继续来考试的。”也有人笑说着,“再努力努力考几年,也跟着排排队,不着急。”   “你呢?”那个高谈阔论的老生低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就是来读书的。”   “你不是应天府的解元吗?”老生不信,“这次难道还考不上,怎么还要读书。”   应天府学风浓郁,南监自来就是北监大敌。   “对啊,你怎么不去考试啊。”   “你那个模拟考到底怎么回事啊。”   “试卷可以给我看看吗?”   “你以前的卷子我看过,写的真好,可以指教我一下吗?”   那些人又开始围着江芸芸七嘴八舌说话,江芸芸被人团团围着,说得口干舌燥,眼看小身影都要被彻底淹没了,打算溜的时候,就突然被人扒拉出来。   “行了,人家刚来,让他坐下来歇一会。”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突然出现,把江芸芸一把抓出来,随便又放在一张椅子上,甚至还拍了拍他衣领,“这里没有人了,你坐这吧。”   江芸芸呼吸到新鲜空气,看着他眼睛也都亮晶晶起来,大声夸道:“同学你真好。”   那人好大一个黑脸小俊生,顿时红了红脸,挥了挥手:“胡说什么。”   “这是我们率性堂的斋长来晖。”之前一直说话的老生居高临下说道,“我叫王森。”   江芸芸连连点头,眉眼弯弯,乖的不得了。   这小解元瞧着实在人畜无害。众人忍不住想到。   “围在这里做什么。”门口传来博士严肃的声音,“马上就要上课了。”   众人闻言一哄而散。   江芸芸见老师来了,兴冲冲地把自己的文房四宝拿出来,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心情格外激动。   王森也不知座位到底在那里,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撑着下巴打量着:“哎,读书也这么开心吗?”   江芸芸不解:“读书不开心吗?”   王森露出一言难尽之色:“应该很难开心吧。”   “还行吧。”江芸芸犹豫说道。   “咳咳。”博士走到两人身边,厉声说道,“把书都拿出来。”   国子监的课本以四书五经为主,兼及刘向《说苑》、律令、九章算法、御制大诰,回回文字等,除此之外据说还会学习武射!   江芸芸早就打听好了,非常乖得拿出四书五经,甚至还整整齐齐叠起来放在书桌一侧。   不过等她拿出来就发现不对劲了,大部分老生的桌面上都是格外干净的,虽有些人有几本书放着,譬如斋长来晖,那瞧着封面不太像课本,新生中一半的人拿了书,一半的人也没有书。   ——上课不要书吗?初来乍到的江芸芸不解地想着。   博士也有些吃惊竟然还真的有人拿了书本,竟然还是全套的,自己之前读过的四书五经,随手拿起书籍翻看着,见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心中一软,和气问道:“你是新来的?”   江芸芸乖乖点头。   “可有哪些薄弱一些?”博士又问。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仔细想想才说道:“都还行,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博士以为是哪一门都不好不好意思说出口,又见小少年这么乖巧的样子,便安慰道:“不碍事,好好学就是了。”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大眼睛扑闪着。   博士见状,顿时露出欣慰之色。   ——哪个老师不喜欢乖学生啊。   ——瞧瞧,今年这个学生一定很乖。   “今日我们复习论语。”博士站在台上说道,眼皮子一掀,底下心思浮动,瞧着就不太像听话,心底冷笑一声,淡淡说道,“今日从为政篇开始。”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其中德政以无为而成。”博士有意打压一下新老学生,淡淡问道,“朱子是如何注解的?哪位学生知道?”   江芸芸环顾四周后,见大家都一脸‘我知道,但我不主动开口’的矜持模样,她作为一个三好学生,为了避免老师尴尬,非常体贴地升起小手。   博士大为感动:“好,这位同学来说。”   “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不错不错。”博士满意点头,继续考教着,“那程子又是如何说的?”   “为政以德,然后无为。”江芸芸非常大大方方说道。   博士更是满意了,学生们也大都露出所谓之色,毕竟能考到举人的,这两人的书都是仔仔细细看完了的。   他们不拿书,完全是因为都会背了啊。   一点也不难。   让这个江芸拔了头筹也不要紧,正好试探试探他的深浅。   “那范氏呢?”博士见众人这个表情,提高了难度。   堂上原本胸有成竹的学生有一半露出迷茫之色,甚至有人交头接耳问着范氏是谁。   江芸芸飞快地想了想:“可是宋朝大儒范祖禹所言?”   那博士没想到江芸竟连这个也知道,不由点头说道:“正是?你可知道?”   江芸芸点头,大声吟诵道:“为政以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所守者至简,而能御烦;所处者至静,而能制动,所务者至寡,而能服众。”   此话一出,学堂内安静了不少,有笔墨纸砚的连忙记下。   “好!好!好!”博士抚掌夸道,见小童基本功颇为扎实,继续问道,“那陈天祥作《四书辨疑》中可否说过此事。”   堂中不少人面露惊异之色,说话声也打了起来。   “这人是谁?”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好像是前朝的人?”   “我怎么不记得啊,这人说过什么啊?”   “这个要学吗?怎么没人教过我。”   博士温和注视着江芸芸:“你可有读过这本书?”   江芸芸点头,朗声说道:“为政以德,则本仁以育万物,本义以正万民,本中和以制礼乐,亦实有宰制,非漠然无为也。”   博士拍案叫绝:“好,不错,你竟然还记得,你的老师很不错。”   “这本书不是质疑朱子的嘛?”王森犹豫问道。   博士沉吟片刻,含笑问着江芸芸:“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老师说过:‘陈氏此书,所质疑者不惟《集注》一书而已,亦有对经文本身的疑问和对前人注解的指摘。持论公允,摒除门户之见。虽质疑朱子之失,亦肯定朱子之得。’,故学子认为此书“大意主于阙疑而不贵穿凿,实非有意立异规为门户之争者。”   江芸芸想了想又解释道:“这本书不过是以朱子《集注》为依托,从而对经文开展深刻探究,恰恰不是为了贬抑朱学,而是匡正朱学。”   “是这样的,这本书在彝伦堂里也有,新生没看过便算了,老生也不知道。”博士叹气,“就这个水平,如何能考到进士。”   众人大受打击,交头接耳不断。   博士打击了一大片人后,让他们惶恐了片刻,这才继续对着众人说道:“以后读书就要和这位学子一样,多看多想多背,便是碰到再多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那今日就以‘为政以德’写一篇文来吧。”   “哎,你读过这么多书?”等博士去讲其他问题,王森好奇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老师书房里有什么我就去读什么?我听说彝伦堂是藏书阁,我们可以进去看书吗?”   王森嘴角微动,不可置信说道:“真的这么爱读书?”   “咳咳,不要带坏学生。”博士警觉敲了敲两人的书桌,看了一眼王森,又看了一眼乖乖的江芸芸,最后忍不住说道,“这位同学……你去和我们斋长坐去。”   他大手一挥,直接给江芸芸换了个座位。   江芸芸看着新同桌,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来:“同桌好。”   来晖黑脸微红,咳嗽一声:“好好读书。”   “哦。”江芸芸乖乖记笔记。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个博士教得不如老师,讲得没老师细,也没老师知道得多,引经据典的能力也没有老师好。   最主要的是这些内容她都学过了,甚至烂熟于心。   ——最高学府好像也没这么好。   江芸芸托着下巴,表面认真,心里走神。   来晖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在出神,盯着她的侧脸有些苦恼,但又不知所措。   斋长,督诸生工课。   这个学生上课走神了!   但是刚认识!不好监督!   下一节课是回回文,江芸芸一抬头发现不少人竟然跑了。   “都是没用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有人理直气壮说道。   江芸芸不懂:“怎么会没用呢。”   “我们礼仪之邦,学这些蛮夷的东西做什么,我以后也不去和他们打交道。”那人嘲笑着,“你一个小解元难道还要和他们低三下气说话不成。”   江芸芸看着他没说话。   那人被同伴们叫走了。   ——最高学府的学生好像也不咋样。江芸芸严肃想着。   “回回文有用的。”来晖见状,悄悄说道。   “我也觉得,课堂上怎么会有没用的东西呢。”江芸芸收回视线,笑说道,“读书哪有三六九等之分。”   来晖连连点头:“对,回回这么一大片地方,多学点总是好的。”   “是的。”江芸芸点头,“哎,回回文是什么啊。”   回回文原来就是波斯文,江芸芸来了兴趣,学得非常认真,嘴里还念念有词,非常配合老师互动,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念出的语言奇奇怪怪的,非常大胆念出声来。   讲授的博士还是第一次见有这么积极的学生,上课的心都认真起来了,看着江芸芸的目光都和蔼起来。   这节课结束后,江芸芸心满意足。   “你也对回回文感兴趣?”来晖问。   “学门外语多门技术。”江芸芸话锋一转,“你回回语学得好好,刚才那个我有点听不懂……”   江芸芸反手抓住斋长,拉着他私下补课。   来晖难得见有人对回回文感兴趣,大为感动,也非常认真地教着。   好不容易上了一天的课,应付了不少人,江芸芸背着小书箱溜出学校,远远就看到黎循传和顾幺儿站在不远处,似乎在斗嘴,显然是顾幺儿输了,因为他正气得直跳脚。   “总算下课了。”黎循传抱怨着,“怎么出来这么晚?我都等你好久了。”   “老师拖堂!”江芸芸义愤填膺说道,“过分!”   “过分!”顾幺儿立马附和着。   “过分!”黎循传也跟着说道,随后唆使着,“书箱给幺儿背,一整天不务正业,给他点活干。”   顾幺儿也积极伸出手去扒拉她的书箱:“给我背,给我背。”   “哎,你今天上值如何?”江芸芸随口问道。   黎循传闻言,背着手,叹气:“有一点点麻烦,晚上再跟你说。”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黎循传的麻烦说大也不大, 说小也不小。   他如今去了吏部,王恕大抵看他是黎淳的小孙子,也算是故人面子,所以颇为照拂, 直接把人送到文选司干活了。   吏部下设文选司、考功司、稽勋司、验封司, 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 除武将、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由廷推和奉特旨任命, 其余内外百官皆由吏部会同内阁或各部尚书等人推选,又或自行推选。   这是最吃香的一个部门, 要知道文选司和考功司可是吏部中权力最大的两个衙门之一, 据说有些官员宁愿在这两部中当郎中或员外郎,也不愿外放去做知府。   其中文选司负责文官的选拔、分配、任免,也就是管人事升迁的;   考功司考察官员的功过是非, 进而决定奖惩, 管年度考核的;   稽勋司, 则是管理官员的资历、守制、终养等情况, 也就是记录官员的履历和家庭背景等;   验封司, 则是负责官员的封典、奖励、抚恤和土官的世袭等, 也就是身前表彰和死后殊荣的。   黎循传能在第一个轮岗职位时去文选司,按理也该高兴才是, 只要不出错,之后起点可就比同进士高了许多,但他却觉得棘手。   理由很简单, 黎循传数学差。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基于之前礼部考核制度改革,所有官吏的评选表格都要重做, 自然不能把那些官员叫回来, 所以只能让新来的文选司进士做了。   这一批进士中, 吏部要走了五十人,其中三十五人被安排到这里,顾清也倒霉催地赶上这趟工作了。   黎循传恼羞成怒:“看我做什么,士廉也不会!”   他大声强调着:“很多人都不会!很多!”   江芸芸一本正经,连连点头。   其实也怪不得黎循传他们,此时的部门工作中没有表格这种说法,说的是簿,虽然其中也是打了表格的图,但还是要把所有事情一件件写起来,难免有些乱。   “要我说,不如先把内容量化。”江芸芸抓起笔,在纸上打了一个表格,“比如吏部考核官员有四个标准,那大标准写上面的横行,细分的标准写最左边的竖行,你只要看他们提交上来的册子上,可有说到你们大小标准里的内容,若是有详细说明那就给一分,若是有一笔带过,那就半分,要是提也没提那就是不得分,若是有格外突出的,再最下面可以另起一行文字说明,也就是这一行要空出格来,这个要让管这事的主管打分,也就是你上司,最后这个表格可以作为档案的第一张,后面附上官员的台账,到时候检查起来也是很快的。”   江芸芸一边说,一边手下的笔飞快示范着:“最后你就可以根据这人的记事本,统计出这个人到底得了几分。”   “我们国子监都是这样的!”她最后强调着,表示非自己原创。   黎循传抓着那个表格,似懂非懂:“可一般来说,官员交上来的东西不会这么详细的,也不是都统一的。”   “我听说宋代的履历表叫脚色,里面所填的内容都是规定好的,我们也可以如此,在大项目上一视同仁,小项目上各有千秋,你这边工作做久了,熟能生巧后就可以根据这个表格打出明年的一个详细考核表,对了,为了防止他们胡编乱造,每完成一件事情后,还要附上证据的,方便后续审核。”江芸芸说道。   黎循传神色凝重。   “那我明天看看。”   江芸芸点头,用力夸道:“你一定可以的,人事考核在于标准要统一,一旦统一你们到时候的年底考核就非常方便了。”   黎循传非常有规矩,不能跟江芸芸透露太多吏部的事情,只是把纸张小心翼翼折起来放进袖子里,然后又问道:“你今日读书如何?”   江芸芸叹气:“我觉得国子监一般。”   黎循传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如此口出狂言。”   “我是觉得读书氛围不好。”江芸芸把今日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然后叹气说道,“多学门外语多门技术啊,怎么一个个都跑了呢,而且我瞧着他们都是混时间等历事,一个个都无心读书。”   黎循传也跟着皱眉:“听说以前高皇帝在时,监生拨历以“年长”和“学优”为条件,而且以前的上序,是要求预备拨历的监生按照其坐堂时间来登记排队,监生要在每月月末将本人支馔月日都记在纸上,形成序单上交,当时的时间只算上课的时间,可现在监生哪怕是丁忧,省祭也都算在坐堂时间里,听说有些人在家待了七八年,等时间快到了才回来,就这样也能立刻去历事,如此敷衍行事,也怪不得大家进了国子监就开始混。”   江芸芸叹气:“别的倒也无所谓,我就是看上彝伦堂的书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去看。”   “算了,你明日要早起,早些休息。”黎循传打了个哈欠,“我今日整理册子整理得冷汗淋漓,现在也困了。”   两人说完就各自回了屋子,院子里顾幺儿正奋力给自己的小马驹刷毛,小个子堪堪和马差不多高,拿着大刷子刷得倒是起劲。   乐山在一侧给人递毛巾,递水,也跟着忙活。   那马倒是听话,一声不吭地站着。   “早点休息。”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笑说着。   顾幺儿摆手,示意她别管。   江芸芸对着乐山搭了个眼色,乐山了然点头。   “这匹马长大了,就可以给江芸骑着去上课了。”顾幺儿碎碎念着,“现在有点小,明日我买点好吃的给它吃。”   “可不兴乱喂。”乐山笑说着,“小心吃坏了。”   “不会坏的,我养过马的。”顾幺儿小声嘟囔着,信心十足,“明日我还要带他去郊外跑一下的。”   —— ——   国子监的读书生涯很快就步入正轨,江芸芸凭借乖巧的外表笑容,强悍的读书作风,外加开朗的性格,飞快加入了斋长的小团体。   不过,认真读书的斋长也没啥朋友,屈指可数的四人组,挤入一个江芸芸也才勉强发展成五人。   “上个月你写的那篇为政以德的文,被祭酒贴在公告墙上了,还有‘鲁卫之政,兄弟也’的文,三篇春秋的文也在上面,还有你的两篇判例也都贴上去了。”王森晃晃悠悠走进来。   国子监有一个公告栏,每月都会张贴上个月优秀的卷子,五经各十张,四书二十张,诏、诰、章、表、策论、判语、内科各五章。   江芸芸正卷着舌头说着回回文,听到他的话也只是眨了眨眼。   “外面围了一大堆人,小心等会都来围观你。”王森吓唬着。   江芸芸突然说了一句怪语,王森听得眉头直皱。   “她说没关系。”来晖笑说着。   “说的奇奇怪怪的。”王森嘲笑着,“笨死了,舌头捋不直吗?”   “本来就是不捋直说话的。”江芸芸不高兴反驳着,“我就是捋太直了。”   王森在她边上坐下,拿起她的书本翻看着,见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咋舌:“其实博士说的你都会,但你每次听得都挺认真。”   “温故知新嘛。”江芸芸又开始卷起舌头说话,说的话有点在调上,又有点不在调上,听的人直发笑。   “你功课都做好了吗?回回文又不考,怎么这么上心。”小团体中有一个叫吴大有的浙江人,格外勤勉,大家下课休息,他还在琢磨自己刚才写好的经文中的词句。   “写好了啊。”江芸芸说,“就差课堂作业了,还差两道了,不过博士们没布置我也不好写。”   国子监有一个三日作业和每月作业。   三日作业就是每三日需要读大诰一百字,本经一百字,四书一百字,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通晓义理,博士们会每日抽人检查。   每月作业就是课堂作业六道、五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诏、诰、章、表、策论、判语、内科二道。   除此之外还有每日仿写一幅名家字画,每副十六行,一行十六字,不拘模仿的人都是谁,哪怕是点书撇捺各有不同都行,但必须要端楷有体,合于书法。   这个是每日写完都交给本班先生处呈改的,但现在大部分学生都很懒,久而久之也是一月交一次。   但江芸芸每日都交,因为他们班改书法的先生格外厉害!据说永、欧、虞、颜、柳都有涉及,且个个不凡。   江芸芸有空就逮着他看自己的写的字,一个月下来,觉得自己的字长进非常大。   “什么!”王森惊讶,“这不是才月初吗?”   “初八了。”江芸芸比划了手指,“马上就月中了。”   吴大有果然开始焦虑:“我还只写了四书两道。”   “我一道也没写。”王森闭眼。   来晖也开始翻开册子:“我四书是写好了,经义的还没开始写呢。”   江芸芸嘴里还支支吾吾说着话,眼珠子倒是来回看着三人。   众人奋笔疾书间,小团体中的张鸣凤捧着几本书走了出来。   “其归,彝伦堂的典籍说你借走了《春秋左传集解》,你还没看好吗?你都借十天了。”张鸣凤长了一张娃娃脸,飞奔过来扑倒江芸芸身上,“你别看了,你读书都这么好了,快给我看吗?我这个春秋写成这个样子,要是先生再给我打一个差,我就要去绳愆厅走一趟了。”   “过几日就给你。”江芸芸把人拨开,“我还没抄完。”   “这么厚的书你都抄。”张鸣凤大惊。   “一本书只能外借十五天,我又背不下来,自然先抄了,以后慢慢背。”江芸芸说。   “你还要背下来!全背吗?还是抄抄书做做样子啊,哎,要不还是别卷了。”张鸣凤虚弱趴在桌子上,“我怎么就跟你一样选了春秋呢,显得我的经义写的又笨又呆。”   教授春秋的博士曾用轻盈灵动,兰苕翡翠来形容江芸芸的经义。   江芸芸又开始用奇奇怪怪的回回语说话,捧着书一脸认真。   说的人兴趣十足,听的人一知半解。   王森一把捏住她聒噪的嘴,面无表情说道:“别说了,我现在一个字也不想听。”   “哪个是江其归!”外面传来喧闹声,“那个写‘先自家持守心性,后立法以整齐天下’的江其归在哪里。”   “来找你茬的,你快去吧。”王森和气把人提溜起来,无情推出去,“少在我面前晃悠。”   —— ——   “好端端贴这么多他的文章,也不怕有人对他不服,去找他的茬。”司业无奈说。   “国子监如今的风气是越来越差了。”林瀚淡淡说道,“也该整治一下了,他名气大,读书好,正好激一激他们。”   司业睨了他一眼,无奈说道:“怎么,还对他有意见?”   “按道理是没有的。”林瀚哼哼唧唧说道,“但我觉得那小子总是阴阳怪气的。”   司业不解:“没有啊,多乖的小孩啊,率性堂的助教都说他听话得很,每月的作业都是最早交的,还是做得最好的,学正也说他每日大字写得极好,而且非常虚心求教,一个月的时间笔锋就有变化了,授课的老师更是没有一个不夸的,就连彝伦堂的典籍都说他看书很认真,每十五日就去借书,一开始还以为是胡乱做样子,谁知道抽查了一下竟然都会。”   他顿了顿又说道:“更别说绳愆厅的监丞了,一个半月了,一个小错也没抓到,每次上课下课,课间行走都堪称典范,高兴得打算把人表彰起来。”   林瀚捏着胡子又是哼唧了一下。   “到底是李少卿的师弟,可别弄过火了,伤了你们的和气。”司业笑说着。   只是话音刚落,就听到有学生匆匆忙忙跑过来说道:“吵起来!江其归和诚心堂的人吵起来了。”   林瀚的胡子立马就抓掉了一根,疼得龇牙咧嘴。   “吵起来了,怎么会吵起来。”教授率性堂的博士急忙出来问道。   他可是对江芸格外喜欢的,上个月的文章更是全都誊抄了一份回家鞭策家中子弟,又见他年纪比自己小孩还要小,每日独自一人上下学,身边只跟着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孩,两小孩手牵手走路,那看得是心都疼了,所以平日里可是捧在手心看着的,说话都不敢重声。   “其归可有受伤啊!”他焦虑问道。   “江其归……”那学生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呐呐说道,“还挺嚣张的。”   —— ——   王森一脸沉思,他以为经过一个半月的相处,自己已经是非常了解江芸了,但现在看来那是一点也不了解。   好家伙,刚才阴阳怪气骂人的是谁?   “就算他说了你,不不,他也没有说你。”来晖和江芸芸站在一起,一本正经说道,“都是你们想多了,但不论如何,你们也不能动手,有辱斯文。”   “斯文扫地啊。”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   “你看看他这个表情!”诚心堂的斋长孙叔鸣愤愤说道。   “什么表情,多可爱啊。”张鸣凤皱了皱鼻子,比划了一下,“人家不是一直都笑眯眯的嘛!”   “大概是羡慕别人长得好看吧。”王森胳膊一撸,露出强壮的手臂,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少吓唬我们,我就是想要他帮我看看文章,为什么不给我看。”孙叔鸣愤愤指责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本来是打算帮你看的啊。”   “可你刚才说了我不喜欢的话,那我就不帮你看了。”她又说道。   ——“他刚才说什么了?”不远处的树荫下,司业随口问道。   ——“孙叔鸣好像是说‘帮我把卷子润色一下,我就能帮你快点去历事’。”通风报信的学生小声说道。   司业脸色微变,眼尾一瞟,果不其然,林瀚更是脸色瞬间阴沉。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那一边,孙叔鸣不悦质问着。   江芸芸扭头,不解问道:“他爹是谁啊?”   “吏部员外郎孙交。”张鸣凤小声说道。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摇头:“不认识。”   她就认识吏部尚书王恕,还有现在分管楠枝的吏部左侍郎周经,甚至还挺熟,因为有时要去接楠枝下班。   “你!”孙叔鸣自觉大受侮辱,怒而威胁道,“你还要不要历事了。”   “不要的。”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我要科举的。”   “好大的口气。”孙叔鸣冷笑。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口气大不大又不是你说的,而且你一篇‘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都写的泉水断流,坑坑洼洼,有什么脸面来说我,我之前一直坚信《战国策》中说的“中国者,聪明睿知之所居也”,没想到还有落网之鱼。”   王森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围观的人也都切切笑了起来。   孙叔鸣脸色非常难看。   “我们自然可以相互学习,但你第一不能颐指气使,第二不能骗我。”江芸芸对着围观的人,认认真真解释着,“我昨天旁听你们诚心堂上课了,你们博士课上根本就没有出这道题,你好端端骗我做什么。”   来晖神色震动。   “诚心堂好像确实没在教中庸。”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几个堂的课表并不是完全重叠的,毕竟博士有限,所以经常会有其他班的人去旁听自己博士的课,但大部分都是低级去高级的。   “你,你胡说什么啊。”孙叔鸣身边的狗腿子激动说道,“刚才说错了还不行嘛,这是我们这个月自己出给自己的作业,我们只是想要请教你一下而已,你竟然如此小气,还说是什么解元呢。”   “请教是问我解题思路,句式打磨,可不是直接给我一张卷子,要我给你批改的。”江芸芸抱臂,不为所动,“你们一直在撒谎,我自然要警觉一些。”   ——“诚心堂这个月的考试题目是什么?”林瀚沉声问道。   司业想了想,神色微动:“我昨日还听诚心堂的博士说打算出一道中庸的题。”   林瀚冷哼一声:“张博士汲汲名利,妄为人师。”   司业拧眉没说话。   两人说话间,绳愆厅的监丞于树德匆匆赶来,他身形高大,站在人群中,厉声呵斥道:“读书期间,议论他人,高声喧哗,成何体统。”   孙叔鸣闻言撇了撇嘴。   原本看热闹的人也都畏惧地低下头来。   江芸芸却是小手一举,顶着于树德严厉的目光,大声说道:“举子要告发孙叔鸣串通博士,欺负学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事还要从江芸芸昨日饭后散步开始说起。   国子监中午的膳食是要大家一起在食堂吃的, 敲了钟才能开动,可因为口味一般,大部分人都吃得不情不愿,又因为按照高皇帝定下的学规——不准议论饮食好坏, 所以大家普遍都是闭嘴吃饭。   不过这已经是高皇帝那辈的老黄历了, 毕竟高皇帝一开始还说不能让学生住在外面, 但因为国子监的学生越来越多, 宿舍从单人间变双人间,又到现在的四人间, 即便如此也是完全不够用了, 像江芸芸这样在京城有住宿的,就可以选择回家住。   不过吃饭这事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毕竟饭少了, 架口锅就可以烧了, 只是对厨师的技术有了更高的考验, 显然国子监这位厨师没达标。   要知道江芸芸对吃东西一直不讲究, 一般给啥吃啥, 非常好养活, 可昨日国子监的膳食多了一道鸡肉,柴得能咬坏别人的牙, 饶是江芸芸等人都做好准备,还是吃得一脸痛苦,只能囫囵咽下去。   其他人吃完后火速跑了, 生怕被留下来询问今日的饭菜好不好时,忍不住口出恶言, 江芸芸摸着难以消化的肚子, 和来晖等人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   如今马上就进入六月了, 正午的太阳有些晒人,她走在墙角阴凉处,打算去彝伦堂的陈典籍面前晃一下,希望他可以让自己去藏书阁第三层的典籍阁。   据说去年丘阁老上言请求收集天下遗书,内阁藏书也应按类整理,妥善收藏,其中内阁所藏书籍有副本者,分贮一册放在两京国子监藏书阁呢,若内阁也没有的,让礼部给各省提学官下榜,要求他们去购访图书,校录后呈送,这种书需要抄写三份,分别藏在京师的内阁、北京国子监和南京国子监。   这事五月的时候就已经整理完毕,国子监内不少监生都被拉去打白工,江芸芸知道的时候啥也没捞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图书被送到最高层储藏。   最重要的是最上面那层的书,不是普通监生能看的,江芸芸为此磨了好久,陈典籍都不同意她上去。   不过据说每年三伏时,会开始暴晒书籍,免得虫蛀之害,江芸芸现在打上这个主意。   她今日打算溜达过去消消食,顺便打听一下何时征集人手晒书。   食堂在东厢房,她先去敬一亭附近的办公院里看看敬爱的陈典籍有没有和他的好朋友在饭后闲聊。   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见屋内不少人,不少博士都聚在一起嗑瓜子,但很好,陈典籍不在,那十有八九就是回彝伦堂了。   她心中大喜,贴着墙角,一边躲着太阳一边快步走着,等穿过琉球学子读书的地方时,路上还看到几个学子结伴回了宿舍,宿舍也在东厢附近。   得益于这一个月多的交际,江芸芸连琉球的监生都认识几个,一路打着招呼。   只是她经过博士们的办公室时却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那声音不大,乍一听是听不清的,但仔细一听又是能听清的。   江芸芸的耳朵忍不住动了动,隐约听到‘考试’‘分数’等字样后,以为是博士在激励不听话的学生,结果脚步一抬,准备走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   ——“新来的那个应天府江解元文采斐然,您若是和他在这个月里打好交代,就请他帮您看看这篇文章就很好,率性堂不少学子经过他的点拨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江芸芸听出这是教授中庸的博士声音,姓张,水平很一般,长相也普通,年纪也大了,现在的博士大都是进士担任,而学正和学录由举人担任,助教更杂,由明经、举人或进士等担任。   以前当老师之后不能考科举,因此很多进士举人不愿意当老师,所以教学水平直线下滑,为此前朝下旨改了这个规矩,老师们也能去考试了,但不耽误老师整体水平参差不齐,师道不立。   这个张博士马上就五十了,是老师中难得没有打算去考科举的人。   “这还不简单,现在来国子监的人哪个不是为了历事。”   江芸芸也认出了那人的声音,诚心堂的斋长孙叔鸣。   据说是富二代校霸,在国子监声名显赫,不过是负面的。   王森就和他不对付,据说两人还打过一架,双双进了绳愆厅挨大骂。   “我爹可是吏部的人,哼,他要是不给我写,我就叫我爹卡死他。”那人恶狠狠说道。   江芸芸忍不住眼尾一瞟,垫着脚尖从墙头看了过去。   “别闹僵了关系,他师兄可是李学士。”张博士站在孙叔鸣面前,弯腰勾背,唯唯诺诺劝道。   “哼,一个翰林院的人有什么好稀罕的。”孙叔鸣冷笑,“我爹可是吏部的人。”   张博士欲言又止。   “行了,别说了,卷子我拿走了。”孙叔鸣不耐抽走卷子。   “若钟,我的那件事情……”张博士见他不耐烦的背影,忍不住轻声问道。   孙叔鸣啧了一声:“我爹在打算了,急什么,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等不了这几月嘛。”   张博士虽是读书人,可这些年却没有养出读书人从容不迫的气度。   京城的物价格外高,听说博士们的月俸连房子都租不起,不少博士在外都有副业,如此还需要妻子老亲一起努力养家,生活的穷困足够把一个读书人磋磨得格外苍老。   他听了孙叔鸣如此不恭敬的话,又怒又尴尬,却只能呆怔地站在原处,神色仲怔,正午的日光投射在窗花上,影子落在隐晦的脸上,到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抹了一把脸。   江芸芸躲在阴暗处叹了一口气,见孙叔鸣走远了,这才背着小手溜达出来,眯眼看着那人,心中冷笑。   ——你小子,可别犯到我手里。   江芸芸已经做好迎敌的打算,但万万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犯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张空白的卷子直接怼到她脸上。   若是孙叔鸣好好说话,她就好好把人打发走,只当无事发生。   偏孙叔鸣气势汹汹,一开口就拿自己那个不知在何处的老爹拿捏她,江芸芸立马就来了火气,直接把事情闹大,等监丞来后把人告发了。   这件事情其实一查就清楚了,毕竟那个张博士听闻此事后身形摇摇欲坠,脸色发白,瞧着就不像一身正气的样子,再看那个孙叔鸣虽强装镇定,但眼神躲闪,于树德见状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把人抓到绳愆厅仔细询问。   一直躲在暗处的林瀚出现,把江芸芸叫过来单独询问。   “你知道此事后为何不先和师长报备。”林瀚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这万一孙叔鸣就是嘴皮子花花呢。”   林瀚眉心微动。   “背后不听人是非。”林瀚找了个角度,又板着脸教训着。   江芸芸只好低着头没说话,小脸挎着,可怜兮兮的。   司业连忙打着圆场:“其归考虑得很有道理,若是只是随便说说,他这一来一回倒也显得兴师动众了。”   “这不是正好说明其归本打算给他机会吗?可见其性格忠厚,正合监生守则,很好。”于树德也跟着夸道,一脸满意。   林瀚见左右两人都这般为他说话,便叹气说道;“算了,你下去吧。”   江芸芸行礼退下。   这事很快就得以了解,国子监除了对监生有严格要求,对老师也不逞多让。   ——博士、助教、学正、学录等官,专职教诲,务要严立工程,用心讲解,以臻成戈效。   其中就有不能包庇纵容,徇以私情的要求。   张博士好好的一个工作也没有了,他在绳愆厅哭得不能自抑。   “若不是生活艰苦,我何以至此。”   “我老母七十还要浆洗衣物。”   “我女儿过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江芸芸这才得知博士的月俸只有八十石,如今又是本折兼支,四分米六分钞,那个钞大抵是不值钱的。   “就是祭酒一月也才二百七十石。”王森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算了算,就算全都折合成银子,也才八两银子都不到。   要知道江芸芸那小院,才四个屋子,一个走三步就到头的一进院子,厨房露天的,茅厕现搭的,一个月也要二两银子的月租,若是加上寻常吃食开支,一月五两是要的,幸好又是三人平分,倒也不显得手头紧,但若是一旦遇上节日,买点东西,送点人情,基本上她和黎循传手头就会陷入窘迫,靠抄书或者找家中大人要钱。   “月俸这么低,自然没有人愿意来,怪不得陷入恶性循环,学风不正。”江芸芸嘟囔着。   一侧的林瀚冷冷睨了她一眼。   王森连忙把人拉倒自己身后,对着祭酒干巴巴笑了笑。   至于监生孙叔鸣,鉴于他已经出现在集愆簿上三次名字了,如今是第四次,所以直接开除且遣回原籍。   孙叔鸣倒是没哭得这么丢人,强装镇定,故作不屑,只是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了。   等江芸芸下午背着小书箱回家的时候,正好和孙家的马车撞在一起。   一个年长的中年人从国子监怒气冲冲走出来,对着站在门口的孙叔鸣破口大骂,最后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孙叔鸣早已没有平日里的飞扬跋扈。   江芸芸张望了一下,贴着墙角离开了。   “是他!都是他害的。”孙叔鸣捂着脸,眼尾却还是看到江芸芸,立马冲过来举起手要打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跑了,警觉喊道:“学校门口呢。”   “就是他害的,都是他。”孙叔鸣坚持不懈要冲上来打人。   “做什么!”背后突然传来顾幺儿的暴怒声,与此同时,一块石头擦着孙叔鸣的手背划过,露出一道血痕来。   孙叔鸣吃痛,捧着手停了下来。   “你你……你竟敢伤我儿!”孙交原本满心愤怒,可一看到儿子手背上的血,脸都白了,大声呵斥道。   “明明是他先欺负人。”顾幺儿冲过来大声嚷嚷,“我可都看到了,这人举手要打人。”   孙交见那儿子手背上的血止不住,气急:“不过是吓唬人,又没有真的打到人。”   “打到还了得。”顾幺儿不悦质问着,“你老大一个人,小孩也不会教,怪不得小孩不行。”   “你,你,好你个黄口小儿,是不是没有爹娘……”   “孙员外郎。”从后面走来的黎循传打断他的话,站在两人面前,神色隐晦,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镇远侯顾将军的孩子。”   孙交脸色微变。   顾幺儿站在江芸芸身边,大声说道:“我告我爹去!你骂我!”   黎循传面无表情站在江芸芸身边:“说起来,您大概还不认识,简单介绍一下,这是我祖父的小徒弟江芸,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和您的儿子应该是同窗。”   孙交自然是知道黎淳的那个小徒弟考中解元后去国子监读书了,自己和儿子也是交代过几句的,可没想到才一个多月,自己儿子就犯他手上了,还栽了一个大跟头。   “现在不是了。”江芸芸小声说道。   孙交脸色非常难看,孙叔鸣气得脸都红了。   “好你个没用的东西,叫你去读书,你整日给我惹祸。”孙交又是打了孙叔鸣一巴掌,“还不给江解元道歉。”   孙叔鸣强梗着脖子不说话。   “快去道歉啊。”孙交大怒!   黎循传只是嗯了一声,不再理会孙家父子的暗波汹涌,接过她肩上的小书箱,轻声说道:“宫中来人了,我们快回家吧。”   “哎,宫中怎么来人了?”江芸芸大吃一惊问道。   黎循传轻轻哼了一声:“你去了就知道了,大红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刘瑾焦虑了。   刘瑾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刘瑾坐在椅子上, 坐立不安,咬牙切齿。   刘瑾甚至想打晕这个不知道好歹的小解元。   “可我们国子监每月初一十五才放假呢。”江芸芸坐在他边上,老实巴交说道,“今天二十三呢。”   “可是是太子殿下找您呢。”刘瑾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殿下很想您啊。”   刘瑾要是知道这个江芸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那说什么也不会揽下这个事情出宫的。   他说是来捡大便宜的, 不是来自找麻烦的。   现在来看, 江芸,很麻烦。   江芸芸唉声叹气:“可若是说陪太子殿下玩而请假, 我们祭酒会不高兴的, 我不能再闯祸了。”   刘瑾眼珠子一转,非常体贴说道:“那不若让我直接去找你们的祭酒说。”   江芸芸一脸畏惧,连连摆手:“这多麻烦您。”   两人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那可是太子殿下。”刘瑾板着脸强调着, “殿下请您过去玩, 您却推三阻四, 这可是大不敬。”   江芸芸连连点头, 怯怯说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要不我初一再去找殿下赔罪。”   “耽误学习不好。”可话锋一转, 她坚持说道。   刘瑾欲言又止,想要破口大骂,但又觉得这人还有用, 不能交恶,只能耐下性子说道:“初一太晚了。”   江芸芸一脸为难。   “明日请一天假出来就行。”刘瑾继续和气劝道, “殿下真的很想您。”   江芸芸叹气:“您怕是不知道我们那位祭酒的脾气。”   “还能不把殿下放在眼里不成。”刘瑾倨傲说道, “我们殿下那可是太子, 您能陪他玩,说到底也是荣幸。”   江芸芸嗯嗯两声,正打算说话。   门口传来黎循传温和的声音:“既然殿下所请,其归自然不能拒绝,不若请刘长随替其归请假可好。”   江芸芸悄悄抬眸去看黎循传。   刘瑾松了一口气,对着黎循传露出和煦的笑来:“还是黎公子识大体。”   黎循传微微一笑:“瞧这天色也不早了,刘长随还是赶紧去探探口风吧,一来一回也耽误时间。”   刘瑾听得格外舒坦,迫不及待起身离开。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才呐呐说道:“要挨骂的。”   她想了想,强调着:“挨大骂的。”   黎循传睨了她一眼:“心里这么多小九九,不过不去也好,免得遭人闲话,反正林祭酒脾气也不好,让他触触霉头,来我家还这么嚣张。”   他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太子殿下怎么就对你心心念念了。”   江芸芸无辜说道:“不知道啊。”   “哦哦,给你好吃的。”江芸芸从兜里掏出绿豆糕,塞到黎循传手里,笑眯眯安抚着,“德之给的,他家做糕饼可好吃了,你爱吃的绿豆糕,我特意留着给你的。”   黎循传看着被裹起来的糕点,轻轻冷哼一声:“我可要盯着你好好读书。”   江芸芸连连点头。   “和太子殿下打交道,万一被人说你媚主就不好了。”   江芸芸还是连连点头。   那边顾幺儿见人走了,哒哒跑过来,站在门口大声喊道:“什么小孩,你还有别的小孩吗,我不是你唯一的小孩了吗?”   江芸芸哎哎了两声,只好去哄目前的小孩了。   天色刚黑没多久,刘瑾就灰头土脸回来了。   江芸芸正在啃爪子,慌忙站起来,黎循传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继续吃,顾幺儿立马紧张起来,贴着江芸芸坐。   “这是怎么了?”黎循传迎了上去,亲自为刘瑾倒了一盏茶,温和体贴又不失热情地问道,“可是请假成功了。”   刘瑾原本还疑心黎循传是故意的,但看他这么热情有礼,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他不在国子监读书,哪里知道林瀚那头倔驴的性格。   “林祭酒对监生要求很高。”刘瑾勉强笑道。   黎循传叹气:“原来如此,那这事可就麻烦了。”   刘瑾叹出一声更大的气。   “不论如何,江解元现在也要给我一个能回去交差的东西,我这空手回去,殿下那边如何交代啊。”到底是老油条,刘瑾开始甩锅。   黎循传拧眉:“可现在都这么晚了。”   “晚了也得想出来。”刘瑾心一横,坚持说道,“那可是太子殿下。”   江芸芸举起油乎乎的小手,大声说道:“我教你下个五子棋,你到时候和殿下玩就好了。”   刘瑾眼睛一亮。   —— ——   皇宫内,小太子久等人不来,零食也不吃了,玩具也不玩了,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任由谁开口都不为所动。   等看到刘瑾独自一人回来,眼巴巴看着他,直到确定江芸不来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大哭起来。   这一哭,隔壁的张皇后就被惊动了,连忙出来询问。   “江芸!”朱厚照坐在地上,两腿伸着,怀里紧紧抱着粉红色的小猪猪布偶,“玩,要人。”   一群宫娥黄门围在一起束手无策。   张皇后看得心疼,连忙把小孩抱起来。   一侧的谷大用把今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张皇后眉心微动,不悦说道:“竟还有如此不识好歹的人。”   谷大用为难说道:“听说他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林祭酒性格刚正,若非家中大事不准轻易请假。”   张皇后拍着哭得直打嗝的小孩,心疼说道:“那人不是解元吗?陪一天皇儿又如何?怎么会耽误学习呢,怎么性格如此倔强。”   朱厚照趴在皇后肩上,抽抽搭搭的。   “算了,你要是想玩,我叫你两个舅舅陪你来玩行不行。”张皇后哄道。   朱厚照直接翻了个脸:“不要。”   张皇后无奈:“自己亲舅舅不要,要一个外人,还哭了。”   “什么哭了。”说话间,朱祐樘走了过来,见屋内围了一大圈人,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皇后把朱厚照递过去,努了努嘴:“喏,你儿子刚哭了,你快去笑话他吧。”   朱祐樘低头看着小脸哭得通红的小孩,不解问道:“怎么哭了。”   “玩,不来。”朱厚照一边抱着布偶,一边扣着爹衣服上的花纹,愤愤说道,“不来,坏!”   一侧的刘瑾眼疾手快,干净利索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添油加醋把林瀚骂人的事重点提了提。   朱祐樘皱眉:“请一天假而已,林瀚如此倔强做什么。”   刘瑾眉眼得意:“是啊,江解元都是解元了,请一天假而已怎么就不同意呢。”   朱厚照也跟着扯了一下衣服,鼻子一抽一抽的,别提有多可怜了。   “听说林祭酒一向以太祖时期的宋祭酒为荣,宋祭酒老成持重,学问渊博,严立学规督导诸生,在重开进士科时,太祖取士四百七十多人,太学生占三分之二,再次策士时,取中的人中仍以太学生居多,太祖为此还召见宋祭酒,给予褒奖,撰题名记,立于太学。”一侧的谷大用温声说道,“进士题名碑由此而来,如果国子监有这样的祭酒,那真是有望兴学太祖时的荣光啊。”   谷大用说的宋祭酒是太,祖时期的国子监祭酒宋讷,听闻他不妄言笑,以矩镬自检,躬修教率,规绳整肃,所以当时国子监的人才卓有可观,才有‘历科进士多出太学’的美名。   朱祐樘神色松动。   刘瑾不悦地扫了他一眼。   谷大用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国子监有林祭酒,真是社稷之福啊。”   朱祐樘想了想,对着自己的儿子无奈说道:“读书要紧,你身边这么多人陪你玩还不够吗,爹给你念诗好不好。”   “念诗,不好,华容道,好。”朱厚照不高兴拍着他爹胸口,想了想,“出门,出门去。”   小孩想一出是一出,刺溜一下爬下他爹的怀抱,抱着自己的粉红小猪猪,迈着小短腿就朝外走去。   刘瑾和谷大用连忙跟在他身后。   朱祐樘看得直笑。   张皇后见人都要爬出宫殿了,连忙说道:“快把人抱回来,现在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让他爬,看他能爬到什么地方去。”朱祐樘笑,“这么能爬,下次看能不能爬到鞑靼去,瞧着小脚走得多快。”   张皇后白了他一眼,看着朱厚照被抱回来后,又哭又闹,只好无奈说道:“快哄哄你儿子吧,大晚上的不消停,嗓子都哑了。”   朱祐樘只好继续抱过小孩,一本正经说道:“再哭就不让江芸来了。”   朱厚照眼泪立刻要掉不掉的,一看就是鬼精的,只是鼻子都哭红了,瞧着又有些可怜。   “等初一的时候,爹直接把他提过来,行不行。”他对着张皇后喏喏嘴,“快去找你娘玩去,看她都不高兴了。”   小人精眨了眨眼,然后扭过身子举起手来,奶声奶气说道:“娘抱抱。”   张皇后哎了一声,一脸笑意地儿子抱过来:“真是闹人的小孩。”   “小孩那有不闹人的。”朱祐樘笑呵呵说道,“我瞧着就挺好,活泼,要是不喜欢,下次再生一个,我们让他文静一点。”   张皇后嗔怒地看了他一眼,直接抱着小孩直接去内殿玩了。   晚上睡觉前,朱厚照还抓着他爹的手,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初一,初一!”   朱祐樘糊弄着把人打发走,只是没多久看折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国子监的林瀚递了折子来。   他颇为好奇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份国子监改革措施。   第一就是坐堂问题,要求恢复太祖时候的坐堂,免得学业荒废,质量参差不齐。   第二请求强化历事制度,争取物尽其用,让真正有用的人能去真正有用的部门。   第三则是考试问题,要求引进模拟考,增强监生考试能力。   第四想要稍微提一下老师的工资待遇,让老师能安心教学。   朱祐樘看完折子冷不丁说道:“今年的这批进士去了各部办事如何?李少卿的那个办法落实的如何了?”   萧敬笑说着:“听说好得很,吏部那边三十几个进士研究出了一个很厉害的表格,可以直接对照着条件对官吏打分,一下子进度就快起来了,听说还拟了明年具体考核的要求,王太宰看了很欢喜呢。”   “那怎么不呈上来看看。”朱祐樘好奇问道。   “说是打算把工作都做好,做一个总结递上来。”萧敬笑说着。   朱祐樘满意点头:“王太宰如今做事是越来越谨慎了。”   他想了想突然又说道:“哎,黎淳的一个小孙子是不是就在吏部?”   萧敬眼波微动,笑说着:“还真是,陛下好记性。”   朱祐樘听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个国子监的改革给徐阁老递去,让他看看。”   徐溥人在阁中坐,差事宫内来,接过折子仔细看了看。   “这个坐堂和历事的问题动了,可太多人会抱怨了。”丘睿忍不住说道。   “本就该改了,听说之前工部历事来了一批人,账都算不明白,没用得很。”刘健大嗓门说道,“只是何人能执行,可要有点名气的,才能压得住。”   徐溥没说话,只是把折子盖上,笑说道:“人选之事让我仔细想想,马上就入夏了,之前刘都御史给陛下递了农事册,之前说先在两广地区试行,今年的夏税可要仔细核仔细了,和去年相比的增加也要算,那个农事册到底行不行可要让税说话。”   两人见状便识趣推下去了。   徐溥见人走后这才拿起折子仔细看着。   国子监乃是人才储备之地,人选确实重要。   要有韧性,才能不会被琐事劝退。   要有才气,才能压的住学生。   还要聪明,才能在办事时不踩坑。   最好口才要好,才能辩论起来不输。   他想了想,很快就在折子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 ——   京城的夏天又闷又热,江芸芸每天上下学都热得不行,顾幺儿及时送上自己的小马,嬉皮笑脸说道:“骑我的马去上学。”   江芸芸摸着几个月就长大许多的小马驹:“这是你爹给你的,你每天记得带他去外面放放风,别在我们这个小院子里憋坏了。”   顾幺儿点头:“每天都去的,但是可以借你骑马,然后我再牵回来。”   “少给我拍马屁。”入了夏后,黎循传更忙了,一回来就喝了一口绿豆水,一脸嫌弃,“你这入了京是一页书也没翻过啊。”   据说是他们这批进士整理的册子好,陛下有赏,甚至对明年考核的细则也赞不绝口,打算推行出去,打算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请几位进士入宫赴宴。   黎循传的名字赫然在上。   顾幺儿一脸警觉地贴着江芸芸,扭过头不去看黎循传。   “都是你惯的。”黎循传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顾将军要回京一趟,可别被他抓到了。”   “我爹要回来!”顾幺儿吃惊问道。   江芸芸也惊讶:“不是说还在南边打仗僵持吗?”   “顾将军和总兵官邓廷瓒联合上折,言如今土人为官,心思不正,才会屡有苗民起事。宜改府县设流官治之,方可久安。”   他顿了顿,露出意味深长之色:“就是你之前和幺儿胡说的那个内容,邓总兵似乎觉得有点意思,吸取了一部分,还对你颇为好奇,打听到祖父头上了,内阁听了,想要顾将军回来细说。”   江芸芸眨了眨眼:“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那你随便得不错。”黎循传敷衍着。   “说明你聪明啊!”顾幺儿用力夸道。   江芸芸突然也说道:“我们国子监好像也要改革,听说明日会来两人,和祭酒一起整顿国子监校风校纪呢,而且他们都说好像是要驻扎在国子监了,专门整顿我们!”   “好像有听说。”黎循传想了想说道,“但你只是一个学生,按道理是跟你没关系的。”   “哎,和我有什么关系。”江芸芸愁眉苦脸站在校长办公室,不解问道。   林瀚坐在一侧,只是端着茶水,充耳不闻。   “早有手闻过你的本事,一边读书一边还能干大事,林祭酒说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因为你的事情,今日初来乍到国子监,所以先一步听听你的想法。”右边长相俊美的人和气说道。   “听闻你之前于心不忍,还救济了那个张博士一家人,如今也在国子监读书快半年了,也该有些想法的。”左边面容和善的人也跟着说道。   江芸芸看着面前两人,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这两人据说都是李师兄的好友。   一个是谢迁,浙江余姚人,成化十一年的状元,据说口才极好。   一个是王华,别的不知道,就知道是王守仁的状元爹。   “可我师兄说要我好好读书的。”江芸芸耷眉拉眼地说道。   “又不耽误你读书。”王华笑着强调着,“只是听林祭酒说你性格忠厚,那个折子很多受你启发,所以我们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江芸芸瞧瞧去看小老头林瀚。   林瀚只是端茶喝水,一言不发。   “说吧。”谢迁笑说着,“随便说说,我们也不是不了解你。”   纸上交锋过好几次了,对她的脾气早有预料。   江芸芸对这个国子监早早就有很多意见了。   比如大家上课都不积极,所以不如上课也开始点到,当做平时分,而且哪有什么不重要的功课,太祖说要的功课,那肯定是都要的,也都算到期末考核里,也不用一次考试给一分了,直接年底考核,考得好的三分,一般的两分,勉勉强强过关的一分,完全不行的扣分!这可不是我说的,这可是太祖说的!   还有历事,太祖的办法很好啊,太祖真是英明神武啊,要知道现在进士也多了,历事的人想要站稳脚跟怎么能输,传出去,我们国子监多没面子!要赢!要行!要卷!把一个个都操练起来,把数学啊,表格啊,统计都学起来,以后去哪个部门都不怕。   谢迁和王华对视一眼,悄悄笑了笑。   接到任务的时候,他们还颇为为难,毕竟自己之前都是在翰林院干活的,也没正面接触过这个事情,虽然以前的案例看得也多,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所以就去请教现在分管进士干活的李东阳。   李东阳如今是人也精神了,走路也快了,说起话来也娓娓动听,格外能骗人了。   ——“我那师弟如今就在国子监,他遇事总有思考,说不定会有很多想法。”   他捏着胡子,一脸深沉:“你们要是改得好,我也打算把我的儿子塞进去。”   这不,拉过来问问,果然还是有点用的。   国子监的日子刚开始水深火热,所有人都哀声载道,甚至有人千里迢迢回来抗议,只有江芸芸好似如鱼得水,呼吸着越来越熟悉的口气,不由感慨一句。   ——大学,是大学的味道。   还是毕业后包分配的优秀大学。   江芸芸的日子越过越开心,月月考试第一不说,卷子贴满了公告栏,直接被谢迁等人数为典范。   ——“想要成功,学学我们江小解元。”   ——“你说不行,那你去找太祖吧。”   谢迁不亏是出了名的口才好,之前因为抗议的人太多了,直接在彝伦堂前办了一场辩论赛,把所有人都怼得哑口无言。   江芸芸在下面小手都拍红了。   日子一晃而过,国子监内卷的脚步开始不受控制,原本还打算混日子的人,也感觉出紧张之色,尤其是期末考来临,听说这次考不好,严重的要直接被除名的。   之前一直清冷的学校在三个月的时间内焕然一新,读书氛围日益浓郁,连带着老师都认真起来。   因为请求加薪的要求被拒后,林瀚做了一个吃惊的决定,第一为了让底下的人都有房住,第二是能更好的教书,不至于奔波劳累,所以直接捐出自己的十年月俸,给他们盖住房了!   国子监读书的气氛更上一个台阶。   京城入冬没多久,江芸芸刚写好卷子准备回家,一出校门就看到顾幺儿正和一个比他还小的小男孩拉拉扯扯。   那小孩大冬天只穿了一件单衣,鞋子还破了一个洞,想跑,但一直被顾幺儿拽着小手,所以挣脱不能,又急又怕。   顾幺儿可不管,远远见了江芸芸就把人拉过去,然后推到她面前,得意说道:“喏,我捡了一个小孩。” 第一百五十九章   江芸芸是万万没想到顾幺儿出门遛马竟然还偷了一个小孩出来。   是的, 偷。   这事还要从顾幺儿每天都要遛马这个事情说起。   明朝的京城内也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房子不说,各巷的街道尤为狭窄,尤其是江芸芸他们现在住的那几条小巷, 十之八九都是寄居在北京的读书人, 官吏等等, 寻常若是有马车都很容易堵车, 需要大家退一步。   幺儿的马自然不能在这里遛,所以他每天等黎循传和江芸芸离开后, 就溜溜达达爬起来准备去城外遛马, 让他的小马茁壮成长。   是的,才九岁的小孩要牵着他的小马,一个人去走一个时辰去城外遛马。   一开始乐山、诚勇和终强都轮流带他出门, 只是这几日听说有蝗虫要来, 要知道秋日刚过没多久, 入冬都还未成功, 天气一直冷暖不定, 蝗虫却气势汹汹从东南方向来, 导致城内人心惶惶的,京城的物价飞涨, 乐山等人都忙着囤东西,到处出门采买东西。   这样顾幺儿就落单了,但他一点也不怵, 甚至兴致勃勃打算一人出门遛马。   乐山等人发现时,人已经跑了, 又想着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遍了, 应该不会出事。   但一般来说, 往往觉得不会出事,那一定是要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幺儿在遛马的路上听到有小孩哭,有个男人很凶地骂他,还打他,小孩被打得脸颊都肿了,嘴里一直哭着要找娘。   顾幺儿经过简单的思考,判断这人是个拐子!   热情正直,见义勇为的顾幺儿见不得小孩哭,所以悄悄跟在骡车后面,乘人不备,一只手拽着小孩就跑了,动作之快,让驾车的人都没发现,小孩因为呆怔,连哭都忘记了。   之后顾幺儿就紧紧拽着哭唧唧的小孩跑到国子监门口。   毕竟江芸芸一开始就对他耳提面命:“要是碰到坏人就跑,不要贸贸然动手,要是跑不过了再打架,尽量不要出人命,先保命要紧,十万火急就来找她。”   顾幺儿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眼睛睁得大大的,脑袋点得快快的。   现在看来是听进去了,但也没全听。   没听是因为,他仅凭小孩的哭声,就胆大包天地偷了一个小孩。   听进去了是因为,他还知道找江芸芸收拾烂摊子。   江芸芸气得手指在他脑袋上点了点:“你现在出息了是不是。”   顾幺儿眼睛一亮,听不懂好坏:“我一直是有出息的人呢。”   乐山等人在外面听得直笑。   顾幺儿眨了眨眼,试探说道:“你骂我?”   他见江芸芸面无表情的样子,小脸鼓鼓的,手里的糕点也不吃了,捏在手心,生气质问道:“你干嘛骂我。”   江芸芸头疼,只好扭头去找那个怯生生躲在角落里的小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和气问道。   那小孩畏惧得不行,小心翼翼地捏着衣角,缩在角落里不说话。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江芸芸声音更加温柔地问道。   小孩低着头没说话。   顾幺儿把最后一口糕饼塞进嘴里,跳下椅子,把人强硬拽过来,小手挥舞着,大声吹嘘:“你别怕,我跟你说我们芸哥儿可厉害了,你说你家在哪里,我们把你送回去。”   那小孩唯唯诺诺说了一句,江芸芸没听清,顾幺儿脑袋已经凑过去了。   “他说他不想回家,哎,你干嘛不想回家啊。”顾幺儿回过神来,好奇问道。   小孩捏着脏兮兮的小手,又是一声不吭。   顾幺儿好奇地围着他打转:“干嘛不回家,你是不是不认路啊。”   “还是家里人对你不好啊。”   “你是不是害怕啊,有没有肚子饿啊。”   顾幺儿围着他打转,好奇地问来问去,一边说一边还给他塞糕点,大眼睛眨巴着,热情得不容拒绝。   江芸芸见小孩吃着糕点狼吞虎咽,对乐山说道:“饭好了吗?楠枝现在还没回来,肯定是又被事情拖住了,留点饭菜给他,不等他了。”   乐山笑说着:“这就开饭,顾公子带小孩先去洗个手。”   顾幺儿哦了一声,拉着小孩就去洗手。   小孩其实有点不情愿,但奈何顾幺儿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拉着一个瘦竹竿小孩跟放个风筝一样。   乐山小心翼翼凑过来说:“要不要报官啊?”   江芸芸听着外面顾幺儿兴奋的声音,无奈说道:“明天早上去,现在也太晚了,晚上就让他和幺儿一起睡吧,再去准备一床被褥来。”   乐山点头,还是脸色犹豫:“就怕他们的父母先报官,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江芸芸头疼地揉了揉脑袋,万万没想到顾仕隆这小子,不惹事则已,一惹事惊人。   “先等等,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她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幺儿也不至于这么胡闹,既然他说那个大人对小孩很奇怪,那一定是很奇怪的。”   乐山也不多劝,连连点头:“外面蚊虫有点多,直接把饭桌摆到这里吧。”   江芸芸点头。   三人坐在一起吃饭,小孩饿狠了,吃得狼吞虎咽,直接先吃把一碗米饭吃完了,一口饭菜也不没夹,连顾幺儿都惊呆了,呐呐说道:“慢点吃吧。”   江芸芸看着他,见他把一碗饭吃得一干二净,就对乐山说道:“把他的碗筷都拿了吧,再去煮碗山楂水来。”   小孩恋恋不舍,眼珠子都要跟着碗筷走了。   “你这是没吃过饭。”顾幺儿咂舌。   出人意料的是,小孩摇了摇头:“没吃过,我吃的那个硬硬的,咽不下去,这个软软的。”   “没煮熟吗?”顾幺儿不解问道。   小孩也不懂,只是嘟囔着:“黄黄的,咽不下去。”   江芸芸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孩。   小孩身形消瘦,露出的手腕只有一层皮贴着的感觉,格外得瘦弱,让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   黎循传好歹也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公子,所以家中买的米一直是糯稻米和粳米,两者相互一半一半地掺在一起,既有糯米的粘度,又保持米粒的清爽,只要煮的好,光是白米饭就会格外清甜软糯。   热气腾腾时,光是闻,就能让人食指大动。   “黄的啊,是不是坏了啊。”顾幺儿还在傻乎乎说着。   小孩也是一脸迷茫,捡着刚才掉在椅子上的米粒,塞进嘴里,小心翼翼嚼着,实在找不到了,就开始盯着顾幺儿碗里还满满当当的饭。   江芸芸却清楚,小孩吃的根本就不是米,而是麸糠,觉得难以入口是因为麸皮是小麦皮,糠皮则是谷类的皮,皮自然是难以下咽的。   顾幺儿被人盯着吃不下饭,可怜巴巴去看江芸芸。   “今日打你的那个人,你认识吗?”江芸芸接过乐山煮的山楂水递过去,笑问道。   小孩盯着那黑黑的水,犹豫了一会儿,抿了一口,突然眼睛一亮,仰头就要喝完。   江芸芸眼疾手快拦下他的碗,顺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一侧:“你刚吃完饭,喝了水容易涨开,小心把肚子撑破的。”   小孩畏惧地盯着她,他似乎很惧怕陌生人。   “但你要是说了,我就给你喝一口尝尝味道。”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引诱着。   那碗山楂是黎家的独门手艺,闻着味道就是酸酸甜甜的,非常吸引小孩,也是专门给贪吃的小孩,特指年幼的黎楠枝准备的。   小孩盯着那碗山楂水咽了咽口水。   江芸芸继续说道:“这个东西很好喝的,他喝过的。”   她踢了踢顾幺儿的小腿。   顾幺儿大口大口扒拉着饭,抽空大声说道:“好喝的,酸酸甜甜的,我能一口气喝三碗。”   小孩更馋了。   “是我爹。”他想了想,小声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顾幺儿哎了一声,吃惊:“那你哭这么大声做什么。”   小孩小声说道:“我爹打算把我送到宫里做太监,我娘说做太监会有很多钱,还可以给哥哥姐姐做打算。”   江芸芸听得眉心微动。   顾幺儿惊呆了,犹豫说道:“他们是你亲爹妈吗?”   小孩点头。   顾幺儿啊了一声,没想明白这事,只好扭头去看江芸芸,虚心问道:“我听不懂了。”   江芸芸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亲娘和亲爹打算让你去做太监。”   小孩点头。   “你几岁?”江芸芸问。   “七岁了。”小孩说完,直勾勾盯着那碗酸梅汤,忍了好一会儿,到底抵挡不住贪吃,怯生生问道,“我可以喝了嘛。”   江芸芸嗯了一声,把茶碗递过去,见他咕噜噜喝完,连山楂都要放进嘴里咬了咬,小心翼翼吞了下去,露出满意之色,“好好吃。”   “你想当太监?”顾幺儿悄默默凑过去,一本正经说道,“听说太监要把你的小弟弟切掉,很痛很痛的,还会死掉的。”   小孩瑟缩了一下,神色畏惧。   “好端端干嘛做太监!”顾幺儿不解问道,“做太监不好的!”   小孩捏着手指,低着头没说话。   江芸芸把天真的未来小侯爷巴拉走,示意乐山把人抱走。   顾幺儿被乐山提溜起来,瞪了瞪双腿,被提溜走还坚持扭头去看江芸芸,大声强调着:“我捡的,我捡的。”   江芸芸对小孩的脑回路格外头疼,示意乐山赶紧把人带走。   乐山只好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把人提溜到厨房边上,哄着说给他做好吃的。   顾幺儿还扭头一直往大厅里看,嘴里大声嘟囔着:“我捡的,我捡的。”   “是是,是小公子捡的,但不是要芸哥儿帮忙吗?”诚勇作为三人中年纪最大,读书最多的,从灶台里抬起头来,笑说着,“可以吃冻柿子了,吃不吃啊,听说这个冻柿子跟蜜一样甜,只有北方才吃得到。”   顾幺儿听到吃的才勉强收回视线,矜持说道:“吃一个吧。”   那边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低头去看小孩。   没了顾幺儿,小孩更紧张了,捧着空碗的手不安地动着,眼珠子来回转着,畏惧害怕,坐立不安。   江芸芸问道:“你想去当太监吗?”   小孩想了想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害怕。”   江芸芸点头,继续问道:“你爹娘是已经把你卖了,还是这次把你拉过去准备卖?”   小孩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爹娘对你好吗?”江芸芸问完又觉得问多了。   要是对他好,马上就要入冬了,怎么会让他穿这么单薄的衣服。   要是对他好,怎么能让他小小年纪就进宫做太监呢。   小孩没说话,只是呆呆的,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哥哥有鸡蛋。”   江芸芸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人要是真的是拐卖中被救的,顾幺儿只是见义勇为,那倒还好,重新找回他父母就是。   现在这个情况,他家就是火坑,小孩还这么小,怎么忍心他又进火坑呢。   江芸芸想起来就忍不住叹气。   “怎么了?”黎循传下值回家,一眼就看到家中多了一个小孩,从夜色中匆匆走了进来,不解问道。   小孩见到是一个高高的男子,吓的立马扔下碗,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黎循传和江芸芸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江芸芸掀开帘子,只能看到小孩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这是做什么,他不是坏人,快出来。”她哄道。   小孩蹲在最远处的桌脚边,没说话,小身板瑟瑟发抖的。   江芸芸只好放下桌帘,和黎循传面面相觑,然后又把这个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黎循传听得咂舌:“那现在可怎么办?”   江芸芸也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当太监是这么随意的嘛?”   “不是太监,他这么小进去,是要先成为是宦官,宦官没有实权且不受重视,每年进去的不少,抬出去的也不少,太监是最高一级的职称,分管各类事务,包括这些小宦官们。”他顿了顿又说道,“宫内,也是有完整的内官机制的,上次见到的刘长随也不算太监,但比小宦官要高一些,再此之上还有奉御、监丞、少监,最后才是太监。”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那现在怎么办呢?小宦官是想要当就能当的嘛?”   黎循传摇头:“按道理不行,因为只有两种办法可以入宫做太监,一种是宫中选调,即下召让民间年轻的男子入宫,进行几轮面试选拔后,符合要求的才能进;另一种是由官员自荐,也就是当官的推荐亲属或家仆入宫。”   江芸芸听得叹为观止:“那她娘怎么说让他进宫做小宦官的。”   “那道理是不行的。”黎循传委婉说道。   江芸芸秒懂。   按道理不行,那就是这个办法有很大的实施空间。   “你知道英宗朝的土木堡之变的主谋,那个大太监王振是怎么入宫的嘛?”黎循传凑过来小声问道。   江芸芸摇头。   “他原本是个读书人,一直考不上,然后自己阉了入宫了。”黎循传低声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所以如今内宫对宦官的进入也是管得颇多的。”黎循传说道,“严格禁止个人自行阉割入宫。”   “不过嘛。”黎循传又说道,“这可是一门大生意,一环绕着一环,自然是不可能完全禁止的。”   江芸芸了然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话题绕回了原来的问题。   黎循传一反刚才的侃侃而谈,可耻地沉默了。   怎么办?   能怎么办?   要把他送进去的,可是他的亲生父母啊。   两人齐齐叹气。   没一会儿,两人又低头看着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小孩。   小孩不知何时开始蹲坐在江芸芸腿边,阴影下,那双眼睛透出不安和害怕。   不过很快这件事情他们也没空想了,因为这个小孩的爹娘说城外出现歹人,把他家的小儿子周六给抢走了!!   怎么抢走的?   也不知道就是一眨眼,我正在驾车,我儿子在车后面就被人拽走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直言是个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盗匪。   京城出现明目张胆抢人的拐子!那真是惊天大事。   要知道京城多少达官贵胄啊,要是盗匪真有这么大胆的拐子,那这些贵人们可是要日日夜夜胆战心惊的。   顺天府衙的人顿时紧张起来,结果这一查,查出更大的问题。   顺天府尹看着那对父母直叹气,这事还真是撞枪口上了。   江芸芸大中午赶回家,看着和顾幺儿玩得正好的周六,叹气:“你爹娘报官了。”   周六顿时紧张起来。   顾幺儿挡在周六面前,大义凛然说道:“他爹娘不好,我不要他回去。”   “我也不要他去做太监,做太监不好!”   “那你就是拐卖小孩!”江芸芸抱臂说道,“会被抓起来的。”   顾幺儿听不懂,只是坚持说道:“我没有,我这是助人为乐。”   江芸芸哼了一声没说话。   顾幺儿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你不会打算把周六交出去吧。”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睨了周六一眼。   原本还笑眯眯的周六立马畏惧地躲在顾幺儿身后。   “我不同意的。”富有正义感的顾幺儿立马伸手挡在他面前,大声说道。   乐山闻言,头疼说道:“现在外面都是衙役和五城兵马司还有低保,顾公子昨日大大咧咧带小孩回来,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顾幺儿没说话,就是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在他眼里,江芸能解决所有事情,是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你,想过离开你爹娘吗?”江芸芸沉吟片刻,眸光微动,看向周六,冷不丁问道。 第一百六十章   江芸芸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 那就是如何能主动入宫。   之前错失入宫和小太子一起玩的机会,后面的初一十五又碰上国子监整体监生改革,被竖成典型的学霸江芸更是没得休息,后面大概是小太子生气了, 所以再也没来派人来找江芸芸了。   江芸芸一开始也没当回事, 毕竟那可是金尊玉贵的小太子, 磕着碰着, 都要挨大骂的,还是少接触一点为好, 但现在就是后悔。   怎么就没和小团子弄好关系呢。   江芸芸在正阳门徘徊了一会儿, 很快就引起了城门口的守城士兵的警觉,那人气势汹汹走过来,谁知江芸芸没有躲开反而迎上去笑眯眯说道:“在下举人江芸, 上次有幸陪太子殿下一起玩耍, 现在特意献上小小的耍货, 希望殿下喜欢。”   士兵警觉地看着那个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看小殿下特别喜欢一只粉色小猪猪, 这是我给猪猪做的衣服。”江芸芸和气说道。   那士兵嗤笑一声, 把包裹扔回到她怀里:“什么垃圾东西也要给太子殿下。”   江芸芸被嫌弃了也不生气, 摸了摸鼻子。   “还不快走?”士兵见人还不动弹,不耐说道, “再在这里站着,我就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抓着小包裹,小声说道:“我等人。”   士兵啧了一声, 以为他在胡搅蛮缠,手中的长枪举了起来:“快离开, 正阳门前岂容你放肆。”   “住手, 其归, 你怎么来了?”说话间,李东阳的声音在两人身后骤然响起,“这是我的师弟,麻烦让他进来。”   李东阳一出门就看到那士兵举起长枪对着自己的小师弟,眼皮子不由一跳。   那士兵一看是李东阳来了,也跟着眼皮子一跳,忍不住垂眸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少年。   李东阳他自然是认识的,他虽是翰林院的人,现在是太常寺少卿,但又因为是陛下讲师,加上一向对人温和,脾气好,学问好,就连陛下也格外喜欢他,算得上是陛下恩宠的人。   他们这些守城门的士兵自然是对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做法,对有恩宠的人又是其他做法。   李东阳就是得罪不起的人。   小少年听到动静,探出脑袋,看着来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怎么了?”李东阳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把人拉倒一侧说道。   江芸芸一改刚才的灿烂,耷眉拉眼地说道:“幺儿好像闯祸了。”   出人意料的是,李东阳并没有露出大惊失色,相反他格外镇定,甚至可以说早有预料。   “说起来,你们来京城已经是第二年了,马上就要第三年了。”李东阳叹气,“按照老师说的,也太乖了点。”   江芸芸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按照老师的猜测,你这个路见不平的性子,一般来说第一年就要闯祸了,要是憋着不出那肯定是大祸的。”李东阳信誓旦旦说道,“说吧,看看我能不能给你们擦屁股。”   江芸芸有一瞬间陷入无语的状态。   ——不是!老师,你整天和李师兄在信里说什么啊!   江芸芸捏着包裹的手紧了又送,松了又紧,好一会儿又强调着:“其实没有多大的事情,就是小事情!”   李东阳一脸和煦地看着他,完全不为所动。   江芸芸只好凑过来小声说道:“顺天府最近有个案子你知道吗?”   李东阳眉心微动。   自然是听到动静了,因为这事莫名得到了陛下的看重。   陛下让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入宫了,全是因为这个事情。   “幺儿干的。”江芸芸小声说道。   李东阳眼睛逐渐睁大,倒吸一口冷气,随后不可置信地说道:“小孩偷小孩!”   “不是,是小孩帮小孩。”江芸芸强调着,随后飞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维护着顾幺儿,“幺儿是一开始以为是人贩子拐卖小孩,一腔热血想要上去帮忙的,谁知道会发生亲生父母要把自己小孩送去当太监的事,也太不人道了。”   每年都有大量活不下去的人偷偷入宫当宦官,这不算秘密。   李东阳常年在内廷走动,自然也是清楚的,时不时的新面孔,又或者面孔不停在变,哪怕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每次入宫,宫内人员的变化称呼还是令他心惊。   若是说宫娥每到年纪就会被放出去,那小宦官们一入皇宫就再也不能出去,按道理小宦官应该人满为患,但出人意料的是,整个皇宫的小宦官们流动太快了,所以也一直需要补给。   明面上的办法都有着限定的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一个都麻烦,暗处的人是最好拿捏的,少了就补上,跟地里的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长一茬。   他叹气,无奈说道:“你说他叫周六,想来就是家中有六个孩子,那可真是一个大的开销啊。”   江芸芸也跟着无奈说道:“反正幺儿没做坏事,现在闹这么大也都是那对父母贪婪,唯一的问题是周六在我们这里,我想给他找个好的去处。”   “好的去处?”李东阳看着江芸芸认真的目光,忍不住说道,“这小孩有爹有妈,和你没关系。”   江芸芸想了想,认认真真解释道:“我刚才问过周六了,他说他不想回家,他说他在家里饭也吃不饱,只能睡在柴房,他每天要天不亮就起来,天黑了才能睡下,但总是肚子饿得睡不着,所以他不想回去,他想要过好日子。”   李东阳面无表情说道:“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顾仕隆自己才九岁,你也才十二岁,楠枝也才十七岁。”   一群半大孩子,加起来连年过半百的岁月都没有,其中两个甚至还在拼前程的年纪,现在张口就是要给一个小孩好日子,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好日子可以过。   “我知道的,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声说道,“幺儿不想他回去,我也不想他回去,他回去迟早会死的。”   她想了想又解释着;“他很瘦很瘦,他说他有七岁了,可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五六岁。”   “这么小的小孩,入宫是死,回去也是死。”江芸芸小声说道,“那我至少可以让他改变现在的命运,既不要回家,也不要入宫。”   李东阳沉默。   每年入宫的人不计其数,救了一个周六,那就还有王五马三,这世上过不下去的人可太多了。   “那后面的路呢?”李东阳眉心紧皱,“他这么小的年纪,没有父母帮助……”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周六的父母不害他就不错了,显然也是帮助不了的。   “那他自己是什么想法?”李东阳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他是想跟你们过好日子?但不是我泼你们冷水,你们现在也都只是孩子,照顾自己还可以,多一个人却是困难的。”   “我问过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他说可以吃饱饭就可以了。”   李东阳看着面前的小孩,无奈叹气:“老师总说你非常有自己的想法,我算是见识到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只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顾头不顾尾,要是这个小孩……”李东阳换了个委婉的词语,“不好怎么办。”   江芸芸想了想,笑说着:“可他只有七岁。”   “不好也有不好的解决办法,但现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岁的小孩跳入火坑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且我觉得他还好,能和幺儿一起玩的小朋友,应该都不错的。”   李东阳无奈说道:“你打算要我做什么?”   江芸芸把手里的包裹递给李东阳:“这是我给太子殿下的那个小猪玩偶做的衣服,我希望让宫内的人解决宫内的事情。”   “你不要我出面和顺天府说这事?”李东阳接过包裹,眉心微动。   江芸芸摇头:“不好牵扯到师兄的,免得大家说闲话,而且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还是要从源头杜绝的。”   李东阳接过那个鼓鼓的,但是轻飘飘的包裹,又见自己的小师弟一脸正直,心底忍不住浮现出一腔怜爱。   他的小师弟真的和老师说的一样。   又聪明又善良,小脑袋瓜子还转得飞快。   啊,真的好……   “而且宫内也不需要这么多太监吧。”对面的江芸芸浑然不怕死地说道,鼻子皱了皱,浑身写满‘大逆不道’四个字。   李东阳的一腔爱意立马消失殆尽,板下脸说道:“胡说八道什么。”   ——真的好会作大死啊。   ——怪不得老师七八日就要写一封信。   —— ——   李东阳在内廷多年,自然有自己熟悉的小宦官,几经流转下,这个小包裹的东西终于送到东宫里面。   要说,朱厚照已经不开心很久了。   小太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不爱发脾气的。   不高兴了,就一个人抱着粉色小猪猪布偶一个人坐在床上,谁来了都不说话,小脸垮着,写满了自己的情绪。   ——不高兴,真的很不高兴!   要是皇后来了,那就哼哼唧唧,问什么都不说。   要是陛下来了,更是扭了扭身子,直接用屁股对着他。   身边的伺候的人都看得胆战心惊,只是朱祐樘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甚至还颇有闲心地伸出手指,用点力气直接把自己的儿子戳到。   朱厚照没什么力气,脸朝地摔了好几次,还好是在床上,到处都是软软的被褥。   但小孩更生气了!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朱厚照气得拖着小猪猪往角落里爬了几步,远离自己的无良爹爹。   “怎么还在生气啊?”朱祐樘站在床边,大为不解。   “小孩子的气性也太大了。”张皇后也忍不住说道,“不就是一个江芸吗?”   朱厚照听到这个名字,用力拍了拍被褥,嘴里发出清晰的声音:“骗子,不玩,都是骗子,爹骗子,江芸骗子。”   朱祐樘看得那肥嘟嘟的小背影,忍不住直笑。   “那个江芸有什么好的。”张皇后有些吃味,“就玩了一次,把他迷得日日夜夜不忘的。”   朱祐樘笑:“我哪知道,人江芸一心扑在读书上,而且现在是国子监的优秀监生,出不了门,也怪不得我们啊。”   张皇后叹气:“我前几日找我那两个弟弟来跟他玩,他都不玩,一个人拖着布偶自己玩自己的。”   “年纪差得大了些吧。”朱祐樘随后说道,“还是要找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一起玩才是。”   张皇后的目光下意识在一群宫娥黄门上扫过。   那些被目光扫过的人一个个紧张起来。   这一群伺候小太子的人大都十七八岁了。   最为紧张的还是刘瑾和谷大用。   他们是殿下身边的长随,也就是贴身伺候殿下的,和殿下打好关系才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不能让其他人顶了自己的位置。   “每年宫内不是都有小子被送进来吗?”张皇后随后说道。   朱祐樘坐在一侧没说话。   张皇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朱祐樘解释着:“好好的孩子送进来,太损阴德了,我虽一直不愿,却未严查,你说如今马上就入冬了,却飞来蝗虫,是不是就是上天在告诫我要慎重对待此事。”   张皇后拧眉,没说话。   “可我又师出无名,不能对这些人随意驱赶,现在因为一时心软,陷入两难之地了。”朱祐樘又说,“我是想找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入宫伴驾的,也好让皇儿和外面的人交流交流,太子养在内宫手中,到底是有隐患的,年纪大了不好,七八岁,才是刚刚好的年纪,若是有江芸这样的人才,那是最好的。”   “那就听陛下的。”张皇后说。   朱祐樘见张皇后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伸手想要把皇儿抱起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又软又香,最是好欺负的时候。   朱厚照被人从角落里拖出来,板着小脸,对着朱祐樘坚持喊道:“江芸,江芸!”   朱祐樘觉得小孩烫手,立马小孩塞到皇后怀里,转身端起茶盏,假装无事发生。   张皇后抱着不可置信的朱厚照,一时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江芸!”朱厚照挥着肉呼呼的小手,在空中愤怒挥着,大喊道,“玩,骗子!”   就在这时,谷大用悄悄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奴婢有一事禀告。”   —— ——   三日后,江芸芸下课回家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那棵歪脖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刘瑾站在门口,见了人就露出热情灿烂的笑来,好似之前几次闭门羹都没吃过一样。   江芸芸见了人则是笑得更热情了。   “刘长随。”   “江解元。”   两人执手相看大小眼,一脸激动。   “江解元上车吧。”刘瑾也不多话,直接说道。   江芸芸立马说道:“走走走,今日辛苦刘长随了。”   两人碰头不过几秒,马车已经飞快朝着皇宫内走去。   “您送的礼物,我们殿下很喜欢。”马车内,刘瑾和气说道。   江芸芸一脸感动,飞快地开始表忠心:“之前功课繁忙怠慢了殿下,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奈何监内功课实在不少,博士们对我寄予期望,我也不能给他们丢脸,但我心中对殿下那可是一直惦念着的。”   刘瑾心中熨帖,暗想这个小子还是挺懂事的,面上越发和气:“国子监改革的事情都传到宫内来了,大家都听说了,您江解元可真是未来的栋梁啊,听说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呢,大家现在读书的热情都很高,每日天黑六堂内的烛火都还开着呢。”   “都是两位翰林督促的好,我们祭酒大方,我们司业用心,我们各大博士非常努力的结果。”江芸芸一脸唏嘘说道,“我们好好读书是为了回馈他们,也为了自己啊。”   刘瑾六岁入宫,被太监刘顺收养,陛下刚登基那年,得罪了人差点被流放,还好他干爹在宫中也有些人脉,大太监李广看在他爹的面上,救了他一命,随后把他送到太子身边。   他以前在太监学堂读书也一般,里面那些教书的翰林也看不上他们,眼高于顶,所以大部分小太监都不爱读书,能识字后就托人找关系把自己塞到哪一宫干活。   人人都羡慕大太监看懂形势,能为陛下分忧,譬如前几日刚仙逝的大太监怀恩,可所有人又都知道那不是读书带来的。   刘瑾也是如此,所以他对江芸芸说的认真读书并不太感同身受,只是对面这人是个小解元,瞧着还莫名受太子喜欢,那肯定是要哄起来的。   “自然自然,那肯定是读书好啊,读书人自然是金贵的。”刘瑾笑说着。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如何能这么说,大家都是各有各的前程,我们外面的人读书,你们里面的人也是有自己奋斗的目标的,大家只是赛道不一样,没有高低之分的,我听说上一任怀恩大太监那可真是人人称颂啊。”   刘瑾心中微动。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小心思,话锋一转,笑问道:“说起来上一次和殿下见面,瞧着殿下身边的人可真是不少,刘长随却能得殿下喜欢,可真是厉害。”   她悄悄送出去一顶高帽子。   刘瑾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随后又冷静说道:“哪里的话,能照顾殿下可是我们这些奴婢的荣幸。”   江芸芸还是一脸笑意地给人疯狂带高帽:“可我瞧着您就是厉害,想来也是不容易,在这么多人里也能出头,那可是真本事啊。”   刘瑾不想得意的,但被一个人人夸奖的解元这么夸,脸上笑意简直是按耐不住。   “宫内宫娥黄门是不是很多啊。”江芸芸故作天真地问道,“我那一次入宫,我就瞧着来来回回的人,竟然没有一个重复的。”   刘瑾点头:“虽说现在宫内就五个主子,但也是怠慢不得的。”   “原来如此。”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刘长随真是厉害了,这么多人里都能在殿下身边崭露头角,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刘瑾微微一笑。   马车很快就穿过宫门,直接朝着内宫而去,马车七歪八拐,直到在一处小门停了下来。   江芸芸一下马车就被一顶小轿子抬走了。   四人小轿,走得格外安稳。   江芸芸不由感慨,这次待遇是真不错啊。   但是很快他就打脸了,因为她的轿子停下来后,她一下轿子就看到朱厚照抱着穿着小短裙的小猪猪布偶,叉腰站在台阶上,见了江芸芸,小手一挥。   然后一堆壮汉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虎视眈眈挡在江芸芸面前。   小殿下得意洋洋说道:“你过来啊。”   那些壮汉发出哼哈两声,气势惊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瞧了瞧那些壮汉,又瞧了瞧得意的小太子殿下。   ——小团子的脾气还挺大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江芸芸现在有个难题。   挡在面前的壮汉实在是太多了, 一个壮汉就有两个江芸芸一样大小,更别说一排小山一样的壮汉。   真是男上加男,左右为男。   江芸芸看得大汗淋漓。   偏她对面的小太子得意洋洋地扭着小屁股,怀里的小猪猪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刘瑾在背后笑眯眯催促着:“我们殿下在等解元呢, 解元快进去吧。”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突然往右边走了两步, 所有大汉齐刷刷看过来, 甚至还有人侧过身子来,强烈的压力立马涌了过来。   江芸芸讪讪停下脚步。   朱厚照得意坏了, 用力蹦了两下, 奶声奶气说道:“进来啊,不来,进来啊。”   江芸芸抱臂打量着这个小团子。   朱厚照被她看得有点不高兴了, 小嘴一憋。   “我本来有个宝贝想给殿下看的。”江芸芸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 笑眯眯说道。   朱厚照也不生气了, 好奇地张望着:“什么啊。”   江芸芸没打开手, 只是在空中晃了晃, 和颜悦色说道:“殿下想看看吗?”   小太子点头, 走了几步,突然又站回去, 对着谷大用颐指气使说道:“你去拿来我看看。”   谷大用正准备下去,突然听到江芸芸笑眯眯的声音:“不行哦,这个东西就是一次性的, 只能我递给你,要是经过一手就坏了。”   小太子呆呆地抱紧小猪猪布偶, 歪了歪脑袋。   江芸芸笑意加深, 越发和气:“殿下不想看看吗, 我给殿下布偶做的衣服,殿下喜欢吗?”   朱厚照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小猪布偶。   这是他的奶娘给他做的,肥嘟嘟的身子,短小的四条腿,两个耳朵大大的,抱起来软软的。   他从小就抱在怀里,因为特别特别喜欢,   但是他又不是安静的人,喜欢到处跑,所以小猪有点脏了。   刘瑾说要给他洗掉,可小猪刚离开一会儿,他就觉得怀里空荡荡的,心里特别难受,坐在床上大哭起来,把屋内所有人都吓跪了,连张皇后都惊动了。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小太子特别特别喜欢小猪布偶,一刻也不想分开。   但是布偶有点脏了,偏小太子不在意,吃饭睡觉玩乐也要抱在怀里。   江芸芸送来的小衣服正是时候。   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小衣服,套在小猪布偶身上正合适,而且这些衣服漂亮,小太子很喜欢,一拿到手就开心得不得了,迫不及待给布偶穿起来,最后选了这件绿色的小裙子,边缘还缀着一圈小花,蓬蓬的,可好看了。   “喜欢的。”朱厚照抱紧小猪猪,奶声奶气说道,瞧着格外乖。   江芸芸笑容加深,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我给殿下更好玩的东西,要不要啊。”   朱厚照一脸惊喜,迈着小短腿,哼次哼次往下走了几步。   背后的刘瑾看得眼皮子一跳,就知道读书人心眼都坏得很。   他忍不住开口,对着小太子挤眉弄眼:“殿下,让江解元自己过去。”   朱厚照反应过来了,停下脚步,大声要求道:“你进来!”   江芸芸叹气:“可我进不来啊。”   朱厚照惊呆了,抱着小猪布偶的手来回捏着。   ——怎么一开始和刘瑾他们说的不一样啊。   小太子的脑子转不动了,下意识去看刘瑾。   刘瑾自然不好直接说让江解元求饶什么的话,只好咳嗽一声,坚持说道:“都说江解元聪明绝顶,肯定有办法进来的。”   朱厚照闻言,用力点头。   江芸芸叹气:“我见殿下的心如此急迫,可殿下瞧着确实讨厌我了。”   “这些人又高又壮,挡着我的路,我是进不去的,殿下原来不想见我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道:“不是的,很想你的。”   他抱紧小猪布偶,小脸贴在肥嘟嘟的小猪身子上:“是你先不理我的。”   江芸芸看小孩这么可爱,忍不住笑说道:“我太忙了,闲下来不就来了吗?”   朱厚照眨了眨眼。   “现在都耽误好久了,等会天黑了还要回家呢。”江芸芸看了眼天色,手中的东西晃了晃,柔声哄道,“殿下不想看吗。”   朱厚照看着那个拳头,忍不住从大汉腿边挤过去,探出脑袋,好奇伸出手来:“什么啊,我看看。”   江芸芸伸手抓着小孩软绵绵的小手,突然笑了起来,一把把人提溜起来:“抓到了!”   朱厚照被人凌空抱了起来,直到被江芸芸抱在怀里,还整个人呆呆的。   刘瑾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谷大用也连忙走过来。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竟然没哭。   他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珠子去看江芸芸,然后歪了歪脑袋,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只手搂着江芸芸的脖子,兴奋地直蹬腿:“好好玩啊。”   两岁的小孩抱在怀里好想软乎乎的,两人中间还有一只被压得扁扁的小猪。   他开心地捏着江芸芸头上的头巾,突然上嘴啃了一下。   江芸芸大惊失色。   朱厚照觉得好玩,又要去啃江芸芸的脸。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他塞到刘瑾怀里了。   朱厚照一张嘴就看到刘瑾的脸,立马瘪了瘪嘴,随后大哭起来,扭过身子,伸手要江芸芸抱。   刘瑾头疼:“祖宗,我的小祖宗,别哭了,江解元,江解元!你快哄哄啊。”   江芸芸只好抱回小孩。   朱厚照可怜兮兮地抱着她的脖子,一抽一抽的,可怜得不行。   江芸芸叹气,把刚才捏在手里的小草结递过去。   是一只用草做的小猪猪。   小小一只,不过拇指大小。   其实这个玩具颇为简陋,但朱厚照握着草做的玩具,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突然笑了起来:“好看。”   “那我可以进去和殿下一起玩了吗?”江芸芸问道。   朱厚照点头,坐在她胳膊上,小手一挥;“进去玩,玩。”   江芸芸挟太子以令壮汉,安然无恙进了宫殿。   刘瑾在后面看得直叹气。   谷大用冷笑一声:“我跟你说是无用功吧,江解元多聪明的人啊,平白得罪人。”   “你懂什么。”刘瑾小声说道,“都是威胁。”   谷大用更是不屑:“人一个堂堂解元,威胁你什么了,你是要去科举,还是要去内阁啊,一个小长随,还和一个解元攀比上了。”   刘瑾没说话。   谷大用睨了他一眼,突然阴森森说道:“怎么,前朝的谁让你心动了。”   刘瑾心中咯噔一声,连连摆手:“我就是怕殿下太喜欢小解元了,不喜欢我们了。”   “小解元有小解元的用处,我们有我们的用处。”谷大用冷笑一声,“我瞧着你就是心大了,别以为有老祖宗给你撑腰,你就有恃无恐,这可是太子殿下。”   刘瑾讪讪笑着:“自然不敢给老祖宗惹麻烦。”   谷大用不理会他,抬脚跟在江芸芸身后,热情问道:“江解元可有忌口的东西,茶水上可有特别注意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都可以哦,我不挑食。”   朱厚照乖乖坐在她怀里,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因为刚才才哭过,眼珠子水润润的,瞧着越发可爱。   “殿下想在哪里坐下来?”江芸芸和气问道。   朱厚照搂着江芸芸的脖子,大声说道:“就坐这里。”   江芸芸哎了一声,选个位置给小殿下放下:“不行哦,我力气不够大。”   朱厚照看着自己被放下来了,有点生气,但又见江芸芸坐在他边上,又四肢并用地爬到她身边,紧紧挨着她坐,甚至还乖乖把小猪猪布偶放在自己腿上,手里还举着江芸芸送的草编小猪。   “这是你做的吗?”小太子拨弄着草编小猪,好奇问道。   “前几日帮了一个小孩,他给我做的。”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眨眼,不高兴质问道:“是那个顾仕隆吗?”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他:“殿下怎么知道幺儿。”   朱厚照动了动小屁股,小脸红扑扑的,抱紧手中的布偶,好一会儿才说道:“他们说你特别喜欢那个小孩,去哪里都带着。”   江芸芸哎了一声,也跟着迷迷瞪瞪地问道:“是吗?”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幽幽地看着她,小脸鼓鼓的,瞧着有点生气。   江芸芸没明白这又是为什么生气,只是冷不丁说道:“原来殿下调查我啊。”   朱厚照没听懂,只是指了指刘瑾:“他说的。”   刘瑾差点没直接扑通一声跪了,后背瞬间冒出冷汗来。   “我……我就是……”他哆哆嗦嗦说着。   江芸芸和气地看着刘瑾,安抚道:“没关系,毕竟我要陪太子殿下,调查一下也很正常的。”   刘瑾呐呐地没说话。   谷大用垂眼看他,心中不屑。   刘瑾就是小心思太多了,如今陛下皇后都看着,还能收敛几分。   “我确实和幺儿关系不错。”江芸芸低头,对着小太子解释道。   小太子更不高兴了,抱着小猪猪。   “那是因为他,你才不来找我吗。”他破天荒说了句长句子,可见确实有点生气。   江芸芸摇头:“这几月都在读书呢,功课很紧,出不了门,而且这个玩具是我另外捡到的小孩给我做的,不是幺儿。”   小太子懂不动,但小脸板得紧紧的。   怎么又来了一个小孩。   他找江芸这么多次了!   他一次都没理他!   “就跟殿下之前玩华容道一样,要是推不出来,就出不去。”江芸芸换了个解释的办法,“我这几个月都在推那个呢。”   小太子这会儿听懂了,啊啊了两声,得意说道:“我一下午就推出来了。”   “真厉害。”江芸芸大声夸道。   朱厚照得意坏了,小腿晃来晃去,怀里的小猪猪也被带得耳朵一闪一闪的。   “你有好多小孩。”朱厚照突然说道,“你和其他小孩玩,不和我玩?”   江芸芸被小太子不错眼地盯着,瞧着是非要她说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来,顿时觉得头疼。   一个九岁的顾幺儿已经让她为难了。   现在还来了一个两岁的太子。   小孩是真难哄啊。   “可我今日不是给你们礼物了吗?”江芸芸好像一个渣男,来回糊弄着,“这可是入冬后的第一个礼物啊,我只给了殿下呢。”   朱厚照看着她,又看着小猪猪,然后高兴了,笑眯眯说道:“我才有啊,真好。”   江芸芸心虚地哎哎了两声。   “玩。”朱厚照一会儿摸摸布偶,一会儿摸摸草编,突然回过神来说道,眼睛亮晶晶的,“要好玩的。”   江芸芸心思微动,小声说道:“我们今日玩个不一样的好不好啊。”   “好啊。”朱厚照不疑有他,连连点头。   —— ——   刘瑾和谷大用被分成了两派,两人分别是带头的人。   小太子站在两人中间,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地举起手里的一堆纸:“我这里有一大批货物,一张纸等于一个人,所以我现在是做生意的,刘长随和谷长随都是买我东西的二道贩子,太子殿下则是最后的雇主。”   朱厚照小脸一板,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   “刘长随需求很高,他虽然出价低,但因为他家里有钱,进去了就能包吃包住,但以后就一直是他家的人了,不能出来了。”   “谷长随需求也高,但他没有钱,只能带着人一起干活,给他们学一门手艺,以后让他们长大,以后能过上吃饱喝足的日子。”   江芸芸一本正经给两人贴上人设。   小太子没听懂,但不妨碍他要面子地连连点头,手里紧紧捏着江芸芸给的纸。   据说这些都是钱。   “我这里有三个人,一共六两银子,殿下想要让谁去买?”江芸芸和气问道。   小殿下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指了指刘瑾:“有钱,有吃有喝,给他。”   江芸芸笑眯眯地把三张纸递给刘瑾。   “殿下要给我六两银子。”江芸芸伸手对着太子说道。   小太子不认识字,也不认识数字,又不好意思求助于人,随便摸了一把,递了好几张过去。   ——反正好厚的一笔钱,花不完。   江芸芸看着多出来的五两银子看得直笑,但面上不显。   那边刘瑾接过去的一瞬间,只听说道江芸芸叮咚一声:“触发隐藏条件,谷长随和刘长随是不相容的,所以谷长随要倒贴出三个人。”   谷大用大惊:“我没人啊。”   江芸芸奸商附身,和和气气说道:“没人有什么关系,不是有钱吗?”   谷大用看着空空的手心,不解说道:“可我也没钱啊。”   江芸芸给了三张画上红大叉的纸:“没钱可以欠啊,喏,你现在欠钱了,五两银子。”   谷大用迷茫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看了眼殿下,又看了眼江芸,眉头紧皱。   “但是刘长随不一样,刘长随触发第一个条件,如虎添翼,因为得到了三个人,家里的卫生被打扫干净,店铺多了人手,生意也好起来了,所以被主人家奖励钱财了。”江芸芸又笑眯眯说道,“喏,这是你的奖励。”   刘瑾受宠若惊地捧着三张轻飘飘的纸,又看着江芸手中一张画着黑色大圈的纸,战战兢兢接了过来。   “可他不是包吃包住吗?这么花销应该大了才是。”谷大用小声提醒着。   江芸芸点头:“才三个人吗?刘长随大富之家,三个人的衣食住行还管不住吗?”   谷大用眉头紧皱。   小太子听不懂也不想理会这个,挥了挥小手:“不管这个了,继续。”   “我这里又有五个人。”江芸芸又举起五张纸,“因为刚才的生意做的太好了!外面的人都听说了,都把小孩给我了,我这里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所以我这次五个小孩打包一起卖,很便宜的,才五两银子。”   “殿下打算给谁。”   小太子想也不想:“给刘瑾。”   刘瑾尝到甜头,开开心心地接过五张纸。   小太子则主动掏出一叠钱递过去。   江芸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殿下真聪明。”   小太子得了夸奖高兴坏了,小脸都兴奋得红扑扑的。   “触发第二个条件,多多益善,因为人多力量大,所以刘家生意也越做越大了。”   “触发第三个条件了,事倍功半,刘长随家里人太多了,所以所有人月俸都下降了,把你手中的钱交出来吧。”   “触发第四个条件,人满为患,刘长随家里不发工资了。”   “触发第五个条件,人心不齐,刘长随家中风气越来越差了。”   游戏大概过了五轮后,江芸芸突然对着谷大用说道:“你欠钱太多了,按道理应该倾家荡产,然后走投无路,你觉得你会做什么?”   谷大用看着江芸芸,又看了眼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太子,心中微动。   这五轮游戏中,他是一个人也没收到,更别说钱了,每一轮都捧着一大堆红大叉回来,心里都要急坏了。   他顶着众人的视线,突然回过神来,捂着胸口,说道:“我倒下了。”   他说完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   江芸芸满意点头,对着不明所以的太子说道:“游戏结束了。”   朱厚照大吃一惊,激动地蹦起来:“我有钱,我有钱,都给刘瑾,不结束。”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触发第六个条件,百废待兴,刘长随因为人太多而分身乏术,家中仆人因为管理不到位所以都跑了,他们甚至还偷刘长随家里的东西,所以刘家,现在一贫如洗了!”   她说完还顺手把刘瑾手中的钱抽走了。   小朋友朱厚照惊呆了。   刘瑾捧也呆在原处。   “不,不可能吧。”他呐呐说道。   “就是这样的,一开始大家看到你家开出的条件这么好,又有钱又能活命,肯定一窝蜂地涌过来,但是你家就这么大,一定会超过负荷,倒闭是正常的现象。”江芸芸和气解释着。   朱厚照眉心紧皱坐在椅子上。   “所以殿下觉得要怎么做啊?”江芸芸话锋一转,笑问道。   朱厚照抱紧小玩偶,一声不吭,想了想继续说道:“再玩一次。”   江芸芸好脾气地陪他继续玩着。   小太子特别谨慎:“第一个还是给刘瑾。”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刘长随触发第一个条件,如虎添翼。”   小太子犹豫了一下,把第二个也给刘瑾。   “触发第二个条件,多多益善。”   第三次买卖则给了谷大用。   “触发第三个条件,循序渐进。”江芸芸贴心解释着,“工作上总是要开始慢慢来的,恭喜谷长随获得人手,以后耕地可以好好耕了。”   谷大用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用了,开心地接过那张纸。   朱厚照来了精神,第四轮的也给了谷大用。   “触发第四个条件,渐入佳境,上次土地人手够了,这次又多了几个帮手,所以多给你一点钱,希望你可以好好干活。”江芸芸笑说着。   “第五个也给他。”朱厚照贪心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触发第五个条件,岁稔年丰,这是你的钱。”   谷大用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好,盛世啊。”   朱厚照听不懂成语,但听得到好字,一连又把好多人都给了谷大用。   “触发第六个条件,谷贱伤农。”江芸芸你冷酷无情把谷大用手里的钱都拿了回来,“你亏钱了。”   “而且为了填补亏空,家里的钱也都填进去了,之前刘长随买的六个仆役没钱了,也开始跑了,还抢走了刘家的东西,所以两边都没钱了。”江芸芸一脸和气说道。   谷大用万万没想到这事的发展是这样的,惊呆在原地。   刘瑾也觉得自己是无妄之灾了。   小朋友朱厚照更是呆了,迷茫地看着众人。   他没说话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粉色小猪猪,小脸格外凝重,一侧伺候的宫娥嬷嬷要上来抱他,被他扭着身子躲开了。   众人只好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上前,蹲下来问道:“冬日地冷,殿下坐在地上做什么。”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紧紧抱着小猪猪布偶。   江芸芸犹豫伸手想要把人抱起来,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没有拒绝。   江芸芸打算把人送到边上的椅子上坐着,奈何朱厚照不肯坐下,死死抱着江芸芸的腰和胳膊。   一时间情况有些僵持。   江芸芸不得不和小太子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你欺负我。”朱厚照小声说道。   江芸芸大惊失色:“我没有。”   朱厚照哼哼唧唧又说道:“你坏。”   “哎哎,我们这不是在玩游戏吗?”江芸芸活像抱着一个烫手山芋,苦着脸说。   朱厚照滋溜一下钻到她怀里,没说话,只是小眉头紧皱着,一脸不高兴。   “怎么不说话了。”江芸芸只好自己坐下,让他坐在自己的怀里。   朱厚照没说话,小脸紧绷着,过了一会儿,又捏着一开始江芸芸给的草编小猪,高高举在江芸芸面前。   江芸芸盯着那个小猪猪没说话。   “不好玩。”小太子老实交代,“你们说的我听不懂。”   江芸芸也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可今日这个游戏本来就不是做给太子殿下看的。   “你可以教我做这个吗?”朱厚照问。   江芸芸笑说着:“我不会,是其他一个小朋友做的,他为了吃饱饭也是很努力的。”   朱厚照窝在他怀里没说话,手里翻来覆去去看这个草编小猪猪。   “吃不饱吗?”小孩懵懵懂懂说道,“怎么不去刘瑾家里啊。”   “因为不想去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谷大用总算是明白今日这个游戏的用途了,忍不住去看江芸芸。   “我们玩别的吧。”江芸芸笑着转移话题。   “好吧,上次那个五子棋也好好玩。”朱厚照很容易被转移话题,“刘瑾已经下不过我了。”   江芸芸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低眉顺眼没说话。   “我超厉害的。”小太子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认真夸道:“太子殿下果然厉害。”   只是没一会儿,殿内就传来小太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 ——   江芸芸依旧是大包小包回来的。   小太子站在殿门口,恋恋不舍,要不是被刘瑾死死抱着,大概要跟着江芸芸跑了。   朱祐樘批完折子回来,自然听到了白日里的那场买卖游戏,不由心中微动。   顺天府的那个案子已经摆在案桌前好几日了,至今没有消息。   那个小孩如今到底去哪了。   太监和耕种啊,果然是神童,看得可真是清楚。   “好端端惹哭皇儿做什么。”一侧的张皇后正在给小太子绣手套,隐隐听到后殿传来的声音,只觉得头疼,“现在还在抽泣呢。”   “也太爱哭了。”朱祐樘忍不住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输了有什么关系,听说一开始江芸不想玩了,是他非要拉着要玩的,输了又爱哭。”   “这个江神童也太欺负小孩了。”张皇后不悦说道,“让让他怎么了。”   “确实。”朱祐樘叹气,“人要是太聪明了,锋芒外漏,就是相处起来不舒服。”   张皇后抬眸看他。   “我先去处理事情。”朱祐樘站起来,突然又说道,“皇儿呢,我带他一起去。”   正在勤学苦练五子棋的小孩挣扎着被人抱起来。   “不去,要下棋。”他大声抗议着。   “白日里不是玩了其他一个游戏吗。”朱祐樘哄道,“不想知道怎么才能赢吗?”   小太子不哭了,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爹过几日找几个同龄的小孩陪你一起玩好不好。”朱祐樘笑问道。   朱厚照搂着他爹的脖子,想了想:“要江芸。”   “他不行。”朱祐樘笑说着,“我今日没找人把他抓起来,已经是看在他老师,他师兄的份上了,我瞧着这人是个刺头,你以后不要和他玩了。”   “为什么啊?”朱厚照不解问道。   “因为,五子棋只能下五个子,但他是第六个子。”朱祐樘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脸,“对你不好。”   朱厚照听不明白,小脑袋瓜子想了想,虽然觉得今天江芸欺负人,但还是想要江芸。   “我就要江芸。”他坚持说道。   “真是倔强的小孩。”朱祐樘无奈说道,“英国公的孙子,想在也七八岁了,我让他进宫陪你行不行。”   朱厚照皱眉,大声嚷嚷:“江芸,我要江芸。”   朱祐樘气笑了:“丢不丢脸,人家又不是女孩子,怎么还追着人家跑,人家现在看不上你呢,有求于你才来找你玩,没出息的东西。”   朱厚照没说话,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爹,说话还不利索,喊江芸的名字倒是清晰,坚定说道:“江芸,玩!其他人,不要!”   —— ——   三日后,正是十五国子监放假的日子,江芸芸在家练拉弓,所以锦衣卫敲门时,是她亲自去开的门。   “哎,是你。”   一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的是老熟人谢来。   “你小子,几个月不见,专挑大事干啊。”谢来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怪不好意思的:“进来喝杯热茶。”   “喝什么啊,我之前大冬天风里雨来找人,也不见你请我喝茶,原来在你这里啊。”谢来眼睛一扫,一眼就看到蹲在地上编东西的小孩,“就他?”   江芸芸点头:“你们最后会把他带去哪里嘛?”   “这我就不知道了。”谢来摸脑袋,一脸无辜,“我就负责把人带走,听说陛下让东厂接管此事了,我们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可一般。”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东厂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要是最后人不还我了怎么办?我已经给他选了好几个去处了。”   谢来耸肩:“不好说,这要看陛下满不满意了,不过陛下一向仁厚,也不会迁怒小孩的,不过也不会安排小孩的去处,就看东厂的人有没有良心了。”   众人说话间,顾幺儿从厨房里跑出来,好奇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你们找谁。”   “去把周六带来。”江芸芸把人打发走。   “要带周六走!”顾幺儿惊讶,立马变脸,“我不愿意的。”   “没得选。”江芸芸无奈摸了摸他的脑袋,“事情还干不干了,少给我添乱。”   顾幺儿挡在门口,没说话,倔得和他养的那匹小马一样。   谢来对着江芸芸挑了挑眉。   江芸芸只好自己回身去带周六来:“小孩很小的,可别吓唬人。”   周六一脸畏惧地贴着江芸芸站着。   谢来看着小老鼠一般的瘦样也觉得头疼:“不是说七岁了吗?”   “所以我觉得放他回家肯定不好,真去做太监了,更不好,所以希望谢兄可以好好管着小孩,等事情结束,帮忙给我送回来。”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这我可不能做主。”谢来伸手想去抓人。   周六立马扯着嗓子哭起来。   “不要带他走!”顾幺儿把周六挡在自己身后,大声说道。   “呜呜呜。”周六哭得小脸通红,小拳头紧攥着,瞧着马上就要闭气过去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在他的兜里塞了好几个编织小动物进去。   谢来好大一男儿最不会哄小孩了,左手顾幺儿,右手周六,大冬天生生逼出一头冷汗来。   小院热闹得邻居都忍不住伸头张望,偏谢来现在哄哪个小孩都不得劲。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依靠在门口看着,嘴里说着风凉话。   不过很快这事就解决了。   因为顾幺儿的亲爹宛若天降地出现在巷子口,人高马大,一手一个小孩,一个递到江芸芸怀里,一个塞到谢来怀里,然后一人一块糖,最后不耐挥手:“都带走,都带走。”   顾幺儿和周六捧着糖,半晌没哭出来。   谢来连忙把人捧走了。   “顾侯爷。”江芸芸吃力地抱着已经格外敦实的顾幺儿,惊讶说道。   “好久不见,江解元。”顾溥低头打量着小少年,微微一笑。 第一百六十二章   顾溥是来抓自己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的。   顾仕隆一脸不服地抱着江芸芸的腰, 整个人巴拉在江芸芸身上,死活不肯走,力气大到差点直接把江芸芸抗走。   “要不还是在这里吧。”江芸芸撤下脖子上的手臂,咳嗽一声, 为难说道。   顾溥低头去看顾仕隆。   顾仕隆则扭头不看他。   “喝茶吧。”乐山硬着头皮走了上来, 顺手隔开幺儿和顾溥的距离, 非常护犊子。   顾溥冷笑一声。   顾幺儿紧紧挨着江芸芸一边坐, 紧紧抱着她的胳膊,若非条件不允许, 大概要整个人钻到江芸芸怀里了, 小脸紧绷,一脸警觉。   “自己的名字会写了吗?”顾溥坐在一侧,随口问道。   “会写的。”顾幺儿理直气壮说道。   “写来我看看。”顾溥眯眼质疑着。   顾幺儿不说话了, 直接把脑袋埋到江芸芸的胳膊肘下面。   “咳咳。”江芸芸伸手把顾幺儿拦到背后, “侯爷要不先喝茶吧。”   “不喝了, 等会还要打小孩呢。”顾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喝多了打不久。”   顾幺儿抖了一下, 整个人都埋到江芸芸身上。   “打小孩不好。”江芸芸勉强转移话题, “侯爷能在京城住几日,还回前线吗?”   “看情况吧。”顾溥淡淡说道, 说回正题,“幺儿之前的来信说起过,江解元说的边疆治理的方案, 我和邓总兵上了折子给陛下,陛下也颇感兴趣, 所以让我先一步回京述职, 此事结束, 估计还要回去,如今前线战况胶着,不能离开人。”   江芸芸连连点头:“顾将军辛苦了。”   顾溥没说话,打量着江芸芸:“只是对这次改土归流的事情,还有一些细节问题不太明白,这个事情既然一开始是江解元提出来的,所以我就想来提早问问,免得在陛下面前哑口无言。”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就是随口说的。”   顾幺儿冒出自己的脑袋,大声给人撑场:“才不是,你最厉害了。”   江芸芸和顾幺儿对视一眼。   顾幺儿大眼睛无辜地扑闪着。   江芸芸一脸糟心地把他的脸按下去。   “顾将军想要问什么。”她问道。   “江解元可知道我们在太宗时就有这样类似的变革。”顾溥问道。   江芸芸摇头。   “那你是如何得知的?”顾溥不解问道,“自己琢磨的?”   “也是意外听到的,觉得那人分析得很有道理。”江芸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然后悄悄看她。   “贵州如今能单独建省,就在永乐年,思州、思南二宣慰司反叛,太宗全力镇压后,废革思州、思南二宣慰司。”顾溥闻言点头,解释着刚才的话。   江芸芸一惊:“你们去平乱的地方不就是在贵州吗?”   顾溥微微一笑:“是,准确来说是贵州都匀的苗民。”   江芸芸神色微动:“也就是说其实改土归流并没有效果。”   顾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不能说没有用,但确实收效甚微。”   “为何?”江芸芸好奇问道,“既然这里已经纳入大明的版图,按理本就该让大明人管理才是,给他们文化,经济上的扶持,让他们从内心开始认同我们的身份,但同时对不是汉人以外民族的人,给与他们一定的自主权利,应该是很稳妥的办法才是。”   “他们不是蛮夷吗?”顾溥挑眉。   江芸芸认真说道:“不是,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治理他们,出问题是迟早的,认同他们,接纳他们,吸收他们,才能同化他们,感化他们,这才是最好的边境维稳的手段,靠一群异心的人,用金钱和权力来吊着,永远都只会养成两面派的人。”   顾溥沉默。   “这是你的想法。”   江芸芸眨了眨眼。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第一次是老师与她说的。   “所以我这次也不对?”江芸芸心中有一瞬间的退缩,犹豫问道。   上一次,老师近乎严厉地告诫她。   她一厢情愿想要给受灾的人谋一条生路,却触碰了更大的利益集团,若非老师出手,她大概要被当成替罪羔羊了。   这一次,顾溥也说这样的话,只是口气格外平静。   这一次她不过是提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甚至曾在历史书上被单独写过,他们说这是让少数民族融入汉族的一个办法。   “你知道土司到底是什么吗?”顾溥冷不地问道。   “土司他是那片土地最大的拥有者,他占有绝大多数的耕地、山林、水源,这不是几个富豪强绅可以比拟的,而土民只有零星而少量的土地,甚至没有土地,他们被迫依附于土官,这样土司就能完全掌握这个土民的全部。”   江芸芸听得眉心微动。   顾溥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他们这种关系是‘主仆之分,百世不移’,比我们相信中更严重一些。”   江芸芸眨了眨眼:“有多严重。”   “土司中一直有这样的一则故事,虽然里面的主角从没有连名带姓说出来,但每个土司管辖的范围内都有这样的故事。”顾溥继续说道。   顾幺儿也好奇地探出脑袋,听着他爹讲故事。   “说是有一位土司为儿子娶妇时,场面格外豪华,万人庆贺,可奇怪得是,在此之后,那些衣服店却在三年中卖不出一件新妇服饰。”顾溥说。   顾幺儿嗯了一声,扭头去看江芸芸,虚心说道:“听不懂。”   江芸芸沉默:“一场婚礼,榨干了当地百姓三年的财力吗?”   “是。”顾溥直接说道,“而且当地的律法也格外有趣,比如有一人犯罪,土司会当场缚而杀之,而被杀者之族,就要给土司送银子保平安才能不受那人牵连,这里的钱从六十两到四十两不等,你家若是实在穷,经过土司考察后最低也要二十四两。”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这就是玷刀银。”顾溥低声说道,“这是大明这片土地上成千上百个土司的现状,他和你认知中的富豪强绅都是不同的,若是大明的地界中有这样的人,当真能欺压到百姓到这个地步,自然会有人整治他们,而土司却不会,他们根本不受我们控制,他们中的问题只多不少,自高皇帝开始,土司间的问题便屡见不鲜。”   “按照高皇帝,太宗的魄力,不可能没有任何办法吧?”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溥想了想,突然把一侧的茶盖拿下,轻轻放在桌面上,随后轻轻敲了敲茶盏的壁身。   江芸芸看着他奇怪的动作,目光从茶盖到茶身,最后又看向顾溥压着茶托的手指。   “难道没有改成功?”江芸芸犹豫问道,“土司势力根深蒂固,我们难以拔除。”   顾溥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来:“江解元果然聪慧,土司改革继承前朝,乃是前朝在西南地区设立的制约西南和汉人的一个办法,和在之前的羁縻府完全不同,算到现在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   “两百年的时间啊。”顾溥叹气,“自来治病只有两个时机是最方便的,一个是刚开始,一个是病入膏肓的时候,刚开始时一切都能掌握,自然是药到病除,若是到了病入膏肓也简单,毕竟那只有两条路,朝野上下就不会有这么多争论。”   江芸芸沉默了,恍然大悟:“这次改土归流,有人不同意!”   顾溥点头。   “为何?”江芸芸不解,“是这个办法不好吗?”   “我觉得还不错。”顾溥说,“土司们一直在我们的边境,东南西北都有他们的存在,偏又不像附属国,内在打成一片也干扰不到我们这边,他们只要一乱,边境的百姓一定深受其害,他们的土司之间的矛盾也非常大,一直也是我们在调解,打这些人一直都是治标不治本,就像江解元说的,只有把他们同化了,让他们认同汉文化,一切才能走上正轨,改土归流是第一步。”   江芸芸糊涂了:“是这个道理,那为什么有人不同意?”   “因为按照经验来说,即便改土归流之后,内部叛乱不止,就像这次一样,劳民伤财。”顾溥低声说道,“流官一旦有一次处置失当就能引起暴乱,一旦暴乱,征兵动员,劳民伤财,流官本就是替土司管理税务等工作,放在普通地方那就是一个县令,可在这里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导致这里的流官成了烫手山芋,没有人愿意来。”   江芸芸沉默,焕然大悟。   “你这个不是改土归流啊。”她终于发现不对了,“你这个是废土设流。”   顾溥不解:“有何区别?”   江芸芸捡起那个被放在桌子上的茶盖,然后和自己的茶盖换了个位置:“你们这个就是换了个位置,地下的茶盏还是我们自己的,我说的是……”   咣当一声。   茶水四溅。   顾幺儿一个激灵,就连顾溥也一瞬间身形紧绷。   原来是江芸芸直接把顾溥的那一盏茶摔倒在地上,镇定说道:“用文化,用经济,用强权,去重塑这个地方。”   她把手中的那盏茶推了过去:“这是唯一的一盏茶,也只能是这盏茶。”   顾溥看着紧紧压着茶盖的手指。   这是一双文人的手,纤细雪白,文质彬彬。   “‘蛮不出峒,汉不入境’,这是自来的传统。”顾溥低声说道。   “没有蛮和汉,你要把他们都当成大明的子民。”江芸芸笑说着,“而且他们本来也是不是吗,边境内应该不至于完全不通婚,血脉融合,本就是最好的改变。”   “那你觉得四方土司都要改吗?”顾溥又问。   江芸芸想了想,谨慎说道:“那这个要慎重,就算要改,也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   “甘肃土司自来就有‘有悍卫之劳,无勃叛之事’的称呼,蜀地贵州则是‘蜀、黔诸土司桀骜难驯’,湖广之地则多变心思活泛。”顾溥盯着那盏茶喃喃自语,“小变则小革,大变则大革;小革则小治,大革则大治,我这是要走哪一步呢。”   “后笑先眺,安知非福。”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论是哪一步,我们的出发点总不是为了害人,能走几步是几步,能走到哪里是哪里。”   “一计不成,损害的就是土司治下的百姓。”顾溥注视着面前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   这位小解元做出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心动魄。   好似每一件事情都没有结果,可当真如此吗?   扬州新上任的知府王恩,出了名的清廉正直,爱护百姓,所到之处人人爱戴,这样的人到了扬州,扬州百姓的生活怎么会没有变化。   南京少了一个滥杀无辜,奸淫掳掠的小守备,新上任的小守备太监是个老实人,官场也被整治一番,两位大守备的手段一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南京官场气氛焕然一新。   刚才的民间送孩童入宫一事。   如今的边境改土归流之事。   桩桩件件,到处都有这位多管闲事的小解元的手笔。   “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江芸芸想了想,“我还是相信会有为名做事的清官的,你们的无官可用局限在一处,可若是朝廷征兆,有识之士定然不少。”   顾溥没说话,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薄情寡义读书人,这世上的好人坏人不好区分,可庸人良才难道还不好区分吗。   单是这个江芸,便已是独一份了。   “你别不信。”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跟你说我认识的读书人都很好的,我也相信他们若是接到调令,也是愿意为那些受苦百姓出力的。”   “这世上哪里没有坏人,可怎么会没有好人呢,这个社会运行的基础难道个个都要是天才才能运转吗,有的不过是一个个明白自己使命的小螺……小螺号。”   “什么意思?”顾溥不解,随口问道。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小螺号,滴答吹,老实本分就很好。”   顾溥沉默了,睨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朝廷的办法自来就是上废而下不废,打散分治。”顾溥叹气,“你的办法太冒险了。”   “你知道改土归流的目的是什么?”江芸芸沉默着,随后冷不丁问道。   顾溥沉默。   “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赋,以靖地方。”江芸芸顿了顿,继续说道,“只要能达到这四个目的,就算甘肃地界因为拱卫边疆所以不能轻动,还是西南一代,坐地势大,已经敢于无所不为,甚至是湖广一代两面三刀,暗藏隐患,但只要能达成这四个目的,我们之后可以用经济,文化来制约,吸收他们,那这个革就是成功的。”   顾溥沉默了。   “你说的和邓总兵颇为相似。”许久之后,他起身说道,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你老师说你想法多,现在看来确实有点多。”   江芸芸一脸嫉妒说道:“原来老师也给你写信啊。”   已知老师整天给李师兄写信,现在还给顾将军写信,说不定连其余两位师兄也是几天一封信的,偏给她的信很少,她缠绵悱恻地写了十张纸,老师只冷冰冰地回了三张,其中还有一张是跟他说要乖乖读书的,真的很过分!   可恶,我再也不是老师最喜欢的崽了!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脸。   “跟我回家。”顾溥解决完自己今日第一个事情,就打算解决第二个问题。   顾幺儿躲在江芸芸身后,装死不说话。   顾溥气笑了:“我叫你来读书的,你倒是给我玩得乐不思蜀了。”   “我没玩。”顾幺儿先一步紧紧搂着江芸芸的腰,大声说道,“江芸说的我都听的,我能干好多事情的。”   打架翻墙偷小孩,他也是很拿手得好不好。   “还跟我顶嘴是不是。”顾溥伸手要去抓人。   顾幺儿拉着江芸芸到处躲。   江芸芸夹在父子中间,觉得自己就像是老鹰抓小鸡的那只老母鸡,来回摆弄双手,最后不得不哎哎两声,一脸为难:“别别别,有话好好说,别勒我了,要吐了。”   两人堪堪停下脚步,虎视眈眈互相看着。   “你小子……”顾溥点了点顾幺儿,恐吓道,“胆子肥了。”   顾幺儿小脸贴着江芸芸的后背,嘟嘟囔囔着,双手紧紧抱着江芸芸。   “你怎么不吭声啊,江芸!”   “你干嘛不帮我,你不喜欢我了吗。”   “江芸,你说话啊!!”   江芸芸只好一本正经拉着偏架:“顾侯爷想要看幺儿,我让幺儿每天去您住的驿站走一圈,幺儿年纪小,正是需要多走动的时候。”   “这个好,好好,就这么办。”顾幺儿连连点头。   顾溥看着吃里扒外的儿子,又看着小狐狸一样的江芸芸,忍不住笑了起来:“行啊,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糊弄我。”   “没有。”江芸芸和顾幺儿异口同声说道。   “将军,门口有人找。”门口传来敲门声,乐山去开门后,随后兴高采烈跑过来,大声说道。   顾幺儿和江芸芸同时探头看过去,大眼睛扑闪着。   “先不与你计较,我还要在京城待几日。”顾溥见是副将来了,也没空和两个小孩扯这事了,转身就要离开,“这几日还有不少人要拜访。”   只是跨出们的前一脚,他突然扭头,笑眯眯说道:“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我途径扬州时遇到你老师了,他给了我一份信,托我带给你的,我给落在驿站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顾幺儿掏出来,往前一推,大义凛然说道:“喏,人质在这里,记得拿信来交换。” 第一百六十三章   顾幺儿哭得撕心裂肺被人夹走了。   黎循传刚好下值回家, 欲言又止地看着顾幺儿蹬着小腿被他爹强势带走了。   “好狠的心啊。”他回家忍不住说道,“幺儿哭得这么凶,别把嗓子哭坏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事,等过几日我再上门把人要回来, 而且他这次莫名其妙带了周六回来, 也该让大人教训一下了。”   黎循传惊讶:“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件事情。”   “我为何不在意啊。”江芸芸更为惊讶。   黎循传摸着下巴, 打量着小同窗, 挑剔指责着:“你看上去……很像溺爱小孩的人。”   江芸芸大惊失色:“有吗?”   “有!”乐山端着茶水和糕点上来时,也忍不住说道, “之前幺儿把周六带回来时, 放在寻常人家里可是要好好教训一顿的,您倒好,一声不吭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无辜说道:“可他当时说话的表情好得意啊, 跟个小狗狗疯狂摇尾巴一样, 我瞧着于心不忍, 但我是想着事情解决后再好好跟他说这件事情的, 要是他不听, 等过段时间,我就写信给他家大人说的。”   “你告状!”黎循传抓着她的小辫子, 大声谴责道,“亏幺儿这么信任你。”   “没有告状!是及时汇报学生在校情况,加强家校沟通。”江芸芸一本正经强调着, “现在学校教不好了,我才打算让家长教一下。”   黎循传气笑了:“歪理这么多, 整天就说我听不懂。”   江芸芸笑眯眯地没说话。   “听说周六被锦衣卫接走了?”黎循传叹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果, 我还是希望他有个好去处的,我昨日去找衡父了,要是他家有在京城做生意的打算,我就让他多招一个周六去,我瞧着周六脑子也挺活泛的,这么小的年纪遇到事情还知道跑,他家开店的仆人都需要识字,到时候学几个字,以后也能自谋生路。”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应该不会太坏,我瞧着陛下都没把我抓起来。”   黎循传说起这事就来气,忍不住说道:“你就胡闹去吧,太子殿下也敢算计,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要把这天捅一下才甘心。”   “你怎么说我!”江芸芸不高兴了,抱臂质问道,“我不是你天下第一好吗,你应该一直站在我这边才是,难道你在户部另结新欢了!”   黎循传听得脸颊微红,恼怒说道:“你少给我说这些七七八八的,一说正事,你就给我胡说八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又笑眯眯凑过来,手里捏着一块奇奇怪怪的东西,塞到他手里:“没有的事,吃吃吃,我今天指挥诚勇新作的蛋糕,我们打鸡蛋打手都酸了,才做了这么几块,幺儿吃了两块,我就不给他吃了,专门留着给你的。”   黎循传看着手中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是什么?”   “好吃的。”江芸芸直接塞到他嘴里,“你快吃一口,你肯定喜欢吃,我加了不少糖。”   黎循传嘴巴塞得鼓鼓的,脸也红得不行:“我已经是大人了,你不要说我爱吃甜的,说出去好没威严啊。”   “好的好的。”江芸芸敷衍坐了回去,阴阳怪气说道,“十七岁的黎大人。”   黎循传狠狠踢了她一脚。   —— ——   日子迈入十二月,国子监最后一场大考就要来临,江芸芸等人围在一起查漏补缺时,王森神神秘秘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江芸芸边上。   “怎么了?”江芸芸随口问道,“这个月的功课你写好了没。”   “我来跟你说八卦,你来督促我作业。”王森抱怨着,“冷酷无情啊。”   来晖和稀泥:“其归是督促我们呢,免得被人在背后多话,你快坐下来看看书,这几日看你一直往外跑,监丞都看你好几次了,可别被他抓到了。”   王森叹气,百无聊赖地翻看这书:“我想看的书现在都不好找了。”   “彝伦堂最近借书的人也多了。”张鸣凤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最近借书都难借了,这几个月监里的读书氛围特别好,很多原本在家混日子的人都回来了,这些人有点浑水摸鱼,弄得监内有点人心惶惶的,不过有我们其归在前面,那些人也不敢胡乱说话,而且我昨天偷听到有人跟祭酒抗议历事的事情了。”   “抗议什么?”王森立马放下书,好奇问道。   “说是之前已经进行排队的人一点也不读书,整天在监内扰乱读书人的心思,不如也统一参加考试,若是有真凭实学就继续留着,要是不行就换下来,以后都按照积分排,坐堂时间作为辅助参考,不能单纯按照时间长短了。”张鸣凤神秘兮兮说道,“吵得不得了,听说连隔壁琉球的学子都来凑热闹了。”   “昨天不是放假嘛?”江芸芸惊讶问道,“我怎么没看到他们。”   “放假才吵架啊!”张鸣凤斩钉截铁说道,“要不是放假的时候说这事,你信不信能吵得打起来。”   江芸芸想了想,非常认真点头。   别说,还真别说,这些文人打起架来一点也不文弱了,胳膊也不酸了,腿脚也利索了,江芸芸已经有幸围观过好几次了,每次都叹为观止。   “那祭酒怎么说。”王森好奇说道,“那些混日子的,我瞧着也不像话,如何竞争得过那些会试上来的人,要是真的都在六部干活,真是给我们国子监丢脸呢。”   吴大有闻言,也跟着叹气:“之前去帮博士核对我们堂的通知簿,核对下来,排在前几的人我见也没见过,说是在家自学,送到绳愆厅内自然也没有违反的规定,典籍厅和典簿厅的博士竟也不核对真实,最后呈送东厢房核对旷课日子,也都是两条标准,在学校的仔细核对,在家读书的,就按照他写的单子算,也难怪在这里读书的人有意见。”   国子监的拨历也称为上序,一般都是已经在率性堂上课多年的监生,要按照其坐堂月日登记排队。   先由本人在每月月末时将本人支馔月日,记在纸上,形成序单交给所在的堂。   然后所在堂会核查通知簿,通知簿是专门记录本堂生员坐堂旷课的册子。   之后再送去绳愆厅,由监丞核对其是否违反监规过,若是有严重违规的会直接消除这次成绩。   再送到典籍厅处检查是否会背学规。   接着送到典簿厅查实支馔年月是否属实。   最后呈送东厢房检验旷课日数。   这样就是每月一次的上序筛选评查,这个工作尤为重要,排在前面代表着若是有需要会早点送去六部历事。   “这事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有想要维持现状的混子,有想要革新的新人。”王森叹气,随后话锋一转,“你还没说祭酒是什么反应啊。”   “祭酒没说话,把人都赶走了。”张鸣凤摸了摸下巴,“但按照现在监内的氛围,我觉得改这个势在必行。”   “还是考试好,一切以成绩说话。”王森想了想说道,“进士我有点指望不上了,我每次看其归的卷子,都觉得我要完蛋了,但是和国子监这般人考考试,我觉得我还能努力一下。”   江芸芸从书中抬起头来:“我觉得你再努力三年,下次上场,同进士肯定没有问题的,努努力进士也能摸到的。”   王森一脸认真地捧着她的手,深深吸一口气:“行,吸一口仙气。”   江芸芸一脸嫌弃地拨开他的手。   张凤鸣也激动说道:“给我也摸摸,给我也摸摸。”   江芸芸拨开两人的大脸:“求神拜佛不如本事在身,还是好好学习最好。”   “对了,你之前晒书的时候,是不是一直想抄写最高一层的书籍。”来晖问道。   江芸芸叹气:“想偷偷抄录几本的,但被陈典籍牢牢盯住,只准我翻看,不准我抄录,说是规矩不允许。”   “我这里有一本《十三经注疏》,是我今年在率性堂各项积分第一名的奖励。”来晖掏出一本书,“我抄好了,你要是喜欢,也抄一本走。”   江芸芸大喜:“那我年前一定抄好还你。”   “不碍事。”来晖笑说着,“再过几天就开始过年了,你可以年后给我。”   江芸芸叹气说道:“年后我就要走了。”   原本正在写作业的几人齐刷刷抬起头来。   “你整日在学校里溜达,被于监丞发现了,要赶你走了。”   “还是你偷溜去彝伦堂最高层被陈典籍当场抓获。”   “还是又阴阳怪气祭酒了,祭酒忍不了了。”   其余三人也不读书了,七嘴八舌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大怒:“原来你们是这么看我的。”   来晖一脸担忧:“你说的要走是什么意思啊。”   江芸芸解释着:“我本来就打算在国子监读一年书的,我老师希望我在后面两年可以到处走走,所以我春暖时就要离开京城去往江西了,国子监的话,年后也不过来,要忙着收拾东西呢,昨日已经跟祭酒说了,算起来在国子监也读书算一年了。”   来晖沉默了。   “真的要走啊。”张鸣凤小声说道,“你走了,我们读书也没人看着了。”   “我的卷子没人批改了。”吴大有一脸惋惜。   “要自己看着啊。”江芸芸笑说着,“我期待在考场上和你们一起见面。”   来晖叹气:“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待不住,博士说的你都会,彝伦堂的书你也都看完了,而且你这月月考试第一,博士们都说你就是今年去考试那个进士也是绰绰有余的。”   江芸芸只是笑。   “行啊,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就当践行酒。”王森把书一翻,大气说道,“出门走走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老师这是为你着想的。”   “是啊,我老师超级好的。”江芸芸用力夸道。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来晖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总是能快人一步。”   “考场见吧。”吴大有小声说道。   “我要是考上了,那就是你同榜好友了。”张鸣凤格外乐观,兴奋说道,“你要是考上状元那更好,我这是抱上大腿了。”   “那今天别写功课了,我们去吃酒。”王森来劲了,兴奋说道,“吃锅子吧,这么冷的天吃这个暖和暖和。”   众人一听就忍不住咽口水。   京城的天又冷又干,吃一炉热腾腾的锅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江芸芸被人簇拥着走出去,突然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你有八卦的,是什么啊。”   王森随口说道:“之前顺天府不是有个拐买小孩的案子吗,谁知道竟然是那对父母丧尽天良要把小孩送去宫内做太监,小孩自己跑了!他们想要官差把人抓回来,现在小孩找回来了,但是不想做太监,也不想回去,最后这件事情还牵出萝卜带出泥,原来那个村子好多小孩都送进宫里去了,听说还有混得不错的,每年都往家里寄钱,这对豺狼父母为了钱心动的,因着这事,城中一直议论纷纷的,都说今年怪事多,城外不是还有蝗虫吗,都说是因为这些事情损了阴德,好好的人去做太监做什么,还是自愿的,男不男女不女的,都不敬阴阳调和了。”   江芸芸侧首,仔细听着。   “然后呢?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吗。”张鸣凤好奇问道。   “然后!”王森突然激动起来,“今天府尹直接判这件事情中的母亲斩立决,因为是她唆使的,然后父亲流放三千里。”   “有些重了。”江芸芸眉心微动。   “但法律上本来也没规定这个的罪责。”来晖说,“但府尹这个态度明显是打算杜绝自绝入宫这个事情,说不定也是上头的意思。”   江芸芸看了来晖一眼,随后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但这不是罪有应得嘛,是好事,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吴大有好奇问道。   “因为那个女的死了没多久,城外的那一拨蝗虫竟然掉头朝着西南方向走了!”王森激动说道,“你说神不神奇。”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   “这也太神奇!”来晖道,“看来真是有些因果报应的。”   “每年都有很多人入宫,肯定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你不觉得神奇吗?”王森去看安静的江芸芸。   “神奇啊。”江芸芸松了一口气,笑眯眯说道,“真是值得多吃一碗饭啊。”   “你的饭量真不小,就是瞧着不长胖。”张鸣凤捏着她的胳膊,羡慕说道。   “他几岁你几岁,人还在长身体呢,我瞧着高了不少。”王森嘲笑着。   五人找了一家大酒楼的包厢,王森豪气地点了一桌子的菜,大家各自点了一坛子酒,江芸芸只点了一盏茶,大家聊天说话吹牛,气氛热烈。   热气腾腾的烟雾,沸腾浮动的肉片,所有人的面容因为烟雾而朦胧,因为兴奋而发红,可每每说到未来、前程时,眼睛总是忍不住在放光。   他们惋惜江芸的离去,又去祝福她有更好的未来。   国子监的风气已经变了,在此之前,他们也是打算靠历事谋生路的,可现在却又觉得再去搏一把科举。   那可是科举啊!他们寒窗多年不就是为了科举吗?   他们之前一直跟在江芸身后,看着她站在彝伦堂的大平台上挥斥方遒,看着她在深夜的学堂挑灯夜读,也看着她笑眯眯的背着手在池边喂鱼,在林荫下蹲着发呆看蚂蚁。   现在他们要自己走了,可路就在自己面前,总不会再迷路了。   江芸要走了,可他却又一直都在。   只要那些贴在公告栏里的卷子在,只要他还在博士们的嘴里。   “那个江解元,也不学学人家。”   “那可是江其归!你看到外面的卷子没有。”   “江解元也是读书到深夜的,人家都没喊苦喊累。”   “江其归,你能来国子监,真好啊。”张鸣凤一坛酒喝完了,有些醉了,醉眼朦胧地趴在江芸芸的胳膊上,小声说道,“这杯敬你,大胆包天的小解元。”   江芸芸捏了捏张鸣凤肉嘟嘟的脸颊:“考场见啊。”   一顿饭下来,其余四人都醉得不轻,江芸芸找了马车把人都安顿好送回家,这才提着一个红烧猪蹄打算给还没有消气的顾幺儿吃。   只是快到家门口时就看到自家台阶上站着一个小孩。   那小孩站在门口畏畏缩缩的,小手捏着衣角,在深夜中来来回回地晃着身子。   “敲门啊。”她笑眯眯说道。   周六慌里慌张扭头,看到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根据《明会典》所载, 大明的“法定节假日”只有三个。   正旦也就是过年放假五天,冬至放假三天,元宵放假十天,其余时间就是每个月休息三天, 加起来大概一年有五十四天的休息日, 据说休息时间和唐宋相比是大幅度降低。   衙门从大年三十开始放, 到正月初五上班。   吏部一向是六部里放假最晚的, 大年二十九拖到天黑才放人,经过半年的社畜生活, 加上十七八岁本就是长个子的时候, 工作又是繁忙,黎循传整个人都憔悴消瘦了。   北京城大雪纷飞,屋前挂着的灯笼顶部也落了雪, 连带着台阶上的光晕也少了点。   “瞧瞧, 我们小楠枝都憔悴了。”早已放假的江芸芸躺在屋内的摇椅上, 摇摇晃晃, 一脸唏嘘。   黎楠枝站在门口脱下落了雪的披风, 看也不看她一眼, 把披风给乐山后,又接过他递来的手炉, 沉默地坐在一侧喝茶。   “他不喜欢你了。”顾幺儿立马凑过来,在江芸芸边上大声说着小话。   江芸芸斜了他一眼,挥手赶人:“胡说八道什么, 快走快走。”   “咳咳,幺儿, 我们厨房需要人手端菜哦, 来帮我的忙行不行。”诚勇咳嗽一声, 柔声招呼道。   顾幺儿看了眼江芸芸,又看了眼黎楠枝,有些犹豫。   “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江芸芸懒洋洋拱火着,“之前还没挨够打嘛。”   说起这事,顾幺儿就觉得屁股疼,又开始埋怨江芸芸这人太过分了,跳起来就跑了。   诚勇连忙拉着两个小孩一起去了厨房。   “都三天没和我说话了。”江芸芸还是躺在椅子上,一摇一摇的,“这可是老师的意思,我就出门游学两年,不是迟早会回来吗?”   “那你可劲瞒着我一个人。”黎循传冷冷说道。   黎循传其实早早就发现不对劲了,但问谁都说没有的事,要不是顾幺儿这个大嘴巴,说自己也要跟着去江西了,每天拉着周六蹦蹦跳跳的,被他无意抓到,他哪里知道原来有人早早就准备打包行李了。   江芸芸咕噜一下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不是见你太忙了吗?想着到时候行李打包好再跟你说。”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江芸芸被看得浑身难受,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黎循传却在她开口前收回视线,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叶,声音消极;“江其归,我总觉得你好冷。”   江芸芸愣在原处。   “我们在一起马上就三年了,我和你一起读书,不说青梅竹马,那这三年也是形影不离的。”黎循传声音低沉,十七岁的少年的声音少了初见时的清亮,多了点成人的低沉,“这么大的事情你也瞒着我。”   江芸芸呐呐说道:“我是怕耽误你工作。”   “工作是工作,你是你啊。”黎循传站起来说道,“你总是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之前给你看病,你好端端这么难受,我问你你也不说,又后来你非要去掺和周家和江家的事情,要不是我去找你,你是不是也不会来找我,还是最近周六的事情,你去找太子殿下,也不知会我一声……”   黎循传难过地看着她:“你干嘛……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啊。”   江芸芸脸上笑容缓缓敛下。   十二岁的江芸芸早没了当初的瘦弱矮小,有时在国子监门口等他回家,他背着小书箱快步走来,衣袂翻飞,笑容灿烂,沿途的同学和她打招呼,不论认识与否,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那双眼睛总显得温柔多情。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一个风华正茂,如切如琢的小少年。   隔壁的小姑娘总是说家里的东西做多了,拎着一篮子东西送过来,他也是笑眯眯接过去,瞧着很和气,很温柔,回头又让幺儿送其他东西回去,做得规规矩矩。   巷子口的老太太年纪大了,拉着人就是说话,也只有他会不厌其烦地听着,甚至还会搬个小板凳和她坐在一起,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话。   便是有瞧见格外可怜路边的乞儿,他见到了也会于心不忍去送一个蒸饼,更别说碰到阿猫阿狗,总是忍不住去逗一下,给人做窝。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他总是能认识很多很多人,路上走一圈,能一直打招呼,就像他的求学路,一路走上来,他身边围满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可以为百姓伸冤,为徐家出头,为可怜的小孩去搏一把,他也确实如祖父说的一样,是一个热忱的读书人。   只是此刻,他脸上没了笑容,黎循传才猛得发现,面前的小同窗其实长得非常清冷,眉宇间总是淡淡的,那双漆黑明亮的瞳仁哪怕跳跃着烛光也显得不甚热情。   可他在想什么,大家都不知道。   他没有喜欢吃的东西,没有喜欢的颜色,对什么都挺无所谓的。   “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嘛。”黎循传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最后几个字被冬日的夜风一吹,甚至没了任何声响。   江芸芸沉默了。   隔壁厨房里传来顾幺儿偷吃被抓到的动静,听着就很热闹。   屋内就在一瞬间被无孔不入的冬日的风一吹,显出十分的寂寥。   江芸芸看着黎循传伤心的样子,心里涌现出一瞬间的迷茫,不知道黎循传为什么生气,所以一向能言善辩的嘴在此刻骤然哑了。   这事算起来,和她前世也有关系,她从小就习惯一个人生活,来到这里更是如此。   她成了江家女扮男装的庶子,她要成为周笙的依靠,又要隐藏自身的秘密,还要靠自己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她习惯一个人了。   一个人没有多好,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很庆幸遇到老师,也很高兴遇到黎循传。   可是为什么对他们没有倾诉欲呢。   江芸芸沉默了。   她对面站着的可是黎楠枝啊。   那个在第一次见面时,这个穿着天青色衣服,怀里抱着梅花的小少年,他矜持有礼,文质彬彬,和江家繁华绚烂的富贵之气格格不入。   江芸芸心里是惊艳的。   以前读书时出现说的翩翩君子,温其如玉,在此刻成了真实的具象。   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当时脑海里浮现出屈原离骚里的这句话,她觉得很合适黎循传。   这样的小少年,称得上坦坦荡荡,金相玉质。   她很喜欢黎循传,和他在一起总是觉得很舒服。   可为什么不能交心呢。   江芸芸想了许久,也得不出答案来。   “咳……开饭吗?”乐山咳嗽一声,站在门口,小声问道。   “开饭开饭!”顾幺儿端着一叠糯米糕火急火燎跑进来,“烫烫,好烫。”   黎循传下意识伸手给他接了过去。   “开饭吧。”他低声说道,率先转身。   “这个糯米糕是我和周六筛粉的,可好吃了。”顾幺儿小脚一翘,得意炫耀着。   他拉着周六等人夸奖,可面前两人都一声不吭。   江芸芸和黎循传没说话,各自选了一个位置。   顾幺儿大惊:“你们还没和好啊。”   江芸芸:“吃饭。”   黎循传:“闭嘴。”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顾幺儿和周六对视一眼,各自焉头巴脑地爬上位置。   诚勇等三人站在后面,齐齐叹气。   大年三十天色刚蒙蒙亮,江芸芸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没一会儿就听到祝枝山热情的声音。   “我买了猪蹄,晚上红烧吃。”   “衡父马上就来,徐家买了一车好吃的,你们就不要买了,我跟你们说,今天的东西贵得很,我们薅大户羊毛。”   “士廉和宪清,两家一起过呢,就不来了,说年节时来一起拜年。”   “敬止和良德说要来呢,他们去买水果和炮竹了。”   “你就是周六吧,来来,这是给你的红封。”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顾幺儿听到钱,咕噜一下爬起来,推开窗户,大声说道:“我也要,我也要。”   “小懒猪,还不爬起来。”祝枝山笑说着。   顾幺儿起床的动静格外大,甚至还左右跑去敲门:“江芸!黎循传!起床!”   江芸芸躺在床上,不为所动,甚至翻了一个身。   “让两位公子好好休息。”乐山连忙把幺儿带走,“走走,洗个脸刷个牙,要准备吃早饭了。”   “幺儿长得好快啊,过了年就十岁了。”祝枝山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十岁了,是大人了。”顾幺儿强调着,“和江芸一个岁数了。”   周六小声反驳这:“江公子不是十二吗?”   顾幺儿抱臂:“你不懂,他十岁的时候,我遇见他的,你看我现在也十岁了。”   周六惊讶地啊了一声:“那他现在十二了啊,你才十,不是同岁的。”   顾幺儿解释不来,只好故作深沉说道:“你不懂,你还太小了。”   “祝公子去堂内歇息一下。”乐山说道,“等会两位公子就起床了,黎公子昨夜回来很晚。”   “吏部最近很忙,之前顾将军提的归土归流的折子,没想到朝内意见这么大,陛下想看之前改土归流的官员述职情况。”祝枝山解释着,“估计楠枝都在忙这个。”   乐山笑呵呵端上茶水:“祝公子说的小人也听不懂,不过之前买菜的时候听过一耳朵,我看好多人都支持来着,还以为这事大家都没意见呢。”   祝枝山笑:“最近的邸报上都是这些内容,大家都是选自己喜欢的传播,可能民间对这个意见是真的觉得不错。而且之前不是有个书生匿名投稿支持这事嘛,破天荒得竟然被通政司收录发行了,那篇文章写得极好。”   “那句‘生苗可化为熟苗,熟苗可化为良善’当真是写得好。”门口传来徐经的声音,“我们户部当时人人都在传阅这篇文,里面还说可以衣冠礼义后丈量土地,清理户口,提供贡赋,我们都觉得很对,这可是一大笔收入啊。”   “要是真的成了,你们户部可要派人去了。”祝枝山笑说着,“苗蛮可不好相处,到时候响应的人可不会多。”   徐经坐在一侧,想了想说道:“若是需要我,我是愿意去的。”   祝枝山惊讶:“楚蜀两粤,滇黔之间,土民杂处,光是苗人的类别就有苗、徭、僮、仡佬,可不好相处,若是一个不慎,折在里面也是可能的。”   他想了想又说道;“你可是徐家的独苗苗啊,至今也没婚配,可别说这话吓到你家人。”   徐经没说话。   祝枝山心中咯噔一声:“你真的想去?”   “那篇文章说‘山谷不籍有司者为‘生苗’,附近郡邑输纳丁粮者为‘熟苗’’,我就是觉得和我见到的都不一样,他说的土司之子大婚,百姓三年不婚不娶,我也觉得吃惊。”徐经笑说着,“那人还说‘教化为重,乃为治夷之先’,文化驯服也为拓土开疆。”   徐经笑:“不瞒你说,我看得真是激动。”   祝枝山叹气:“年少人果然有血气啊,别说你这个户部的人了,我们礼部的年轻人也都是热血沸腾的。”   徐经腼腆地笑了笑。   “但也要慎重考虑。”祝枝山严肃说道,“就当为你母亲奶奶想一想,苗夷之地,瘴气就是一大危险,更别说彪悍的民情。”   徐经沉默了。   “在聊什么?”黎循传穿好衣服,笑问道。   “再说最近惹得朝廷议论纷纷的改土归流的事情。”祝枝山笑说着,“你也太辛苦了,适当摸摸鱼,瞧你瘦得也太多了。”   黎循传摸了摸脸。   “要跟其归一样,你瞧这小脸都吃出肉来了,听说你在国子监可是大出风头啊。”祝枝山笑问着。   江芸芸笑眯眯地谦虚着:“哪有哪有。”   黎循传没说话,坐在徐经对面的位置。   江芸芸想了想坐在徐经边上。   祝枝山多敏锐八卦的人啊,立马警觉起来:“怎么不坐在一起啊,吵架了啊。”   他热情说道:“吵什么啊,我年纪大,我给你评评理。”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我听说你在礼部摸鱼摸到礼部尚书都知道了。”   祝枝山立马义正言辞反驳道:“最近一无科举,二无藩属和外国往来,倒是和你们国子监打了几次交道,可你们的祭酒是真凶啊,我们这些小喽啰可招架不住,那都是侍郎他们去打交道的,我们侍郎你见过吧,人严肃得很。”   “还敢打趣你们侍郎。”黎循传淡淡说道,“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祝枝山笑眯眯说道:“我就说我们江小老师教得好啊。”   黎循传冷哼一声:“好的不学,学坏的。”   江芸芸偷偷睨了他一眼,然后摸了摸鼻子。   “真吵架了。”祝枝山惊讶,来回看着两人,“怎么了,大过年的,怎么闹脾气了。”   徐经也一脸担忧:“是因为没有钱吗?”   “不说话好久了!”躲在门口的顾幺儿苦着脸说道,“你们快劝劝,我吃饭都没心情了,他们要是闹掰了,我以后住哪里啊。”   周六也一脸严肃:“是会分家吗?”   “不知道耶。”两小孩手拉手坐在小板凳上,“分家了我要跟谁呢?”   祝枝山听得直笑。   徐经也笑着把人赶走:“外面有炮仗,去找徐叔要一些来,去玩吧,不要在这里了。”   顾幺儿心情沉重地拉着周六走了。   只是两人还没开始劝架,江芸芸率先岔开话题:“对了,那个小孩就是周六,你家是不是要在京城开店啊,他很机灵的,跟着你们跑跑堂,学学字,学点谋生本事来,只要别给他签死契就好。”   徐经惊讶问道:“你不留着?”   江芸芸更惊讶:“他才七岁。”   这年纪,就是童工都觉得太小了。   “七八岁开始培养成小厮最合适了。”徐经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不用,我有乐山就够了。”   徐经被她那一眼莫名看得红了脸:“我说错了吗?”   “没有。”江芸芸笑,“等开春了,我就交给你了,你给我好好养着,等我回来我可要看到他哦。”   “你要走……”徐经点了点头,随后惊讶问道:“你要走?”   江芸芸简单解释练一下。   “这不就是游学。”祝枝山点头,“很正常,按道理你早就该走了,可你都是解元了,寻常人都是一口气冲刺会试的,你倒好,到了会试门口反而不急了,想要去游学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不是突然回过神来了嘛,游学还是要游一下,不然以后就没时间了。”   “可不是,休息的时间也太少了。”祝枝山小声说道,“根本没时间喝酒。”   “戒酒好啊。”江芸芸抚掌,“少喝点,我瞧着没了唐伯虎在边上拱火,你喝酒的次数也少了。”   祝枝山笑了笑:“他最近也很忙,估计没空喝酒了。”   江芸芸不解:“说起来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是最近很忙吗?”   祝枝山想了想说道:“你到时回到扬州就知道了。”   江芸芸警觉:“出事了?!”   “没有没有。”祝枝山摆手,“不说这个了。”   “白鹿洞书院名气很大的,唐朝就存在的书院,朱子修建的学院,听说里面理学浓郁,读书风气很好,每年乡试榜里,可有不少他们的学生。”徐经及时开口说道,“而且山西一带书院众多,你多看看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只好半信半疑地看着祝枝山。   祝枝山对着她笑了笑。   “楠枝也去有学过,去过白鹿洞书院吗?”徐经好奇问道。   黎楠枝淡淡说道:“我自幼长在祖母膝下,一直跟着祖父祖母在京城,后来也是去了南京。”   “原来如此。”徐经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吃了一个软钉子。   祝枝山回过神来,意味深长说道:“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吵架吧。”   “哎。”徐经吃惊说道,“是因为要分开吵架吗?”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 ——   大年初一,江芸芸溜溜达达去拜年,今年认识的人多了,所以走到大中午才结束今年的拜年,幺儿拉着周六在小巷里结交了一班孩子,堆雪人,打雪仗,黎循传今年还是要维系祖父的关系,还有吏部的同僚,听说去王家的时候,还和王恕碰上了,聊了好一会儿。   过年的欢快日子一闪而过,京城的大雪终于停了,江芸芸的包裹也都收拾好了,明天假期就要结束了。   黎循传坐在屋内写信,他是新进士,按理是很多年不能回家的,就像当年的黎淳一样,十六年不曾回家乡。   江芸芸打算去书院前,先回一趟扬州看看周笙她们,所以不着急回信。   乐山敲门进来:“东西都准备好了,船票也买好了,五日后的车票,周六明天就送去徐家,幺儿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江芸芸安安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乐山都说完了,但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怎么了?”江芸芸笑问道,“过年你本该休息的,辛苦你一直跑上跑下的。”   乐山连连摆手,但还是没走,脸色犹犹豫豫的。   “有话就说吧。”江芸芸依旧和气。   乐山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说道:“你们都没有冷战过这么久。”   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神秘兮兮说道:“八天了。”   江芸芸沉默了。   “也太久了,都要走了。”乐山苦着脸说道,“不好吧。”   “你和乐水都是无话不说的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做什么事情都要商量的嘛?”   乐山连连摆手:“哪能啊,乐水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己做决定习惯了,才不会和他说呢。”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那你们不吵架吗?”   乐山想了想,无奈笑说道:“没有吧,乐水这人其实糊涂得很,一点也不计较这些事情。”   江芸芸又沉默了。   她和黎楠枝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还是说开吧。”乐山为难说道,“我瞧着黎公子,整个年节兴致都不高的。”   江芸芸叹气,捏着手中的手串,正中是一个核桃雕刻的小公鸡,正是年前给人挑的过年礼物。   “他现在在家吗?”她抬眸问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黎循传正在屋内给祖父祖母写信。   年前的时候, 耕桑又送了新年礼物来京,祖母给他和江芸做了很多件衣服,祖父给他写了一份信,信中很是平淡, 不过寥寥数语的一张纸, 不过是叫他好好做事, 跟在王尚书身后好好学习。   祖父其实是个沉默的人。   多年前, 父亲一直在外求学,伯伯们也都在外地为官, 所以年仅六岁的黎循传被挑选出来, 要替长辈在祖父祖母膝下尽孝,只是他性格沉闷,瞧着也没有彩衣娱亲的胆气。   他敬重祖父祖母。   祖父祖母爱护他。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所有的一切在江芸来了之后都不一样了。   祖父不再是记忆中严肃端方的长辈, 他每每站在屋檐下, 看着江芸时目光总是格外生动, 他开始一反沉闷, 就连走路也快了一些。   他有偷偷看过祖父给江芸的信, 很厚的一份, 每次都是。   江芸就是这样的人,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会觉得快乐舒服, 会忍不住想要和他说话。   骄傲放肆的唐伯虎,怨愤嫉俗的张灵,冷淡温和的祝枝山, 就连顾清,毛澄这样性格中带着矜傲的人也总是忍不住对着他笑。   大概是江芸有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 笑起来总是眉眼弯弯的, 嘴角还时不时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热忱温柔, 坦坦荡荡,对万物生灵都抱有悲悯,他甚至有时会有不着边际的天真,总以为自己一腔孤勇可以改变这个世道。   江芸真得好自由。   他很早就知道江芸性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叛逆。   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江家的梅林里摘梅花,看到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园中奔跑躲人,然后爬到高高的假山上。   他就坐在高高的假山上,双腿垂落着,明明一身落魄,可还是仰着头,任由风吹过脸颊。   他明明生在江家层层的森严屋檐下,可他好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那时,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对江家仆人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他从小就喜欢小鸟。   在每个天不亮的早上起来读书时,总有一只小鸟会停在窗边的位置,听到人的动静就朝着空旷的天边飞走了,那双翅膀展开也不过巴掌大,可还是勇敢地一次次朝着天边扑腾着飞走了。   他想要留住它,所以悄悄在窗边撒了好多米粒,一次又一次,可它都会跑,一开始飞不动就溜达走了,会挥翅膀了,就磕磕绊绊地飞,直到某一天的冬日,它当着他的面突然飞走了。   小鸟,怎么就留不住呢。   黎循传看着手中寥寥几笔的回信,笔迹还未完全干涸,所以他只能摊着晾干,下一秒又不知道做些什么,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   他确实是个蛮无趣的人。   若是没有江芸的横插一脚,他大概没办法有这么快乐的岁月。   窗户边就在此刻传来敲击的声音。   黎循传侧首看了过来。   大雪刚停,窗户上还染着白雪,连带着那道影子也不太清晰。   他眨了眨眼,嘴角微动。   “聊一聊。”江芸的声音就这样突兀都透过窗户孔缝隙清晰传了进来。   黎循传沉默了。   “开窗。”江芸芸主动敲了敲窗棂。   黎循传犹豫着,到最后还是起身开了窗户。   一股冷风迎面扑来,黎循传忍不住眯了眯眼。   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缓了下来,只剩下零零散散的细雪正慢慢悠悠飘了下来,庭院里积着一层茫茫的白雪,大门位置,顾幺儿正拉着周六堆雪人,两个小孩不知道冷一样,玩得满头满手都是雪。   江芸就这样随意站在风雪中,雪白的狐毛被风吹的胡乱动着,贴着脸颊,好像小鸟羽翼上的绒毛。   两人隔着窗棂沉默着。   细雪落在窗台上,融化成微小的水渍。   “给你的过年礼物。”江芸芸把手中的珠串递了过去,“找了保大坊的延禧寺开光的,巷子口的老奶奶说这个寺庙看着小但特别灵。”   江芸芸不富裕,花钱还有点大手大脚,如今又干起了写话本的买卖,典型的有一天钱花一天的日子,去年他生日时,江芸把手边的钱花完了,所以自己雕刻了一个小公鸡木雕,刻得有点丑,听说还差点伤了手指,木雕鸡子的脑袋红红的,就是用他的血染的。   不过黎循传当时接过来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木串深褐色,有着淡淡的檀香,他瞧不出好坏,但想着江芸现在有钱买东西了,那总归是贵一点的。   江芸芸见他没动作,只好往前伸了伸手:“别不信,这可是桃木呢,驱邪避灾,大吉大利。”   黎循传垂眸,伸手接了过来。   “带手上看看。”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低着头,依言戴上。   读书人的手腕清瘦雪白,手骨不经意突出时,骨节分明,皮肉下是不经意显出的青筋,这才让人惊觉这已经是十八岁少年郎了,只是如今的少年气被简单的桃木手串一压又显出几分斯文秀气来。   “好看的。”江芸芸笑说着。   黎循传嗯了一声,又说道:“谢谢。”   江芸芸眼波微动,没说话了。   黎循传低着头,只是拨弄着珠子。   一颗又一颗,不经意碰撞,发出微不可闻的动静,好似大雪碎玉之声。   江芸芸叹气,滚烫的白烟模糊了她的面容,低声说道:“我生来就是一个人的。”   黎循传拨弄手串的手一顿,抬眸看她。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开口啊。”江芸芸神色无奈,话锋一转,笑说着,“而且你也老说我的事情都是要杀头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怎么好意思连累你啊。”   黎循传嘴角微动,神色哑然。   其实只是看到他的一瞬间,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八天的赌气沉默便烟消云散。   他就是生气,生气江芸总是一个人,更气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可只要看着江芸,他便止不住想起小时候那只坚持不懈要飞走的小鸟。   黎楠枝只是冬日里沉默无趣的梅花,可江芸是冒着严寒也会努力飞上去的小鸟。   也只有小鸟才总是这么勇敢。   “楠枝,我也有我的难处啊。”江芸芸声音骤然降低,看着黎循传的目光温柔又无奈。   黎循传神色震动。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眉眼弯弯:“可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也很感激在那年春日,你能帮我。”   “和你一起读书的日子,是真的很快乐啊。”她神色怀念,可目光哀伤,“可我们是不一样的。”   江芸不是男子江芸,而是女子江芸芸。   她是女子,就注定,这颗心是不能随意暴露在日光下。   哪怕这人是爱重敬佩的老师,是亲密无间的楠枝,是曾和她一起共患难的好友,甚至在爱护她的周笙和江渝面前,她都需要慎之又慎。   她独立又敏感,不甘又愤怒,所以每一步都意味着充满抉择。   黎循传看着她的眼神,眼眶骤然泛红。   祖父总说江芸充满心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所以总是忍不住多加照拂。   他却一直觉得江芸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可在此刻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他才明白祖父的话。   当年十岁的江芸是如何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到他面前的。   他有柔弱的母亲,年幼的妹妹,他的每一步既要保护她们,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   冬日的雪在窗台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凌冽的北风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江芸芸站在这里,他却恍惚看到三年前那个蹲坐在黎家大门口的幼童一样。   那时候的江芸,瘦弱矮小,孤立无援。   现在的江芸,俊秀温和,高朋满座。   他的小同窗,到底是在风吹日晒中,慢慢长大了。   就像那只小鸟也早已学会展翅高飞。   黎循传的手指已经冻僵了,他手指微动,看着江芸芸脸上的霜雪,想要伸手给他拂去,就像当年在江家仆人的包围中把人一把拉过来一样。   视线中的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黎循传鬼使神差一般,手指微微一动,到最后只是轻轻落在窗户的雪渍上。   “不吵了。”他伸手轻轻扫开窗台上的雪渍,略微有些大了的木串划过窗台上的雪,发出刺啦的声音,“和好吧。”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外面冷,进来吧。”黎循传收回被冻得通红的指尖,笑说道。   江芸芸打了两个喷嚏:“那我去端两碗姜茶吧。”   她蹦蹦跳跳跑了,来到厨房门口大声喊道:“要两碗姜茶。”   一直关注两人动静的诚勇也跟着大声哎了一声:“好嘞。”   原本正在玩雪的顾幺儿也咕噜一下站起来,巴巴跑到她腿边:“你们和好啦?”   江芸芸点头,得意说道:“那是,楠枝怎么会和我生气呢。”   顾幺儿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厨房的气氛一扫前几日的安静沉闷,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中顿时欢乐起来。   黎循传的视线收了回来,轻轻关上窗户,细雪顺着空隙挤了进来,落在他的衣袖上。   他站在紧闭的窗户面前,摸着手腕上的串子,一颗又一颗拨动着,直到摸到那只小鸡模样的珠子,突然笑了起来。   “飞吧。”他低声说道,“江芸。”   —— ——   祝枝山组局,把所有人都找了过来,说要送别江芸芸。   久未见面的顾清瞧着有妻儿相伴,也圆润了一些,但毛澄还是一如既往地消瘦,听说不论是谁进翰林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文献,抄文献,是个费脑子的活,王献臣也胖了不少,沈焘大冬天还晒黑了,徐经还是腼腆文弱的样子。   八人自从从徐家搬家后就再也没有这么整齐地聚过了,此刻坐在雅间里,面面相觑时竟还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好久不见啊。”沈焘整个人黑瘦了许多,目光看向众人,摸了摸脸,“瞧着就我最憔悴了。”   “是你最近太辛苦啊,之前那个蝗虫事情,竟然有人要你们工部想办法阻挡蝗虫。”顾清温柔说道,“不过现在也飞走了,你们也能轻松点了。”   沈焘叹气:“那个太无理取闹了,我们侍郎可不好糊弄,听说还吵架了,我最近在忙的是白尚书前几日上折说要筑堤的事情,说是高邮州运河每逢风涛兴作,扶舟只要碰到堤石就坏,年年都有大量百姓溺死,所以想要在湖东面重新挖掘河流,以避禁危险。”   白尚书就是姓白名昂,江苏常州武进人,天顺元年的进士,先任礼科给事中,后因为平定刘通叛乱有功,升为兵部侍郎,后又被调去户部当侍郎,开始巡江治河,期间又被升为都御史,去年因为治水有功,胜任刑部尚书。   按道理是和工部没关系的,但白昂去年治水回来,干得就是工部的活。   江芸芸惊讶说道:“距离扬州好近。”   “是啊,不就是你家隔壁吗?说起来就前几年你们扬州不是闹了很严重的水患吗?其实就是这条河的问题,它的西北和武安、张良、七里、珍珠、甓社相连接,只要大雨就会倒灌进来。”沈焘说道。   “那可要治一下了。”王献臣拧眉,“我听说白尚书治河格外厉害。”   “是呢,他之前就是刚从开封回来,途经扬州的,听闻御史孙衍说起此事,实地走了一圈,这才发现问题严重,才上了折子要求修建堤坝的。”沈焘打了个哈欠,“我们最近再算这条堤需要的多少钱,还有修建的样式,总之所有细节都要考虑,我连过年都没休息。”   他哭着脸叹气:“我一看到那些数字我就头疼,根本算不清,而且这个事情根本不是今年开始的,算起来要从五年前,也就是陛下刚登基第二年开始算,那个时候黄河爆发,听说当时是开封黄花岗决口,导致山东南部以及河南大部分土地皆成汪洋,死伤不计其数。”   众人听得心中一怔。   “那现在治好了吗?”江芸芸问道。   “第二年就治好了,建了一个超级大的水利,连接山东,河南和南北直隶。”沈焘骄说道,“北堵南疏,你们听过吧,白尚书当时说只要把黄河流入海里就好了。”   他兴奋比划着:“北堵,就是在黄河以北的地方修堤筑坝,这是为了防止黄河向北蔓延,因为北地平缓,一旦入水,难以控制;南疏,则是在黄河南岸挖数条月河,分流洪峰过境时的水流,而且还要将黄河南岸几条水道全都连接起来,增大流动,最后引导黄河水经淮河入海。”   他眼睛亮晶晶的:“听懂了吗?是不是很厉害。”   顾清点头:“我听说当时工期还很紧,一定要赶在第二年雨季前来,不然新一轮汛期来,不论什么办法都会被冲垮。”   “对!”沈焘一拍桌子,“所以我们尚书啊,当时可是吃住都在堤坝上的,而且他还很凶。”   “什么意思?”徐经好奇问道。   “修河自来就有人贪污,我听说他是一路杀过去的,逮到哪个官员贪污,就把人抓起来咔嚓了。”沈焘手掌做刀,手起刀落说道,“而且挖河修堤不是会侵占百姓的土地和房屋吗?有些官员直接把人强硬赶走,差点出了人命,我们尚书啊,上来就把那些官员全骂了一顿,要衙门出钱给他们照价赔偿,还给他们土地重新安置,还有还有,要是有富户豪强不听话,他就略施小计,把他们整治得服服帖帖的。”   “怪不得,我听说……”毛澄顿了顿,“听说白尚书人缘不好。”   “怎么可能!”沈焘立马维护着,“我们白尚书人可好了!我之前熬夜找资料碰到他来询问情况,他还请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吃面呢,啊,真好啊,面可好吃了,而且白尚书说话还斯斯文文的,一点也不计较我就是一个同进士,哪里人缘不好,我看人好得很,肯定是之前治河得罪人了,不过干活哪有不得罪人的。”   “但是去年,不是黄河有决堤了?”江芸芸犹豫问道。   沈焘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警觉:“怎么了?”   一听说治水,她其实就想起自己那个倒霉师兄了。   “听说你家刘师兄累到吐血了。”沈焘摸了摸鼻子,“但你别担心,应该没事的。”   黎循传吃惊:“不是说那个工程很厉害吗?”   江芸芸也不解:“怎么又决堤了,之前就听师兄说这次的水患格外厉害。”   “这是可怨不得我们尚书。”沈焘嘟囔着,“我们尚书也是说过这个问题的,但是内阁除了已经致仕的刘首辅,竟然全都不同意。”   “刘首辅?那个棉花首辅刘吉?”徐经不解,“我怎么听说他风评不好啊。”   “之前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但就治水的事情来说,他是一直站在我们尚书身后的,不然哪里能这么顺利,听说还给白尚书解决了很多弹劾。”沈焘摸了摸脑袋,一脸深沉,“所以,我觉得人啊,真奇怪。”   “这事我也有听说。”毛澄作为这一群人中唯一一个在翰林待着,消息最为灵通的人,小声说道,“说是之前修堤建坝的时候,白尚书就说这个张秋河有点问题,所以想要从山东东平到青县沿途开凿十二条月河支流,将一部分的黄河水引入山东的大清河与小清河,但第一是没钱,第二是山东那边的官员不同意,听说为这事还差点引咎回京了,都是当时刘首辅周旋才把此事压下。”   在座的大都是南直隶人,对这一个个地名并不了解,听得一头雾水。   “我听不懂。”王献臣摸了摸脑袋,“不是说黄河吗?怎么又说到张秋河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焘得意极了,为他们解释着,“就是我们白尚书在此之前的治水原则就是让黄河水可以顺利地进入淮河,从而汇流入海。但这里其实是有一个前提的,那就是当暴涨的水进入淮河时,流量是已经被减弱的,问题就出在流量上,弘治二年的水灾其实在历年里并不是最严重的,而去年的冰水融化加大雨,整个上流水量暴涨,入淮的水超量了!!”   江芸芸沉默,敏锐问道:“淮河也淹了?”   沈焘竖起大拇指:“对,去年水量暴涨,淮河沿岸百姓遭受了灭顶之灾,而当年那个侥幸没有被洪水淹没的张秋河沿岸,在这次泄洪中第一个发生决堤,然后导致整条淮河上中下游全线崩溃。”   “上一次不修,我猜就是没钱而已。”一直在户部历练的徐经小声说道,“国库真的不太丰裕,税收一年比一年少,不过其归之前写的那个农时册在浙江一带推行,今年浙江大丰收,税额大涨,我们侍郎也写了折子递上去了,我瞧着会推行出去,倒是还可能会好一点。”   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治标不治本。”   毛澄笑说着:“算了,不说这些了,今日是来给其归践行的。”   “都是我多嘴了。”沈焘笑说着,“来来,我自罚一杯,祝我们的小解元闯荡江西,一鸣惊人。”   黎循传笑说着:“可别说这话,我听着就害怕。”   徐经小心翼翼倒了一杯酒:“那就祝他安安稳稳读书吧。”   “再考个状元回来。”王献臣笑嘻嘻说道,“两个状元,一手抱一个,刚刚好。”   “这个好。”顾清也笑眯眯说道,“之前可是预约了要给我小孩当老师的,等你回来可要提上行程了。”   “那等等我,我爹说要给我说个亲事了,我努努力,早点生一个出来。”王献臣笑眯眯说道。   沈焘摸了摸脑袋:“那我让我儿子努力一下。”   气氛顿时松快起来,徐经察觉到祝枝山兴致不高,小心问道:“你怎么了?”   祝枝山回过神来,笑说着:“没事,想起一些往事而已,来喝一杯,好久没喝了,真怀念啊。”   徐经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   “等会多点个猪蹄,我今天没带幺儿出来,他在家里闹了好久。”江芸芸凑过来说道。   徐经连连点头:“他不是还喜欢吃糕点的嘛?这家的云片糕很不错,你等会也带一点走。”   江芸芸打趣着:“我们徐衡父虽说还未成婚,但照顾小孩倒是信手拈来啊。”   徐经脸颊微红,弱弱反驳着:“干吗打趣我。”   “去年你及冠,老夫人来了一趟,听说带了一个小表妹来……嗷。”江芸芸八卦的心还没升起,就被徐经踢了一脚。   “不要胡说,坏了人家姑娘名节。”徐经小脸红扑扑的,眨了眨眼,认真说道,“先立业要紧。”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徐经低着头没说话。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子啊。”祝枝山听了一耳朵热闹,也跟着凑过来说道,“那个小表妹我见了,长得温温柔柔的,你不喜欢这个类型吗?难道喜欢泼辣一点的?”   徐经推开祝枝山:“不要胡说八道。”   “说不定喜欢性格豪爽的。”江芸芸也跟着凑热闹。   徐经一手推开一个,脸颊红得要滴血:“你们烦死了。”   “嗨,好纯一少男。”祝枝山无趣地龇了龇牙。   徐经抿了一口酒,没说话。   黎循传也觉得江芸芸丢脸,把人拉回来了。   江芸芸只好垂头丧气被人拉了回来,嘴里嘟嘟囔囔着:“我关心一下好友行不行。”   徐经忍不住侧首看了过去。   一顿饭在主客尽欢,高歌畅饮中落下帷幕。   “明朝回首春日长。”顾清举起酒盏,起了一个头。   “枝头处处留暗香。”毛澄笑脸盈盈接了下去。   “章台二月好风光。”王献臣大笑着说道。   “杨柳青青问去处。”沈焘醉的厉害,大声挥舞着双手。,   “别离难似相逢好。”徐经看着江芸芸,神色温和。   “无论去往皆飘蓬。”黎循传低声说道。   江芸芸举起手中的茶水,笑说着:“诸君一举凌鸿鹄,从此相望青云端,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举起酒来,大笑着一饮而尽。   —— ——   江芸芸临走前一一拜访了各处长辈,李东阳满怀不舍,但还是一脸欣慰:“江西读书气氛浓郁,也该去看看的。”   谈允贤送了她不少药材,温和仔细地把功效都说了一遍,只是临走前还吓唬她,想要在给她把把脉,江芸芸吓得落荒而逃。   她甚至还挑了一个休沐的时候,上了王家拜别,王恕看着面前的和气耀眼的小少年,点了点头:“一路平安。”   临走前一晚,黎循传送了她一个平安扣:“我也放在延禧寺开光了。”   江芸芸笑眯眯接了过来,朝着他手腕看了一眼:“瞧着比我的手串贵多了。”   黎循传气笑了:“就你这个花钱水平,别到时候和幺儿半路没钱,乞讨到书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才不会呢,我们可以卖艺的。”   “我会打拳!”听不懂好赖话的顾幺儿立马跳起来比划了两下。   黎循传看着两人活宝,想笑又觉得生气,到最后只能叹气:“以后就你们两个人了,要相互照顾啊。”   江芸芸连连点头。   “我会照顾好江芸的。”顾幺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黎循传从袖中也递给他一个剑穗:“也开过光的,五彩绳编的,保你平平安安的。”   顾幺儿一骨碌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有!”   “我是这么厚此薄彼的人吗?”黎循传恼怒说道。   顾幺儿笑嘻嘻凑过来,大声奉承道:“好人好人,我们黎楠枝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黎循传点了点幺儿的脑袋,又点了点江芸芸脑袋:“记得给我写信。”   “好的哦。”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江芸芸闭眼睡觉的前一秒,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个很重要的人的招呼没打,但睡意太过浓郁,没一会儿他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上船,简单告别之后,江芸芸坐上回扬州的船。   回扬州一共三件事情要看一下。   第一就是看看她娘的事业干得如何了。   第二就是看看她的老师身体如何。   第三就是要是大家生活状况良好,那就厚着脸皮要点旅游钱去。   船只在江面上缓缓远去,江芸芸喜气洋洋地畅想未来,来的时候浩浩荡荡的一船人,走的时候只有三人。   幺儿一上船就蔫哒哒地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叫唤着,乐山思乡情切,时不时看着给弟弟带的礼物。   岸上的人也都各自散去。   徐经和黎循传最后离开,两人并肩走着。   “有点舍不得。”徐经小声说道。   “我也是。”黎循传也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又笑了起来,无奈摇了摇头。   这几年,他们还真得算是形影不离,极少分开,就连楠枝回家考试,那也是几天就一份信的。   只是那个时候,大家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   只大家的氛围都格外轻松时,皇宫内,骤闻噩耗的朱厚照抱着小猪猪布偶坐在床上哭得嗓子都哑了。   “江芸!”   “我要江芸!”   “呜呜呜,我也要出门。”   刘瑾和谷大用都直接吓跪了。   “这是那个周六做的小玩具,殿下要不玩一下。”谷大用捧着草编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劝道。   朱厚照小手愤愤一挥:“江芸!我要江芸!”   “尚衣监送了很多衣服来,不如去换衣服去。”刘瑾说道。   朱厚照回过神来,不哭了,坐在床上抱着小猪猪布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咕噜噜就要下床来。   大家以为他想通了,脸上露出笑来。   “找江芸,找江芸。”小太子抱着小猪猪就要出宫去。   众人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了,慌里慌张追了上去。   朱祐樘听到这个消息都气笑了:“我好吃好喝养着他,他现在要闹离家出走去找江芸,真是有出息啊。”   萧敬笑说着:“殿下重情,真是仁厚啊。”   “这个江芸也真是不懂事。”朱祐樘忍不住埋怨着,“都要走了,怎么不来和太子告个别,这些人情世故都不会。”   萧敬只是笑着没说话。   “别哭坏了,去英国公府请张世子的大儿子入宫。”朱祐樘心疼说道,“是不是还在哭啊,真是的,那些长随到底会不会哄。”   萧敬笑说着:“奴婢亲自去看看。”   朱祐樘叹气挥手:“去吧去吧,这个江芸,哎,走了也好,祸害啊。”   那边江芸芸自然还不知道自己被打上祸害的烙印,因为京城回扬州是大船,十来天就倒了,信件早早就送过去了,所以船只还没靠岸,她就开始开心张望了。   这不看还行,一看就要紧了。   “怎么没有人来接我!”江芸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张望了好几眼。   顾幺儿晕船,整个人靠在乐山身上,都这样了还忍不住去撩闲:“完蛋了,你老师不要你了。”   江芸芸气笑了:“你这幅样子了还不消停。”   顾幺儿落地是个龙,上船是个虫,所以只能色厉内荏地对江芸芸放着狠话:“我好得很呢,等我下船我就给你好看。”   江芸芸笑眯眯把人扶着下了夹板,阴阳怪气嘲笑着:“给~你~好~看~。”   顾幺儿气得一脑袋砸到她身上。   “哎哎……”   顾幺儿错估自己这两年飞涨的身高和体重,两人眼瞧着就是一个踉跄要一起摔倒了。   后面的乐山大包小包,没有空手出来扶人,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江芸芸和顾幺儿同时挥舞着双手,企图平稳身子。   就在此刻,有个突然伸手把两人扶住。   “你们两个果然是大笨蛋啊。”   那人穿着桃红色的长衫,腰间系者绿色的腰带,叉着腰,大声嘲笑着。   江芸芸听到声音,倏地抬起头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看我做什么?”面前的小孩得意洋洋地抚了抚自己的帽子, 小鼻子一皱一皱的,“认不出我了吗?”   “江渝!”顾幺儿凑过来说道,不可置信说道,“你怎么穿男人的衣服。”   江渝叉腰, 不高兴说道:“什么男人女人, 我之前听郭叔说了, 我们以前有一个朝代叫唐朝, 里面还有女皇帝呢,那个时候女人也穿这个衣服的, 你看我这个圆圆的领子好不好看, 上面是我自己绣的花,是玉兰哦,而且唐伯虎之前跟我说, 我们要穿最粉红色的衣服才好看, 所以我特意穿了这件来接你的。”   小孩手舞足蹈, 义正言辞地强调着。   “哇, 但你干嘛穿这个衣服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玩方便啊, 而且可以跟着娘跑来跑去的。”江渝笑眯眯说道, “就算跑起来,也不会有人跟我说要稳重要端庄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 四处张望着,突然捏住江渝的肩膀:“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小春呢!乐水呢!陈妈妈呢!”   江渝被当场抓包,大惊失色, 挣扎着就想跑。   这么心虚的表现,给江芸芸看笑了:“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等会拐子给你拐走了, 我看你朝哪边哭去。”   江渝大声反驳着:“才不会, 我整天走的,没有坏人的。”   “先回家吧。”江芸芸只好一手抓着一个小孩,“怎么没人来接我啊,娘没来,老师怎么也没来。”   江渝歪着脑袋看着她,大眼睛扑闪了几下。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怎么了?”   “你师娘生病了。”江渝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年前就病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   “年前我和娘去拜年,都起不来了。”江渝小声说道,“娘这几天每日都去看她的,所以今日才没空来接你。”   江芸芸一颗心沉沉往下掉,把顾幺儿和江渝推到乐山边上:“你带他们回家,我去一趟老师家。”   “等等,哥……”江渝急得也要跟上去。   顾幺儿连忙把人拉住,大人样说道:“别上去添乱了,我们先回家。”   江渝看着江芸芸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哎哎了好几声:“还有事情呢。”   “家里发生很多事情了吗?”乐山柔声说道,“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江渝见人走得影子都没了,这才垂头丧气地说道:“好像是那个唐伯虎出事了,我本打算叫他先去五典书店看看的。”   “唐伯虎出事了?”顾幺儿大惊,“出什么事情了啊。”   江渝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才偷听到郭叔和林哥哥说的,郭叔之前出远门了今天早上刚回来的,一回来,两人就嘀嘀咕咕说了好久呢,说来说去都是唐伯虎。”   这个唐伯虎和哥哥关系这么好,所以江渝一路来的时候,就一直念着这件事情,生怕忘记了。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   “也不一定是出事,唐伯虎这么厉害。”年纪大一岁的顾幺儿想了想说道,“说不定就是聊天呢。”   江渝捏着小手:“可口气不太像啊。”   “没事的,有事的话,唐伯虎肯定早早就跟江芸说了。”幺儿小手一挥,“我们先回家玩去。”   “对啊,先回家吧。”乐山赶小鸡一样把人朝着家里位置赶去,“等芸哥儿从黎家回来再说,你们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   江芸芸走在街道上,两侧有不少店铺改头换面,但也有几家一直开着的老店,她一开始看到那些新店还有些陌生,可当她看到一座座熟悉的内桥,走到江都县衙门口,突然又觉得一切都熟悉起来。   这一条是她一年前日日夜夜走过的路。   从还未大亮的早晨到天色已黑的夜晚,她背着书箱,沿着长长的内城河不停走着,不曾停下来歇息一步。   “没事的,说不定就是风寒了。”她看到一家药店的时候,小声嘟囔着。   其实师娘身体不好,她早就知道了,不然当时也不会请茹老夫人来扬州看病,还住了一个多月。   可临走前,师娘还精神抖擞的。   不不,也不是精神抖擞的,听楠枝说三更半夜的时候咳嗽过好几次的,连小辈都惊动了,可见动静不小。   那个时候入冬了,她说是风寒了。   黎楠枝和江芸芸都信了。   入冬风寒,也是常有的事情。   师娘和老师同岁,年纪大了,抵抗力不好。   江芸芸经过扬州府,走过观音庙,穿过太平桥,最后站在新桥边上,绕过这个祠堂的后面就是黎家了。   现在是正午,初春的太阳还带着寒意,江芸芸匆匆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   “没事的,说不定就是风寒呢。”她把自己的脸用力搓了搓,然后才抬脚走入那条小巷。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   巷子口的那盏灯笼不见了,是了,那是只有江芸芸快下学时,黎叔每次都要提早挂上去的,有时是冬天,外面还要罩着透明的防风罩,免得一会儿就被吹灭了。   江芸芸盯着那个位置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没回过神来。   是师娘提议的,她总是很细心,能及时发现江芸芸的窘迫,悄无声息地给读书完的她递上衣食,后来又发现她的衣服总是短一截,就总是找借口给他做衣服,一年四季都不曾少过,就连她去了京城,也还有一份,年年都送过来。   她是很感激的。   微风细雨的关爱,无微不至的爱护。   两辈子的江芸芸在黎家,在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夫人身上看到了。   她茫茫然地走了几步,冷不丁想到。   老师和师娘年纪大了,没来接她。   那黎风呢?   家里现在这么忙吗?   “芸哥儿。”身后传来耕桑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我刚去码头找你,听说已经下了一波人了,我还以为错过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怔怔扭头去看他。   耕桑站在背后,看着她茫茫然的样子,笑问道:“原来您在这里啊,是来接你娘的吗?”   江芸芸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见他神色正常。   “怎么了?”耕桑摸着脸,笑问道。   “没,没事。”江芸芸呐呐说道,“我是来看看老师和师娘的。”   “老夫人风寒了。”耕桑神色如常地说道,“走累了吧,快去屋里坐坐,我去请周夫人出来。”   江芸芸见他如此镇定,心中悬着的石头突然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嗯,那我等会去看看师娘。”   “我来接您的时候,老夫人刚吃好药呢,估计正睡着呢。”耕桑笑说着,“还是等您过几天收拾好了再来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我明日再来。”   “行啊。”耕桑笑说着,“李叔,去二院请周夫人来,芸哥儿来接她归家了。”   江芸芸看着院中熟悉的一切,突然指着那株梅花说:“这株梅花还好好的呢。”   “可不是,老夫人说是什么绿梅呢,要我们好好照顾呢,就是今年没开花。”耕桑遗憾说道,“老夫人念了好久了。”   “瞧着长得真好,说不定养几年就开了。”江芸芸摸了摸枝干,笑说着。   “是啊,也不知道要几年。”耕桑低声说道。   “芸儿。”拐角处传来周笙的声音。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不由眼睛一亮。   一年多不见,周笙丰腴了不少,眉目间的胆怯一扫而空,温柔多情,笑脸盈盈,身上穿着浅绿色的衣裙,头戴一根银簪,简单温婉。   “娘。”江芸芸笑着迎了上去,嘴甜说道,“这衣服真好看,穿绿色真好看。”   周笙点了点她的额头:“促狭。”   江芸芸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   “就不多送了。”耕桑笑说着。   “回去吧。”周笙温声说道。   “我明日来哦。”江芸芸快乐地摆了摆手。   耕桑笑脸盈盈目送他们离开,再关门时,脸上笑意缓缓消失。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周笙摸着江芸芸的脸颊,“一点肉也不长。”   “但我长高了啊!”江芸芸得意比划着,“马上就要和娘一样高了。”   周笙看着她满脸笑意,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此刻好似在闪耀光芒一样。   “师娘如何了?风寒还没好吗?”江芸芸问道。   “年纪大了,哪有不生病的。”周笙笑说着,“你最近也不要去打扰她了,让她好好养养。”   “那我过几天再去看她。”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要静养好久呢。”周笙无奈说道,“你不是二月就要去书院吗?路上走走可要半个月呢,可不能耽误了读书,早些赶路才是。”   江芸芸哦了一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现在一月廿五,路上行船就算二十天,我还能在呆七.八天呢,临走前肯定能看一下的。”   周笙眼波微动,没有说话。   江芸芸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兴奋说道:“我给你们带了好多礼物,京城的路我都踩好了,等我考好试了,我们就可以搬去京城住了。”   “那你老师不管了?”周笙笑问道。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一起搬啊,到时候我们和楠枝住隔壁,他可以和老师师娘一起住呢,我就和你们一起住,我们两家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周笙听着她孩子气的话,眉眼弯弯,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不要摸我脑袋!”江芸芸认真说道,“会长不高的,我还要长好高的。”   周笙只好捏了捏她的小脸:“我看还是要先长肉,太瘦了,怎么就吃不胖呢。”   江芸芸叹气:“我也不知道啊。”   “我还以为你会先回家呢?”周笙不解问道,“怎么想到一下船就来黎家啊。”   江芸芸抱怨着:“还不是江渝!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就算了,还给我谎报军情,说师娘病得厉害,我怕死了。”   她笑着举起手:“你看,我的手还在抖呢。”   周笙看着小孩微微发抖的手指,伸手轻轻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不怕的。”   江芸芸走了两步,忍不住继续确认着:“师娘的病真的好了吗?”   “年纪大了,要养养的。”周笙如是说道,随后又问道,“怎么好端端想到回扬州了,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去学校呢。”   江芸芸小脸挎着,凑过来小声说道:“娘,你生意做得怎么样啊?”   周笙眼睛微微睁大。   江芸芸扭扭捏捏说道:“没钱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起来:“托我们芸哥儿的慧眼,秦夫人眼光手段一流,我们的生意蒸蒸日上。”   江芸芸眼睛一亮:“真的啊?”   “对啊。”周笙笑说着,“你不信,你明日去问林老板就知道了。”   —— ——   “生意太好,我们还打算去仪真县和高邮县试试水呢?若是成功了,我们就和徐家合作,出海去。”林徽得意说道,“我娘做生意可不是我吹牛,可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夸道。   “我就知道你娘厉害。”江芸芸紧跟着送上高帽子,“瞧瞧我们林老板就这么厉害,你娘那肯定是不会差的,真棒,我就说我当初第一眼看到你娘时,就觉得你娘就像是卧虎藏龙,个中翘楚啊。”   江芸芸不要钱地送上高帽子,直把人夸得天下地下仅有一人。   林徽打量了她一下,满意点头:“不错,不错,我就知道你不一样。”   江芸芸眨了眨眼:“什么意思啊?”   林徽轻轻冷哼一声:“之前我们两位娘的锦绣坊刚冒出头的时候,城里有不少读书人一直风言风语,说什么女人抛头露脸,真是六个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儿。”   江芸芸皱眉,严肃说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朽木不可雕琢,这些人就是既考不上功名,又没钱生活,纯粹就是嫉妒。”   “对!”林徽认真点头,“下次你写话本,你让坏人叫这几个名字。”   他记仇地递上一张纸:“就这几个人,就他们嘴巴最臭了,我之前给人套了麻袋,可惜还没揍他们一顿,就被人发现了。”   江芸芸收下纸,严肃说道:“好,那我们先把这几次的话本钱结了。”   林徽听笑了:“我就知道你是没钱才回来的,不然好端端的,唐伯虎都叫我们别去了,你怎么就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回来了。”   江芸芸一怔:“唐伯虎怎么了?”   她突然反应过来,她要回扬州的事情,可是写信给唐伯虎的,按照他这么张扬的性子应该早早就来找她才是。   林徽一怔:“你不知道?”   江芸芸摇头。   林徽眉心微动,没说话。   “他出事了?”江芸芸吃惊,随后又自我安慰着,“他在南直隶也算有些名气,不应该出事啊。”   林徽欲言又止:“他没和你说吗?”   江芸芸眉心一动。   “他没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和你说。”林徽犹豫。   江芸芸急了:“说啊,瞒着我做什么啊。”   林徽想了想,低下头,小声说道:“年前几日,他爹突然去世了,结果年后没几天,他娘竟然也跟着走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估计是怕耽误你去书院读书,想要先瞒着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唐伯虎是苏州府吴县人, 听说他之前看中一个废院子,惊为天人,非说要建一个桃源,还问祝枝山等好友借了不少钱, 江芸芸在京城的时候还吃过他千里迢迢送上来的桃子。   桃子其实不好吃, 个头小, 核又大, 不过唐伯虎在信中很得意,说三年之后, 等江芸考上状元, 他一定亲自带着一筐蟠桃来京城庆祝。   最后那筐桃子被诚勇做了酸酸甜甜的桃子酱,撒在碎冰上,反而好吃。   现在江芸芸站在桃林前, 看着桃林中郁郁葱葱的绿叶, 春日生机蓬勃, 这些桃树自然也是枝繁叶茂, 只是如今杂草也有了蓬勃之姿, 台阶上也长出青苔。   紧闭的木门后是空无一人的庭院, 周围安静地只能听到春日微风拂过树枝的声音。   “您找人?”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一个年迈的阿公提着一个食盒站在她身后。   “我来找唐伯虎?”江芸芸说道, “他在这里吗?”   阿公眯眼打量着她:“小公子长得很眼熟?”   江芸芸摸了摸脸:“您见过我?”   阿公突然笑了起来:“伯虎的画中有你,原是小公子长大了啊。”   江芸芸笑了笑:“原来如此。”   “家中有丧事,怕是不能招待你了。”阿公面露愁绪, “伯虎已经好几日不见人了。”   江芸芸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一包种子:“之前听闻他种了很多桃花, 这是我在京城找到的新品种, 若是他不想见我, 麻烦您帮我送给他。”   阿公接过那包被精心系着的种子,叹气:“小公子有心了,还请稍等片刻。”   他推开门,木门发出咯吱一声,阿公提着东西悄无声息入内。   没多久,院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江芸芸抬头,正看到唐伯虎推门出来,他穿着白色孝服,额间系着一条白布,头发虽用黑簪子挽起,可鬓角间还是垂落着凌乱的碎发,   那张本该张扬的面容在此刻露出几分憔悴茫然之色。   “其归。”他站在门口,看着来人,轻声喊道。   江芸芸上前:“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我。”   唐伯虎沉默片刻后,沙哑说道:“我以为你去书院了。”   “好久没回扬州了,想见一下家人。”江芸芸沉声说道,“节哀顺变。”   “快披上披风,春暖乍寒,可别也病了。”阿公抱着披风重重走过来说道,“进来说话吧。”   唐伯虎看着她衣摆下的淤泥,低声说道:“这条路不好走吧。”   “许是之前的冰融化了,外面都是泥泞。”江芸芸笑说着,“不碍事。”   “那条路本来打算铺石板的,谁知道买地建房装修屋子,就把借来的钱都霍霍完了,只能将就着,我爹也不资助我,我本打算今年开春重新找人铺上的。”唐伯虎说。   江芸芸温和说道:“现在铺也不晚的。”   唐伯虎看着她,缓缓让开身子:“进来吧,我给你找件衣服穿。”   “擦一下就干净了。”江芸芸说道,“你瞧着很疲惫,我刚才打扰你休息了吗?”   唐伯虎走在她身边摇了摇头:“没有,我已经好几天没睡了。”   江芸芸吃惊地扭头看他。   两人相识至今,唐伯虎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总是脊梁挺直,可今天两人走在一起,江芸芸却觉得他肩膀都垮下来了。   “我睡不着,在祖宅那边也是折腾其他人,所以昨夜就搬到这里了。”唐伯虎声音倏地变低,“我以为来这里我就睡得着的。”   江芸芸嘴角微微抿起,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就在两日前,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失去师娘,她自然也清楚,情到深处无人能解。   “都怪这屋子,一开始建的时候,我爹放了很多酒,就埋在这些树下,我老觉得那些酒的味道飘上来了。”唐伯虎指着一棵桃树说道,“这颗,里面有桃子酒,我年前刚埋的。”   “还有这棵,是打算给我妹妹的,她还未出嫁,我学着绍兴那边的风俗,埋了十坛女儿红。”   “还有这个黄酒,等我儿子以后长大了,我在喜宴上喝的。”   “还有这个,是稻酒,用稻谷酿的,口感很清爽,我还想等着夏日的时候请朋友来一起喝酒的。”   “还有这个,是最不值钱的浊酒,但我爹爱喝,说就喜欢吃这个粗糙厚实的口感。”   “这里埋得是我爱喝的清酒,选的可是泉水和最好的谷粟,口感冷冽,我能喝一坛。”   “这里是果子酒,我打算等你考好试,给你开荤用的,到现在也不会喝酒,怎么当我唐伯虎的朋友啊。”   唐伯虎好似恢复了一点精神,兴致勃勃给江芸芸介绍着。   江芸芸只是笑着:“你这个桃林真是暗藏玄机啊。”   “花了我三百两银子呢。”唐伯虎笑说着,“我是打算做成‘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艳双舞’的美景,奈何现在手头拘谨了,打算以后一点点添置上去。”   “衡父考好试后,我和楠枝找了一个京城的宅子,屋子走三步就到头了,就这样一月还要一个月二两呢,别说你这个院子了,当时进入的时候,只有四面墙壁的。”江芸芸笑说着,“南北直隶的房价真的是要上天了。”   “可不是,别看我这里是郊外,这地方原先是别人荒废不要的,可盘下这个院子就花了我一百两。”唐伯虎无奈说道,“我为了还钱画起了别的画画?”   江芸芸不解:“什么叫别的画画?”   唐伯虎突然伸手搂着她的肩膀,神秘兮兮说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江芸芸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拨开他的肩膀,冷酷说道:“不想知道。”   唐伯虎龇了龇牙:“没意思,江其归,你还是一如既往得没意思啊。”   “托福,你也是。”江芸芸懒洋洋说道。   两人来到台阶下,老仆连忙说道:“我去打盆水来江公子擦擦衣摆。”   唐伯虎被人打断了话,也不再说话,只是百无聊赖地站在屋檐下,目光落在江芸芸的衣摆上。   刚才的气氛骤然一空。   江芸芸只好自己找话:“我给你的桃花种子你看看,说是不一样的。”   “好,等活了我就找你来看。”   “你上次的寄来的桃子有点酸,我们做了桃子酱,反而酸酸甜甜更好吃了。”   “那我等明年再给你寄一筐甜的。”   “你要不先去屋内等着。”   “不了,还是等你吧。”   江芸芸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的话题了,站在他面前坐立难安。   “不用想着安慰我。”唐伯虎像是明白她的顾虑,抬眸,笑说着,“我听不进去。”   江芸芸叹气:“我也觉得是。”   “其实我是想找人说说话。”唐伯虎又说,“但梦晋在读书,枝山在北京,昌谷除了陪我哭什么也不会,徵明被他爹看得严,还有挺多的朋友,就是他们来找我说话的时候,我又突然觉得没意思。”   江芸芸安静听着他说话。   “时间久了,我觉得太耽误人了。”唐伯虎继续说道,“可我一个人呆着我就爱胡思乱想。”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   力气不小,啪地一下,手背立马就红了。   唐伯虎错愕地看着泛红的手背。   “疼吗?”江芸芸镇定问道。   唐伯虎捧着手想了想,突然也伸手打了一下江芸芸的手背,恶狠狠说道:“你说呢。”   那力气也不小,江芸芸的手背也跟着红了。   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我打你什么力气,你打我什么力气。”   唐伯虎轻轻冷哼一声。   “来擦擦衣摆。”阿公端着水走了过来。   江芸芸接过帕子,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抱怨着:“我走了这么久才找到你,你还打我,唐伯虎,你等会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   唐伯虎站在她背后,看着她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衣服,然后也跟着坐在她边上。   水声泠泠,水波荡漾。   江芸芸也不管他,只是忙着自己擦淤泥。   “江其归,还是你有意思。”唐伯虎沉默了片刻后,低声说道。   “还行吧。”江芸芸一向是随意的人,胡乱摸了一把衣摆,把肉眼可见的脏东西擦走就算敷衍了事,动作也格外粗鲁。   阿公在边上看得欲言又止。   “遇到你的那一年,我的好友刘秀才去世了,这是我自小的好友,只比我大两岁,但脾气好,读书好,我很喜欢他的。枝山有一个好友名叫钱恺也去世了,他因为太远没能前往,所以在家中写诗哭祭,他这人重情得很,之前也有好友下葬因为生病没有去,也是日日哭,我就拉他去散散心,刚好走到扬州。”   江芸芸停下动作。   “去年,我的启蒙老师,沈隐君老去,我给他写了墓碣文了,七十了,大家都说是年老多病,走了倒也不用吃苦了,我却是不爱听的,七十而已,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也要到一百才是啊。”   江芸芸抬头去看他。   “然后是今年……”唐伯虎看向天机。   春日的天空总是格外瓦蓝,日头正好,可风吹到人脸上还是有一些冷的。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唐伯虎的肩膀。   唐伯虎叹气,神色迷茫:“我才二十四啊。”   —— ——   屋内,唐伯虎躺在江芸芸腿边,江芸芸正在欣赏唐伯虎的画。   那些画被凌乱堆在地上,瞧着有小山这么高,这些画里也很多景,江芸芸看到芦苇村的芦苇荡,还有之前赈灾的村,也有桃源里的一年四季,但更多的是人物画,江芸芸也在其中,甚至数量不少。   两人初见面的那封画竟也在他这里。   画中人是初来乍到的江芸芸。   执笔的人是青史留名的唐伯虎。   “我以为在五典书店里呢?”江芸芸看着画中在灯火中的稚嫩的自己,恋恋不舍说道。   唐伯虎冷笑一声:“十两银子就想买走,林思羲就是奸商。”   江芸芸笑说着:“还不是你当初没钱抵债。”   唐伯虎哼哼唧唧说道:“你懂什么吗,读书人的穷那叫没钱嘛。”   “这是幺儿吗?你竟然还画了幺儿的。”江芸芸看着画中的顾幺儿正冷酷的抱着那把比他还高的长刀,眼睛却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糖葫芦。   “等他长大了嘲笑他。”唐伯虎毫无同情心说道,“还画了不少呢,等你有空自己去隔壁书房看,不少出丑的。”   “画得真可爱。”江芸芸看着七岁时的顾幺儿,看着他圆嘟嘟的小脸,笑说着,“他现在长大了,有点瘦了,但人高了许多,和那把刀差不多了。”   “不去了,有缘再见吧。”唐伯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没一会儿,江芸芸突然听到边上有轻微的呼噜声,不由低头去看。   唐伯虎整个人随意躺在草席上,脑袋靠在她腿边,原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脸色憔悴,眼下的乌青在此刻反而清晰显出来。   ——他太累了。   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为他盖上一条被子。   一晃五日过去了,唐伯虎开始挥手赶人了:“快去读书呢,小状元,整天赖我家吃吃喝喝,我可没钱。”   江芸芸坐在饭桌前,笑眯眯说道:“我可不是因为你才留着,是唐阿公的饼太好吃。”   “小公子若是喜欢,晚上就烙饼吃。”提着食盒来的唐阿公笑说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甜的咸的都想吃。”   “吃吧,谁还能吃得过你呢。”唐伯虎捏了捏她的胳膊,吓唬道,“听说小时候不长肉,长大了就会飞快地变成大胖子。”   “没事,你年纪大,你先胖。”江芸芸不甘示弱说道。   唐阿公在边上看得直笑。   “吃了饭就回去吧。”唐伯虎坐在饭桌前,突然认真说道,“谢谢你能来。”   江芸芸抬眸看他,神色温和:“我一直都在。”   唐伯虎闻言,看着她轻轻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璀璨明亮。   江芸芸回扬州的时已经是傍晚,路上的人流开始逐渐少去,摊贩们也都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回家,路边的商铺开始挂起灯笼准备继续营业,空气中隐隐有饭菜的香气。   她拎着唐阿公非要塞给她的一大包饼,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坐着走着,才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已经站在黎家的小巷前。   小巷一如既往地安静。   隐隐可见黎家大门紧闭。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脑子里想的是唐伯虎,可脚步却不由自主走到这里。   “也该去看看师娘了。”江芸芸拎着大饼,自言自语,“不知道师娘病好了没。” 第一百六十八章   黎家走了两个小读书人还有一个整天跑上跑下的小孩, 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楠枝原先读书的小院也只有几个仆人进行简单的打扫,正午时分,大家都躲在屋檐下偷懒。   春日悠悠, 春风载条, 院中大缸里小鱼正悠闲地吐着泡泡, 窗户外面的那片小角落里, 两位小公子种着的花也被人仔细照顾着,绿叶郁葱, 生机勃勃。   门房正昏昏欲睡地歪坐在一侧, 眼看小呼噜都要打起来,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声音彬彬有礼,敲了两声也就不敲了。   但门房还是被惊扰了美梦, 心中不悦, 骂骂咧咧站起来去开门。   “芸, 芸哥儿……”他一见到门外站着的江芸芸, 脸上的怒气立刻消失了, 磕磕绊绊地喊着。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打扰到你午睡了吗?”   门房慌里慌张摆手, 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家里有事情吗?”   门房又是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一切都好,快进来吧。”   江芸芸踏入门槛, 听到骤然加快的呼吸声,这才发觉他今日好像格外慌张。   门房老顺是家中老人了, 跟着老师二十几年, 自来就是笑眯眯的, 就连黎风见了他也都是一脸客气的,何时有过这样结结巴巴的样子。   “家里有事情吗?”江芸芸敛下笑,严肃问道。   老顺被她的视线一盯,只听到心中咯噔一声,莫名紧张起来。   “没,没事啊。”他小声说道,顿了顿又解释着,“我就是午睡被打扰了,脑子还有点不清醒,芸哥儿别生气,快进来吧,要先去读书的院子看看嘛?里面每日都有人在打扫的,干净得很。”   江芸芸把手中的饼递给他:“我是来找师娘的,师娘不是喜欢吃饼吗?这个饼很好吃的,甜的咸的都有。”   老顺哎哎了两声,连忙接了过来:“您先去坐坐,我让人给你去倒水,再做几道你爱吃的点心吧。”   江芸芸摇头,朝着内院走去:“不麻烦李叔了,我就是听说师娘病了,很担心,所以打算来看一下的。”   这几年,江芸芸在黎家随意惯了,当真和黎循传没有什么区别,黎老夫人的院子,老师的书房都是自由出入的,内外院的人从不会阻拦。   可今日老顺却下意识把人抓住。   江芸芸脚步一顿,低头看着那只手,又抬头去看老顺,心中一沉:“怎么了?”   从进门的一瞬间江芸芸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老顺见了她实在太慌张了。   她不是没有不请自来过,甚至可以说她总是有事没事就上黎家来玩,他们早就习惯了。   而且院中实在是太安静了。   黎家对仆从管束并不严格,她每次来都能看到走动的仆人和丫鬟,可今日一眼看去,院中空荡荡的。   “没事。”老顺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一颗心直接往下坠了下去,一把甩开老顺的手:“到底怎么了,是师娘身体还没好吗?瞒着我做什么。”   她走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来到内外院的交界处。   一入内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那药味绝不是煮几贴药可以形成的,恰好又看到耕桑正端着药从厨房位置绕了过来。   “耕桑!”江芸芸喊住他的脚步。   耕桑听到她的声音,也是一脸吃惊回头:“芸哥儿。”   “您怎么来了?”他这样说着,下意识去看老顺。   老顺无奈说道:“说是要来看看老夫人的。”   江芸芸紧盯着耕桑看。   谁知耕桑轻巧说道:“那怎么走得慌慌张张的,快擦擦额头的汗,老夫人去年入冬的时候风寒了,如今是年纪大了,还在修养呢,您可要轻手轻脚进来,等会在大厅坐一坐,老夫人肯定是想收拾一下才肯见您的。”   江芸芸见他如此镇定,一时间有些迷茫,看向耕桑又看向老顺。   耕桑的态度太自然了。   所以,师娘真的只是风寒了?   江芸芸那颗原本直直落地的心终于猝不及防停了下来,后背被一阵阵冷汗打湿的衣服,也让她回过神来。   她呆怔地眨了眨眼:“真的吗?”   “对啊,我就是想跟芸哥儿这么说的。”老顺也跟着说着,“谁知道芸哥儿这么紧张,害得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那您跟着耕桑走,老顺我啊,要去守大门了。”老顺笑说着,只是临走前又看了耕桑一眼。   台阶上,耕桑的目光只是落在江芸芸身上,笑脸盈盈的。   “我给师娘带了很好吃的饼!”江芸芸跟在他身后,笑眯眯说道,“我从苏州带回来的,可好吃了。”   “若是晚上老夫人想吃,就热起来给她吃。”   “那我在这里陪师娘几日,就住在以前的房间里。”   “之前的房子都打扫着呢,只是芸哥儿可别耽误读书的日子了。”   “不耽误。”江芸芸摸摸脑袋,“我走路很快的。”   耕桑闻言只是笑:“是了,我们芸哥儿走路很快的。”   “不是风寒吗?师娘怎么病了这么久啊?”江芸芸又问道,“去请茹老夫人来看看了吗?”   “茹老夫人去乡下了,一时没找到人,但我们已经留了人在南京,等人一回来就会请过来的,而且扬州的大夫也看过了,说没事的,老夫人年纪摆在这里了,吃药看病都不能随意,只能养得精细一点。”耕桑笑说着,“年前不是还给您和传哥儿做衣服了吗?”   江芸芸立马懊恼说道:“是不是就是做衣服累到了啊,送了好多衣服啊,其实不用做的,我们可以自己买衣服的。”   “买的哪有自己做的舒服。”耕桑笑说着,“您现在这里等等,我去看看老夫人是不是醒过来了。”   江芸芸闻言,乖乖站在院子门口,眼巴巴看着耕桑和站在门口的嬷嬷说着话。   那是老夫人的陪嫁妈妈,伊文。   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和师娘一点也不一样,但她其实人很好的,很贴心。   伊文接过汤药看了江芸芸一眼,随后对着她和气地笑了笑。   江芸芸见她神色轻松,也紧跟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伊文入内,耕桑走过来说道:“先去边上坐坐。”   “不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江芸芸回过神来,“哎,老师呢,他不在家吗?”   “在的,之前看书看晚了,伤了眼睛正在书房躺着呢。”耕桑笑说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皱了皱鼻子,孩子气说道:“那我等会也去看看老师,要督促他照顾好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别弄坏眼睛了。”   耕桑无奈说道:“大概是不想见您的。”   江芸芸摇头晃脑道:“肯定是不好意思了。”   耕桑只是看着她笑。   “师娘是没起来吗?”江芸芸等了一会儿,见大门还是紧闭,不解问道。   “快了吧。”耕桑眸光微动,“老夫人最是爱干净,说不定还要洗个脸呢。”   江芸芸听了又是连连点头:“哦哦,要的要的。”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才打开,伊文站在台阶上,对着江芸芸慈爱说道:“芸哥儿,还不过来。”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屁颠屁颠跑过去。   “我可以进去看了吗?”她站在台阶下,仰着头问道。   伊文看着她天真的样子,点了点头:“进去吧,难为你这么惦记夫人了,总不好不让你见面。”   两人入内,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但屋内的帘子都被挽起,连带着窗户都开了一小条缝,亮堂的日光倒也冲散了那种浓郁的阴沉。   只是江芸芸还是莫名觉得不舒服。   “要调理身子,所以最近一直在吃药。”伊文像是明白江芸芸的心中所想,解释着,“年纪大了,总是要慎重一些的。”   江芸芸点头,只是再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床上的帘子被放了下来,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那种被压抑许久的奇怪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   “夫人病得有些久了,消瘦了不少。”伊文低声说道,“她觉得自己不好看了,不想这么见您。”   江芸芸呐呐说道:“我不介意的。”   “我很想见师娘。”她顿了顿,认真说道。   “芸哥儿。”帘子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新衣服好穿吗?”   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只是因为在生病,有些轻飘了。   “好穿的,我现在就穿着呢,很好看,就是太粉嫩了。”江芸芸转了一圈,故作抱怨的说着,“想穿的成熟一点。”   “多好看啊,芸哥儿才十三岁,穿这个颜色才好看。”伊文笑说着,“别说,和渝姐儿当真是长得一模一样,真是好看。”   “我那日看渝姐儿穿着男装跑到我边上,我瞧着那年纪,那身形,还以为是你呢。”金旻笑说着,“长得真像啊。”   江芸芸安静听着:“渝姐儿总是闲不住。”   “小孩子嘛。”金旻笑说着,又夸了几句江渝,却没听到江芸芸的动静,不解问道,“怎么不说话?”   江芸芸看着帘子中的影子,一脸担忧:“很担心师娘,不知道师娘怎么病得这么厉害啊,很想见见你。”   屋内的气氛一顿。   “不严重。”金旻轻笑一声,无奈说道,“是你老师太小题大做了,非要我吃药,我这人一吃药就吃不下饭了,这一个月说是养身子,我瞧着我倒是瘦了,过几日就不吃了。”   “你也是知道我们夫人最爱漂亮的。”身后的伊文也跟着解释道,“现在连老爷也不见了,非说要养回来才见人呢。”   江芸芸捏着手指没说话。   “怎么又不说话了。”帘子内的身形动了动,“我真的没事,不然你等会去问问你老师,难得回来一趟也不陪我聊聊嘛。”   江芸芸摆了摆手,自己搬了个小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在京城过得如何?国子监读书开心吗?”金旻温和问道。   “京城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就是物价太贵了,我和楠枝住在一起,为了迁就我读书,我们住在保大坊,师娘有空也劝劝楠枝找个更近的院子。”江芸芸老实交代着,“在国子监遇到几个好朋友,他们人很好,也很照顾我,博士也很好,祭酒看着凶,其实人也不错,我很喜欢他们。”   虽然隔着帘子,但江芸芸就是能感觉到师娘在看着她。   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   “芸哥儿就是这点好,去哪里都能找到好朋友,以后的日子肯定过得好。”金旻满意说道,“瞧着比楠枝这个锯嘴葫芦,和你老师那个老古董好多了。”   江芸芸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没有的,楠枝也很好的,老师只是很有自己的想法而已。”   “也就你这么夸他们,我就知道在我们芸哥儿眼里啊,这世上都是好人,就是再讨厌的人,你都能找到优点。”金旻叹气,“真是善良的小孩啊。”   江芸芸被夸得小脸红扑扑的。   “准备何时启程去读书,你老师和人约定是二月初,你可不能迟到了,给山长留下不好的印象。”金旻又问道。   “过几日我便走,我就是想回来看看你们的。”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很想你们。”   金旻声音顿了顿,随后声音带笑:“真是好孩子,出门在外还惦记我们,你的礼物我看到了,哪里找的棋谱?”   “经过烟袋斜街时看到有很多人卖古玩,然后看到有人在卖这个,跟我说是失传的唐朝《媪妇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瞧着里面的棋局确实不错。”江芸芸开心说道,“师娘看了吗?”   “三十六着棋,确实用意独特,妙招迭出。”   “我也觉得很好。”江芸芸露出一个开心的笑来,“我就知道师娘喜欢。”   “去看看你老师吗?”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金旻咳嗽一声说道,“我吃了药有些困了。”   江芸芸连忙起身,想要上前一步,只听到身后的伊文嗔怒道,“芸哥儿也十三了,是个小大人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讪讪停下脚步,不安说道:“对,对不起。”   “等你下次回来,师娘病好了,吃的白白胖胖的,你想看多久都行,就是想在我边上打地铺睡觉都行。”金旻打趣着。   江芸芸哼哼哧哧点头,没说话了。   “真是傻子,去找你老师吧。”金旻无奈说道。   江芸芸只好跟着伊文后面离开了。   “师娘真的没事吗?”临走前,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去看伊文。   伊文被她黑漆漆的眸光冷不丁看了一眼,心中微颤,但很快回过神来,笑说道:“自然是没事,年纪大了而已,你且安心去读书,考个状元回来给夫人看看,若是真的有事,难道楠枝也不知道,或者您等会去找老爷,再问问不就都知道了,真的只是小风寒而已。”   江芸芸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临走前,楠枝也没任何异样。   他可骗不了她。   江芸芸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那就让师娘好好养病,我今年书院放假再回来看她。”   “安心读书才是。”伊文板着脸说道,“大好男儿志在四方,如此扭扭捏捏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说道:“那我去找老师。”   “去吧。”伊文说道,仔细叮嘱道,“慢慢走,走阴凉处。”   江芸芸笑眯眯应下。   —— ——   “走了。”屋内,伊文低声说道。   帘子后,金旻的声音再也不似刚才的精气十足,只是虚弱说道:“让老爷收拾收拾,昨夜是不是又偷偷哭了,眼睛红红的,芸哥儿一眼就看出问题了。”   伊文坐在床边,挽起帘子,露出里面的人。   金旻当真瘦了许多,连带着原本丰腴的脸颊都凹了进去,整个人面色发黄憔悴,额头系着一条宽抹额,后背的隐囊被垒得很高,若非如此,刚才连坐也做不起来。   “芸哥儿真是谨慎呢,刚出门的时候还问我呢,还好我按着夫人说的告诉他了。”伊文低声说道,“何必瞒着他呢。”   金旻叹气:“他虽非是我孙子,我却又觉得他可爱可怜,总想着不能耽误他,让他好好读书才是,而且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嘛?若是真的……”   “姑娘!”伊文出声打断她的话,“等茹老夫人来了就没事了,她的医术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这个是老毛病了,她对您的病情了如指掌,一定知道如何调理的。”   金旻没说话,只是伸手握着她的手:“你说得对,那就更不要跟芸哥儿和传哥儿说了,他们都是心思重的人,尤其是芸哥儿,这么重情的人,可不能被我耽误考状元了。”   伊文看着她笑,只是不由红了眼眶。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可这是一起长大的姑娘啊。   她的姑娘,老了,病了,她却还期待漫漫春秋中,她可以长命百岁,无痛无忧。   江芸芸来到老师书房前,却见老师正躺在躺椅上,用一条湿白布蒙住眼睛,不由好奇问道:“老师怎么了?”   “听闻了你在京城的呼风唤雨,大为感动。”黎淳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踏进去的脚收了回来,站在门口,心虚说道:“老师说什么呢,我可没干坏事。”   “可不是,在国子监大出风头呢。”黎淳伸手想把帕子抓下来,但到底只是压了压一角,继续说道,“出头鸟,也不怕挨打,早就跟你说低调一些了,那些等待历事的监生可不是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也不怕以后给你使绊子。”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他们确实不行,我已经试探过了,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人家也不是靠真才实学做官的。”黎淳冷哼一声,“万万记住,不要与小人作对。”   “我就是好好读书而已。”江芸芸嘟囔着,“读书好又不怪我。”   黎淳没说话了,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嘲讽着:“可不是,你江其归最是厉害了,最好以后做到内阁首辅去,瞧把你狂的。”   江芸芸嬉皮笑脸说道:“好啊,借我们老黎状元吉言。”   黎淳气笑了。   “早点去读书。”他话锋一转,淡淡说道,“白鹿洞书院可不是国子监,里面高手如云,礼、乐、射、御、书、数,都要学的,别误了时间,让山长给你留下坏印象,我可帮不了你了。”   江芸芸不高兴嘟囔着:“怎么都在赶我走啊,时间还很宽裕啊。”   “路上行船哪有掐点的,只有你等人,哪有人等你的道理。”黎淳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闭着眼的黎淳没听到动静,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重了,过了一会儿又解释道:“大家都是关心你的学习,不想耽误你。”   “我会好好读书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考个状元回来给老师,这样就有大小两状元了。”   黎淳顿了顿,又笑了,还是冷笑。   “听说您看书把眼睛看坏了,我给你揉揉。”江芸芸凑过来,小手指鬼鬼祟祟的。   黎淳手上长了眼睛,啪地一下把她的手拍开:“我猜你想嘲笑我,所以我打算叫你滚了。”   “看什么书看这么认真啊。”江芸芸拖过一张椅子,坐在老师边上,随口问道。   黎淳低声说道:“都看,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我本以为我博览群书,却发现还是少了。”   江芸芸比划着手说道:“我也发现了,国子监那个藏书阁彝伦堂好多书啊,我这次去国子监把底下两层的书都看了,就上面一层,那个陈典籍可小气了,只准我看,不准我抄呢。”   “那是典籍藏书,你一个读书人,还是借读的举人,能给你看,那个陈典籍已经格外爱才了。”黎淳淡淡说道,“下面的书都会背了,那就很好了,考个科举绰绰有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江芸芸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精力。   “我昨夜没睡好,困了。”黎淳开口赶人,“你也刚从苏州回来,去好好休息吧。”   “哎,唐伯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肯告诉我,还是思羲说漏嘴我才知道的。”江芸芸坐在一侧,看着老师脸上的白布,叹气说道。   黎淳沉默了。   “瞒我做什么。”江芸芸委屈巴巴,“这么大的事情,我又不会添乱,而且我也很担心的。”   黎淳脸颊微动,那条白巾滑稽地落到鼻尖,却依旧还未露出眼睛。   他大概是在看着江芸芸的。   “事已至此,自然都是为了你好。”   江芸芸看着老师下意识紧绷的神情,虽然那一瞬间来去匆匆,但她还是倏地红了眼眶。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管桃花依旧笑。   她才十三岁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江芸芸出发去书院的日子定下了, 一月十三。   同行的还是只有乐山和幺儿。   黎家送来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还有老夫人的一套新衣服,还是粉粉嫩嫩的。   江芸芸摸着那衣服,又看了一眼在外面玩陀螺的江渝身上的衣服。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师娘做得吗?”江芸芸瞧着衣服的纹路有点眼熟。   周笙点头, 无奈说道:“就年前的时候, 我让江渝带着乐水还有陈妈妈去黎家拜年, 江渝自从离开江家后, 跟着秦夫人东奔西跑,穿男装也方便, 那天也这么穿上门的, 那是你的旧衣服,袖口有些破了,老夫人看到了就拉着她, 非要给她做新衣服。”   江芸芸摸着新衣服, 笑了笑:“师娘一向喜欢小孩。”   周笙想了想, 认真说道:“她是喜欢你。”   喜欢江芸, 所以爱屋及乌喜欢江渝。   江芸芸沉默了。   周笙冷不丁又说道:“渝姐儿穿起男装来和你真像, 十岁的你。”   江芸芸抬眸。   “若非老夫人那天说的, 我都还没发现,太像了。”周笙担心说道, “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啊。”   江芸芸目光看向窗外的江渝。   十岁的江渝早已没了在江家的瘦弱胆怯,她眉眼闪耀,神色自信, 眉飞色舞间,像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在傲然绽放。   她长得很漂亮, 结合了江如琅和周笙的全部优点, 眼睛又大, 头脸还小,线条流畅,显得整个人格外精致,而且她还有一道浓密的长眉,化解了周笙带来的柔弱妩媚,更显得英气俊美。   “若是扮男子,一定比我还像。”江芸芸笑说着。   周笙细眉微微皱起:“那可如何是好?那我以后不要她穿男装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你难道还能拦着她外出不成?而且小孩是越来越叛逆的,你越不给她穿,她越想穿,而且当初让你们出来,不就是想要你们过得随心所欲一点吗?何必又禁锢着她。”   周笙为难说道:“那可如何是好?若是让人发现异样可就不好了。”   “要是有人想知道,仔细一查,这事也瞒不住的。”江芸芸格外淡定说道。   周笙果不其然露出焦灼慌张的神色。   江芸芸神色自若吩咐着:“所以你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周笙面露不解,随后认真问道, “是准备跑吗?”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一本正经问道:“那我们打算跑哪里去啊?”   周笙发现自己说了蠢话,脸颊红扑扑的,小声说道:“芸哥儿越来越促狭了。”   江芸芸托着下巴,笑脸盈盈说道:“是做好和我断绝关系的准备。”   周笙脸上笑意倏地敛下,神色震惊,嘴唇颤抖。   “我没开玩笑。”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自己要多存点钱,哪一天情况不对,你就带着江渝赶紧跑,走得越远越好。”   周笙沉默地看着她,眉心一动。   “我就是和你设想一下这个事情。”江芸芸打断她的未竟之言,笑说着,“你要心理做好这个准备才是,没有别的意思。”   “可你考试的时候都没事。”周笙小声说道,“以后怎么会出事呢。”   “就算你后年下场去考试,也才十五,十五岁的话,男女确实开始有些不同了,但遮掩一下还是可以的,你太过消瘦了,我觉得十五六岁也很难会有很大的变化,而且我听说乡试是最严的,但会试和殿试就没有这么严格了。”   周笙显然出来的这一年多也没闲着,打听了不少事情。   江芸芸惊讶说道:“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周笙抿了抿唇:“我特意打听的,我总是很不放心你。”   江芸芸沉默了。   周笙对江芸的爱当真是浓郁,不加遮掩。   她越是如此,江芸芸便越觉得自己是偷来的。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周笙见她不说话,惴惴不安问道,“不然你好端端回扬州做什么?”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真的就是回来看看的,我现在才十三岁,哪有什么事情。”   周笙皱着眉,一脸不信地说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跟我说。”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你总是一个人做决定。”周笙继续说道,“我也很想帮你的。”   江芸芸听得龇了龇牙,连忙打断她的话:“我真的是回来看看你生意做得如何,想要问你要点钱的。”   周笙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江芸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嘴角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乖。   周笙只当信了她的话,然后一本正经说道:“我现在很有钱。”   这会儿轮到江芸芸半信半疑:“真的假的?赚到……嗯,一百两了吗?”   她其实到现在对银子都还没有太大的概念,也对做生意没有太大的了解,虽然她心里算的清楚,现在一两银子从明初的一千文到现在只能换七百文,一文钱可以买个蒸饼,要是折算成米价,一石等于是一百二十斤,现在的一斤比她知道的一斤还要多零点五斤,也就是说现在的一百二十斤,约等于一百八十九斤,又因为一贯一直等于一千文,现在一贯银子可以买到一石米的价位来说,折合现在的白银大概就是一两半左右可以买到一石米,而普通人家的最低生活标准,也就是赈灾标准来的,四个大人,每人每年要吃将近四石,小孩是两石,总计粮食需要将近十八石米。   十八石,就是要二十七两银子,不知道对比她上个年代的米价如何,但想来是贵很多的。   所以她一直觉的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要知道她在京城住了一年多,又是租房子又是自己做饭吃,还时不时要花点钱交际买点礼物,也就只花了八十两。   要知道现在的一个人一年非常体面点的工作一个月也才一两银子,在加上一斗米,一年不吃不喝也才十二两,勉强能养活自己,而且这只是饿不死人的标准,要是想开荤,现在的肉价可不便宜。   所以一百两,那真的好多好多了。   江芸芸悄悄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一笔账,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道:“一年赚一百两,一个月就有八两了,可以买五六石米了,我们吃一顿扔一顿也可以了。”   周笙冷笑一声:“你看不起秦夫人,我过两天就去和她告状。”   江芸芸瞪大眼睛,不高兴说道:“你怎么也爱告状。”   周笙起来,对她说道:“过来吧,小穷鬼,让你看看娘的本事。”   江芸芸溜溜达达走过去,周笙的床里面很不少被子叠着,他从里面掏了掏,没多久掏出一个大木盒来,然后对着江芸芸招了招手:“上床来,把帘子放下来。”   江芸芸看着那个大盒子,又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歪着脑袋,然后果断爬上去,飞快放下帘子,兴奋说道:“很多钱吗?我看看。”   周笙神秘兮兮地拍了拍盖子,谦虚说道:“还行吧,主要是秦夫人分红一向大方。”   江芸芸眼巴巴说道:“让我看看。”   周笙打开盒子,只见里面码着一块块整齐的银子,还有不少金银首饰。   “这个做什么的?”江芸芸不解问道。   “有些客人没用银子,直接用金银首饰抵价的,我们也是折合现在的物价算的,年底秦夫人和我分红的时候,我也拿了几条,以后可以给你带,这个玉佩用来压你的衣摆你说好不好看。”   江芸芸已经没空管什么玉佩了,仔仔细细数着银元宝:“一个,两个,三个……十个!!!”   一般来说这么一个大银锭子就是一百两!   足足一千两!!   小穷鬼惊呆了。   “这可是大钱,以后留着给你和渝姐儿成婚用的,我可舍不得花。”周笙小心翼翼合上盖子,“这些首饰也是,这里面还有金的,到时可以融了重新打,娘已经打听好谁家手艺好了。”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她把银子收了回去,又哼哼哧哧埋在被子里。   “还有小碎银的。”周笙又在里面掏了掏,然后又捧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江芸芸看。   这里面都是剪碎的银子,满满一大盒,瞧着冲击力比那十个银元宝冲击力还大,毕竟日常生活都是用碎银子比较多。   “这里才是我们的日常开支,对了,你给乐山的钱发了没?”周笙随口问道。   江芸芸苦着脸摇头:“月俸发了,年终奖还没发呢,京城物价好高,我花钱也控制不住自己,有点大手大脚。”   “京城可是大地方,肯定花钱多,你人生地不熟在那里,肯定是要到处交际的,花钱也是正常的,不是大手大脚。”周笙安慰着,然后抓了一把碎银子到江芸芸手中,大方说道,“乐山的钱你记得给他,你自己给,让他也开心一下。”   江芸芸小心翼翼捧着银碎子,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这次出门,我给你带两百两银子。”周笙大方说道,“没钱了,娘给你挣。”   江芸芸一把抱住周笙,哭唧唧说道:“大腿,金灿灿的大腿啊。”   周笙红了脸,把她推开:“胡说什么,我才不是大腿,我是你娘。”   江芸芸打开荷包,把银碎子小心翼翼放进去:“那我申请涨月俸。”   周笙迷迷瞪瞪看着她:“什么意思。”   “你给江渝多少钱?”她嫉妒问道。   周笙老实说道:“不给钱的,要什么我给他买什么。”   “哎。”江芸芸呆住了。   “小孩子要什么钱!”周笙严肃说道,“会学坏的,而且要是被坏人知道了,怎么办,多危险。”   江芸芸想了想:“那我不申请了,两百两就很好了。”   “你要是读书不够,那我再给你一百两。”周笙回过神来说道,“没事的,出门在外,花钱买平安也是很正常的。”   “不了,要一视同仁。”江芸芸严肃说道,“但是我今年的压岁钱,娘怎么还没给我。”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我是老大,我要多一点。”江芸芸话锋一转,嬉皮笑脸说道,“这个可以偏心的。”   —— ——   江芸芸热情得给乐山发了五两银子的年终奖,还多给了一两。   “在京城整天忙得跑上跑下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该得的,而且可以攒钱考虑终生大事了。”   乐山的脸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羞红的,半晌没说话。   “走吧走吧,这几天好好玩,不用跟在我边上了,加班费很贵的。”江芸芸苦恼地把人打发走。   乐山在京城那一年可是全年无休,江芸芸最后的十几两银子全给他了。   但是乐山只收了十五两。   江芸芸大为感动,励志要努力挣钱。   门口,江渝趴在门口眼巴巴看着:“你的荷包好鼓啊,娘是不是给你好多钱了。”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可是大人了,过几日还要出门读书呢。”   “我也是呢。”江渝挺了挺小胸膛,“我会帮忙谈生意的。”   “我是解元了。”江芸芸得意洋洋说道。   江渝没说话了,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那除了大钱,娘有没有给你小钱啊,娘都没有给我钱。”她笃定说道,“怎么偷偷摸摸给你钱了。”   小春在背后拆台道:“可你每次买什么,夫人都给你买啊,芸哥儿人在京城,陈妈妈都说芸哥儿这个花钱速度,说不定在偷偷吃糠咽菜也不跟我们说呢。”   江芸芸听得脸都黑了。   ——感情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怪不得周笙刚才给钱的时候,一直都是一脸心疼的模样。   她刚开始还以为是心疼钱。   原来是心疼她啊。   江渝回过神来,拍了拍手:“也对呢。”   江芸芸轻轻冷哼一声,但很快眼珠子一转,把江渝招呼进来:“来来,你的压岁钱我还没给吧,我也给你钱。”   江渝眼睛一亮,屁颠屁颠走进来。   “但是有个条件。”江芸芸又说道。   江渝嫌弃说道:“我就知道你没有这么大方。”   “现在是你没钱,还不听我的。”江芸芸冷笑一声,“你就说这钱赚不赚。”   “赚!”江渝充满江湖义气地说道,“上刀山下火海,一定都给您办了。”   江芸芸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江渝拨开她的手,伸出自己的手递到她面前,大有一手给钱,一手谈事的架势。   江芸芸爽快地掏出两个碎银子放到她手中。   “你一个月要给我写两份信,信中要写写黎家的情况,尤其是写一下我师娘的事情,帮我看看她身体好了没。”江芸芸说道,“还有家里的事情也要说的。”   江渝捧着碎银子,不解问道:“你师娘不是说病好了吗。”   “多关心一下嘛。”江芸芸笑说着,“要一直关心下去的。”   “行吧,反正我也整天去黎家玩。”江渝爽快答应下来,然后捧着银子跑了。   江芸芸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叹气:“我就说还是要多读书吗,要是有个文凭就不会被骗了。”   每个月两份信,路费可不便宜,江渝小朋友十有八九要倒贴了!   日子一晃而过,临走前,江芸芸又去了黎家拜访,黎淳在书房见了她。   “好好读书去。”黎淳说,“私塾和官学差别很大,白鹿洞书院自来是考学重地,理学之风浓郁,你会有新的收获的。”   江芸芸认认真真点头。   “路费可是够了?”黎淳问。   江芸芸小声炫耀道:“我娘现在可厉害了。”   黎淳选择闭眼不听。   ——真是多嘴的一天啊。   江芸芸得意地哼哼唧唧了两声。   “那就去好好读书吧。”黎淳低声说道,“其归。” 第一百七十章   江芸芸怀揣巨款, 带着兴高采烈的顾幺儿,惴惴不安的乐山,告别老师和周笙,终于踏上去往江西的行船。   江西素来有“物华天宝, 人杰地灵”的美誉, 民间有言:“国初馆阁莫盛于江西, 故有翰林多吉水, 朝士半江西”之句,可见江西人才辈出。   黎淳为江芸芸选了江西的书院, 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第一是江西学风浓郁, 建文二年开科就曾有江西“一科三鼎甲”的盛况,结果三年后的科举,江西举子更是一口气包揽了前七名, 轰动一时。   第二是江西不仅文人辈出, 自内阁开设以来, 江西籍的阁臣就有六位之多, 且个个都是鼎鼎有名之辈, 如今文臣武将中, 江西人也不少。   至于选上白鹿洞书院则是因为历史悠久,理学浓郁, 学风自由,江芸芸一直不曾有过太多的同学,所以去交流才是最好的成长。   从扬州可以直接坐船南下, 顺着长江到达南康府星子县,全程坐船需要二十天。   二月底的时候, 船只也终于停了下来。   “现在直接去报到吗?”乐山看着略显荒凉的码头, 犹豫说道, “也不知道书院远不远。”   “去白鹿洞吗?”有个原本正在码头边闭眼小憩的车夫听到声音,立马一个鱼跃爬起来,热情问道。   乐山警觉地挡在江芸芸面前。   车夫打量着这三人,瞧着年纪是一个比一个小,更加和气说道:“我可不是坏人,我就是专门赚拉车这个生意的,每年都有不少人要去白鹿洞书院读书,白鹿洞可不好走,在庐山五老峰下的一个山丘里,四环合树,三面环山,一面夹水,四面高,中间低,要从小路进去的,不然怎么说白鹿洞呢?”   江芸芸好奇探出脑袋:“那你带我们进去,收多少钱啊?”   车夫瞧着有戏,笑得更和气了:“三十文而已,保证给你送到山门口,又快又准确,一点也不耽误时间,小公子可要做这笔买卖啊?”   江芸芸很早就听说朱熹曾在白鹿洞学院开学时,就曾有车夫樵夫等百姓上山听课,每次开课都有百人之多,导致当时江西读书之风自上而下而起,人人读书,颇有孔子所言的礼乐气氛。   面前这位车夫说话就格外斯文。   “你读过书?”江芸芸好奇问道。   “稍识几个字。”车夫笑说着,“要和你们这些读书人打交道,可不是要多读点。”   江芸芸客气问道:“你可知学院里有住宿的地方?还是需要自寻住处?”   车夫显然对书院也格外了解:“有住宿的,学院内的读书人都要住在宿舍里,但不允许带仆人上去,也不能带小孩过去。”   顾幺儿立马抱住江芸芸,大声说道:“我就要和他在一起的。”   车夫看着脸颊肉肉的小孩,一脸怜爱:“山下也有民家屋给你们住的。”   顾幺儿立马给自己翻了脸,不理他。   “去书院要多久?”江芸芸又问。   “若是现在启程,半个时辰后可到山门口。”车夫说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要早些去才是。”   乐山作为这里年纪最大的人,心中警惕,小声嘟囔着:“万一是坏人呢?”   “我可不是坏人,我朱三可是这码头出了名的利索人。”车夫不悦说道,“我这十来年拉过的读书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都是好聚好散的,没有出过一次意外。”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瞧这个兄弟长得一脸正气的,很难是个坏人呢。”   朱三骄傲挺胸:“还是我们小公子慧眼如炬。”   “那我们坐车走吧,早点安顿好,我们早点休息。”江芸芸拍案说道。   朱三立刻热情起来:“那赶紧上车吧,您要是还想知道我们白鹿洞书院的发家史,我也是可以详细说给你听的。”   江芸芸眼睛一亮,直接坐在车辕上:“说来听听。”   朱三甩了甩马鞭,笑说道:“得嘞,小公子坐稳了。”   “要说我们白鹿洞学院最早可是要从唐贞元元年说起,当时的洛阳人李渤、李涉兄弟隐居庐山,渤养了一只白鹿,被称为白鹿先生……”   后来此地被建台修屋,就成了白鹿洞,等到南唐时,李善道、朱弼等人在白鹿书院置田聚徒讲学,当时称之为“庐山国学”,名声之大可以和金陵的国子监齐名。   宋的时候被扩为书院,当时与睢阳、石鼓、岳麓并称四大书院,国子监九经李善道是白鹿洞书院首任洞主,庐江籍学生伍乔是白鹿洞的第一位状元。   “让我们白鹿洞声名鹊起的却是在淳熙七年,因为朱子重建白鹿洞了。”朱三得意说道,“与我同姓呢,真是荣幸。”   “我瞧着您面相就很文雅。”江芸芸大力夸道,“一看就是也有祖辈荣光的人。”   朱三炫耀着:“小公子小小年纪,当真是眼尖,我的太爷爷可是秀才呢。”   “怪不得呢。”江芸芸夸道。   朱三话锋一转,遗憾说道:“可惜了,书院在前朝的时候由于兵火,书院被毁,文物荡尽,此后八十七年都是荒凉的,直到正统三年才开始重建。”   江芸芸也一脸可惜:“当真是大祸,如今的重建可是原址重建。”   “说是这么说的,但前朝的事情我们又如何得知呢。”朱三话锋一转,笑说着,“您还不知道里面的布局吧,让我给您说一说,等会入门也不至于露怯,给人留下坏印象。”   江芸芸感激说道:“那真是有劳朱三哥了。”   “客气,其实我们说的白鹿洞书院,并非只是一个书院,而是有五组院落,整体都是沿着贯道溪自西向东串联建筑。”   朱三比划着:“可大了,我们要去的书院在五组院落的中间,也就是第三组,位于棂星门院东,紫阳书院西。”   “这么大?”乐山掀开帘子,惊讶,“其他地方也属于书院吗?”   “算是的,入门第一个看到的乃是先贤书院,从名字上就可以得知这里面全都是陈列先贤的,最中的是朱子祠。”   “第二个院落就是棂星门院,在这里可以看到正中的礼圣殿,是书院祭祀孔子及其门徒的地方。这里面有先师孔子的行教立像,可是唐代吴道子摹绘的,仙风道骨,衣袂飘飘,后面的大成殿,供奉着复圣颜子、述圣子思、宗圣曾子、亚圣孟子。”   “穿过大成门和贯道门就到白鹿书院了,您就是在这里读书的,进了门楼你就能看到御书阁,也就是藏书的礼房,后面的明伦堂则是讲堂之地,学院每年都会邀请很厉害的人在这里讲课,您要是想去听可要早些去,去前面听得清一点。”   江芸芸连连点头,谦虚问道:“都请过谁呢?”   “朱子和他的死对头陆九渊呢。”朱三得意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继续等着他说下去。   “没了吗?”顾幺儿把脑袋从帘子后探出来,嘟囔着,“不就是两个人吗?”   朱三咳嗽一声,为自己挽回尊严:“反正很多,你会知道的。”   “继续啊,后面两个地方是干什么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白鹿书院后面就是紫阳书院了,说是书院,其实里面都是石碑,刻着历代和书院有关的文章,小公子若是以后功成名就,想来也是能进去的。”   江芸芸也不谦虚,笑说着:“借您吉言。”   “穿过两斋仪门,最后一个院落是延宾馆,这个其实是新建的,就成化五年由江西提学佥事出资建管的,当时还让洞主,也就是山长做了《延宾馆记》,这里是招待四方来宾的,平日里很少轻易开启,你们也不是随便去的。”   “这个书院好大啊。”顾幺儿吃惊说道。   “可不是。”朱三比划出大拇指,“我们白鹿洞书院可是最厉害的。”   说话间,马车驶入一条小道,随着越来越走近,两侧山堑逐渐高耸,到最后只有一条两辆马车堪堪并行的小道。   “哇,真的进去山洞了。”顾幺儿大喊了一声,果然听到有余音回荡。   “要走数里呢。”朱三笑说着,“三位坐稳了,山路是一直往下的,可别摔了。”   乐山连忙把顾幺儿和江芸芸拉了回来:“还是坐马车里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一个高高的尖顶出现在众人面前,随后是一整座庞大严谨规整的建筑群悠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些屋子依山而建,层层叠进,偏又错落有致,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山墙起伏游走,飞檐翘角好似一笔笔干净利索的笔墨,飞扬直上。   “好漂亮。”江芸芸惊叹着,目光落在包围着书院的三座群山,“这三座山可有名字?”   “后屏山、卓尔山和左翼山。”朱三笑说着,“若是您能碰到一个性格放荡洒脱的夫子,他可是会带你们去爬山踏青的,现在的二月芬芳,正是爬山的好季节啊。”   江芸芸的目光从三座郁郁葱葱的高山上扫过,最后落在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闲云潭影日悠悠,当真好春色。”江芸芸笑说着。   “那是。”朱三也把车停下一处平台上,“到了,剩下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   “祝小公子学业有成,金榜题名。”朱三收了钱,临走前,嘴甜说道。   乐山站在巍峨门口前,这才发现刚才朱三讲得太过轻描淡写,只有切实站在这里才能这座有着煌煌历史的学院到底有多雄伟。   重檐悬山顶上覆着层层灰瓦,檐下又砌有一条长条形石框,全程没有切割打磨的痕迹,石板上有穿孔十字形的叶子五个,再往下看去是“白鹿洞书院”的五个字。   笔锋锐利,一气呵成。   “你们找谁?”门口有仆人看到来人,彬彬有礼问道。   “我是来读书的扬州学子江芸,这是帖子。”江芸芸把袖中的拜帖递了过去。   仆人接了过去,打开后仔细看了看,又看着江芸:“山长提起过你,说是若是您来了就直接请去御书阁,江公子这边请。”   江芸芸跟着他的脚步正要入内,那门童伸手拦住顾幺儿和乐山:“书院只准读书人入内,仆人小童不准入内。”   顾幺儿小鼻子一皱,正打算胡搅蛮缠。   江芸芸咳嗽一声警告说道:“等我出来。”   顾幺儿小嘴一撇,格外委屈地看着他。   乐山连忙掏出糖来哄道:“幺儿吃糖吧。”   门童不理会他们的小动作,只是抬脚离开了,江芸芸也不得不跟着离开。   “我才不吃,我要江芸。”顾幺儿看着他无情的背影,伤心说道。   御书阁是一个二层建筑,建筑四四方方,周边则是一圈木质走廊环绕,造型古朴大方,走廊上有不少结伴而行,有说有笑或者独自一人,行色匆匆的学生,他们穿着白色的校服,腰间系着黑色的带子,头戴方巾,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阁外柱有题联:泉清堪洗砚,山秀可藏书。   和国子监彝伦堂高大巍峨的风格截然不同。   江芸芸敬畏地看着面前的藏书阁,定下一个小目标。   ——走之前要把这里的书全都看完!   因为江芸芸出现在这里太格格不入了,不少人好奇都看了过来。   “圣人有言:‘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门童不理会众人的打量,朗声说道,“还请江公子找出这句话的出处在哪,半个时辰为限。”   门童对着大开的御书阁大门,伸手一指,从容不迫说道:“江公子里面请。”   在浩瀚图书中寻找一句话,要的不仅是基本扎实,还需要极大的耐心。   江芸芸明白,她的第一个考验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御书阁占地面积极大, 听说阁中第二层放的是历代皇帝御赐的《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古文渊鉴》、《朱子全书》等书,和国子监一样也是不能随意进入翻看的。   第一层则是面向全部学生的,一入内,只见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子整整齐齐排列着, 每架都有六层高度, 边上依靠着人字型的扶梯, 若有需要可以攀梯拿书, 书架上则放置着被精心照顾的干净书籍。   光是一个书架里面就有上百本书,更别说第一层就有近百的书架。   江芸芸站在门口, 高大巍峨的穹顶刷着深色的桐油, 粗壮的横梁上雕花精细,颜色艳丽,鲜红的柱子顶天立地, 御书阁内的学子三三两两站在书架前, 捧着书, 轻声说着话, 不远处甚至还有十来张桌子, 也都坐满了人。   江芸芸恍惚间只觉得是迎面而来的熟悉。   人群涌动偏又格外安静。   也有学院的学子站在走廊上, 好奇地打量着面前格格不入的江芸芸,窸窸窣窣声络绎不绝。   “这是谁啊?”   “没有穿院服, 是新来的吗?”   “来这里做什么?”   “瞧着年纪还挺小。”   江芸芸目不斜视站在门口,只是安静地打量着整个藏书阁。   她没有急吼吼去找书。   她知道这句话出自朱子,是朱熹最为重要的理论之一——读书穷理。   理论她都知道, 但她现在面临一个实际上的难题,她不知道记载这几句的几本书能放在那里。   半个时辰把这座浩瀚如海的藏书阁翻一遍并不现实。   现在的图书管理并没有按照她熟悉的按照字母来排列, 而是按照四分法排列的, 也就是经史子集, 然后是另论的道经、佛经、杂论、记。   其中经部为: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论语、纬书、小学。   史则是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   子中包含儒、道、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兵、天文、历数、五行、医方。   集则是楚辞、别集、总集。   这就是现在图书管理的四部四十类,其实非常详细,别类也非常细化,只要你知道你要找的书是哪一类的书,花点时间都能找到。   江芸芸要找的这句话,她也清晰知道在那一类别里,但朱熹又有点不一样,他作为理学大家,开山鼻祖,一生有很多著述,而他的追随者也追随他的理论著书丰厚,所以这句话可以从经中找,也可以从子中找,甚至可以从集中找,便是另论的记中也是可以试一下的,可目之所及,不论标着那个字的木架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   “一刻钟马上就要到了。”门童见她一直站在门口张望,却迟迟没有下场找书,好心提醒道。   “你是需要什么帮忙吗?”有人热情问道。   “是要找书吗?”也有人好奇打听着。   江芸芸对着门童笑着点头道谢,又对着围上来的人和气说道:“谢谢你们的好意。”   她终于动了,朝着角落中管理藏书阁的掌书走去。   掌书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稀疏的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正在奋笔疾书,瞧着像是在整理目录。   “请问《朱文公文集》有吗?”江芸芸直接问道。   掌书头也不抬说道:“一共五本,都在子部中,但都被借走了,最近的一本是昨日被借走的。”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出师不利,怪倒霉的。   “那朱子的《情理精义》,还有吗?”   “一共三本,最后一本刚被借走。”掌书抬头,看也不看江芸芸,目光在早早被吸引过来的同学身上扫视着,最后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在那位董天锡同窗身上。”   江芸芸的目光也顺势看了过去。   那个名叫董天锡的人被这么多看着,下意识躲在人群中。   “朱子曾经写过一篇,行宫便殿奏札,不知一层可有?”江芸芸收回视线,又问道。   掌书终于看向她。   他虽年迈,眼睛却还是精亮。   “这个在二层。”他冷淡说道,“你是新来的?”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没入学。”   掌书的目光看向门口的门童,门童颔首说道:“山长的意思。”   “那《朱子语类》有吗?”江芸芸想了想,又问道。   掌书终于颔首:“有,在经部的第六个书架第三行的位置,若是没有弄乱,自左到右,第二十六本。”   江芸芸眼睛一亮,伸手作揖感谢。   门口的书童看了眼外面巨大的日晷,两刻钟还没到的时间。   不少人也好奇地悄摸摸跟过去,探头探脑袋看着。   江芸芸果不其然在掌书的指引下找到那本封面有些破旧,但内里还保存极好的书。   她不仅找到那本书,甚至很快就翻到那句话的出处。   “好快啊。”有人惊讶说道。   这句话虽然非常有名,但在这本书的位置上却不在前面,而是朱子在某一章的劝学中和弟子说的话。   《朱子语类》是朱熹与其弟子问答的语录汇编,和《论语》颇为相似,并没有特定的叙述,所以想要找到一句话在哪一张,只能是熟背于心。   “好厉害。”有人看向江芸芸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不过是一本朱子语类而已。”也有人不屑说道,“我也会背啊。”   “他这本可是咸淳二年的刻本,和我们看的成化九年陈炜刻本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大差不差而已。”   “他之前报的其余三本书你们都记下了吗?我有两本听着很陌生,书在哪啊,等我有空也去看看。”   “我只看过这一本,我以为只需要熟背这一本就好了。”   江芸芸从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穿过,最后递到门童手中时,日晷才刚走了两刻。   竟只花了两刻的时间。   门童接过那本书也不多看,只是继续说道:“还请江公子随我去下一处地方。”   江芸芸叹气,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只好背着小手,慢慢悠悠跟着他后面离开了,只是走到先贤书院时,突然听到头顶有点动静,下意识抬头去看,先是看到一角被快速抽走的衣摆,再仔细看去,就和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对上了。   顾幺儿!!在屋顶!!!   江芸芸大吃一惊。   顾幺儿瞧她发现自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对他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赶紧走。   第一天就上墙翻瓦的,也太不给人书院面子,被抓了,那三人真是要连夜滚蛋了。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悄悄把脑袋缩回去了,继续紧紧跟着江芸芸走,灵活地像个小豹子。   江芸芸看得眼前一黑。   门童没有发现后面的小动静,等把人带到朱子祠前:“江公子上香吧。”   江芸芸收回视线,乖乖点了三柱清香。   头顶的顾幺儿站在人朱子像上,无聊地换只脚蹲,春日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他眯眼蹲着,只觉得这里的空气很舒服。   “朱子读书有六法,即居敬持志、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门童站在门口,冷静说道,“江公子能否写一篇策论来。”   江芸芸点头。   “论中还需点明六法原话。”   门童加了一层难度。   江芸芸还是面不改色点头。   “文中不能空谈。”   门童继续上难度。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点头。   门童见她神色镇定,也不多问,又带人引到内外交界处的一间凉亭内,凉亭内早已摆满了笔墨纸砚。   第二个考验来了。   “请吧。”门童伸手邀请道。   江芸芸坐在石凳上,并没有立马下笔屡思路,反而安静地坐着想着。   居敬持志出自——‘敬字功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也就是说,读书要有坚定志向,端正态度,且专心致志,“立志不定,如何读书?”。   循序渐进来自——‘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他曾分析出三种含义,第一是读书的次序,第二是持之以恒,第三是扎实知识。   熟读精思出自——‘大抵观书,须先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之精思,使其意皆若出自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要求所读经史,切要反复精详,方能渐见旨趣。   虚心涵泳出自——‘看文字须是虚心,莫先立己意’,这是要求读书人‘看书须虚心看,不要先立说’。不要带着成见去读书,先看后想。   切己体察出自——‘读书须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这是其中最重要的,要将圣人之言,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修生齐家治国平天下。   着紧用力出自——‘直要抖擞精神,如救火治病然,如撑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缓’,读书要宽严并进,要学会果断,不可犹豫不济事。   江芸芸心中很快找到这六句的出自,甚至能想起脑海中和这这二十四字中所有有关的内容。   开篇自然是读书重要性,但她并非老生常谈的从修生齐家治国平天下开始说起,反而从个人品行上开始入手,然后再写如何读书,从第一组四字开始分析,小学者,学其事;大学者,学期小学所学之所以,也就是说要由浅入深,由表及里,透过现象看本质……   江芸芸开始动笔,她不打算打草稿,要一气呵成,要一笔到位,要给这个考验她的人看看她的厉害。   ——她江芸芸可是应天府的小解元!   —— ——   “直接写卷子上?”棂星门院和先贤书院有一处高台,有两个正在下棋的人,看着不远处奋笔疾书的人,笑说着,“好狂的人,他老师说他脾气大,那还真是看自己孩子,挑不出一点错来啊。”   说话的中年人,留着两撇胡子,身穿青衣,头戴方巾,瞧着格外好脾气,说起话来笑脸盈盈的。   他对面的人则是头花花白,穿着深紫色的衣服,头也不抬,只是专注下棋说道:“且看他本事吧,若是绣花枕头,我可不要。”   “好歹是应天府的解元,我们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呢。”中年人和气说道,“不会差的。”   “刚才去找书倒是灵活,知道直接去问人,不迂腐,而且脱口而出那四本书,可见平日积累不少。”中年人又说道,“后面两场试验便算了吧,这么厉害的人骑射和礼乐,就算不精通,想来也是都会的。”   年纪大的人眉心微皱:“文章先看了吧,而且诗书礼乐都格外重要,如何不试,我瞧着黎太朴也不太会教这些的人,古板得很,我且要看看他的学生到底行不行,若是不行,我也好去信去嘲笑嘲笑他。”   他说着说着还得意起来了。   对面的中年人听得直笑:“你们加起来都过一百五了,还这么幼稚。”   年纪大的人轻轻冷哼一声。   头顶的顾幺儿托着下巴听完全程,决定去帮一下可怜的江芸。   ——他的江芸,他来守护! 第一百七十二章   监院闻实道正在和山长袁端研究小解元的文章时, 只看到门童满头大汗跑过来,慌张说道:“原本打算试炼的弓突然断了,那匹马也闹脾气不出来,那个抚琴的琴也莫名摔在地上, 摔坏了琴背, 不能弹了。”   温实道惊讶说道:“是哪位学子误入弄坏的吗?”   门童不敢说话。   书院如今有六百多名的学子, 人多了, 自然不好管理,而且还有不少官员的子弟, 鱼龙混杂, 今日考验的地方也没有说特意寻个安静的地方,若是被学子误入也挺正常的。   只是怎么会这么凑巧,把拿出来的东西都弄坏呢?   山长袁端眉心微动, 不悦说道:“是哪位学子如此无礼, 可有眉目。”   门童摇头:“不知道是谁弄坏的, 如今江公子还在琴房, 可要带回来?”   闻实道看了山长一眼。   “再准备也太欺负小孩了。”他小声说道, “好歹是黎尚书的小徒弟, 听说那都是看眼珠子一样宝贝的,和自己的亲孙子也差不多的。”   袁端嘟囔着:“真是奇怪, 那不是试不出来他的本事了。”   “人都在这里读书了,什么时候不能比划比划。”闻实道笑说着,“可别把人弄哭了。”   袁端耷眉拉眼地说道:“那就算了, 带他去直学那边报道吧,再安排他住下来, 学院的规矩也要和他说清了。”   门童想了想又问道:“现在天色渐晚, 他身边还有一个小童和仆人。”   闻实道看了眼天色, 已进黄昏。   “先安置,让他们明日离开。”他说道。   门童这才悄声离开。   “怎么会这么巧?”袁端还有些不信邪。   江芸芸更不信邪,所以她等人走后,立马就把无所事事的顾幺儿提溜过来了。   顾幺儿站在她面前,背着小手,大眼珠子圆滚滚的,一脸天真。   “我不知道啊。”   “我又没来过这里。”   “就是凑巧吧。”   顾幺儿三联否定道,最后摸了摸肚子,可怜兮兮说道:“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江芸芸恨铁不成钢,捏了捏小孩的脸:“要是被抓了,我看你怎么办?”   “才不会呢,我动作超级快……呜呜呜……”   江芸芸立刻捏住顾幺儿肉嘟嘟的脸颊,恶狠狠说道:“还说不是你。”   顾幺儿眼睛斜她,一脸不服气。   “他们故意欺负你的,我才不要他们欺负你。”他含含糊糊说道,“我不喜欢。”   江芸芸叹气:“那你胆子也太大了。”   “刚才那个车夫说的地图,我都记住了,我认路的。”顾幺儿大声说道,“我记性可好了。”   “下次不能这样了。”江芸芸教训道。   顾幺儿反问道:“你会骑马射箭?”   江芸芸虽然现在能拉开小弓了,但是连五斗都没到。   十斗是一石,一石是一百二十斤,那一斗大约是十二斤,那她现在大概最多只能拉六十斤的重量,但听说最轻的弓也是八斗起算的。   顾幺儿炫耀说过他爹可以拉到一石半。   骑马更不会了,蹭的都是顾幺儿的马,只能走走路,跑起来更是不可能。   江芸芸老实摇头。   “那你会抚琴?”顾幺儿又问。   江芸芸连琴都没摸过,自然不会。   顾幺儿露出得意的笑来:“那我就是在帮你啊,你不会!等会就丢人的,那两个老头笑你怎么办。”   “我爹叫我保护你,我这是在保护你啊。”顾幺儿这会儿逻辑格外清楚,大声炫耀着,“你这样就不用考试了,你现在文章写得这么好,大家肯定都对你刮目相看的,反正就是考科举,看文章不就好了,而且只要入学了,就什么都好了,我爹说这叫先占茅坑。”   不得不说,江芸芸觉得非常有道理。   “所以那匹马怎么不动弹了?”她好奇问道。   “我给她吃了很多饭,他吃饱了,走不动了。”顾幺儿老实巴交说道。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   顾幺儿得意极了:“我都逛熟了,我带你去认认路。”   江芸芸松手,揉了揉小孩红扑扑的小脸:“不用了,你明天还要跟乐山下山……”   “我不要!”顾幺儿大声拒绝着,一把抱住江芸芸的腰,“我要和你在一起的。”   江芸芸冷酷无情说道:“这不合规矩。”   “那我就天天溜上来,晚上睡你床底,白天蹲你读书的屋顶,饿了去厨房偷吃的。”顾幺儿信誓旦旦说道,“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江芸芸听得直头疼:“顾仕隆,你十岁了。”   顾幺儿小嘴一瘪,紧紧抱着她的腰,翻了个脸,不理会她。   乐山无奈说道:“幺儿又不去读书,跟着芸哥儿也不方便啊。”   顾幺儿嘟嘟囔囔着。   “书院十日放一天,到时候我们也可以上来啊。”乐山哄道。   “好久啊,一个月才三十天,我一个月只能见江芸三次嘛。”顾幺儿掐着手指头算着,“度日如年,要十年见不到江芸了,我要变成小老头了。”   胡搅蛮缠,胡说八道。   江芸芸听得气笑了。   “还是先吃饭吧。”乐山看了眼天色,转移话题,“那个门童说申时,食堂就会关门。”   顾幺儿立马积极附和道:“吃饭,吃饭,饿死了。”   三人来得太晚了,食堂只剩下一点点菜了,顾幺儿倒是不嫌弃,把几碟肉菜都拎走了,还把几个甜食和油炸也扒拉过来,一个小孩的盘子,愣是垒出一座小山来。   “我都扫光了,你能算便宜点呗。”顾幺儿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算钱的妇人,熟练地开始砍价。   妇人笑得不行:“真是可爱的小孩啊,你想要怎么便宜啊?”   顾幺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抹零吧。”   “行,这里五十文。”妇人笑说着。   顾幺儿算不来,只好侧首去看江芸芸。   “荤菜六文一叠,你拿了六碟。”江芸芸解释着,“一共三十六文。”   “这个粉子馍三文五个,酸梅糕五文六个,皇年米果两文钱一个,你拿了四个。”她哄道,“你算算多少钱了。”   顾幺儿掰着手指头算着,嘴里碎碎念着。   “十五,不对不对是十六。”他小心翼翼说着,还悄悄看了看江芸芸。   “十九文。”背后传来含笑的声音,“还是第一次见陈妈这么大方,一下子抹了五文钱。”   江芸芸闻声扭头看过去。   “闻监院惯会打趣人,我们院里何时来了这么可爱的小孩。”陈妈妈笑说着。   顾幺儿一看到这人,悄悄端着菜盘子躲到江芸芸身后,小声说道:“坏人。”   闻实道耳尖,不解问道:“我们素未谋面,我如何是坏人了。”   顾幺儿哼哼唧唧没说话。   江芸芸这还有什么不懂的,上前一步挡在顾幺儿面前,咳嗽一声,行礼说道:“闻监院好。”   “江小解元好。”闻实道笑说着,“文章写的极好,那个切入点小而精,令人叹服。”   江芸芸微微一笑,和气说道:“闻监院谬赞了。”   “去吃饭吧,学院戌时就要熄灯了,我们不提倡挑灯夜读。”闻监院说道,“明日卯时之前就要到学堂,我们这里不似国子监,没有上中下的区别,大家都是一视同仁,到时候让直学看看哪个堂中还有空位,你就坐进去。”   江芸芸连连点头。   “去吃饭吧。”闻实道和颜悦色说道。   江芸芸连忙带着顾幺儿寻了个位置坐下。   只是三人刚开始吃几口,就听到背后又传来严肃的声音:“学院不准浪费粮食,不然不仅要交罚款,还要抄写学规十遍。”   山长袁端严肃说道。   顾幺儿当着老师面说小话:“也是坏人。”   江芸芸踢了踢顾幺儿一脚。   山长袁端果不其然看了过来。   顾幺儿畏惧地躲在江芸芸背后。   “这是我们袁山长。”闻实道介绍着。   江芸芸没想到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竟然是学院的老师,连忙起身行礼作揖。   “坐下吧,学院规矩森严,你可要谨记。”袁端说道。   江芸芸点头;“记住了。”   她想了想又解释道:“这里面的饭菜不会浪费的。”   袁端点头。   “这是你的……弟弟?”袁端目光看向顾幺儿,随口问道。   原本正在悄摸摸拿黄米果的小手一顿,随后飞快抽出一块糕点,然后整个人没出息地躲在江芸芸身后。   闻实道噗呲一声笑起来。   江芸芸尴尬地笑了笑。   “这是我,朋友。”她小声解释着。   “你这个瞧着很小啊。”闻实道惊讶说道。   顾幺儿突然把脑袋伸出来,小声说道:“十岁了!”   “十岁了啊。”闻实道逗道,“你们瞧着年纪差得也不大,家人怎么放心让你跟着过来啊。”   顾幺儿没说话,腮帮子鼓鼓的,眼尾去瞟江芸芸。   “反正要在一起的。”小孩歪了歪脑袋,悄悄靠近江芸芸说道。   “果然还是孩子。”闻实道笑说着,“说话还一股孩子气的。”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目光看向两位书院最高的掌权人,突然伸手推了推江芸芸的后背。   江芸芸了然,但心里却明白这事有点难。   “你们有话要说?”袁端敏锐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反手抽出顾幺儿:“其实我这个朋友也打算来这里读书的。”   被猝不及防推到最前面的顾幺儿吓得瞪大眼睛,傻傻举着糕点。   闻实道和袁端下意识看了过去。   顾幺儿不争气地想要跑。   江芸芸一把子抓住顾幺儿的后脖颈。   “他……看上去不乐意啊。”闻实道委婉说道。   江芸芸唏嘘说道:“我们幺儿胆子最小了,柔弱不能自理,但是人是很听话的。”   闻实道和顾幺儿四目相对。   ——瞧这不太像一个胆小的。   闻实道摸了摸胡子。   “那他可学了四书五经?”袁端随口问道。   江芸芸一脸沉痛:“都是我的问题,我这人太溺爱孩子了。”   闻实道听得眉心一跳。   “但是今天幺儿一来到书院就格外喜欢,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我一看书院的环境,学子们读书认真,学习氛围浓郁,我就想着我是来对地方了。”江芸芸的高帽一顶顶送出去,“怪不得白鹿学院名满天下,那真是有理由的,想来教书的质量更是首屈一指,怪不得我这一路走来,人人称赞。”   袁端其实是不想太高兴,但江芸芸夸人的态度实在是太真挚了。   “也都是学子们自己努力。”他谦虚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老师教导也是不能忽视的,可见一个好老师也是格外重要的。”   随后她话锋一转:“我就不是一个好老师,幺儿的爹让他跟在我身边读书,我却心软。”   她说着就把顾幺儿往前推了推,咳嗽一声:“但我们幺儿还是很聪明的。”   聪明的幺儿整个人显出惊恐之色,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四书五经学到哪了?”袁端摸着胡子问道。   顾幺儿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江芸芸立马把顾幺儿重新塞回自己身后,笑眯眯说道;“还未开学。”   袁端皱眉:“哪千字文,三字经这些启蒙书可都学会了?”   江芸芸叹气:“也还没开始学。”   “那他到底会什么?”闻实道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不好意思摸了摸脸:“五个字。”   袁端不解:“什么意思。”   江芸芸伸出手指:“江芸,顾仕隆。”   “他就会写这五个字。”   袁端听得眼前一黑。   “就是不识字!”闻实道惊讶说道,“他都十岁了。”   “识字是识得一点的。”江芸芸连忙说道,“比如唐寅、祝允明、徐经什么的。”   “听上去像是人的名字。”闻实道疑惑说道。   “就是人名,之前帮忙我们看榜单时记住的。”江芸芸非常热情说道,“看一遍就记住了,多好的记性,多聪明的脑袋啊。”   “那怎么你教他就不行?”袁端严厉质疑着。   江芸芸沉痛:“因为我太溺爱了。”   “但是底子也太差了。”闻实道委婉说道。   “其实我们只需要让他读书识字,明理懂事就好。”江芸芸叹气,“不考科举的。”   袁端凝眉打量着顾幺儿,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姓顾?”   顾幺儿眨巴着眼睛,没说话。   江芸芸呐呐问道:“山长怎么知道啊。”   “虽说人可以留下来,但还是要你负责的。”袁端了然,淡淡说道,“他年纪不大,你们就住一间吧。”   江芸芸连忙摆手拒绝:“不不,还是隔壁吧,孩子大了要自己照顾自己的。”   “你不是说溺爱吗?”闻实道又不懂了。   江芸芸认真说道:“也没有这么溺爱的。”   顾幺儿的大脑袋愤愤地锤了一下江芸芸的后背。   —— ——   江芸芸和顾仕隆的读书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介于两人是连体婴,如今只剩下丙班还有空位,所以江芸芸就去了丙班。   一进入丙班,江芸芸就敏锐察觉出不对劲了。   ——上课时间怎么没人读书啊,太懒散了。   ——他们在看什么,神神秘秘的,笑得太猥琐了。   ——怎么还这么多位置没坐满。   ——怎么还有人在吃烤鸡!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走在前面,顾幺儿毫不在乎地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后面。   “这是我们的新同窗。”直学站在讲台上,咳嗽一声说道。   喧闹声戛然而止,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江芸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呦,哪来两个小孩啊,断奶了没。”一个身形高大强壮的男人依靠在后面那人的桌子上,懒洋洋说着,只是眼睛上抬,瞧着不太欢迎他们,“我们班可不要奶孩子的。”   “咳咳,孙相和,坐好。”直学干巴巴说道。   “反正今天陈学长也不在,礼没人教,我们就来和新同学聊聊感情。”那个叫孙相和的人明显不把直学放在眼里,皮笑肉不笑说道。   直学面露怒色,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见状,微微一笑,依旧和气说道:“那我们不如先相互介绍一下,我叫江芸,字其归,应天府扬州人,这位是姓顾名仕隆,至于十岁,还未取字,南直隶扬州府江都县人,所以,各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吗。”   孙相和满意点头:“原来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人,果然瞧着水灵灵的。”   江芸芸微微一笑,也不生气,甚至对着顾幺儿打了个眼色:“这位同学瞧着身体强壮,毛发茂密,手臂粗黑,当真是好气魄。”   孙相和眉心微动。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是好话。   “你骂我?”他粗黑的眉毛微微一动。   “没有啊,我就是瞧见你,心中感慨,甚至还为你作诗一句。”江芸芸笑说着。   “说来听听。”他下巴一抬,得意说道,“说的好,我就让你早点坐下。”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江芸芸微微一笑。   孙相和愣住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挨骂了。   “他骂你没规矩?”有狗腿子琢磨出来后,小心翼翼说道。   孙相和眉毛一竖,大怒:“你小子,竟敢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江芸芸不笑了,冷冷说道。   “你……我爹可是宁王府的典簿。”他大怒说道。   江芸芸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后面无表情说道:“你倒是会拉大旗作虎皮,每每不悦就喜欢抬出自己爹吗?外强中干不过如此,宁王府还真当是一脉相承。”   “你管我!”孙相和嘲笑着,“你谁啊,你也配管我。”   江芸芸冷冷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想要我管你。”   “你找打是不是!”孙相和狰狞一笑,起身,气势汹汹睥睨着,“两个小孩也敢在我面前猖狂。”   江芸芸咳嗽一声,看了眼顾幺儿。   顾幺儿立马上前一步,大声骂道:“打就打,你这蠢货,打得就是你这个肥头大耳的脑袋,就知道瞎叫唤。”   “你!你!”孙相和大怒,蹭得一下站起来。   顾幺儿想了想,抱臂说道:“我让你一只手,小废物,不然把你打死了,我还要赔钱呢,我爹可没钱。”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起来,点头说道:“不错不错,我们幺儿也懂事了。”   “还行吧。”顾幺儿得意皱了皱小鼻子。   江芸芸想了想,好心把直学带出教室门,随后贴心地关上门。   “这,可要出人命的。”直学在门口忧心忡忡说道,“快让顾公子出来,孙公子可是能拉弓的人。”   江芸芸安抚说道:“没事的,会留一条命的。”   没多久,屋内就是打架的混乱声音。   —— ——   “打起来了!”闻实道惊讶说道,“第一天就打起来了。”   “那江公子瞧着说话温温柔柔,态度和和气气的,骂起人来还真是不给人留情面。”有人通风报信说道。   “你好端端把我们小解元送去丙班做什么,里面一颗老鼠屎,闹得整个班不得安生。”温室到忍不住抱怨道,“可别让人打坏了,到时候如何向黎公交代啊。”   “不。”那个报信的人露出一言难尽之色,“那个顾小公子一打全部人,厉害得很。”   闻实道更是惊讶:“他不是才十岁吗?”   “还好只有十岁啊。”那人心有余悸说道。   “丙班的人都分出去了,就丙班有位置,如今其余各班都是负荷教学的,哪里能一下进两个人。”袁端摸着花白的胡子,也一肚子怨气,“我就想要他们先安分待几天,不是年前有几人说不读了吗?等他们不读了,我再把人插进去。”   “那还要去看看吗?”报信的人苦着脸说,“要不还是去看看吧,可别出人命了。”   —— ——   “小心点,别出人命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孙相和的腰上,嘴里掏出黄米果咬了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孙相和被人打趴下了,还在嚣张叫嚣着:“我爹可是宁王府典籍,你竟敢如此对我,你们死定了,我定要你们出不了江西的地界。”   “那你记住我们的名字了吗?”江芸芸笑脸盈盈问道。   孙相和惊呆了。   “我刚才自我介绍了。”江芸芸笑得更和气了,“要是记不住,等会我让幺儿教你。”   “我会我会!”顾幺儿积极举手说道。   “你,你们……”孙相和气急,脏话连篇。   顾幺儿不高兴动了动屁股,不高兴说道:“不要骂人,吵死了。”   外面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   有人见是孙相和被打了,忍不住面露喜色。   也有人担忧说道:“这可是孙典籍的独苗苗。”   “你是昨日在藏书楼的人?”也有人认出江芸芸。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向未来同窗,叹气说道:“是他先出言不逊的,我们只是以礼服人而已。”   边上,捏起礼貌大拳头的顾幺儿见人还是喋喋不休,重重锤了他一下,含糊说道:“别叫了,哭丧呢。”   孙相和差点被打出血来,眼前更是一阵一阵得黑,一边是哪哪都疼,一边是觉得屈辱。   他,孙相和,何时有过被人压在屁股下的经历。   等他爹来,等他爹来。   他要这些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山长来了,监院来了!”有人大喊着。   江芸芸眼睛一亮:“山长来得好,有人冒充宁王府典籍的小孩大放厥词,太过分了!”   袁端垂眸,和义愤填膺的小少年对视了一眼。   小少年扑闪着大眼睛。   “还好我把人制住了。”小少年眼巴巴献着殷勤说道。   袁端看向毁得一塌糊涂的丙班,不由头疼揉了揉额头。   “你老师怎么说你很乖的。”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得更厉害了,扭扭捏捏说道:“我就是很乖啊,是他们先骂我的,我打之前还自我介绍了。”   “那这个情况,你打算如何收场?”袁端叹气道,“他确实是孙典籍的儿子。”   谁知江芸芸也不慌,只是哦了一声,皱了皱鼻子:“那巧了不是,我也认识宁王府的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高皇帝曾说过‘天下之大, 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 宜各有爵封, 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 乃遵古先哲王之制, 为久安长治之计’,简单来说就是朱元璋要搞分封制。   一开始宁王授封于大宁, 也就是‘宁’封号的由来, 但在永乐元年二月,太.宗以大宁兵戈之后,民物凋耗, 是以改宁王府于南昌府。   第一任宁王是高皇帝的第十七子朱权, 十三岁被封宁王, 两年后就藩大宁, 麾下朵颜三卫骁勇善战。他年轻时善于谋略, 战功赫赫, 后来来到南宁后开始修身养性,寄情于戏曲、游娱、著述和释道, 在南昌风评极好。   如今的宁王之位传到朱权的曾孙,朱奠培的嫡长子,原先的宁康王朱觐钧, 弘治五年袭封宁王,也就是前年。   按道理扬州的江芸是和南昌的宁王没关系的。   但巧了不是, 得益于江如琅的不正心思, 以及江芸芸的大胆, 弱小不堪的江芸芸也曾刀指宁王庶长子,如今的上高郡王朱宸濠……的身边大太监。   要是他不说他爹是宁王府典籍,她还不敢这么嚣张。   在那个事情后,江芸芸曾认真研究过明朝的王爷,虽说朱元璋一开始就分封了二十五位藩王,但他之所以考虑这个很早就被前朝放弃的政策,一方面是为了巩固江山,让大明朝千秋万代传下去,而且也需要藩王们身先士卒镇守边疆,第三也能平衡外戚,权臣,乃至一起打天下的贵族功勋们,最重要的是当初大明有一个好太子朱标。   但为此,朱元璋也采取了制约的手段。   第一是只有军权,且军权受限,比如每王府之设三护卫,比如宁王的朵颜三卫,一护卫在三千人到一万九千人不等,最重要的是这些军队隶属兵部,寻常保护安全是随意指挥,但要是大规模调动,则需要兵部批准。   第二则是立下祖训,《皇明祖训》是老朱家的家规,里面详细记载了若是藩王谋反以及其他违法犯罪后的处置。   第三在太.宗清君侧后,甚至还规定藩王不可结交地方官员,王府内的官员有劝解王爷的职责,监察御史可以弹劾王爷以及属官。   所以,江芸芸一下就判断出这个典籍浑身都是漏洞,一个不曾阻拦上高郡王离开封地就是大错,若是捅到台前,别说扬州当年还发生人命,事情闹得不小,便是寻常无事时,这种错误十有八.九,最重是罢官,最低也是贬官,就算宁王愿意为他上折子求情,陛下也一般是不听的。   朝廷比谁都害怕,王爷们和任何一位内外官员关系太好。   所以那位孙典籍若是真来了,谁怕谁还真不一定。   “你认识宁王的人?”一侧的袁端闻言,眉心微微皱起,“你怎么会认识宁王的人?”   江芸芸生出手指比划着:“略略有过交集。”   袁端沉默,随后严厉说道:“你可是读书人。”   江芸芸瞧着他不悦的样子,怯怯说道:“知道的。”   袁端见小孩被吓到了,叹气说道:“这事便算了,我替你收拾,但你开学第一天就打同学,我可要写信告诉你老师去。”   江芸芸嘴角微动,嘴巴一瘪,委屈说道:“是他先骂我的。”   袁端自然知道孙相和是什么狗脾气,要不是有一个宁王府典籍的爹,如何能来白鹿洞学院,但自己一开始确实考虑不周。   “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啊。”江芸芸话锋一转,好奇问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看整个丙班都无心学习,一旦不好学的风气刹不住,也会牵连到其他班级的。”   “他爹是王府典籍,宁惠王亲自来信,我不得不收。”袁端解释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话锋一转:“但现在是新宁王了。”   袁端眉心一动。   “我时常觉得,若是想要改变一件事情,在新旧交替之间才是最好的时间。”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   袁端沉默打量着她,随后不解说道:“何必赶尽杀绝,这可是在江西。”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在校内,我既已经狠狠得罪他,就不能心慈手软,这对我和幺儿都不好,而且山长的办法不外乎是相互道歉,孙家会看在您的面子上,我们也不能让您为难,但我们又没有错。”   “若是在校外,其实更难下手,越是人多,就算他们胆大包天,可我听说江西的锦衣卫一向最多,再说若要忌惮,若是其他王爷我尚且忌惮几分,但这个是宁王。”   袁端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小孩。   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指责着:“而且这人不读书!败坏学风!带坏同学!违反校纪!亵渎圣贤!就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让我们白鹿洞书院学子们心生畏惧,从而学业蒸蒸日上!成绩一日千里!”   听了全程的闻实道忍不住笑说道:“你瞧着很有当山长的潜质。”   江芸芸眼睛一亮:“真的嘛!”   袁端咳嗽一声:“我还在呢。”   江芸芸立马心虚。   闻实道笑得不行:“你老师还说你稳重,你瞧着可真是……开朗。”   江芸芸笑眯眯的。   “那你打算如何?”袁端捏着花白胡子,沉吟片刻后问道,“若是真的叫来宁王府的人,后面如何收场可就不好说了。”   “只需要再请一人来就好了。”江芸芸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着。   袁端的眉心一会松,一会紧,随后越来越紧,到最后只是打量着江芸芸,气笑了:“好大的胆子啊。”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们认识的!”她信誓旦旦说道,“十有八九会来的。”   —— ——   宁王府的规模是目前所有王爷里能排的上前排的,当年太.祖为宁王重新规划封地时,可是照搬了当年高皇帝给自己儿子建照的规模,而且南昌富裕,第一任宁王交友甚多,在位多年和每一位任职官员都关系极好,后面几位也都大差不差,格外尊重读书人,每每都有不小心的扩建,但大家顾忌宁王不能外出,多一个花园,多一个院子也是应该的,大都心照不宣。   内外院间的书房内,孙典籍给上高郡王上好课,就起身告辞。   “陈公公,送送孙典籍。”朱宸濠起身,温和说道。   他长着一双格外动人多情的浅色瞳仁,此刻微微弯起,越发显得和蔼可亲。   一侧的陈公公应下此事,从角落里悄无声息走了出来。   “不敢劳烦公公。”孙典籍诚惶诚恐说道。   这位上高郡王是如今宁王的庶长子,宁王到现在都没有嫡子,所以大家都猜测不出意外这位就是未来的宁王了,府中对这位郡王格外奉承。   “哪里,您也算的是郡王的老师。”陈公公笑得见眉不见眼,殷勤说道,“咱家送送您。”   孙典籍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来。   朱宸濠看着他离开,脸上温和的笑意逐渐敛下。   “殿下,那边有动静了,昨天请了大夫。”一个小侍悄悄走进来说道。   朱宸濠转着手中的扳指,轻笑一声:“那可真是大喜事。”   小侍犹豫问道:“可要先下手为强,若是那边生下男孩……”   朱宸濠侧首,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不悦说道:“她是王妃,若是能生自然是生的,我们作为儿子是真心祝福的,今日起,你去寻一处道馆,让道士们日日奉上经文,等我那兄弟降世,我亲自给我目母亲送去。”   “是,是。”小侍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   “念你是陈公公的儿子,这次就不罚你了。”朱宸濠收回视线,笑说着。   小侍连连磕头,颤颤巍巍请罪:“多,多谢郡王大恩。”   “好好照看我母亲。”朱宸濠淡淡说道。   小侍连连磕头应下。   朱宸濠抬脚离开书房朝着外面走去时,突然看到有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外院仆人正和门房说着话。   他慢慢踱步过去。   “白鹿学院的人来了。”   “说是孙典籍的儿子出事了。”   “但是又给陈公公送了一份信,说是要亲自交给他。”   内院的门房冷笑一声:“开什么玩笑,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陈公公不成,我可不送,免得到时候挨好大一顿骂的。”   外院的人摸了摸脑袋:“我也是不想来的,但是来人信誓旦旦说,只要跟陈公公说一句话,保证能接过信去。”   “说来我听听,是那颗神丹妙药啊。”门房阴阳怪气说道。   外院的人想了想:“说是‘应天府扬州的江芸有请’,是这样的,一句不差。”   “嗐,什么江芸,江海的,什么东西,还敢……”   对面的外院扑通一声跪下来,战战兢兢喊道:“郡,郡王。”   门房也紧跟着转身,见到身后走廊下不知何时站着朱宸濠,心中一惊,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江芸的信呢?”朱宸濠脸上露出和煦的笑来,“多年不见,我很是想他。”   门房和外院的人一听,心中一沉。   朱宸濠接过外院手中那份简单的信,见封面只有‘陈公公亲启’五个字,伤心叹气:“怎么就惦记陈公公呢,我还给过他一百四十九两呢,好无情的人。”   信封打开,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来。   “这信我收下了。”他把信小心叠起来放在袖中。   门房和外院的人见郡王好心情的走了,不由齐齐抹了一把冷汗。   “我这嘴。”门房爬起来后,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以后少说话。”   “郡王竟没生气,那江芸竟然如此重要。”外院的人也忍不住说道。   “谁知道呢。”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 ——   江芸芸坐在禁闭室内看着书,顾幺儿在一侧盘腿吃着晚饭。   “那个孙子会来吗?”他边吃边问。“我还要住一天吗?”   “自然要来,不是说独子吗?”江芸芸笑说着,“就看他来的心急不急了,若是急,明天肯定能出去的,一来一回,我们这里距离南昌也没这么远。”   “哦,我也是独子。”顾幺儿想了想,小脸皱着,“但我爹要是知道我做坏事叫家长了,肯定第一个就跑了,还会骂我是活该。”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起来:“所以你要乖一点,昨天打人怎么还打脸,我看孙相和的脸都青了。”   顾幺儿叹气:“打群架嘛,难免失误,他们还用凳子砸了我一下,而且我都没打死他呢,很是收着力气了,实在是他太弱了,那身肉中看不中用,打一拳就倒下哭了。”   江芸芸见小孩天真的口气,连忙正色说道:“打死人是肯定不行的,而且我们昨日是因为他先挑衅,本质上是教训!是为了驱逐毒瘤!你以后行事取人性命事,一定要多加慎重,能动嘴我们就先动嘴,武力永远是最后的办法。”   顾幺儿哦了一声,摸了摸吃得圆鼓鼓的肚子:“我以后会注意的。”   “那陈公公也会来吗?”他又好奇问道,“你不就认识太子殿下身边的公公吗?一个姓刘,一个姓谷。”   “不出意外是会的,不过就算不来也没事。”江芸芸微微一笑,“扯虎皮做大旗,至少我是有虎皮的人,来了我这股风猛一点,不来也能刮得人冷沁沁的。”   “你若是请了我,便是直接有老虎了。”门口传来一个清朗,满含笑意的声音,带着一丝天真,“何须要一张死虎的皮。”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你?”江芸芸惊讶问道。   朱宸濠一脸笑意站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华丽到说不出名堂的衣服, 胸口的金丝银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腰间穿金戴玉,不显俗套,春日的风一吹, 穗子飘动, 三年不见, 这位当初在扬州还嫌有几分不谙世事天真的小郡王, 更加有几分翩翩公子的玉树临风。   他背后站着几个人,山长和监院陪侍左右, 边上穿着统一的衣服的人, 大概是宁王府的侍卫,他们一个个神色古怪,偏又一声不吭站着, 再外面还有一个神色惶恐的中年人, 若非被人扶着, 怕是要直接摔在地上。   江芸芸站起来, 和他对视着, 随后想了想又张望着, 不解:“你舍得把陈公公杀了?”   山长袁端的眉心狠狠抽动一下。   朱宸濠闻言,倒是不生气, 反而轻笑一声,笑问道:“我为何要杀他?”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可我找的是陈公公。”   朱宸濠慢条斯理走进禁闭室,狭长的眼尾微微弯下, 依稀有着初见时的天真:“可我很是想你。”   禁闭室不过四面白墙,一张桌子, 一个蒲团, 简陋得不能再简陋, 可偏偏他站在这里,连带着昏暗的屋子也被满身宝石映照出几分亮色。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宁王是南昌的藩王,在南昌当真是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的宁王只有他一个儿子,若是不出意外,下一任宁王就是他。   这位十八岁的年轻人其实在南昌风评还不错,毕竟相比较其他藩王的施虐无道,肆意妄为,宁王一脉一直称得上安分守己,新继位的宁王本人礼贤下士,修仙问道,这位郡王则不爱出门,虽说总是脸上和颜悦色,但瞧着也有些冷冷的。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总是无可厚非的,官员和百姓对这些藩王的唯一要求就是安分一点。   宁王就很好。   所以,众人何曾见过他这么欢喜的样子。   江芸芸却丝毫不为所动,所以眉心一动,阴阳怪气说道:“嫌我当年没有直接和你刀剑相向嘛。”   “慎言!”山长袁端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警告地看着她,“这是宁王之子,上高郡王。”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好久不见。”   “你也是。”朱宸濠依旧和气,那双漂亮的浅色眸子依旧笑脸盈盈地看着面前之人。   “还是先处理学子打架的事情吧。”监院闻实道岔开话题,“小小事情还劳动郡王,真是该死。”   江芸芸哦了一声。   顾幺儿立马大声说道:“是他先欺负我们的!我肯定不会道歉的。”   朱宸濠眉心微微一动:“你被人欺负了?”   江芸芸还未说话,外面突然听到有人扑通一声跪下来的声音。   “郡,郡王恕罪。”孙典籍再也站不住了,脸色发白,冷汗淋漓地瘫坐在地上,嘴皮子都在打颤,“小儿,小儿不知这位公子是您的朋友。”   屋内朱宸濠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看着江芸芸,一脸心疼说道:“可有受伤?”   孙典籍已经吓得快晕过去了,整个人抖得厉害。   其实这位小郡王长眉冷目,这般淡淡开口时总显得格外清冷,便是笑起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他太像佛堂上那尊金佛,哪怕面带笑意,依旧远离红尘,不惹尘埃。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藩王和神仙又有何区别。   江芸芸也跟着不笑了,淡淡说道:“没有受伤,只是学生间的摩擦而已。”   原先一直打算和江芸芸打配合的顾幺儿开始觉得不对劲,贴着江芸芸站着,圆滚滚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那你为何被关禁闭。”朱宸濠叹气,“你来了江西,若是受了欺负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江芸芸听笑了:“我和你可无关系。”   “为何没有。”朱宸濠笑意加深,“你不是打算扯陈公公做虎皮吗?那我不是更好用吗,你若是也利用我,我是很开心的。”   江芸芸很少会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就算是总爱无理取闹的太子殿下在此刻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至少人家还听得懂人话。   “我要他来,不是要他为我出头。”江芸芸直接说道,“来一个他,或者来一个你,对我来说并无区别。”   围观的人听得心惊肉跳,宁王府的人再和蔼,那也是藩王,便是布政使,都御史、江西巡抚这样的大人物见了他也都是好声好气,更不敢有一丝怠慢的。   这位江芸,倒是大胆,开口到现在没有一句是温和的。   朱宸濠闻言歪了歪脑袋,叹一声气:“三年了,你还是和扬州时一样讨人厌啊。”   外面哭得不行孙典籍突然不哭了,抬头,错愕得看着屋内的两人。   原本战战兢兢站在门口的人更是一头雾水   “郡王不要生气。”袁端上前打着圆场说道,“江芸年纪小不懂事,言语粗鲁,还请诸位去正堂入座。”   朱宸濠抱臂,居高临下打量着江芸芸。   他依旧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看着江芸芸,眉眼间充满兴趣。   三年前,他看江芸芸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你找陈公公不就是为了威胁他嘛,现在我来了,为何不直接威胁我啊。”他不解问道,甚至还孩子气地说道,“我可比他厉害。”   江芸芸气笑了:“我又不傻,柿子挑硬得捏,一个典籍家不务正业的小孩,陈公公作为你的奶公公,自然能解决。”   “万一我把他杀了呢?”朱宸濠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人办了这么多蠢事,我可不喜欢。”   “郡王的嘴可真硬啊。”江芸芸针锋相对,“你要是想杀,在扬州的时候直接送我尸体不是更好,或者当着我的面杀了,更能一了百了,若是要把人带回南昌杀,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   朱宸濠笑着点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郡王也是一如既往的烦人啊。”江芸芸喟叹道。   “大胆!”有宁王府的人厉声呵斥道。   “如何和郡王说话的,快道歉。”闻实道咳嗽一声,觉得这个气氛古怪极了。   江芸到底和郡王关系如何?江芸瞧着一般,但郡王却笑脸盈盈。   “一定是他这么口无遮拦,才害得我儿失控的,还请郡王明鉴。”孙典籍见状,急里忙慌地膝行过来,大声说道,“郡王也看到了,这小儿就是如此无礼,都是他的错。”   江芸芸扭头去看孙典籍,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好儿子把丙班弄得乌烟瘴气的,甚至不把直学放在眼里,你身为典籍,饱读诗书,却上不能劝谏藩王,约束子孙,下不能教导孩子,培养栋梁,这十来年的书不读也罢,平白浪费了当年寒窗苦读的辛苦,占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尸位素餐,让人笑话。”   朱宸濠轻笑一声。   孙典籍失声尖叫:“黄口小儿,口无遮拦,我如何尸位素餐,倒是你小小年纪,口出恶言,读什么圣贤书。”   江芸芸冷笑:“为何不是尸位素餐,才三年,你就忘记了吗。”   朱宸濠闻言,微微叹气。   “什么……”孙典籍的声音骤然消失,一张脸又青又白,看着江芸,又去看朱宸濠,整个人又开始抖起来。   袁端和闻实道敏锐察觉不对劲,飞快把其余人全都赶走了。   朱宸濠依旧注视着江芸芸,自一开始,他的视线便一直落在江芸芸身上,片刻也不曾离开。   只见他伸手,轻轻抚了抚江芸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依旧和气说道:“我就知道你还记着仇,可要是说出来,你也不干净啊,江芸,你觉得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江芸芸沉默。   “这是一把刀,捅向我自然有用,可你握在手里也会流血的。”朱宸濠的手轻轻捏着江芸芸的胳膊,手指微微用力,漂亮的指骨便露出清瘦的弧度。   他轻笑一声,遗憾说道:“我以为你长大了,小鲤鱼。”   江芸芸抬眸。   她的瞳仁格外亮,三年前的那个深夜小巷中她看着阴影处的人,今日她依旧像当日问人索要刀具一样,向前一步,步步紧逼。   只是这一次,她的刀锋不再落在同样是草芥的陈公公身上。   朱宸濠的瞳仁微微睁大,脸上的笑意终于敛了下来。   “所以,我昨夜让人给我的仆人送了一份信。”江芸芸微微一笑,“那一夜我的刀,曾悬在你们的头顶,现在也是。”   朱宸濠的眉宇间的冷色骤然浮现,终于露出隐藏已久的阴沉狠厉之色。   “什么信?”他冷冷质问道。   江芸芸反而笑了起来,不屑抚开他的手,淡淡说道:“我长不长大,不是由你说了算,小郡王。”   孙典籍见两人沉默,不甘心地继续狡辩着:“我儿真的是无辜的,还请郡王明鉴。”   朱宸濠不为所动,打量着面前神色自若的江芸芸。   那个瘦弱,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孩竟然也成了如今丰神俊秀的小少年,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比母亲梳妆台上的明珠还要明亮。   这样的人敢在当年敢站在衙门门口正义凛然为那些泥腿子讨公道,也敢举起刀来企图发出微弱的威胁。   但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个在路上为那个小贩解围的人。   他听人说话时,总是用这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那人的眼睛,明明是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却不是一个好看的花瓶,反而做起事情来,有条不紊的分析,一步一步的解决。   一个真实鲜活的人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就该出现在墙上的。   之后的朱宸濠不止一次后悔,当日没有把人带走。   现在,这人重新站在自己面前,可那个时候的感觉却完全不见了,江芸好像真的长大了。   他变得更好看了,更夺目了,更让人喜欢了。   ——喜欢到恨不得日日夜夜看着他。   当初错看的草芥芸草竟也耀眼灿烂起来,这么漂亮的眼睛明明只是平静看着他,他却察觉到下面的波涛。   “可惜了。”朱宸濠伸手,想要轻轻抚摸她的眼皮。   顾幺儿眼疾手快一把打下他的手,一脸严肃挤在两人中间,胳膊肘甚至用力推了一下朱宸濠。   “你不要动手动脚的。”小孩大声呵斥道。   “大胆,好大的胆子,来人啊!”宁王府的人惊慌失措喊道。   “做什么!”袁端看得眼前一黑。   朱宸濠回过神来,他还是不理会自己手背上的红痕,依旧看着江芸芸,和气又遗憾地说道:“多年不见,我还是舍不得杀你。”   他看着江芸芸,满怀不舍,只是口气格外冷淡:“孙家送你了。”   孙典籍脸色大变,嘴皮子哆嗦着:“我,我是王府的人啊。”   朱宸濠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目光悲悯:“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孙典籍惊呆在原处,那张嘴磕磕绊绊,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也算是你的老师啊。”他脑袋一热,口不择言说道,“郡王,郡王,你不能丢下我啊。”   朱宸濠只是看着他温温柔柔笑着:“我会给你风光大葬的。”   孙典籍盯着他的脸,好似陌生人一般,直接瘫坐在地上。   ——郡王,郡王不是一向是最好的嘛?!   ——他明明前日还是对他一脸温柔的,要陈公公送他出门。   “你,是我得罪你的,你,要打要杀,杀我就是。”孙相和终于回过神来,哆哆嗦嗦,乱七八糟说道,“我也没有打你,你还骂我了,还让这个小孩打我,我,我,我不想死啊。”   “这是我孙家唯一的血脉,江公子饶命啊。”孙典籍对着江芸芸,脑袋磕得砰砰直响。   顾幺儿惊呆在原处。   ——一个学子打架,怎么就说到要杀人的事上了。   他不敢说话,只好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见他又是这般做派,冷笑一声,面无表情说道:“郡王言重了,我只是想要你们带回这个学生,并不想打打杀杀。”   “我以为你受委屈了。”朱宸濠无奈说道,“你若是想出气,我很乐意为你代劳的。”   江芸芸眉心一挑,笑着反问道:“如何效劳,现在亲自拿刀,替我杀了他吗?”   孙典籍和孙相和顿时不敢哭了,只敢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江芸芸不等朱宸濠说话,直接拖过顾幺儿吃东西的小矮几,用力提溜起来时桌子上的东西摔了一地,发出尖锐的声音。   碎片横飞,落在两人脚尖。   可除此之外,屋内安静到甚至只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江芸芸把小矮几递到他手边:“当年的陈公公,你说要我出气,给我递了刀,现在孙典籍也说要给我出气,可我今日不想拿刀了,我就想要你自己来。”   那张小矮几破旧不堪,表面的漆坑坑洼洼不说,桌腿甚至还有点歪。   它被江芸芸拎在手心,好似一个粗陋的玩具。   可现在,江芸芸却在强迫朱宸濠接过去。   朱宸濠又不笑了,阴沉地看着江芸芸。   “好了!”袁端见状,立刻厉声呵斥道,“如何和上高郡王说话的。”   江芸芸闻言,手指一松,小矮几摔在地上,彻底坏了,木屑甚至飞溅到两人的手背上,划开一道道鲜红的痕迹。   “是我的错。”江芸芸先一步后退,对着他微微一笑,“有些生气而已。”   朱宸濠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直接转身离开。   众人见状也跟着走了出去,就连孙典籍也颤颤巍巍地跟着走了。   顾幺儿见人都走完了,小心翼翼凑过来:“心情不好。”   江芸芸低头,突然龇了龇牙,揉了揉胳膊:“这小矮几还挺重。”   “实心的嘛。”顾幺儿贴心地伸手给她揉着,“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生气呢。”   江芸芸想了想:“不是第一次生气。”   “你还生气过?”顾幺儿惊讶,随后又笃定说道,“那肯定是对方有问题。”   江芸芸失笑。   “你才不会做坏事。”顾幺儿严肃说道,“你也不是无缘无故发脾气的人,所以肯定是别人不对。”   江芸芸沉默了。   “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惹你生气啊。”顾幺儿一边搓着胳膊,一边嘟囔着,“我不喜欢他,他看上去阴森森的。”   “我也不喜欢。”江芸芸说道。   顾幺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江芸芸又笑了,忍不住捏了捏顾幺儿肉嘟嘟的小脸。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生气呢。”顾幺儿坚持问道。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以为我已经放下当初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但今日见他又是这副高高在上,不沾风月的样子,还是会觉得愤怒。”   “愤怒什么?”顾幺儿停下动作,担心问道。   “愤怒权贵总是用最和善的外表去做着最歹毒的事情。”江芸芸声音一低,“愤怒中元节无辜的百姓,更愤怒我自己。”   顾幺儿不解,伤心说道:“我听不懂。”   江芸芸又沉默了。   在那年中元节后,她曾一个人午夜梦回时做了许久的噩梦,每次醒来都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也不知度过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了,才在学业的重压下,能倒头就睡。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   太多人了。   路上全都是哭喊声,血迹在路上断断续续地蔓延,好似一个人有着连绵不绝的鲜血,从街头到街尾,要把全身的血流尽,可远处却是不曾停歇的烟花,照得半边天空绚烂之极。   老师说的对,那些人会一直戳着她的脊梁骨。   是她太天真了。   是她太没用了。   就像现在,在第一眼看到朱宸濠时,看到他锦衣华服,看着他高高在上,纯洁无辜的样子,她便忍不住想起那日透过马车帘子后看到的一幕。   老师说的道理她都明白,可还是心中充满愤怒。   这是她的错吗?   所以她真的做错了吗?   这一定有她的错。   江芸芸沉默地想着。   “那肯定也不是你的问题。”不曾想,想了许久的顾幺儿突然伸手紧紧抱住江芸芸安慰着,坚持说道,“你肯定不是有意的。”   “江芸,你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顾幺儿大声说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孙相和走后没多久, 监院当机立断送走了不少丙班的混课闹事的学生,本就只有半个班的人一下子只剩下零星几人了。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江芸芸就带着顾幺儿选了个前面的位置入座。   顾幺儿其实是不乐意的,奈何江芸芸强势地把人按下, 甚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三字经来。   小孩只能撅着小嘴, 一脸不服地坐了下来, 嘴里不高兴地碎碎念着, 小手哗啦啦地翻着书。   原本正在安静看书的人都悄悄抬头看过来。   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无人得知,但开头和结尾的发展简直是出人意料, 毕竟孙相和仗着他爹, 已经作威作福好几年了,也不是没有人打算把人赶走,但事情都不尽如人意, 不是调去其他班级就是不得不离开学院, 结果这个初来乍到的江芸在来的第一天就动手挑衅, 最后还竟然真的把人赶走了, 动作非常快, 来回不过两天。   三日时间, 江芸芸在白鹿洞学院声名鹊起,便是在吃饭的时候, 边上的位置都格外畅销。   顾幺儿随意翻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转手抱着江芸芸的胳膊就准备睡觉。   “你最好早点读。”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   顾幺儿把脑袋埋起来, 装死,不听她说话。   “我已经那你托付给山长了。”江芸芸又道, “就那个白胡子的老头, 等他忙完肯定就要考教你。”   顾幺儿咕噜一下抬起头来, 眼睛瞪得格外大:“我不要。”   “你要。”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顾幺儿,你都是十岁了,而且我们又不是去考科举,把字认一下就好。”   顾幺儿一脑袋撞在她的胳膊上,耍赖说道:“反正有你嘛。”   “谁知道你能在我身边多久。”江芸芸翻开学院里自己编制的书,继续翻看着,“多学点没有坏处的。”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我要保护你的,才不会走。”   江芸芸笑了笑:“三字经每天读五页,再过三天就放假了,我带你下山吃好吃的。”   “那怎么不是你教我啊?”顾幺儿耷头拉眉地说道。   江芸芸叹气,不得不开始承认:“我太溺爱了。”   顾仕隆,这个从七岁就开始跟在她身边的小孩,小小一只还没背后长刀高的小孩,眨眼也成了现在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少年了。   小孩身高越来越高,皮肤却比小时候黑了许多,一开始还只是沉默的,踩着她的脚后跟走路,时不时露出警觉之色,后来开始一点点走到她身边,甚至还变得非常粘人,开心起来,走路喜欢牵手,听了鬼故事害怕,还要三更半夜抱着被子和她一起睡觉,吃饱了一定会懒洋洋坐在她边上发呆。   他的眼睛也越来越大了,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瞧着格外天真无辜,而且他总是无条件相信自己,不论别人说什么。   在他眼里,江芸无所不能!   所以江芸芸下意识偏爱这个小孩。   平时这个危害还不明显,但在读书一事上却弊端显露。   十岁的顾幺儿,是个小文盲!   昨日在被袁端批评过后她才开始焦虑,但每次顾幺儿撒娇说不想读书,要不就是乖乖睡在自己边上,她又舍不得批评,一开始就连楠枝都看不下去了,自告奋勇去教人,结果幺儿就委委屈屈地坐着,小表情瞧着更可怜了。   江芸芸不争气地妥协了。   溺爱,实在是太溺爱了。   江芸芸现在痛心疾首想要悔改,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就只好再一次把顾幺儿交出去。   山长袁端就很好!   年纪大,学问好,最重要的幺儿对这类人都比较畏惧,会听话一点。   “我不想读书。”顾幺儿果不其然又说道,“我只想跟着你,打打架,吃吃喝喝。”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不行,你爹把你交给我,你现在这样我如何和你爹交代。”   顾幺儿摸了摸厚实的屁股,破罐子破摔:“他已经打过我了。”   江芸芸不为所动,非常冷酷。   就在两人说话间,直学又带了个人走进来。   因为丙班人太少了,其他班人太多,老师们压力太大,所以这几天都在分流,时不时会有其他班级的人过来。   “这是我们新来的同窗,姓娄名素,乃是广信府人。”直学介绍着。   娄素对着他们含笑问好:“大家好,我是娄素,初来乍到,还请以后多多关照。”   江芸芸好奇地打量着新同窗。   他穿着素色的长袖,面容秀丽,眉毛修长,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找个位置坐吧。”直学说道,“中午去堂录那里领书,下午选好自己的宿舍,今后你就在这班读书了,有什么不懂可以问问同学和学长们。”   娄素点头应下,目光刚一动就和江芸芸的眼光对上了。   “同窗,你叫什么啊。”他坐到江芸芸边上,自来熟问道。   “江芸,字其归。”江芸芸又指了指顾幺儿,“顾仕隆,年纪小没有字,你叫他幺儿就行。”   娄素好奇看着两人:“你们是兄弟吗?”   江芸芸摸了摸脸。   顾幺儿也好奇地摸了摸脸。   娄素瞧着是个爽快人,直白说道:“你们瞧着不太像,幺儿虎头虎脑一些,你瞧着清瘦文弱一些。”   “他是我朋友,但我们却也亲如家人。”江芸芸笑说着,“如何称呼你啊,序齿如何?”   “我字美善,乃是我祖父在我六岁启蒙时为我取的字,今年刚十五。”   “我十三。”江芸芸没想到这人瞧着白白嫩嫩的,年纪不大,结果还是比自己大,只好不好意思说道。   “江弟。”娄素也不客气,直接说道,“你可曾科举,学到哪里了。”   “已经是举人了,会参加下一届会试。”江芸芸笑说着,“你呢?”   娄素大惊:“你已经过了乡试。”   “你是举人了!!”不知何时,背后也出现不少胆子大一些的同学。   他们早就对江芸芸好奇极了,见现在有机会,立马凑上来问道。   “江芸可厉害了!他可是第一!”顾幺儿果不其然立马大声炫耀着,小手一挥,“是应天府的第一哦。”   经过这些年的耳融目染,顾幺儿已经清晰知道,第一和第一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比如贵州的第一就不算太厉害,但要是应天府的第一那可不得了了。   所以,江芸最厉害了!   顾幺儿一脸得意地看着众人。   “我早就听说应天府出了一个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身后的同窗惊疑不定问道,“就是你!”   江芸芸还没说话,顾幺儿立马激动点头:“就是他。”   丙班的同学顿时肃然起敬,原本还有几分矜持的人,也都跟着围了过来。   “你真的是那个小神童?”   “我看过你的卷子,写的可真好。”   “你怎么不去考试啊,怎么又来书院读书了。”   同窗们议论不休,一个个脸上都格外好奇。   一般来说,乡试过了大都是一鼓作气去考会试殿试的,若是寻常人还有考不上的风险,可这位可是应天府的第一,怎么会考不上呢。   “想要多学学。”江芸芸笑着解释着。   “好厉害。”娄素也惊讶说道,重新打量着他,“我也早早听闻你的神童之名,不曾想在今日见面了。”   “不敢不敢。”江芸芸连连摆手。   “我祖父曾说过‘学者须带性气’,我今日一见你也是如此。”娄素爽朗一笑,“江弟住在哪里,我可要跟着你一起,学学你那聪明性紧。”   “我也要和你一起住,我们学院可以两人间的。”有人异想天开说道。   “我可以打地铺啊。”   “我也可以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顾幺儿先不高兴了:“我要和他一起的,你们不能抢。”   “我要一个人睡,我觉浅,两个人睡不惯。”江芸芸解释着,顺手把活跃的顾幺儿按下。   娄素看得直笑:“幺儿可真有意思。”   “娄兄可是开始科举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娄素摇头。   “我祖父年少时,有志于圣学,一直与我说,若是读书之事应付科举,学问便不可能学好,要在读书中达成‘心身之学’的顿悟。”他笑说着,“我就想先好好读书。”   江芸芸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可读书不就是为了科举吗?”有人不解问道,“什么心身之学,听着就很深奥。”   “要是不科举,矜于名声,如何为民做事,格物致知。”也有人不赞同。   娄素认真说道:“才不是,是真正的修养自己,才能做你想做的,你的科举,你的为民做事,我祖父说的,不会有错的。”   众人还打算说话,只听到门口传来不悦的声音。   “不好好读书,聚在一起做什么。”教授礼记的学长面无表情质问道。   同窗们吓得一哄而散。   白鹿洞书院不亏是学风浓郁,首屈一指的江西第一书院,一个普通的教授礼记的学长也能讲解礼记时深入浅出,每一处的落脚点都格外不同,只是瞧着观点她不太认同。   他今日讲的是季孙之母死,说的是季孙的母亲去世后哀公前来吊唁,曾子和子贡也来吊唁。一开始因为国君在,守门人又见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所以不让他们进去,后来曾子和子贡到马圈里把重新整理了自己。   等这一次子贡先进去后,那个守门人就变了口气进去了通报。等曾子也来了时,守门人果不其然再一次让开了路。   他们神色镇定进入室中时,卿大夫们都站了起来,鲁哀公也从台阶上走下,向他们拱手行礼。   后世评论这件事:若是我们尽力整肃仪容,这样可以畅通无阻。   这句话一般解释就是君子收拾好自己的,就能让别人敬重一分。   但这位礼记的老师却又引申到以貌取人这个话题中,随后又衍生出很多例句。   “学生有一点不解。”娄素听得眉头直皱,到最后忍不住开口提问道。   礼记的学长点头:“这位同学有何不解?”   “既说不能以貌取人,刚才学长又为何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娄素质问道,“夫子是不是把女子单独和阴私满腔的小人相提并论还未可言,可学长却已经如此笃定了。”   礼记的学长皱了皱眉:“为何不能?”   “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妇人有保西河之志。”,可见夫子不是并不觉得女子可以和小人相提比论,毕竟小人可不会保家卫国不是嘛。”娄素振振有词,“且我听说这句话的是夫子在见了卫灵公的夫人后才发出感慨,如何能一言蔽之,牵扯到全部人身上。”   头发花白的学长有点挂不住面子,板着脸说道:“世人皆是如此说。”   “那可没有。”江芸芸幽幽说道。   “汉唐儒子皆言‘女子’为全称,既为女儿和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小孩,而朱子的《论语集注》中又将‘小人’解为‘仆隶下人’,将‘女子与小人’解为‘臣妾’,也就是家里的女仆与男仆,不论如何说来说去,也不是单独的女子和小人。”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现在市面上倒是有几本注解到有先生这样的说法,但学生觉得他们既没有得到认可,那想来就是无稽之谈。”   “那与其说是女子和小人,不如说是通识教化的人和不通识的人,”娄素是个大胆的,立马大着胆子说道,“那便是先生说错了。”   学长脸色一沉。   “而且‘养’字,多指修身养性,可不是抚养照顾,且夫子若是大范围扫射,那女子和小人又和他有何干系,这里的养参考《大学》中的意思,那就是培养和修养,要一个人养出浩然正气,养身、心、性、命。”江芸芸继续说道,“可见一开始作为语录文,夫子批判的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讲得也是仁爱修养之事,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果然是解元!”娄素竖起大拇指夸道,“博学。”   “孔子就曾痛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可见我们夫子是讨厌殉葬的,但自南宋的殉夫之风却越来越烈,想来也是后世的那些无稽之谈之辈,占据了口舌,让她们‘凛然殉夫,蹈死而不顾’。”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与其看当世,不如去看第一版的意见。”   “对!”娄素大声说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女子守节之事有妄议。”学长怒斥道,“此乃高皇帝期间就有的事情,何须你们黄口小儿置喙。”   江芸芸依旧微微一笑:“可英宗废除时,朝堂上可是称赞陛下仁善。”   “对!”娄素眼睛一亮。   学长嘴角微动,一肚子火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你,你,你们,大胆!”   “又是你啊,江芸。”门口传来幽幽的声音。   山长袁端站在门口:“有人说有学子和老师争执,我还以为是我们学院今年风水不好呢。”   江芸芸露齿一笑:“辩论辩论,朱子和陆九渊不就曾日日辩论。”   袁端气笑了:“你是自比朱子还是陆子静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敢。”   ——听上去也太狂了。   ——我江小芸可是认认真真读书的人,可不敢这么狂。   “我看你敢得很,才第一天上课而已。”袁端说话间,外面传来敲铃的声音。   学长愤愤卷起书就走了。   原本大气也不敢喘的学子们也都松了一口气,飞快跑了,顺便宣扬一下刚才的事情。   江芸芸大眼睛眨巴着:“老师讲课夹带私货不好,而且我们都是要考试的人,我不是要纠正老师态度嘛,都是为了我们学校啊。”   “行啊,原来你觊觎的是我的位置啊。”闻实道慢慢悠悠晃过来,幽幽说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袁端出现在这里, 第一是听说丙班又有人在吵架,过来看看情况的。   第二是来看看其他学子们读书情况的,重点是江芸。   第三则是打算拎走幺儿的。   “我瞧着你就很溺爱。”袁端一见顾幺儿就看到一侧脸颊上有睡觉的印子,立马恨铁不成钢说道, “三字经学到哪了。”   江芸芸心虚极了:“这几日都有些忙的。”   袁端冷哼一声, 伸手把躲在江芸芸身后的顾幺儿无情抓出来:“走, 我带你读书去。”   顾幺儿不可置信, 伸手,扑腾着想要去抓江芸芸。   江芸芸躲开他的手, 一本正经说道:“午饭的时候我来找你。”   顾幺儿立马垮下脸, 偏又不敢用力挣扎,只好哭唧唧地被人揪走了。   “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最讨厌了。”   “我不要读书,呜呜呜, 我不要读书。”   江芸芸目送小孩抽抽搭搭地被人拉走了, 瞧着也是一脸不忍, 小表情格外生动。   闻实道在边上看得直笑:“你明明和他也是差不多的岁数, 可瞧着怎么跟养个小孩一样, 至于这么一脸忍痛割爱的神色吗。”   江芸芸背着小手, 听得连连摇头叹气,脚步一转, 打算去下节课了。   娄素也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   闻实道瞧着也跟在他们身后。   白鹿洞书院有君子六艺的要求礼、乐、射、御、书、数,每一样都会认真教学,且学生要去参加一年一度的考试, 要求是至少要合格,也就是都要拿得出手, 不然这门课就一直不会结业。   ‘礼’讲得是吉、凶、宾、军、嘉等礼制的待人接物, 如何行礼, 如何接待,如何宴会等等,这是自春秋就开始流传下来的礼仪,且一直被人不断补充的大工程,教授这门课的学长要求非常严格,挂科率全校第一,令人闻风丧胆。   ‘乐’则是音乐,也就是艺术课,既包括跳舞,还包括弹奏,学院的主要学习的是古乐,《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都在学习范围内,这课的学长听说是个很有趣的人,经常带学生去爬山游玩,按道理这样的老师应该在学生中人气第一才是,但出人意料的是,教授乐的老师人缘不太好。   ‘射’上的是射箭,是个体力课,要求结课时学会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等五种射箭技巧,而且开弓的石数也会逐渐增加,曾有个学子可以拉开两石弓,是学院至今无人打破的学生纪录,学长则是一个魁梧的大汉,是学院从边境请回来的高手,听说就能拉开两石,且能箭无虚发。   ‘御’倒不是骑马,反而是驾车,也称之为‘五驭’,也就是驾驭马车和战车的技术,包括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等,前年开始也逐步教授骑马,学院养了二十几匹马,是最为宝贵的资产,学长是个小瘦老头,但有过独自一人驾着战车从四十个学生包围圈中冲出来的优秀战绩。   ‘书’指得是书法,不仅教官方的考试字体和自己平常学的字体,还有如何学习古汉字的办法,有助于自己看懂古籍,去年还开设了文章写作技巧的课,是六艺中最受学生欢迎的,哪怕学长阴阳怪气的水平全校第一,也根本挡不住学子学习的热情。   ‘数’也称之为术数,也就是算数和数学,甚至还学五行阴阳之术,乃是易经学子最爱的一门课,但听说学长是个怪老头,不爱说话,整天神神叨叨的,但是心肠好,不爱挂科,但也有说是因为格外厌烦学子,见了人就头疼,恨不得每次结课都把学生都赶走。   江芸芸一开始跟着老师读书,那个时候学得非常功利,四书五经上全是科举的内容,后来去了国子监,也都是科举需要的东西,最多就是多一门射箭,但大家都不上心,老师也教得敷衍,甚至还不如顾幺儿指点的几下,江芸芸兴致勃勃上了几节课也悻悻然回来了。   她来白鹿洞学院的时候甚至没想过还能学这些,所有昨日去山长那边拿到第一个月的课表时大为吃惊。   学院里不仅开设四书五经课,一天四节课,每节课大概一个时辰,而且六艺的课也不少,一个月至少三到四节,但这样算下来,课程其实还是非常松的。   这里的教育是简单教育,所以更需要学子自己去深入的学习,这也是御书阁的自习室永远坐满了人的原因,但也有不务正业不读书的人,但每年都是考试,最后几名可是要被退学的,所以整体来说学校的读书氛围非常浓郁。   今日要上的就是乐,设在棂星门院的第一进院子。   棂星门院供奉着孔子,处于‘暮春三月,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想法,所以只要是晴天,学子们都是坐在外面空旷的空地上弹琴学艺的。   院子被布置得非常精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年四季各有景色,是学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   “你刚才说话,是觉得学长讲的不对,还是只觉得他课讲得不好啊。”路上,娄素好奇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都有,作为师长学业不精是大忌,上课夹带私货同样也是。”   娄素没说话,走了几句又问道:“你是觉得学长对女子的评价不对?还是觉得他对论语的解读不对啊?”   江芸芸扭头,眨了眨眼:“你很在意这个问题?”   娄素抱臂:“对啊,我觉得他对女子的评价充满偏见,我是在我娘还有祖父祖母身边长大的,在我眼里,我娘和我祖母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我祖父在外名声这么大,可家中一应事务都是我祖母操持的,要我说,没有我祖母在后方,我祖父能整天出门讲课嘛,光是账本就能折腾死他。”   “还有我娘,我娘也很厉害的,我爹在京城,我娘在家中,侍奉父母的事是我娘一个人做的,可还不是井井有条,人人夸赞。”   娄素皱了皱鼻子,大声强调着:“所以我觉得学长说的不对,女人一点问题也没有。”   “自然没有。”江芸芸笑说着,“我之前听人说过一个事迹,说是洪武十六年时,有一个名叫舍兹的女人,在丈夫去世后代掌水西宣慰司事,结果贵州都指挥马烨想要立功,就故意鞭打舍兹,语言侮辱,希望她可以带兵反叛,才好派兵镇压,用来请赏,当时情况已经非常危险,马烨陈兵边境,水西内部人心不稳,蠢蠢欲动,所有人都以为会打起来。”   “那打起来了?”娄素紧张问道,“那个马烨如此嚣张,为了自己升官发财竟然不顾两地百姓的性命,难道没有人出面调合吗?”   江芸芸笑了起来:“他瞧不起舍兹,以为是一个女人就可以随意拿捏,所以才如此嚣张,可第一他是都指挥,军队都在他手中,第二,当地官员未必没有想捡漏的想法,第三也是最为可惜的,世人何尝不是都在轻视舍兹夫人。”   娄素愤愤不平:“如此行事,当真可恨,那最后是打起来了吗?那舍兹夫人打赢了吗?”   江芸芸摇头:“关键时刻不得不提其另外一位夫人。”   “谁?”娄素惊讶问道。   “当时同为统领掌水东的一个女人,水东宣慰使宋钦的夫人刘淑贞刘夫人,她得知这个情况后不顾众人劝阻,独自一人去南京为舍兹夫人告状,直接敲响登闻鼓,高皇帝听闻此事后按律处置了马晔,最后还召舍兹夫人进京。”   “好!”娄素抚掌,“这位刘夫人还真是大义大胆,最后舍兹夫人进京了吗?”   江芸芸点头:“她不仅去了,甚至还表明忠心愿意永守水西,子孙后代皆不生事,高皇帝龙颜大悦,亲赐锦绮、珠翠、金环、袭衣、如意冠等物,封为顺德夫人。”   娄素手掌拍得啪啪直响:“果然是巾帼英雄啊。”   “若是这样,我倒是不觉得厉害。”江芸芸却说道。   “这还不厉害吗?”娄素不赞同说道,“你觉得她做得不好。”   “能忍住自己的得失心,蔑视鞭挞屈辱,去为两地百姓争取和平的机会,也能为自己争取到利益,自然也厉害,但只能她是一个合格,有仁心的掌权者。”江芸芸平静说道   娄素不悦说道:“那你还要她如何?她做的还不够好吗?”   “不是我要她做什么,是她觉得自己能做什么。”江芸芸强调着。   “什么意思。”娄素不解。   闻实道也好奇凑上来,听了一个开头,他就知道江芸要讲的是哪个厉害的女人。   “自来朝廷对土司的要求不过就是不惹事,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   江芸芸在之前与顾溥说改土归流的事情后,在国子监日夜读书不是没有重点的,最靠近权利中心的国子监内,果不其然有很多关于边境土司的书籍,这些书里能做事的土司很少,大都是作威作福的土皇帝,著书之人对他们的评价不高,只有两个是例外。   高皇帝分别诰封的顺德夫人和明德夫人,一个就是奢香夫人,彝族名叫舍兹,一个便是当时为她竭力奔走的刘淑贞。   “但顺德夫人并不只想做一个安分的土皇帝,她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永宁、水西归顺了朝廷,大力发展孔孟之道,这是文化交流。”   “第二就是开设驿站,从水东修到乌蒙、客山,贯通了贵州宣慰府全境,让自己治理的地方和周边各省连接起来,从此之后不论是出行还是做生意都方便了许久,这就是经济交流。”   “第三,她采取亦兵亦民的政策,在农忙时,百姓就是民;战争时,百姓也是兵,为了让彝族的农业能赶上进度,还去请了周边汉人中的耕作好手,这就是人员流动。”   “第四,她甚至能看到文字的力量,让神秘的彝族文字不再是上层人才能学的神秘东西,也不再是祭祀是才能出现的高贵物件,要知道,知识的传承绝不是封闭的,只有交流,扩大,才能彻底流传下去。”   娄素听得入迷了,又见她不再说下去:“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一个人若是能做到这些,才是真正的名留青史,足以和史书中的任何一位王侯将相平起平坐,去年我在国子监的藏书阁看了她的事迹后一直心怀敬佩。”   “那不是正好说明女人才不差。”娄素不解说道。   “对啊,那位明德夫人也很厉害,她们两人建了贵州九个驿站,要知道若非她们,贵州至今都是羊肠险恶无人通的险阻闭塞。”闻实道也跟着说道。   “不是因为她是女人做了这些事情才被人记住,而是她做了这个事情才被人记住,只是她恰巧是个女人而已。”江芸芸强调着,“历史上,只有有人能做到这样,不论男女老少都该被人记住。”   两人还是不解。   “在提及她是女人的前提上,更要强调她本身就是很优秀的政治家。”江芸芸笑说着,“我们不能只强调女人也是可以很厉害的,而是要说这些在其位谋其政的人都很厉害,优秀是不分男女的。”   娄素沉默了。   闻实道眉心微动:“可能做到两位夫人这样的,本来就是少数。”   江芸芸挑眉:“是因为没有机会,不是女人中的聪明人少,是能得到机会的女人不多。”   闻实道想了想,忍不住说道:“好大胆的想法,但我还是有些不能苟同。”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不需要您的认同。”   闻实道脸色微变。   “往大里说,女人不需要男人认同,往小里说,我也不需要任何人认同。”江芸芸认真说道,“我只会走我自己的路,功过毁誉,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闻实道忍不住说道:“你要走什么路?”   江芸芸背着手没说话。   “其归,你说得对。”三人一路沉默走到门院前时,娄素终于开口,眼睛亮晶晶的,“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你又要走什么路?”闻实道惊呆了。   娄素看着他同样也是笑眯眯地没有说话。   门院里已经站满了上课的同学,一般来说,一个班大概只有三十人,学院的乐课有五种乐器可以选择。   分别是琴、筝、笛、萧和二胡。   江芸芸选了笛,因为这个最便宜。   没错,这门课要自备乐器,要是没钱可以从学院的钱粮官那里支取,然后参加学院的各种义务劳动,比如打扫学院,比如整理书架,比如洗衣洗碗等等。   江芸芸不想干活,所以买了最便宜的笛。   “你选的是什么?”江芸芸抽出自己花了一两银子买来的竹笛,小心翼翼抚摸着。   “琴。”娄素说道,“你会吹笛子?”   “我不会。”江芸芸老实巴交摇头,随后惊讶问道,“难道你会弹琴。”   娄素更为震惊:“当然会,开设的五门乐器我都会,难道你不会?”   江芸芸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鄙人不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娄素微微一笑,得意说道,“厉害吧。”   “厉害!”江芸芸竖起大拇指,“我就跟着你混了。”   “哎,闻监院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江芸芸准备入门时,扭头不解问道。   闻实道也是微微一笑:“鄙人也不才,正是这门课的学长。”   江芸芸大吃一惊。   ——音乐课老师人缘不好的原因找到了!   ——谁家好学校教导主任是音乐老师兼职的啊!   —— ——   闻实道一直觉得江芸很有意思。   他很早就看过他的文章,甚至还花了十两高价卖了他目前唯一的文集,里面的内容也都针砭时弊,但确实还有些稚嫩,不论是观点还是语句,但那个时候已经颇有灵气和锐利。   直到再一次看到他乡试考试题目,从最基础的四书五经到后面的策论判例,这位小解元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那种进步显著到竟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神童!   当之无愧的神童。   但是没听说神童乐感也可以这么差啊!!   “等会!”闻实道揉了揉额头,“你歇一下。”   吹得腮帮子都疼了的江芸芸只好丧气放下笛子。   “碣石调·幽兰你可会?”他扭头去问另外一位新生娄素。   娄素镇定点头。   “那就抚一个第四节。”闻实道挑剔地提出要求。   娄素已经神色自若,只见他抬手抚上琴弦,眨眼间,清雅素洁、静谧悠远的琴声便缓缓流出。   闻实道脸上一喜,随后听得闭上眼,一脸享受。   江芸芸也是一脸羡慕地看着他。   她的笛子吹不出声!   真的好悲伤。   “不错不错,有基础的教起来就是方便。”闻实道满意点头。   “你觉得他弹得曲调如何?”他又扭头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小嘴抿着,久久之后才说道:“挺好听的,节奏还挺快。”   言下之意听不出什么调调,也分析不出来到底在说什么。   闻实道也是听得眼前一黑。   “坏了,要砸手里了。”他一脸沉重,伸手把娄素打发走,“你去玩吧,我要抓差生去了。”   差生江芸芸就被抓去单独辅导了。   娄素拖着下巴坐在一侧,不远处的江芸吹得满脸通红,但只能发出几个嘶哑的音,甚至她还找不到调。   边上的同窗正在练考试需要的云门大卷的乐曲,不仅需要会跳还需要会弹曲子,这是最早的乐舞,调子宏伟,偏这人弹得断断续续的,瞧着像是一口气没上来。   杂乱乐声中大都是半吊子,还有人在原处手脚僵硬地跳舞,瞧着和木头没什么区别。   “这里还怪有意思的。”娄素突然笑起来,摸着手下琴身上的竹纹,笑了笑,“怪不得祖父一直念叨这里。”   “最有意思的还得是他。”他又扭头去看江芸芸,看着她神色呐呐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瞧着还有点可怜。   一节痛苦的艺术课终于结束了。   江芸芸一脸菜色被人放回来。   闻实道更是一脸痛苦的样子。   ——不会,完全教不会。   他甚至听不出调子间的区别,只会依葫芦画瓢地吹曲子,又因为他记性好,一旦把几个音符学会了,就开始飞快上手,什么位置吹,什么时候吹,倒是记得牢,就是挑出一个来问,就一脸茫然。   死记硬背!乐器怎么能死记硬背呢。   亵渎!完完全全的亵渎!   中午的时候,江芸芸去领顾幺儿一起去吃饭。   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早上的时间顾幺儿已经会背三字经的前三页,进度飞快。   “真是聪明的孩子啊,就是被人耽误了。”临走前,袁端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充耳不闻。   顾幺儿不和她说话,一个人走得飞快。   “你学一天休息一天,明天有骑马课,我们可以一起去上啊。”江芸芸背着小手,跟着他后面走着,只当无事发生地随意闲聊着。   顾幺儿更气了,小腿倒腾得更快了。   “后天再读一天,大后天就能出门玩了,你想去哪里玩啊。”江芸芸加快脚步,继续问道。   “我不和你一起玩。”顾幺儿强调着。   江芸芸叹气:“那不行耶,我最喜欢喜欢幺儿,特别想和幺儿玩。”   顾幺儿脚步一顿,小脸顿时红了起来。   一向只有他这么胡搅蛮缠,胡说八道的时候。   江芸虽然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和谁都能说上话,但他其实比较冷淡的。   幺儿是知道的。   顾幺儿停下来,大眼睛一直谴责地看着她,又不说话,小手抱臂,脸上表情写着‘我生气了’的字样。   江芸芸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小脸:“看我做什么?”   “那你干嘛送我去读书。”他不高兴说道,“我不喜欢读书,你不总说要做喜欢的事情吗?”   “因为我非常希望我们幺儿可以过得更好。”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柔声解释着,“读书于你而言确实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你的未来已有定数,但读书对人而言却是必须的,我不与你讲什么读书为国为民的道理,但有一点我也是想要让你明白的,一个人不能只有躯壳,酒肉美色,打打杀杀都不能填满你的身体,但知识却可以丰盈你的血肉,它可以让你明白要做什么,要这么做,要如何做,这样你以后面对复杂的问题时,能让你自己走出去。”   顾幺儿眉头紧皱。   “一个人的所知所想是有限的,可读书却能让你见识到其他形形色色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哪怕是最简单的三字经,它里面都有道理,这些都是先人一字一字总结的。”   “读书不仅仅只为了寻常人的科举,它也是为了你自己。”   “我是太担心你了,我希望你的未来是一片坦荡的,遇水过水,见山劈山,一往无前,不要回头。”   江芸芸一脸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小孩。   顾幺儿没说话了,沉默片刻,主动前者牵着江芸芸的手,僵硬转移话题:“肚子好饿。”   “走,我带你去吃饭。”江芸芸笑说道。   “你乐课学得如何啊?”顾幺儿脾气来得快走得也快,立刻好奇问道。   江芸芸叹气:“别说了,差点被留堂,还好记性好。”   “你这么聪明,学什么不会。”顾幺儿倒是乐观,“第一次上嘛,不会也很正常。”   —— ——   第二天的射和御课,江芸芸倒是出人意料得学得不错。   “你会拉弓?”教射的学长姓窦名扬惊讶问道。   江芸芸谦虚说道:“之前学过一点,每日都会练。”   “可有射..过?”窦扬问道,“准头如何?”   江芸芸摇头:“箭头太贵了,只会拉弓,可以拉六斗了。”   窦扬倒也不诧异,箭头是用铁做的,确实不便宜,但是这么小的年纪可以拉六斗了,倒是真不错。   “我的课程要学会五种手法,你都知道是什么吧?”他又问。   “只听过是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这五种,但具体如何并不清楚。”   “我会我会。”顾幺儿激动举手说道。   “那你说说看。”窦扬瞧着脸黑身高,但出人意料的温和。   “白矢就是要求箭穿靶子后箭头发白,这是考验发矢的准确和力道。”   “参连就是要先放一矢,后面三矢再接连放去,要求每一个都是相互间隔,要求像个珠子一样相互紧随,要求则是搭上箭就要放箭,而且要射中,并且给你瞄准的时间也要短。”   “襄尺则是我和比我地位高的人射箭,虽然要和他站在一起,但是要退一尺再射。”   “井仪则是最厉害的要求四箭连贯而出,且都要正中目标。”   顾幺儿大声说道。   “小小年纪能懂这些,真是厉害。”窦扬夸道。   顾幺儿小脸一扬,格外得意。   “所以你都会?”窦扬反问。   顾幺儿脸上笑容尽失,嘟囔着:“看运气吧。”   “那就好好练吧。”窦扬淡淡说道,“你们两个各自分开练,那里有靶场,这个月的要求是能箭箭射中靶心。”   两个小孩闻言都乖乖去射箭了。   娄素力气不行,只能拉着最小的弓,说是要拉二十下,偏一下就花了他不少力气。   下午的御课,两个新手先学的是骑马。   两人早早学过,其实问题不大,但江芸芸和顾幺儿都遇上一个古怪的难题。   在此之前,学院的学生大都是十七.八岁了,所以马都是找的大马。   江芸芸和顾幺儿一个十三,一个十,瞧着都没马腿高,上马时都看得人心惊胆战,但索性有惊无险,都爬上去了。   顾幺儿是会骑马的,而且骑得还不错,爬上去后适应了一下,立马就开始绕场一圈,丝毫不见惧色。   江芸芸也学过几个月的,上马慢慢走是完全没问题的,也跟着小跑起来。   “倒是不错。”小老头摸着胡子点头夸道。   娄素怕马,找了个小童带着他去摸马,慢慢适应。   不远处的袁端和闻实道对坐着,看着训练场上的两个小人的御课:“除了你的乐课,其他课都有模有样的,听说数学得格外好,老章之前见了谁都没好脸色,这几日倒是格外高兴,书就不用说了,黎太朴自己的书法就不错,给他找的本子也很符合他的性格,听说学礼的时候兴趣很高,记性好,学得快。”   “都挺好啊,除了我的乐。”闻实道幽幽说道,“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毕竟也觊觎我的位置。”   袁端摸着胡子直笑:“大概真的不会吧,都这么厉害了,也该有点不行的,不然也太让人眼红了。”   “但也太不会了。”闻实道谴责道,“你见过有人学乐器是死记硬背的嘛!”   “你怎么不夸人记性好,还能死记硬背。”袁端另辟蹊径夸道。   闻实道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继续沉重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丙班的纪律如何?”袁端随口问道。   闻实道点头:“李学长写了检讨,我让堂录给丙班换了礼的学长,后面的学长大概是听闻了丙班的事情,上课也规矩许多了。”   他说起这事还不解:“但我瞧着其归学问很扎实,这些学长都未必能比得过他,这个月的连考,大家可是都有对手了,不知道他老师让他来这里做什么,就是直接去考会试未必没有好名次。”   袁端笑:“读书要的可不是只读书,听说其归小时候孤独,不曾和人相处过,后来读书也都是一个人,太朴是希望他的学生能学会和人相处,现在是同窗,以后就是同僚,这才是为官重要的一刻。”   “如此看来,倒是用心良苦。”闻实道叹气说道。   “他年纪这么小,这么早进官场做什么。”袁端又说道,“在外面看看才好,圣人有言格物才能致知,他游学是为了明白学习的真谛,而且我瞧着他是个有出息的,今后的路也不差这三年。”   闻实道点头,随后心有余悸说道:“确实,胆子也不小。”   他飞快地把之前关于女子的争论说给袁端听,着重强调新来的两个学子瞧着一个比一个大胆,口出狂言。   袁端听的眉毛一动一动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开口呵斥。   “怎么回事?”闻实道眉心一动,凑过来,“你这个表情……”   “山长,外面来了两波人。”就在此刻,门房匆匆走来,神色怪异说道。   “来便来了,请进来就是。”闻实道不解说道。   门房苦着脸说道:“还是请山长和监院亲自去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芸芸正在遛马小跑时, 突然看到门童匆匆而来,对着授课的小老头附耳说话,老头的小眼神还时不时朝着她看过来。   她索性动了动缰绳,让马朝着两人走去。   那马也是好脾气的, 听一个小生手的话, 溜溜达达跑过去, 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非常调皮地冲着门童喷气。   “找我吗?”她坐在马上,好奇问道。   门房见她过来后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只是继续看着严肃的小老头。   小老头勉强说道:“山长和监院让你过去, 你先下课吧。”   江芸芸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好吧。”   马儿晃了晃脑袋,瞧着也颇为不舍。   江芸芸哼次哼次爬下马背,刚一下来幺儿就跑过来, 紧张过来:“你干吗去啊。”   “去见山长, 你要去吗?”江芸芸扭头问道。   顾幺儿嗐了一声, 缰绳微动,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真是没良心。”江芸芸嘟囔着。   门房平静说道:“江公子, 请吧。”   江芸芸跟在他身后离开, 顾幺儿在不远处目送她离开,歪着脑袋想了想, 胯下的马开始不安分的喷气,只好又开始一圈圈骑马。   大马跑起来快,但颠簸感也更为明显, 他体轻,很容易不稳, 但他在走了几圈后很快就找到平衡点。   “其归哪里去了?”不远处的娄素好奇问道。   “不知道。”顾幺儿摇头, 嫌弃说道, “你怎么还不会上马?”   娄素苦着脸:“马太高了,我害怕。”   “实在不行,找个小矮马骑骑。”顾幺儿非常有经验,“江芸之前也是这样的,要找小母马,会听话温顺一点。”   娄素点头,目光还是忍不住看着江芸芸离开,摸了摸下巴。   江芸芸来到山长的办公室养心阁。   说是阁,但只是在书院后面搭了一排小房间,所有行政部门的老师都在这边办公,教学的学长和讲书则是在御书楼附近的修性阁,也是一排排简单的小矮屋,非常简陋。   她一入内就看到正中坐着一个眼熟的人。   “刘长随。”她惊讶问道,“您怎么在这里。”   “哎呦!江解元,我的小解元呦。”刘瑾水也不喝了,脸也不笑了,撇下山长和监院就站起来亲自迎上去,“您可算是来了。”   江芸芸被人拉进屋内,一脸迷茫:“怎么了?”   “您没觉得你离京前忘记干一件事情了吗?”刘瑾闻言,勉强笑问着。   江芸芸看着他,随后眼睛微微睁大。   要说一开始那肯定是不知道的,但现在看到刘瑾站在这里,那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原来是把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忘记啦!!   “是殿下让您来找我的?”她不好意思说道,“原本想着只是区区读书小事如何能惊动殿下呢。”   “怎么会是小事!小解元实在太谦虚了。”刘瑾一把抓住江芸芸的手,热忱说道,“您的事那可是大事。”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不不不,敢当敢当!”刘瑾比她还着急,“您不知道,您走了之后,我们殿下那真的是茶饭不思,小脸蛋都消瘦了,可把爷和娘娘都急死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突然觉得脖颈凉飕飕的。   “爷请了英国公家的小孙子,想着和殿下年纪相仿应该玩得下去,还有娘娘还找了张家的两位舅舅入宫,原以为到底是亲戚也能玩到一块去,可太子殿下就是一直惦记您呢,谁来都不搭理,日日抱着小猪布偶和那些衣服,还时不时就要抽泣一下呢。”   江芸芸听得更是害怕。   袁端也是听得花白的眉毛一动一动的。   闻实道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少年虽说和上高郡王有过不愉快,但瞧着和太子殿下关系还不错,总得来说,认识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啊。   “您瞧,爷让我快马加鞭来这里找您了,可真是让我好找,原来是跑江西来了。”刘瑾也有些怨气了。   一开始听说是去扬州的,他马不停蹄赶去扬州,谁知道江家黎家都没影子,去黎家还被那位老黎公的眼刀飞了好几下,真是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知道人在江西,又坐了半个多月的船才赶过来,结果一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泄,这一路的辛苦真是难以言明啊。   江芸芸哎哎两声,呐呐说道:“真是对不住刘长随了。”   “哪里的话,快折煞死我了,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刘瑾正色说道,随后立马按着江芸芸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那可是正位,江芸芸吓得差点弹射出去。   “别动。”刘瑾大声说道,“快准备笔墨纸砚来。”   门房悄悄睨了山长一眼,见他稳如泰山,便飞快应了一声去准备东西。   “想来小解元也有很多话要和我们殿下说吧。”刘瑾皮笑肉不笑说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   刘瑾根本不等她说话:“我们殿下可是很想您的,让我们陪着玩了好几次华容道,但我们都没有小解元的聪明劲,每次都觉得不得劲,把我们太子小脸都急得瘦了一圈,若非年幼,恨不得亲自跑过来找您呢,连爷都惊动了,念叨了您好几次了,咱家这次来可是身负重任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言下之意,快说点好听的哄小孩开心,不然陛下可要杀头了。   门房很快就端着东西进来了。   “放着放着,咱家亲自给我们小解元磨墨。”刘瑾亲自给人磨墨,眼睛不错眼地盯着她看,瞧那架势,要是写不出他满意的,今天是别想离开了。   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提笔。   “写这么客气做什么!”刚写了一行,刘瑾就怪叫着,“我瞧着您对那个顾小公子就很熟稔的,就按那口气写。”   “可这是太子……”江芸芸一脸为难。   刘瑾握着她的手,一脸严肃:“听我的,小解元,你最好写的童稚幼趣一些,画点画最好,可爱一些,要表现出您也很想太子殿下呢。”   江芸芸挠了挠脑袋,索性换了一张纸。   她画了一匹马,和一把弓,因为都是简笔画,但也显得矮小短圆,格外可爱。   然后又写了一些简单的短句,比如骑马很有意思,殿下若是喜欢也可以春日去骑骑马练练弓。   还画了白鹿洞书院的简单结构,又画了几个小人在跳舞,动作奇奇怪怪。   “这是我最近在学的舞蹈,名叫《云门大卷》,很有意思。”   她想了想,又不知道写什么了。   “问候我们殿下啊!”刘瑾急得抓耳挠腮,“您不觉得殿下很乖吗!”   江芸芸只好又三连问——吃了吗?睡了吗?玩了吗?   刘瑾见实在是写不出来,也不为难她了,拿起信件仔细看着,然后又得寸进尺提出要求:“不准备点礼物送给殿下吗?”   江芸芸惊呆了,摸了摸扁扁的口袋,瘪了瘪嘴:“我没钱。”   刘瑾打量着面前衣着朴素的小少年,当真是连挂饰都没有,穷的响叮当。   他在扬州也不是闲着的,打听了不少事情,自然也知道他现在被人赶出家门,生活想来是不太富裕的,但刘瑾谁啊,他可不会放弃,还去了一个书店买了不少他的东西,那掌柜真会做生意,一听说他来买江芸的东西,立刻搬出一大堆,字画文集都有,就是开价不便宜,但刘瑾有意讨好殿下,照单全买了。   “你之前让那个周六折的小草编就很不错,殿下可喜欢了。”刘瑾强调着,“心意最重要嘛。”   江芸芸叹气,仔细想了想:“那我画个小人图给他。”   刘瑾是有些不满意的,但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只好犹豫说道:“要好一点的,能哄殿下开心的,不然……”   他意味深长停了下来没说话。   江芸芸哎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怪不得这几日一直冷飕飕的,感情脑袋这几天都一直摇摇欲坠啊。   “那就画一个西游记的故事给他看看。”江芸芸小声说道,“刘长随要不要在这里休息几天啊,我画好了再给您送来。”   刘瑾追问道:“要几日,咱家能赶在入夏前回去吗?殿下本就苦夏,可不能再受委屈了。”   现在已经二月最后一天了,路上行程怎么也要二十天,留给江芸芸的时间也就十天不到。   袁端看了过来,神色颇为不赞同。   太耽误读书了。   闻实道见状,悄悄拉着山长的衣服。   这人说是代表太子殿下来的,可话里话外都是陛下和娘娘,可不能随意得罪。   “很快的,一两天就能弄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要精细!”   “要认真!”   “要好看!”   “要有趣!”   刘瑾强调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   “既然如此,那刘长随就先在这里住下吧。”闻实道出声说道。   “我就住在江解元边上。”刘瑾也是怕了江芸芸的。   这小子是说走就走,屁股一抬,那是半分留念也没有啊。   当初殿下哭得有多伤心,他们这些小太监就也跟着哭得有多伤心。   差点啊,真的是差点要被娘娘拖出去砍了。   这次说什么也要盯着点,也多看看,以后回去说点给太子听,也好让殿下高兴高兴。   闻实道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说着:“可以啊,到时候我还也可以带刘长随在学校里看看。”   刘瑾满意点头。   江芸有时候还是挺知情识趣的,就是关键时刻怎么就掉链子了!   闻实道亲自把人带下安置,屋内只剩下袁端和江芸芸两人。   “你倒是认识不少的人。”袁端瞧着看不出情绪,平静说道,“我这学院还没来过这么多大人物。”   江芸芸不明所以,悄咪咪看了他一眼,然后被抓了个正着,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袁端阴阳怪气说道:“怪不得你老师跟我说,若是需要,可以寄一根棍子来。”   江芸芸一听棍子,立马不服气地动了动鼻子,强调着:“我没做坏事。”   袁端冷笑一声:“隔壁还有你的麻烦事,快去看看。”   “还有人?”江芸芸吃惊,“谁啊?”   袁端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来送客。   江芸芸只好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了隔壁。   袁端抬眸扫了她一眼,沉重叹了一口气。   隔壁的院子大门敞开,还未入内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喋喋不休。   “这里瞧着环境也太差了。”   “又不能出去住。”   “若是喜欢哪位老师,请过来就是。”   “这不是来受罪吗。”   江芸芸停下脚步,耳熟,实在是耳熟。   她认识的太监不多,在今日之前她能想起来的只有太子殿下身边的小太监,但前几日不巧刚好又碰到一个烦人,更巧的是,他身边也有个老太监。   哈,冤家路窄。   江芸芸脚步一拐,打算转身走了。   “你怎么这么讨厌我?”背后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果不其然,不远处的树下不知何时站着熟人朱宸濠。   他依旧穿着华丽的衣服,腰间是精致的搭配,外加一张天真无辜的脸。   江芸芸收回脚,笑说着:“郡王有喜厌,本人也有,而且我何时说过不喜欢您呢。”   “可你那日还凶我。”朱宸濠委屈说道。   江芸芸笑了:“我这人脾气不好,您别介意,人除了喜欢和不喜欢,还有‘差不多算了’这个态度的,郡王也该知道的。”   朱宸濠也不生气,还是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江芸芸身边爱笑的人不少,祝枝山就是很温和的人,眉眼含笑,瞧着就是一个温柔的人,徐祯卿也是没心没肺整日大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更不要说江芸芸自己也是个万事不过心,整天笑呵呵的人。   可从来没有人可以跟朱宸濠给她的感觉一样。   一笑起来,第一反应是头皮发麻。   他在笑,但也不在笑,精致深邃的眉眼间好像藏着一把刀,在你不经意间就会给你狠狠来一下。   “没事我就先走了,郡王在这里好好赏花。”江芸芸脚步一溜,跑了。   朱宸濠瞧着她的背影,突然笑了起来,到最后竟扶着树干大笑起来。   陈公公听到动静,好奇出来一看,顿时惊得瞪大眼睛,惊在原地不敢上前。   “太好玩了,和娘养的那只猫一样。”朱宸濠笑声停了下来,看着消失的方向,迷恋说道,“真想关起来啊。”   陈公公听得眼皮子一跳。   —— ——   江芸芸溜达回了马场,正看到幺儿正压低身子,胯下的大马四肢奔腾,鬃毛飘动,好似一匹光滑的绸缎。   “好!好骑术。”有人大声叫好着。   “天哪,这不是那个十岁的新生吗?”也有人惊叹。   “若是再配以绝佳的箭术,不敢相信能有多英姿勃发。”有人赞美道。   江芸芸站在边上仔细看着。   那个总是撒娇卖萌的小孩在马背上才能找到父辈的荣光,好似一只蛰伏的豹子,低压的脊背,被风扬起的头发,就连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也充满专注。   “幺儿真棒!”江芸芸也跟着用手卷筒,放在嘴边大喊道。   顾幺儿原本专注的视线突然看了过来,紧抿的唇角立刻露出一个笑来。   “看前面!”小老头大喝一声。   顾幺儿只好收回视线继续跑着。   他要做的是把路上的兵器一把把拔出来,然后不厌其烦地扔到小老头身边,最后一把也抓起来后,人群爆发欢呼声。   只是没想到那匹马突然朝着墙角的位置飞驰而去,随后马上的顾幺儿竟然站起来,手中长刀刀光一闪,随后伸手一抓,墙角的桃花立马被折入怀中。   人群哗然。   小老头也惊得站了起来。   只是顾幺儿有惊无险重新坐了回去,随后缰绳微动,马儿方向大转,然后突然朝着江芸芸飞奔而去。   春日的日光落在棕色的鬃毛上,健壮的马匹肢体流畅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而马上的小孩正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看着他在马背上用力挥着手中的桃花,可怜的桃花还飘下几瓣可怜的叶子,落在小孩的脑袋上。   她看着突然笑了起来。   这可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啊。   耀眼灿烂,不可一世。   马儿前蹄扬起,尘土飞扬,连带着两人中间也飞起一阵阵黄沙来。   对面之人的表情都看得不太真切。   可那支秃了只剩下花蕊的桃花却被准确无误地扔到江芸芸怀中。   “喏,我也会给你桃花的。”顾幺儿下巴一抬,骄傲说道。   “可是没有花瓣了。”江芸芸故作苦恼得摸着光秃秃的树杈,叹气说道,“之前唐伯虎给的可是好的。”   顾幺儿脸上笑容骤失。 第一百七十八章   面对刘瑾的每日督促, 江芸芸嘴上好好好,一脸真诚,但是实际上画西游记还是选择偷工减料版本的。   主打一个给满情绪价值,但敷衍了事。   她选择画西游记作为漫画本, 第一是因为自小耳熟能详, 故事情节倒背如流, 第二则是哪有小孩不爱这个故事, 所以她选择画一个开头和结尾。   大概内容就是有个美和尚带着一只天下第一厉害的美猴王、一只好吃懒做的猪,还有一个沉默寡言沙流精, 不打不相识后结伴西天取经, 然后经历重重磨难后终于都成了佛,加起来一共十页纸,孙悟空独占了三页, 但又怕耽误真正的西游记出现, 江芸芸脑筋一动, 画的是九宫格简笔画。   刘瑾对着那几张纸看得眉心直皱:“这个画真奇怪。”   “怎么会呢?”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这个是碎碎念的和尚, 这是猴子, 这是猪,还有一个是水怪, 你瞧多形象啊,殿下肯定一看就很喜欢。”   刘瑾半信半疑。   “不喜欢回来找我。”江芸芸拍着胸脯保证着,“不过你放心, 殿下肯定会喜欢的。”   刘瑾顿时大定,不是他说, 太子殿下对这位小解元太过喜欢了, 临走前还三更半夜偷偷把人叫过去, 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裹,抱着小猪猪布偶,手里还塞着布偶的小衣服,嘴里含含糊糊说着,意思是要和他一起走,吓得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直接哭出来了。   “还有东西要给殿下吗?”刘瑾还嫌不知足,又问道。   江芸芸为难地摸了摸腰间的空空的荷包:“没钱,上学好费钱的。”   刘瑾叹气:“哎,不是我说您,好端端和家里闹翻做什么,一定是那位大夫人趁着江老爷卧病在床,把你们赶走的,您这么聪明,怎么也不找人给你们出头啊。”   江芸芸惊讶:“什么?江如……老爷病了?”   “对啊,病得很严重呢!”刘瑾露出‘果然如此’的样子,“你不知道吧,病了许久,到现在都没有人见到过他呢,闹不好……”   他对着江芸芸挤眉弄眼,意味深长。   江芸芸已经许久没有听说过江家的消息了,如今突然听人说起来,竟然还有些恍惚。   自从江泽死后,江如琅的破烂事也被扯了出来,但也不知道曹夫人是如何运作的,到最后竟然只有江如琅捡了一条命回来,只是被革了功名,交了不少罚款,这才勉强活下来。   后续的事情她从没有关注过,自然不知道江如琅已经一年多没出现在外人面前了。   江家与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了。   “你的那个哥哥,听说重新找了一个老师,在南京他外祖母家读书呢。”刘瑾见她一脸茫然,有心打好关系,立马热情地拉着她在一侧坐下,说起江家的事情滔滔不绝,“不得了了,请的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督南京粮储的刘瑀刘大人,原先还是苏州的知府呢。”   江芸芸笑说着:“江苍以前读书就很认真,若是能找到好老师可是好事。”   刘瑾一脸不可置信:“真的假的?你们难道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吗?他要是出息了,以后可没有你好果子吃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哪有这么夸张,我是我,他是他,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有这么多矛盾,而且朝廷这么大,以后未必能碰到呢。”   “可他娘把你娘赶走了。”刘瑾显然也是站在江芸芸身边的,为她抱打不平,“多无情啊,你是不是不知道江家多有钱啊,要是江如琅还在主事,你还能这么一贫如洗。”   这么看来江家如今还真是曹蓁管事了。   虽说不一定是好事,但比起之前江如琅在的江家,未必还能多坏。   她和江家的事情关系之复杂,又如何能和外人说起。   所以江芸芸只是笑着转移话题:“说起我的这些麻烦事做什么,刘长随什么时候走啊?”   刘瑾打量着她,见她确实不想开口,这才跟着说道:“画也画好了,也没别的东西了,自然是越早越好,不出意外大概就这两天了。”   江芸芸点头:“赶在夏日前回去正好,学院里可没有冰,会热坏您的。”   “您也别对我贴心了,还是关心关心我们小太子吧。”刘瑾连连摆手,意味深长说道,“咱们也算是认识许久了,关系匪浅,想来也能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可是太子啊,处好关系总不会差的。”   江芸芸哎哎两声,笑说着:“知道的,谢谢刘长随提醒。”   刘瑾自认为起到了长辈提点的作用,又见他一脸温和,不由满意点了点头。   “就不耽误小解元读书了,可要保重身体啊,瞧着比以前瘦多了。”刘瑾起身,随口说道,“隔壁上高郡王说也有东西要带给殿下,我去看看,这宁王长子脾气是真不错,瞧着很是温和。”   江芸芸也跟着起身送人离开,见他慢慢悠悠走了,这才摸了摸脸。   大概是最近运动量太大了,只要一有空,她□□箭骑马,导致两位学长都已经对她格外熟悉了。   别看她现在虽然瘦,但也终于有了肌肉。   她故作用力地鼓起手臂上的肌肉,拍了拍,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不过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不远处,正站着慕名而来,一定要在学院读书的,上高郡王朱宸濠。   不久前,刘瑾说要见的人。   人怎么在这里!!   “听说学院的弓对你大了些,之前的轻弓也有点磨损了,所以我给你拿了一把小弓来。”朱宸濠手里果然有一把非常精美的弓箭。   江芸芸笑着拒绝了:“不用了,学长说会给我找一把小弓的。”   “他找不到的。”朱宸濠微微一笑。   江芸芸眉心微动。   “你会问我要的。”他自信满满说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转身离开了。   朱宸濠轻轻抚摸着弓箭上华丽的花纹,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凶啊。”   很快,江芸芸就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学院附近,甚至整个庐山都没有小弓了。   “好像被人买走了。”窦扬也颇为不解,“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谁家需要这么多弓啊。”   江芸芸冷笑一声。   “学院的弓太大了,你年纪小,不能伤了,我再去问问,你这几天就拿那把最轻的练习,不用满弓,只要能拉开搭箭就可以。”窦扬仔细说道。   江芸芸叹气:“找不到的。”   “为何?”窦扬不解。   “因为总有吃饱的人没事干。”江芸芸笑说着,“不过不碍事,我自己也能拿到,只是要点时间而已,这几日先把骑马练好,窦学长先不要操心这事了。”   窦扬半信半疑。   江芸芸信誓旦旦走了,然后去隔壁跑马场把顾幺儿叫下来。   “怎么了?”顾幺儿问道。   他身后跟着骑着新买小母马的娄素。   “小弓买不到了,能叫蒋叔帮我做一下嘛。”江芸芸苦恼说道。   顾幺儿连连点头:“但一来一回一个月肯定要的。”   “我给你啊。”一侧的娄素晃晃悠悠走过来,天真说道,“我有很多,你想要什么类型的啊。”   “可你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哪来的小弓啊。”顾幺儿质疑。   娄素不高兴说道:“虽然我不会,但我不能有吗?我就是害怕大马而已,家里养了三匹小马呢,都是我的,这匹小母马就是我祖母在我去年生辰的时候买给我的,家里的小弓也是我平日买的,虽说只有七八把而已,但都是我喜欢的,可好看了!”   穷光蛋顾幺儿听呆了。   乡下人江芸芸立刻对新出炉的富二代肃然起敬。   久等人不至的朱宸濠忍不住去校场晃悠。   只见江芸芸的面前已经摆上了五把小弓,一把比一把花里胡哨,甚至还有一把绯色的弓箭。   —— ——   江芸芸在书院也一个多月了,学院年后的第一次联考也随之而来。   六个班的学子一起打乱了考试,形式江芸芸非常熟悉,就是她的模拟考。   “你的模拟考出了一个你,小解元,还有这么多进士,我们自然是要跟进的。”闻实道得意说道,“我们还改进了。”   “如何改进?”江芸芸好奇问道。   “你们是胡乱批改,我们是匿名的,卷子给老师改,而且题目量会大一些,难度非常高,但时间不变,更能锻炼人。”闻实道得意说道。   果然,论考试还要看中国人。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还是你们会折腾人。”   “我看你这一个月整天往训练场跑,完全没有在读书,你这次要是考差了,山长说要连带卷子都寄给你老师。”闻实道恐吓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别吓唬我,我老师就是举起棍子我也是不怕的。”   “那之前山长说你老师的棍子,你激动什么?”闻实道不信邪。   江芸芸鼻子皱了皱,大声说道:“我才没有激动,我是陈述事实。”   闻实道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冷笑一声:“你照照镜子吧,江其归。”   不愿意照镜子的江其归飞快地跑了。   第一次联考在三月十五,连考三天,卷子是山长亲自出的,就连闻实道也是一个时辰前才知道题目的。   顾幺儿虽然没参加,但被安排巡逻去了,拎着一个小锣,兴冲冲跑了。   朱宸濠也没参加,第一是不喜欢,第二是没必要。   除着两人之外,学院全员参加。   江芸芸这次倒霉,第一次身负重任的考试就抽到了臭号,一坐进去就开始如坐针毡,臭味熏天,飞快掏出帕子堵住鼻子。   朱宸濠也揽下巡逻的工作,但不愿意靠近号房附近,远远看着江芸芸正在飞快地收拾东西,动作麻利。   “郡王要不去其他地方转转?”和他搭档的学长,小心翼翼说道。   朱宸濠目不转睛,只是笑说着:“我就在这里。”   学长哎了一声,也不好说什么,留下一个性格稳重的人,自己带着剩下一个人去了隔壁考场。   大家都是在校场考试的,一个个棚子搭起来,一眼看过去也颇为壮观。   隔壁考场就是隔壁的骑马场,也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江芸芸自然察觉了朱宸濠的视线,但充耳不闻。   这半个月,她自然也算见识到了这些天潢贵胄的做派。   房子是新搭的,豪华得和这个书院格格不入,一应物件全都是王府里搬来的,华贵精致到令人望之却步。   桌椅是新做的,托他的福,整个丙班的教学设施焕然一新,江芸芸之前哼次哼次修的小破椅子一觉醒来成了富贵大靠背。   食堂是新开的,听说食堂开了一个小灶专门给他的厨师和仆人做饭,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开着火。   江芸芸本以为山长会不同意,但袁端却出人意料地没说话。   “你知道学院养马很贵嘛。”袁端说道。   江芸芸点头:“略有耳闻。”   一个普通人一天一日三次最多三十文钱。   一匹马一顿饭就要五十文。   所以,一匹马可比一个人金贵多了。   学院养了三十匹马,一个个都是小老头的宝贝,吃饭洗漱都是他亲自照顾的,不假借任何一个人,江芸芸平日想摸一下都得挨顿打。   “郡王给了我们五百两银子用来养马。”袁端比划出一个手势,“一年养马的钱呢。”   江芸芸了然。   “那个新房子搭好了也不拆,十来间屋子呢,到时候我们可以加几个格子,分给现在还挤在四人间的学子住,四个人住太吵了,还容易出矛盾。”   “那个桌椅,他们自己花钱的,我们一分钱也不出,都是新的。”   “还有那个厨房,自己挖的,吃食柴火也都是自己准备的,一点也不碍事。”   袁端一一举例着最后耸了耸肩,不甚在意说道:“这位郡王瞧着也没惹事,还送了学校这么多东西,这些小公子的做派而已,算不上大事,这几日上课不是也很乖吗?除了你和幺儿不喜欢他,我们去全院上下都很喜欢呢!”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能屈能伸啊,山长。”   袁端面无表情举起手来:“想挨打直说。”   鉴于院中大人物对这位郡王都是捧在手心的状态,江芸芸也自认这人没给人惹麻烦,虽然时不时在自己面前晃很烦,但总归是没有冲突的,所以平日里也都是维持着见面就笑,拔腿就跑的简单关系。   这次见郡王主动要巡逻自己的考场,江芸芸下意识眉心跳了跳。   考试开始后,江芸芸抄到题目,开始奋笔疾书。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的题目,一共五道,第一道就有些偏了,但也不算难。   来源是论语雍也——‘之生也直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但考得是程子对这句话的解释——‘生理本直’,然后后面还化用了一句宋朝诗人的话——‘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长年’,难度层层升级。   这句话的原话讲得是正直,原意是;人是凭着正直才生存在世上的,不正直的人虽然也能生存,但那是靠侥幸才避免了祸害。   后面的程子解释也是这个,但最后一句诗形容的是古松。   算是比较偏又比较怪的题目,截搭起来,头尾不相连。   江芸芸也觉得有些棘手,但很快就理清思路后,决定从君王的任用标准开始入手,再由点及面展开细说。   她打好腹稿就开始奋笔疾书写草稿,半个时辰后,打更的更夫敲了第一声锣鼓,江芸芸也停下笔来,正准备再检查一遍草稿,这才猛得发现有一道影子正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卷子上。   ——有人一直站在她面前! 第一百七十九章   江芸芸其实一直搞不清朱宸濠到底想做什么。   他可是上高郡王, 放在大明朝那就是最顶尖的特权阶级,那真是去哪里都是横着走,之前被她甩了脸还眼巴巴凑过来,看上去真得非常讨嫌。   但要是说他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也是说不过去的。   毕竟他只是个典型的特权阶级, 享受全天下所有人的追捧而已。   扬州的百姓是冯忠为了讨好他, 才造成的踩踏事故, 在此事中他并没有主动要求, 也没有故意放任,但一个拥有巨大权力的人若是不会自我约束, 本就是大错。   但除此之外, 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是在自己面前晃悠,哦,最过分的就是把庐山附近的小弓箭都买走了, 想要江芸芸主动找他说话, 但江芸芸捧着新晋富二代娄素送来的七八把小弓, 笑得合不拢嘴的时, 意外看到朱宸濠那张黑掉的脸, 顿时觉得此人正常起来了。   一个人的情绪不该是只有笑的。   生动的人是喜怒哀乐兼备的。   那个时候的朱宸濠在生气, 到也显出几分可爱来。   所以,现在这人又开始莫名其妙站在自己面前。   江芸芸心中的疑惑又开始升起来了。   朱宸濠, 到底要干嘛。   这个问题不仅江芸芸好奇,整个书院的人都很好奇。   闻实道从骑马场巡逻回来,一眼就看到尊贵的上高郡王殿下又开始站在江芸芸面前, 不由眼皮子一跳。   既怕江芸芸得罪人,又怕郡王折腾人。   朱宸濠一如既然不说话, 只是随意勾着破破烂烂的铜锣, 背着手, 站在江芸芸考桌前不远处的位置,歪着脑袋好奇打量着棚屋内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目光既无愤怒,也无邪佞,倒是平静得好像在看一个玩具。   老实说,这世上对这个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有好奇之心的不少,但敢这么直白打量的人却不多。   第一自然是不礼貌,第二则是这个小解元也是个非常有脾气的刺头,谁碰谁倒霉。   但让闻实道吃惊的是,被郡王注视着的江芸已经开始誊抄卷子,只当没看到他前面还站着一人,心态之稳,令人肃然起敬。   当事人江芸芸思索良久后决定充耳不闻,谁考试的时候没有被不识趣的监考老师站在边上看着过,虽然讨厌,但没有实质伤害,镇定地拿出卷子开始誊写。   两人一坐一站,一看一写,竟然平静地度过了一整场考试。   江芸芸交卷的时候,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朱宸濠。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并不像往常一样脸上带笑,像一尊金尊玉贵的佛像,既让人惶恐又让人忍不住靠近,他冷着脸时反而多了丝人气,眉宇间的矜贵跃然而上,反而带着令人不敢靠近的威严。   “今日多谢郡王了。”江芸芸站起来时微微一笑,瓮声瓮气说道。   朱宸濠歪了歪脑袋。   “都没人上厕所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朱宸濠脸色瞬间僵硬,突然往边上走了好几步,一脸嫌弃。   江芸芸满意点头微笑,施施然拎着卷子去交卷了。   朱宸濠目送她离开,神色沉思,又见她走远了,把手中的铜锣随意扔在地上,也跟着施施然离开。   “哎呦,真是我的祖宗耶。”   铜锣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闻实道听得心口直跳,连忙跑过去把东西捡起来,拎着铜锣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东西交给其他人,也跟着悄默默跑了。   臭号是真的臭,江芸芸写好卷子也不想久待,直接交卷了,算是考场前几个走的人,走之前还颇受人瞩目。   走了好一会儿,她抬起袖子还是觉得身上臭烘烘的,脚步一转,打算去洗个澡。   江芸芸脚步轻盈,走过拐弯处,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心思微动,但是充耳不闻,自顾自走着,但瞧着那人还说不识趣,眼看就要跟自己回宿舍了,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去看。   果不其然,朱宸濠正站在不远处。   “郡王跟着我做什么?”江芸芸板着小脸,“要吵架吗?”   “你觉得做人正直最重要?”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开口了。   这是今日的考题。   江芸芸不明所以,但还是板着脸,点头应下。   “你说‘若是身不正,不足以服;言不诚,不足以动’,可若是一个人得物不正,那我们该如何?”朱宸濠又问道。   江芸芸拧眉,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奇怪。   大概就是小时候老师出的阅读理解,作者本人不知道老师出题的含义。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小心翼翼问道。   朱宸濠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悄悄往后走一步。   “所以有人若是靠欺骗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被骗的人可以拿回来吗?”朱宸濠歪了歪脑袋,笑问道。   江芸芸支支吾吾说道:“丢了什么东西啊?”   “很重要的东西。”朱宸濠认真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那你打算如何拿回来?”   朱宸濠只是笑,没说话。   江芸芸忍不住好奇凑上去问道:“你真丢东西了?”   “你不是郡王吗?谁胆子这么大,拿了你的东西啊?”   “你还拿不回来?江西不是你最大了吗?”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后忍不住质疑道,“你不会又在打趣我吧?”   朱宸濠还是笑,甚至饶有兴趣地伸手弹了弹袖口的花纹,一脸不解:“你说庶子为什么也能翻身,这世道真奇怪,太祖确立黄图册,籍制,要的不就是所有人都能按部就班嘛,怎么就突然有人不一样了呢?”   江芸芸挠了挠脸,看了眼奇奇怪怪的郡王,心里诡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据他所知,这位郡王就不是正室所出。   难道是宁王府的家庭纠纷。   宁王不是就他一个小孩吗?   难道有私生子了!   江芸芸的脑海里闪过八百个狗血故事。   “所以郡王到底要问什么?”她面上不显,直接问道,“郡王是丢了贵重物品,还是家里有人和你不对付啊?”   “有区别吗?”朱宸濠笑问道,“若是我丢了东西,你会来帮我找吗?还是有人欺负我,你也愿意帮我呢?”   江芸芸沉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脚步微动,打算万事大吉,先溜为尽。   “你不是很能说吗?”朱宸濠却一反之前的和善,眉眼低压,快步堵住她的退路,口气阴沉,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   江芸芸咳嗽一声,糊弄说道:“这,这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啊。”   她想了想又说道:“您大概不知道,我这人帮理不帮亲的。”   朱宸濠低声说道:“若是你知道了,也觉得我有理。”   “说来听听?”江芸芸是想跑的,但耐不住心中实在是好奇。   朱宸濠不论是对她的态度,还是好端端来学校读书,其实都很奇怪,说不定原因就是在这里。   “有个人想要吃一个馒头,但馒头被放在很危险的地方,所以他跟我说,只要我和他一起去拿,之后就可以给我分一半的馒头。”朱宸濠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然后呢?馒头好吃……我是说馒头吃到了吗?”   “没吃到,我们拿到了馒头,但他一口馒头都没给我吃,还告状,差点害我挨了一顿好打。”朱宸濠苦恼说道。   江芸芸吃惊:“这么过分啊,那你挨打了吗?”   “算挨了吧。”朱宸濠叹气。   “那挺好的。”江芸芸嘴皮子一快,诡异沉默片刻后,随后飞快弥补道,“问题不大,一个馒头而已,你一个郡王还差一口馒头吗?”   “便是再贵的东西,你可是郡王啊。”江芸芸敷衍安慰着,“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回头让厨房给你做十七八个,吃一口扔一个,肯定就不生气了。”   江芸芸自然知道朱宸濠说的肯定不是馒头,但不论是什么,对江芸芸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都是她难以企及的欲望。   但朱宸濠突然跟她说这个事情,这事就值得深思了,所以糊弄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我忍不下这口气。”朱宸濠果不其然如是说道,慢条斯理捏着袖口的花纹,动作之用力,都勾出花纹里的细丝了,“我就想找他出气,可我现在还被人看着,你这么聪明,我很希望你能来帮我。”   江芸芸大吃一惊,随后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掺和你们这些权贵的事情,不过你爹看住你也是正常的,你们藩王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   朱宸濠温柔笑着:“我也可以分你馒头吃的,我看你每次吃饭都吃馒头。”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因为馒头便宜,我没有钱,而且我这人不重口腹之欲,吃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你们还是自己打架去吧。”   朱宸濠又不说话了,只是继续用沉默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江芸芸被看得头皮发麻。   “原来如此。”他突然又笑了起来,“那我可是记住了。”   江芸芸哎哎两声,慌乱说道:“记住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说。”   朱宸濠没说话,低着头,自顾自说道:“你说得对——‘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我都得到了,我怎么可以放手呢。”   江芸芸听得一头雾水,只是这次还未说话,就看到朱宸濠果断转身走了。   她伸手扑腾了一下,手指都抓到袖子了,倒也没敢真的把人拉住,只能一脸纠结地看着他离开,手指上还留着郡王衣袖上的勾丝。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江芸芸苦恼说道,“我的试卷这么有启发性吗?”   —— ——   江芸芸的卷子有没有启发性不好说,但第二天上高郡王突然甩锅不干活了,巡逻的事情不得不又找了一个人顶上。   但这是好事。   江芸芸没了一个明晃晃的视线,考试的速度都快了不少,题目都简单起来了,甚至连臭号都觉得不臭了。   最后一场考完的时候,江芸芸又是第一个交卷出来的考生,对于闻实道诡异的目光,袁端欲言又止的神情充耳不闻,只是兴高采烈地准备等幺儿回来就下山去玩。   只是平日放假最积极的顾幺儿突然很久之后才神神秘秘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激动的娄素。   “听说你和上高郡王吵架了!”顾幺儿激动说道。   “还把人气走了!”娄素紧跟着说道。   “啊!?”江芸芸茫然。   “你终于打他了!?”顾幺儿又问。   “打到袖子都坏了!”娄素认真说道。   “啊!!”江芸芸大惊失色。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顾幺儿比划着。   “山长和监院都紧张坏了!”娄素也比划着。   江芸芸诡异沉默了。   “谁说的?”江芸芸慢慢吞吞问道。   “吵架是闻监院说的。”顾幺儿不解地问道,“没吵架吗?”   “袖子坏了是袁山长说的。”娄素也不解地问道,“没打架吗?”   江芸芸气笑了。   原来山长和监院这么闲,有空给她传这么离谱的流言,这么不去村口纳鞋底啊! 第一百八十章   江芸芸还没找山长和监院进行友好交流时, 袁端就先一脸沉重来找他了。   “你和郡王的事情我略有听说……”   他一开口,江芸芸就忍不住问道:“我还没听说,山长不妨先说来我听听。”   袁端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悄悄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正看着他笑。   袁端眉心微动, 把茶盏放了回去, 小心翼翼问道:“真没吵架?”   江芸芸还是看着他皮笑肉不笑。   袁端眉心微动, 声音忍不住微微提高:“大家都这么说的!”   “哪个大家?”江芸芸抱臂冷笑。   袁端想了想, 最后声音呐呐,老实交代着:“闻实道。”   “但我今日不是找你说这个事情的!”袁端也不等她的反应, 岔开话题说道,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江芸芸懒懒散散问道:“郡王人都不见了,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就是因为人不见了。”袁端认真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看着袁端严肃的脸, 回过神来, 收了笑, 吃惊问道:“人不在王府?”   “不在!之前旬休日的第二天陈公公就派人来找, 我们才知道月考时就离开的郡王原来不是回王府。”袁端愁眉苦脸地说道, “人现在不见了!”   “那找了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是不是去哪里玩了?”   “找了,没找到, 陈公公都吓死了,到现在也没和王爷说。”袁端说。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跳。   “人丢了为什么不和宁王说?”她疑惑说道。   袁端没说话,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随后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来。   江芸芸沉默了。   她突然想起那日朱宸濠莫名其妙的馒头论,看来宁王府的馒头是真的不好吃啊。   “现在大家都知道, 你是他最后一个说过话的人了。”袁端叹气, 端起茶盏来却又只是看着她, “他那日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反而盯着那端着茶的手指看。   袁端是一个严肃端方的读书人,万万没有端起茶来和人说话的道理。   江芸芸心中思绪万千,但袁端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并没有发现不妥。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随后说道:“没有。”   “原来如此,那你们那日在院子里说了什么?”袁端又问,“有不少学子看到你们当时似乎有过不愉快。”   “没有不愉快。”江芸芸笑说着,“我这人脾气不好,说话冲了点,郡王很是包容,并没有生气,我们在说考试的事情,许是郡王很感兴趣科举。”   “原来如此。”袁端严肃说道,“你以后可要改改你的脾气了。”   “山长教训的是。”江芸芸应下。   袁端点头:“你既不知道郡王的下落那便算了,但对外不要说起此事,只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平静点头。   “我这里还有事情,你下去吧。”袁端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挥了挥手说道。   江芸芸蹑手蹑脚离开了。   人走了没多久,屏风后的位置就绕出一个熟悉的人。   陈望。   陈望看着江芸芸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已没了他的影子。   “会不会故意不和我们说?”陈望一脸憔悴,白面团一样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焦虑,“郡王在学院里也就和他玩得好一些。”   袁端叹气:“其归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知道轻重的。”   陈望对江芸还是有些芥蒂的,心中一直报以不信任:“谁知道是不是心怀怨恨。”   袁端听得眼皮子一跳:“怨恨?因为孙相和的事情吗?哪里有这么严重,现在人都不在了。”   陈望没说话。   孙相和的事情自然是不值一提的,现在父子两人都不知去哪里投胎了。   其实陈望是一直有关注着当年扬州这个稚嫩瘦弱的小孩,看着他从籍籍无名到天下皆知,看着他从受人欺压的庶子到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   他的名字从四方天地的扬州到巍峨雄伟的两京,人人提起他都会有发自内心的感慨。   他太厉害了,日子也过得太好了。   陈望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会坐立不安,只痛恨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有直接把人按死,留下这么大的祸害。   若是他爬得太高……   “陈太监?”袁端见他神色冷冽,轻轻唤了一声。   陈望回过神来,叹气说道:“这可如何是好,爷要是知道了,可要会牵连不少人的。”   “郡王可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又或者去了自己的别院,又或是只是去游玩了。”袁端委婉说道。   陈望严肃说道:“我们郡王可不是这样的人,那些莺莺燕燕他可看不上,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郡王一心扑在读书上,很少出门找朋友游玩的,至于别院都找过了,都没见到人。”   袁端听得连连点头。   陈望见他如此,心中再是着急也只能压了下去。   “说起来上一个休沐日,郡王也没有回去,是不是孩子年纪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袁端委婉问道。   陈望手指倏地收紧。   半月前,宁王妃突然爆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南昌府的名医都说是男孩。   若是孩子可以平安出生,那朱宸濠的位置就有些尴尬了。   嫡子和长子的关系,自来就不会太好。   陈望沉不住气:“既然学院里没消息,那我就走了,不打扰山长了。”   袁端也跟着站起来,和和气气把人送到门口才转身离开。   “真是麻烦啊,这人。”闻实道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怎么抓着其归不放啊。”   袁端没说话,背着手走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问道;“你说其归一开始是如何和郡王认识的?”   “这我哪知道。”闻实道随口说道,“郡王也不安分,也就这两年守孝安分呆在南昌,许是之前哪里见过呢。”   “那就是在扬州见过面的。”袁端低声说道。   闻实道不解:“好端端说起这个做什么?”   “其归再厉害那也是一介百姓,郡王有再多的风波那也是上高郡王。”袁端说,“两人关系我瞧着其实不好,但偏又在勉强维持。”   闻实道也跟着顺势说下去:“其归的态度还可以解释,毕竟对面是郡王,避其锋芒,可上高郡王我瞧着可太迁就其归了,其归之前给他甩脸她也是不生气的。”   两人沉默了,瞬间了然。   江芸有朱宸濠的把柄!   “怪不得陈望如此紧张。”袁端揉了揉额头,“可别迁怒到他了。”   “你等会就找个借口把其归和幺儿扣下来,最好让他们在学校的这一两年就别出门,放在我们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他叹气,“黎太朴好好的小神童徒弟交到我手里,我可要毫发无伤给人送回去的。”   闻实道点头:“行,他这次成绩出来了考得不错,六位考官一直选的第一,到时就跟他说考第一可以去御书阁第二层看书,也免得他整日就去磨老掌书,把人吓得胡子都揪掉了好几根。”   袁端也是听闻过此事的:“我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爱看书。”   “那就这样吧,二楼藏书开放给他,以后索性也定下规矩,考第一的都能去看。”闻实道笑说着,“都是好书,一直摆着不让人看也是可惜了,正好借江其归的事情开了头,打个样,让后面的人看看。”   袁端没说话,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已经九十五岁了,马上就要退了,现在很多事情都交给了闻实道来处理。   —— ——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到射箭场,窦扬正在教娄素拉弓。   娄素的力气太小,手指的茧子也不大,一拉弓手指就生疼,所以每次上课,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裹上白布。   “拉不开了。”娄素正在拉一个小弓,但面容狰狞,手臂都在颤动。   窦扬摸了摸他的胳膊。   娄素直接一口气泄了下来,整个人躲开了。   两人面面相觑。   窦扬露出无语之色:“我又不吃人,躲什么。”   娄素低着头,不好意思说道:“我怕痒,很怕痒的。”   窦扬叹气:“那你继续拉弓,不要强拉,这把弓拉倒满弓就算出师了。”   娄素抱着弓箭,连连点头。   “哎,你回来了。”顾幺儿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来了,“考试考最后一名,挨骂了吗?”   江芸芸不高兴的皱了皱鼻子:“胡说八道,我就是闭眼写都不可能最后一名。”   顾幺儿也不是和她来讨论成绩的,他自己现在也过上读书的苦日子了,两个月的时间,读一天休息一天,总算把千字文和三字经读完了。   “走走,射箭去,我觉得我能拉八斗了,你会了吗?”顾幺儿炫耀着。   江芸芸摇头,随口问道:“你今日不是要去读书吗?怎么来这里了?”   顾幺儿得意说道:“大老头有客,把我赶走了。”   “有客?”江芸芸抬眸,“你见到了吗?”   “偷偷见了一眼才走的,就那个上高郡王身边的太监,也不知道过来做什么,瞧着一脸不开心的,可别是上高郡王打架输了,哭着跑回家告状呢。”顾幺儿大大咧咧说道,“大哭包!”   江芸芸恍然大悟,发现刚才自己是躲过一个大麻烦了。   现在人找不到了,郡王身边伺候的人肯定是要找个靶子挡灾的,刺头江芸正好是一个,前仇旧恨加起来,拉到宁王面前还真是百口莫辩。   “怎么了?”顾幺儿敏锐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月我们都在学院里呆着吧。”   顾幺儿哦了一声:“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出门,山里还凉快点。”   “别聊了!快来帮帮我。”娄素扯着嗓子,手臂抖得厉害,哭唧唧说道,“我拉过头了。”   —— ——   日子一晃而过,盛夏眼看就要来了,江西的夏天热得人喘不上气来,就连处在山中的白鹿洞书院也开始热得人受不了。   射和御课全都取消户外课了,乐课也都转移到室内了。   顾幺儿每天穿着轻薄的夏衣来来回回跑,还觉得不过瘾,裤腿都挽起来了,衣服的袖口更是被他撸到嘎子窝,要不是有辱斯文,江芸芸甚至觉得他能裸奔。   “你怎么穿这么多啊,不热吗?”食堂里买的最好的就是冰镇酸梅汤,顾幺儿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两碗,还把冰块塞进嘴里咬得嘎吱响。   这碗汤原价五文,学校补贴两文,实际售价三文,价格也不算便宜,但碍于食堂还会给几块小冰块,买的人不少,甚至赶上上下课时还要排队。   “还行。”江芸芸笑说着,“心静自然凉。”   “你也不热?”顾幺儿去看娄素,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今天怎么不喝酸梅汤了,之前不是一天两碗嘛!”   娄素衣服穿的不少,整个人脸色还瞧着不好,时不时揉着肚子,蔫哒哒的:“不想喝的。”   顾幺儿哦了一声,把最后一块冰放进嘴里咬着,腮帮子吃得鼓鼓的:“等会的御课,要考鸣和鸾了,可不能被小老头抓到。”   鸣和鸾是这门课的五种驾车技术中的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要求是升车则马动,马动则鸾鸣,鸾鸣则和应,简单来说就是驾车的基本要求,因为“和”和“鸾”都是车上装饰的铃铛,而和在车轼上,鸾在衡上。所以你拉动缰绳打算牵动马车时,只要车动,则要求它们所发出的节奏要统一合适,也就是稳定平衡,进阶版则是哪怕在奔跑中声音也是一致的。   今日是这门技术的结课,要是没过就要留堂了,和下一批人一起学。   “你不舒服?”江芸芸见娄素脸色很差,担忧问道,“是不是中暑了。”   娄素只是摇头。   “要是不舒服就再过几天考试,不要逞强。”江芸芸说道。   娄素叹气:“那我和你们就拉下一门课了。”   “考嘛,很简单的,你之前驾车不是很稳当吗?”顾幺儿心大说道,“等会晕了,我背你去医瑜。”   娄素不悦说道:“就不能盼着我好点嘛,干嘛咒我!”   “哦。”顾幺儿摸了摸脑袋,眨巴着大眼睛,无辜说道,“干嘛突然发火啊。”   娄素闭上眼,连连叹气:“人难受,脾气大。”   江芸芸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神色微微一动。   今日考试的人数还真不少,留级的人比想象中的人要多。   考试顺序是抽签抽的,江芸芸运气不错,抽到了第十个,越前面越能通过,因为那个时候马的脾气会好点。   顾幺儿和娄素在中间,一个三十五,一个四十三。   江芸芸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小老头坐在一侧,头也不抬说道:“开始吧。”   江芸芸先是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动作温和轻柔,然后再伸手拿过缰绳,轻轻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只见那马儿刚一动,清脆的鸾鸣声清脆则齐齐响起,好似一阵微风轻轻吹散暂时的炎热,炎热的空气中只剩下鸾鸣余音缭绕的声音。   随后她上马驾车急行,那声音依旧是整齐的和声,直到再一次停了下来。   整个过程简单而快速,那马儿在他手里也乖得不像话。   考试有三次机会,这是目前第一个一次过的考生。   小老头满意点头:“不错,下一个。”   “也太厉害了吧。”娄素敬佩说道。   “她当然厉害!”顾幺儿得意说道,“一把就过了,不错不错。”   御课的通过率不算太高,等轮到顾幺儿时,前面也不过十七人通过。   等顾幺儿信誓旦旦上前时,同样也是一把通过的。   前面连挂五个人,小老头那张黑得能滴出水来,见顾幺儿表现不错,一把过,终于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顾幺儿开开心心朝着江芸芸跑去。   “厉害吧。”他下巴一抬,得意问道。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不亏是未来的大将军啊。”   “别聊了,学长好严格啊,挂了好多人,我现在肚子更疼了。”娄素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不碍事,你之前不是学的挺好的嘛?”   “但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太热了,还是太紧张了,我觉得我晕晕的。”娄素苦着脸说道。   “实在不行就下次考。”江芸芸安慰着。   娄素又摇头,坚持说道:“没事,我还能动。”   天色炎热,大家都在几个棚子里站着,空气闷热得喘不上气来,考试的那匹马虽然边上摆着好几盆冰盆,还在唯一的树荫下站着,但已经明显不耐烦得在喷气了。   说话间,很快就轮到娄素了,江芸芸瞧着他脸色实在太惨白了,不放心把人送到考场边上,然后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走了过去。   娄素站在马边上,深吸一口气。   小老头有气无力挥了挥手:“开始吧。”   娄素揉了一把脸,伸手打算也先安抚一下有点暴躁的小马儿,谁知刚搭上鬃毛,那匹本就不耐烦的马儿突然打了一个喷气,不仅没有被安抚下来,反而一个大马脑袋甩过去,想要把人撞开。   变化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娄素更是猝不及防,直接重重摔在地上。   江芸芸脸色大变。   更要命的是,那匹马竟还要朝着人撞过来,马车上的鸾鸣声急躁混乱地响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原本一直眉眼低垂,懒懒散散的小老头蹭得一下站起来,眼疾手快拉住缰绳,手指青筋暴起,暴呵道:“走!”   被摔在地上的娄素却是脸色惨白,捂着肚子半晌没站起来。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江芸芸飞快跑进训练场,直接把人半抱着带走了。   马场上尘土飞扬,鸾鸣声在此刻更听的人心烦意乱。   暴躁的大马格外烦躁,又是喷气又是跺脚,但又被小老头死死控制着缰绳,一直挣脱不开。   娄素手指冰冷,搭在江芸芸手背上的手指更是在微微发抖。   “带我回宿舍。”他脸上都是冷汗,低声请求着。   江芸芸也不多问,直接把人背起来,然后飞快朝着宿舍跑去。   原本惊呆的学子们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头也不回就跑的两人,下意识想要跟过去。   顾幺儿眼皮子一跳,下意识伸手把人拦住:“我去看看我去看看,你们去看看学长,学长重要!”   学子们自然也是更担心学长的,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美善是不是受伤了。”   “我刚好像闻到血味了。”   “哎,还是先去看看学长!”   顾幺儿见人都围着学长去了,这才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那边,走到宿舍范围内的江芸芸背着娄素,鼻尖已经能清晰闻到一股血腥味。   她太清楚这是什么味道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其实娄素有很多很奇怪的地方。   比如他胆子明明不算大, 但院子却选在同院最角落最偏远的单人房。   比如他总是挂在嘴里的祖母和娘。   比如他说自己特别怕痒,很少和其他人触碰,就连学长他们也不行。   又比如,他其实长得非常秀气, 杏眼长眉, 皮肤雪白。   江芸芸也一直不懂, 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怀疑他有哪里不对。   大概是她身上有一股精气神, 生机勃勃的力量,和自己这几年所见到的女子都非常不一样。   她读书认真, 才学出众, 在她知道的女性中,大概只有江渝是读书的,那还是被她逼着的, 才肯磨磨唧唧读上几本。   她性格大方, 从不避讳, 赛马场上时常会有性格狂放的学子脱了衣服, 她也很少露出惊恐畏惧之色, 反而颇为嫌弃他们的瘦弱。   她还有一道颇为浓密的长眉, 让她多了些雌雄莫辩的美感。   十五六岁的小郎君本就是这样的,高挑修长, 活跃快乐,所以很难让人起疑。   更因为,大家都没想到会有人女扮男装来到学院, 和这么多学子一起读书,这样太惊世骇俗了!   因为整个大明朝的女人, 哪怕是她知道的曹蓁和秦岁东也大都是假托身边男子的名义, 行自己的本事, 更别说大都是周笙这样柔弱迷茫,无所庇护的女人。   江芸芸是一个外来人,她习惯性地藐视权威,审视一切,跳脱出所有束缚她的一切,所以她其实对女扮男装走上科举这条路并没有太大的抵触,甚至还有些如鱼得水。   她从不因为性别而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她也不怀疑自己一直可以做到最好。   在这个世道,大概只有男子还能挣扎着活出一个人样来,所以她同样不介意走上这条路。   但娄素不一样。   她是纯正的大明女子,生在礼教森严的家庭,受到世俗伦理的凝视,却也能毫无畏惧地的女扮男装。   这满腔的孤勇,江芸芸不得不佩服。   煌煌史书上不曾记载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事迹,所有人都是一道道笔墨书写的符号,但娄素的出现,却又让江芸惊觉,这样的她们也许不是不曾出现过。   那些也想打破这道枷锁的女人。   江芸芸把娄素放到床上时,看到她警觉的目光,想也没想便转身离开了。   大门咯吱一声关上,屋内屋外的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站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又索性坐在台阶上。   树影绰绰,这间偏僻的小院里安静地只能听到夏日聒噪的蝉鸣,连着风声都微不可闻。   太热了,空气中到处都是燥热。   头顶的屋檐堪堪遮住太阳,炙热的阳光只落在江芸芸的衣摆上,照亮白鹿洞学院校服上的修竹花纹,一道道阴影在此刻骤然清晰起来。   江芸芸伸手,抚了抚修竹上漏出的不细致绣工,线头在日光下摆烂地晃了晃。   竹子自来就有四君子之一的美誉,学院寄希望学子也可以这样气节,这样的赞美似乎只能运用到男子身上的。   娄素就很喜欢竹子,就连琴身上也刻有竹纹,她说自己的院中有一大篇竹林,是她小时候自己栽的,竹子长得飞快,第二年就已经郁郁葱葱,非常好看了,所以她很喜欢这套校服,希望自己未来也能做一株经冬不凋,挺拔劲节的修竹。   江芸芸耳尖,能听到里面终于传来动静声,窸窸窣窣得格外小声。   竹子啊……   娄素想要成为一株竹子。   “没事吧?”顾幺儿飞快跑过来问道,紧张张望着,“要不要请医渝来啊。”   江芸芸顺手把打算冲进去的人拉回来,懒洋洋说道:“人在换衣服呢,你进去做什么?”   “我去看看啊。”顾幺儿迷茫说道,“我看他脸色好像不太好。”   江芸芸把人拉回来,一起坐在台阶上:“不碍事,摔了屁股蹲而已,让他缓一下。”   “真的没事?”顾幺儿质疑,“可我怎么闻到血腥味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大概是手掌破了吧,你也知道的,我们这位娄同窗,新晋富二代,也是非常娇贵的。”   顾幺儿哦哦了几声,松了一口气:“你们刚才跑的这么急,我还以为出事了呢,吓死我了。”   江芸芸笑说着:“没事,只要不是生死,都是小事。”   “那你还在学院里跑得这么急!”闻实道气喘吁吁说道,手里同样拉着一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   江芸芸一见那人提着一个药箱,就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外面都在传是出人命了。”闻实道一句话三喘气,“我吓得饭也不敢吃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跑过来的动静确实不小。   “姬医渝,你站着干什么,快去看看啊。”头发花白的袁端大夏天也急里忙慌赶过来,一见人都围在门口,失声说道,“难道没救了!”   大老头脸色大变,身形摇摇欲坠。   “不不不,没有出事。”闻实道连连摆手,“大夏天的,山长先去阴影处避一避,老姬还没进去呢。”   袁端松了一口气:“可别出事了,这可是娄家的人。”   闻实道严肃点头。   江芸芸耳朵一动。   那边姬正肩负重任,整了整医药箱,正抬脚准备上去,突然被人伸手拦住了。   “做什么?”姬正低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嘴角微动,小声说道:“他摔了个大屁股,正在换衣服。”   “摔倒屁股可大可小,要是伤到尾椎可就麻烦了,现在换衣服还免得等会脱衣服,方便。”姬正强调着,“我是大夫,怕什么。”   江芸芸抓耳挠腮:“美善胆子不太大,还是再等等吧。”   姬正眉头动来动去,打量着面前之人:“你不是和美善关系不错吗?”   “还,还行啊。”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还是坚持把人拦住,“他在换衣服,等会儿肯定出来。”   “哎,他又不是小姑娘,磨磨唧唧做什么。”闻实道伸手想要把江芸芸拉走,“让老姬去看看,他医术好得很。”   江芸芸还是槌在那里不动弹,坚持说道:“美善胆子小,还是等人出来再说吧。”   “若是摔倒尾椎会有眩晕的风险,他现在迟迟没有动静,可别是晕了。”姬正不悦说道。   江芸芸眉头紧皱,脸色犹豫。   “哎,我去敲门看看。”顾幺儿倒是机灵,连忙隔开江芸芸和姬正,嘴皮子利索说道,“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他说完就飞快去敲门,没一会儿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不碍事,就是摔了屁股,觉得有些丢脸,现在不想见人。”娄素趴在门口,有气无力说道。   “真的没事吧?脸都白的。”袁端担忧说道。   娄素露出笑来:“不碍事,真的就只是摔了屁股,太丢脸了。”   袁端仔仔细细打量着他,随后叹气说道:“你爹把你交到我手里,可不能出事,还是让姬医看一下吧。”   娄素也紧跟着叹气,揉了揉脸:“我要是觉得难受,我肯定去找姬医看,现在让我先缓一下吧,我大庭广众摔了一跤,现在还觉得难受,脸上火辣辣的。”   袁端揉了揉额头:“也太不小心了,有被马踩到吗?”   娄素摇头。   “没有,江芸一下就把人拉出来了。”顾幺儿大声说道,“超级勇敢的。”   “是啊,多亏了其归。”娄素也说道。   袁端无奈说道:“那你要是真不舒服,千万不要讳疾忌医。”   娄素连连点头。   “今日这事多亏你了。”袁端又对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助人为乐。”   监院和山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姬正也只好跟着回去了。   江芸芸和娄素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移开视线。   “你这几日在屋子里休息,我让幺儿给你送饭。”江芸芸说道。   娄素低着头,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十岁的小孩确实很合适,整个书院都没有比他还合适了,而且也就只有江芸一人能使唤顾幺儿。   “那我回考场看看。”江芸芸坐立不安,咳嗽一声后,没话找话说道,“你回去躺着吧。”   她说完就打算走,只是走了几步,折了回来,顺手把顾幺儿带走了。   “哎哎,拉我走做什么。”顾幺儿一脸茫然,“我还没看看娄素的伤呢。”   江芸芸冷哼一声,强硬把人拽走:“你懂什么,半桶子水,字都不认识,开始学医了吗。”   顾幺儿大怒:“我现在识字了!三字经和千字文都会了!老头都说我聪明!我不要和你玩了,我要去找娄素。”   “是是是,你最聪明了。”江芸芸阴阳怪气说道。   顾幺儿气得直跳脚,再也顾不得娄素了,一脑袋狠狠撞了一下江芸芸的背。   娄素看着两人打打闹闹离开了,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 ——   因为娄素的意外事故,学院特意改了考试的规矩,大夏天所有户外的考试都不进行了,骑射的考核都放在秋高气爽的日子。   日子一晃而过,娄素休息了七八天也活蹦乱跳出来了。   “不就是摔了屁股吗?我第二天就能起来了!”跑了好几天腿的顾幺儿不高兴说道。   娄素还没说话,江芸芸的巴掌就落在他后脑勺。   “少给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江芸芸一边整理课上笔记,一边也不耽误打人,懒洋洋说道,“这是你拉下的课,你有空自己抄一下。”   娄素一怔,看着那整整齐齐的笔记,手指微动,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镇定说道:“谢谢。”   “不客气。”江芸芸抽空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娄素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顾幺儿的脑袋不甘心挤进来,脑袋转来转去:“你们怎么奇奇怪怪的。”   “我们哪里奇怪,毕竟我们诗经都倒背如流了,有人啊……啧啧,上下行还会错行。”江芸芸一脸嫌弃地说道,“脑袋也太奇怪了。”   顾幺儿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小直觉,闻言只是急得直跳脚,伸手要把江芸芸的书给扔了。   “哎哎,别打架。”娄素连忙伸手把两人隔开,“这是我的课堂内容。”   顾幺儿的手收不回来,只好落在娄素的小臂上,吧嗒一声还挺用力。   娄素吃痛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不小心把江芸芸桌子上的笔墨给碰到了。   江芸芸慢了一步,眼看着东西从自己指间滑落,不由大喊一声:“啊,我的钱!”   话音刚落,笔墨纸砚摔了一地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   墨水四溅,毛笔翻滚,写好垒在一起的卷子摔在地上污了一半。   三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默契地一句话也没说,然后齐齐移开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各自大笑起来。   “都是你先说我的。”   “原来你打人这么疼,其归怎么受得了你!”   “课堂笔迹我不抄了,你也别读了!”   三人七嘴八舌抱怨着,又低头看着自己被墨水弄脏的衣摆,齐齐叹气。   “这衣服三十文一套呢。”江芸芸叹气说道。   “我的衣服是定制的,要多十文呢!”顾幺儿大声抱怨着。   “我都买单了!”富二代娄素小手一挥,大气说道。   “你们在说什么?”一个多日不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三人脸上笑意骤然消失,下意识扭头去看。   消失两个月的上高郡王朱宸濠正慢条斯理挥着扇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两月不见,他高了也瘦了,那张精致的雪白面皮也多了点风吹日晒的小麦色,突然间多了几分人气。   “好久不见啊。”他嘴角含笑,风度翩翩说道。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朱宸濠到底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   只是这次他回来后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   江芸芸看着挤走顾幺儿, 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忍不住晃了晃小脑袋想着。   ——更奇怪了!   左边,被无情提溜走的顾幺儿还在大声骂骂咧咧,娄素正小心翼翼安抚着他。   右边, 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朱宸濠正一脸岁月静好地在闭眼小憩。   江芸芸对此皆充耳不闻, 一心扑刚才弄脏的笔墨纸砚上。   之前抄好的课堂笔记肯定是都没了, 江芸芸破罐子破摔不想再抄了, 还把下节课的课本也弄脏了,等会免不了一顿骂, 但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摔坏了砚台的一角,还摔断了一根新买的竹管笔,弄脏了十来张没用过的白纸。   小穷鬼江芸芸心如刀绞, 犹犹豫豫地捧着已经断成两截的笔杆, 在想着找个麻线能不能缠起来继续用。   新买的!三十文钱呢!   “你怎么日子过得这么穷吗。”不知何时睁开眼的朱宸濠笑问道。   江芸芸看也没看他一眼, 只是开始把两本已经坏了的书籍彻底废物利用, 抽出装订的麻线, 开始哼次哼次绕起来。   也不知道是手艺不行, 还是这支笔回天无力了。   笔杆一直立不起来。   江芸芸小脸一垮,小嘴紧抿, 瞧着是有点不高兴了。   “如今湖颖盛行,说是笔头尖端有一段整齐而透明的锋颖,用上等山羊毛经过近百道工序精心制成的, “千万毛中拣一毫”,书写起来吐墨均匀, 挥扫自如, 特显书者笔力。”朱宸濠枕着脑袋, 瞧着江芸芸不高兴的侧脸,笑问道,“你见过吗?”   江芸芸没说话。   见怎么没见过,每次去文房四宝店里,笔架上摆的最中间,最高位置的就是给湖笔,边上就是前顶流宣笔。   这些笔都是笔杆乌黑光泽,笔尖饱满不散,就连装它的锦盒都是精致文雅的,夸它的形容词,跑堂能说半个小时不重复的。   与它们身价对应的则是足足一两银子!   一支笔一两银子,这对还在读书的人来说可是大钱了。   如今的毛笔损耗率可不低,一个月一支笔都已经是格外爱惜了,江芸芸之前在扬州每日读书时间之久,一边练字,一边写功课,还要捣鼓自己的东西,平均十天一支笔,毛笔损耗率之高,连她自己都震惊了,更别说老师,还劝过她好几次不着急读书写字,免得伤了手腕。   江芸芸终于晲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   朱宸濠笑:“你这个小解元好笔都没写过,传出去也太丢脸了,我送你一只如何。”   江芸芸也不纠结自己的坏笔,把坏了的笔纸都收拾收拾放到一处去,头也不抬说道:“谢郡王好意,但我用笔快,用不了这么好的笔。”   “你自然用的了。”朱宸濠不赞同说道,“这学院我瞧着除了你,其他人都玷污了这些好笔。”   江芸芸咳咳两声,警觉看了眼同班同学,见他们都在认真读书,这才收回视线,严肃说道:“不要给我胡说八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没有继续反驳,反而乖乖哦了一声,笑着闭上眼,只没一会儿冷不丁又说道:“我这两个月总是想起你。”   江芸芸眉心微动。   “有时候梦里也在想你。”朱宸濠声音格外平静,“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梦。”   他总有这个本事,不管是威胁人的事情,还是缠绵温柔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格外冷淡,冷淡道你根本感觉不出杀气十足威胁又或者是深沉浓重的爱意。   哪怕那些话足够威胁到你,又或者实在听得人面红耳赤。   冰冷,平静,听的人耳朵好似不小心贴到佛像冰冷的金身,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   江芸芸忍不住扭头去看他。   朱宸濠看着她,眉眼弯弯,有一瞬间两人似乎回到三年前,两人初见时,他穿着锦衣华服被人群包围着,带着些少年天真,但又充满高高在上的冷漠。   他在看着江芸。   江芸芸却觉得他并不在看她。   “江芸,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朱宸濠低声问道。   江芸芸平静说道:“想走过来的,总能走过来的。”   朱宸濠眨了眨眼,闷笑一声,伤心说道:“江如琅要死了,曹蓁不落井下石就算厚道了,你以后是借不了江家的一点势了。”   江芸芸身子微微前倾,一脸惊疑:“你去了扬州?”   朱宸濠看着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小小一只,却又一丝不差。   他莫名觉得有些兴奋,嘴角微微弯起:“顺道经过。”   江芸芸脸色瞬间阴沉。   “江芸,人是要借势的,江家对你再不好,到底占据一个有钱,江如琅再怎么不好,难道会比曹蓁好,他至少能给你数不清的钱财,也不至于让你连买支笔都没有钱。”   朱宸濠声音带着巨大的诱惑。   “你的娘和你的妹妹,两个女人就算你替她们铺了路,可到底是女人,很难扶起来的,她们还需要你照顾,只会扯你的后腿。”   朱宸濠清晰察觉到江芸芸的愤怒,但还是继续慢条斯理,满脸含笑地说下去。   “而你的老师垂垂老矣,师娘病入膏肓,他们,活不久了。”朱宸濠身子也跟着凑了过去,声音可惜又充满恶意。   两人的距离倏地靠近了,视线中的两人彻彻底底进入双方的视线中。   江芸芸身上是皂角和笔墨混合在一起的香气。   朱宸濠身上则是权贵们惯用的昂贵熏香。   在此刻,闷热的夏日空气中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江芸,你好像要完了。”朱宸濠声音可惜怜悯,“不过没关系……”   他微微一笑:“我总是不忍心你受苦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直接把原本堆在一侧的废纸扔到他脸上。   染上墨汁的纸还未完全干透。   朱宸濠脸上瞬间留上黑墨,纸张下落时连带着精致华丽的衣服也都染上污点,彻底坏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直在骂骂咧咧的顾幺儿也猛地闭上嘴,瞪大眼睛。   娄素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江芸芸也紧跟着站起来,但她不是跑了,也不是道歉,反而一把抓住朱宸濠的领口,手指因为用力连刺绣上的细丝都被指甲勾了出来。   指尖被细丝勒出血丝来,可她恍然未知。   她平静地注视着面前之人:“不要招惹我家人和我老师。”   朱宸濠被人从桌子上扯了起来,衣领收紧,在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勒痕。   他眨了眨眼,眉眼弯弯,依旧是天真和气的样子,偏又弯下头来,凑得更近了。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江芸芸,好似高高在上的神佛终于愿意低下尊贵的头颅,用温柔的声音哑说道:“江芸,我是太喜欢你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注视着。   “就当是你没出卖我的奖赏。”朱宸濠的手握住江芸芸的手指,温柔说道,“我的礼物,你会喜欢的。”   两人四目相对,各不退让。   “江芸,你这是做什么?”娄素回过神来,慌里慌忙走过来,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子,硬着头皮说道,“这是上高郡王啊。”   “我们其实可以悄悄套麻袋的。”顾幺儿也紧张得贴着江芸芸的后背,小声说道。   朱宸濠听得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直笑。   娄素一脸惊恐,顾幺儿也探出脑袋,古怪打量着他。   “你的馒头我不感兴趣。”江芸芸平静说道,“但我的馒头,你若是动了,我一定会要你好看。”   “如何好看?”朱宸濠脸上笑意加深,嘴角一挑,打量着弱小的江芸,终于露出几分实质的恶意来,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一脸和气,“江小解元。”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幽深地看着他。   她不笑时,眉目间的清冷就好似一把剑能在顷刻间脱鞘而出。   三年前,那个小巷中举起长刀的纤弱稚童似乎在这一瞬间重新站在他面前。   他举着刀的样子还是这样充满生命力。   朱宸濠怀念地看着她。   “你做什么!”门口传来闻实道吓得劈叉的声音。   “快放开郡王!!”陈望大惊失色喊道。   “你是谁!!”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愤怒响起,“放开我儿。”   说话间,呼啦啦的侍卫传了进来,原本就不大的课堂瞬间挤满了人。   顾幺儿立马警觉都挡住那些侍卫的脚步。   “是郡王先欺负人的!”他大声反驳着。   “我,我我作证。”娄素也小声说道。   江芸芸松手,狠狠甩开朱宸濠的手。   “给我抓起来!!”陈望怒气冲冲说道,“小小刁民还敢对郡王不敬,反了不成,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江芸芸轻笑一声,眸光微动,看向陈望:“郡王是对我不敬,还是对先帝不敬。”   “胡说乱道!”宁王大怒,警觉看向周围,声音愤怒,“我听说你是解元,却不曾想是如此放肆之人。”   江芸芸伸手,一把抓住朱宸濠的手,想要给人看去。   只是她还未说话,朱宸濠反手牢牢握住她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江芸芸的手腕,他对着宁王温和说道:“是我刚才言语过激了,小解元这才生气的。”   江芸芸闻言冷笑一声,直接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冷淡。   朱宸濠明明顶着一张大花脸,可一笑起来还是显出几分斯文雅致。   “爹不要生气了。”他柔声说道,“都是我不好。”   宁王原本还听说他独自一个人跑了这么久,心中怒气冲冲,但一看到他的模样,又见他一脸狼狈,那股气便也紧跟着消了下来:“你,哎,都是为父平日太宠你了,好端端离家这么久,还要瞒着我们,瞧着怎么黑了还瘦了,快让为父看看。”   朱宸濠伸手抹了一把脸,却不料入手是一手墨,不由苦恼地皱起眉来:“许是这个黑。”   宁王噗呲一声笑起来,但随后板着脸:“江解元小小年纪脾气倒是大,你便是说的再不对,也不能动手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那真是对不住了。”   宁王莫名觉得自己被噎了一口。   “小孩子就是爱打闹。”姗姗来迟的袁端被人扶着走了过来,叹气说道,“学子斗殴,说起来是我这个山长管教不力,郡王连我也一起罚了吧。”   宁王连连摆手:“小儿打闹,和袁山长有什么关系。”   白鹿洞学院是江西,乃是整个大明都出名的学校,山长人选非德高望重之辈不能胜任。   袁端师从大儒余颖敏,年少时就被称为‘业熟芹宫、德厚才博、气度非凡’,二十一岁那年协助父辈创立草坪积善堂,广济相邻,一时间善名远播,上任白鹿洞书院山长胡居仁丁忧辞归,致仕后的袁端因硕学之名,又受布政使和按察史三次延请这才出任白鹿洞主,去年《白鹿洞志》成型后还写了序,这样的人名满天下,便是盘踞一方的藩王也不能随意得罪他。   袁端又是连连叹气,这才扭头去看江芸芸,见她一身狼狈,偏眉眼间满是坚毅,无奈说道:“江解元受教白鹿学院,颇为用心,奈何脾气刚正,屡次纠正不少学子学长的坏风俗,只是不知这次又是为何于郡王有了风波。”   江芸芸平静说道:“郡王挑衅在先,不敬我家人,恶意诅咒我老师,娘养我不易,老师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容忍他的言语过激。”   许是没想到这位江解元连遮掩也不愿遮掩,学堂内一片寂静。   “怎,怎么可能!”陈望回过神来,反驳道,“我们郡王知书达理,可别是你污蔑的。”   “事实胜于雄辩。”江芸芸冷淡反驳着。   朱宸濠低下头,委屈说道:“我只是好奇罢了,不曾想其归这么激动。”   江芸芸眉眼低垂,冷笑一声。   “他说黎公……要不久于人世?”娄素冷不丁出声说道。   朱宸濠下意识冷淡地看了过来。   娄素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惊,但沉默片刻后还是强忍着惧意,大声为江芸芸解释着:“我听到了,我愿用娄家之名保证,我很早就听说黎公年迈,郡王如此说话风格,不论是不是好奇都僭越了,其归向来敬重师长,也怪不得他要生气的。”   宁王也有些吃惊,但又见朱宸濠一脸可怜,心知怕所言不假,便和着稀泥说道:“我儿年幼,难免失言,此事既是个误会,那便算了,各自散了。”   “既然如此,都各自去换衣服吧。”袁端点头说道。   江芸芸沉默着,直接甩袖离开。   顾幺儿和娄素也紧跟着离开了。   朱宸濠目送她离开,随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好喜欢他。”   宁王见其余人也都走了,这才不甚在意说道:“你若是喜欢就请他来家中做客,但你说话也要注意一些,黎淳毕竟是三朝老臣,如今就算致仕了,家中子弟和学徒也遍布朝堂,没必要得罪他的爱徒。”   朱宸濠微微一笑:“我只是看他可怜,所以很想帮帮他。”   宁王不解:“他可怜什么,他背靠老师和三位师兄,未来必定顺风顺水,头顶着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的称号,自己也是本事好,读书能力极强,国子监都能在他的带领下学分蒸蒸日上,谁见了不是一句夸,哪里可怜。”   朱宸濠安静听着,低头看了眼自己满是伤痕的手心,闻言只是笑,随后话锋一转,低声说道:“爹怎么来了?”   宁王说起这个就来气:“还好意思问我,你一声不吭离开两个月,消息全无,可不是要把我急死啊,还让陈望这个死阉奴瞒着我,要不是王妃说好久没见到你了,怕你读书辛苦给你送吃食,结果发现你人不见了,她急得连忙来找我,我才知道此事,你这不孝子还打算瞒我多久啊。”   朱宸濠面露苦恼之色:“让王妃担忧了,真是儿子该死。”   宁王幽幽看了他一眼,叹气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王妃的事情生气,才离家出走呢。”   朱宸濠眼睛微微睁大,一脸无辜说道:“爹为什么这么说?家中增加子嗣可是大喜事,人口兴旺自然是越多越好,而且王妃待我这么好,我对未来弟弟的出生也是格外期待的。”   宁王露出笑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错不错,你能这么想很不错,我就怕你多想,不论如何爹最喜欢的都是你。”   朱宸濠微微一笑,瞧着脾气极好。   “那你这两个月去哪了?”宁王牵着他的手,担忧说道,“瞧着瘦了也黑了,是不是吃苦了啊,一声不吭就跑了出去,我平日是也太惯着你了是不是。”   朱宸濠和气说道:“出门散散心了,中途听说我们祖辈原本是大宁的,心里好奇,转动去看看了。”   宁王大惊:“怎么去了那么远,这可是边境啊,边上就是瓦剌,也太危险了。”   朱宸濠笑:“儿子只是想感受一下祖辈荣光,所以一路上很是谨慎。”   “平安回来就好。”宁王拍了拍他的手背,最后又畏惧地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今后万万不能说此话了,南昌也是极好的,水土丰饶。”   朱宸濠歪了歪头,笑着点头应下。   —— ——   江芸芸花了两天时间抄了三十遍白鹿洞书院的学规,交给闻实道时,闻实道看了也不看,直接放在桌子上,反而坐直身子,见了她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对郡王很有意见?”他忧心忡忡问道,“你不会真的打过他吧?瞧着也太不对付了。”   江芸芸低着头站着:“他一个郡王我怎么敢打他。”   闻实道露出一言难尽之色:“你可太敢了,前日我瞧着你是想杀了他呢。”   江芸芸沉默了。   “他若是真的说了黎公不好,你心里有气我是很理解的,但毕竟那是郡王,宁王府目前唯一存活的儿子,皇家子弟,上了玉牒的人,陛下也是时时挂心这位王爷的,哪里容得下我们放肆。”闻实道苦口婆心劝道,“咱们惹不起总是躲得起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   闻实道眉心微动:“真听懂了。”   “听懂了。”江芸芸点头。   闻实道勉强露出笑来。   “但感觉很难实现。”江芸芸老实交代。   闻实道笑容立刻消失。   “你不会还打算给我惹事吧。”闻实道板着脸质问道,“别以为你是黎公介绍来的,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要是真的出事了,我们也很难保你。”   江芸芸点头:“我知道的。”   闻实道见她油泼不进的态度,只好无奈说道:“也停你两天的课了,快去上课吧。”   江芸芸便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跑了。   闻实道揉了揉额头。   头疼,真的头疼。   丙班如今读书风气浓郁,尤其是江芸芸一连考了三次第一后,原本不少其他班的尖子生都申请要调过来,只可惜袁端不同意,反而选了几个读书认真但成绩一直不太好的人填补了丙班的位置。   江芸芸这人有个魅力,只要他开始给人画大饼,很少有人不听的。   丙班现在的读书氛围是真的不错,每天都有人比拼谁来得早,谁走得晚,一个个读书都非常勤奋。   江芸芸去的时候,原本朗朗的读书声默契地停了下来。   江芸芸站在门口眨了眨眼,笑说道:“刚才有人浑水摸鱼背错了,我就不指出来了,但是明天学长会抽查哦,可要小心了。”   “你这耳朵也太尖了!”有人嘟囔着。   “还行吧。”江芸芸笑说着,“你刚才也有背错的,别给我糊弄过去。”   那人大惊失色,手足无措,然后竖起书来,只当没见到她。   江芸芸溜溜达达回到自己的桌位上坐下,顾幺儿今日被抓去上课了,娄素凑过来,顺手递上一个盒子。   “赔你的笔,选的可是羊毫。”娄素得意说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江芸芸打开盒子一看,倒吸一口气:“瞧着很贵。”   “不贵。”娄素挥了挥手,大气说道,“我有钱。”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我收下啦。”   “收下收下。”娄素开心说道,“我还给你买了一刀纸,都是你平常用的,但是太重了,我给放屋子里,中午吃好饭你随我去拿。”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又悄悄看了一眼隔了一个座位的朱宸濠。   奈何江芸芸和朱宸濠各干各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跟完全不认识一样。   没多久,学长也夹着书优哉游哉过来了。   他一见到江芸芸也跟着楞了一下,两人面面相觑后,学长眼珠子不争取地下意识瞟了一眼,看向隔壁的朱宸濠,但很快又觉得冒昧,火急火燎收回视线,咳嗽一声故作无事的说道:“今日上诗经啊诗经的羔裘。”   “来,跟着我念‘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岂无他人?维子之故。’……”学长摇头晃脑领读着。   下面的学子也跟着拖长语调,摇头晃脑念着。   这就是吟诵,第一是为了句读韵律,第二是为了加强记忆,第三则是保护颈椎。   学子们开始新一日的学习,虽说在场的诗经大都学会了,但每位老师的着重点又不一样,所以每天都有新的不同。   学霸江芸芸则开始看之前在御书阁借来的书。   她想要在离开前把御书阁的书全部看完。   不用学的朱宸濠则开始自己翻书自学。   认真读书的娄素则是开了小差,小脑袋来来回回转着,好奇得不得了。   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江芸芸蝉联学院第一五个月后,日子也彻底进入秋天。   “有人不服你,还整天在郡王面前说你小话,你猜怎么着。”顾幺儿蹦蹦跳跳跑过来,神秘兮兮问道。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出于自己对外形象考虑,肯定不可能附和他吧。”   “他把人打了一顿,还让他嘴巴放干净一点。”顾幺儿大声说道,激动比划着,“这里这里,都乌青了,下手还挺狠。”   “你别说,郡王骑马射箭还挺厉害的,他能拉八斗的弓了,还能在马上射中靶子。”娄素也跟着说道。   顾幺儿不高兴了:“你怎么夸他。”   娄素皱了皱鼻子:“你这人就是心眼小,他骑射确实是不错啊。”   顾幺儿不高兴了:“不行,他对我们芸哥儿不好,我不喜欢他,你也不能喜欢他。”   “不喜欢他啊!”娄素大声说道,“我就是实事求是地说这个事情。”   “那也不行。”顾幺儿孩子气说道,“骑马射箭有什么难的,我今年肯定都能学会的。”   娄素笑眯眯说道:“可不是,我未来的小将军。”   顾幺儿摇头晃脑点头,走了一半,发现江芸芸变了方向:“哎哎,你去哪里啊。”   “扬州的信,这个月都要结束了,怎么一封也没来,我去门口找找,别是拉下了。”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   “估计是不寄了呗,你可真坏,只给人江渝这点钱,她肯定没钱了。”顾幺儿背着小手,颐指气使说道,“江渝寄了这么久,已经是大好人啊。”   江芸芸这几日一直觉得心口跳得不舒服。   她是不相信江渝因为没钱就不寄的,因为按道理这钱很早就没了,但上个月江渝还跟他四五日一封信,信中事无巨细地说着家中的琐事,就连养的那只小黄狗生了两只一只小黄狗和小黑狗这种事情都说了,还说自己都是把三条狗抱到屋子里养的,絮絮叨叨得不像话。   信中也没说周笙做生意破产了,江渝寄信的事情肯定瞒不住周笙,没钱了,周笙肯定会给她钱的,按道理不应该没钱寄不出信来才是。   “丢信也是很正常的。”娄素安慰道,“这天也热,送信的人丢三落四也是常有的。”   江芸芸笑了笑:“总不能一下子丢了我三封信吧。”   娄素也觉得奇怪,摸了摸脑袋:“这也不应该啊,这样做生意的早就倒闭了。”   门房那边听到江芸芸的来意,也跟着仔细找了找,最后笃定说道:“没有,所有信都是放在这个盒子里的,然后我一个个给你们送过去的,说起来也确实好久没给您送信了。”   江芸芸站在门口,压了压眼皮子。   她是相信朱宸濠这个神经病一定是在扬州做了什么的。   但他一个外来的王爷,冯忠也滚蛋了,新知府王恩的性格可不是好糊弄的,哪里能容忍一个郡王在他治下耀武扬威,所以他顶多也就是看看。   那看看,能看出什么问题呢。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   “许是真的丢件了,不如我们现在写份信去问问呢。”顾幺儿也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紧张安慰道,“扬州可是你的地盘,这么多你认识的人怎么会出事呢。”   江芸芸笑了笑:“我现在就去写信,下节课美善替我遮掩一下。”   “行,包在我身边。”娄素拍着胸脯保证着。   只是这封信还没寄出去,门房那边就来人了,说是门口有人想要见他。   江芸芸看着还未干的墨迹,眼皮子突然跳得厉害,也顾不得干不干了,手指一卷,直接把信封折了起来,放在袖口,人朝着山门走去。   门口出现的人她不认识。   “小人是章秀娥的干儿子,江公子喊我江三即可。”门口那个灰衣仆人恭敬行礼后,自报家门。   江芸芸心跳莫名加快。   “曹夫人找我?”她问。   江三低眉顺眼说道:“夫人要我带一句话给您。”   江芸芸顿了顿,又问道:“什么话?”   江三抬眸,镇定说道:“江老爷不见了。”   江芸芸眼皮子狠狠抽动了一下。   江如琅不见了确实是一个大事情。   他现在可不是以前呼风唤雨的江大老爷,他本是一介书生,靠着娶了曹蓁,被曹家一力扶持才逐渐发家,只后来曹蓁开始回过神来,反手捅了他一刀,直接把人软禁了,他才被打回原形,又成了当初一无是处的书生。   她不是没想过曹蓁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人弄死,但后来想来想去不外乎两个原因,第一是曹蓁还留有余情,且多年夫妻,得饶人处且饶人,第二则是更重要的,他是江苍的父亲,一旦死了三年守孝期是必不可少的,江苍就会被绑在扬州,耗费三年时间。   但这也有个隐患,毕竟江如琅一点也不安分,就像现在,她不仅没有等来江如琅的死讯,还听到一个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江如琅跑了!   他怎么跑的?能跑到那里去?跑了要去做什么?   他应该不会去找曹家的麻烦。   曹家势大,他现在宛若蝼蚁如何能撼动应天豪强。   去找曹蓁的麻烦可能性也不大。   曹蓁身边围绕着自己的人,他一个男人一道靠近就会被发现。   那能去哪里?   江芸芸呼吸微微一顿。   周笙。   独自一人在外面生活的周笙确实是最好的软柿子,无权无势,还是孤身一人,更别说,江如琅说不定一直觉的是江芸芸害得他沦落至此。   “江公子可要随我一起回扬州。”江三又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扭头重新打量着这个江三。   她确实有一瞬间的慌乱,毕竟江渝的信已经一个月没送到了。   但现在她的目光落在江三身上,突然又警觉:曹蓁和他说这个事情做什么。   曹蓁和他的关系可不好。   她也去清晰地明白,她们的关系不会好的。   在曹蓁看来,是周笙害得她没了新婚燕尔的甜蜜,彻底看清江如琅的为人,连遮掩都做不到。   周笙所生下的江芸一反之前的唯唯诺诺,成了一个时时刻刻抢江苍风头的人,这点更是不能被她容忍。   一个自小被宠爱包围的女子,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矜持骄傲,可偏又是这样的人在一个被她看不起的女子身上跌倒两次,一次比一次更不能忍受。   她现在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了。   江芸芸沉默了。   “老爷已经不见半个月了。”江三又说道,“如今满扬州都找不到他的痕迹,大家都很着急,不知道周夫人可有跟您说过此事。”   江芸芸沉默着,突然说道:“不会有事的,我不跟你回去,你自己回去吧。”   江三一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转身离开。   江三下意识想要追上去:“您不回去看看吧。”   门房在屋内一看,立马出来两个人高马大的人,上前把人拦住,严肃说道:“做什么,学院不能随意进去。”   江芸芸不理会后面的争吵声,只是脚步加快,最后朝着山长的养心阁走去。   “你怎么逃课!”袁端吃惊问道。   江芸芸直接开口:“我要请假回扬州。”   袁端吃惊,慌张说道:“我刚写信给太朴告状,他叫你回去的?我可没有说你坏话,都是实事求是而已。”   江芸芸摇头:“是我家中有点事情。”   袁端眉头紧皱:“很重要的事情吗?”   江芸芸点头。   “那你一个小孩回去有什么用,不如去信给你老师,让他帮忙处理。”袁端说道,“你如今该安心读书才是。”   江芸芸沉默着,最后摇了摇头:“不,我要亲自回去。”   —— ——   江芸芸走的消息没有通知任何人,顾幺儿也跟着偷偷走了,娄素是早早就知道的,若是有人来问,就说有事去了,马上回来。   直到月考的时候,江芸芸也没参加,这事彻底瞒不住了,大家才知道她有事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太好了,也该我拿第一了。”常年屈居第二的人热泪盈眶说道。   “和我这种倒数没关系,就是前排打不起来也怪可惜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叹气。   “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怎么还神神秘秘的。”八卦的人好奇地交流着经验。   “娄美善那小子说什么也不肯说,不过应该问题不大吧,要是真有事,我看山长比谁都急。”   “别说,还真别说,我看最近监院和山长还怪轻松的,昨日还在明伦堂那边商量着要换对联呢。”   众人说话间,经过的朱宸濠停了下来,突然露出笑来,随后也转身离开了。   没多久,袁端那边就收到门房那边传来的口信。   ——上高郡王又跑了!   “真是有意思,一下子走了两个麻烦。”闻实道笑说着。   袁端拧眉,一脸严肃:“也太巧了。”   闻实道摸了摸脑袋:“其归是回扬州呢,郡王十有八九是想回家了,王府的喜事不是马上就要来了吗?说不定要回去看看呢。”   “郡王虽非嫡子,却是长子,就算那位真是生下嫡子,可两者年纪差得如此之大,未必能请旨封下来。”袁端倒是看得清楚,“宁王不糊涂,在没有大变故前,不会随意生事的。”   闻实道受教地点了点头,随后不解问道:“那他现在离开学校去干吗?”   袁端忧心忡忡,跟着反问道:“是啊,他这是又去哪里啊。”   —— ——   那边,江芸芸和顾幺儿带着乐山连夜离开书院,选了快船,十三日后就抵达扬州码头。   “等会,装扮一下。”下船前,江芸芸拦着急匆匆要下船的人。   顾幺儿懵懂:“要做什么?”   江芸芸拿出早已买好的粗布麻衣,还有草编斗笠:“都换上。”   “不直接回家吗?”乐山拿着衣服,这几天也算知道了些消息,有些着急问道。   乐水还在家中,他自然是非常担心的。   “不急,我们现在哪里都不回。”江芸芸这几日胃口不好,脸颊都小了一圈,偏那双眼睛还格外镇定漆黑。   三人打扮一番后下了船只,秋日的扬州依旧水道繁忙,河岸边的柳树也是一如既然地郁郁葱葱,只空气中有着秋日萧条的气味,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   码头依旧是熟悉的样子,但这次没有人来接她,人来人往的码头,带着熟悉的陌生,甚至连码头旁摆摊的人也都换了几个人,瞧着很是面生。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顾幺儿站在交叉路口,好奇张望着。   “找个酒楼先住一下。”江芸芸想了想,又补充道,“要距离曹家近一点,最好边上有能和曹家的仆人说上话的地方。”   乐山茫然:“公子打算先去曹家看看?”   “你觉得曹家有问题?”顾幺儿仔细听着,跟在她边上亦步亦趋,百思不得其解,“可曹家戒备森严,都是曹蓁的人,那江如琅肯定早就跑了啊。”   江芸芸捏着手指,有几分笃定地说道:“不,他十有八九还在曹家。”   顾幺儿吃惊:“那怎么还没把他抓到啊。”   “灯下黑。”江芸芸微微一笑。 第一百八十三章   江如琅到底去哪里了。   江芸芸在回来的路上也想了许久, 但最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人应该还在江府。   之前刘瑾说过,江如琅在江家并不好过,所以大概是被曹蓁的人监视着,可就是这样的情况, 江如琅还是跑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江如琅在江家还是有人的。   但是这人现在才出现, 可见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给江如琅后续的帮助, 但曹蓁到现在也没找到人, 那就说明江如琅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一个地方隐秘不一定是因为难找,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想不到。   江家就是一个想不到的地方。   江家是江如琅曾经一点一点自己布置的府邸, 就像当年关周笙的那个小黑屋,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按照江如琅谨慎多疑的性格,若是给自己留下一个退路也是在太正常了。   若是他一直停留在江家, 那这件事情就突然值得深思起来了。   ——周笙和曹蓁, 他选择了曹蓁。   顾幺儿趴在窗边, 好奇看着路上的人流:“不去找林徽吗?我觉得他有很多人脉, 说不定能帮你找找人。”   江芸芸摇头:“不急, 先看看现在的江家是什么情况。”   “哦。”顾幺儿不疑有他, 收回脑袋开始自顾自吃饭,“还是扬州的饭好吃, 学院的菜有些咸了。”   江芸芸把肉菜端到他面前,随后只是沉默地发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 乐山终于推门进来了。   两人齐齐看了过来。   “坐。”江芸芸指了指空余的位置说道,“江家现在情况如何?”   “布置森严, 每个角门都站着不少五大三粗的人, 每一个人进出的人都要经过仔细盘查, 对外说是家里遭贼了,丢了东西。我刚才只张望了一会儿就差点被发现了,幸好有商队经过,我直接跟在队伍后面走了。”   乐山接过江芸芸递来的茶水,只是用手捧着没有喝,继续说道。   “我之前跟过厨房的采买,刚才也去打听了一下,说是这一个多月的采买都不能进府,都是到门口让管家查验了,然后由江府的人自己搬进去的,一开始管事还以为是自己的货出事了,打听了一下才发现不仅是采买,就连这次换季做衣服的裁缝,打首饰的人都免了,不曾进府。”乐山说完,顿了顿,最后又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我好像看到曹家那位老祖宗来了,但我瞧着不真切,只透过缝隙隐隐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瞧着有几分相似。”   江芸芸眉心不由一动。   “惊动了她,可见事情不小。”乐山小声说道,“难道江老爷之前闹出过什么风波,但我没打听出来,我现在问人江老爷的事情,外人竟都不记得了。”   “一年也未到,就没人记得江如琅了?!”顾幺儿大惊问道。   乐山严肃点头:“现在大家说起江家,说的就是曹夫人。”   江芸芸倒是并不意外。   曹家的手段她也曾隐约窥探到一点,能在应天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立住脚步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还有吗?”顾幺儿也不吃了,追问道,“江家还有其他事情吗?”   乐山悄悄看了看江芸芸,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我刚才忍不住悄悄去夫人屋前看了看。”   江芸芸平静看了过来。   “还没靠近,就差点被三条狗咬了。”乐山摸了摸鼻子,露出笑来,“其中一条大黄狗凶得很。”   江芸芸闻言笑了起来:“是渝姐儿养的狗,很机警,以后给他们喂大骨头吃。”   “但我瞧着里面还算安静,应该没出事。”乐山松了一口气,“有这么聪明的小狗看家,肯定不会有事的。”   江芸芸点头:“若是江如琅还在江家,那他的目的大概率不是我们。”   乐山神色惊诧。   “江如琅会对曹蓁下手?”顾幺儿也一脸惊讶,“那,也太冒险了。”   江芸芸沉吟片刻,果断说道:“我们再等等,江如琅已经失踪一个月多了,现在连曹老夫人都来了,那说明我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 ——   江家   曹蓁一看到母亲的身影就再也坐不住了,一把扑过来说道:“娘,这可如何是好啊?”   老夫人自应天连夜赶往扬州,一路奔波,神色疲惫,揽过自家女儿的手,但眉眼镇定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幺幺不要急,先与我说说江如琅是如何跑的?”   曹蓁见了母亲,煎熬数日的心这才安稳下来,强忍着眼泪说道:“这事我也是奇怪,我明明是日日看着他的,一应吃食都是让自己人送的,当日拿捏府上后,我也是把所有人都彻底清洗了一遍,只要和江如琅有一点关系,我都赶走了,按理,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才是。”   老夫人坐在上首,轻轻握着她的手,时不时轻拍着。   曹蓁逐渐镇定下来。   “五月初三的晚上,我正准备去休息时,章妈妈突然过来和我说,书房那边一直没动静,饭也没吃,原先一开始江如琅总是不吃饭,动不动就砸碗,所以屋内其实是个空屋子,除了那张床,还有一张桌椅,其他东西我都是收了的,所以他要砸便砸,我也是置之不理的,饿肚子的反正是他,但那天晚上他没吃饭却也没砸东西,一直躺在床上,一天没有动静,章妈妈觉得奇怪告知于我,我当时就觉得不对,现在想来,其实他不对劲有些时日了,事发前几日他格外安静,但他一向苦夏,我本以为是太热了,歇了心思了。”   曹蓁沉默了片刻。   “结果书房内床帘放下,掀开里面只有枕头塞在被子里,我当时以为他躲起来了,还特意把外面用自己的人围起来,可在整个书房周围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老夫人安静听着:“可有查过有没有暗室?”   曹蓁揉了揉额头:“以前长生读书只要稍有懈怠,他就会把人关到书房后面假山的石洞内,原来在当初建造这个院子时,他偷偷背着我挖了这个小黑屋,我也是后来强逼也才问出来的,我之后一直心有忌惮,等控制江家后,第一时间就把后院那个假山和小黑屋都填埋了,也仔细检查过书房,确定没有其他暗室,这才把人关在那里,且在门上开了小门,正对床铺,每一个时辰都让人推门检查。”   老夫人听得眉心微动:“有些咄咄逼人了。”   曹蓁面无表情说道:“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身边到处都是他的人,现在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老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书房外面一直都有人守着,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心腹,按道理人是不应该失踪的。”曹蓁激动起来,“可他不仅失踪了,宝珠也不见了,宝珠性子调皮,所以我是日日都要看的,但是半月前,她在花园里玩,丫鬟也不尽心,一个扭头,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下突然不见了,我,我真的是心都乱了,若非如此,也是不敢惊动娘的。”   老夫人叹气:“这么大的事情,你应该早就来找我才是。”   曹蓁垂泪:“宝珠如此年幼,碰上江如琅这般凶神恶煞的人,这可如何是好,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   “如此看来江如琅一直在江家。”老夫人沉吟片刻后说道。   曹蓁恨恨说道:“除非他当初能挖地道挖到了外面,在一发现不对劲时,我已经让人完全封锁江家了,谅他也逃不出去。”   “宝珠失踪的地方可有仔细找过,有没有暗道?”老夫人又问道。   曹蓁摇头:“就是没有!人竟然是凭空消失的,难道江如琅还真的得了神仙相助不成,不然又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躲开我的眼线。”   “哪有什么鬼神,那都是吓唬人的东西,切莫被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慌了手脚,宝珠若真是在那里失踪的,那就是那个地方有问题,只是我们还未发现而已。”老夫人沉默了许久,很快就理出条理。   “江如琅失踪当日,是谁每隔一个时辰要去检查的,把哪些人都带过来,一个也不能少,一一带下去审问,沈妈妈你亲自去问。”   一个和老夫人差不多年纪的老妈妈悄无声息站出来,那妈妈穿着墨绿色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梳着,身上虽不着一物,但严肃的面容足够让人畏惧。   她行礼后便悄无声息退下。   “那日厨房内外的人也都要扣下来询问。丹凤,此事你去看着,当时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各自见了谁,都要一一列出来。”   一个穿着浅橘色衣裳的丫鬟站出来,轻声应下。   “宝珠失踪时,身边伺候的丫鬟,花园里走动的人也都都扣起来。”老夫人又点了自己带来的另一个丫鬟,“丹阙你去,宝珠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若是失踪的地方确实没问题,那便是人有问题。”   老夫人有条不紊吩咐完便不再说话。   “那现在我们就干等着嘛?”曹蓁又问道,随后庆幸说道,“幸好长生和蕴哥儿都在您身边,若是长生遇见那中山狼,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心都要碎了。”   老夫人闻言,淡淡睨了她一眼:“你既知道江如琅诡谲,就该看好宝珠的,拘着读书,哪怕是绣花也是好的,她也是你孩子,你不该因为当时和周笙别苗子就一直记恨孩子,我瞧着宝珠心思活络,若是你好好教,也比不长生差。”   曹蓁脸色瞬间僵硬。   老夫人继续说道:“要我说此时若是长生失踪,才是最好的,他已经是大人了,真遇到险事还尚有回旋的余地,可宝珠才十岁,还是个小孩,要是江如琅当真心狠手辣,不求后路了,我们能找到的只怕是一具尸体。”   曹蓁神色大变。   “此番江如琅生死已经难以控制,若是现在死了,耽误的是家中男孩的科举,若是没死,你也要想好其他办法,人有很多活着的办法,你斗一口气,想要他过痛苦的日子,实在没必要,既要做那狠事,万万没有心慈手软的,江如琅只要能留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就是最好的办法。”老夫人淡淡说道。   曹蓁沉默了:“娘,教训得是。”   “你要真得听进去才好。”老夫人叹气说道,“我听说你派人去请江芸了?”   曹蓁嘴角微微抿起。   “糊涂。”老夫人呵斥道,“你怎么一碰到这人的事就拎不清。”   “你就算想要祸水东引,也要看时机,江如琅既抓了宝珠,那便是记恨你,你别说之前江芸打算状告他的事情,说来说去,那都是他和江来富的事情,还有他对周家不仁不义的事,你我心知肚明,江如琅就是心狠,又不是蠢货,难道还真分不清嘛。”   老夫人面无表情戳破曹蓁的小心思。   “更别说这人还喜欢着那周笙,时不时把人放在心尖呢,现在只怕打算着,只要把你赶走,就把所有事情都甩在你头上,心里说不定还抱着和周笙重续旧缘的想法呢。”   曹蓁手指气得微微发抖。   “把江芸叫回来才是最麻烦的。”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人是个大麻烦!”   “我已经让章妈妈在码头派人看着了,若是他回来,我就知道的。”曹蓁冷冷说道。   老夫人不仅没有释然,反而露出忧心之色。   “江如琅的事只能我们做决定。”许久之后,老夫人轻声说道,“不要再糊涂了。”   “是。”曹蓁低头,轻声应下。   —— ——   曹家安静了几日后,突然在某一深夜热闹起来。   听说那一夜四方街靠近江家的人家都没法好好睡觉。   一点哭声喊声都没有,偏彻底的烛火,还有时不时冒出来的走动声,闹得人莫名心惊胆战。   江芸芸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的。   “好像是当场处置了十来个仆人,还有两个是夫人自己院中的大丫鬟,城门都没开,就裹着草席送出去了。”乐山天不亮就去打听消息了,回来神神秘秘说道,“门口的仆人也都不见了。”   江芸芸坐直身子:“全都不见了?”   “就是寻常样子,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全都撤了。”乐山问道,“是江如琅找到了?”   江芸芸没说话:“打死的人都是谁?”   “我都不认识。”乐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江家现在许多人我都不认识了,大夫人都换了一个遍。”   江芸芸又不说话了。   江如琅抓到了吗?   不好说。   江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她一直都是一知半解,全靠细枝末节来猜测,只现在看来曹蓁也发现家中有内贼,所以才清理门户。   是自己查出来的,还是江如琅供出来的。   若是江如琅供出来,那此事也算结束了。   若是自己查出来的,江如琅还是那颗不安分的雷。   前者是大好事,后者不论是对曹蓁还是对自己,那都是惊天大雷。   顺着这件事情继续想下去。   守门的仆人也都不见了,若是前者,那事情肯定是解决了。   若是后者,那就是老夫人开始布局了。   说明江如琅真的在江家!   围三阙一,虚留生路。   老夫人这是给江如琅留了一条路,一条看似生路的小路。   江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夫人发现了什么?或者是江如琅又有其他动作了?   但江芸芸却敏锐觉得此事未必只针对江如琅。   这一条小路,谁看了不心动。   “那天码头上有一些陌生的商户,你去看看他们现在还在不在。”江芸芸电光火石一瞬间,突然说道。   乐山也不多问,点头应下。   “江如琅这人太不安分了,要是在我们手里就好了。”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低声说道,“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一点。”   顾幺儿歪头,积极出谋划策:“那等他们抓到人,我把人偷出来。”   江芸芸摇头:“若是曹蓁找到先一步找到江如琅,之后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顾幺儿也跟着皱眉:“那怎么办?”   “我打算,兵行险着。”江芸芸突然站起来,轻声说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江如琅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怎么一夜之间就从扬州城的富绅就成了见不得人的耗子。   每个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他能感受到从那扇小小窗口里看过来的阴暗黏腻的不屑目光。   一开始他也曾夜不能寐,日日睁眼到天亮, 到后来他甚至开始学会无视, 自顾自睡觉吃饭, 甚至解手, 荒诞漠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戏台上不值钱的戏子,没有任何尊严。   他不是没想到跑, 但曹蓁那个贱.人实在狠毒, 不仅把整个书房围得水泄不通,甚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人来查看,就连吃食也是一日一顿的残羹剩饭, 走两步就气喘吁吁。   可即便如此, 江如琅也是没想过死的。   他可是他们村唯一的秀才, 是曾经呼风唤雨的江家主人, 曹家也曾对他言听计从, 曹蓁更是不敢说话, 他想要的钱,想要的人都能得到手。   他江如琅生来就该是人杰, 怎么可能被这么点小事就打败了。   年少时,他日日走过那条漆黑的小路,冬日里冻得握不住笔, 天热的时候小腿被虫子咬充血,他还不是一步步走过来了。   什么苦没吃过, 什么白眼没受过, 现在的日子算什么。   江如琅就一直等着, 等待一个机会。   等待曹蓁那贱.人无暇顾及他的时候。   整个江家都是他亲手打照的,里面有太多值得说道的地方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他在这个照不到太阳的空荡屋子里重复着屈辱煎熬的日子,他甚至连过了几日都不知道,因为章秀娥实在太警觉了,他竟然一点空隙的时间都没有抓到。   就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突然在一日晚上睁眼时,有一个奇奇怪怪的男人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门口上挂着的灯笼晃晃悠悠,连带着床边那道长长的影子也歪歪扭扭,好似一条盘踞在屋顶的巨蟒不经意间朝着你探下头来。   巨大的头颅,幽深的目光,混着夏日闷热的空气,带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江如琅吓得心跳骤停,却恨自己太过坚强,没能直接两眼一闭晕过去。   那人像是明白江如琅心中所想,戏谑地轻笑一声,声音竟出人意料的年轻好听。   谁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他明明穿着一身华丽贵气的衣服却好似鬼魅一样渗人,悄无声息站在他的窗边,窗边灯笼的影子落在他的侧脸上,带着昏黄的灯光,那双浅色的眸子在此刻好似成了兽瞳一般冷漠无情。   这位不速之客明明已经发出动静,可外面却丝毫没有动静。   整个江家在此刻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如琅。”那人开口,神态矜贵,高高在上地睥睨着瑟瑟发抖的人,声音格外平静,从野蛮恐惧的巨蟒化身成高高在上的神佛,带着九分审视,一分怜悯,“想活下去吗?”   —— ——   江如琅偷着厨房偷来的大馒头,吃得狼吞虎咽,连掉下来的渣都吃的干干净净。   若是江芸芸此刻见到他一定不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那个原本穿金戴银,富贵白胖的江老爷现在穿着已经破烂的衣服,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原本被养得肥硕的身形也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饿。”角落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江如琅充耳不闻。   “爹。”角落里,隐隐看到一个倒在地上的小身影。   “我不是你爹。”江如琅冷冷说道,“你娘这么对我,你可有说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比不过江渝。”   江漾缩在角楼里又不说话了,她原本被江家养得金珠宝玉,现在却倒在淤泥上,衣裙漆黑,脸上带着刺眼的红痕,额头上还有一个血洞,也不知是饿得还是脸上的血糊了眼睛,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脸上透出灰白之色,瞧着只剩下一口气了。   “你要是死了,那是你娘害的,她做事太绝才害死了你的,和我没有关系。”江如琅背对着她,冷酷说道,“你们曹家自己坏事做尽,现在装模作样地披上衣服,还正当自己是个人了,要我说,你要是现在死了也干净,不然等我借着贵人的手再发达了,你娘,你哥我定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漾还是奄奄一息躺着,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两人如今在一个狭小昏暗的地方,耳边甚至还有水滴滴在地面的滴答声,空气是潮湿浑浊的空气。   江如琅坐在入口的位置,位置很小,他坐在那里就差不多堵住入口了。   他吃好馒头后又坐了一会儿,他敏锐察觉到今天的江家似乎格外安静。   他昨夜一夜未睡,火把的桐油味,混乱的脚步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江如琅却突然笑了起来。   那位贵人说的时机终于来了。   现在是一天的午日,曹蓁有头疼的毛病,每日中午都需要休息。   江如琅心中激动,之前躲躲藏藏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只要拿到贵人要的东西,贵人说就会帮他一把。   他是不信的,但他只有这个办法。   只要能逃出去,活下去,他江如琅一定能重整家业杀回来!   他爬到江漾身边,用一根绳子把她绑在石头上,还拿出一块破抹布塞在她嘴里,神色癫狂地碎碎念着:“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你也是我女儿,我不想亲手杀你的,若是曹蓁真的愿意找你,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我要走了,等我找到贵人要的东西,我就可以平安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不过没关系,我一定会回来的,要是之后没人来救你,你不能怪我,都是曹蓁无情,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得罪贵人了,他非要你死,我现在留你一条命了,你若是得天庇护,自然死不了。”   江漾自模糊的视线中看着面前她已经全然陌生的脸,一开始又哭又闹,后来被打得格外疼,到现在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来了,可现在突然看着面前的之人,听着他的话,突然觉得很是伤心。   ——她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 ——   江芸芸的办法确实非常险。   她打算亲自去县衙敲鼓说江如琅不见了,希望衙门帮忙找人。   曹家要是真的找到人,势必会让江如琅出面解除官司。   要是曹家没有找到人,那也简单,曹家会迫于压力抓紧去人。   江如琅现在就是地下的老鼠,动静一旦大起来,肯定会有所行动,他既然盯着曹家人,又见曹家如此咄咄逼人,不论是一怒之下鱼死网破,还是心思深沉逃出江家,都是一个好办法。   只要人动了,那事情就活了,事情一活起来,可操作的余地就多了。   浑水摸鱼,江芸芸打算亲自下水去抓大肥鱼。   王恩花白的眉毛动了好几下,最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江如琅不见了。”   江芸芸一脸严肃:“他是我爹,我身为人子自然是多加关照的。”   王恩表情欲言又止,然后还是忍住没说话。   都说父子哪有隔夜仇,说不定江小解元就是这么心胸宽广,令人敬佩呢。   “江如琅毕竟是江家的老爷,怎么会失踪呢,是不是大夫人送他出门散心了。”王恩又问道。   江芸芸矢口否认。   王恩打量着面前一脸正气的小少年,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要说王恩对这位小解元喜不喜欢,那肯定是喜欢的,聪明漂亮,知情识趣的小神童谁不喜欢。   但偏偏每次一见他来找自己,心中总是莫名心跳加速,毕竟一件好事都没有,次次都有点麻烦事。   人肯定是好人,但事是不是好事就不好说了。   “我如今不好意思再进江家大门,可心中实在是担忧,这才希望请明堂出面。”江芸芸一脸愧疚说道,“现在他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我日日难眠啊。”   王恩半信半疑,打量着面前一脸恳切的人,心中大动,但最后又强调着:“按道理此事算是家事,你直接上江家门就是,但碍你现在的情况,本官可以差人为你跑一趟,只是若是乌龙,你怕是挨顿板子了。”   江芸芸镇定自若点头。   “怎么要挨板子啊。”门口的周笙本在林家和秦夫人商量今年的生意,听到林家小厮说江芸不知何时回了扬州,还特意去衙门告状了,一刻也待不住了,直接来到衙门口。   “不碍事,他是小解元,是举人,不能随便打的。”陪她一起来的林徽低声解释着。   高堂上,王恩让衙役上江家大门。   “小解元不是去白鹿学院读书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王恩随口问道。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听闻家中有这样的大事,我才回来的。”   王恩摸着胡子,打量着面前之人。   按照他了解的消息,若是说江芸和江如琅关系不好,那似乎也说得过去,若是说一般般,也算是江芸仁义了,但要是说要这么好,那十有八九是有鬼了。   可不论心中是如何想的,王恩都不能开口询问。   天下无不是父母,勿以不孝身,枉着人子皮,江芸能这么惦记着江如琅那可是大孝。   “你这消息知道得还挺快的。”王恩微微一笑,意有所指。   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子有言:‘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学生自然是日日挂念的。”   话不投机,衙门内又很快就安静下来。   江渝的小脑袋在大人腿边挤来挤去,小春也好奇地动来动去。   “做什么,站好。”周笙被弄得心慌意乱,一手抓着一个,严肃呵斥道。   江渝大眼睛扑闪着,好奇问道:“哥在干吗?”   “小孩子来衙门做什么,陈妈妈,快把人带走。”周笙板着脸把人哄走。   江渝还想反抗,就被陈妈妈抓走了。   江芸芸听到动静,悄悄往后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周笙格外严肃的小脸,立马心虚地收回视线。   “哎哎,他要做坏事。”林徽立马凑在周笙耳边告状着。   周笙手指捏得更近了,神色严肃地盯着江芸芸的后背看。   半个时辰后,衙役一脸怪异地跑了进来,还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正襟危坐。   因为举人在大堂上还有位置坐,江芸芸也不矫情,飞快地坐了下来。   ——要不说,还是读书好呢。   “江老爷确实人不在江家,江夫人说,江老爷之前想出门散心,夫人安排去了应天府的别院,谁知道路上人突然不见了。”衙役一字一字重复着,“曹夫人又说,自江老爷从衙门处回来,就一直不愿见人,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还有过激的激动,书房内的一应物件甚至都搬走了,只是如此之后,江老爷还是情绪低落,这次难得开口要出门玩,家中上下也是很开心,夫人还特意去信给曹家,让他兄长看着点,谁知道路上出了岔子。”   王恩听得直皱眉。   江芸芸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人没有被曹蓁抓到,那事情就还有说。   江如琅作为一个古代的爹,就像一个炸弹,一旦握在别人手里,生死不由人,受到桎梏的就是江芸本人。   父孝,父丧,在古代可是顶天的大事。   江如琅现在死不得,他必须要好好活到她考完科举之后。   三年时间,江苍可以等,江芸可不行。   “一个月了,人还没找到?”王恩质疑道。   衙役又说道:“没有,听说曹家那位老夫人也听到动静,赶过来了,江曹两家已经派了很多人去找,都深怕江老爷已经……”   他没有说话下去,只是话锋一转又说道,只是这次是对着江芸芸的:“夫人又说,江解元毕竟是江家的孩子,家务之事如何能先上公堂后入家的,所以请江解元回家一趟。” 第一百八十五章   江芸芸也没想到自己可以再一次踏入江家。   门口有两个妈妈在等她, 其中一人是章秀娥,一如既往的严肃,看向她的目光还带有警觉。   还有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穿着靛色长裙, 裙面上是一道道银丝勾勒出的宝相花纹, 头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碧玉簪挽起来, 只如此简单一看便觉得浑身气派。   那人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 眸光微动,微微点头示意:“二公子安, 我是老夫人身边的妈妈, 二公子可以叫我沈妈妈。”   “沈妈妈。”江芸芸颔首。   “听闻二公子自九江直奔扬州,千里江流半月而还,不曾远道相迎, 造成如今的误会, 说来也是曹家礼数有失。”沈妈妈上前一步, 和气说道。   江芸芸淡淡睨了她一眼, 同样温和说道:“传话的人左顾言它, 这才让我不得不多想, 千里归家也是怕家中突发变故,这才希望知府可以出面。”   沈妈妈微微一笑:“让二公子担忧了, 请吧,老夫人和夫人已经在等您了。”   周笙在身后想要跟进来,章秀娥却先一步把人拦住。   江芸芸停下脚步, 往后看去。   沈妈妈见状,机敏说道:“不论如何, 周姨娘都是养育过江家血脉的人, 拦在门口做什么, 还不把人请进来。”   章秀娥心中不忿,瞪着面前的周笙和江渝,神色不平。   丹凤见状立马笑脸盈盈走过来,亲自把周笙和江渝带进来:“这等小事如何劳烦章妈妈,姨娘这边请。”   她上前就要把人带去偏厅。   周笙被人带着,下意识跟着走,可走了几步欲言又止,扭头想去看江芸芸。   她想要跟着江芸去找大夫人。   可来到这里,她总是莫名充满畏惧。   江芸芸却没说话,只是把目光看向江渝。   江渝带着小春倒是大方了许多,大眼珠子滴溜溜地好奇打量着面前这个府邸。   一年未见,她觉得江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里实在太过陌生了。   江渝察觉到她的视线,歪了歪脑袋,立马上前拉住周笙的手,认真说道:“我要和我哥一起,你不要拉拉扯扯的。”   丹凤脚步一顿,低头去看面前的小姑娘。   江渝穿着粉色的男装,打扮得俏生生的,目光清透明亮,面对她的打量一点也不怵,反而更加大声:“我们不要和你走。”   她说完就去牵周笙的手,态度果断坚定。   丹凤被小孩认真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下意识松开手。   江芸芸闻言满意点头。   相比较调教已经深受世俗教育的周笙,教导年幼胆大的江渝才是更好的选择。   在她们三人搬出江家的那日起,她的要求就不是周笙可以真正地独当一面,而是江渝的变化。   让她长大,让她真正去无畏接触到这个世道,同时又因为幼年可以受到大人的庇护和宽容,从而反哺她的成长。   她需要长成勇敢果断的样子,才能真正庇护着柔弱的周笙。   “二公子可是去办正事。”丹凤身子微微一侧,挡住两人的去路,笑说着,“我们去偏厅先喝茶,若是需要再去也是一样的。”   江渝小脸一沉。   “我,我现在就要跟着芸哥儿一起去。”不曾想,是周笙先一步开口,彻底把自己的手抽开,磕巴说道,“现在就去,等会不一样的。”   江渝也跟着附和着:“就要现在去,你干嘛拦着我们,你又不是江家的人。”   丹凤脸色一僵,随后瞬间阴沉下来。   江渝胆子大了许多,也不再害怕他人的脸色,直接拉着周笙朝着江芸芸走来,嘴里大声地碎碎念着,一点也不顾及边上人的脸色:“就要一起去的,你们欺负人怎么办!我们快走!”   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着,突然笑了起来。   沈妈妈听到声音,侧首看了过来:“渝姐儿在您的遮风避雨的庇护下,也能这般厉害。”   江芸芸微微一笑:“大树底下无大草,她要的是自由生长。”   沈妈妈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小少年,倏地沉默了。   —— ——   几人说话的地方在江家的正堂,八扇大门打开,窗户也都蒙上轻纱,正午的日光正是灿烂,秋日的微风不经意穿过堂间。   上首坐着两人,左边坐着的是白发苍苍的曹家老夫人,头发被整齐梳起来,带着镂空的扇形玉笄,上面雕刻着凤凰的花纹,边上错落有致地镶嵌大红宝石。   右边则是许久不曾见的曹蓁,头戴狄髻,这顶金丝发罩虽不曾集簪、钗、华胜、步摇等各种华贵精致的首饰为一体,但也是秋日难见的鲜花和几种简单的金玉交相辉映的雅致。   “当年在南京无缘一见,却在今日意外见面了,也是缘分。”曹老夫人看着踏入屋内的江芸芸,又看向她身后跟过来的周笙和江渝,和气说道,“既然都来了,那就快坐吧。”   曹蓁看着一起走来的三人,神色紧绷,却没有开口说话。   江芸芸在左边第一个位置坐下,周笙也紧跟着她坐下。   今日的谈判看样子是这位曹家老祖宗主刀。   “此事说起来是我儿糊涂。”果不其然老夫人先一步说道,“本不该惊动我们小解元这个大忙人的。”   江芸芸认真说道:“这话如何说,一家之主消失可是大事,如今都一个多月了,人还没找到,早就该报官才是,若是被歹人抓了,也好早早让官府出面,总不能真的出事了才开始后悔,不是吗。”   “自然,人命关天的事情,自然马虎不得,只是扬州到应天的路上治安一向是极好的。”老夫人伸手摸着拐杖上的鹿角,叹气说道,“这点,你也是来回过几次的,想来也是清楚的,不论如何想来是不会闹出人命的,而且家务事如何能麻烦官府呢。”   “可人就是在路上失踪的。”江芸芸一口咬定,“不论是自愿的还是非自愿的,总归是这条路上的事情,曹江两家既然找不到,就该让官府的人出面,不论事情如何,结果如何,一个消息总该要有的。”   老夫人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我很理解你想要你爹的消息,可麻烦官府就会把事情闹大了,也许你爹就是心情不好出门散散心呢,过几日就能回来,你爹的现在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江芸芸抬眸,看着一脸和气的老夫人,微微一笑:“我不清楚。”   老夫人神色微变。   “你如何不清楚,要不是你之前唆使江泽闹大此事……”   江芸芸冷不丁打断她的话,冷冷说道:“这件事情夫人最不该生气才是。”   曹蓁语塞。   江如琅倒下,最大获利的是江家大夫人,这件事情是扬州城内心照不宣的秘密。   “江老爷如何失踪不重要,现在人在不在才重要。”江芸芸继续快速说道。   曹蓁嘴角微动,想要说话。   老夫人摸着鹿角的手指急促了几分,打量着面前的小子,开始揣摩他的来意,随后看了自家女儿一眼,曹蓁只好忍气,不再说话。   “我这次回来只想做一件事情。”猝不及防,在老夫人打算开口前,江芸芸先一步开口,直接把主动权拿过来,“我想要江如琅。”   曹蓁脸色大变,下意识去看周笙。   正在低头思考的周笙被她看得一头雾水,也跟着坐直身子。   不能给江芸丢脸。   她脑海里古里古怪闪过这个念头。   “不可能。”曹蓁直接开口否决道。   “你为什么想要江如琅。”思索片刻后,老夫人冷静问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因为放在你们手中太危险了。”   老夫人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冷静说道:“这是江家。”   “我也是江家的人,不是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屋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秋日的虫鸣鸟叫在午日阳光下格外吵闹。   曹蓁的脸上露出烦躁之色。   老夫人也一脸忌讳莫深。   倒是江芸芸这边,除了江芸芸一脸信誓旦旦,周笙紧张又迷茫,江渝就跟看戏一样回来打量着这个已经完全不同的大堂。   江芸芸自然是江家人,甚至他的成就是江家里最高的。   江家曹家生意做得再大又如何,他们手段再好又如何。   自来士农工商,商人才是最底层的,最希望改变身份地位的人,他们有钱有闲,就差一个身份,所以商贾之家读书比比皆是,不然江苍的压力怎么会这么大。   可说的再好听也没什么用,因为江家另外一个小孩可是一个大明朝最年轻的小解元,他背靠状元老师,身边好友也都一一做官,师兄们一个个名满天下。   只要不出意外,他的前途光明坦荡。   两兄弟的命运早已有了分歧。   江芸若是真的想要江如琅,可操作的可能性可太大了。   只要江如琅点头。   只要那些官员口风稍变。   只要他做得足够体面。   原来这就是江芸去衙门的原因。   ——把事情闹得足够大。   江家找不到人,又或者找到一个可怜的江如琅,舆论就会不可抑制地偏向一直处于弱势江芸。   一个一直不被家族偏爱,但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庶子。   他蒙受这么多委屈苦难,可关键时刻还是愿意照顾自己的亲爹,传出去可真是孝感动天啊。   “若是人平安回来了,小解元的风评可要被害了。”老夫人注视着面前之人,慢条斯理威胁着。   她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她精心养育的儿子女儿,日日提点的孙子孙女不曾有过这么险中求胜的决心。   他们被富贵的生活迷了眼,既想要成功,又不想冒险,总是想当然,以为只要有钱,所有人就会给他让道,也总觉得自己现在做不成什么,是因为还不够有钱,所以她的孩子们都是畏首畏尾,难成气候。   可今日,她面前这个和她毫无关系的庶子,她突然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她无数次行大胆之事,幸好所有成功都是站在她这边的,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为自己的孩子攒下这样的泼天富贵。   若他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老夫人叹气,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杖上的鹿角,沉默不语。   这截金星紫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华美似金玉,细腻如绸缎,这样的东西原本是宫廷进贡之物,可她很是喜欢,便略施小计拿了过来。   这辈子她豪横惯了。   她要的东西就要得到,要不到的那就干脆毁了。   虽然真的很可惜。   老夫人的手指轻轻抚上活灵活现的眼睛,一脸惋惜。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那根手杖上,随后笑意加深,意味深长问道:“所以,人平安吗?”   “至少会出来的。”老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温和,“江家还能丢了这么一个大活人不成。”   江芸芸看着她没有说话。   一老一少对视着,各自心照不宣地摸清了对方的底线。   “听说你们如今在外做生意。”老夫人再一次先开口,“你还小,一心读书才是,你母亲和你妹妹孤儿寡母,如何能吃得了做生意的苦,不若搬回来住,江家也不会差你们吃穿用度,如此也能解决你刚才说的事情。”   江芸芸没说话,目光扫了一眼曹蓁。   曹蓁板着脸并没有说话。   “之前的事情是她糊涂。”老夫人察觉到她的眉眼官司,笑说着,“你和长生到底是兄弟,若是搬出去了,今后若是有言官指指点点,难受的可是你们。”   老夫人继续说道:“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你生母想一下,在外面日子过的这么辛苦,还要赚钱供你读书,再拉扯一个小孩,你们男的在外面读书怕是不知道,那可真是很不容易的,你一个孝子怎能忍心你娘吃这么大的苦,再说了等渝姐儿年纪上来了,要议亲了,借着江家的门楣不是更好嘛。”   江渝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夫人,歪了歪脑袋,然后动了动屁股下了椅子,直接说道:“江家的门楣若是好,为什么之前还要我哥哥为大姐姐出头。”   曹蓁直接变了脸色。   老夫人嘴角的笑意也缓缓收了起来。   周笙混乱地把江渝拉回来:“胡说什么。”   江渝不服气说道:“我说的不对吗,江漾呢,她不是也这么觉得嘛。”   “不要胡说。”周笙板着脸呵斥道。   “我怎么没看到江漾啊。”江渝不甘心地小声嘟囔着。   “江渝的婚事不需要江家,我娘的日子也不需要你们庇护。”江芸芸出声,神色冷淡,“此事既然木已沉舟,索性一并如此。”   老夫人看着江芸芸,叹气说道:“听说你娘对你很好,你还当真不爱惜她,如此操劳的日子,如何能赌一口气。”   江芸芸眉心微微一动。   这位老祖宗每一句话都是陷阱,言下之意的一个孝道,就能压的人抬不起头来。   “多谢老夫人关心,我在外面很好。”周笙小声说道,“芸哥儿对我很好,日子过得也不操劳,我们没有赌一口气。”   周笙眉眼低垂,眼珠子不安地转了转,语气直愣愣的。   老夫人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位姨娘身上,带着挑剔打量的目光。   一个小小妾侍,她是从来不会放在眼里的。   周笙手指忍不住紧捏,避开她锐利的视线。   江芸芸侧首看着她。   周笙和她不经意四目相对,小孩的眼睛湿漉漉的,看人的时候又是亮亮的。   她的小孩一点也没有变。   她原本还有些胆怯的心被这个想法驱散,也瞬间有了勇气抬起头来。   “我是说,我们其归,很好。”她突兀强调着,声音在寂静空荡的大堂里显出几分尖锐的失真。   老夫人一怔。   曹蓁也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很孝顺,我养他一点也不辛苦,渝姐儿的婚事是我的事情,不是他的事情,我会为渝姐儿仔细挑选的,不需要借助任何人。”她的目光从曹蓁身上扫过,最后终于落到老夫人身上,一字一字,格外认真说道。   江芸芸闻言,无声的弯了弯眉眼。   真好,周笙比她想象中还要勇敢。   “你……”曹蓁嘴角微动,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人一样。   只是她还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怎么回事!”门口的章秀娥立马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   “遭贼了。”门口有个小管事一样的人快步走来,低声说道,“沁园来贼了,丢了不少首饰,现在人不见了。”   章秀娥脸色大变。   “不应该的,我们明明前前后后都有人看着的,先前一点动静也没有。”小管事苦着脸说道。   “还不快去找!”章秀娥声音压低,怒气冲冲说道。   江芸芸看着外面匆匆忙忙的脚步,心中微动,突然站起来说道:“看来家中有事。”   “怎么了?”曹蓁只觉得丢脸,不高兴质问道。   章秀娥转身入内,犹豫地看了眼江芸芸。   “说吧。”老夫人眉眼低垂,镇定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沁园遭贼了。”章秀娥小心翼翼说道,“但已经派人去找了。”   曹蓁不悦:“可是之前没处理干净。”   “这就去查。”章秀娥低声说道,“马上就会处理好的,夫人切勿动怒。”   “原是遭贼了,先前就听说前几日家中有大动静。”江芸芸背着手,笑脸盈盈说道,“我还以为是江如琅出现了。”   曹蓁神色微震,眉头紧皱。   老夫人倒是镇定,笑说着:“管他是谁,抓起来就是。”   “是啊。”江芸芸转身,笑脸盈盈说道,“到时候可要挤得扭送官府。”   “家务事罢了。”老夫人平静说道。   “家中有事就不久留了。”曹蓁不想再打太极了,先一步冷下脸赶客。   江芸芸也不久留,站起来就打算走。   她今日来就是要给曹家一个信号,自己势必要得到江如琅,也暂时达成短时间的共识,江如琅现在还不能死,不然太耽误事情了。   至于如何把江如琅偷出来,江芸芸把这个重任交给了顾幺儿。   想来此刻顾幺儿正在屋顶上飞跑呢。   四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江渝和小春手拉着手,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着话。   周笙紧紧跟着江芸芸,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人走到花园处,小春突然啊了一声,指着一个地方说道:“那里有影子。”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只看到一大片连绵的树木和假山,不远处还有一大片秋日残荷的湖泊。   “哎,这不是我哥当年摔下去的地方。”江渝童言无忌说道。   小春突然扭头打量着江芸芸。   “不要去哪里。”周笙也格外紧张,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心有余悸说道,“太危险了。”   江芸芸看了几眼没看到什么影子,低头去看小春,却不料小春一看到她,就连忙躲到江渝背后。   “我脸上有东西。”江芸芸摸了摸脸,“这么多年了,怎么见了我还跟见了鬼一样。”   小春嘴里嘟嘟囔囔着。   “哎,什么鬼啊,你真见鬼了。”江渝懵懵懂懂扭头问道。   小春低着头,没说话。   领路的曹家人开始赶人了。   江芸芸最后看了一眼花园,见实在没看到什么热闹可以凑,就打算继续走,只是走了一步,突然有一块石头从天而降,摔在地自己脚上。   ——很好,热闹来了。   “江渝,你不是一直想要找江漾玩吗?今日来了,你要不要先去找她约个时间。”江芸芸扭头,和颜悦色对着江渝说道。   “哎,我嘛。”江渝懵懵懂懂,可一接触到江芸芸的目光,话锋一转,立马哼哼次次说道,“哎哎,对啊,那我现在就去找江漾。”   她说完直接拉着小春跑了。   引路的江家仆人惊呆了,等回过神来,两个小孩已经跑远了。   “哎哎!来人啊!”他去找人来逮人,结果一回头,江芸也跑了!!   “芸哥儿说有事。”独自一个人留下来的周笙和气说道,“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了。”   仆人呆站在原地,看着周笙施施然走了,一点也不留恋的,然后又看着兄妹两人跟各自消失的方向,手指来回指着,最后拍了拍大腿大叹一口气气,直接扭头去找夫人了。   ——家里又来贼了!   —— ——   江芸芸跟着顾幺儿在花园里乱窜,小声问道:“你找到江如琅了。”   顾幺儿连连点头:“他去沁园偷东西了,真奇怪,你说江如琅的目标可能是曹蓁,我一早就蹲在屋顶了,沁园四边大门都守得牢牢的,也不知道江如琅是怎么进来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所以我怀疑沁园里面有暗道。”   “暗道!”江芸芸惊讶,“跟武侠小说一样,贯彻整个江家的那种吗?”   顾幺儿一边跑,一边还抽空扭头看了她一眼,嫌弃说道:“我就跟你说少写一点奇奇怪怪的话本,你知道挖地道要多花钱吗?而且很容易塌陷的,一走路地面声音就不同,很容易被发现的,这么容易被发现也太蠢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他这种这种十有八九就是借着花园的树木和假山的,借助天时地利,简单又不容易被发现。”顾幺儿想了想说道,“我很早就发现江家的树木实在太多了,每个院子都有林木,而且几乎是一大片,你娘住的那个对面就是竹林,边上还有桃林,最边上还有一个竹林的,就连前厅那边都有梅林,沁园则是一大片杏花林。”   江芸芸似懂非懂点头。   “不过江家大,喜欢搞点风雅也不奇怪,只是每个院子都种就有点奇怪了,我还以为是江如琅的爱好呢。”顾幺儿想了想又说道,“我怀疑沁园的那个杏花林有暗道,连着外面,所以江如琅神出鬼没的。”   “那江如琅去偷什么东西啊?”江芸芸又问道。   “好像是一个蓝宝石,长得可好看了,一看就老值钱了。”顾幺儿说道,“不过他还顺手拿走了一整个首饰盒,我瞧着分量不轻。”   两人快速在花园里走着,顾幺儿突然停了下来,低头仔细看着地面。   “脚印不见了。”他蹲下来仔仔细细看着,又绕着边上的假山走了几圈,摸了摸下巴。   江芸芸只好跟在边上,也假装看得懂的样子,来来回回看着。   “你还懂侦查啊。”她走了几步感慨着。   “当然,我蒋叔没和你说过,一大晚上千里追贼的故事吗?”顾幺儿骄傲挺胸。   江芸芸愣住了,不可思议说道:“这不是你们吹牛啊。”   顾幺儿不悦:“当然不是,当年带我的奶娘她儿子可是前锋,军队里出了名的神探,找水找人,就没有不会的,可厉害了。”   江芸芸哎哎两声,好奇地往假山里看了一眼。   一双阴森森,泛着诡异光芒双眼不经意的,近在咫尺地和她对了一个正着。   那眼睛实在太过邪佞,又带着愤怒,露出的消瘦的脸颊几乎像是一个骷颅。   江芸芸被吓得呆在原地,心跳快得好像要飞出来。   江如琅!   她回过神来时,还未开口,又眼睁睁看着他突然消失在黑暗中!   “怎么了!”顾幺儿敏锐察觉到江芸芸的呼吸变了,立马脚步一准,朝着她走过来。   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江如琅消失得更快。   等幺儿过来的时候,只隐约看到有一道影子闪过。   “是江如琅吗!”顾幺儿紧张拉着江芸芸的胳膊,“是刚才在吓你吗?”   江芸芸一口气终于喘了出来,揉了揉额头:“刚我们绕着假山走,他就跟个蝙蝠一样猫在这里,刚才和我对视一眼,把我吓得差点心跳骤停。”   “可恶,原来如此。”顾幺儿大怒,“江家一定有一条大型的甬道,我就说这里各种影壁假山怎么这么多,绕的人头晕。”   “那我们跟着进去,是不是就能抓到人。”江芸芸突发奇想。   “不好说,就怕里面七绕八拐,到时候我们反而出不去了。”顾幺儿想了想,又说道,“要是江如琅在里面等我们,反而不安全。”   江芸芸遗憾地盯着洞口:“那就看着他跑了。”   顾幺儿捏着江芸芸的袖子,理直气壮说道:“我们就两个人肯定不好进去,但等会我们可以告诉曹家人,他们人多,肯定会进去的,到时候我就在屋顶等人,等人抓到了,我就替你把人偷过来,很快的,那个黄鸟在后面呢。”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不得了了,都会动脑子了。”   顾幺儿得意说道:“我可聪明了。”   两人把人跟丢了只好准备出去,一出门就看到被人逮住的江渝。   江渝见了人就激动大喊:“江漾不见了!!”   “他们不要江漾了,都不去找人,呜呜呜,江漾不见了。”江渝一边喊一边哭,小腿瞪着,要挣脱束缚。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条,上前把人救下来。   “怎么回事?”江芸芸又问。   “江漾身边的涟漪说,江漾半个月就不见了,呜呜呜,他们都不去找人,还不准涟漪去找。”江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都说江漾已经死了,呜呜,我不要她死。”   江芸芸震惊地看着匆匆赶来的章秀娥等人。   章秀娥下意识心虚的移开视线,但很快又直视着江芸芸,开始赶人:“这事和你们没关系,还请二公子赶紧离开。”   “江漾被江如琅带走了?”江芸芸随手擦了擦江渝的眼泪,沉声问道。   章秀娥没说话。   “江如琅还躲在你们江家,江漾这么小的年纪被他抓了,肯定送不走,还在你们江家,为何不找!”江芸芸严肃质问道,   章秀娥板着脸没说话。   “涟漪说因为大公子回来了,江如琅手里有一个人就不会去找大公子的麻烦了。”江渝大声骂道,“你们真不是人!”   “我们一直在找,只是一直没找到。”匆匆赶来的江苍认真说道,“我没有放弃宝珠。”   “你就有!”江渝恨恨瞪着他,“找了这么久没找到,你就是故意的!坏人!大坏人!”   江芸芸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江苍。   听说江苍这一年一直生活在老夫人身边,整个人被养出几丝精神气来。   江苍也同样看着江芸。   意气风发从未有过在一个人身上有过如此具体的表现,江芸开始和整个江家格格不入。   两人对视一眼后,突然移开视线。   “江家所有假山里应该都有隐蔽的暗道。”江芸芸说道,“你若是真的想找,只要投入足够多的人肯定能找到人。”   江苍神色震动。   他早外祖母一步,十日前就悄悄回来了,当日就带着人把整个江家都找了一遍,假山也不是没找过,可确实没有找到奇怪的地方。   可江芸的口气又是如此镇定。   江芸芸轻柔又无奈地看着面前的江苍:“江漾一直很喜欢你,希望你也如此喜欢她。”   和江漾只有几次交际的江芸芸都能三番四次听到这个小孩话里话外说起自己的大哥哥,神色骄傲。   可现在曹蓁为了保住这个儿子,又要牺牲一个孩子。   江芸是与他不相干的庶子,可江漾与他可是亲兄妹啊。   曾几何时,江芸芸时常感慨江苍在成长过程中承受的巨大压力,几乎要把这个还未长大的读书人压垮,但又在此刻不得不感慨,这位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是踏在所有人身上的,他的存在注定要吸食所有人的血肉。   江苍目送江芸芸的背影离开,直到看不到影子这才出声说道:“找一百个人来。”   仆人小心翼翼说道:“可夫人说……”   江苍冷淡看了过去,平静说道:“我说,找一百个人来。”   —— ——   江芸芸牵着哭得不行的江渝,走了几步,突然问道:“小春呢。”   江渝呆住了,也不哭了,扭头看了几下:“哎,小春呢。”   两人面面相觑。   “刚才有人来抓我们,我们分开跑了。”江渝小声说道,“她是不是跑回家了啊。”   江芸芸半信半疑:“她跑的出去?”   “可以啊!”江渝想了想笃定说道,“小春已经就在花园那边扫地的,对整个江家可了解了,我以前跑去前面玩,都是她带路的,她知道很多小路的,而且还会洑水,可厉害了。”   江芸芸眯了眯眼:“我之前一直以为是你带坏小春,原来你们是狼狈为奸啊。”   江渝不哭了,抽了抽鼻子,转身就要回家了。   江芸芸慢吞吞跟上去。   “江漾会死吗?”快回家的时候,江渝低声问道。   江芸芸沉默。   半个月,对一个小孩来说实在太过漫长了。   —— ——   直到晚上,江渝开始急了,一直跑到门口张望着。   小春没回来!   屋内的江芸芸也有些急,来回踱步,时不时看向外面。   顾幺儿也没回来!   “不会出事了吧?”周笙担心说道,“可要上门要人。”   “江家是拦不住幺儿的。”江芸芸叹气说道,“我不是怕他丢了,我是怕他小脑袋瓜子一转,给我捅破天了。”   “他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大事啊。”周笙安慰道,“总不能给你带个人回来吧。”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江芸芸看过去,正听到江渝惊讶问道:“哎,哪里找的江漾啊。”   屋内,江芸芸和周笙震惊对视着。   “这又是有什么计划吗?”周笙虚心请教着。   江芸芸疲惫地抹了一把脸。   外面,小春和顾幺儿已经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和江渝说起下午的奇怪经历。   “我跑到花园那边听到有动静声。”   “她当时一直磨磨唧唧站在远处不敢进去。”   “然后我就和幺儿一起进去了。”   “那个暗道可真长啊,还好小春认识路,一路上都是水滴答滴答的,一些地方要是不小心进去了就是水坑,水深得很,里面又黑,十有八九会淹死,真是可怕。”   “然后三小姐就被人捆着扔在地上了。”   “我瞧着都要没呼吸了,你看看是不是死了。”   “我本来想送还给涟漪的,万一诈尸怎么办啊,但幺儿不肯。”   “不行,这可是我找的人,我要带回来给江芸的!”   江渝被一左一右的声音听得头都大了,可是看到幺儿背上已经完全认不出模样的江漾,手足无措道:“怎么这样了啊。”   “陈妈妈,你去林家请他们帮忙找一个信得过的大夫来。”江芸芸出门,仔细叮嘱着,然后又对着两个灰头土面的人说道,“进来说话。”   顾幺儿不疑有他,背着江漾就要入内。   小春犹犹豫豫看了江芸芸一眼,然后被江渝飞快拉了进去。   床上的江漾已经瘦到脱相了,记忆中小脸圆嘟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孩如今面色清白,小脸消瘦,眼睛紧闭,额头的血洞已经生蛆了,小心蠕动着,瞧着有些恶心,最刺眼是她右手的伤口,已经能看到骨头了,小小一只躺在床上,瞧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是不是不行了啊。”江渝小心翼翼摸了摸江漾的脸,又不敢用力,只好扭头求助道,“怎么办啊。”   “真是作孽啊。”周笙一脸心疼,打湿帕子擦了擦小孩的脸。   没多久,一个中年大夫就跟在陈墨荷身边走了进来。   他见状也不多话,只是上前把脉。   一炷香后才叹了一口气:“再拖一会儿怕是就不行了,来点温水润润嘴巴,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吃粥和肉糜了千万不能吃的太油腻。”   “额头的伤怕是好不了了,位置有点大,怕是要破相了。”   “手腕肯定会残疾的,以后能不能提东西都不好说了,写字更不可能了。”   江芸芸安静听着,直到大夫仔仔细细写好药方,又叮嘱好相关事宜离开后这才站起来送人走。   “多谢大夫了。”她道谢。   “客气,秦夫人介绍来的,规矩我都懂。”那大夫是个老成的,直接说道,“不必送了。”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来后,一眼就看到躲在帘子后,小心又害怕地盯着江渝的小春。   “小春,我有话问你。”江芸芸心中微动,出口说道,“出来。”   小春看着她,小脸都白了,下意识把自己埋了起来。   ——十足十心里有鬼的样子。   江芸芸很早以前就发现小春面对她会格外害怕,但听说以前她老是被欺负,所以胆子小也很正常。   可今日听着江渝絮絮叨叨说起小春的事情。   江芸芸才发现,小春胆子可不小,和江渝做坏事的时候没一件落下的。   她明明见了周笙不害怕,就连严肃的陈墨荷也不害怕,为何独独怕她!   这个一直在花园扫地的小春,瞧着和原主应该是有些关系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屋外, 小春低着头,抓着衣服,整个人抖得厉害。   江芸芸突然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和她面对面说话。   虽说小春来到江渝身边也有几年了, 但在扬州时, 江芸芸一直忙着读书的事情, 少有见面的机会, 等之后去南京北京见识世面时,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但江渝的信中却总是出现小春的身影。   “小春下河给我捞了鱼, 又快又稳,真是喜欢小春啊。”   “小春今天背不下来书,太笨了, 但我舍不得罚她的。”   “小春胆子太大了, 小黄生孩子还敢凑上去给人吃小鱼干说要补充力气, 小黄可喜欢小春了。”   “今日有人来捣乱, 小春闷声不吭在他的轿子边抹了油, 把人摔得牙都掉了。”   江渝信中的小春快乐大胆甚至还有点腹黑,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在每次见到江芸芸时可以面色发白,双腿打颤。   江芸芸沉默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   她有些记不清第一次见面时小春的样子了, 只记得陈墨荷无意间说起她之前日子过得不好,面黄肌瘦的,再看现在的小春面颊圆润, 眼睛水汪汪的,已经出落出清秀模样。   小春被她看的脑袋低得更下面了。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小春没说话, 衣服都被被捏烂了, 手心甚至还渗出汗来。   “听说你以前是在花园工作的, 可我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我?”江芸芸直截了当问道,言辞中却又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   小春抖得更厉害了,她甚至回头想要去找江渝。   躲在窗口的江渝见状就想要出来解救小春,却不料被周笙一把拉住。   江渝扭头去看一脸严肃的娘。   “你哥哥不会随意把人叫出去的。”周笙把人拉了回来,低声说道,“你不能出门捣乱。”   “小春不是坏人!”江渝嘟囔着。   周笙没说话,只是示意陈墨荷把门窗都关上,拉着江渝在椅子上坐下。   “江渝,你要相信你哥哥。”周笙平静说道,“不论何时。”   屋外,小春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你总不能一直躲着我。”江芸芸冷淡说道,“你陪着渝姐儿这么多年,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事情,我对你总是会网开一面的。”   小春手指崩得紧紧的,衣服上的花纹都被扣出一条细丝来,整个人更是害怕了。   “或者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也应该说出来。”江芸芸板着脸,无情说道,“我不能留着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在江渝身边,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江芸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小春的衣摆被她戳出一个小洞来,她的手指来回勾着,破洞越来越大,手指也变得红红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许久之后,小春低声说道。   江芸芸眉心一动,很快就跟上她的话:“你那个时候才几岁,自顾不暇,没有什么故不故意的。”   小春悄悄抬眸看了看她,然后又不说话了,只是把手指从破洞里掏出来,然后抽了几下,最后竟然猝不及防去抓江芸芸的手腕。   江芸芸惊讶低头。   小女孩的手指纤细冰冷,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她用力地按了按,甚至手指悄悄摸了摸江芸芸的脉搏,不过眨眼时间,江芸芸觉得她额头的汗更多了。   “做什么?”江芸芸没有抽回手,甚至伸出另外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谁知小春吓得整个人弹起来,然后往后跌去,一屁股坐在栏杆上。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   小春的目光警觉害怕,还带着不可言说的恐惧。   江芸芸莫名觉得眼皮子一跳。   她心里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两人各自沉默着。   “我是人。”江芸芸冷不丁开口。   小春果不其然露出纠结畏惧之色。   “所以你推我下去的?”江芸芸抱臂,冷静问道。   小春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   “你既然没做坏事,这么怕我做什么?”她不解追问着。   小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磕磕绊绊说道:“可我看到你沉下去了。”   江芸芸神色一冽。   —— ——   弘治三年的冬日格外冷。   这一年小春七岁,家里没钱了,所以她娘把卖到江家换了三百文钱,说要给大哥娶媳妇用,但她年纪小,性格又木讷,还不爱说话,所以门口小管事把她安排到花园里扫扫地。   这个差事大家都不喜欢,小春却挺喜欢的。   一个人干活,很安静,也没人和她说话,而且花园长得跟个仙境一样,就是每天看,都还是觉得很好看。   那一年过了年后还是很冷,到了一月还下过一场小雪,小春没收到过年的新衣服,乖乖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穿的时间有点久导致去扫地的时间也晚了,小脑袋瓜子一动,索性先去吃早饭,等马上要天亮了,她才磨磨唧唧抱着比她高许多的扫把开始扫地。   花园里落叶很多,地面上还有霜,她冷得不行,一边剁脚一边糊弄扫地。   这么冷的的天,管家肯定不愿意来检查。   她磨洋工一样地扫到湖边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声,吓得立马躲在一座假山后面。   许是她运气好躲在另外一边,因为假山的另一边竟然走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腰间带着一大串玉佩,脖子上的那条黑色毛领看着就暖和,瞧着斯斯文文的。   小春没想到穿得这么好的人也是贼。   她大胆地偷偷探出脑袋张望着,准备等人走远了就去找管事揭发,却不料看到不远处又来了一个长得很眼熟的人。   两人站在湖边窸窸窣窣说着什么,没多久那个白白胖胖,长的眼熟的人越来越激动,手臂都开始剧烈挥动起来,脸色逐渐胀红。   那个穿着保暖衣服的小贼倒是有条不紊,甚至还笑了,只是神态瞧得人格外不舒服。   小春耳尖,隐隐约约能听到什么钱和考什么,还有就是什么完了。   只是她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小贼就直接甩脸走了,那人长得有点像村头的教书先生,留着两撇小胡子,脸白白的,人瘦瘦的,眼睛抬得高高的。   小春连忙把自己藏起来。   风中传来玉佩叮当的声音,在寒冷的春日早上听的人心中轻轻一颤。   小春莫名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冲了上来,可她不敢动,只能整个人蜷缩着,躲在一个石头下,假装自己也是一块小石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能隐隐听到说话声,听着还有一个小孩的声音,小春耐不住好奇,又一次悄悄看过去。   她看到一个和她一样可怜的小男孩,穿得鼓鼓的,但没一件冬天的衣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她听到那个小男孩怯生生地喊着那个大白馒头:“爹。”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个大馒头是这个府邸的主人。   大白馒头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孩。   那个小孩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手指拽着衣服,瞧着很可怜。   这个馒头长得白白胖胖的,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和蔼。小春小心翼翼想着,然后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一步。   这个人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小春想着等会要是这个小孩挨打了,她就假装去扫地。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大馒头问道。   小孩小声说道:“就一会儿,刚才等睡着了。”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巴巴得看着大馒头。   大馒头没说话了,盯着小孩看。   小春心中莫名咯噔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她就是觉得大馒头瞧着不好相处,现在却突然后脖颈汗毛直立。   “这么冷的天在这里睡着了小心着凉了。”大馒头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   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扭扭捏捏说道:“不,不冷的。”   “瞧着怎么瘦了。”大馒头的手点到为止得摸了摸小孩的脸颊,笑说道。   小男孩还是一脸腼腆笑意地看着他,小声说道:“爹好久没去看娘了。”   大馒头脸上笑意微微敛起:“最近太忙了。”   小男孩很敏感,脸上笑意立刻收了起来,又开始局促起来,眼珠子转来转去。   “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吗?”大馒头话锋一转,冷不丁又问道。   小男孩迷茫地看着他。   “可有看我和其他人说话?”大馒头微微弯下腰来,因为肥胖,他后背的衣服瞬间紧绷,下摆也跟着微微翘了起来。   小春懵懵懂懂觉得大馒头现在像小时候见到的,冬天在村子里准备咬人的狼。   他的尾巴翘起来了!   “好像有看到一个人。”小男孩磕磕绊绊说道,“但我不知道是谁。”   大馒头被肥肉挤着的眼睛在此刻就像那匹狼一样,发出幽幽的光,正不错眼注视着面前之人。   小春吓得脸都白了。   他对面的小男孩也都吓住了,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芸儿啊。”大馒头的手终于落在他的脑袋上,轻声说道,“爹其实也是喜欢你的,可谁叫你时运不济呢。”   小男孩整个人开始发抖。   “你那个不争气的外祖父好端端死了,害得我现在见了你娘就心里愧疚,我是真的想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   春日早上的风吹得小春脸颊已经完全僵硬,她已经想跑了,但腿已经冻得受不了了,只能僵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江渝出生的也不是时候,闹得我和曹家太难堪了,我本来想溺死她安抚曹家的,谁知道你娘不肯,还为此与我冷淡了。”   那个小男孩的眼睛瞪得格外大。   “还有你,你是男孩子,我总是很期望你的,谁知道你不爱读书,一个没用的东西我本以为是要废了,谁知道你和你娘一样,也是有大造化的,浑身上下就这张脸长得还不错,也能拿出去用用。”   江如琅的手轻轻抚摸上江芸冰冷的脸颊。   十岁的小孩虽然还未张开,却已经有着他年少慕艾之人的影子。   漂亮秀气。   他很长时间都跟自己说,实在不会读书那就跟养只猫养只狗一样养着吧。   这可是他和周笙的儿子。   可前几日他又得知有个贵人要来扬州选人了。   大明的王爷们男女不忌,就喜欢年轻漂亮的。   江如琅心里实在有些痒痒的,他的前程好像又有了新的转机。   “可惜了,本打算送你去过好日子的。”江如琅的手微微用力,江芸的脸上就露出一道红痕,被冷风一吹,立马蔓延到了全脸。   江芸吃痛,想要甩开他的手。   “你今日不该出门的。”江如琅叹气,一脸惋惜,“真是可惜这么好看的眼睛了。”   小男孩害怕畏惧又迷茫的看着他。   小春也是如此。   却在眨眼间,水面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动静。   江如琅竟然直接把人扔到水里。   江芸在水里扑腾着,大喊着。   岸上的人冷眼看着水里的人。   小春整个人开始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杀,杀人了。   水里挣扎的人看着岸上好整以暇的人,从一开始的剧烈挣扎,到最后缓缓沉了下去,已经不再能发出一点声响。   —— ——   江芸芸呆站在原处,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是,是江如琅杀了江芸?”   小春现在想起此事还是忍不住发抖。   “他,他竟然直接掐着你的脖子把你扔下去了。”她抖抖索索说道,“你,你沉下去了他才走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有一瞬间的脊背发凉,在瑟瑟的秋风中好似寒蝉惊鸣,有着凄厉的呐喊。   年幼的江芸抱着舐犊情深的爱意,强忍着恐惧去找江如琅。   她在寒冷的那日强忍的恐惧,生出的勇气在此刻却成了最为讽刺的笑话。   杀她的人,是她亲爹。   是她还残留一丝莫名爱意的爹。   她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会不会后悔。   “不,不是说是江蕴……”背后传来磕磕绊绊的声音。   周笙不知何时站在树下,双眼含泪,整个人都在颤抖。   “因为小公子那日也在湖边,但他躲起来了,直到老爷走了才出来的。”小春小声说道,“他还站在湖边看了好久都没走,倒霉地被去而复返的老爷看到跑掉的影子。”   周笙搭在树上的手指都在发抖,手指因为用力,渗出血丝来,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春,随后又看向江芸芸。   事已至此,江芸芸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外乎江如琅杀了人之后,恰好发现江蕴也在场,顺手推舟甩掉他身上。   江蕴是一个纨绔子弟,不论他如何反驳自然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更重要的是,江蕴未必敢开口。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只要大人吓唬几句,甚至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盯着他看,他也未必敢开口辩解。   怪不得江芸芸在苏醒后觉得整个江家莫名其妙的,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一个江如琅害得每一个人都不得安宁,开启永无止境的痛苦的一生。   周笙好似丢了魂一样站在原处。   江芸芸担忧地收回视线,随后去看小春。   小春又磨磨唧唧挪了过来,小手想要悄悄搭在江芸芸手上,却不料被江芸芸抓了个正着。   江芸芸索性把自己的手递上去。   小春眨了眨眼,小心翼翼摸了上去,嘴里碎碎念着:“热的……还挺热的……你不是都沉下去了吗……你是人啊?”   江芸芸抽回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去找江渝玩吧。”   小春没说话,还是一脸古怪地晃了晃脑袋,又忍不住去摸江芸芸的手,小声说道:“我跳下去把你捞起来的时候,你不是都没气了吗。”   江芸芸神色微微僵硬,下意识去看周笙。   周笙神色迷茫,眼神空洞,也不知道听到这话没有。   “胡说八道。”她抽回手,一本正经说道,“说不定是闭气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小春小眉头紧皱着。   “你看我寺庙都去好几次了。”江芸芸又说道。   小春眼睛一亮:“对哦。”   “不要胡思乱想。”江芸芸摸了摸小春的脑袋,“这事谁也不能说了,江渝也不行,知不知道。”   小春哦了一声:“可要是小姐问我……”   江芸芸冷哼一声,威胁道:“你工资我发的,你说听谁的。”   小春小眉头紧皱着,一脸深思,最后沉痛说道:“听您的。”   江芸芸把人打发走,然后朝着周笙走去。   周笙已经不再发抖,可她瞧着也像是没了三魂七魄一样,整个人都在出神。   “我扶你回去。”江芸芸伸手搭在她肩膀上。   周笙突然抖了一下,甩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手指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神色僵硬。   周笙好似稍微抽回了一缕魂魄,只是迷茫又空洞地看着她,那双原本漂亮的眼睛在此刻好像没了任何生机。   江芸芸被她沉默地看着,只觉得浑身痛苦。   周笙的出现对一个从小没有得到父母关爱的江芸芸而言,实在太过猝不及防了。   她很好,满足了江芸芸对母亲的全部幻想。   她忍不住依恋,靠近,去汲取这个不属于她的爱,又想着去照顾她,去为她走出一条庄康大道。   她痴迷这样的关系,明知道不应该沦陷进去,却还是忍不住一头扎进去。   可她又清晰地知道,周笙对她的一切都源于她是江芸。   但她不知道江芸已经不在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江芸芸。   一个与她无关,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很久以来,江芸芸总是避而不想这个问题,可到今日,她被周笙如此陌生的注视着,突然又觉得害怕。   周笙,猜到了吗?   她开始惶恐。   周笙看着她的眉眼,眼睛中的玄虚突然消失不见了,只泛出点点泪意。   她看着江芸芸的眼睛,看着她瞳仁中的自己。   三年前的那个深夜里,她一直抱着这个闭着眼的小孩,只求她能睁开眼。   现在,她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   沉默,害怕,还带着惶恐。   她哽咽着,满眼含泪,缓缓伸手去摸江芸芸的脸,指尖轻轻摩挲温热的脸颊,却又半晌没有说话。   “水里一定很冷对不对。”她颤颤巍巍说道,“都是娘不好。”   江芸芸无声地看着她。   “江芸,江芸……”   周笙无措得只能一直喊着她的名字。   江芸芸只是听着,她还未长大,还没有周笙这么高,所以只看到周笙尖尖下巴下的那滴晶莹的眼泪。   它摇摇欲坠着,就像此刻的周笙。   “我不……”她轻声说道。   “我们不要回江家了。”   周笙语无伦次地打断她地话,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都是我害了你。”   “我只要你的。”   “芸儿……”   她伸手把人紧紧抱在怀里,那滴眼泪顺着江芸芸的脸颊流了下来,滚烫得好似此刻被人抱住的体温。   “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周笙的声音微不可闻,就连江芸芸也只听到耳边那长舒一口气的啜泣。   —— ——   三日后,江漾醒了过来。   “你醒了!”江渝瞬间察觉,趴过去看着。   江漾看着她,没有说话。   金尊玉贵的小姑娘在此刻再也没有年幼时的娇气,她安静地好似一个木偶,也没有人任何生气。   江渝被她看得害怕起来,连忙推醒睡在一侧的小春,示意她去找人。   小春咕噜一下从地铺里爬起来,头也不回就去喊人了。   没一会儿院子就回荡着小春声音。   “三小姐醒了,陈妈妈。”   “三小姐醒了,夫人。”   她一圈喊了下来,安静的院子也瞬间热闹起来。   周笙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伸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随后松了一口气:“还好退烧了,三小姐可有那里不舒服。”   江漾整个人蔫哒哒的,闭上眼不说话。   江渝凑过去,一脸担忧:“你这么了,江漾,你是不是那里不舒服啊。”   江漾还是没说话。   “让她休息休息。”江芸芸把江渝带走,又赶着两人去睡觉。   “锅里的粥一直热着,我去端来凉凉,你不会喂人,等会我来。”周笙看出江芸芸有话要和江漾说,便自己找了个借口出门了,还顺手带走了陈墨荷。   屋内只剩下江芸和江漾。   “你额头那个伤可能会留疤。”江芸芸小声说道,“不知道你家有没有厉害的药可以涂一下。”   江漾睁开眼,去看江芸芸。   她还这么小,眼睛却已经没有求生的欲望。   “最严重的是你的手,可能也不太好,要是以后找到厉害的大夫可以再看看。”江芸芸在她的注视下依旧把事情一点点告诉她,口气温和,“但你的付出救了你的命,小春听到动静,才和幺儿一起进去找到你的,所以就算以后真的不能恢复如初了,但这个救了你的命,不能自暴自弃。”   江漾想要动一下手,只是稍微动了一下手指,就觉得钻心的疼。   “生病了就要养的。”江芸芸按下她的手,温柔说道,“不能着急。”   “那我是毁容了,也残疾了。”江漾终于开口了,声音再也没有以前的天真可爱。   江芸芸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屋内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我听到我娘和我哥说话了。”她冷不丁说道。   “所以,是你救了我。”   江芸芸哑然,她不知道曹蓁和江苍到底说了什么,但若是好话,江漾应该不至于这样。   “我完了。”   江漾再不谙世事也知道如今女子的命运最重要的便是容貌。   她现在不仅没了容貌,甚至身体残缺。   江漾成了一个没用的摆件。   江芸芸沉默着,随后又说道:“江漾,按理我们交浅,不该言深,可我今日还是要多说一句。”   江漾没说话,只是麻木地看着头顶。   “即便你现在四肢健全,容貌出众,但你想要过你姐姐一样的日子嘛?”江芸芸低声说道,“在内宅中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江芸芸也不想她到底听进去没有,只是继续说道:“你以前说过,你长大了想要去黄州赤壁玩,去你姐姐画中画过的地方。”   江漾死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江渝也一直说过你很喜欢出门玩,想着行侠仗义。”江芸芸口气温和。   江漾抽泣了一声,眼睛红红的,偏又强忍着没有留下眼泪来。   “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江芸芸看着面前憔悴的小女孩,低声说道,“你不是物件,也不要成为物件。”   —— ——   江漾在这里住了下来了,第三日的时候已经能坐起来吃一小碗粥了。   只是不怎么开口说话,兴致也不高,瞧着跟个木头一样。   “哎哎,给你花。”江渝兴冲冲举着粉红色的木槿跑了进来,“好看吧!我特意给你摘的。”   身后的跟屁虫小春怀里也捧着一大堆花。   屋内很快就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江漾躺在床上,头也不动一下:“我不要。”   “哎,为什么啊。”江渝小脸一垮,不高兴说道。   江漾没说话。   “怎么打扰三姑娘休息啊。”陈妈妈听到动静,出面把两个小孩带走了。   屋外传来江渝不高兴的声音:“我爬得好高才摘来的,可好看了。”   “我才不怕我哥打我呢。”   “这花这么好看,她干嘛不喜欢啊。”   江漾闭上眼,耳不听为静。   只是没一会儿,她听到窗户那边有动静,刚一睁眼,就和鬼鬼祟祟的江渝撞了个正着。   江渝大眼睛扑闪着,然后也不害怕,直接咕噜一下爬了进来。   “我来看看你。”江渝被她看着,尴尬说道。   江漾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突然生气起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江渝手足无措起来,吓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是不是看我倒霉你很开心。”江漾大喊着,“是不是看我现在这么惨了,你在心里偷笑。”   江渝呆呆站在原处,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呐呐反驳着:“没,没有的。”   江漾看着和自己出生日子格外接近的姐妹。   她很小就知道她有一个只相差几天的姐姐,不,不能说是姐姐,叫那个人的女儿。   她很小的时候瞧瞧去看过那个人的女儿。   那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坐在脏兮兮的地上,一个人玩着树叶但还在傻兮兮的笑着,瞧着一点也不聪明。   那娘为什么总是一提起她就不高兴啊。   她看了好一会儿也不明白,只好溜溜达达跑了。   那个时候开始,她总是喜欢晃悠到她面前去,给她看自己的新衣服,还有新首饰。   江渝就一脸羡慕,然后嘴硬说道:“我才不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好吧。江漾心里嘲笑着,然后蹦蹦跳跳跑了。   那个时候,她可是江家最快乐的小孩。   她有疼爱她的爹娘,还有好脾气的大哥哥,坏脾气但对她还不错的二哥哥,还有天底下最最好的大姐姐,还有一个总是傻笑的江渝。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的,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   爹和娘的关系一夜之间就差了起来。   她的大哥哥总是神色阴郁。   她的二哥哥总是暴跳如雷。   还有她的姐姐,开始唉声叹气。   江渝也不一样了,她开始更快乐了,她见了她开始挺直腰杆,大声说话。   很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江渝也有一个哥哥。   那个哥哥出息了,听说找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师。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一个雾蒙蒙的早上,那个哥哥从晨雾气中走出来,穿的破破烂烂的,但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她站在台阶上好奇地看着他,只觉得真是新奇,家里原来还有个哥哥啊。   她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看着庭院里的一切,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   怎么多了一个哥哥啊,从土里种出来的嘛?   江渝这么喜欢玩泥巴,她是不是也是从土里种出来的啊。   哎,那我是从土里出来的嘛,哎,我不要从土里出来,脏死了。   她这么想着,连今天肩负重任的拦人任务都忘记了,后来挨了一顿大骂。   哎,她的二哥哥真的很烦,又笨又呆还吵。   其实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江漾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很开心的。   她看着扬州城内新出的话本中的那些女侠,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世界。   原来外面的人会飞!   练气是什么啊,我也可以练吗?   扬州真没意思,说不定小时候去玩过的黄州就很有意思。   江漾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快快乐乐长大,然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去看看,看看她一直喜欢的花,会飞的鸟,流动的水,还有走来走去的人。   可直到她躺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感受到虫蚁爬到她身上,又看着她爹把她重重砸在石头上,她没得吃没得喝,倒在肮脏的地上,然后开始等死。   不不,她是不想死的。   所以她不停的用手敲着石头,一下又一下,一开始还有些疼,她不敢敲,后来人越来越难受了,她开始敲得用力了。   她想去黄州看看。   去看看姐姐说的赤壁,去看看那个圆圆的月亮,去看看书上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诗句。   再一睁开眼,她又看到了江渝。   江渝还是这么爱笑的样子,她身上已经看不出当初穿着破衣服坐在地上,玩着泥巴的局促样子了。   她的哥哥,把她从泥土上拉了起来。   而她喜欢的大哥哥,让她摔倒泥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江漾开始哭了起来,一开始她只是小声哭着,再后来开始抽泣,到最后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额头和手腕开始抽疼,疼得太厉害,哭得也更大声了。   江渝惊呆在原处,手足无措得看着江漾。   “别,别哭啊。”她慌里慌张想要伸手,但又不敢碰上去。   江漾的额头和手腕渗出血来,血晕越来越大,瞧着是要染湿白布的架势。   江渝一屁股坐在她床边,小嘴瘪着,看着她的大哭的样子,最后也哽咽说道:“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   屋外,周笙被江芸芸拉着,看着两道哭声,不由头疼说道:“江渝在捣什么乱。”   “哭吧。”江芸芸叹气,“哭出来才好,之前我瞧着也太死气沉沉的。”   陈墨荷也跟着叹气:“是啊,哭吧,憋在心里把人都憋坏了,这么小的孩子啊。”   周笙也跟着叹气:“等一炷香之后再进去吧,别哭闭气了。”   三人站在台阶下,边上是畏畏缩缩,被江芸芸当场抓包的小春。   四人就这么站在,安静地听着屋内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打算把江漾送回去吗?”等小春和陈墨荷入内,周笙小声问道。   江芸芸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送回去吧。”   “我们和江家不能比,她的情况,富裕的江家肯定更能帮助她。”   周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可大姑娘……也不过如此。”   江芸芸看着她担忧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 ——   半个月后,江苍收到一份信。   是江芸写的,信上说有江漾的消息,但只要他自己亲自来一趟。   “我不同意。”曹蓁第一个站起来说道,“江如琅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江漾也只找到一截绳子,说明人就是江如琅带走的。”   她来来回回走动着,神色焦躁不安。   半个月的时间,她更消瘦了,颧骨隆起得更加厉害,眼下乌青,显出几份戾气。   “一定是江芸和江如琅勾结,他们想要害你!”曹蓁大声说道,“我不同意你去。”   “江如琅就是想害你,江芸也是见不得你好。”   “你不能去,说什么也不能去。”   她颠三倒四说道,动作之大,让衣摆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宝珠怎么办?”一直沉默的江苍抬眸问道。   曹蓁倏地停下脚步,神色青白交加,到最后只剩下悲痛之色:“宝珠,宝珠被江如琅带走了,我也很想她,你当我不想救她嘛。”   “明明他还在江家的时候,可以找到宝珠的。”江苍声音忍不住微微提高,“你为什么不要我找。”   “就是因为江如琅还在江家,要是他没了宝珠,把你抓走了这么办!”曹蓁声音更加尖锐了,神色狰狞地注视着自己倾注全部心血的儿子,“要是你受伤了,怎么办啊!你要我怎么办啊!”   “我是为了你!为你了啊!长生!”   江苍怔怔地看着她,脸色从悲痛慢慢浮现出痛苦之色,他开始剧烈咳嗽,整个人弯起来,好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来人啊,快,快请大夫!”曹蓁连忙上前,着急说道,“长生,长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江苍看着那只因为着急而颤抖的手,只觉得那道潜伏多年的痛苦再一次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太痛苦了。   爹娘的期待,所有人的注视。   他成了一个被高高摆在台上的物件,就连眨眼都要受到他们的关注。   所有人的爱都成了一把刀,每一把刀都插在他身上,可直到现在他才清晰地察觉到疼痛。   “我要去找宝珠。”他的手因为疼痛而发抖,但还是轻轻搭在她娘的手背上。   那串带了十五年的珠子冰冷地贴着母子两人的皮肉上。   江苍本就苍白的脸因为咳嗽而涌上不正常的血色。   曹蓁神色僵硬。   “她才十岁。”江苍声音充满痛苦,“娘,她才十岁啊。”   上首的曹老夫人拨动着佛珠,神色冷淡。   角落里的江蕴惶恐不安,却又懦弱得不敢说话。   曹蓁看着面前第一次如此强势的江苍,嘴皮子都在颤抖:“我,我是为了你啊。”   江苍只是看着她,平静又缓缓地拨开她的手,在曹蓁震惊的目光中,嘴角流出一条乌黑的血丝来。   “来人啊!!”曹蓁失声尖叫着。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听到敲门声, 江芸芸亲自去开门。   半月不见,江苍瞧着又憔悴了不少,重新成为当初初见时的孱弱,苍白的脸颊上弥漫着不正常的红晕。   ——信是三日前送的, 人来的比想象中得快。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有一瞬间竟默契地读懂了对面之人的境遇。   当初那个备受宠爱的嫡子如今也有了郁郁不得志的阴沉。   那时那个饱受劫难的庶子如今也有了意气风发的锐气。   两人的境遇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短一眼的眼神交错, 但两人却又没有开口说话。   “是谁啊?”院内, 江渝见门口没动静,好奇地挤出脑袋张望着, 一看到江苍就歪了歪脑袋, 充满敌意地说道,“你是来接江漾回家的嘛?”   “嗯。”江苍沉默点头。   “进来吧。”江芸芸按回江渝的脑袋,侧身让出位置。   江苍颔首入内。   江芸芸抬眸看了一眼巷子口, 只看到巷子口停了两辆华丽的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上, 影影绰绰间的车帘间能看到一道阴沉审视, 甚至怨恨的目光。   ——曹蓁。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 然后关上门来, 挡住灼热的视线。   屋内,江漾和江苍的见面却不再和以前一样热拢。   江苍看着床上坐着的, 看不出以前可爱模样的江漾,手指微微颤抖。   “大哥来晚了。”他小心碰了碰江漾额头的白布,“疼不疼。”   江漾的那双大眼睛因为消瘦而更大了, 此刻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江苍,小声说道:“很疼。”   江苍倏地沉默下来, 手指微微蜷缩着, 低头看着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 在信中江芸已经把江漾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他自然明白这两处白布包裹下代表什么。   他一直不敢细想以前那个总是蹦蹦跳跳跑过来,每天都笑眯眯的小宝珠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这一个月里,他总觉得自己时不时能听到宝珠的哭声,可却又找不到人,整个人的焦虑到睡不着。   现在,宝珠就坐在他面前,他却又不敢仔细去看。   江苍抹了一把脸,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对不起,是大哥没有保护好你。”   江漾看着他懊悔的样子,小嘴瘪了瘪,眼睛都红了,但还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那没关系了。”   “你说这些都没用,干嘛不去找她。”门口,江渝大声为江漾开口质问道,“我都知道了,都是你们不上心才让她受伤的,都是你们不好。”   陈妈妈咳嗽一声,连忙把人抱走了。   “放开我,我还要说。”江渝愤怒大喊着,“要不是幺儿,宝珠就死了,人明明在江家,他们就是不找,太过分了。”   “要是我哥哥,我哥哥才不会放弃我的。”   “现在过来也太假惺惺了,江漾差点就死了。”   屋内,兄妹两人只是沉默对坐着,任由那些破口大骂的声音在耳边飘过。   “这是大夫开的药方,还是注意事项。”没一会儿,江芸芸面色平静入内,“要是有更好的大夫也可以请来看看,我请的这个大夫就是街头回春堂的那位。”   江苍接过纸张仔细看了一眼,这才小心放回袖中,然后又掏出鼓鼓的荷包:“这半月多谢你的照顾,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江芸芸也不忸怩,直接接了过来:“行,那我收下了。”   江苍侧首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微微一笑:“算两清,我懂的。”   江苍嘴角微动,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对着江漾说道:“大哥带你回家。”   江漾嗯了一声,乖乖让人抱着,只是临出门前,突然抬头对着不远处的江芸芸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江芸芸闻言,露出温柔的笑来:“玉刻来从千载上,宝珠出自重渊底,你可是宝珠啊。”   江漾依偎在江苍的肩上,看着她鼓励的目光,苍白的小脸上也露出释然的笑来:“我可是宝珠啊。”   江家兄妹离开后,春儿和江渝的脑袋才从隔壁小房间里一上一下探出来。   “我以后还能见江漾吗?”   “不知道耶。”   “江漾以后怎么办啊?”   “不知道耶。”   “要是江家对江漾不好怎么办啊?”   “不知道耶。”   江渝低头,不高兴地看着懵懵懂懂的小春,指责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春啊了一声,无措抬眼,小声嘟囔着:“我真不知道啊。”   两小孩对视一眼,各自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目送两人离开,转身准备关门时,突然看到原本马上就要上马车的江苍突然转身,朝着她快步走来。   她关门的手一顿,诧异地看着江苍疾步走到她面前。   翠绿色的衣摆因为快速走动在秋日萧瑟的风中猎猎作响,扬州入秋还未多久,但江苍的衣领上已经缀着一圈细软的绒毛,凉风穿巷,那圈绒毛七歪八拐贴着脸颊,显出他消瘦严肃的面容。   江苍站在台阶上,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江芸。   不远处的曹蓁忍不住探出脑袋,着急看了过来。   “宝珠的事情,谢谢你。”江苍竟然折腰行礼。   江芸芸吓得立马站直身子,下意识回礼。   两人起身时,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对方,各自有些恍惚。   时过境迁,到底是节同时异,物是人非。   当年江芸在梅花林中远远看到金玉满堂的屋内,亭亭而立的大公子。   彼时她觉得江苍可真是幸运啊,一出生就享受着这样泼天的富贵。   可江芸芸现在看着面前之人,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说,可到底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来江苍也是如此。   江苍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沉默地再一次转身离开。   江芸,江其归。   这个他一直不曾正眼看过的弟弟,那时他见了这个弟弟,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觉得就是他们才让爹娘感情失和,江家乱成一团,可现在,当年这个不起眼的,宛若芸草的小孩在风吹日晒下终于长成了一刻高大繁茂,能为人遮蔽风雨的树。   两辆马车离开这条小巷,小巷重新归于安静,江芸芸这才关上门,施施然回了小院。   拐角的位置上却突然出现一个阴森森的目光。   “怎么就这么难死呢。”他愤恨诅咒道,随后口气幽幽,“也怪不得我的,谁叫你自己得罪人了。”   —— ——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在这里也都一个月了,可别耽误学习了。”院中,周笙不舍问道,“临走前要记得去找一下老师和师娘。”   江芸芸坐在树下,端着银耳莲子羹笑眯眯说道:“不急,不是还有两个人没解决吗?”   “两个人?谁啊?”江渝把脑袋凑过来,摇头晃脑说道,“说来让江小爷给你参谋参谋。”   江芸芸举起手来,皮笑肉不笑:“想找打是不是?”   江渝和江芸芸对视一眼,确实她不是在开玩笑,抱着脑袋,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周笙在边上看得直笑:“你多吓唬吓唬,她现在的胆子我已经是管不住了,整天穿这个男装出门乱跑,拉也拉不住。”   江芸芸抱怨着:“我早就发现你太宠她了,都开始无法无天了。”   “是有一些溺爱。”周笙拧眉,一本正经说道,“我瞧着和你溺爱幺儿差不多。”   江芸芸听得羹也喝不下去了,小脸一垮。   周笙笑得直捂肚子,又见面前的小孩小脸都臭了下来,只好忍笑转移话题呢,“幺儿呢,好几日没见到他了,我这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他。”   “都不给我做!”江芸芸不高兴嫌弃道,“他长得可快了,这个年纪的小孩随便穿穿就好了,袖口多折一下,到时候放下来就好。”   “你也太小气了,他整天爬上爬下,衣服坏得快,现在你娘就是做衣服的,家里布料多,瞧你个小酸脸的样子。”   周笙捏了捏江芸芸的小脸。   “而且怎么会少了你的呢。”周笙笑说着,“给你做了好几套呢,晚上你来我屋子,穿起来我看看,我也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江芸芸满意点头,爽快点头:“行,我晚上就来找你。”   “中午要做幺儿的饭吗?”厨房门口,陈墨荷大声问道,“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抓了三个大馒头跑了,到现在也不见回来,小孩也太调皮了,回头芸哥儿可要说说他的。”   溺爱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小孩嘛,出门玩一下很正常的。”   陈墨荷听得直摇头。   “你真不知道他去哪了?”周笙敏锐问道。   江芸芸凑过去,小声说道:“知道的,我让他给我找一个小王八蛋去了。”   “我要出门玩了。”耐不住无聊的江渝拉着小春大声喊道,“中午不要做我的饭,我想去外面吃。”   “不行!外面的东西不干净的,会吃坏肚子的。”陈墨荷急急忙忙走出来说道,但江渝只当没听到,已经飞快跑了,背后还跟着两只小狗狗。   江芸芸懒洋洋洋地靠在躺椅上,逗着狗妈妈,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她一个小孩能去哪里玩?整天都要往外跑。”   “可多了。”周笙笑说着,“去店铺里看看,然后去找她舅舅,这一条街的小孩可就认识她,见了面都喊老大的,再远点去寺庙里和小乞儿玩,小孩子嘛,看什么都觉得稀奇的,花开了都要蹲下来看看,不过她也不会跑得太远,所以这里来来回回的人都知道她,人是不会丢的,就是每次回来衣服都脏兮兮的。”   江芸芸听着只是笑:“瞧着日子过得很多姿多彩,我还怕她一个人寂寞呢。”   “一个人出门多危险啊,那个江如琅不是都没找到吗?”陈墨荷擦着手走了过来,担忧问,“夫人和芸哥儿也不拦着点。”   “江如琅偷了曹蓁很多首饰,现在应该要抓紧时间跑出扬州城才是。”江芸芸闭上眼,随口说道,“曹家那位老祖宗又不是吃素的,他不抓紧时间跑,后面就怕跑不出去了,他比我们清楚曹家的厉害”   “他连三小姐都敢这么对待,谁知道会不会心生歹意,欺负我们渝姐儿。”陈墨荷心有余悸说道,“不行,我要跟着点去,还是小心为好。”   她说完就擦了擦手,也紧跟着走了。   “真的不碍事?”周笙听着也开始担心起来。   江芸芸睁开眼,看着头顶树叶的圆晕,想了想:“江如琅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现在拿了这么多钱,人也平安跑出江家,按道理是想着重新开始,有了足够的把握才会回来重新报复,而且他报复的目标一直都是曹家,不应该会对江渝下手,现在不赶紧跑,反而还想着找我们的麻烦,我觉得是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周笙沉默了:“可他曾经这么对你……”   江芸芸看着周笙,笑说着:“不碍事,放长线钓大鱼,等我收拾贼王,再把人抓回来,到时候我们自己看起来,免得他再作妖。”   周笙一脸不解。   江芸芸连连叹气:“不瞒你说,我碰到一个自说自话的人了,这事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清,我怀疑江如琅能逃出来就和他有关系,虽然我不知道他又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做什么,不过没关系,现在天高宁王远的,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只是下午的时候,江芸芸正在睡午觉,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她跟着睁开眼,只看到原本跟着江渝的小黑狗急匆匆跑了回来,浑身脏兮兮的,正对着周笙摇着尾巴,大声叫唤着,一直想要去咬她的衣摆,瞧着是想把人拉走。   ——是独自一条狗回来的。   “江渝呢?”江芸芸看得眼皮子一跳。 第一百八十八章   江渝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不仅家里的江芸芸和周笙都开始紧张起来。   屋外的陈墨荷牵着小春也觉得天崩地裂, 就一眨眼的时候,怎么人就不见了!!   事情说起来也很离谱,江渝和小春出门玩没多久,两条小狗就突然朝着一处地方疯狂大叫着, 小春很警觉地把江渝拉到另外一边, 准备回到大路上, 结果两人又走了几步, 只见前面迎面走来一个奇奇怪怪,邋里邋遢的男人。   男人弯腰低头, 衣裳破烂, 头发凌乱,颤颤巍巍地走在路中间,手臂不正常地垂落着, 瞧着古里古怪的。   小春和江渝莫名觉得心里害怕, 就停在边上, 打算让他先走。   那人经过两人身边时, 江渝鼻尖一动, 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还带着潮湿的水汽, 混在一起格外难闻,她下意识朝着那人看去, 却只看到凌乱头发后的半张侧脸。   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那人手里拎着麻布袋子,麻袋空空的,被他拖在地上, 整个人的步伐慢慢吞吞的。   两条小狗一左一右站在小女孩腿边,同样紧盯着那人看去。   那人走得极慢, 呼吸声也逐渐加重。   “哎呦, 我的两个祖宗耶。”巷子口突然传来陈墨荷叹气的声音, “害我好找,要去哪里我带你们一起去,现在这日子农忙结束了,路上都是闲人,保不齐有坏人的。”   见有大人来了,江渝的视线终于从那个奇怪的人身上移开,笑眯眯招着手:“那我们先去五典书店找郭俊玩。”   “哎哎。”陈墨荷快步走了过去,“郭公子要读书的,你老是去找郭公子也太耽误人了……”   谁也没想到那个流浪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竟然直接一麻袋把江渝套上,一脚踹开其中一只准备咬人的小狗,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最深处的小巷子里跑去。   周笙的小院就在东关街的附近,江芸之前为了林家能照顾着点周笙她们,所以选在和他们不远的位置,这一带是扬州城最热闹的地方,民宅和商铺交错分布,江芸一开始的预算不多,所以林徽帮忙找的位置就在两者交界处的院子。   这几条小巷格外狭小,前头的商铺都悄悄往后拓展了地方,扩大后头仓库的范围,所以这几条小巷交错纵横,位置格外狭小。   所有人都惊呆了,反应最快的是那条小黄狗,它立马冲了上去。   小春也回过神来,大喊一声:“放下渝姐儿。”   陈墨荷回过神回来,神色大变,拍了几下大腿也跟着冲了上去:“抢小孩了!有人抢小孩啊!”   被无辜踹了一脚的小黑狗站在巷子口看了看,旺旺两声,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跑了。   江渝被人卡在肩膀上,肚子难受得要吐。   她突然想起来这人有点像谁了。   ——江如琅!   她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奈何被人蒙着头,一腔蛮力没地方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小,陈妈妈和小春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江如琅显然很熟悉这个地方,很快就把人甩走了。   江渝心中一凉,想起江漾的遭遇,忍不住害怕起来。   她被人扔在地上时,自己把头上的麻袋扒开,一眼就看到居高临下正阴沉沉看着她的人。   江如琅再也不是记忆中白白胖胖的样子,整个人消瘦地露出高高的颧骨,竟还有点像大夫人。   江渝吓得把自己重新套回麻袋里,一个人爬到角落里缩起来。   江如琅抱臂嘲笑着:“江漾胆子可比你大。”   江渝只是挤在角落里,低着头没说话,一脸惊恐。   江如琅见状,故作无奈说道:“这也怪不得我,谁叫江芸得罪了贵人,人家非要你家出一条人命,我只能选上你了,我会求人给你一个痛快的。”   他说完就走了,顺手把房门锁上,原本一直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江渝抬起头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这间屋子一看就是年代久已,空气中到处都是陈旧灰败的味道,房顶上都有好几个破洞,东关街附近不可能留着这么一块地荒废着。   她踮着脚尖往外通过破窗朝外看去,不见江如琅的身影。   ——人去哪了?   江渝在心里嘟囔着。   她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盯上了窗户上的破洞。   —— ——   江如琅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神色有些激动,虽然刚才差点被那条小黄狗咬了一口,现在还能感觉到犬牙擦过皮肤的冰冷感觉,但他心里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他逃离江家的当日,本想直接离开扬州的,可万万没想到,他朝着城门口走时,一眼就在各处城门口看到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曹家的那些毒妇竟然把全部城门口都堵住了。   靠自己是出不了扬州了,他不得不回头去找那个蛰伏在阴暗处的贵人。   想起那个人,江如琅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若非实在出不去,他肯定是不想去见那人的。   现在他终于完成郡王交代的东西,总算是可以逃离扬州这个鬼地方了,所以再多的害怕在此刻都被按了下去。   —— ——   第一次进来时,他明明是白天进来的,可这间屋子却因为被郁郁葱葱的树叶笼罩着,一入内,视线就忍不住暗了下来。   层层的帘子后能看到有一个人影正站在玉雕的佛像前。   那尊佛像的手断了,坐下的莲花也碎了一半,现在被人歪歪曲曲的补起来,脸上原本温和的笑容在此刻也扭曲破碎,不再是受人尊敬爱戴的模样。   “贵人。”江如琅小心翼翼喊道,“东西带出来了。”   帘子后没有动静。   江如琅只能弯腰屈膝地继续站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偏屋内有种久不住人的灰败,味道混在一起泛出令人作呕。   江如琅额头逐渐渗出冷汗。   那个一直面对着佛像的人转身看向他,居高临下的打量宛若当日盘踞在屋檐上的巨蟒再一次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冰冷的腥气下是居高临下的漠视。   许久之后,佛前的三柱清香终于点完了,最后一截灰色的香灰跌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那人终于开口,神色不耐。   江如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抖索索说道:“就是您之前说的蓝宝石啊。”   那人歪了歪脑袋,笑问道:“蓝宝石?曹家也有蓝宝石啊。”   江如琅吃惊得抬起头来,磕磕绊绊说道:“不,不是您说看中曹家的那颗出自缅甸的蓝宝石吗?”   他说完猛地闭上嘴,神色惊恐畏惧。   蓝宝石是个稀罕东西,扬州大户中能拿出曹蓁梳妆台上这么好成色的蓝宝石簪子的可不多,更别说一下能拿出一对的。   据说这是曹家老爷给小女儿的嫁妆,在一个盛产宝石的小岛上高价买到的,千金一颗,一共四颗,分别打做一套头面。   当年江湛大婚时,曹蓁分出两颗,还一并贴上一对鸾凤金镯和绿松石金手链,外加他舅舅送的一整套红宝石珍珠头面,外加一项金镶石帽顶,作为打头的嫁妆,第一个抬进许家的。   当时江家嫁女的排场至今都让人津津乐道,甚至至今还流传着‘小雪飞满天,珍珠白玉兆丰年,江家嫁女耀人眼,白玉为堂金作马。’的俚语。   这件事情闹得如此轰动,所以江如琅当日一听说这位贵人想要那两颗蓝宝石,立刻就信了,毕竟这些高高在上的富贵人家只是瞧着光鲜,皮肉下全都是肮脏不堪的手段,和他这种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并无任何区别。   可现在,这人的目光,这人的口气,充满了不解,他并不是想要拿乔,假装是偶然得到这两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江如琅心中一沉,心中越发惊恐。   他是不是落入什么陷阱了!   面对曹家,他还尚有几分笃定能苟活性命,可现在面对这位神秘的贵人,他甚至觉得帘子后的黑暗处全都是团团而成的蛇身,巨蛇的脑袋正不经意的靠近他,随时准备一口把他吞没地骨头都不剩,   那人的目光正幽幽地看向他,好一会儿突然又笑了起来:“是了,蓝宝石,我的帽子上有一颗还不错的红宝石,正缺一颗好看的蓝宝石。”   江如琅连忙掏出怀里的两根簪子恭恭敬敬递上去。   那人站着没有动弹,只是低着头转着手中的扇子,扇叶合上打开,声音清脆干净,听得江如琅心口颤巍巍的。   “成色还真是不错。”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江如琅猛地抬头。   “江老爷,好久不见了啊。”陈望自黑暗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笑脸盈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三年不见,江老爷都瘦了。”   他接过簪子往后走去,帘子层层而动   江如琅嘴角僵硬,眼尾忍不住朝着帘子后看去,偏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可他的呼吸却忍不住急促起来。   那人华贵俊美的年轻人正百无聊赖地站着,衣摆下的金丝纹路在昏暗的日光下依旧闪着细碎的光芒。   贵人,还真的是贵人啊。   朱宸濠摸着陈望递过来的那两颗蓝宝石,百无聊赖地说道:“都是扬州豪强遍地,应天勋贵满堂,还真是所言不虚啊。”   江如琅心思回转,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贵人又为什么来的?   “可不是,这宝石真是亮啊。”陈望笑脸盈盈说道。   “你真是有一个好夫人啊。”朱宸濠把东西扔到陈望怀中,叹气说道,“可惜了。”   江如琅悄悄抬眸去看朱宸濠。   朱宸濠的身影影影绰绰瞧着并不真切,可他后面的那座已经荒废的佛像虽浑身破败,面容残缺,但眉宇间的慈悲依旧浅淡,低眉注视着场上的所有人。   “这可怎么办啊?”朱宸濠叹气,莫名其妙说道,“直接找人杀了算了。”   他的口气明明格外天真懵懂,可听的人心口一颤。   任谁都听得出,他真的想杀人。   “杀人可就闹大了。”陈望小心翼翼劝道。   朱宸濠伸出手来,口气无奈,带着不谙世事的无奈:“可我真的好像送他这个礼物啊。”   “事情还未结束呢。”陈望的目光微微一动,意味深长说道。   朱宸濠还是叹气:“我怕他要跑了。”   陈望闻言,突然扭头去看江如琅:“东西我们郡王笑纳了,你且走吧。”   江如琅正听的心中跌宕起伏,所以跪着半晌没说话。   原本一开始他还抱着求人帮忙的想法,可现在得知这人的身份,反而犹豫了。   和这位郡王合作,和与虎谋皮并无区别。   可若是不求助他……   “我,小人有一事请郡王帮忙,若是事成,他日一定结草衔环,感激涕零。”江如琅重重扣首说道。   原本一直兴致缺缺的朱宸濠来了兴趣。   “曹家把城门堵了,我出不去,若是郡王帮我,他日我事成之后,定奉上一半家产。”江如琅大声说都,“还请郡王送我出扬州。”   朱宸濠沉吟片刻,突然又笑了一声:“好,真不错。”   江如琅心中一喜。   “只是你还要再替我做一件事情。”朱宸濠话锋一转,和气说道,“你去给我绑一个江芸身边的人回来,不管是他娘还是他妹妹,都可以。”   江如琅吃惊抬头。   朱宸濠的身影依旧朦胧,可声音却突然开心起来:“你只要把人带过来杀了,我就送你走,保证没有一个人会发现你。”   江如琅犹豫了。   郡王和江芸不是都没见过面吗?难道还是在记恨之前选美的事情。   可郡王身边都是人,自己去绑不是更快更方便吗。   为什么一下是曹家,一下子是江芸。   宝石是假的,那绑人是真的吗?   江如琅心中心思惊涛起伏,他敏锐察觉出不对劲,却又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分析。   “我们郡王可是信任你才叫你办这个事情,若是你连这个事情都办不好,你刚才说的奉上一半财产如何能让我们信服。”陈望和气说道,“你若是杀不了,带过来也是一样的,你且去让我们先看看江老爷您的诚意啊。”   江如琅看着陈望,又看向朱宸濠,他明知前面有陷阱,但还是不得不咬牙应下。   “真好啊。”朱宸濠看着远去的人喟叹一声,“就是我这个礼物也不知道江芸喜不喜欢。”   —— ——   江渝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块尖锐的石头,又拖来两张跛脚的凳子,叠在一起踩上去,打算撬开窗户的边缘,从窗缝隙中出去。   椅子摇摇欲坠,石头也不太中用,江渝砸得手麻还是没成果,不由急得直跳脚。   “没事没事,不急不急,还有时间。”江渝安慰道,然后把椅子又拖到角落里,打算换个窗户使劲。   她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她发现江如琅不见了,刚才搬椅子的动静不小,但也不见他来打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石头尖锐的一角被磨平时,窗户也终于被撬开一个角。   江渝眼睛一亮。   —— ——   这是江如琅第二次进入这个熟悉的府邸。   ——原县丞程钰的屋子。   当年的事情程钰被直接革除功名,打了五十大板,全家流放岭南了,这间原本繁荣的程家院子听说当时在抄家的时候发生过人命,所以无人敢接手,便就此荒废了。   江如琅每次都是从小门进,这一次也不例外。   陈望一看到他就露出和气的笑来:“江老爷来了啊,郡王正等您呢。”   江如琅也跟着露出殷勤的笑来,卑躬屈膝问道:“有劳公公亲自来接了,小小东西不成敬意。”   他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首饰塞进陈望手里。   陈望眼尾一瞟,手里一掂,满意点头,笑说着:“江老爷还拿了不少东西啊。”   江如琅只是谄媚笑着,随后皱着眉问道:“小人愚钝,实在不知道郡王到底要做什么,一下要宝石,一下要人命,我实在是害怕做错事情,惹得郡王生气。”   陈望抚了抚袖子,笑说着:“郡王的心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可不敢猜。”   江如琅脸上笑意一僵。   陈望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道:“你且乖乖听我们郡王的话才是,不要自作聪明。”   江如琅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着,直到站在门口,却没有第一时间上前,突然惊慌说道:“我想起来了,江漾的绳子没有捆起来,可别让人跑了。”   “跑了就跑了啊。”陈望不甚在意说道,“快进来吧,别让郡王久等了。”   江如琅心中咯噔一声,随后懊悔说道:“公公刚才还说要听郡王的话,我这让人跑了,不就是事情做不成了,这可不行,我现在直接把人带来,要杀要剐,郡王自己下手就是。”   陈望眉心微动,看着江如琅为难的神色,神色一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淡淡说道:“进来。”   江如琅更是神色畏惧,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完成任务,如何敢见郡王。”   他说完就转身想要离开。   “把人拦下!”陈望瞧出不对劲,大声说道。   话音刚落,本就心中警铃大响的江如琅立马就跑了,幸好这个府邸的布局,在场的人都没有他熟悉。   多少个深夜,他穿着黑色斗篷从各种小路暗道里走过,当真是闭着眼就能走了。   走上这条熟悉的道路上,身后人的脚步声逐渐被甩开,江如琅整个人弯腰走在假山里,那颗急促紧张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这些年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可那一次不是胜了,这次也不会例外的。   ——他朱宸濠这条蛇再厉害,还能在扬州翻了天不成。   ——既然这人靠不住,那江渝也正好派上用场。   —— ——   江渝眼看就要撬出一个比较大的洞了,心中一喜,不由加快动作,那些窗户外围都被钉上木条,好不容易砸开几根木条,露出一个规则不齐的小洞,大概可以让一个小身形的人艰难钻出来。   只是她还没高兴太久,下一刻她就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   生锈的链条在门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江如琅回来了!   江渝急了,用力砸了两下却不见第三根木条彻底断裂,只剩下一半的木质的木头,坚。挺地挡住她的去路。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   江渝连忙扔下石头,深吸一口气,准备从那个小洞里钻出来。   不能不跑了,不然被江如琅发现了,一定没好果子吃。   只是那个洞到底有些小了,江渝用力扑腾着,出了一个上半身,却又正好卡着屁股出不去。   她心中惊恐,用力挣扎着,又不敢太过用力,唯恐惊动正在走来的人,只能整个人往前蹬去,连衣服都勾破了,也没彻底出来。   而此刻,门上已经倒映出一道影子……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江如琅万万没想到出个门一趟, 人跑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麻袋被所以扔在角落里,对面的窗户上被砸开一个破口,下面是叠起来的破木头, 如今窗户的边缘还挂着一条随风而动的碎布条。   他站在门口, 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朱宸濠显然居心不良, 这些权贵最是视性命如粪土, 自己和他合作到最后怕是一条命也剩不下,而且两人已经闹翻, 再去找他无疑自寻死路。   本打算捏着江渝去找江芸, 江芸在扬州一向有门道,一定有办法送自己出去。   可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朱宸濠不能用, 江渝也丢了。   江如琅牙关紧咬, 只觉得自己是当真倒霉, 可手指紧紧拽着, 最后又觉得不甘心, 愤愤甩手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 破旧的屋顶上冒出两个脑袋。   “他这是走了吗?”江渝小心翼翼张望着,害怕问道。   “走了, 出门了。”顾幺儿信誓旦旦说道,“不知道又去干什么坏事了。”   “吓死我了,还好刚才有你。”江渝缩回脑袋, 一屁股坐在屋顶上,庆幸说道。   原来就在刚才万分紧急的情况下, 突然有一只小手飞快地搭上江渝的后背, 直接滋溜一下把人扯出来了, 然后两人就顺势爬上屋顶,像两只小猕猴一样排排蹲在上面。   顾幺儿把腰间的爬勾一收,小手一挥儿,开心说道:“以后我就是你老大了。”   江渝睨了他一眼,小声说道:“那我不要的。”   顾幺儿也不生气,四处张望着,然后打算爬下去了。   “那我们现在回家吗?”江渝又问道。   顾幺儿摇头:“不行,江芸交代我的事情还没弄好呢,你先回去,我等会再回去。”   江渝歪着脑袋想了想,积极凑过来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啊。”   顾幺儿果断拒绝:“不行,你什么也不会,太麻烦了,你快回家去。”   “我哥叫你去干吗啊,你说出来我们一起干啊。”江渝不放弃地说道。   顾幺儿叹气:“有个很讨厌的人来扬州了,江芸让我找到他的位置,其实我是大致确定了,只是刚找了一半,突然看到江如琅了,觉得有点奇怪就跟上来看看的,我现在得把剩下的几个点都猜了。”   江渝听得连连点头:“那你是胡乱找的吗?那多我一个不是方便很多了吗?”   “才不是!”顾幺儿得意说道,“江芸给我设置条件了,只有碰到以下三个条件的,我才需要进去看看。”   江渝好奇:“也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一起找的,我可聪明了。”   “第一就是院子的邻居非强势,人多的。”   “第二是大院,但院子气氛安静的,人来人往也不会出声。”   “第三是院中是没有女子生活甚至走动的痕迹。”   “还有一点很神呼。”顾幺儿神神秘秘说道。   “什么啊!”江渝立马眼睛一亮追问道。   顾幺儿站在风中,任由秋风瑟瑟吹动衣摆,用神秘的口气说道:“你要是觉得这里很符合脑子有病的人住,那十有八九就是了。”   江渝惊呆在原处,呐呐说道:“这是在骂人?”   顾幺儿义正言辞说道:“不是的,是准确描述了这个人的脑子。”   江渝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热情说道:“那带我去看看呗。”   —— ——   江渝站在比刚才还破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往下去看,正好看到那尊被重新粘回来,面容被一道道分割着,偏眉目还带着神佛才有的慈悲的佛像。   屋内没有点灯,只靠着破烂的头顶和门窗上的破洞才能勉强照亮些许角落,所以目之所及之处都太过阴暗了。   确实有些神神叨叨的。   江渝睁大眼睛,继续好奇往下看去。   佛像前有一把椅子,那椅子不过是简单的黄木梳背椅,一个身穿浅蓝色衣服的男人姿态闲适地坐着,面容被黑暗笼罩着,看得不太真切,可随手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间却把玩着一根蓝宝石镂空金凤簪,修长白皙的指尖似有似无地抚摸着那颗硕大的蓝宝石。   “人还没抓到吗?”那年轻的男子开口,随口问道。   黑暗中传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的声音。   江渝这才发现那个男子的对面原来还站着一个男人,只是听上去声音奇奇怪怪的。   “郡王恕罪,实在没想到江如琅那狗东西对这里这么熟悉,能跑得这么快。”陈望哆哆嗦嗦说道。   朱宸濠叹气,手中的发簪在他的指尖打了一个圈,蓝宝石自带的光泽在微弱光亮下流光溢彩。   陈望立刻吓得脸都白了,连连磕头认错。   “在我这里做什么戏。”朱宸濠的身形微微往前一动。   江渝终于看清这人的面容。   过分白皙的面容,狭长含笑的眉眼,还有一双坚挺浓眉的剑眉,扬州那些名角都没长得这么好看的。   ——瞧着一点也不像一个脑子不好的人啊!   相比较她好奇的心情,地下的陈望则是整个人都在发抖,膝行到朱宸濠面前磕得更加用力了。   紧闭的屋内只剩下他的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   干净到发白的瓷砖上很快就冒出血迹来。   江渝在上头都看呆了。   “我之前就与你说过江如琅的事情,你却是一点也没上心啊。”朱宸濠手指微动,发簪尖尖的一头便对准着陈望。   尖锐的簪头抵着血粼粼的额头,鲜血顺着簪头一滴接一滴地滴落。   陈望疼得手指都在颤动,偏又一声都不敢喊出来   “再是落水狗,也曾是扬州的江老爷啊。”朱宸濠叹气说道,“我送给江芸的礼物,你倒好,一个不认真给我放跑了,你说我这要如何给我们的小解元送礼物。”   陈望抖抖索索说道:“一定,一定把人找到,已经让人去搜院子了。”   朱宸濠叹气,把手中的簪子随意一松,陈望眼皮子一跳,手忙脚乱接住了,这才免得这可珍贵的蓝宝石摔坏在地上。   “江如琅借助程钰才考中秀才,还害死江芸的外祖父,两人狼狈为奸,这座程宅就是他们作恶的地方,江如琅次次深夜来访,自然是熟悉的,想来人已经不再这里了。”朱宸濠叹气,“出去找人,可别被官府的人看到了,那个王恩可不好说话。”   “是是是,都是奴婢愚钝。”   上头的江渝和顾幺儿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屋内,朱宸濠依旧沉默地靠坐在椅背上,他后面的那尊玉面菩萨正低眉注视着面前之人,日光变化,微光流动,朱宸濠和菩萨的身影被阴影彻底吞没。   —— ——   就在江芸芸急得准备出门找人时,正好看到顾幺儿和江渝溜溜达达跑回来了。   “哥!江如琅的秀才是作弊的。”   “讨厌鬼找到了。”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说道。   两句话的信息量让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先问谁。   “你们怎么一起来的。”小春立马挤进去,紧张地摸着江渝的胳膊,“怎么衣服坏了,是哪里受伤了吗?”   “我差点没挤出来。”江渝悲愤说道。   “是我救得呢。”顾幺儿得意说道。   两人七嘴八舌才把刚才的事情说清楚。   周笙惊呆在原处:“秀才作弊?”   江渝一直不明白家中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一脸好奇地问道:“但这个和外祖父有什么关系呢?”   江芸芸咳嗽一声,示意陈墨荷把江渝和小春都待下去,然后又对着周笙说道:“这事我仔细查一下,你先别着急,不过江如琅现在也不能死的,等我抓回来,你打他一顿行不行。”   周笙回过神来,看着江芸芸小心翼翼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初江泽的死就是周家事情的结束,不论江如琅动手的契机是什么,总归是他害死了我爹,但死者已逝,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江芸芸看着她,小眼珠子转了转。   “少在我身上动脑筋。”周笙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拍了拍她的脑袋,“去和幺儿说事情吧,我去给你们和面去,起风了有些冷,吃点热的暖和一点。”   “想要吃肉。”顾幺儿摸了摸肚子,大声强调着,“今天跑了一天了。”   “给你准备红烧肉去。”周笙笑着点头离开。   江芸芸见人都走远了,这才把顾幺儿拎回自己的房间。   “带了多少人?”   “才三十几个侍卫啊!”   “进城门竟然没被发现……说是给我的礼物?”江芸芸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顾幺儿鬼鬼祟祟凑上去给人上眼药水:“瞧着可不是好礼物呢,毕竟也不是好东西。”   江芸芸叹气:“我怎么就招惹到他了。”   “都是孽缘,都是江如琅的错。”顾幺儿笃定说道,“哎,江如琅跑了咋办啊,我看着他朝西面去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扬州不同京城东面为尊,扬州城的东面水道纵横,聚集着大量在码头生活的人,反而是西面和北面是富人聚集地,也就是江家所在那一片区域,靠近内城河,商铺众多,南城则贵,有点身份的读书人就都住在那里,比如黎家。   江如琅往西面走,难道打算回江家和曹蓁一决胜负?   “我们现在是先去揍一顿朱宸濠,还是先去把江如琅抓回来。”顾幺儿激动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一起。”   顾幺儿苦恼:“可我不会分身术。”   江芸芸笑了:“你去把江如琅抓出来,切记,不要让他和任何一个人起冲突了,我们悄悄把人带走。”   “你去找朱宸濠?!”顾幺儿咕噜一下坐直身子,“那可太危险了。”   “怕什么,我只是打算心平气和地和人说几句而已。”江芸芸微微一笑。   顾幺儿摸了摸脑袋:“行吧。”   —— ——   朱宸濠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突然听到一阵狗叫声,不由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江,江小解元。”不远处传来陈望磕磕绊绊的声音。   朱宸濠原本半阖着的眼睛瞬间睁开,炯炯有神地盯着门口看,果不其然,只看到江芸芸牵着三条小狗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好巧啊,在这里遇见郡王。”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   朱宸濠站了起来,和气说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江芸芸牵着躁动的小狗,依旧一脸笑意:“找我做什么?”   “想要送给你一个大礼物。”朱宸濠苦恼说道,“可我高估了江如琅,低估了你,导致现在这事卡住了,不过你别担心,我肯定能送给你。”   江芸芸眉心一动:“送我什么礼物要把我的妹妹绑走。”   朱宸濠看着他,抬脚走了一步。   三只小狗的声音越来越大了,瞧着还有些警惕。   他不得不含恨停了下来,看着距离自己几步远的人,无奈说道:“那有什么妹妹,这些人不都是你的阻碍吗?那个江漾与你毫无关系,江渝也与你并无作用,你如今迟迟不能一鸣惊人,就是被你身边的人拖累了。”   他一脸惋惜,随后又一脸欣喜地说道:“不过我知道,你现在是没钱才受制于人的,所以我打算把整个江家送给你的。”   江芸芸诡异地沉默了。   很难评。   江芸芸一直觉得朱宸濠的脑子好像和正常人不一样,今天才终于发现,他比不正常的人更恐怖。   一般的不正常人顶多是嘴上说两句,言行上很难有过激行为,可朱宸濠的不正常是会雷厉风行付诸行动的。   他不管你到底喜不喜欢,是不是真的想要,以及到底有没有如此。   在他眼里,人是三六九等的,他自己自然是站在第一的位置,居高临下俯视着所有人,而江芸芸则不幸和他挨边站着,成了第二等的人,江如琅曹蓁等人,以及周笙等人则更不幸,在最下面地位置站着。   中间的那一等人是可以稍加利用,所以要极力拉拢的,而最后一等的人是草芥,是他抬抬手就能捏死的蚂蚁。   现在他觉得江芸没钱,所以他打算给他点钱。   他甚至不愿意从自己兜里掏点钱出来,反而找了一个狗屁不通的理由作为借口敷衍你,他只是把‘我想要杀.人’替换成了‘送给你的一个江家作为礼物’。   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导致因果彻底变了,是要送给你东西,所以我要是造成什么危害,可不是我的问题。   江芸芸气笑了。   朱宸濠叹气,委屈说道:“你又要生气了吗?”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在你心里大概是觉得我可真是不识好歹。”   朱宸濠摸着拇指上的扳指,那双浅色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着面前之人:“自然不会,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江芸芸抖了抖绳子,三条一直狂吠的小狗安静下来,乖乖坐在她腿边。   院中的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陈望带着侍卫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过来。   “要是我今日不接受你的好意,我就出不去了?”江芸芸整个人安静下来,和气地问着朱宸濠。   朱宸濠姿态闲适地耸了耸肩:“我不喜欢别人拒绝我。”   “那巧了不是。”江芸芸微微一笑,“我这人就是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   朱宸濠脸上笑意微微敛起。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是怎么狼狈逃出扬州的吗?”江芸芸一脸得意说道,“是我,记住了,是我,把你赶走的!”   朱宸濠彻底不笑了。   “我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可你这人记吃不记打啊。”江芸芸反倒开心得笑了起来。   朱宸濠眉心微动:“江家的财富你是不清楚吗?”   “清楚啊。”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我又不是傻子,有没有钱我还看不来吗。”   朱宸濠眯眼:“我那给你江家,你有何不满意。”   “我为何要满意,我既然答应曹蓁说,搬出江家就和江家再无关系,那自然是再无关系。”   “可你毕竟是江家的庶子,按照律法,江家的钱本就有你的一份。”朱宸濠不解质疑着,“你难道也是这么意气用事的人。”   “那宁王妃腹中的孩子也能分到爵位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朱宸濠神色瞬间阴沉。   “殊路同归,可我同的不是你的路。”江芸芸笑说着,随后耳朵微微一动,侧首说道,“听到动静了吗?我猜是王恩这个老古板亲自来了。”   朱宸濠忍不住上前一步。   原本趴在地上的小黑狗立马站起来对着他龇牙。   “江芸,你就这么不愿意接受我。”他质问道,“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要孙相和的命,我也送你了,你没钱,我为你谋划一个江家,桩桩件件,哪里不和你心意。”   年轻俊秀的郡王神色不甘,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在此刻充满不解。   “道不同不相为谋。”江芸芸微微一笑,神色认真,“朱宸濠,这世上的芸芸众生都是人命,你懂吗。”   朱宸濠一脸不可置信。   “江如琅杀了你外祖父,害得你娘如此,你还觉得他是条人命。”   江芸芸只是笑:“我要是准备杀他,那一定是基于律法,基于情理,基于他所作的每一件坏事,而不是站在权力的制高点,用权力去碾压他。”   朱宸濠不懂地摇了摇头:“有何区别。”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脸上笑意越来越大。   外面的动静声越来越大,官兵神色的铠甲若是碰到兵器就能发出清脆的声响。   “郡王,我们先走吧。”陈望小心翼翼说道。   “让他们先去拦一下吧,免得等会你逃不掉。”江芸芸好心好意说道。   朱宸濠依旧阴郁地看着她。   江芸芸站在台阶下,对着他微微一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和气。   “包围住这里,快!”外面衙役的声音清晰传来。   人已经来到门口了。   为首的侍卫去看朱宸濠。   朱宸濠上前一步,小黑狗的狗叫声立刻大声响起来企图呵止莫名其妙靠近的人类。   “权力不好嘛。”朱宸濠逼问道。   陈望看着自己郡王的样子就知道完蛋了。   郡王可不是可以随意打发的人。   他已经对江芸魔怔了。   “快去门口拦一下。”他连忙说道。   侍卫长想了想,看着江芸只是一个小孩,就留了两个人,然后匆匆赶去前院。   江芸芸目送他离开,随后松开手里的绳子,开始把袖子挽起来,笑说道:“权力不是属于个人的,它是无情地属于可以拥有它的人,比如现在你即将失去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权力。”   朱宸濠不解,还未说话,突然就看到江芸芸举着拳头朝着他扑过来。   陈望大惊,尖叫起来:“大,大胆!”   原本守在一侧的侍卫也紧跟着扑过来。   “咬他们!”江芸芸大喝一声。   原本端坐在地上的三条狗狗立马一人去咬一个。   小狗最是牙尖的时候,小小一只很难提防,对着脚踝小腿就是张嘴咬。   陈望就被小黑狗追得哇哇直叫。   剩下两个侍卫也都小狗追得满头大汗。   那一边,江芸芸的拳头瞬间打到朱宸濠的脸上。   “权力就是这么风水轮流转。”江芸芸把人打到后,一屁股坐在他身上,抡圆了胳膊去打他,“看懂了吗!”   朱宸濠多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啊,长这么大手掌心都没被人打过,油皮都没破过,现在被人一脑袋撞到在地上,靠疼才回过神来,想要挣扎着去反击,奈何他的对手可是江芸芸。   拉弓骑马一天也不曾拉下,锻炼出好臂力,直接先一拳把人打蒙了。   “叫你把江如琅这个畜生放出来!”一拳打在他脸上。   “叫你让江如琅这个傻逼抓走我妹妹!”一拳打在他胸口。   “叫你整天给我阴阳怪气,拎不清。”一拳打在他肩上。   拳拳到肉,次次生风,胳膊肘的衣服都紧绷着,可见是一点力气也没留。   被压在身下的朱宸濠大怒一声,爆发出屈辱的力量,大喝一声:“我要杀了你!”   两人彻底扭打起来,江芸芸个子小,颇为灵活,一个猴跃翻到他背上,专门对着他的耳朵鼻子去打。   朱宸濠也不甘示弱,用力把人扯下来,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拳头。   江芸芸眼前晕了晕,但还是坚持冲上去。   搓倒你前系十八胎祖宗个娘,我想打你很久了!王八蛋!神经病!看我铁拳! 第一百九十章   王恩很头疼, 非常头疼,头疼得一抬眼看到对面两人五颜六色的脸就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他是来找为非作歹的权贵没错,但没人跟他说,这年头还有人敢骑在为非作歹的权贵身上, 抡圆了胳膊打架的。   王恩往右边一看, 年轻俊美的小郡王眼眶乌青, 鼻子流血, 发髻凌乱,衣服残破, 边上的公公正一脸心疼地给人上药, 他本人倒是双眼闭上,一脸平静,瞧着颇有点波澜不惊的滋味, 大抵也是不愿见人的。   左边那位, 稍好一些, 但脸颊也破了皮, 衣服也被扯了一大半, 手腕上还被人咬了一大口, 鲜血染红了袖口,不过最严重的是眉骨有一道血痕, 瞧着有些深了。他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安安静静坐着,瞧着还有些文气。   察觉到王恩的视线, 江芸芸动了动小脑袋,小心翼翼看过去。   王恩立马冷漠无情地收回视线。   瞧着斯文, 打起人来都是凶。   江芸芸小表情一皱, 有些不服气, 结果抽动额头的伤,疼得直吸气。   “我已经找人来接江解元了。”王恩端起茶了抿了一口茶,这才把澎湃的心绪压了下来,冷静说道,“您在这里稍坐片刻。”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   王恩不再理会她,开始对朱宸濠说道:“郡王来扬州也不知会一声,如今意外被伤……”   “什么意外!”陈望失声尖叫,“分明是被这个小狗崽子打的,还放狗咬我们,把我们郡王打成这样子,要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定要让王爷出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冷笑一声。   “可是为何打架?”王恩冷静问道,神色冷淡,既不谄媚,也不畏惧。   陈望语塞,悄悄看了眼朱宸濠。   朱宸濠依旧闭眼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吭。   “反正打人就是不对,我们郡王可是宁王长子!”陈望大声说道。   “宁王长子自然尊贵。”王恩不冷不淡说道,“只是宁王远在封地,如何能亲至,还是本官带着郡王亲自去拜见才是。”   陈望沉默了,甚至哆嗦了。   “我已经请了大夫为郡王看诊,还请郡王随本官去后院歇息。”王恩话锋一转,和气说道。   出人意料的是,朱宸濠格外配合,站起来和气说道:“有劳明府了。”   王恩满意地摸了摸胡子。   他不想闹大此事,毕竟前车之鉴犹如在耳,只要把郡王飞快得打包送走,扬州只当没发生任何事情。   至于你说江芸,哼,自然是找了个能收拾他的人去收拾他了。   一行人默契地撇开江芸芸,朝着后院走去。   朱宸濠目不斜视看也不看站在堂下的江芸芸,颇为镇定地离开了。   陈望还一步三回头,带着几分怨恨。   江芸芸乖乖站着,等人走远了这才低着头,看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又悄悄摸了摸眉骨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抬脚准备离开。   “解元留步。”门口的衙役把人拦住。   江芸芸和他大眼瞪小眼。   “咳咳,我们明府说要等人来接您。”衙役小声说道,“你这一身出去也不合适啊。”   江芸芸小声说道:“谁来接我啊?”   衙役摇头:“我也不知道,解元先等着吧,我去搬个椅子给您坐一下。”   江芸芸只好溜达回了大堂,乖乖坐着等大人来领。   黎淳匆匆赶来时,就看到江芸芸一身狼狈,浑身带血,小小一只地坐在罗圈椅上,低着头,捏着手指,被鲜血染红的袖子沾着泥沙,也不知是正在长身体还是读书又在苦熬,原本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颊不知何时已经逐渐清瘦下来,露出小小的一截下巴。   好像又成了当初初见时的那只可怜小猫儿。   黎淳站在二门廊檐下的位置,远远看着小孩安安静静地坐着。   外人瞧着他文弱稚气,但只有黎淳知道这人倔得很,打定的主意谁也拉不回来。   日光西渐,衙门高大的穹顶落下浓重的阴影,半边大堂都在它的庇护下沉默,头顶‘明镜高悬’的牌匾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偌大的大堂只剩下那个小孩还不知岁月地等着人。   江芸芸察觉到视线,下意识抬起头来张望着,自然一样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黎淳。   出发去江西前其实见过面,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到老师鬓间的白发好像多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出几分苍老。   她慌里慌张站起来,见老师面无表情走过来,怯怯地低下头。   ——没想到王知府惊动了老师。   黎淳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额头凝结的血块上看了好一会儿,过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先去我那边收拾一下,免得你娘见了要害怕。”   “哦。”江芸芸捏着手指,小声应下。   黎淳没说话了,转身离开。   江芸芸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黎淳走得不太快,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像往常一样凑上去嬉皮笑脸说话,只好跟着小鸡崽子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   黎淳带人从侧门走,那条路是简单的石子小路,夕阳落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黎淳的背影更好落在江芸芸身上,把小少年完完全全笼罩着。   江芸芸低着头,垂头丧气的,她想先开口解释一下,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手指微微一动,悄悄的抓住黎淳倒影中的那抹袖子。   马车是直接开到衙门里面来的,黎风站在马车边等着,远远就看到黎淳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连忙上前几步,还未开口就看到江芸芸的一脸狼狈。   “天呐,怎么伤成这样啊。”黎风一脸心疼,“这伤口瞧着还挺深,可别破相了,衙门派人来说您打架了,我还不信呢,哎呦,疼不疼啊。”   江芸芸摸了摸额头,疼得龇了龇牙。   “这手腕被谁咬了啊。”黎风眼尖,看到她手腕处的一圈整齐牙印,东西一口气,“我说袖子口怎么都是血呢,天呐,可别咬到脉了。”   江芸芸没说话,悄悄抬头去看老师。   黎淳正垂着眸,瞧不出什么态度。   江芸芸只好讪讪收回视线,闷闷不乐说道:“不疼的,我也打了他好几下呢。”   “哎哎,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手来了。”黎风心疼坏了,又瞧着她衣服都破了,连连叹气,“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着啊。”   “没有。”江芸芸拢了拢衣服,大大咧咧安慰着,“这个是不小心被石头勾破的。”   “上车吧。”黎淳开口,先一步上了马车。   江芸芸也只好哼次哼次爬上马车,然后不动声色地悄悄挪到老师边上。   马车晃晃悠悠动了起来。   马车内依旧毫无动静。   衙门小门关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芸芸捏着手指,先一步开口说道;“是朱宸濠太烦了,他在江西的时候就给我不痛快,这次还跟着我回扬州捣乱,我就是气不过。”   黎淳侧首,那双衰老的眼睛被眼尾的皱纹耷拉着,若是在平日,就有几分提不起精神来,但江芸芸知道老师多病,一直身体不太好,但现在他如此平静地注视着江芸芸,目光中带着责备。   江芸芸语塞,低着头没说话。   “直呼郡王名字,若是被人弹劾,谁也保不住你。”黎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江芸芸一怔,随后闷闷说道:“是我对上高郡王无礼了。”   黎淳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师徒两人不发一言地坐着,秋日的扬州秋高气爽,隔着车帘往外看去,路上人来人往,说话声此起彼伏,路边的银杏,满树金黄,微风吹过,枝叶摇曳,好似层层黄色的浪花飘动。   江芸芸上学路上,走过无数次这条路,久而久之,竟也忘记了这样的美景,今日冷不丁又见到了,还是颇为惊艳扬州的美丽。   马车拐弯进了小巷,街边热闹的景象便都消退了大半,又走了好一会儿,马车这才停了下来。   黎风跳下马车,低声说道:“到了。”   黎淳却没有起身,江芸芸便也正襟危坐坐了回来。   “你师娘病了,想来你也是知道的。”黎淳揉了揉额头,低声问道。   江芸芸神色一僵。   “渝姐儿多小的孩子,说几句就被套出来了,你身为哥哥倒也好意思,让小孩自己悄摸摸贴钱给你寄信。”黎淳睨了他一眼,无奈说道。   江芸芸勉强笑说着:“渝姐儿的私房钱可比我多多了。”   黎淳低头,看着自己苍老的手背:“我已经七十一了,今年入了春也时常感到疲惫。”   江芸芸眼皮子狠狠抽动了一下。   “你师娘入了秋就病得厉害,我也整日整日睡不着觉,我与她相伴五十载,从华容到京城再到南京,如今又来到了扬州,我性格耿介,也是她时常在我耳边提点,我与她虽时有争吵,却从未过夜,她知道我喜欢读书,我知道她喜欢下棋,都说琴瑟和鸣,但想来和我们也并无区别,可如今我看她逐渐病弱,每每所见皆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江芸芸手指抽动着,嘴角微动,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心底莫名生出惶恐之意。   “我与秋娘这辈子高低起伏,荣耀低谷也都过了一遍,少年夫妻老来伴,几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不需我们再操心。”黎淳看了过来,眸光闪动,似有泪光,又好似秋日黄昏下的最后一抹余光。   “只有你。”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震动,整个人开始慌张无措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手松开又合上,到最后只能迷茫地僵在远处不再动弹。   “我收你时只以为是收了一个学生,学成之后自有天地。”黎淳收回视线,迷茫说道,“说起来也许都是我的错。”   江芸芸只觉得眉骨上的那个伤口开始抽疼,整个人都慌了,手指想要去扯黎淳的袖子,但只能畏惧地停了下来,胡乱说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打人的,老师不要生气。”   “我知道你并非冲动之人,上高郡王逼到你动手,定然不会是寻常小事。”黎淳和气说道,“我知道的,其归。”   江芸芸红了眼眶,终于抓着黎淳的袖子,一腔委屈:“他一直缠着我,心里带着诸多谋算,我几次三番拒绝,他都跟个神经病一样当没听见,之前好端端来扬州还把江如琅放走了,害得江漾毁容残疾了,今天又去抓江渝,我就是气不过,我就是气不过啊。”   黎淳伸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衰老的皮肉带着冰凉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一直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你少年沉稳,当年江如琅如此薄待你,你也没有生气动怒,如今得了势更不曾报复他们,我知道的,你一向是只管走自己的路,一直走,朝前走,从不停留在过去的仇恨中。”黎淳轻声安抚着。   江芸芸更是委屈了,紧紧抓着老师的手指。   黎淳目光一柔:“我以前总想着我可以慢慢教你,带你去读书,让你去学习如何和同窗相处,以后你去了官场,也能稍稍指点一番。”   他口气带着带着一丝畅想,笑意浅浅:“就连你今后结婚生子,我也想着能多看你一会儿的。”   江芸芸心中震动,手指也不由颤了颤,黎淳依旧安静地握着她的手。   “那你也是这么想的嘛?”黎淳低头,注视着面前好似做错事一般无措的小孩,和气问道。   江芸芸连忙说道:“我自然是这么想的,我很希望您和师娘可以长命百岁的,我想和你们一起在一起的,等我以后做官了,我就可以带着你们一起了。”   黎淳笑说着:“孩子话,我有子有孙,为何要跟着学生一起过日子。”   江芸芸眼珠子水汪汪的,可神色认真说道:“可我是真得非常敬重您和师娘的。”   “那你每次碰到要紧的,你觉得无力的事情,为何次次不找我商量。”黎淳柔声问道。   江芸芸神色缓缓僵硬,在老师温和的注视下,低下头,呐呐说道:“是,是我的事情,我不想,麻烦老师的。”   老师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道:“是啊,我们只是师徒,三年情分而已。”   江芸芸嘴角微动,她心里涌现出了很多要说的话,可到了嘴边,却又半晌说不出来,只能连连摇头。   她为何不和老师说。   因为老师年长了,因为这是自己的事情,因为师娘病了,因为……因为她从未想过这个选项。   江芸芸有些迷茫地看着握着自己手的那双年迈的大手。   她无法开口解释。   “不必为难。”黎淳拍了拍她的手背。   江芸芸迷茫抬头。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的。”黎淳注视着小孩挣扎痛苦的样子,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眉骨的伤口,心疼说道,“疼不疼?”   江芸芸差点听得落泪了,只觉得浑身都开始疼了:“疼,朱宸濠那个王八蛋拿石头砸我,还咬了我一口。”   黎淳无奈说道:“他大你这么多,人也比你壮,你也敢冲上去打人,真是凶悍。”   他顿了顿,又说道:“凶悍好,凶悍了以后别人欺负你,你也不会吃亏,咱们也不能平白吃了闷亏,你说是不是。”   江芸芸哽咽着骂着人:“他太烦人了。”   “天底下的权贵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黎淳低声说道,“你今日若是碰到硬刀子,想来你是有办法的,但若是再碰到这样的软刀子,你和他硬碰硬,吃亏的只能是你。”   黎淳把道理揉开捏碎说给她听:“这都是登记在玉牒里的人,天生就和我们不一样,高皇帝都不曾对这些皇家贵胄下手,当今更不会,你我更不能。”   江芸芸安静地听着。   藩王的问题,她早已了解,根深蒂固,如骨附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这么直白的办法去打一顿人出气。   朱宸濠不会声张自己又来扬州的事情,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若是今天再碰上软刀子你也不要怕。”黎淳安慰道,“皇权之下皆利刃,按照皇祖训而言,能整治权贵的只有陛下,那何苦你自己动手。”   “当今陛下对权贵外戚如此溺爱,怎么会听我们的,大概还会觉得是我们无趣,讨不了他们的欢心吧。”江芸芸闷闷说道。   黎淳笑:“你可知什么叫‘冒天下之大不韪’。”   江芸芸歪了歪头,大眼珠子去睨他,整个人瞧着都湿漉漉的。   “天底下不会有干净的藩王,也不可能是心大的帝王,你要做的事打蛇打七寸,而不是抓起蛇来不管不顾送上去。”黎淳轻声说道,“陛下不杀生,可不代表不会敲打。”   江芸芸眼睛一亮。   “宁王的位置,注定他比我们更怕见到陛下。”黎淳失笑,“你可是天下闻名的小神童,你的身份若是刀,便也是盾,你可以用自己的言语,可以用他人的流言,便是用上拳头,也该在能帮到你的时候用上,不然都是无用之功。”   江芸芸陷入深思。   靖难之变,对宁王来说是摆脱大宁的利器,但对后代来说却也是禁锢的枷锁。   她,江芸芸,未来的朝廷官员,怎么可以和藩王交往过密,那肯定是说句话都要众目睽睽的。   自来大义就是最好用的武器。   “对啊。”江芸芸小声嘟囔着,“我怎么没想到。”   黎淳叹气:“是人就有软肋,你妹妹的遭遇让你慌张了而已。”   “是老师厉害。”江芸芸借机悄悄送上一顶高帽。   黎淳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思考了,随后又说道:“你读书已经无碍,考上进士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今日与你说一下官场有三个禁忌。”   江芸芸连忙坐直身子。   “权贵,宦官,外戚,你碰也不碰得,更不能像今日一样意气用事。”   江芸芸连连点头应下。   “独善其身固然清贵,但若是想做事,这番孤傲要不得,你须知人多总归是力气大的。”   江芸芸迟疑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黎淳温和地看着她。   “燕子会重来,往事皆东去,你今后不论是乱心困情,难分此事,还是一步权贵,事事如意,只凭初心尽不违。”   江芸芸认真点头。   黎淳温和地看着她,露出轻松地笑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提点几句,一定可以学得很好。”   江芸芸眼睛眨了眨,一直莫名抽动的心口在此刻突然剧烈跳动着,几乎要跳出胸口。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黎淳笑说着,慢慢松开她的手,“你有出师的打算吗。”   江芸芸脸色瞬间变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秋风瑟瑟, 黄昏将尽,夜色不经意席卷而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地站在黎家大门口。   那扇熟悉的大门第一次在她面前紧闭。   是了,老师今日都没有生气,若是寻常肯定要举起棍子揍她了, 再不济也是阴阳怪气两声, 何时这么温柔过, 还问她疼不疼。   疼, 当然疼,脑袋被砸了一下, 肯定是疼的, 可她心里还觉得别的东西更疼。   老师为什么赶她啊。   是因为她做错了吗?怕牵连自己。   还是觉得她老是闯祸,觉得烦了。   江芸芸神经质一样地捏着手指,手指的皮肤被她拉扯得泛红。   她去朱宸濠道歉行不行啊。   她以后肯定好好读书的。   江芸芸迷茫迟钝地想着, 轻轻抹去手指上的水渍。   老师别生气了。   别, 别不要她啊。   —— ——   “这是做什么。”卧病在床的金旻被人扶着, 匆匆赶了过来。   天色已经黑了, 书房内的黎淳却没有点灯, 只是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   “秋娘, 你怎么来了。”黎淳抬眸,沙哑问道, “一定是黎风这个多嘴的人惊扰你的。”   “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瞒过我不成。”金旻坐在他手边,借着幽幽的光看到桌上放着一本书, 不由叹气,伸手拿起那本书。   明明天色已经黑了, 她却好似能看清字上的字一样, 慢慢念道:“夫物芸芸, 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黎淳轻叹声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你是要归于静,还是归于命,还是知于明,又或者避免凶。”金旻合上书问道。   黎淳叹气:“我想要他归于静,也归于命。”   金旻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黑暗中相伴多年的夫君轮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如何能用你的行为处事套在他身上,而且郡王若非实在凶恶,他岂是胡作乱为之人。”   黎淳叹气:“我又如何不知道,那郡王就是当初和江家谈合作的宁王之子,如今纠缠不清,那也是江如琅埋下的果。”   金旻不解地看着他:“那你为何还要和他断绝关系啊。”   黎淳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说道:“我刚才在去接他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还在这里,所以其归就一直要返回扬州,若是他独自一人,他完全可以带着他的生母和妹妹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因为我在这里,他才几次三番回来,每次回来都要和那江家纠缠不清,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凶险。”   “若是当初江如琅抓的是他,那可如何是好,我听他说江漾毁容残疾了,我当时心口都跳了一下。”   “若是他当初带着生母他们离开这里,哪怕郡王把江如琅放出来,哪有与他何干。”   “还有之前他打算状告江如琅的事情,若非有那个江泽出面,他可就真的毁了。”   黎淳越说越激动:“我若是早早与他断了关系,他离开扬州,走得远远的,怎么可能几次三番回头,若是今日他不小心弄伤了郡王,甚至一个失手……我,他,他可怎么办啊。”   金旻伸手轻轻按下他的手背。   黎淳倏地沉默了,整个人靠坐在椅背上。   “说到底,你觉得其归太多管闲事了。”金旻问。   “自然不是。”黎淳大声反驳着,“他自来是没有做错一件事情的,世道如此,偏他心怀慈悲,赤忱待人,若说外人瞧着他事多,我却觉得他是最最善良不过的。”   金旻笑:“你既处处都想着他,为何又不与他说清楚。”   黎淳又是叹气,呼吸都逐渐变慢:“他心事重,我若是与他直说,只怕他又要想多了,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我哪里,哪里……舍得啊。”   最后三字轻地只剩下一口气,被秋夜的风一吹,支离破碎,任谁也听不清。   金旻陪着他在夜色中任由思绪乱飞。   院中落叶被吹散,寒鸦发出聒噪的声音,隐隐月光好似寒水流光照在干净的石板上。   “你是不是觉得他对我们太过疏离。”许久之后,金旻低声问道。   黎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缓缓收紧。   “你我都已年迈,谁也不敢多想明日的事。”金旻伸手,握住他的手,“芸哥儿也不敢想。”   “他肩上还有柔弱的生母和年幼的妹妹,每走一步皆是重担。”她声音幽幽,“芸哥儿也不敢想。”   “江家无德,曹家无礼,看似有诸多好友,可大家也不过都是普通人。”   “芸哥儿也不能想。”   金旻坐久了,有些累了,声音都虚了:“你觉得他能想什么,他只能想自己,想自己若是能扛下来,那就自己去抗,若是抗不下来,那外面的千般事情,百般关系,都与我们这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没关系,于那些朋友们更是没关联,无辜的寡母幼女也自会有人照顾,总归是谁也不欠的。”   黎淳手指在微微颤抖,呼吸逐渐加重。   金旻叹气:“楠枝有我们,所以被我们养的娇气,不能经事,你又觉得不好,其归没有退路,所以那些流言蜚语,险恶用心都是自己扛着,你也觉得不好,可这世上事万万没有这个道理的。”   “楠枝不曾历事,我就想着他能长大些,其归太过坚强,我又想着他若是能信任我一些,就更好了。”黎淳苦笑,“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年纪也大了,有些照看不住他了。”   “这天下难道就他一个聪明人吗,他总是喜欢兵行险着,可那些早已窥探的人可是吃素的?等他们回过神来,哪一个肯善罢甘休,就像他今日打了郡王,图了一时痛快,可这件事情若是被有心之人盯上,他打算再打一次吗,用拳头,用暴力,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金旻摇头,一言道破:“我就知道你还在想着这件事情,你还在怨他被那些高高在上的郡王纠缠了,却没有第一时间求助你,只想着自己解决。”   “他若当我是老师,为何不与我开口,还是他觉得我不会帮他。”黎淳指责道。   “真是气急攻心了。”金旻无奈说道,“你明明也很着急,生怕他出事的。”   黎淳轻轻冷哼一声。   “当日你打算收徒时,是怎么说的——‘你说他是个聪慧的孩子,只心性略偏,少了君子之风,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聪明的孩子不走正路,未来只怕难了,可后来你又见你有几分不屈之稚气,想起自己当年求学时的事,又想着若是引上正道,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才不辜负这番才智和不屈。’你都忘记了吗?”金旻叹气,“你信不信,你现在问他错了没,他肯定说错了,你便是让他去跟郡王道歉,他肯定也是同意的。”   黎淳不悦说道:“我为何要他给郡王道歉,那郡王自己行为不端。”   “你既然觉得他此事没错,就不该在此事上为难他。”金旻严厉说道。   黎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意兴阑珊说道:“可我们师徒缘分尽了,我不能拦着他,此番事后,他就可以带着家人,远走扬州了。”   “胡说什么,周夫人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的,怎么肯走。”金旻心思微动,嗔怒说道,“你就是今天自己想多了,平白闹出这一出。”   黎淳惊呆了。   “人家周夫人可是生意做得极好,你没瞧渝姐儿每次来,衣服都是崭新的嘛。”金旻不悦说道,“你且少打人家搬家的主意了,人日子过得好的呢。”   黎淳嘴角微动。   “师徒缘分来了那就是来了,他当年走到这里,多不容易,哪有现在人闯祸了你就觉得尽了。”金旻反问道。   黎淳听得连连摆手。   门口的黎风恰到好处,一脸担忧地提醒道:“芸哥儿还站在门口呢,人都吓住了,半天也不动的,衣服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流了多久的血,现在吹了这么久的风可别着凉了。”   金旻担忧说道:“听说受伤了,严重吗,快请人进来。”   黎风没说话,只是轻轻咳嗽一声。   “罢了,我亲自去吧。”金旻无奈说道,“肯定把小孩吓坏了。”   黎淳拖过道德经,然后悄悄藏了起来。   金旻见状,咳嗽着站了起来。   “夫人披件披风。”黎淳立马紧张说道。   “不碍事,吃了药好多了。”金旻笑说着,“我昨日还跟回春说,要等其归考上状元呢。”   “少说这些话,平白让人压力大。”黎淳不高兴说道。   金旻冷笑一声:“这会儿知道心疼了,刚才一时矫情说出的话,怎么不怕他伤心啊,我可就帮你这一次,今后再有问题,我可不帮你了。”   “夫人受累了。”黎淳连连行礼。   —— ——   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的江芸芸听到开门的声音,倏地抬起头来。   多月不见的师娘正站在灯笼下,一脸心疼地看着她。   师娘瘦了很多,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但面容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怎么留了这么多血啊。”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额头,“疼不疼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半晌没说话。   “真是冻傻了,脸都冷的,我已经骂过你老师了。”金旻叹气,“你们两个都是锯嘴葫芦,半个字也不肯多说的。”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整个人瞧着有点呆。   金旻心疼地摸着她的脸:“你知道错了吗?”   江芸芸顿了顿,说道:“知道了,我会去跟郡王道歉的。”   金旻闻言摇头:“你不知道,其归,你老师总说你太过聪明了,就是你现在这样,趋利避害想要认错而已。”   江芸芸闻言,面露不安之色,整个人惶恐地不敢说话。   金旻看的心都疼了。   “你既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事情,为什么要去道歉,不要道歉,管他是什么郡王。”金旻摸着小孩没有一点热气的小脸蛋,拿过黎风递过来的披风,小心翼翼披在她身上,“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   江芸芸呐呐地点头。   “我知道你其实只是想庇护你的家人,但天道尚存一线,可你却次次兵行险着,只怕未来会越走越偏,演变成心思毒辣的手段。”   金旻笑说着:“三国的曹操一开始也是想要匡扶汉室,可后来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若是再往后,你今后碰到的人越来越难,越来越绵里藏针,难道你还想效仿司马懿不成,司马一家断送所有谋事之人的道德和信用,让朝堂政变从此充满血腥和变数,而他们也成了人人唾骂的人,你难道也想要这样。”   金旻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暴力或者阴谋永远办不成大事,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更要慎,更要敬,你老师今日失言说出此话,是当真毫无私心,是怕你走偏了路,乱了心智,但他又知道你不是想做坏事,你也是无奈之举,便想着也许问题是出现在自己身上。”   江芸芸听得瞪大眼睛,呼吸瞬间乱了。   金旻摸着小孩细软的头发,柔声说道:“你若是倒下了,你的阿娘,你的幼妹又该如何是好,女子生存不易,她们只能寄托在你身上,你若是不能为她们遮蔽风雨,还能有谁,你要成为一棵树,一把火,为她们遮蔽风雨,为她们照亮前路。”   “你若是真的想明白,就去真心实意给你老师磕头认错,此后回去就闭门读书吧。”   —— ——   江芸芸在门口磕了头,只是没等到老师说话,顿时心中不安,黎风连忙把人扶下去休息,她躺下去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心思混乱,可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睡到一半又觉得浑身又冷又热,脑袋昏沉沉的,偏边上都是说话的声音。   “我就说你把人吓住了,刚才就该直接开门才是。”   “我,我是不好意思……快去请谈老夫人来。”   “我这就去。”   江芸芸在睡梦中昏昏沉沉想着:不能见老夫人,我要睁眼。   只是她努力了许久,眼皮子好像被黏住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没事的,没事的。”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大夫马上就来了。”   “别让他惊厥咬了舌头。”金旻连忙找人按着她。   很快,茹回春就被黎风急急忙忙带来了。   “这个天气,高烧可不好。”茹回春担忧说道,“他身子本就瘦弱,等会用热水来擦擦身子。”   江芸芸整个人挣扎起来。   “病了还这么怕大夫。”茹回春无奈摇头,“按着他的手,怎么还受伤了,可别邪风入体,这就麻烦了。”   茹回春的手指搭在脉上,没多久,眉心缓缓皱了起来。   “怎么了?”黎淳看得眼皮子一跳,连忙问道。   “脉象有些奇怪。”茹回春说道,“换只手来看看。”   黎风连忙掏出江芸芸的另外一只手。   “怎么了?”又见人半晌没说话,金旻也紧张起来了。   “他,出精过吗?”许久之后,茹回春抬眸问道。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各自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是他身体有问题吗?”黎淳担忧问道,“是这次生病引发旧疾了。”   茹回春没说话:“我剂量开小一点吧,等会给他换个吸汗的衣服,要是之后出汗了也要换的。”   “自然自然。”黎风说道,“我会让人不错眼看着的。”   “我去开药,你们给人先换好衣服,生了火盆记得开点窗户。”茹回春眉心紧皱,提起药箱心不在焉地准备离开,“秋娘早点去休息,不要坏了自己的身体。”   黎淳连忙又赶金旻去睡觉。   “你也早点休息,让黎风在这里照顾就好。”茹回春又说道。   黎淳也被黎风赶走了。   黎风看着江芸芸烧得通红的小脸,连连叹气。   他找人烧了热水,试了试温度,然后散了她的头发……   “黎叔。”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黎风惊讶转头:“周夫人。”   周笙一见屋内的情况,立马担忧说道:“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芸哥儿在喊娘,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黎风不好意思地捏着帕子,觉得自己没照顾好人家小孩,还被人当场抓住了。   “有,有点烧了。”他呐呐说道。   “我来照顾她吧。”周笙上前,接过帕子,和气说道,“芸哥儿以前都是我照顾的,您回去休息吧,我会看着他的。”   “我和您一起,免得累了。”黎风摆手说道。   周笙坚持要自己照顾。   黎风拗不过,交代了老夫人说的话,然后心事重重走了。   ——这别人家的小孩被他家老爷吓病了,亲娘还心有灵犀地跑过来了,黎风自己也心虚得很。 第一百九十二章   江芸芸从混沌中终于有一丝清明, 偏又睁不开眼,正神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耳边一直有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   “芸哥儿没事,烧也退了, 夫人身子还没好还是要多加休息。”   “都是我们没有照顾好, 让小孩受累了。”   “她胆子这么大, 还敢和人打架, 教训一下也是应该的。”   “哎,他总归也是想解决办法的, 眉骨上的伤口怎么说。”   “茹夫人还没来, 等会让她仔细看看。”   “用最好的药,可别留下疤了。”   “她都学会打架了,也该有个教训的。”   江芸芸心里有点委屈, 但又睁不开眼, 只好默默翻了身继续深睡过去。   “哎哎, 他动了。”黎淳的声音骤然在床边响起。   “胡说什么。”金旻拢了拢衣服, 探来脑袋看了一眼, 嗔怒道, “许是你太吵了,他见了你就难过, 快出来,让芸哥儿好好休息休息。”   黎淳讪讪站起来,小心翼翼给人塞了塞被子, 然后跟在夫人屁股后唉声叹气离开了。   周笙看着离开的人,幽幽叹了一口气。   昨日她一直眼皮子跳, 尤其是江芸和幺儿出去后, 直到傍晚, 幺儿抓着被打晕的江如琅开开心心回来了,但江芸还是没回来。   再等黄昏的时候,幺儿在外间晃荡了一圈,回来忧心忡忡说:‘江芸打架被知府抓到了,现在在衙门里面壁思过呢’,周笙吓得不行,连忙上了衙门,却被告知进不去,要处理好事情才能放人,可等到天黑也没动静,后来才知道是老师把人带走了,周笙心里安心,这才准备回去。   结果到了晚上,她又开始心中莫名躁动,只觉得坐立不安,还是江渝的一句话提醒了她。   ——“也不知道哥哥伤的重不重?”   是了,要去看看的,要是她伤得重,一个人肯定不方便。   她心里越发着急,顾不得许多,就着夜色匆匆出门了。   幸好,刚好赶上了。   她伸手,摸了摸小孩睡得热乎乎的小脸,轻声叹了一口气。   “周夫人。”门口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周笙连忙起身迎接。   茹回春来了。   “养孩子就是辛苦,一点事情都要操心着,你瞧瞧他睡得小脸通红的,倒是劳得周夫人一晚上不曾休息,都憔悴了。”许是因为大夫,茹回春说话格外温柔,循循善诱,很能说到人的心坎里。   周笙无奈地看了一眼江芸芸,叹气:“她很少生病的,平日里都听话得很。”   “越是少生病的人越要注意了。”茹回春笑说着,“听说他以前落过水,当时的大夫可有说过什么?”   周笙连连摇头,随后担忧问道:“是她之前落水留下病根了?要不要紧?”   “当时有些没养好,他有没有天气变化剧烈就会骨头疼的毛病。”茹回春问道。   周笙听得连连点头,一脸担忧:“是的,之前我还以为是写字写多了,伤了小孩的手,可有次我见她总是揉着小臂,我才知道原来每次天气变化,她会骨头疼,后来又跟我说其实不太疼,热敷一下就好了,可她一向能忍,要不是疼得厉害,怎么连书都不看了。”   这件事情江芸一直瞒着她,还是乐山看不下去了,悄悄过来说的,可江芸坚持说没事,那个时候她们也没有多余的钱去请大夫,自然也不好麻烦他老师出钱,但每到天气变化,周笙就会早早让人准备热水,便是夏天也不准她多吃冰的东西,再后来,江芸又是去南京又是去北京,后来又去了江西,周笙也就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了。   今日听人提起只觉得心中懊悔。   ——应该多上点心的。   “听说他以前落水在初春时,当时还在倒春寒,而且不是马上就把人救上来的。”茹回春又问。   周笙面露痛苦之色。   “这些都是可以养的,这个季节掉下水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周夫人不用太过自责,他读书这么认真肯定是伤手的,周夫人有空一定要多劝劝,一是保护手,二是保护眼睛,这两样对读书人可是最重要的。”茹回春安慰着,随后转移话题问道,“他是早产的嘛?”   周笙点头,低下头,咬了咬唇,尴尬又惶恐:“她七个月便出生了,当时喝了催产的药,是不是生得太早了。”   茹回春叹气:“养七不养八,七个月虽然早了些,但也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怪不得我瞧着脉象这么弱,跟个女孩子似的。”   周笙神色下意识一僵,但眨眼又恢复正常:“她小时候爱生病,也不太动,结果开始读书后跟着楠枝练拳脚,反而不怎么生病了,许是身子还没调养过来。”   茹回春看着她有条不紊地说道,也跟着点了点头:“是要好好养的,小孩子的身子就是在搭木头,现阶段可不能搭坏了。”   周笙听得一脸严肃。   茹回春坐在圆凳上,掏出江芸芸的手腕准备诊脉。   周笙双手捏着,一脸紧张地看着,连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一炷香后,茹回春收回手:“退烧了,但还要再吃几天药,只是身子虚不能大补,食补就够了,等他醒过来后可以让他去晒晒太阳,但要穿的暖和一点,不能再着凉了。”   茹回春盯着面前的小孩,哪怕失血过多,一脸憔悴,但也依旧不改眉宇间的精致秀气。   任谁只要看了一眼这位小解元都会感慨一句,太好看了,小小年纪就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若是去庙会中扮观音游街一定能引起轰动。   “怎么了?”周笙紧张问道。   茹回春收回视线,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周笙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没事。”茹回春叹气,“手腕那圈牙痕怕是要留印子了,咬的很深,差点就要咬到脉,若是把脉要断了,那可就危险了,额头的那个伤口瞧着不太深,又藏在眉骨上,只要好好照顾着,应该是看不出来,不然这张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可就可惜了。”   周笙松了一口气,一脸庆幸:“真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茹回春站了起来,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冷不丁抬眸去看周笙:“芸哥儿出精了吗?”   周笙的眉眼和江芸如出一辙,任谁都看出两人的关系,此刻那双漂亮的瞳仁下意识紧缩了一下。   “不,不清楚。”周笙在茹回春的注视下,轻声说道,“芸哥儿很是独立,从不与我说这些,但,应该是没有的。”   她捏着手指,面露尴尬之色:“没听乐山说过,而且之前那个大夫也说他之前伤了身子,恐怕今后很难有自己的小孩,所以我对此事一直不敢太多关注,就怕芸哥儿想多了。”   茹回春眉心微动,随后又说道:“确实要顾忌一些,不过他还小,不急的,只是现在还未开始变声,已经有些晚了,等身子好些了可以吃一些药看看。”   “是啊。”周笙勉强笑了笑,“茹老夫人这么一说,我会让乐山多关注一点的。”   “周夫人一夜未睡,早点去休息吧,芸哥儿现在就是在睡觉,让小厮们看着也是一样的。”茹回春笑说着。   周笙目送她离开,脸上的笑意很快就敛了下来,忧心忡忡回了屋内,坐在圆凳上,看着床上睡得脸颊红扑扑的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院外的茹回春站在院子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变了个方向,朝着内院走去。   —— ——   几日后,江芸芸在外面走了一圈,晒了一会儿太阳,晒得晕乎乎的,想要回来睡觉,只是刚一躺下去,就突然察觉到一个炯炯有神的视线,刚一睁开眼,就看到床上多了一个人,不由倒吸一口气。   “干嘛,看见我不开心吗。”顾幺儿立马大声质问道。   江芸芸看着顾幺儿一脸无辜的样子,强调着:“你都十岁了!怎么还这么喜欢钻别人的床。”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你才不是别人。”   江芸芸彻底死心了,睁眼看着头顶:“溜进来的吧?找我做什么?”   “哎,早上那个上高郡王坐着马车灰溜溜跑了。”顾幺儿兴奋比划着,“还是你厉害,专门打他的脸,啧啧,现在变成丑八怪了。”   江芸芸并不意外。   “他一个藩王之子自然要赶紧跑,等会又被人弹劾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属地,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反正走了好,我看着人就烦。”顾幺儿咕噜一下坐起来,盯着江芸芸额头的白布,“还打了你,等我们回去,我就给他套麻袋。”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额头,有点不敢摸上去,只能装模作样地比划了一下:“你肯定看不到他了,他这次不会再去学院读书了。”   “啊,为什么啊,我还打算在骑射课的时候,吓吓他呢。”顾幺儿嘟囔着。   “少和他扯上关系吧。”江芸芸扭头去看一脸稚气的顾仕隆,认真说道,“你以后是要袭爵的小将军,不要和任何藩王有任何来往,甚至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不论你是喜欢还是讨厌。”   顾幺儿眨了眨眼,乖乖应了一声:“知道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无情开始赶客:“行了你说完了,可以走了,我要睡了。”   “我没有说完!”顾幺儿急了,爬到她身边,重重坐下,小手揪着他的头发,“你干嘛不问我江如琅哪里去了?”   江芸芸焕然大悟,老实交代:“忘记了。”   顾幺儿指指点点:“我就知道你记性不好。”   江芸芸没说话:“他是去江家了吗?”   “是啊!”顾幺儿一说起这事就兴奋起来。   “长话短说!”江芸芸眼疾手快打断他的话,打了个哈欠,“我是个病人。”   顾幺儿一腔叙述热情瞬间熄灭,抱臂,居高临下质问道:“你怎么这样啊。”   江芸芸两眼一闭:“爱说不说。”   顾幺儿怕她真睡过去了,立马伸手把人推醒:“我说我说,不要睡,我可厉害了。”   “江如琅想要去抓江苍,只是没想到江家早有准备,所有假山口都有人,江如琅一出现就差点被乱棍打死。”顾幺儿趴在她枕头上,窸窸窣窣说道。   “曹蓁要把江如琅打死?”江芸芸惊讶问道。   顾幺儿掐了掐自己的下巴,想了想才说道:“我觉得是那个曹老夫人想杀人,她说可以用他拖住你,让你先不要考试。”   江芸芸听到这个答案,竟也不觉得吃惊。   虽然她当日入府一方面确实想要敲山震虎,示意曹家不要轻举妄动,也顺便把事情闹大,另一方面也有要和曹家合作的打算,先把江如琅找出来,再确定他的归属,但显然老谋深算的曹老夫人只打算一家独大,不给江如琅和江芸活路。   “然后呢?”江芸芸问。   “然后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江如琅带走了。”顾幺儿得意说道,“当着所有人面的哦。”   他说完,就斜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竖起大拇指:“我就知道我们幺儿是天底下最最最厉害的人了。”   “还行吧。”顾幺儿故作谦虚地说道,“然后我就让陈妈妈把人关在地窖里了。”   江芸芸平淡无奇地哦了一声:“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啊,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顾幺儿立马在床上蛄蛹了起来,然后大声说道:“我还给你,还有江渝江漾报仇了。”   江芸芸惊了,一脑子的混沌睡意也消失不见了,跟着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你把人捅死了!”   “啊。”顾幺儿也惊呆了,傻乎乎地看着江芸芸,“要,要杀了他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江芸芸见状,松了一口气,重新躺了回去,认真盖好被子,心平气和说道:“不要,是我误会了。”   “对啊,你叫我活捉江如琅,我就是把人好好抓起来的。”顾幺儿小胸脯拍得咚咚响,“别担心,人现在好好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江芸芸脑袋又开始发困了,这是她到大明来第一次生病,一病就是重病,烧了一天一夜,差点把人烧傻了,人也病怏怏了好七八日,昨日才能稍微坐起来,今日在院子门口只走了几圈,很快就感到疲惫,但三年来一直紧绷的精神却在这几日的消磨下突然松了下来,整个人无比的轻松。   “我是去找曹家麻烦了。”顾幺儿大声说道。   “找什么麻烦啊?”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半个脑袋埋进被子里,懒洋洋问道。   顾幺儿悄悄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把他们杀过人的事情告到衙门里去了。”   江芸芸的哈欠打到一半停了下来,眼睛瞬间睁大,浑浑噩噩的脑子在慢慢悠悠转过一个弯来后,冷不丁清醒过来,整个人一掀被子坐了起来。   “哎呦。”顾幺儿猝不及防被掀翻了,在床上打了一个滚。   “什么!”江芸芸失神尖叫,“你把曹家干嘛了。”   顾幺儿滚得晕头转向,从床尾晕乎乎爬起来,也跟着无辜说道:“我听江如琅说曹蓁杀过不少人,手里不干净,都埋在那个荷花池里,我想起曹蓁就生气,所以我就悄悄翻墙去了衙门里,告知府去了。”   江芸芸看着对面还是懵懵懂懂的顾幺儿,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还是你牛,你厉害啊。”她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夸道,“还得是你,未来的小将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至今做的每一件事情那都是蛟龙过海,天翻地覆啊。”   顾幺儿呆呆坐在床上,迷茫问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江芸芸被子一掀,觉也不睡了,只是胡乱批上衣服,头也不回朝着老师书房走去。   ——坏了,听说嫡母死了,也要守孝三年。   书房内,黎淳就这样毫无准备的见到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徒弟,一时间差点没崩住表情。   “哎呦,快穿好衣服啊!”门外黎风拎着披风匆匆赶来,“秋风最容易把人吹病了。”   江芸芸跑的小脸通红,胡乱接过披风,苦着脸说道:“完蛋了。”   黎淳被她这么一闹,也没了不好意思的心情,板着脸说道:“呸呸呸,什么完不完了,还没好就开始跟个猴子一样是不是。”   江芸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看曹蓁好像要死了。”   黎淳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开始咳嗽起来。   “什么!”他吃惊问道,“生病了?还是不小心摔坏了?”   江芸芸连忙把顾幺儿干的事情说了一遍。   黎淳的视线看向在门口探头探脑袋的小孩。   顾幺儿察觉到他的视线,立马收回脑袋,缩在门后只当自己不存在。   “都是你惯的!”他先一步指责道,“做什么事情怎么也不与我们这些大人说一下。”   江芸芸愁眉苦脸坐着。   “江芸当时不是还没睡醒吗!”顾幺儿大声为自己解释着。   很好,一刀插到黎淳软肋上,黎淳没说话了,借故端起茶来喝一口气。   “先看看知府打算如何处理?”过了一会儿,他镇定说道。   “在池子里挖出十来具尸体,有骨头,也有很新鲜的。”顾幺儿的声音幽幽传来,“早上挖的,我蹲树上看得清清楚楚,当场就把人拷走了。”   黎淳的眉头已经跳了起来。   “咳咳,黎叔,大人说话,幺儿在这里做什么,快把人出去玩一下。”江芸芸眼疾手快先一步把人支走。   黎风忍笑,哎了一声,连拉带拽把不情愿的顾幺儿带走了。   黎淳谴责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露出一个乖乖的笑来。   “你有想好如何处理江如琅吗?”黎淳瞧着小孩白生生的小脸,转移视线,认真问道。   江芸芸捏着手指,绕着手腕上的白布尾巴:“我想要参加下一次考试,不想等了,所以江如琅不能死。”   黎淳点头:“那你打算如何处理他?”   “我有一年陪您去爬山的时候,发现有些寺庙里设有戒过堂,家里有犯错的男人女人有不能死的,就会被送到这里,只要交了钱,可以住很久,这些人进去每日只要念经扫地,一日三餐都吃得不错,就是不能随意出门,外面都是武弟子,寺庙中也有会看病的大师,我瞧着很安全。”江芸芸嘟囔着,大眼睛悄悄去看老师。   黎淳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就知道当时江芸一个人乱窜是有理由的,连佛也不去拜拜,让楠枝一个人拜两个人,忙得脚不沾地的。   “是个好去处。”但黎淳又是如此说的。   江芸芸立马又露出乖巧地笑来。   “那曹蓁现在也不能出事。”黎淳又说道。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先不要自乱阵脚,看看曹家有什么反应。”黎淳显然对这么高门大户也是颇为了解的,“他们自有通天的手段让人活命,那位曹老夫人我在南京时便有所耳闻,是个厉害的人物。”   江芸芸还是有点紧张,小脑袋瓜子转来转去的。   “便是这次不能考,下次你也能考中,何必慌张。”黎淳不解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了,小脑袋立刻蔫哒哒低着。   黎淳立马闭上嘴了,咳嗽一声:“这事我给你看着,你快去休息吧,瞧着脸色还是不好,要好好吃药,不要倒了。”   “我才不会倒药。”江芸芸随口说道。   黎淳觉得自己被嘲笑了,立马眯了眯眼。   江芸芸不明所以,但还是察觉到不对劲,又溜溜达达跑了。   —— ——   这事确实如黎淳所料,曹老夫人请了一个在南直隶都很有名气的讼师,直接用这些都是仆人,且犯有大错,至于人埋在水里则是因为家中无人愿意认领,这才处于安葬的目的埋在水里的。   那个讼师确实有本事,对于大明律非常熟悉,整件事情说得,甚至还是曹蓁这个当家主母好心,最大最大的问题就是最后处理的办法稍微有一点点不妥当。   ——“江家那位老爷自来就不管家中任何事情,那些仆从胆大妄为,说不定就是看中这些才会给曹夫人难堪,曹夫人一介女流,一是按照规矩处理此事,那些死者犯下如此大的过错,打死自然也是应得的,唯一的瑕疵就是如何处理他们的尸体,说起来也是江老爷更为失职才是,若是他一个大男人出面,非要让那些家人把那些仆人好好安葬了,曹夫人岂能心软他们死后无所去处,这才水葬了他们,年年也都请了道士到处去超度,也是希望他们来生似水,平静安稳呢。”   最后曹蓁无罪释放,缴了五百两银子,曹老夫人甚至心善地给了那些仆役的家人一大笔银子,眼下城内人人都说老夫人菩萨心肠。   “不过曹家要全部去应天府了。”江渝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腿,笑眯眯说道,“扬州大生意的店铺还留着,小店铺的全卖了,娘这几日就是和秦夫人在办这些事情,打算低价趁乱入手。”   江芸芸惊讶说道:“娘现在这么厉害了?”   “那是!”江渝小下巴一抬,得意说道,“娘现在超级厉害了,也会跟着秦夫人一起出门了,一点也不会害怕了。”   江芸芸满意点头:“真棒。”   “对了。”江渝吃好糕点这才想起正事,慢慢爬到江芸芸怀中,小心翼翼问道,“娘问你什么时候离开扬州啊,她说茹老夫人在这里,总是有些不安全的。”   江芸芸也是心中一惊。   “赶紧走吧。”江渝也跟着小声说道,“茹老夫人最近老抓着我把脉,非要我吃药,你走了,我就不用每天来看你了,我也可以跟着出门玩了。”   —— ——   江芸芸稍微健康一点后就火速拜别老师和师娘,面对茹老夫人和气地询问是否还要再次把脉时,跳了好几下证明自己已经身轻如燕,大病非常愈了。   茹老夫人看着她紧张的小面容,过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走吧走吧。”   江芸芸火急火燎跑了。   茹回春沉默下来。   “说起来,他有一个师兄据说也有天阉之像,至今不长胡子的,但他对外说自己是深得某一真人的传承。”金旻低声说道,“你说会不会也是这个情况啊。”   茹回春没说话,眉眼低垂,过了好一会儿只是抬头笑了笑,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跟养了一个小孙子一样,衣食住行都要照顾着,你身子都差成这样了自然要以自己为主,再说了谁收的徒弟谁自己哄去,要我们操什么心。”   金旻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操心惯了。”   那边江芸芸临走前,还好奇地去了一趟江家门口看看。   曹老夫人动作很快,说要全家去往应天府,几日时间江家门口便瞧着冷清了许多,据说前天就全部都走了,拉的车足足有五十辆。   一侧的林徽问她有没有想要重新拿回江家的想法,江芸芸只是摇头。   “我觉得那个只属于我们的小院子就挺好的。”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   林徽也跟着她生活离开了。   “戒过堂找好了,就南城门口的那个明真观,别看不大,里面关过不少人,现在还关着七个罪孽深重的人,都是犯了大错,但家中不忍直接杀了,便送到那里悔过的,守门的道士都是练家子,日日夜夜守着大门,观主很有道法,每日都会单独给他们讲经的,一日三餐虽没有荤,但也是还不错的,我看了看,也不会存在虐打的事情,都是道法感化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听上去很养老!”   林徽咳嗽一声,觉得江芸芸的办法很不错,又有点损。   众所皆知,江如琅此人爱权爱富,最喜欢锦衣华食,可今后他的日子只能在一间四方小房间里过后半辈子,每日还要早起念道,吃的是斋饭,甚至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日子可以说格外痛苦了。   “就是价格比较贵,一个月要一两银子。”他又说道。   江芸芸拍着胸脯:“我……我娘有钱!”   “准备何时回去?”林徽问。   “明天。”江芸芸溜溜达达说道,“我要给我的同窗买点礼物了,哎,你爱弹琴,你说给一个弹琴厉害的人送什么比较好啊。”   “有钱自然送琴,有本事送琴谱,没钱没本事送打蜡的油也行。”   没钱没本事的人扣了扣脸:“油去哪里买啊?”   “穷鬼。”林徽大笑着给人领路。   等江芸芸准备了一大箱东西坐上回学校的船,然后又坐上熟人的马车,笑眯眯和车夫陶喆交情,心情放松极了,只觉得天地清朗,空气新鲜,结果人刚一入学校,就听到所有学子都在讨论一个晴天霹雳。   娄素被发现是女的!   因为和人打架不小心被发现的。   娄素是女的还不愿意退学。   然后山长给人关禁闭了。   娄素痛定思痛后,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读书,要去讲堂之地辩论,效仿朱熹和陆九渊,为天下喜欢读书的女子辩出一个道理来!   时间就在三日后。   江芸芸为这个事情的离奇走向惊呆在原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江芸芸和娄素面面相觑, 各自惊讶问道。   “你怎么也受伤了。”   两人默契地摸了摸额头的伤口,齐齐叹了一口气。   “打架打的。”两人又异口同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靠在椅背上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把朱宸濠打了一顿。”   “我把几个破锣嘴打了一顿。”   两人说完又沉默了,随后又互相夸道。   “打得好, 朱宸濠我早就想打了, 整天粘着你跟个臭屁虫一样, 烦死了, 我瞧着要不是学规不允许,这人要爬你床底睡觉的。”   “你也打的好, 学校里的几个破锣嘴真的烦, 靠着关系进来又不读书,整天不务正业,大肆渲染八卦, 什么屁事都是凑上去说两声。”   两个倒霉蛋说完又都没说话了。   “那你现在怎么办啊?”江芸芸问道。   娄素大手一挥, 大大咧咧说道:“山长叫我退学, 我不同意。”   “就因为你是女子吗?”江芸芸愁眉苦脸地问道。   “是啊, 所以我不服。”娄素蹭得一下站起来, 大声说道, “这半年多的月考,我次次名列前茅, 哪里比不过那些男的,我虽然现在还拉不开大弓,但小弓也拉得不错了, 骑马也会骑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是我吹, 论琴棋书画, 书院里谁能比得过我,现在就因为我是女的,就要我退学,我是万万不愿意。”   她越说越气愤,背着手在小黑屋里来回踱步着:“要是说我读书差就算了,技不如人,排名倒数,我自然羞愤退学,哪里需要别人说,可我现在既然样样出挑,那我又凭什么退学。”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就连顾幺儿也觉得非常有道理。   “可现在山长和监院还没说话,学院里的有些人就开始叫嚣着‘男女有别’,‘女子就该嫁人绣花’的这些破道理,我越听越气,前几天又去打了他们一顿。”   江芸芸听呆了:“你打了两次架?怪不得给你关禁闭了。”   “是啊。”娄素自信点头,“都打赢了呢,厉害吧。”   江芸芸哎哎两声:“还挺厉害的。”   “学院里的那些靠关系进来读书的人上骑射课都不用心,瞧着跟个绣花团子一样,脚步虚浮,手臂无力,我一戳就倒了。”顾幺儿也说道,“弱得很,娄素拉弓很认真的,肯定能赢。”   “那肯定的。”娄素下巴一抬,得意说道,“我谁啊,我抡圆了胳膊打的人,三个打我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江芸芸和顾幺儿齐齐竖起大拇指。   “我听说你打算在讲堂辩论,这又是什么说法。”江芸芸又问。   娄素没说话,背着小手走了好几圈,然后就目光炯炯有神得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整个人往后倒去,磕磕绊绊问道:“干,干嘛。”   “你觉得我应该继续读书吗?”她抱臂问道。   江芸芸点头:“你喜欢读书自然可以继续读。”   “可我是女的!”她突然强调着。   江芸芸老实巴交地啊了一声:“我,我知道了啊。”   “你不觉得奇怪吗?”娄素拧着眉头又问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老实说,论奇怪的,坐在她面前的,江芸芸本人更奇怪,更大胆才是,简直是拎着脑袋在科举这条路上狂奔。   娄素就是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那简直是小菜一碟,洒洒水的事情。   “不,不奇怪的。”她目光游离,战战兢兢说道。   娄素没说话了,绕着她开始打圈,脚步声哒哒的,江芸芸被那影子晃得头晕,心里越发战战兢兢的,实在是之前被茹老夫人吓得不行,这才夜逃离扬州城,谁知道一回到学校,还是女扮男装的事情,可不是心口直跳。   “你干嘛不说话啊。”顾幺儿独自一个人坐在边上,悄悄吃完了原先准备给娄素的晚饭,抹干净嘴巴,出声问道。   “那你愿意和我站在一起吗。”娄素站在江芸芸面前,认真问道。   —— ——   山长心很累,原本来了一个江芸芸开学第一天打同学就算了,结果还把郡王招惹来了,之后整顿学院读书氛围,虽然闹得怨声载道,但教书的学长们可是乐见其成的,后来他一直蝉联第一,也有不少人有意见,甚至觉得抄袭,但都被压了下来,后来江芸芸走了,全体师生都松了一口气,没多久郡王也走了,山长和监院也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一个秋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好家伙,突然有一天有人来报,娄素和人打架。   其实打架也很正常,学院里这么多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互殴的双方都是有头有脸有背景的人,忍不下一口气,打起来也很正常。   但是没一会儿又有人连滚带爬跑进来说。   ——“娄,娄公子是女的。”   袁端九十五岁的老人了,听得那叫一个眼前一黑,头晕目眩,饭也不吃了,腿脚也利索了,风风火火跑过去了。   娄素的背景他一清二楚。   理学大师娄谅的孙女。   娄谅可是不得了的人物。   他的老师是康斋,他自己是崇仁学派的领头人,与陈石斋、胡敬斋齐名,在江西乃至整个大明声望非常高,尤其是前几年去世时的奇景更是至今令人心生感慨。   据说有日灵山白云峰崩落数十丈,娄谅自叹命不久矣,召集家人和弟子告别,门人伤心之余安慰道‘元公、纯公皆暑月而卒,予何憾。’,没多久,娄谅逝世于家中,年七十,据说娄谅死时,盛暑日突然阴凉数日,飒然如秋,等殓事完毕,又日出如故,世人皆称其以有称圣之风,这才天人感应。   他的长子娄性,明成化年间中进士,曾任兵部郎中等职,辞官后在白鹿洞任教,所以当时娄性来信说让自己的小孩来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   孩子确实是孩子,但没说是女孩啊。   袁端一开始看着面前还一脸不服气的小孩直叹气,原本是打算把人关在房中等家人来接,谁知道院中又有人出言不逊,这小孩脾气倒是大,深夜翻墙出门去打架,三个打一个,还把一个人的门牙打断了。   他不得不把人关禁闭,也算是保护其他同学。   后来她非说要论道,山长和监院没说话,学院里的其他人倒是反响剧烈,大都是反对为主,还有保持中立不说话的。   袁端是山长,有自己的考量。   学院来了个女同窗自然不太好,传出去会惹人笑话。   但这个女学生是大师娄谅的孙女,自己读书又格外好,次次名类前茅,这才打架还受伤了,还伤了脸,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引起外面那些娄家弟子和族人的反感。   白鹿洞学院能恢复教学已是不易,经不起风波了。   他不得不左右安抚。   其实监院说得也对,此时直接把人赶走才是后患无穷,若是要辩也该沿袭旧风的,让他们年轻人辩一辩,借着他们的名义自然也可以在为书院打开名声。   闻实道这个想法很务实,也很贴近白鹿洞书院的历史。   白鹿洞学院成名于朱子,提起朱子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和存斋先生的事情。   朱子和存斋先生虽是齐名,但见解多为不和。   朱陆之争曾有两次会讲,至今都颇具影响。   第一次是淳熙二年的“鹅湖之会”,朱子主张先博览而后归之于约,批判陆的教法太简易,存斋先生则主张先发明人的本心而后使之博览,认为朱的教法为支离。   第二次则是在淳熙八年的白鹿洞书院讲台,当时是朱子请存斋先生登书院讲课,讲的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两次争论都意义深远,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可之前辩的那都是学术,是受到世人敬仰的学问,现在辩的可就是伦理,伦理一事放到台面上,那能说得可就多了,而且一个不甚就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攻击。   现在,身为女子的娄素天然站在下风。   若是寻常人自然会知道退缩,可现在娄素却要辩,学生也要辩,就连监院,学长都在边上旁观,只有袁端心中一直颇为担忧。   他和娄素的爹娄性关系不错,自然不忍心看着娄素若是三日后一败涂地,那今后的婚配都成了难事。   所以他在听闻江芸回来后,火急火燎把人打发走去劝人了。   ——算了吧,还是归家吧。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江芸回来后带来的消息是——他也要上场辩一辩。   ——为娄素辩一辩。   好极了,事情越来越控制不住了。   袁端愁得面前的茶也喝不下去了,心事重重地起身准备去找监院聊聊天。   ——是人就有私心,他也是有私心的。   —— ——   今日的彝伦堂热闹非常。   这里原本是书院请大儒来授课的地方,所以屋内颇为空旷,只上首摆了一张很长的案桌,如今里面则成了一个大台子。   天还未大亮,这间白墙灰瓦,四开间的屋子前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人,甚至还有看热闹的人远道而来,也要来听听这闻所未闻的女子辩论。   走廊上被人用绳子拉了起来,所有人都被拦在外面,只有少数几个人站在左右两侧的对联边上,交头接耳说着话。   娄素之前一直满不在乎,但今日天不亮就跑去敲江芸芸的门。   “太紧张了,手都在抖。”她愁眉苦脸说道,“我要是输了,丢自己脸就算了,还要丢我祖父,我爹的脸。”   江芸芸打着哈欠坐在一侧:“今日你家人会来吗?”   娄素低着头没说话了。   江芸芸眼皮子抬了抬,好心安慰道:“没来才好,等会输了,脸一盖,之后回家也没人认识你。”   娄素叹气,皱着脸:“你还挺会安慰人啊。”   “还行吧。”江芸芸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揉了一把脸后才站起来,“我去洗个脸,也好准备准备去彝伦堂了。”   娄素背着小手,心事重重地走了。   “哎,你说能赢吗?”一个小脑袋从窗边挤进来,好奇问道。   虽然只是深秋,但山中的早上已经开始结霜了,江芸芸打了水洗了脸,一个激灵醒过来,眼睛也瞬间睁开了,只是一睁眼就看到顾幺儿鬼鬼祟祟凑过来,然后掏出自己皱巴巴的毛巾,打算蹭一下江芸芸的水抹一把脸。   “不知道能不能赢,而且能不能赢也不重要。”江芸芸开始掏出珍珠膏搓脸。   她随便抠出一坨放在手心,这膏体质地颇硬,但放在微亮的日光下还能看到大量珍珠被碾碎后的粼粼光泽。   “还挺香的。”顾幺儿凑上闻了闻。   江芸芸在掌心融化后就在脸上呼噜呼噜地抹了一把,连带着脖子都涂上,一点也不浪费。   这是周笙临走前非要塞到她包里的,好大一罐,说是为了防止秋冬小心皲了脸,还说一瓶五两银子,一点也不能浪费的。   小穷鬼到这里以后,就还没用过好东西,所以搓自己脸上一点也不带心疼的。   顾幺儿也好奇伸手去掏,然后也跟着她有模有样的搓脸。   两人动作都颇为粗鲁,没一会儿小脸就红扑扑起来。   “我听不懂。”顾幺儿又说。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开始给自己梳头发,把头发丝整整齐齐包在方巾里,甚至还悄悄抹了一点头油,免得额头细小的碎发掉下来,显得不庄重。   “你今日怎么还打扮起来了。”顾幺儿拖着下巴,好奇问道。   “因为今日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江芸芸说。   顾幺儿不解:“这不是娄素的事情吗?与你有何关系。”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神色如常地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   她来到这里后很少照镜子,大都是自己胡乱穿衣服弄头发,差不多就行了,可直到今年夏日的一个午后,她像寻常一样写好作业在院子里打拳锻炼身体,顾幺儿嫌热,就在廊檐下睡觉,脸上还盖着一本书。   正午时,娄素捧着鱼缸哭唧唧跑过来说自己养的鱼死了。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一看。   低下头的那一刻。   她突然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在的面容。   夏日的热浪照得水都在反光,江芸芸的这张脸也跟着微微扭曲起来。   “我明明养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死了,换水喂食,一个都没少啊。”面前的娄素苦恼抱怨着。   江芸芸盯着那条翻肚皮的小鱼,那条鱼蔫哒哒地浮在水面上,水波微动,他也跟着飘了飘。   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和那条小鱼一样毫无生机。   就在那时,江芸芸突然惶恐地发现,自己记不得以前自己的模样了。   她以前也长得这么好看嘛?眼睛也有这么大的?皮肤也这么白吗?   她透过隐隐的水光看着这张脸,突然失魂落魄待在原处,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看着面前之人。   “怎么了?”娄素见她不说话了,神色诡异,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冷不丁看着面前之人。   那种诡异的,被人注视的感觉便又消失不见了。   面前的娄素长得文质秀气,她还记得她的样子,闭上眼,心里也能浮现出她的样子。   可她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的自己的样子,甚至只要用力去记忆中翻找,便觉得头疼欲来,甚至冷汗淋漓。   “哎哎,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娄素紧张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只是觉得你该做个小鱼赋悼念一下你的可怜小鱼。”江芸芸再抬眸时,笑脸盈盈说道。   娄素叹气:“我是来找你安慰的,不是来找功课的。”   江芸芸依旧和气地看着他,哪怕心中惊涛骇浪。   —— ——   彝伦堂   袁端坐在上首没有说话,闻实道代为主持。   “今日是为了娄同学能否继续在这里读书的事情而展开的一次辩论。”他站在台子上,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今日所有课都停了,也就是说全校的师生都齐聚在这里。   堂外的人更多,不少人听说这件奇事都要来看看,有模样稚嫩的小孩,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人群中甚至还有不少头戴帽笠的女子。   “若是支持娄同学继续读书的,就站在右边。”他平静说道。   右边的小案几边上站着娄素和江芸芸两人。   两人目光平静地看着众人,有人一脸好奇,也有人下意识避开他们的目光。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上前。   “江芸你不是刚回来吗,就马不停蹄来凑热闹了。”   “我早就听闻你们关系很好了,嘻嘻,看来还真的挺好的。”   “女人读书就是不行,你一个小解元可别糊涂了。”   江芸芸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众人,温温柔柔说道:“女人读书若是不行,偏在座的能比得上娄素的也没几人,那是不是也说明你们读书更不行。”   她平日里说话都是格外和气的,慢条斯理,笑脸盈盈,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斯文。   “我要是你们早就羞愤离开,再不济也是闭门读书了。”只是今日她不笑了,眉宇间就是淡淡的冷漠疏离,那道浓密的剑眉也有了几分不可直视的锐利,“所以,谁来凑热闹还不好说呢。”   “就是就是。”顾幺儿从人群中匆匆忙忙挤进来,怀里揣着一个小布包,一边为江芸芸撑场,一边把布包里的糕点,瓜子,果脯都掏出来,整整齐齐摆在座子上,然后信誓旦旦地挤在江芸芸和娄素中间,天真问道,“开始吵架了吗?”   袁端看得眉头一挑。   “你一个都没读过书的人来凑什么热闹。”有人不悦质问道。   顾幺儿不高兴了,面无表情举起自己的拳头:“我虽然读书一般,但我打人特别厉害,你要不要试试。”   “咳咳。”闻实道打断顾幺儿的挑衅,拉回正题,“既然这边就两人,那对面的人也不能太多,最多四人。”   人群哗然。   “之前可没说选定人数的。”   “这我们也没商量好啊。”   有人在人群中起哄着。   顾幺儿听得直冷笑,大声说道:“那个中间说话的人,别以为你个子矮就可以胡咧咧,我早就听说你这人是‘矮子肚里疙瘩多’,我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谁,谁说的。”那人大怒。   顾幺儿皮笑肉不笑:“那我可不告诉你。”   “还打算轮流不成,也太欺负人了。”门口,乐山也大声说道,“你们这么多人,真当自己是臭皮匠嘛。”   闻实道解释道:“这么多人打算辩论到什么时候,你们现在就选几个你们觉得厉害的上场就是,大丈夫何必扭扭捏捏。”   众人磨磨唧唧。   江芸芸冷眼看着他们的犹豫,退缩和烦躁。   “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闻实道和气说道。   一侧的仆人很快就点上一炷清香。   “文思兄,你口才好,不若你上。”   被点名的读书人连连摆手,甚至躲到人群后面。   “海峰兄,你知识渊博,博览群书……”   “我不愿上场,娄素要不要继续读书,其实我都是无所谓的。”   人群中,有人推脱,有人跃跃欲试。   ——对面的应天府小解元,要是能辩倒他,那可是天大的扬名立万的机会。   “在下刘养正,虽于读书一道并不精通,却颇为醉心道术,愿意以道法来辩一辩此事。”有一个个子矮小,穿着道袍模样的人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起了一个头,后面也有不少人纷纷响应。   “怎么都是不认识的人。”顾幺儿磕着瓜子,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出来的几人。   他就认识每次考试在江芸芸屁股后面徘徊的那几个人,来来回回那十来个,结果这些人躲在人群中,一个也没出来。   “马上就认识了。”刘养正迈着四方步信誓旦旦地去了左边的方向。   顾幺儿笑眯眯:“乌合之众,我才不要认识呢。”   “黄毛小儿,出言不逊。”有人不悦呵斥道。   顾幺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大声反驳道:“我是黑色的头发,你这个小秃头。”   很好,还未开始辩论,顾幺儿以一人之力拉了一大波仇恨。   “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闻实道说道,“谁先开始。”   “我。”刘养正信誓旦旦上前。   “一炷香的时间。”   小童重新点燃一根清香。   江芸芸和娄素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   顾幺儿嗑瓜子的声音也格外响亮。   “道德经中有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可见阴阳调和,乃是万物法则,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自来如此,我们男子天生就要读书立业,考取功名,那你们就该,生儿育女,照顾家事,不然天地不就乱了正道,不利于万物生长,世道良善,可谓之大罪……”   刘养正大义凛然,说到激动处,手臂用力挥舞着,面色潮红。   一炷香停了,他的话也就停了。   不得不说,刘养正对道家研究确实深刻,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还请小解元和娄同窗指教。”他彬彬有礼朝着他们行礼说道。   娄素虽是完完全全不懂道家学说,但也是心中颇为自信。   她扭头去看江芸芸,商量着谁先来。   江芸芸对着她微微笑,然后说道:“巧了不是,我与道德经倒是有些缘分。”   刘养正眉心微动。   江芸芸施施然起身,面容和气,口气讥讽:“但你只学了一个皮毛也敢出来显摆。”   刘养正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的道理也不懂,也好拿着道德经出来招摇撞骗。”她理了理衣袖,施施然走上前。   袁端看着江芸芸站在台子上,不知为何,他眼皮子开始猛烈抽搐了一下。   只见台上的人,目光平静温和地扫视着台下众人,和气地下了战书:“刚才监院说只准四个人上台,我倒是觉得不必,刚才刘养正既然用了道德经作为开场,众人也知此书开篇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天意如此,若是你们能在三轮之内辩倒我,我第一个自请离开学校。”   “随便你们几人一起上台。”她微微一笑,自信满满。   人群瞬间哗然。   哈,好狂的口气! 第一百九十四章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 大部人都是血气方刚的之人,一被激立马群情激奋,一改刚才的作壁上观,纷纷撸起袖子打算大骂一场。   闻实道眉心紧皱, 扭头去看袁端。   袁端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整个人面无表情坐着, 连最爱喝的茶也不喝了, 察觉到闻实道的视线,却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闻实道只好继续沉默地站着。   “别以为你是解元就可以这么狂。”有人怒气冲冲上了擂台, 大怒道, “鄙人不才也学过一点道德经,颇为推崇老子,今日也想来会一会小解元。”   江芸芸和气点头, 笑脸盈盈:“老子静思好学, 知识渊博, 希望你也能如此。”   很好, 阴阳怪气极了。   这一波仇恨拉得,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台子上已经站了九个人,加上刘养正好十个人。   也有人想要浑水摸鱼, 占一占便宜,跃跃欲试想要上去。   “若是这十个气势汹汹,心有愤怒的人都说不过一个人小解元, 那来再多的人,想要车轮战欺负人, 那想来是徒留难堪。”门口有个带着斗笠的女子平静说道, “后面还有两轮, 若有想成名的,也不必急于一时。”   娄素立马抬头,好奇看过去,奈何堂中的人实在太多了,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就是,一个打十个,已经很厉害了!”顾幺儿瓜子也不嗑了,大声说道,“浑水摸鱼的,站上去也不嫌挤。”   “他自己刚才说的这么狂,便是真的车轮战又如何?”有人在底下嘲笑着,“现在知道怕了不成。”   “他们应该是怕到时候你们输了,全校人都羞愤退学了,山长要急死了。”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   “就是就是!!”顾幺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着。   娄素也和颜悦色讽刺道;“都说‘人多乱,龙多旱,母鸡多了不下蛋’,人多有什么用,挤上来密密麻麻的,等会跑起来也不方便啊。”   袁端听得眼前一黑,呼吸一顿,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闻实道出面安抚道:“十个也不少了,三轮比下来三十个,还有娄同窗也想说话呢,要知读书多紧张的事情,只能抽出一天的时间来解决此事。”   台上,江芸芸好整以暇打量着面前簇拥站在一起的十个人,这十人她大都只有匆匆见过面的印象,如她所料,这一轮没有厉害的人。   遇到权衡利弊的人,大部分都是先观望的,所以只要狠狠挫败第一轮的气势,后面的战就好打了。   她目光微动,最后落在刘养正身上。   刘养正立马站直身子,倨傲地抬起下巴。   “道德经有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你可知是什么意思。”江芸芸开口问道。   刘养正矜持点头:“这有何难,不过是说,人活着,身体是柔软的,但死了,身体就会逐渐僵硬,草木活着的时候,也是柔软脆弱的,但是死了就会干枯。”   “那是不是就是说,柔软的人才是最具有生命力,最强大的。”江芸芸又问。   刘养正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女子是人吗?”江芸芸话锋一转,咄咄逼人问道。   刘养正瞳孔一缩,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掉入陷阱了。   江芸芸却不再等他说话,反而上前一步,口气坚定说道:“女子既然也属于人,世人都说女子柔软,那按理柔软的女子应该是最具生命力,最强大的才是。”   她注视着面前神色阴沉,变化不定的读书人,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坚强处下,柔弱处上’,这可是你最爱的道德经上说的,刘同学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吧。”   闻实道忍不住露出赞叹之色。   “所以女子读书并无任何错处,而且会比外强中干的人厉害才是。”江芸芸踱着小方步,笑眯眯问道。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江芸芸的反驳不仅逻辑完美,更重要的是同样用了道德经上的内容,且完美地替换了这个概念。   你用道德经里的阴阳来代替男女,我就用柔软和刚硬来取代男女,反正都是道德经里的东西。   圣人之语,一向是含义颇多的。   刘养正要是反驳,那就是反驳道德经上的内容,要是不反驳,这一局便落败了。   “好!”娄素用力鼓掌。   顾幺儿没听懂,但莫名觉得热血沸腾,也跟着啪啪用力鼓掌。   刘养正盯着江芸芸半晌没说话,只能最后为自己勉强辩解着:“阴阳调和,万物得生,若是女子非要读书,这世道可不是要邪气侵袭,百病丛生了嘛!”   江芸芸竖起食指摇了摇,用不屑又带着一点权威的口气说道:“刘同学的学问还需要再精进了,孔圣人在《系辞上传》中指出:“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现在看来您这位君子还未全面认识并践行易学之道。”   “孔夫子都说一阴一阳了,难道你觉得孔夫子说错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圣人怎么会犯错了,那肯定是不会错的,但夫子并没有把阴阳设定范围啊,‘圣人作《易》,本以教人’,女子既然算人,自然也算教育的范围,还是你觉得孔夫子说错了。”   刘养正怒声说道:“你这是曲解圣人之学,是亵渎!是可耻!”   “说不过就给人扣帽子嘛。”娄素慢吞吞反驳着。   “圣人之学流传至今,释义千遍,但若是从头开始说起,孔夫子幼时丧父,在母亲的教导下才能成为一代圣人,再往前,周文王的祖母太姜、母亲太任和妻子太姒,他们的所生所养的孩子到最后可都是成了圣人——王季、文王、武王、周公,哪一位不是受人敬仰的,若是女子不读书,何来教育出这么优秀的男子,孔子说有教无类,说的都是愿意读书的人,可不是单独说男子的。”   “可男女有别也是圣人之言啊。”有人为刘养正敲边鼓。   “这句话出自西汉戴圣的《礼记昏义》,原话是——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他说的是婚礼上男女,就和刘同学说的天地间的阴阳一样,男女可以成婚,阴阳自然调和,他的前提是‘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江芸芸皮笑肉不笑。   “我们就是读书,可不是结婚,所以管什么男女有别,且世人多断章取义,不解其意,胡乱运用,我们读书人不以为耻,反而挂在嘴边,津津乐道,这才是真正的亵渎圣人呢。”   “‘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自来就没有把阴阳区分开的道理,既你认为阴阳为之道,那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可见为人处世只看才学,不看男女才是,阴阳只分法则,不为对错。”   门口,那个带着斗笠的女子温和平静地说道。   她身边带着两个丫鬟,边上还有一圈保护的人,盈盈站在门口,虽看不清面容,却又显出足够的镇定和斯文。   她声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大堂内回荡,又足够清晰可闻。   “下去吧。”顾幺儿突然站起来拍桌子,大声说道,“你说过人家,不要耽误时间了,快滚下去。”   乐山也跟着说道:“下去下去,下一个,这个不行啊!”   此话一出,不少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   “下去啊。”   “快啊,下一个。”   刘养正阴沉沉地看着江芸芸,站着没动弹,满脸不甘心。   “大道甚夷,不可好径。”门口突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你一个自称学道之人,且连这句话都理解不了嘛。”   江芸芸听到声音,惊讶看过去。   “好久不见啊,小解元。”王阳明不知何时背着手,挤到角落里,对着她挤眉弄眼说道,“口齿伶俐,引经据典,真是厉害。”   江芸芸笑:“好久不见。”   王阳明靠在门口,笑说着:“你继续吧,我就是来看看的。”   那边刘养正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第二个读书人上前一步,冷笑道:“我直接用孔圣人的话来说,可不说什么阴阳。”   江芸芸伸手,彬彬有礼请人先说。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什么‘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话。   江芸芸对经文解释一向是信手捏来,不是她吹,市面上所有四书五经的解释,包括国子监二楼的藏书,白鹿洞书院的藏书,她早早熟背于胸。   你要是跟我说经文,我就揉开捏碎,从最早的释义到最新的版本,一字一字分析给你听,保证你听过的,没听过的,今天都能深刻理解一下孔夫子的话。   第二个也很快就被赶下去了。   第三个企图用伦理来压人,证明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如何能在这里破坏,这不是没了王道之像嘛,还直言江芸不务正业,误入歧途。   江芸芸直接用‘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来反驳,自来伦理用在道德层面上,读书算什么道德问题,他就是个人修身养性,治家治国的事情。   主打一个你说你的伦理,我说我的教育。   只要教育上没有明确男女,不准女人读书,那你说其他事情来压一头,那就违背了各司其职的事情,那才是没了伦理呢。   第三个人灰溜溜跑了,第四个上场时,已经面带紧张,开始语无伦次,很快就被江芸芸赶下去了。   第五个人沉默了半天,又开始说老生常谈的话题,江芸芸笑眯眯地把人请下去了。   十个人车轮战,江芸芸的眼睛越讲越亮,言语越来越犀利,有时刀刀见血,还让人羞愤地踉踉跄跄跑了,差点摔下台去。   顾幺儿看得瓜子都不吃了,手掌拍得通红。   娄素也看呆了,更别说以前的同窗了。   那些一直以为江芸芸性格温和的同窗,何时见过这么咄咄逼人的人。   原本一直排在江芸芸身后的那些人突然对视一眼,然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他们以为自己和江芸的距离只是一步,谁知道中间竟然隔了一座山。   那些解释,那些句子,那些融会贯通,行云流水的句子,出口既成章,原来当真有这样的人。   屋内的气氛也越来越安静,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台子上的人。   直到最后一个人被赶下去时,里里外外站满人的彝伦堂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闻实道下意识去看门口的香,不过三炷香的时间!   “好!”一片沉默中,王阳明回过神来,兴致勃勃挤进来,大声说道,“赢了!我们芸哥儿赢了!有理有据,字字珠玑。”   娄素也开心极了,蹦蹦跳跳跑上来。   顾幺儿也紧跟着跑上来,大声说道:“第一第一!!我们江芸是第一!”   闻实道也回过神来,连忙上前说道:“第一轮结束,第二轮可要休息一下。”   江芸芸摩拳擦掌,胸有成竹:“直接来!”   闻实道点头,对着下面的人说道:“第二轮开始,何人要上台?”   出人意料的人,所有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上场。   “没有人吗?”闻实道等了片刻,不解问道,“不是刚才还跃跃欲试吗?怎么都不来了。”   “许是说不过吧。”丙班的学子终于磨磨唧唧凑上来,开口说话了,“其实娄素读书这么好,在我们班继续读也挺好的,我是觉得无所谓的,反正就是读书而已。”   “我也觉得,她理学学得可好了,而且我的琴好多不会,她都耐心教我的,教的可比监院你好。”有人嘟嘟囔囔着。   闻实道咳嗽一声:“不许攻击学长。”   “若是没人上台……”一直没说话的袁端终于掀开眼皮,淡淡说道,“娄素在学校继续读书的事情便也是有了定论。”   娄素一口气瞬间提了起来,紧张地看向山长。   “白鹿洞学院自成立之初,便是海纳百川,兼容并济,朱子和存斋先生虽理念不合,但在鹅湖之会后,二人都未耿耿于怀,朱子曾主动致书存斋先生,表示不忘其在鹅湖之会后的教诲,此后多年二人多次相会讲学,互致书信,直到朱子重建白鹿洞,这间彝伦堂两侧的楹联——“鹿豕与游,物我相忘之地;泉峰交映,仁智独得之天”,就是朱子亲手所出,为重建名声,朱子亲自去信邀请存斋先生前来讲课,两者虽学术相悖,内容千差万别,但在讲学结束后,朱子还是请人整理《讲义》,由他亲笔书写,刻碑立于“白鹿洞书院”中,想来大家在紫阳书院里都见过。”   袁端年纪大了,说几句就开始喘气,平和的目光扫视着台下的学子,外面还有无数普通人。   所有人的目光同样看了过来,那目光各有不同,有沉默,有不解,也有愤怒,厌恶,甚至还有期盼。   江西学风浓郁,稍微富贵点的人家大都是男女同学,八岁才分开教学,可读书好的女子比比皆是,那些同样饱读诗书的女子也许正站在外面。   袁端莫名觉得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每一个字都成了一把刀,即将刻在这座书院的历史上。   他大概是真的年纪大了,开始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   女子读书,女子怎么能读书呢,女子怎么又不能读书呢。   江芸说:教育是平等的,可平等并不只看教育。   江芸说:读书是为育人,男女都为人,又有何区别。   一个小小稚儿,竟有如此见识,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   “朱陆学术异同,私交甚好,可见高洁品行,吾辈读书,学其知识,更要学其人品,能求同,也能存异。”   江芸芸忍不住看了过来,神色紧张。   “学校只管教书,自来‘教无左右,育人为己任’,我自担任山长以来不敢有丝毫怠慢,自来育人不分男女,娄素既然读书好,又一心向学,白鹿洞学院也不该将其拒之门外。”   他轻声说完,却又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个决定,实在太过出格了,可他今日听着江芸的侃侃而谈,却又突然觉得当今的想法是不是确实出了问题。   不过想读书而已。   在家可以读,在外面怎么就不能读了。   学校是读书的地方,那些人想歪了,是他们心思肮脏。   娄素看着他,突然笑容灿烂。   门口,那位头戴斗笠的女子也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不再等后续人的反应,径直离开。   “哇,继续一起读书啊。”最没有顾忌的顾幺儿大声说道。   “若是如此,我便只能退学了。”也有人冷冷说道。   “自然。”袁端平静看着台下的人,“白鹿洞并不会强留任何一个读书人,只愿你未来天高海阔,一往无前。”   那人许是没料到这么直接,脸色青白交加,直接甩袖而去。   “院中还有很多事情,你们都散了吧。”袁端疲惫挥了挥手。   娄素欢呼雀跃地绕着江芸芸打转:“你可真厉害,舌战群儒啊,我都没机会上场。”   “还行吧。”江芸芸懒洋洋说道,“困了,早上起得太早了。”   “那我送你回去。”娄素开开心心走着,突然又停下来,不可置信看着角落里的女子,“娘!”   正是刚才站在最前面,带着帽笠的女子。   “刚才我就听声音好像你,可身边那两个丫鬟我都不认识,我都不敢认。”娄素委委屈屈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江芸芸打了个半个的哈欠,立马收了回来,乖乖站好:“娄夫人。”   “果然是应天府的小解元,小小神童,不仅学识渊博,更会懂人爱人,今日一见,更觉气度非常,朝堂上未来有您这样的官吏,当真是幸事。”娄夫人温柔说道。   江芸芸被夸得小脸红扑扑的。   “娘是借故出来的,这两人是外院的人。”娄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读书辛苦,都瘦了。”   “不辛苦,是之前打架被关紧闭饿瘦的。”娄素把小脸凑上去,闭上眼蹭了蹭娘的手心。   “我与珍儿有话要说,就不打扰小解元去休息了。”娄夫人看向江芸芸,颔首说道。   江芸芸等人恭恭敬敬目送母女两人离开。   “哇,娄夫人看上去读书很多的样子啊。”顾幺儿感慨着。   “这位娄夫人也是书香世家出身,据说当年出嫁带了十车书。”王阳明敬佩说道。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随后回过神来,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阳明摸了摸下巴:“我忘记和你说了,娄素的祖父算起来也是我的老师,跟着学了几个月。”   江芸芸啊了一声。   “之前归乡时,受教过几月,就是听了他的课,我才去格竹子的。”王阳明一脸沉重说道,“什么也没格出来,可见我的圣人路不是这一条。”   江芸芸一听圣人二字,主动带上八百米滤镜,握着王阳明的手说道:“你别学其他人,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对了!你一定会成功的!知行合一!”   “我就说最了解的我一定是你。”王阳明大受感动,反手拉着江芸芸的手。   两人想看泪眼,各自觉得对方真好啊!   江芸芸冷静下来后,抽回手:“说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阳明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监督你读书的。”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你老师去信给你李师兄,但你李师兄的儿子身子不好不能远行,我爹自告奋勇把我扔过来了。”王阳明摸了摸下巴,“反正江西我也熟。”   “所以,今天开始……”他振臂高挥,“读书!读书!一起读书!” 第一百九十五章   王阳明是见识过江芸芸的模拟考的, 那种高强度的考试,紧张到极致的压力,不能停止的学习,一连三个月的连续考试, 结束后叠起来有大拇指高度的卷子, 人的精神会在这一时间段里会慢慢疲惫, 然后亢奋, 到最后习以为常。   麻木的状态未必是不好的,等科举进了考场时, 所有的一切都会让考生格外平静。   王阳明断断续续学了几次, 每次都累到不行就小手一背,溜溜达达跑了,当时他就是隐隐有所察觉江芸芸其实是个认真地性格。   但这次监督他读书, 年轻的王阳明还是被江芸芸卷到了。   太卷了, 卷飞了。   这人要是又聪明又勤劳, 那是一点嫉妒也升不起来, 只会觉得恐惧, 并且恨不得理他三尺远。   但王阳明显然是离不开了, 甚至还硬着头皮一起读书。   “你干嘛去?”他脑门裹着额带,一脸憔悴地从卷子里抬起头来, 警觉问道。   江芸芸捧着一大堆卷子,无辜说道:“卷子写好了,我去给山长和学长批改吧。”   王阳明眼睛瞪大, 随后大惊失色问道:“不是有十套卷子吗?”   “对啊,昨天晚上熬夜了, 写到子时才休息的。”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 “早上又写了三套, 所以写好了,早点让老师批改好,下午还可以整理题目。”   王阳明听得眼前一黑,神色怔怔地目送他离开,随后升起一股慌张的急迫感。   ——坏了,他已经写好了十张,我才写了五张。   王阳明急了,急得嘴巴都要上火了。   那边江芸芸溜溜达达去找山长,可远远瞧见山长院中都是人,瞧着很热闹,她踮起脚尖看了看,瞧着屋内情况激烈,连监院闻实道都被人拉住了,瞧着脸色一脸为难。   她听到那些人苦口婆心的话——‘我家女儿也很想来’、‘娄家可以,那我们张家怎么就不行’等等。   她察觉不对劲,重新拎气卷子溜溜达达跑了。   学长们有些在上课的,她留了卷子,要是正在喝茶摸鱼的就被她当场抓获。   “你这个卷子写的也太快了。”学院里教春秋的就一个老师,见了她就想跑,“哎,才三天,怎么又来了,之前写好卷子不是说休息休息嘛。”   “休息了啊。”江芸芸站在门口,委委屈屈说道,“不是那天下午去钓鱼了吗?还被山长当场抓获,辛辛苦苦钓的鱼,一条也没吃到。”   “那可是山长的宝贝疙瘩,一日三顿喂着的,就你胆子大,还想捞来吃一下。”教授诗经的老年学长笑着打趣着,“你诗经已经学得很好了,我是看不了了,你找年轻人讨论去。”   江芸芸自来熟地分着试卷,嘴甜说道:“张学长的阅历可是其他人比不上的,给我掌掌眼。”   张学长被人哄得笑逐颜开,捡起她的卷子看了看,满意点头:“就这一手字,真是一点错处也挑不出来了。”   有学生悄悄地凑了过来。   自从江芸芸帮娄素辩论后,学院里对江芸芸的态度就分成三股。   最多的自然是对此事义愤填膺的,寻常的是再也不和江芸芸等几人说话的,远远见了也是一脸厌恶地走开,激进一点的,甚至还会在各大场合,甚至是学院的报刊中大肆批评此事。   娄素最近都忙着投稿反驳这些人的观点,之前没机会上场,现在可算找到机会了,期间还有顾幺儿文理狗屁不通,但词句格外粗鲁,细品又觉得非常有道理的文章。   还有一部分是对此事报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只是读书而已,于他们这些考科举的人并无太大的威胁,只是他们对娄素的态度也不太热忱,远远见了面,打个招呼点点头便自顾自离开了,瞧着还有点高风亮节的气度。   还有一小部分,大都是丙班的同学,可以说是对江芸芸马首是瞻,对娄素这位大方有钱的富家子弟也是颇为喜欢的,虽然一开始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没几天就磨磨唧唧凑上来了。   “哎,这个题目也太难了——‘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前面这半句来自《大学》的‘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意思是人还不如鸟,后半句则是《诗经》上的内容‘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所以周文王和鸟有什么关系啊?”丙班的同学凑上来,抓耳挠腮说道。   李学长嫌弃说道:“看题目如何只看表面,他说大学你就只想着大学吗?虽然是诗经的考题,但你若是只看后面那半截可就直接罢黜了,难道诗经中就没有和上半句有关的话吗?”   学生摸了摸脑袋,悄悄抬头去看江芸芸。   “《诗》中有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意思是栖息在山丘树林中的黄鸟缗蛮的叫声不断。”   江芸芸慢条斯理解释着。   那学生骄傲点头:“我知道啊,这句话,我会背的!”   李学长叹气地摇了摇头。   江芸芸又笑:“所以孔夫子读到此句时,有所感慨——‘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所以这道题目是用周文王文质彬彬,谦逊有礼的性格做举例,我们再推出其实这道题目的要点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那你答题怎么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答,我还以为是要各司其职呢。”学生不解问道。   “各司其职自然是可以的,但我这个角度更是尊崇自己的内心。”江芸芸解释道,“两者都是可以的。”   “你这个更进一步吧。”丙班的同学叹气,“你的脑子转的真快啊,饶了好几圈。”   有人轻声冷笑一声:“什么转了好几圈,自己都不知道各司其职,不知道好好读书,安分守己,就知道弯门邪道,自然写不来你的观点。”   丙班的同学不耐说道:“你要吵架,扯我做什么!”   江芸芸凉凉说道:“各司其职,安分守己,你就不要偷偷看我的卷子了,也不怕把你带坏了。”   学长们对视一眼,纷纷咳嗽一声,把其余人都打发走了。   自从那场辩论后,江芸一改往常和善爱笑的样子,一个不高兴那可是主打一个咄咄逼人,能把人说的羞愤而走,半个月的时间,学院内打遍天下无敌手,江怼怼之名闻名遐迩。   那甲班的学生果然又气又急,还有点被抓包的不好意思,捂着脸跑了。   “咳咳,注意点。”李学长咳嗽一声,“到底还是同窗呢。”   “是他们先说我的。”江芸芸可委屈了,“我现在每天都在读书呢。”   李学长一颗心本就是偏的,哎哎两声,和稀泥:“读书好,那我们就安心读书,不要理会其他人。”   江芸芸花蝴蝶一样在学长的办公室里扑棱着翅膀,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把批改后的卷子都拿回来了,兴冲冲回去批卷子了。   “不过女子读书也太惊世骇俗了,学院里讨论之风不减,也太耽误学习了。”人走后,有人轻声抱怨着。   李学长抿了一口茶,笑说着:“这是山长才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只要好好把学生教好了就好了。”   —— ——   日子一晃而过,很快就到年底了。   江芸芸考试也不耽误练习骑马射箭,她现在的骑马和射箭已经很不错了,可以骑马快跑,也可以满弓小弓,拉开大弓。   “只要你骑在马上能射中靶子了,你这门课就结束了。”窦扬满意说道,“你学得很快,这个考试只要适应一下应该就可以出师了。”   “要射中红心才能好。”江芸芸对自己提高要求。   窦扬也跟着点头:“你要是愿意做到这个要求,自然是最好。”   王阳明和娄素站在一起,吃力地拉着小弓。   “他是怎么做到早上天不亮起来读书,上午上课,中午写功课,下午还去练骑射,晚上还要研究数和易的?”王阳明心如死灰问道。   “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而且背谱子特别厉害,笛子也吹得有模有样了,啊,和他在一起后,显得我蠢得要死。”娄素唉声叹气。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继续一脸菜色地拉着弓。   拉不开,真的拉不开,胳膊抖得厉害。   白鹿学院除了四书五经的常规课,还有君子六艺的课,江芸芸赶在年前一个个都结课了。   礼课的老师是个古板的老头,自从那件事情后就一直不太喜欢江芸,但奈何他的礼仪学得非常标准,所以还是捏着鼻子给人打了优秀的表格。   乐是闻实道教的,他已经对江芸芸死心了,这位小神童能出师全靠记性好,谱子背得贼溜,在学会如何吹出声和换手指后,之后的课程流畅得一泻千里,跳舞的动作也有模有样的,是完全不需要操心的好学生。   书的老师还除了书法还兼文章写作,江芸芸的字是被黎淳用大量的字帖喂出来的,不论是寻常字体还是馆阁体,一点错也挑不出来的,至于文章写作,江芸芸的文章常年在布告栏上贴着,根本就不需要他评价,所以他也只能目送这位小神童成功结课。   最舍不得还得要是数的老头,这个性格出了名古怪的小老头只有对着江芸芸才是和颜悦色的,两人说话时外人基本不能插嘴,谈论到兴奋起来,小老头三更半夜去敲江芸的大门,嘴里念着‘我就知道你还没睡’,然后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江芸芸拉走了。   射和御还未结课,因为她的要求太高了,不过两位学长都是很看好她的进一步要求的。   “好好的读书人学什么骑马射箭,有辱斯文。”有人悄悄骂道。   坐在树上偷冬枣的顾幺儿狠狠用枣子敲了敲他们的脑袋。   ——浪费了我三颗枣子。   顾幺儿怀里兜着一大兜枣子,像个小猴子一样爬下树后,不高兴地嘟囔着。   没多久,袁端和闻实道来到枣树前,惊讶发现东面那一片的枣子消失不见了!!   “我枣子呢!!”袁端失神说道,“我那么多的枣子呢。”   “是不是你们摘的!”闻实道看着三个拿着枣子的学生,质问道。   三人自然是连连摆手。   “不是的,是有人用这个砸我们。”   “为什么捏在手里,就,就看着还挺好吃的。”   “就吃了几个!!这么一大片我们哪里爬的上去的。”   “好啊,还说不是你们!”袁端愤怒了。   书院里就两样东西,他是日日惦记着,时时要看的。   一个是紫阳书院边上的鱼池。   一个是先贤书院二门花圃内的枣子树。   现在没一个能安全活着的。   三个学生就这样被揪去挨骂了。   —— ——   白鹿洞在距离过年还有二十天的时候举行了一次完全模拟科举考试的期末考,江芸芸不出意外地得了第一,娄素五十三,王阳明也有六十一。   考完之后,大部分学生都兴奋地下山归家过年了,几日时间书院就差不多全空了,不少打扫做饭的仆人也都各自归家去了。   江芸芸选择在书院过年,她放缓了自己读书考试的脚步,开始每天泡在校场上骑马射箭,一开始她在马上甚至不能拉开弓,到现在已经可以面前射出去,只是基本上半途就摔了。   这门功课,顾幺儿是学得最快的,现在基本上已经能射中靶子了,他开始要求自己正中红心。   大年三十那年,袁端和闻实道组织剩下的学生一起过年,开了五桌,江芸芸四人自然是坐在一起的,占了一桌,不少想要避嫌的人宁愿挤在一起,也没有主动坐过去。   “你怎么不回去?”江芸芸也不生气,吃饱肚子后好奇看向王阳明。   王阳明不爱吃饭,喝了几口酒就歇下来了,掏出从御书阁二楼借出来的道书,神采奕奕研究着,连年都无心过了。   “来来回回麻烦死了,而且我是陪你考试的,等你觉得自己学业大成,能一举夺魁了,我们一起回北京去。”王阳明信誓旦旦说道。   “那你怎么也不回去?”江芸芸又去问娄素。   娄素蔫哒哒坐在椅子上,叹气说道:“我娘叫我先不要回家,家里吵架了。”   江芸芸惊讶:“是你读书的事情吗?”   娄素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十五了,过了年就十六了,我爹和我祖母希望我能回家嫁人。”   江芸芸沉默了,就连一直低着头啃冬枣的顾幺儿也下意识抬起头来。   “我爹说宁王府派人来提亲了。”娄素叹气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跳:“为上高郡王?”   “对。”娄素揉了一把脸,“他还未婚配,又是他亲自来求娶,我爹很是满意。”   顾幺儿不悦说道:“朱宸濠不是好人,你嫁给他不好!”   娄素没说话,只是盯着手心的枣子,低声说道:“你说枣子怎么就整天挂在枝头,不能长脚跑了呢。”   顾幺儿看着咬了一半的枣子,小眉头歪了歪:“那不是吃人嘛。”   娄素笑了笑,咬了一口枣子。   “那你是什么打算?”江芸芸问。   “我自然是拒绝,我也觉得他不是好人。”娄素笑说着,“所以家中吵得厉害,我娘叫我先不要回家,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呢。”   “那我去年是在京城过的。”江芸芸说道,“当时还买了烟花爆竹,很好看的”   “学院里不能放,真是可惜。”娄素说,“每年过年,南昌城的烟花都要响到天亮的。”   “吵死了。”顾幺儿嘟囔着,“去年整个正月都好吵,我都睡不好了。”   “我也是。”娄素也跟着抱怨着。   王阳明抽空说道:“你们这是修道不到位啊,心若无物,自然是无物的,管他什么烟花炮仗。”   娄素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笑说着:“对啊,我管他什么朱宸濠,上高郡王,狗屁玩意,来!喝一杯!”   她举酒,大声说道:“让我们送别今年,欢迎明年,逡巡一年终有别,万象更新春又归!”   不少人酒足饭饱,听到动静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顾幺儿也跟着举起茶水来:“喝,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对,年来一年又一年,三百六十为己度。喝!”王阳明也跟着笑了起来,“让我们都在新的一年得偿所愿。”   江芸芸也跟着举起茶水来:“那就如愿吧。”   四人对视一眼,各自仰头喝完手中的茶酒。   “对了。”娄素喝完手中的酒水,笑脸盈盈说道,“还未真正的自我介绍过,我叫娄素珍。” 第一百九十六章   学校是二月才开学的, 整个年月里,江芸芸一个人独占校场,骑射技术一日千里,现在已经能骑快马, 而且能在马上坐直身子, 也能装模作样的拉开弓, 只是射不出去箭, 次次落空。   窦扬已经非常满意了,这样的进步水平在教书多年的生涯中也都是闻所未闻的。   “想学, 哪有学不会的。”大概是最近练习骑射, 她整个人都开始抽高了,而且身形也不似之前的消瘦,因为衣服和裤腿都短了一大截, 乐山在山下针线都要做冒烟了。   窦扬点头:“可你也有足够耐心很是难得, 你今后也不带兵打仗, 其实学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原本细弱纤细的胳膊, 如今也有一层薄薄的肌肉。   这样的身形让她身上柔软稚嫩的气质稍微减退了几分。   这一个多月里, 娄素和王阳明也能成功的射出箭来,算是正式进入射箭的门槛了。   最厉害的还得是顾幺儿, 不亏是家学渊源,还不会走路就开始骑马的小孩,骑射功夫肉眼可见进步了, 已经能在马背上来箭不虚发,十次里也会有一次射中红心了, 而且得益于山长这一个月里非常有空, 拉着他就是读书, 赶在开学前不仅把启蒙书都写完了,还把四书都过了一边。   “要是不多学点,那些人骂我,我都听不懂。”校场上,顾幺儿义正言辞说道,“现在我右手能写字,左手能打人,强到可怕。”   娄素竖起大拇指:“还得是幺儿厉害,上课写文骂人,下课约人打架。”   顾幺儿得意坏了,拍着胸脯梆梆响:“你放心,一次也没输。”   “可不是,禁闭室三天进两次。”王阳明笑说着,“关门的张伯都认识你了,还有一床专门给你睡的小被子。”   顾幺儿大眼睛扑闪着,大声说道:“吕氏春秋说过:‘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那些人胡说八道,还骂江芸和娄素,而且我也觉得江芸和娄素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想读书就读书,哪有什么男女区别啊,我就要骂他们的,要是骂不过我就打他们的。”   江芸芸猛地回头,炯炯有神看着顾幺儿。   顾幺儿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干嘛看我啊?”   “你刚才说了一句吕氏春秋的话!”江芸芸激动说道,“也太棒了吧,我们幺儿,已经是个超级厉害的小孩了。”   顾幺儿被夸得晕头转向,小脸红扑扑的。   “为了庆祝这个大喜事,下午我们下山吃饭吧,顺便我去买个衣服来,乐山心疼钱,整天做针线,把眼睛都做坏了,不值得。”江芸芸大手一挥。   “还是回来吃锅子吧,我们买点菜来自己回来煮。”娄素见缝插针说道,“马上就要开学了,这天还冷得很,吃个热的暖暖,而且开了学,直学肯定不让我们在屋内生火,再想吃就没得吃了。”   江芸芸和王阳明眼睛一亮:“好啊。”   四人开开心心借了学院的马车去山下,顺道还把乐山接了过来。   ——“他还没逛过学校呢,现在有空带他来看看。”   江芸芸笑眯眯解释着。   “乐山做饭可好吃了。”顾幺儿也跟着说道。   “你对下人还真不错。”王阳明笑说着。   江芸芸摇头:“不是下人的,是我雇来照顾我的,我每个月要发工资的。”   王阳明不解,娄素也好奇看过来。   “就是大家都是一样的。”江芸芸想了想,笑说道,“我不需要仆人,他可以是陌生人,也可以是朋友,甚至是亲人,我有需要人,就去雇佣陌生人来帮我做事情,这是钱货两讫的事情,算不上人身关系。”   王阳明惊讶地瞪大眼睛,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惊住了。   “哎,你都雇了,就是你的仆人啊。”娄素不解问道。   “签了合同的!”顾幺儿也跟着大声说道,“要是乐山可以走,那也是可以走的。”   “仆人也可以啊。”娄素不解问道。   “但我们也不会欺负仆人耶,我们逢年过节也会给他们发钱的。”顾幺儿又强调着,“而且他们做五休二。”   “我们家也会啊。”娄素也跟着说道,“我娘管家一向抓大放小,对家中仆人还算宽厚,提了每了个人的月钱,一个月也能休息四天的,逢年过节也都是发礼钱的,不过听起来没有其归家大方。”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觉得她说的和自己说的是不一样的,但又想不出来了,又看江芸芸只是笑眯眯的,只好大声嘟囔着:“不一样的,乐山是乐山,仆人是仆人,我们没有卖身契,我们都是良民。”   娄素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可如此是不好管理宅院的。”   江芸芸叹气:“我也不懂,我娘在管的。”   “那我也不懂的。”顾幺儿也跟着说道。   “我也不懂。”一直没说话的王阳明摸了摸下巴,“但芸哥儿做什么总是有道理的。”   “我也这么觉得!”娄素和顾幺儿齐齐说道。   五人在山下的集市大肆采购一番,不少人看他们穿着白鹿洞学院的衣服都是便宜卖的,尤其是顾幺儿这张肉嘟嘟的小脸,还有江芸芸笑眯眯的俊秀模样,简直是连卖带送,拉着她们的手非常热情。   “哎,这路上人的是不是便多了。”整日下山溜达的王阳明敏锐问道。   卖猪肉的屠夫笑说着:“这还不是你们学院的事情。”   “我们书院什么事情啊?”娄素好奇问道。   “就是那个女娃娃读书的事情啊。”屠夫龇了龇黄牙,“你们读书人就是闲得慌,女的读了书,心就野了,到时候谁生孩子啊,都忙着去考状元不成。”   娄素小脸一沉。   江芸芸顺势把人挤走,笑眯眯说道:“这是学校打算明年招收女学生了吗?”   “是啊,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呢,说是给学校捐了钱才能进的。”屠夫嘲笑着,“这世道啊,读个书都要看有没有钱,哎,你们不是学院的学生吗?怎么还问我啊。”   江芸芸接过递过来的猪肉,笑说着:“我们消息哪有大哥您整日在店门口灵通啊。”   屠夫被奉承得格外高兴,满意说道:“不是我说,这天下谁不吃肉,南来北往的,可不是消息都在我这里。”   江芸芸又和人说了几句,这才带人离开了。   娄素不高兴说道:“拦着我做什么,那人说话可真难听,我以后再也不在他家买肉了。”   江芸芸笑:“那我们以后就换一家,你和他吵什么,你说东,他说西,他根本就不理解你再说什么。”   “那不说怎么知道不行。”娄素反驳道,“学院里的读书人,我反驳的时候,你不是都没说什么嘛。”   “你也说是学院里的人了,他们是读书人,你觉得而他们是真的不懂吗,只不过是装作不懂,不愿意承认罢了,还有就是被根深蒂固的想法所桎梏,所以无法跳脱出来,这些情况在民间更是常见,学院里才多少人,这条集市上有多少人,你还打算一个个说过去嘛。”江芸芸笑说着。   娄素还是有些不高兴:“难道就不说了嘛,任由那种偏见在发酵,到时候说的人多了,三人成虎,这可如何是好。”   “与其是说,不如去做,只要有越来越的女子来读书,这种流言自然是不攻自破。”江芸芸说,“而且就算要说,也不要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人说,去和有关系的人,去打通他们的门路才是最有效的,比如山长和监院,他们才是有能力打破这个偏见的人。”   娄素沉默。   “也不知道学校招收女弟子是怎么样的说法?”王阳明及时问道,“不是说有教无类嘛?我还以为跟招普通弟子一样,要考试什么的。”   “普通女孩大部分都是不识字的。”娄素说,“反而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自小家中请了老师的,考不考试,区别不大。”   江芸芸拉着几人去了镇上最大的酒楼上。   酒楼内果不其然有人在讨论这件事情,因为镇上来了不少人,大堂里还有不少明显穿着华服的外地人。   “我们听听他们怎么说。”江芸芸说。   “我要说,女人读书就是伤风败俗,白鹿洞好好的名声就要被毁了。”   “您瞧着还是没听懂的,山长没觉得毁了,你一个年过半百,科举都没考上的人说毁了。”   “你个丫头伶牙俐齿,给你读了书还了得。”   “我读不读书都是伶牙俐齿,可见还是有些聪明的,有些人读了书还是笨嘴拙舌,要我看还是别读书了。”   “哎,你怎么说话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嫁不嫁得出去,要你管。”   “以后读了书,看谁敢要你们这些心野了的女人。”   “你还能管到所有人不成,再说了,我才不要……呜呜……”   角落里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姑娘被自家仆人连拉带拽拖走了。   “你们瞧瞧,读了书就是这样的,这世道是要乱了啊。”   “可不是,阴阳失调,实在是有违伦理。”   “要我说,今年冬日这么冷,就是老天爷的警告。”   “可不是,好好的学校,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啊。”   “别担心,我看有人去江西布政司了,还去找了九江的知府,肯定能把这股歪风邪气杜绝的。”   底下有不少女子打扮的人,那些人谈论这些事情并未避着她们,反而越说越起劲,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去把书院砸了。   “真是晦气,我碰到那些女的就要啐她们一口的。”   一侧的白衣少女闻言,施施然坐着,面前是一桌的丰盛的饭菜,虽带着斗笠,但不屑的目光隔着轻纱传了过来,只是冷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要不要在江西混下去,再口出秽言,我定拔了你们的舌头。”   那些说话的人声音骤然消息。   “哎哎,你谁啊!这么嚣张!”   “就是,什么母老虎,破烂玩意啊。”   “别别,别说话了,你看她身后那个护卫的腰牌,这好像是南昌府最大的那个漕帮家的红鲤鱼标记。”   “他一个土匪头子的女儿也……啊……”那人突然尖叫一声,惊慌失措地捧着自己掉出来的门牙,嘴角留下滚烫的鲜血,他捂着被筷子抽红的嘴巴,吓得脸都白了。   站在女子身后的英武男子冷冷说道:“小姐读书在即,不宜出人命,不然今日你定然是出不了这扇门的。”   原本还侃侃而谈的人见状,立刻慌不择路跑了。   “他们没付钱!”娄素眼疾手快喊道。   跑堂和掌柜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把人留下,一拉一扯,众人闹得更是没脸了。   娄素在楼上笑得不行,最后还是江芸芸把人拉回来。   那个白衣少女看了过来,偏又没有动静。   五人也只好溜溜达达跑了。   “你看,找有钱人家的小孩来也挺不错的。”江芸芸上马车后,笑说着,“至少没人敢随意欺负她们。”   其余三人都是面露沉思之色。   刚回到书院,监院就把娄素叫走了。   “就叫我一个人?”娄素犹豫,“是什么事情啊?”   门童摇头:“只是这么吩咐的。”   “那你先去吧,我们还要洗菜切肉,肯定等你一起吃。”江芸芸把人打发走,“就在我的那个院子里吃,锅碗瓢盆都有了,你弄好了就可以直接过来了。”   娄素只好一头雾水地走了。   等四个人忙活了半天,菜都切好了,火也升起来,江芸芸甚至还指挥乐山炒了锅底,准备了调料,刚坐下就看到娄素一脸古怪地回来了。   “怎么了?”王阳明好奇问道,“脸色瞧着不好?是你家中来信?”   娄素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开学后要换班级了?”   江芸芸抬头:“换哪里去啊?”   “山长说学院因为房屋修缮缺少钱银,有不少商贾感怀之前江芸的辩论赛,想要送女儿来读书,山长原本是不同意的,但这些商贾非常慷慨,各自出巨资买了名额,不是修缮了一间屋子,就是给了东西,甚至还有人送了不少书籍给御书阁。”她说着,摸了摸鼻子,“山长迫于无奈,学院收了那十三个女子。”   江芸芸眨了眨眼。   原来金钱的力量这么伟大。   顾幺儿盯着已经冒出小气泡的锅面,也不耽误吐槽:“山长的帽子亮亮的。”   王阳明点头:“如此倒也绝了一大部分人的嘴,毕竟是富商巨豪出钱给自家女儿买个名声,就连官员也不敢随意施压了,免得坏了自己的政绩。”   “怪不得今日那个白衣女子如此凶悍。”乐山小声说道,“听说漕帮都是厉害的人,谁也不敢惹。”   娄素的眼睛越说越亮:“因为她们是初来乍到,怕一开始在学校里有是非,所以单独在紫阳学院开设学堂,今后两边学院的小门都要被锁上了,不过学长都是相同的,学的也是四书五经,君子六艺有兴趣也可以学的,而且衣服穿得都是一样的,也有绿色的腰带哦,所以我要过去当正儿八经的斋长!”   她大声宣布着:“以后要叫我娄斋长了。”   “恭喜我们的娄同窗荣升斋长。”江芸芸笑说着,“快来吃饭吧。”   —— ——   这个女子学堂的事情果不其然引起开学的风波。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可你现在读书的桌椅全是袁州府兴旺阁家的大小姐出的。”   “我如何能和女子一起读书!我要去找山长。”   “山长和学长的破烂院子都是临江府醉仙楼和吉安府醉茶阁,为了自家小姐修缮的。”   “为钱折腰!太无读书人风气了!可耻啊。”   “听说广信府最大的书肆老板和南康府最有名的印刷坊的老板,给御书阁捐赠了三百本书,还说今年凡是白鹿洞学院的人凭着入学证明,去他们那边买书印刷,可以直接减价。”   “人怎么可以为金钱折腰,现在男女混读,传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南昌府最大的漕帮替学校修了三十间宿舍,看到没,就那一排崭新的,床和被子都有了,我们今年可以实现,山长画了三年饼还没有实现的,两人一间宿舍的愿望,对了,宿舍价格还不会涨价。”   原本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衣食住行,全被人拿捏住了。   那些尊贵的富二代姑娘们自己拎着小布袋,目不斜视去了紫阳书院。   拜托,送她们进来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日子吵吵闹闹得过去了,也不是没有当官的过来,只是山长一脸无奈地带人逛了逛修缮好的屋子,又不经意带他们去看破破烂烂的屋子。   “学院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多亏了张家援助的宿舍。”   “那些桌椅之前都坏了,之前还有人摔到骨头了,我看得可真是心疼,多亏了齐家和章家大义慷慨啊。”   “我和学长们的院子破就破点,我们是一点意见也没有的,但是现在学生买书看书都有了门路,我这一把老骨头能做到这样,也算是不负所托了。”   那些官员听得不得不落荒而逃。   你要是说伦理道德,我可以连绵不绝八百句。   但你要是跟我说钱,那我只好先走一步。   就连布政使看到这些场景也半晌没说话,只是临走前无奈说道:“外面都吵翻了,孰是孰非,今后可要你一并担着了。”   袁端只是看着他笑:“我是山长,要考虑的永远都是读书的事,女子要是真的都能明理,养育的后代必定也会是明理的,天下大同不就是天下识礼吗。”   布政使几人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走了。   “不过只是读书,没想到这么多人会送女儿进来。”闻实道见人走远了,才小声说道。   袁端摸着胡子,看着湛蓝的天空:“现在是各取所需,但谁知道未来呢。”   “对了,三月三不是要踏春吗?你组织两边人稍微见一见。”袁端回过神来吩咐道,“远远见一面就好。”   “我现在就担心这些都是年轻的男女,要是有个万一……”闻实道担忧说道。   “所以你要看住了,也希望那些人不要这么糊涂。”袁端摇头,“所有事情一开始都是难得,要是那些女子真的有这个读书的运道,会自己争出来,要是实在没有,我们也是努力过的,对得起当日其归说的那些话了。”   “行,那都是自愿报名吧,男的让其归带队,女的让美善带队,让他们各自认认脸。”闻实道很快就确定了领头羊,“希望不要出乱子才是。”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三月三上巳节, 学院按照传统需要举行祓除畔浴的活动,也就是老师带着学生结伴去水边沐浴,称为“祓禊”,只是随着时间的推进, 多了曲水流觞和郊外游春两项活动。   出发前, 山长亲自为此次参加活动的学子们佩戴兰草。   学院里的读书人大都不爱动弹, 年纪大的就不参加了, 又听说这次是江芸带队,有骨气的读书人大都不愿参加, 结果没几天就听说这次活动隔壁紫阳书院的大小姐们也要参加, 又有不少人没骨气地好奇报名了。   所以这次出门爬山的人浩浩荡荡,为学院之最。   “这些大小姐娇滴滴的,别爬到一半走不动了。”   “我们爬山, 她们来干什么啊。”   “哎, 江斋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啊。”   江芸芸正和顾幺儿一起收拾弓箭, 闻言摇了摇头:“不清楚的。”   大家一脸不信, 只觉得江芸这人背叛了他们, 和那些女学生站在一起, 但碍于这人最近怼怼的功力实在厉害,就不好意思多问。   白鹿书院这边, 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紫阳书院那边也是格外热闹的。   “带不带面罩都可以的,咱们现在是读书, 不要管那些禁锢。”   “鞋子要换好穿点的,最好厚一点, 等人谁走不动了, 大家相互搀扶一下。”   “吃的啊, 别带了,学院准备了吃食,到时候我给你们拎过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出门玩,但出门玩肯定不会是坏事的。”   “别害怕,大家都在一起呢,要是有人出言不逊,我找其归去揍他们。”   娄素非常有斋长的派头,穿着学院的校服,站在同窗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这次有十个带队老师,监院闻实道是领头的,他来来回回,两个院子各自跑了好几趟,确定都准备无误了,这才大手一挥出发了。   两边的人在山门门口整队遇上,各自目不斜视得站着。   “咳咳,其归你们队伍人多,你们先走。”闻实道只当没察觉到诡异的气氛,笑说着,“就五老峰的东面,今日不比赛,走走停停即可。”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小手一挥:“走,我们出发。”   等一行人离开后,闻实道这才对娄素等人说道:“我们今日爬山,爬不上的人要提早说,我让人给你们安排轿子。”   “小小五老峰!拿下!”娄素信誓旦旦说道。   闻实道没说话,看着一个个兴致勃勃的小姑娘,点头说道:“那我们就出发吧。”   “为什么我要走在后面。”有个小娘子不高兴问道。   娄素扭头去看她,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然后笑眯眯说道:“明珠肯定是很厉害的,但我们也要照顾一下其他姐妹啊。”   说话之人乃是南昌水运漕帮家的大小姐,娄素等人在酒楼惊鸿一瞥的白衣女子,杜明珠。   许是家中做得的是水运买卖,她虽长得颇有江南女子的温婉柔美,但性格却格外江湖豪气,半点也不肯认输。   “是啊,慢慢走也好啊,风景这么美,免得到时候他们走快了,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反而耽误我们看花看树了。”说话的人是广信府东同书店的老板的小女儿章才储。   章才储性格温柔,是所有女学生里学问最好的,据说还不会说话时就开始看书,可是广信府远近闻名的小神童。   “先走吧,我昨夜和紫娘扎了几个风筝,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放风筝,三月三正是放风筝的好季节呢。”   说话的人是南康府巧制坊的二小姐,齐玉溪。   紫娘则是袁州府兴旺阁家的大小姐,随红玉。   大家虽在家中颇为受宠,但也极少能这么多人一起爬山,一时间也颇为开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几日可有难处?”闻实道跟在队伍后面,随口问着娄素。   娄素小手一挥,大气说道:“大家都好得很,读书很认真的,月底考试说什么也要争一争主榜的。”   白鹿洞学院每次考试都和正式考试一样,名次分为主副榜,各五十个名额。   “那就好,学院对你们管束颇多,你们可有哪里觉得不方便。”闻实道又问。   娄素摸了摸下巴:“这个我要问问同学们了。”   “行,你问问,能解决就解决。”闻实道笑说着。   一群小姑娘开开心心爬着山,时不时摘点花,又或者念几句诗,高兴极了。   对面的江芸可就不好受了,一群人围着她打转。   “做什么!”她伸手把人哄走,不高兴说道,“挡着我走路了。”   “那些女学生怎么不见了。”这是好奇,看热闹的人说道。   “肯定是走不动了,在下面哭唧唧呢。”这是鄙夷,满心不悦的人说的。   “哎,你是斋长和娄素关系又这么好,怎么也不让我们认识认识。”这是抓耳挠腮的丙班同学。   顾幺儿听了一会儿就觉得烦,整了整小弓箭跑了。   他打算打个野鸡小兔子加餐。   王阳明也打算走,但是江芸芸眼疾手快抓住了。   王阳明性格好,眼神尖,说话有趣,每次都能一下抓住说话人的心里,很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在白鹿洞书院名声极好。   江芸芸一直怀疑,那个王阳明心学说不定是心理学呢。   王阳明不得不苦哈哈留了下来,对着越来越多围上来的人四两拨千斤地打着太极。   “哎,你见过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没有啊。”还是有人见缝插针挤进来,拉着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小脸一板,严肃说道:“什么小娘子,是我们的同窗,你要是再这么流里流气说话,我就告诉监院去,让他打你手心。”   那人瘪嘴:“我就是好奇,都在一起读书一个月多月了,我们还没见过面呢。”   “有什么好见面的,自己读自己的书去。”江芸芸无情说道,“二月的月考你是不是两榜都没进。”   “哎哎,出门玩呢,说什么读书的事情。”那个学生落荒而逃。   一行人磨磨唧唧得走着路,没一会儿就听到有女孩子的欢声笑语声,下意识停了下来,往后张望着。   原本说说笑笑的女孩子们一看到他们就不笑了。   “咳咳。”江芸芸只好从人群中挤出来,和站在队伍后面的娄素四目相对,然后各自咳嗽一声。   “那个……你们打算去哪里休息啊。”江芸芸被人戳了戳脊背,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想去放风筝,去山顶。”娄素也老实巴交说道。   两人说完又沉默了,各自挠了挠下巴。   “我们也是要去山顶看看。”江芸芸的背都要被人戳紫了,只好龇牙咧嘴说道,“那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先走,我们慢慢走。”章才储和气说道。   女孩们还挺团结,说不走还真不走了。   江芸芸被人嫌弃了,只好转身,把男同学都往上赶。   “走走走,少搁这里碍事。”江芸芸轰着人继续往山上走。   男同学们只能梗着脖子先走一步了。   “看见他们就烦。”杜明珠见人走远了,不高兴抱怨着。   娄素扭头,认真说道:“不要这样说,其归说不能去树立敌人的。”   杜明珠小脸沉着没说话。   “明珠就是心直口快而已。”章才储轻轻挽着杜明珠的手臂,“刚才你说你爹那一次春日带你和你娘去寺庙了,然后呢?”   “然后因为长得太凶,不给他进入,我爹不甘心,爬墙进了寺庙,被抓了个正着……”杜明珠一脸嫌弃。   “看我编的花环好看吗。”随红玉的手格外巧,听说雕刻的手艺更厉害,她沿路摘了不少花,没一会儿就变出一个漂漂亮亮的花环了。   她轻巧在娄素和杜明珠头上各自带上一个,笑说着:“真好看。”   娄素摸了摸花环,咧嘴笑:“肯定好看的。”   这边小姑娘们开开心心得打打闹闹。   江芸芸那边也很热闹,但都是闹心的,不停有人唆使江芸芸带他们去会会女同学,美其名曰:都是同学。   江芸芸面无表情地把他们都赶走了。   她其实不想今日出面当这个领队的,奈何闻实道大笔一挥,根本不听她的话。   女学院刚出现,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争取平安带出过一两届,才能循序渐进地开展进一步接触。   现在接触多了,万一被哪个卫道士看到了,可不是又要逼逼赖赖许久。   江芸芸每日都往学长和山长的办公室里窜,很知道现在外面还是热闹。   听说各路言官都上了折子,言论基本上是一边倒,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有什么举动。   学院现在平静无波,山长显然是力排众难,强背着很大压力的。   今日出门的第一要义,别出事!   只是想法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还是有管不住腿的人悄悄朝着女学生那边溜过去。   江芸芸听到消息后火急火燎去逮人,上去就是狠狠拧了他胳膊一下。   “给我回去。”江芸芸丢脸极了,小身板硬揪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人拔腿就走。   得益于整天拉弓骑马,江芸芸觉得自己现在强到可怕。   “其实,若是可以,不若坐下来好好聊聊。”章才储在她第三次窜过来,一手抓着一个人的后脖颈,小脸忙得通红时,忍笑说道。   江芸芸扭头,大眼睛扑闪着。   “之前得益于小解元为天下女子说话,今日小女不才,想自己为自己说此话。”章才储温温柔柔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都转晕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不知道这事要不要应下来,只好先把登徒子们带走,看了一眼也呆住了的娄素,然后嘴里碎碎念着:“那我去找找闻监院。”   闻实道也是为难,和小孩大眼瞪小眼。   “你觉得如何?”闻实道问。   “我不知道啊。”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声说道。   两人齐齐叹气。   “你说山长为什么要踏青啊。”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有什么特别指示吗?我听说外面现在很热闹。”   “是啊,多亏了小解元文采斐然,出口成章,现在外面到处流传着小解元的锦绣文章啊。”闻实道沉重叹气,“你懂我们一睁眼就听说又有那些大官来的消息时,有多紧张嘛。”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扭捏为自己找一个小小的优点:“那我这不是也给书院打出名声了嘛。”   闻实道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懊悔,当初怎么就觉得这小孩乖得很呢。   以貌取人要不得啊。   “山长没有什么指示,三月三踏青本来就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而且山长临走前只说不要出幺蛾子即可。”闻实道也跟着皱眉,“所以山长是真有什么打算嘛。”   山长年纪这么大了,吃过的盐比那些小孩吃过米的还多,难道真的没料到这些男同窗会如此讨嫌嘛。   “所以,山长觉得可以见面。”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闻实道看了过来。   “因为没有说话就是同意啊!”江芸芸小手一挥,“见见面也好,一直这样僵持的关系传出去才是把柄,其乐融融,说起来才是动人。”   她越说越激动,以拳拍掌:“我们用言语说得再好那也是嘴上花花,只有实际行动才是最能打动的人。”   闻实道看着激动的江芸芸,悠悠说道:“我本以为和我山长十来年的交情,已经足够彼此了解,没想到今日才发现原来是你和山长心连心呢。”   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大眼睛,然后露出一个乖巧灿烂的笑来。   —— ——   五老峰的东面山顶郁郁葱葱,春日绚烂,百草生长,山风吹过,天高地阔。   如今中间放着一条条案几,桌子上还摆满了食堂做出来的糕点渴水。   男男女女分开而坐,两个斋长排排坐在右边,几位学长和监院则坐在对面,左边的位置。   两边人都不好意思对视着,气氛就好像马上就要沸腾的水,虽然马上就要冒泡泡了,但就卡着那点未到的时间,所以显得格外煎熬。   娄素悄悄推了推江芸芸,江芸芸又悄悄去看闻实道,闻实道只是闭眼装死。   “咳咳。”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那个大家应该都是第一次见面吧。”   大家依旧窸窸窣窣的,却还是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   “自我介绍就算了吧。”江芸芸话锋一顿,笑眯眯说道,“人也太多了,介绍完糕点也冷了。”   众人下意识看向桌子上的糕点。   “所以,由我隆重介绍一下现在的情况。”江芸芸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   娄素许是没想到动作这么大,惊得瞪大眼睛。   江芸芸踱步到女同窗身边,认真说道:“这是我们学院迈出的伟大的历史的一步!”   她说完,就去看娄素。   娄素鬼使神差地用力鼓起掌来,因为有人带头,后面的掌声也三三两两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对劲。   “孔夫子说有教无类,当年是为多少国家培养出了人才,现在我们的袁山长深受儒学教育,完美响应儒家号召,如此朴素的教育平等的精神,而现在,在座的各位都是这个历史的见证人,所有人都会记住这一天……”   江芸芸演讲的口气抑扬顿挫,配合着时不时扬起的手指,哪怕有些人并不服她,在此刻也不得不被她说的话激得满心激动,跟着娄素的鼓掌也时不时鼓起手来。   “有教无类,童子羞于霸功;见德思齐,狂夫成于圣业。”江芸芸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看向所有人,“此刻,我们学院得到了一个质的飞跃,而我们正是其中的经历者。”   “对!”娄素大喝一声,手掌都要拍烂了。   “当然,我也知道有些人心里也是有点疑惑的。”随着慷慨激昂的演讲结束,江芸芸话锋一转,一脸和气说道,“我们今日聚在这里,就是为了解决此事。”   “学院俱时一体,荣辱与共。”江芸芸一脸沉重说道,“我们为了更好的前进,就要拔除心中的疑惑,才能携手与进。”   她说完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向场上所有人,目光平静温和。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的存在在于你我的心中,而不是他人人云亦云,所以今日大家畅所欲言,但下了这座山,我们只需要记住自己当年选择读书的道,外人的纷纷扰扰,皆不足与所道。”   众人神色一冽。   “都说小解元是个亮堂人,今日一见,所言非虚。”坐在第一排的章才储温温柔柔地看向江芸,眉宇间格外平和,“我愿意开第一个口。”   她是女学生中年纪最大的,据说是自小身体不好,家中长辈请了大师算过,要过了二十才能婚配,此后余生才能平安健康,无忧无虑,所以家中一直留着她仔仔细细养着。   今年,她刚好二十。   “诚如小解元所说,两边学院若是不能心平气和谈一场,也和外面一般针锋相对,与学校才是最大的坏处。”章才储温和开口。   她长得只能算清秀,但眉宇间有着被诗书浸润过的温和,气质雅致,言辞谈吐温和斯文,总能让人不自觉听进去。   江芸芸满意点头。   “说吧,我们读书你们哪里看不爽了。”直爽脾气的杜明珠暴躁开口,“我们既不能考状元,只是想读读书,既然是圣贤的书,你们能读,我怎么不能读了。”   “可这没有先例!”有男同窗说道,“传出去,我们学院会被人笑话的。”   闻实道也终于睁开眼睛,看着逐渐热烈起来的场景。   江芸芸见情况有条不紊进行着,扑通一声坐了回去,摸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眼珠子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也是格外忙碌的样子。   “你可真厉害。”娄素竖起大拇指夸道。   江芸芸得意一笑,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一闪一闪的。   “若是我们这十三人中有一人进了正榜,你们就休说那些我们不爱听的,读书不就是各凭本事嘛!”杜明珠豪气挥手说道。   男同窗们被一激,纷纷点头赢下这封战书。   “真是斯文败类,男男女女还要说话,真是不知羞耻。”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三人遮遮掩掩地躲着,“我要写折子弹劾他们去,袁端这个山长也是越做越糊涂了。”   “对!”另一个人也跟着附和着,“这世道要乱了啊。”   “啊啊啊,你怎么流血了!”其中一人正打算走时,突然看中边上的同僚额头上冒出一道血迹来,吓得失声尖叫。   那人迷茫地摸了一下,瞧着一手滚烫的血,然后也跟着尖叫起来。   “小声点!小声点!”最后一个冷静的人瞧着那可怕的江芸好像听到动静看过来了,连忙压着两人的嘴巴,一手拉着一个走了。   他们刚走,只见重重树影里,一个小脑袋拨开树叶,从树冠里探出脑袋,手里还捏着一只一箭封喉的野鸡,野鸡的血滴答滴答流着。   顾幺儿好奇地看着离开的三人,小眉头紧紧皱着,又看了眼对面热闹的场景,歪头想了想,然后悄悄溜下树,跟着他们跑了。   一边鬼鬼祟祟跟在人屁股后面,一边给自己脸上抹着野鸡血。   —— ——   下山的时候,江芸芸找不到顾幺儿急坏了,没一会儿就看到王阳明背着手溜达回来了。   他打量着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冷不丁问道:“你会打顾幺儿嘛?”   江芸芸眼皮一跳:“他又做什么了?”   “其实算好事。”王阳明笑眯眯说道,“就是有点江湖气,果然是义薄云天的未来小将军啊。”   江芸芸忍不住掐了掐手腕:“仔细说说,怎么个义薄云天法。”   王阳明又不说话了,笑容加深,促狭说道:“你家幺儿肯定很积极和你说,但他现在忙死了,估计没空。”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直到晚上,顾幺儿才偷偷摸摸摸回来,只是眼尖,突然看到自己床上坐着一个人,吓了一跳。   但毕竟是一双刚出炉,还不爱读书的眼睛,在黑暗中也格外锐利,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轮廓。   “干嘛吓唬我啊。”顾幺儿兴高采烈跑过去,“你怎么还不去睡觉啊。”   江芸芸阴森森问道:“你没话和我说?”   顾幺儿不动了,站在一步之远的位置,努力想了想,不高兴说道:“是不是王守仁这个混蛋告状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不为所动,冷静说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交代清楚,不然休怪我打人无情。”   顾幺儿眼珠子转了转:“那我说了就不打我了?”   江芸芸听得倒吸一口气。   ——坏了坏了,越听越不是好事。   “那你保证哦。”小孩磨磨唧唧靠过来,坐在她身边,笑眯眯说道。   “不好保证的。”江芸芸咬牙,“你快给我老实交代。”   顾幺儿在黑暗中掏了掏,掏出香喷喷的烧鸡,又是一小包银子,最后才掏出三个硬邦邦的,冰凉凉的东西,摸索着塞到江芸芸的手心中。   “这是什么?”江芸芸眯眼,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看了看,“印章?字不太好看,谁的啊?”   “不知道啊。”顾幺儿捧起烧鸡就开始狼吞虎咽。   “你去打劫了!?”江芸芸大惊失色。   顾幺儿歪了歪头,强调着:“是装神弄鬼去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仔细说说。”   顾幺儿就三下五除二就把后面的事情简单说了说。   原来他见那三个人嘴里骂骂咧咧还说要去告状,觉得这几人要坏事,所以就跟上去,打算让他们回心转意。   如何回心转意。   很简单,装神弄鬼。   如何装神弄鬼。   也很简单,给自己抹一脸血。   “我是这片的土地公,我觉得刚才那些学生讨论得非常好,听得我身心舒畅。”   “你们去告状不行,我不高兴了,那个血就是我给你们一个教训看看的。”   “女子读书就是好事啊,你们凡人就是屁话多,读个书还叽叽歪歪,我们庙里有女神仙你们怎么不说了。”   “别给我逼逼赖赖,小心我扇你哦。”   顾幺儿还装模作样地借着树枝的弹性假装自己飞走了,临走前还撒了他们一脸血,结果低估了自己的体重差点翻车,幸好被躲在树上看热闹的王阳明拉了一把。   “给他们吓坏了。”顾幺儿得意说道,“我走之前他们还在磕头呢,说保证再也不说这事了。”   江芸芸惊呆在原处,嘴角微动,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这些读书人最讨厌了,看到一分,能写成八分,再加两份恶意揣测。”顾幺儿不高兴说道,“所以我要把他们扼杀在源头。”   他说了半天也没见江芸芸说话,悄悄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你在生气吗?”   江芸芸看着小孩又黑又圆的大眼珠子,有点无辜,还有点紧张。   顾幺儿这人看似粗鲁,其实性子还是能沉得住气的。   这两月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两边的情况,因为年纪小,女子课堂走走,男子课堂逛逛,时不时趴在他们边上听他们对于这件事的讨论,甚至还会溜溜达达跑山下去看看。   他很少对这些事情做出评论,甚至会觉得讨论这个事情太无聊了,只是要是有人出言不逊,他还会悄悄举起拳头给他好看。   但他其实也敏锐察觉出山长等人的压力,甚至是江芸芸时不时的沉默,他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溜溜达达跟在江芸芸身后,但心里想来也是琢磨过此事的。   所以今日他看到那三个人自然而然做出了自己觉得正确的办法。   只是他的小脑袋瓜里,总是能相处出其不意的办法。   大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想法。   江芸芸想了想,无奈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有没有哪里摔倒了。”   顾幺儿吊在树上,可不是要磕磕碰碰。   “没有。”顾幺儿见她没生气,这才重新坐回去继续啃烤鸡,“我本来给你打了一个野鸡的,听说山里跑的鸡吃起来最补了,但是为了吓唬他们,不能吃了,等我明天有空再去给你打一只。”   “山里野兽多,你不要莽撞地往里面走,很危险的。”江芸芸低着头,摸着手里的三个印章。   “知道了。”顾幺儿含含糊糊说道,“没有马车,走回来太久了,这个烤鸡有点冷了。”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黑暗中沉默。   顾幺儿吃好烤鸡,自己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然后也跟着安安静静贴着江芸芸身边坐下。   薄薄春云笼皓月,树荫满地不得眠。   两人从扬州到江西,在黑夜的游船上,在无眠的晚上,在之前要辩论的前一夜,再许多不可计算的时候,她们都是这样比肩坐着。   原本矮她一个肩膀的小孩如今也和她一样高了,只是面容依旧稚嫩,还是喜欢用圆溜溜的大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一切,然后脑海里是奇奇怪怪的想法。   “这事了了,我们就离开吧。”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我要去考试了。”   吃饱的顾幺儿有些困了,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江芸芸的肩上上,小手抓着江芸芸的衣袖,模模糊糊地应下。   ——江芸去哪,他也是要去哪里的。   ——要一直在一起的。   睡梦中,他大声回答的,只是现实中,他困得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江芸芸帮着小孩躺好,然后给他仔仔细细盖好被子,却也没有离开,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注视着熟睡的顾仕隆。   “谢谢你。”黑夜中,晚风吹过,疏影曳呜,江芸芸的声音也轻飘得几乎听不见。   —— ——   托顾幺儿的福,这件事情的发展到最后开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九江开始流传着让女子读书时庐山山神的说法!   一开始大部分都是嗤之以鼻,但随着故事有声有色的推进,开始有人将信将疑。   “我们三个人的印章都是瞬间没有的,肯定不是丢的啊,那是土地公不高兴了,把我们收走了,说不定要记住我们的名字呢,真是后怕,还好我一直觉得女子读书也是无所谓的,都有女神仙了,现在有女学生也太正常了。”   “那只鸡一点血也没有!都没血了,但羽毛鲜艳地跟活的一样,肯定是土地公的仙法啊。”   “可不是,我们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也是人瑞啊,九十五岁!那可是九十五岁啊!响当当的长寿啊,我听说他每年都给庐山各峰祭拜的,三月三踏青你知道吧,学院里都是选年轻人,肯定是送年轻的读书人给土地公看看的,说不定收女学生就是土地公托梦呢。”   “别不信啊,山长肯定不会说啊,说出去那不是玷污神仙了吗,但他没反驳啊!没说话就是承认了啊。”   与此同时,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一篇《读书赋》横空出世,瞬间传遍大江南北。   ——上古结绳,伏羲八卦,人文乃兴,皇帝垂衣,仓颉造字,以定文章……读书之旨,始于求知,终于求道,是以授业不分男女,修身之分对错……今观天地山河,云烟收藏,古之学者三人闻道,只求吾师,今之学者为人,岂能失之圣人之风……赞曰:读书不作儒生酸,休言女子非英物,以文载道晓明心,九天知晓已大同。   自此流言蜚语议论不断,长达三个月的指责在此刻终于达到喧嚣口,舆论也不再是一边倒。   与此同时,广信府东同书店的老板和南康府巧制坊开始大量宣传庐山土地公的事情,中间夹带着那篇惊世骇俗的《读书赋》。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不少商户都开始打出家中有会读书的女孩家,在店内买东西可以减价,江西各府这样的买卖风向此起彼伏。   书院内,袁端依旧一脸高深地作壁上观。   闻实道开始一脸敬畏地看向自家山长。   “马上就要入夏了,你去看看冰都有了没。”袁端淡淡说道。   闻实道只好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人一走,袁端这才松了一口气,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看来真是天命啊。”他叹气说道,随后又笑了起来,得意地摇头晃脑,“瞧着这青史也有我袁某人的名字了,可不是天意!”   他喝完一盏茶,关上门,抽出一叠纸开始涂涂写写。   扬州城内,五典书院一番之前的沉默,开始大肆支持此事,甚至还翻出许多古代女子的英雄事迹印刷成册,直言巾帼不让须眉。   一直闭门在家读书的张灵和在家守孝的唐伯虎也跟着帮忙宣传,唐伯虎甚至还写诗附和,其余好友虽不直说赞同女子读书,但对江芸的这篇文章报以极大的赞赏。   黎家,黎淳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在江西的风云事迹,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就说叫伯安去一点肯定没用,他瞧着也很爱玩。”他如是抱怨着,但还是把那篇赋拿起来,再仔细读了读。   这篇文章精彩之处,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如挟海上风涛之气,凛冽之风以贯日月,依旧是他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的风格。   “真是长大了。”黎淳只是看着那篇文章,似乎就能想起这个小泼猴挥着小手指点江山的骄傲模样,“一个不错眼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外面吵的厉害呢。”黎风抱怨说道,“还有人说我们芸哥儿好好的解元整天想着女人的事情。”   “要女子读书可是山神发话的事情,要我说芸哥儿肯定就是老天庇护的小人,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厉害。”   “女子读书绝不是和男子读书这么简单的事情。”黎淳把赋放下去,淡淡说道,“男子可以科举,那女子呢,以前都是女子供着男子读书,那以后呢,女子要是都读了书,时不时世道也会变化……”   黎淳闭上眼,慢条斯理说着:“太多问题了,自古以来的问题若是一直没有改变,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小小的一个变化。”   黎风没说话了,悄悄去看老爷。   黎淳也没有说话,可随后又忍不住睁开眼叹气:“世人都说他不好,可我是他的老师,我怎么能说他不好呢,他是没有坏心眼的,总是想着天下大同的事情,我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去帮他实现这个理想了,但也不能拖他后腿。”   黎风也跟着叹气:“芸哥儿当真是很好的小孩了。”   “有没有附和他的赋?”黎淳抬手开始研墨。   “只听说有一个叫星子先生的人附和了,不过被骂的更惨了。”黎风说,“老爷可要看看。”   “星子先生?”黎淳抬头想了想,随后轻笑一声,“不用,那老头写的东西我可不看,写的这么差,被骂也是应该的。”   他沉吟片刻,随后抬笔亲自为自己的小徒弟助阵。   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一笔一划带这他走上这条路,那现在也该让他这个老师再推他一把了。   ——让他先感受一下大明的风雨吧。   内院,金旻看着那份读书赋,她已经很瘦了,脸色毫无血色,可还是强忍着精神自己拿过文章仔细看着。   “芸哥儿能如此为女子说话当真是不易啊。”伊文低声说道,“若是当年姑娘也能去读书就好了。”   金旻沉默着,盯着那几笔女字,手指微微颤动。   “姑娘可是累了,快躺下休息。”伊文连忙上前说道。   金旻失神般看着伊文,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去南京一趟,若是回春有空,就请她来,说我有话要和她说。”   —— ——   这些内容传到京城自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黎循传第一个写赋应和,徐经思索几日后也让家中的店铺开了家中女子识字就可以减价的活动,而且力度颇大,祝枝山想了想也跟着写信给各大好友,自己也开始写诗相应。   顾清虽不曾直接写文,但面对此事还是抱有宽容的意见。   “读书明理,若是天下都明理才是德政啊。”   毛澄倒是不赞同此事,觉得此事有违礼教,甚至直接出言反驳此事。   王献臣和沈焘保持沉默,并不发表意见。   南北两方的文人在一时间齐齐发力,把这件事情推向了高.潮,本就热闹许久的内阁一夜之间被大江南北的折子给淹没了。   位卑言高的御史们冲在最前面,最高纪录是有一个人一天写了八本弹劾的折子。   不赞同此事的把江西上上下下的官员的都弹劾了一遍,甚至还有人要求剥夺江芸这等妖言惑众的解元名头。   赞同此事的,大都是认为读书明理,女子有孕育后代的职责,读书可以更好养育下一代,也有人非常赞同江芸的观点,直言既然圣人没有规定男女读书,那按道理就是谁都可以读书的。   一时间骂战纷纷,甚至听说还有政见不同的御史们当街互殴的。   李东阳听到动静,一声不吭,也不管他的大儿子上蹿下跳,一会儿觉得女子读书确实奇怪,一会儿又觉得江其归说的其实很有道理,整天往外面跑。   只是他在读到老师的《和读书赋》后,只是悄悄写了一份信,连夜送到内廷。   皇宫内,朱祐樘揉了揉额头。   “女子读书闻所未闻,江西各级官员在做什么。”他不悦说道。   李广一听,立马说道:“可不是,江西上上下下跟着一个小童胡闹,真是没了体统。”   “让他们停了此事,闹得民间乱哄哄的。”朱祐樘一本正经说道,“自来如此就该遵守,如何能莫名修改呢。”   “正是如此,就跟炼丹一样,讲究的就是阴阳调和,现在女子读了书,可不是阴阳失和,要我说,那个江芸简直是其心可居,这个解元的名头给他带着真是南直隶的耻辱。”李广义正言辞说道。   萧敬眉心微动,突然对着一侧的小太监打了个眼色。   小太监悄悄退了出去。   “想来是年纪小被人蛊惑了。”朱祐樘到底惜才,“到底是神童,要多给些机会的。”   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小太监和太子的声音。   “江芸!江芸!”朱厚照迈着小短腿哼次哼次跑过来了,一把巴在父皇腿边,软绵绵说道,“他的文章呢。”   朱佑樘一脸笑意:“怎么不去看你妹妹啊。”   朱厚照坚持说道:“听说他做了文章,想看,妹妹先不看。”   “都是不干净的东西,殿下可看不得。”李广笑得见眉不见眼。   朱厚照打量着他,然后扭头不理他,眼珠子激灵地在桌子上扫视着,然后盯着其中一本折子,眼巴巴说道:“给我看看嘛。”   “你还未读书呢,还认识字不成。”朱祐樘嘲笑着。   朱厚照坚持不懈说道:“看看嘛,萧敬你给我读读。”   小太子已经好久好久没听到江芸的动静了,寻常人都以为小孩子年纪小,很快就会忘记这个小解元,但谁也没想到小太子对江芸的事情还是格外关注,只要听说他的事情,千里迢迢都要赶过来听一耳朵的。   萧敬看了眼陛下。   朱祐樘无奈:“读吧读吧,真是不消停的小孩。”   朱厚照满意点头:“来,读给我听听。”   萧敬捧起那本折子,恭恭敬敬读起来,小太子还装模作样地摸着小下巴。   “如何啊?太子殿下。”朱祐樘调笑着。   “写得好。”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而且说得很有道理呢。”   “什么道理?”朱祐樘眉心一动,不解问道。   朱厚照自然是说不出来的,但又不能丢分,只能掐着手指哼哼唧唧说道:“就是很有道理的,爹你仔细读读。”   他把文章递到他爹眼皮子底下,热情邀请着。   朱祐樘无奈摇头,对着一侧的谷大用和张永说道:“把人带下去。”   朱厚照抱着他爹的大腿不走了,一脸沉重说道:“江芸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找他玩。”   “宫内宫外这么多人,你一个也看不上?”朱祐樘叹气,“怎么还惦记着江芸啊。”   朱厚照一脑袋埋到他爹的腰上,小脸哭唧唧的。   “行了行了,明年就会试了,我瞧着是要回来的,要是不回来,爹下旨要他回来。”朱祐樘一脸怜爱地摸了摸小孩软乎乎的小脸。   朱厚照这才露出下来,蹦蹦跳跳跑了。   “这孩子……”朱祐樘又是高兴又是叹气,“太定不住性子了,今后如何做事。”   李广奉承说道:“殿下可有高皇帝庇护,现在年纪小,爱玩也是正常的。”   “可不是。”萧敬也笑说着,“一眼就能看中小神童,一看就是有祖宗照顾呢,以后这慧眼识英雄的劲可厉害了。”   朱祐樘笑着点了点头,突然看到江芸芸的那份赋,想了想:“这内容哪里好,瞧着都是惊世骇俗之语。”   “小太子年幼还未读书,说不定只是觉得朗朗上口呢。”李广继续给人穿小鞋,“陛下不必当真。”   萧敬却是一脸严肃地不赞同:“殿下有高皇帝命格庇护,怎可当做一般孩童对待。”   朱祐樘跟着满意点头:“我儿的命格确实和高皇帝一模一样,可见是天命。”   李广心中不悦,但还是连忙低头认错。   萧敬见状,一脸怀念说道:“奴婢当年在学堂读书时,早就听闻高皇帝当年是如何一眼找到良相的故事,心中一直遗憾无缘得见,若是今后能在太子殿下身上见到,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是啊,高皇帝的识人目光……。朱祐樘看向手中的折子,话锋一转,“高皇帝说好啊。”   是啊,朱厚照字也不认识,他懂什么。   可他现在信誓旦旦说好呢。   所以,高皇帝又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听说江西的庐山出了一个山神,不少人亲眼所见。   “请徐首辅来一趟。”他合上折子,突然说道。   —— ——   刚入七月的时候,陛下突然要求江西布政使统计江西省这些年的学院科举名单。   袁端听到消息当场笑了起来,九十五岁的老人太激动差点没晕过去。   民间原本沸反盈天的谴责舆论瞬间消失,反而开始有人大肆赞扬女子读书是神兆,神明庇护大明。   巧的是,去年刚治好的张秋,如今改名叫安平镇,今年明明下了大雨,但开封境内的洪峰是有惊无险度过了。   据说当日洪峰之大,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就连刘大夏也千里迢迢赶回来,唯恐新修的堤坝失守,只见洪峰过境时能听到轰轰雷鸣之声,却不曾想,洪峰走了那一瞬间,水中竟然传来龙鸣,洪水猛地朝着下游河道涌去,整个黄河区域竟无一处受灾。   陛下龙颜大悦,厚封刘大夏,随后八月时下旨要求江西布政使重祭庐山山神。   据说山神爱吃山鸡,特意摆了九十九只山鸡。   顾幺儿远远看到,馋得直流口水。   江芸芸不错眼盯着人,在他脑袋都要伸过去时,眼疾手快把人扒拉下来,一本正经说道:“别看了,那是给山神的。”   顾幺儿擦了擦嘴角:“好香啊,是烤鸡。”   江芸芸把人拉走:“别想着偷吃,不然我真揍你哦。”   顾幺儿摸着肚子直叹气。   “等入了秋我就打算离开了,直接去往京城。”回到书院,江芸芸漫不经心地说道。   顾幺儿惊讶:“这么早吗?我还以为你打算过完年再走呢。”   “不了。”江芸芸背着手,一脸深沉,“老是考第一,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顾幺儿大笑着:“可你是要考状元的啊,他们可没有活路。”   “哎哎,又开始了吗。”娄素抱着女院的试卷经过,皱着脸,“顾幺儿,在你眼里江其归不会是天下第一吧。”   顾幺儿振声:“当然!”   “不和你这个马屁精说话了。”娄素摇了摇脑袋,“上个月的两榜单,我们进了十个人,我要去问山长讨点奖励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要的呢。”   顾幺儿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食堂找吃的去了。   江芸芸独自一人站在白鹿洞书院的台阶上,看着学院里热闹繁荣的景象,突然弯了弯眼睛。   ——真是快乐的学院时光啊。   ——读书不觉已春深,阶前梧叶已秋声。   她,江芸芸,四年读书时光啊,长风破浪,沧海就在眼前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这次离开学院, 江芸芸有礼貌的和各位师长打了个招呼。   袁端早有预留,看着她点头微笑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你这只小精卫迟早会成为展翅的大鹏的, 去吧, 好好考试。”   闻实道有些遗憾他这么早就离开:“年底的大考不再看看嘛, 才储这几月进步很快, 学得也很勤勉,说是想要和你比划一下的, 院里都悄悄开了赌局了。”   大明不亏是盛产神童啊, 章才储经过几个月的系统学习,对于考试逐渐开始得心应手,一直稳定在前十, 好几次考试都爬到第二的位置。   江芸芸一本正经回绝着:“赌博不好。”   各门的学长们对江芸芸的离开也都颇为依依不舍。   多好的学生啊, 不仅人聪明, 读书积极, 上课还会帮忙维持秩序, 课下友爱同学, 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等你考出好名次,回头我也能和人说, 我也是教过小解元的人了。”教授诗经的张学长摸着胡子得意洋洋说道。   江芸芸要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学校。   有人惋惜,也有人开心。   “你真的要走啊?”娄素急匆匆跑过来,“不是明年才考试嘛, 年后走不是也来得及吗。”   江芸芸正清点着自己的书籍,在这里一年多, 御书阁的书她都看了一遍, 觉得很不错的书籍都抄了一本, 一年多的时间,累计起来竟然数量不少。   来时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倒是要装一箱的书离开。   “现在走哦。”顾幺儿也去告别了,然后捧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乖乖坐在门口,自己掏出皱巴巴的小布条打包着,打算把所有吃的都带走。   他去的是厨房,是门房,是花园,是平日里晃荡时遇到的人。   那些人都依依不舍,但还是真心祝福这个正义的小孩未来可以平安快乐,顺便还塞了不少吃的给他,生怕他饿着。   “现在回去,赶在京城落雪前安置好,明年一开春就能好好读书了。”江芸芸说,“你在学校里好好读书。”   娄素没说话了,扑通一声直接坐在顾幺儿身边,托着下巴看着外面倒影下的层层树荫。   “刚才山长与我说,我们女孩子读了三年书就要离开。”她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她。   “三年也挺好,又不能考科举。”娄素声音听上去格外平静,“大家都同意了,就明珠非常不高兴。”   江芸芸没说话,放下手中的东西,和她坐在一起。   “你的那个读书赋,我们和山长请示过了,自己出钱雕刻成石碑,也放在紫阳书院的石碑林里。”娄素换了只手托下巴,“石头是明珠家选的,说要最好的石头,一块石头就要五十两呢,字是才储写的,她的字你不是也觉得好看嘛,雕刻的师父是紫娘家的人找的,他家做木头生意的,认识很多雕刻师父,保证给你刻得漂漂亮亮的。”   江芸芸揉了揉脸,不好意思说道:“也太破费了。”   “总之大家还是很感谢你的。”娄素扭头,笑眯眯说道,“等你真的考上状元,我们都说要给你搞一个状元碑!把你这一年考试的所有卷子都刻上去。”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所以你要好好考试啊。”娄素笑说着,小手一挥,“你要是考上了状元,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大明最年轻的状元也曾为我们女子读书熬夜写文章的人。”   江芸芸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她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走到这一步的意义了。   不是为了当初惶恐不安的保全性命。   也不是看到穷苦百姓时升起的庞然梦想。   她,可以用自己的声望去做一些隐晦的,不可言说的的事情。   “别笑,可严肃的事情了。”娄素一本正经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我请你去九江府吃顿好的。”   “五日后的船票,不耽误你读书了,马上就要考试了。”江芸芸笑说着。   娄素没说话了,下巴托在掌心上,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边上,看着外面秋日萧瑟的树叶,此刻安静的庭院好似之前无数个平静的下午:“我娘替我拒绝了上高郡王的婚事。”   江芸芸眼睛一亮。   “但只争取了两年,两年后,我读书结束,也十八岁了,他们说女人都是要结婚生子的,所以我也要这样,我是娄家人,所以我不能给娄家丢脸。”娄素没说话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内充满迷茫,可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去问江芸,“是这样的嘛?”   江芸是她见过最厉害的人,他是这么机智锐利,勇往直前。   江芸芸瞬间语塞。   自然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这么活着,为了结婚生子,为了脸面,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可以说出八百个道理,可一触及娄素天真懵懂的视线又倏地咽了回去。   她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想法。   面前的女孩是大明人,是深受礼教束缚的女孩。   她的未来本就充满坎坷。   若是种下一棵树,树叶固然会枝繁叶茂,但也会吸收光这片土地的所有价值。   娄素珍已经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了。   她喜欢这个女孩可以活得很好。   “我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情。”江芸芸犹豫许久后,低声说道。   娄素珍没有说话。   两人并肩坐着,看着秋高气爽的蔚蓝天空,读书的日子总是格外平静悠然的。   她们曾无数次如此坐在一起。   “就像你跟我说的奢香夫人一样吗。”许久之后,娄素珍小声问道,“你跟我说奢香夫人是做的好才留名,不是因为女子的身份。”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你知道我祖父吗?他很厉害的。”娄素珍也不想要她的回答,自言自语说道,“我自小就耐不住性子,到处跑,祖父那边最热闹,所以我总是悄悄跑过去,我看到祖父的院子永远是人来人往的,觉得真热闹,那些人都自称是他的学生,谈起祖父都是一脸佩服。”   “他们总是对哥哥们说,要跟祖父一样厉害,从未对我说过,我就去问他们,结果他们只是笑。”娄素珍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他们在笑我。”   “我的哥哥五岁才刚会写自己的名字,我三岁就开始学三字经了,哪里比他们差。”   “但我娘说,我们是不一样的。”   娄素珍皱了皱鼻子,却又没有说话,她在那一瞬间有很多话要讲,但到最后只剩下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大声说道:“我才不服。”   江芸芸看着她倔强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娄素珍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不高兴质问道:“你也笑我?”   江芸芸伸手,柔软滚烫的指腹轻轻点上女孩愤怒的眉眼,低声说道:“记住这个感觉。”   “娄素珍……要一直记住现在的愤怒。”   “坐到我糕点了!”两人沉默间,尖叫声在两人背后响起,愤怒的顾幺儿怎么也摸不到糕点,仔细一看才发现被他们压住了,痛失一包糕点后用小脑袋重击两人后背,直接把人锤走了。   —— ——   回到京城时,京城刚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京城大雪天,鸟雀难相觅。   大雪纷飞,万里寒光,岸边的人都格外稀少,只有零星走路的人留下一串串脚印。   江芸芸裹得严严实实地下了船只,远远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身形拉长了许多,许是太冷了,他双手兜在一起,时不时在里面掏了掏。   “黎楠枝!”她大喊着,伸手对着他用力招了招手。   黎循传瞬间抬起头来,精准地找到出声的人,脸上的欣喜还未完全浮现,就开始有些不可置信。   一年多不见,离开时还带着一点婴儿肥,脸颊圆嘟嘟的小孩突然好想春日河边的杨柳,突然瘦高长条起来,突然有了少年亭亭的模样。   她只虽露出一双眼睛,但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笑起来,就弯了起来。   “其归!”他回过神来,大步上前。   冬日细雪纷飞,大步走来时风雪迎面,衣摆上也会染上白色的痕迹。   “你长高了!”两人齐齐开口说道,随后对视一眼突然又笑了起来。   “你爱吃的羊肉馒头,还是热的。”他从袖子里掏出热气腾腾的馒头笑说着,“就四牌楼杨家馒头铺的那家,你不是总说那家羊肉好吃吗。”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吃,他家的羊肉肥瘦相间,腌制的也格外好吃。”   “我的呢。”顾幺儿眼巴巴地看着黎循传,却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了,连忙问道。   “我的呢。”王阳明也不高兴凑过来,“怎么就只准备了一个人的啊。”   黎循传啊了一声,脸颊瞬间红了起来。   “哎哎,自己没钱嘛,干嘛蹭人家的,他现在只是芝麻小官,没多余的钱。”江芸芸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馒头,一开口就冒出一股肉香来。   顾幺儿气坏了,拉着王阳明跑了。   乐山在后面叫了两声,没一个人愿意回头的,只能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住在哪里啊。”江芸芸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馒头,好奇问道,“我老早就叫你搬家了,找个小点的院子还便宜点,住的离上值地方近一些,也不用整天起得这么早。”   黎循传笑了笑:“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京城房子不好找,这院子也不错,等你回来,也不用到处找房子了,房间都还给你留着你。”   “你现在一个人负担所有房租?”江芸芸惊讶。   黎循传更惊讶:“你娘每个月都给我寄钱填你的房租,你不知道?”   “哎,我不知道啊!”江芸芸更惊讶了。   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诚勇每十天就打扫一次,一入内,屋内甚至连炭火都升起来了,江芸芸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住在这里。   “你这次回来应该不走了吧。”黎循传跟在她身后碎碎念着,“托你远在江西还能闹得京城不安分的福,你现在在京城的名气也不低,一出门肯定要被人围观的,所以还是安心在家读书吧。”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只觉得屋内的炭火烧得实在有些旺了,她都有些困了。   “你困了!”黎循传紧张说道,“那你早点休息吧。”   江芸芸坐在床上没说话,只是突然抬眸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被看得手脚不对劲,来回僵硬地摆了摆:“看,看我做什么?”   “好久不见啊,黎楠枝。”她看着黎循传,忍不住露出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那个穿着漂亮衣服,抱着梅花的小少年,已经成了玉树兰芝,雅人深致的小青年。   明明一年多未见,可再一见面还是觉得格外安心。   黎循传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好久不见,江其归。”   —— ——   江芸芸休息没两天,等雪停了就开始考前复习的日子。   祝枝山等人上门时,江芸芸额头正绑着蓝布抹额,头也不抬地写着卷子。   “你怎么一回来就开始读书啊。”祝枝山凑过来,“不去外面晃晃,你不是最爱出门溜达了吗?”   江芸芸头也不抬,只是抽空说道:“好你个祝希哲要害我。”   祝枝山和他挤在一块坐着,笑得合不拢嘴:“原来你也知道外面危险啊,我还以为你江其归天不怕地不怕,是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小泼猴呢。”   江芸芸充耳不闻。   徐经也凑过来,但充满肯定地夸道:“你那篇赋写的还挺不错。”   “不要打扰他复习!”黎循传见到两人围着江芸芸,出声把人赶走。   “急什么,又不是你考试。”祝枝山站起来抱怨着。   黎循传一手一个把人拉走:“一样的。”   “晚上就在廊檐下烤肉吧,我买了肉,现在蔬菜少,有什么吃什么。”黎循传把人推到边上上,嫌弃说道,“你们自己找个地方玩去。”   江芸芸写得飞快,见祝枝山还围着自己打转,就笑眯眯说道:“这么闲,要我考考你的学问不?”   祝枝山猛地停下脚步,落荒而逃。   炭火前,一年多未见的四人围坐着,随意说起各自这一年多的生活。   江芸芸的光辉事迹自然是不消说的,人不在京城,但京城处处有他的传说。   黎循传工作能力不错,加上吏部尚书王恕力保,所以一年实习结束后留在吏部,成了考功司的主事。   祝枝山则年后要去广西梧州府的容县做县令。   徐经做事认真,对数字很敏感,本可以继续留在户部做主事,但他自请去了贵州思南府。   这个决定出人意料,众人知道时已经尘埃落定。   “贵州鱼龙混杂,你怎么想去那里?”江芸芸惊讶问道。   徐经看了她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手心,腼腆笑了笑:“想去外面走走。”   “那怎么去贵州啊。”江芸芸嘟囔着,“那里都是土司,时不时就要起争斗,乱得很,到时候两头为难,左右不是人,多危险啊。”   徐经只是看着她笑。   “都尘埃落定了,说这些有什么用。”黎循传打断她的话,“吃肉吧,瞧着瘦了些。”   “胡说八道!”江芸芸大怒,举起手臂,“我有肌肉了!我已经是一个能骑马射箭的厉害人物了。”   黎循传看着她粉嫩嫩的小脸,又看着穿着层层厚衣服的胳膊,突然笑了起来。   祝枝山和徐经也突然大笑起来。   坐在一旁埋头苦吃的顾幺儿疑惑地看了几人一眼,但不耽误眼疾手快,把盘子上烤好的肉都悄悄夹走了。   —— ——   江芸芸开始闭门读书后,顾清和毛澄几人也终于来了。   他们最近都被调去兵部了,听说鞑靼又犯边境,情况危急,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见到人,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却被告知江芸在考前不再见客,几人深表理解,留下礼物就重新回到官署办事了。   至于兴冲冲的刘瑾更是吃了一个闭门羹,灰头土脸回去了,小太子没见到要见的人,委屈巴巴地抱着还在吃奶的妹妹放声大哭。   隔壁马上就要临盆的张皇后听得头都大了。   “这是又怎么了!”她问。   宫娥把事情简单说了说。   “这个江芸……”张皇后对这个胆大妄为的江芸已经没有任何脾气了,只是无奈说道,“快去哄哄,把公主都带哭了,怎么做哥哥的,等人考好试,你就亲自在贡院前把他给我拦下来,请个人还怎么这么难请啊。”   弘治八年的年一晃而过,黎循传办得简单,只是大家坐在一起一起吃了饭。   皇后又诞下一个皇子,陛下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据说宫门口的烟花要放好久好久,整条胡同里的人都去看烟花凑热闹了,所以小巷中安静极了。   幺儿自然坐不住,拉着乐山等人就跑出去了,江芸芸和黎循传吃饱了不想动弹,拿了个扶梯上了屋顶,然后排排坐着。   他们一边吹着冷风,一边看着烟花冲上云霄,耳边是喧闹的欢笑声,眼前却又是一片安静的小院。   “这次也打算考第一吗?”直到烟花燃尽,手里的暖炉也都凉了,黎循传下屋顶前,冷不丁扭头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得意道:“六.元.及第。”   黎循传并不意外,大笑着:“名留青史。”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过了年, 所有的日子都好似被加快了,而京城再一次被考试紧张的氛围所笼罩,远道而来的考生充斥着整个京城。   正月十五过完,祝枝山和徐经就准备启程走了, 他们走的动静并不大, 甚至没有惊动正在模拟考的江芸芸, 只有黎循传赶来码头送别。   “让他好好考试!”祝枝山依旧乐观, “考个第一来,那我这以后出门可就气派了。”   徐家已经让徐叔去打头阵, 徐经这次只带了几个小厮和护卫一起出门。   “只要努力了就好。”徐经小声说道, “不要给他这么大的压力。”   黎循传笑着点头:“你们以后都要和当地土司打交道,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他们这一批的二三甲进士中只有二三十个得以留在京城, 除了一甲三人直接进了翰林院做修撰、修编, 其余都在各部做主事, 譬如黎循传这样的。   二甲的人中的大部分人在历事结束后被分派去了各处当知州。   三甲的人除了去做内阁中书、大理寺的评事还有负责各地册封, 传达圣旨的行人, 还有一半的人也都去各地做推官和知县。   说起这事和江芸也有点关系, 当初顾将军在他的想法下提出贵州和广西等地的改土归流政策,想要同化那些蛮夷, 用经济和文化驯服这些蛮夷,若是一味使用武力只会徒增国库消耗,为此朝廷上下吵成一片, 各有不同的意见,吵了一年多, 最后还是徐首辅力排众议, 决定让这一批进士下放到有土司的地方做知州和知县。   这一批人下去的目的不是一定要收复土司, 而且去了解当地的情况,已备后续的发展计划。   扩张,本就是每个朝代帝王都想要做的事情。   京城中刚传出这个苗头后,徐家一开始是做了大量的工作的,这才让徐经能留在户部,谁知道徐经自己想不开自请要离开京城,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祝枝山一向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得知自己去的是混乱的广西梧州也颇为镇定。   “会照顾好自己的。”祝枝山笑说着。   徐经也只是跟着点头。   黎循传看着即将出发的行船,对着两人拱手道别。   三人齐齐行礼,随后各自转身离开。   ——看似口中寻常事,终身奇崛辛苦功。   三位自扬州一起出发的年轻人,终于在今日开始各奔东西赴前程了。   小院里重新搭起那个熟悉的小棚子,江芸芸早已习惯这样紧凑的考试氛围,六次模拟考无一次出错,每次卷子写得都很不错。   批改卷子的是李东阳和他的好朋友王华,两人都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每日偷偷跑去送卷子的顾幺儿高兴坏了,觉得比自己能考中还开心。   日子很快就来到二月,二月初五的时候,礼部贴出了公告。   弘治丙辰年的会试定在二月二十三日。   二月二十的时候,确定主考官是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谢迁和翰林院侍读学士王鏊。   圣旨一下,两人甚至没空和家人交代就被士兵带着,一同入了贡院,自此贡院大门紧闭,守备森严。   整个京城的紧张气氛在此刻到达巅峰,原本整日出门会客饮诗的读书人开始闭门不出,路上的人也跟着少了许多,肉眼可见地冷清了不少。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最紧张的几天。   二月二十三,天还没亮,江芸芸就被黎循传叫了起来。   院子里有一种安静的热闹。   乐山顶着大黑眼圈给人烧水,瞧着神色恍惚。   诚勇严格按照之前指定的食谱准备今日的早膳。   终强则开始点香拜佛,嘴里神经质地碎碎念着。   “我瞧着你比我还紧张。”江芸芸在屋内墨迹了很久,才穿戴整齐出门,摸了摸自己身上新填上的装备,笑说着。   “你不紧张穿个衣服这么久!”黎循传紧张坏了,绕着她直打转,又是摸摸她的发巾,又看了看她的衣服,然后又开始检查她篮子里的东西,“齐了没,都带了吧,笔墨纸砚都是惯用的吗?竹筒里的水是热的吧?卷子放在最下面了吗?”   江芸芸没说话,一边吃着素菜馒头,一边用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不错眼得看着黎循传,像一只好奇的小猫儿。   黎循传被看的不好意思,讪讪坐了下来。   “吃吃。”江芸芸适时地把馒头推过去,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的神态实在太过镇定,黎循传也跟着冷静下来。   “寻常都是初九开始考,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十五日,今年开考时间晚了,不过今年天热得晚,现在考也是很好的,免得手脚发冷。”黎循传一个人碎碎念着。   “一大早就听到你唠唠叨叨的。”顾幺儿终于爬起来了,胡乱裹着衣服,眼睛都没睁开,就伸手在桌子上摸索着吃馒头,大声嘟囔着,“考第一,考第一!”   黎循传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不要给其归压力。”   顾幺儿睁开一只眼,看了眼江其归,见她还是笑眯眯的,立马又说道:“没事的,就考第一!”   “我吃好了,你们要和我一起走吗?”江芸芸慢条斯理吃好东西后放下筷子说道。   两人齐刷刷站起来:“走走,一起。”   贡院在明时坊,三人住在仁寿坊,出了坊间,进入大道,视线肉眼可见得亮了,整个京城好似在今日同时点亮了灯,大街上灯火通明,所有人都默契顺着人流走去。   江芸芸提着竹篮子,背后亦步亦趋得跟着两个人。   顾幺儿难得精神百倍得起得这么早,背着小手,故作老成地跟在江芸芸身后。   黎循传虽是平静,但脸上还是有挡不住的紧张,同样背着手,一声不吭跟在江芸芸身后。   贡院前已经围满了人,巡城的士兵有条不紊得穿梭在人群中,不少人都开始排队准备进场了。   有些人想早点进去这样就可以早点收拾好考房,也能让自己冷静一点。   也有人想要最后几个进去,不用人挤人,显得闹哄哄的。   还有人随大流,想混在人群中图个安心。   “我们晚点进去。”江芸芸站在长棍下,上面挂着一个灯笼。   光照落在脸上,眉眼间的阴影便遮挡住那双灵动的眼睛,让她显得格外沉静。   排队的人在缓缓前进着,他们或紧张或沉默甚至还有迷茫,江芸芸突然轻声说了一句:“成败在此一举了。”   黎循传听得连连摆手:“不不,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才十五岁呢!”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小小喉结,摸上去手感有些陌生,却又奇异地有种真实的触感。   柔软的皮肤,甚至内在包裹着骨头的坚硬触感。   太逼真了,任谁也想不到在现代人眼中落后的明朝还有这样的技术。   三人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来的本就不是很早,检查已经过了一半。   “我要进去了,祝我好运。”江芸芸深吸一口气,笑说着。   黎循传和顾幺儿目送她站在队伍后面。   “你别怕,我在这里等他!”顾幺儿看人要走了,终于紧张起来了,小声嘟囔着。   黎循传要上值的,等天亮了就要离开。   会试的检查比乡试要简单一点,大概是因为站在这里的人都是有了功名的举人老爷,所以搜检人都颇为文明,只要站在这里让他搜身,取下头巾,目不斜视,脱了外套即可,不似乡试要脱到寝衣,若是你形容鬼鬼祟祟,止不住的心慌,瞧着很心虚的样子,甚至还要你脱下全部衣服。   江芸芸很镇定地站在高大威武的士兵面前。   取下自己的头巾。   脱下自己的外套。   打开自己的竹篮。   她的视线平静温和地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人。   士兵垂眸看着面前与他而言不过是小孩的人。   他们都是兵油子,抓过江洋大盗,遇过奸诈盗匪,什么人有问题,什么人没问题,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面前这个小少年很镇定,很问心无愧。   谁也不知道自己经手的人哪个会成为今年腾飞的人杰,所以他们也是看人下菜的。   面前这个小童,这位士兵有结善缘的想法。   他认认真真检查过江芸芸的头巾、衣服、和篮子,又谨慎捏了捏她的发髻,拍了拍她的后背和前胸。   江芸芸稳然不动,事已至此,她早已没了退路。   “进去吧。”士兵不愿多加为难,侧身说道。   江芸芸含笑点头,接过自己的东西,站在一侧慢条斯理穿好衣服这才施施然进去了。   这次运气依旧不错,她坐在丙号房的中间,房间也不至于破破烂烂,只是有些灰。   她去丙号考场放水的地方打湿了帕子,仔仔细细擦好桌板和小凳子,等水干了才坐了下来,把水和笔墨都拿出来,考卷先放在盒子里,被她放在桌子的一侧。   天色阴沉,贡院的日晷显示马上就要卯时了,天色却不甚亮堂,今年的冬天太长了,到了二月初还很冷,所以考试的时间也不得不往后推迟。   江芸芸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她其实想过很多次自己考试时的情况,要是在门口就被发现自己的身份会如何,要是成功混进来又如何,乡试的题目难了怎么办,会试会不会比她做的全部题目都要难。   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了,科举自来就是一场对外也对内的争斗。   她的对手是在场三千多个考生,她的对手是一直不曾停下来读书的自己。   要是说乡试是通往科举的钥匙,那会试是决定命运最重要的一步。   可现在,她走过千难险阻终于坐在这里,闻着空气中还带着冷冽气息的空气,甚至连隔壁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曾经闹得她不得眠的日子突然在此刻褪去色彩,成了一道挥之即散的灰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门口的大鼓骤然响起。   天边的微光也终于挣扎得冒了出来。   兴奋,期待,一直潜伏在心底的野心再一次冒了出来,势如破竹。   赢一次!   再赢一次!   江芸芸眼睛发亮地看着缓缓走来的试卷题目。   会试和乡试考试类型是一样的,所以第一天考的内容是,四书三道,五经四道。   第一道四书题出自孟子离娄——责难于君谓之恭。   短短一句话,没有任何截搭,是非常简单的一道开题。   这句话的意思是以最高的标准去劝诫君王,用最严厉的要求去指责君主,这才是恭敬。   这个内容非常符合孟子的思想。   江芸芸把这句话的前后左右句子都写了下来,仔细想来这个题目看似简单,但其实充满陷阱。   第一自然是要你告诫君王,而不是冒犯君王,所以太过直白反而直接入了歧途。   第二则是不能一味假大空,若是不说点出道理来,只是抓着这一点来回说,便也落了下乘。   第三更重要,要是只写自己那就太狭隘了,所以还要旁敲侧击夸夸君王。   江芸芸理了理思路,直接在草稿上打好了框架。   前三句一定要先讲责难于君的好处,举出例子最好,中间再写谓之恭,把恭的前后特性,内外对比,正反对比全都叙述一遍,最后收尾做结,最重要的是还要说两句圣人言,提高这篇文的格调。   江芸芸飞快得想好大纲,这才开始打磨句子,务必语句要精炼但又韵律,不能太过艰涩,但也不能太过简单。   四书题目看似都不难,但要写出与众不同来,却又是很考功底的。   第二道还是出自孟子。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题出自孟子尽心——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愚矣。也是一句直接摘抄的原话,讲的是君子要使一切事物归于正道,只要正道不被歪曲,百姓就会振奋,百姓振奋,就不会产生邪恶愚蠢的想法。   讲得是君子要持身自立,论点很清晰,但如何写却也不简单,正反都要说,君子和百姓都要提及的内容。   四书的题目并不难,江芸芸花了一个半时辰打好草稿,又花了一个时辰誊抄在卷子上,日子也过了中午。   考场是发饭的,每个人一个白蒸饼,一碗水。   江芸芸没有立刻吃,只是放到一侧去,反而开始写五经的题目。   她现在还保持着高速的脑力,微微的兴奋,这是极好的状态。   每个号房前都站着一个士兵,见她脸颊写的红扑扑的,颇为紧张地盯着。   每年都有考生写着写着直接晕过去了!   五经四道题目除了一道论述春秋无义战让江芸芸有些棘手外,其他题目都是洋洋洒洒就打好草稿。   所有卷子写完誊抄好,申时才过半,黄昏的光晕也初具眉目。   江芸芸摸着早已饿得没有知觉的肚子,小心翼翼把卷子收了起来,本着不吃白不吃原则,我都交钱了,所以没有立刻交卷,反而开始就着白开水把蒸饼吃得干干净净。   别说,京城的东西就是好吃的,蒸饼都是白面做的,入口还有点甜。   江芸芸满足地吃完,这才摇铃交卷。   等所有东西弄完,正好酉时,赶上开门的日子,出考场的人不多,零零散散不过一百来号人,挤在一起神色各异,少有开心的人。   等她最后踏出大门的时候,贡院内的士兵开始给人送蜡烛了。   天色已黑,里面的考生们只剩下半个多时辰的时间了。   —— ——   皇宫内,朱祐樘看着贡院送来的题目。   为了防止泄题,题目是发了卷子才匆匆送到陛下案桌前的。   “题目出的不错,只是孟子出现得也太多了。”朱祐樘笑说着。   “谢学士和王学士端方自持,想来是喜欢孟子的,只是孟子的不少言论都‘非臣子所宜言’,如今出现的这么多怕是影响不好。”李广担忧说道。   朱祐樘果不其然皱了皱眉。   “可这些题目不都是讲的是施行仁政,遍布王道嘛。”萧敬笑说着,“两位学士这是在警戒各位学子们呢。”   “确实要警戒的,不然再出一个江芸可就要天下大乱了。”李广捂嘴笑。   萧敬没说话了,只是看了眼陛下。   朱祐樘眉头皱得更紧了。   只是还未有人说话,外面突然传来公主的哇哇大哭声,朱祐樘连忙担忧说道:“怎么了?快去看看。”   说话间,朱厚照一个小孩抱着比他还小的妹妹跑进来了,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爹看。   朱祐樘忍不住跳了跳眼皮子。   “两个舅舅很烦,不要。”小孩直接开口说道。   “不要胡说!”朱祐樘不悦说道,“他们是你的长辈。”   朱厚照撇了撇嘴,把哭唧唧的公主塞到他爹怀里:“反正我不喜欢,不要叫他们来了。”   “不要被你娘听到了。”朱祐樘警告着。   被偷出来的小公主哭的脸颊都红了,葡萄大的眼珠子水汪汪的,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爹。   “好端端把你妹妹抱出来做什么。”朱祐樘安抚着,头疼问道。   “两个小孩,哭起来,好吵。”五岁的朱厚照叉腰,理直气壮说道,“弟弟吵,妹妹乖。”   朱祐樘气笑了:“那你皮。”   “没有的。”朱厚照拒不承认,“弟弟老是哭,吵到妹妹了,我带妹妹去花园里看花了,花开了很好看,妹妹笑了。”   “不错,还知道照顾妹妹。”朱祐樘满意点头。   “听说外面的花更好看。”朱厚照比划了一下手,“想去看看。”   朱祐樘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了。   小太子伤心坏了,脑袋都低下来了。   “想要看什么花,让人去种。”朱祐樘心疼说道。   朱厚照小脸挎着,委屈巴巴说道:“种江芸可以吗?”   “这么喜欢江芸?”朱祐樘不可置信问道,“还惦记这么久啊。”   朱厚照抬头,重重嗯了一声,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考完试可以去找他吗?”   小太子图穷匕见,扭扭捏捏说了这么多,终于说出自己的要求了。   朱祐樘摸着小公主的柔嫩的小手,好一会儿才说道:“萧敬,把题目给太子殿下读读。”   萧敬眼神微动,他捧起折子,不仅读了一遍,甚至把意思也都解释了一遍。   “你觉得说的如何?”朱祐樘笑问道。   朱厚照和他爹大眼瞪小眼。   五岁的小太子还没开始读书嘞,但五岁的小太子最是要面子的时候。   所以他捏捏自己的小肥手,大声说道:“写的特别好。”   “哦,如何好?”朱祐樘笑问道。   朱厚照小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才嘟嘟囔囔说道:“就是很好的,爹你仔细读读。”   他说完就撒腿跑了。   爹不同意也没关系,他朱厚照有腿可以自己跑啊。哼!   “去看着他点。”朱祐樘抱着已经闭上眼的乖巧小公主,又看着明显一肚子坏心思的调皮大儿子,无奈对着萧敬说道。   萧敬连连点头应下。   李广看着人离开,有些嫉妒地捏紧手中的拂尘。   ——不知为何,小太子很不喜欢他。   —— ——   三场考试最重要的是第一场。   第一波人出来后,顾幺儿眼尖,从人群中挤进来拉着江芸芸的袖子,紧张问道:“脸色好难看啊。”   “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回去睡一觉就好。”   “好。”顾幺儿小心翼翼把人扶上马车,然后自己驾车走了。   后面两场考试并不重要,只会在确定考试名次时作为排名前后的依据。   五道判例题的故事内容还是一如既往得乱,各种情况交缠在一起,要你剥丝抽茧后运用大明律来判刑。   第二道题是表,表是向帝王陈情言事的文体,可以是陈述、请求、也可以是建议、批评,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里说:“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   这次考试的题目要给陛下上表关于狩猎的弊端,要劝谏陛下。   江芸芸发现这次出题的考官大概性格颇为严肃,现实中十有八九是陛下有点问题立马上折子劝解的人,你不听就会一连上七八道,再不听就辞官回家的耿直人。   她一边暗戳戳在心里揣测着考官的心思,一边奋笔疾书,在文中痛哭流涕表示狩猎虽然能提高武学修养,但实在是劳民伤财啊,使不得啊,陛下!   三次考试终于结束的那一天,心性坚韧如江芸芸出了大门也突然觉得心底泛出难以言述的疲惫,她被人扶上马车,匆匆赶回家。   他们离开没多久,贡院门口来了一辆马车。   “出来了没!”小孩激动的声音响起。   刘瑾在人群中紧张看着,愣是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心中一凉。   “早就走了一批了。”茶馆里有人好心说道,“先归家去看看吧。”   朱厚照的小脑袋立马不高兴缩回来,大声命令道:“去江芸家。”   刘瑾为难。   “娘娘只准来殿下来贡院门口,随便去别人家太危险了。”马车内还有一个年纪大的瘦高男子,面色青白,眼下青黑,“殿下先回宫,我陪你玩行不行。”   “不要!我就要江芸!”朱厚照发着脾气说道,“我不要你,走开!”   张鹤龄闻言脸色阴沉。   朱厚照抱着小手臂,小脸气鼓鼓的。   “那个江芸就这么好?”张鹤龄软下声音来问道。   朱厚照扭过小脸,不去看他。   “回宫。”张鹤龄沉下脸,淡淡说道。   “我不要!我不要!”朱厚照蹦了起来,奈何被舅舅张鹤龄直接按下了。   张鹤龄眉眼低沉,神色冰冷。   ——又是这个江芸。   —— ——   贡院内,留给考官批卷子的时间可不多,三月十日之前就要出成绩,确定排名,所以考官们一日要看上百份卷子赶进度。   谢迁和王鏖并不参与批改卷子,只是每日都要巡视各大考房,在已经被罢黜的卷子上寻找有没有沧海明珠被遗漏。   走到春秋房的时候,只听到里面传来激动的声音:“好文啊,局势法脉,无一字散漫,当真是时文可及古文啊。”   “什么好文啊。”谢迁笑着走进来问道。   春秋房的考官把卷子递过去:“这位考生,四道五经文字字珠玑,炼句至此,意外巧妙,好!”   王鏖最喜文章,闻言连忙接过看了一眼,半炷香后脸上笑容灿烂:“这片春秋无义战的文章是这几日里写得最好的,看题炼句不肯率意,不旁杂闲意泛辞,行文高深壮,如铁城汤池,凛不可犯,好,好好。”   “看来春秋房的魁首出现了。”王鏖大笑着。   两位春秋房的考官连连点头:“确实确实。”   谢迁眼尖,只是瞟了一眼,耳边莫名浮现出好友每日在他耳边念着他那个小师弟的精品文章。   他现只看一眼,忍不住动了动眉毛。   ——嘶,好眼熟的文风啊。 第两百章   江芸芸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再一睡醒就听到外面有小孩说话的声音。   “不可能,江芸最喜欢的是我,我可牵过他的手,你牵过了吗?”   “那我不准他喜欢你, 也不准牵手!”   “你放屁, 你懂什么, 江芸就是最最最最喜欢我了。”   “你放屁, 我是太子殿下……”   等会!太子殿下!   懵懵懂懂的江芸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面顾幺儿还是大放厥词:“你是太子殿下,他也不喜欢你, 他只喜欢我一个人的, 只和我一个人玩。”   朱厚照看着面前高高壮壮的人,想起自己见了好多次江芸都没见到人,突然瘪了瘪, 仰头大哭起来。   原本还得意的顾幺儿立刻僵硬了, 脸上笑容倏地消失了, 手足无措地大叫着:“哎哎哎, 你哭什么啊, 哎哎哎, 救命啊!江芸!江芸!”   外面很快就传来哄小太子的声音,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围着朱厚照安慰着, 瞧着也要哭了。   江芸芸火急火燎打开门,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顾幺儿连跑带窜,一溜烟地跑到江芸芸背后, 着急比划着:“哭了!哭了!!”   江芸芸恶狠狠地敲了敲他的脑袋,警告他不要胡乱说话, 这才下了台阶。   台阶下, 一年多未见的朱厚照长大了许多, 现在穿得圆滚滚的,头上带着小帽子,怀里抱着穿着粉色衣服的小猪猪布偶,眼睫毛上还挂着大颗大颗的泪珠,眼睛水汪汪的,瞧着格外可怜。   他见江芸芸来了,小手紧紧抱着布偶,直勾勾地看着江芸芸,也不说话,小脸板着,瞧着是有点在生气的。   “好久不见啊,殿下。”江芸芸笑眯眯问候道。   小太子见她不似寻常人一样来哄他,更不高兴了。   江芸芸跟变魔术一样,捏着一个竹编的小公鸡出来。   朱厚照眼睛一亮。   “喜欢吗?”小公鸡尾巴又长又蓬松,鸡冠上红红的一点,再加上尖尖的嘴巴,格外栩栩如生。   朱厚照很喜欢,但他还是没动弹,用大眼睛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又掏出好几个,一只老虎一条龙。   身后的顾幺儿欲言又止。   “好看吗?”江芸芸主动塞到小孩手里,“这是瑞昌的竹编,里面可不是空壳,是一层层套上去的,可好看了。”   朱厚照捏着小玩具,奶声奶气问道:“都是给我的吗?”   “对啊。”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朱厚照把东西交给刘瑾,然后开心问道:“那我今天可以找你玩吗?”   江芸芸笑眯眯拒绝:“不行哦,我要是会试进了还要参加殿试呢,要读书呢。”   朱厚照立马又不高兴了。   “可以考完试再玩啊。”江芸芸如是画下大饼。   “小解元要考试呢。”谷大用也跟着安慰道,“读书要紧呢。”   “殿下这么想小解元,陪着玩一会儿怎么了。”刘瑾最是哄着殿下,“玩一天也不耽误读书。”   谷大用没说话了,只是爱莫能助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示意乐山先给人送个糕点来。   托顾幺儿的福,家中常备小零食。   朱厚照吃着零食,又自己和小竹编玩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那你考好试我再来找你,把这个糕点都给我打包走。”   刘瑾一脸吃惊。   谷大用开始手脚麻利得打包起来。   “你好好考试哦。”小太子不闹了,笑起来也怪可爱的,小脸圆嘟嘟的。   江芸芸目送车架离开,转身松了一口气。   太子对她太过粘人了,不好,很不好。   她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院子坐下,顾幺儿凑过来,不高兴问道:“为什么太子这么喜欢你啊。”   江芸芸回过神来:“你也知道他是太子啊。”   顾幺儿大惊:“我又不是傻子。”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你还弄哭他,几个脑袋啊。”   “可他说你和他最好!”顾幺儿更不高兴了,大声说道,“你明明和我最好。”   江芸芸受不了小孩子莫名其妙的攀比欲,念了几句顾幺儿,打算去外面散散心。   她对自己能考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大的怀疑,只是担忧名次。   她想要六元及第。   这不是在开玩笑。   —— ——   批改卷子的日子其实很难熬,尤其是会试的卷子。   如果乡试之以前的批改卷子是沙里淘金,只要把金子捡出来,然后再挑一个最大的金子作为第一名。   那乡试的卷子就是一堆金子,直接把小金子给扫了,只剩下大金子,可能对于最大的一颗选择会有所纠结,但总归不会太难。   可会试不一样,能走到这一步的人水平都不会太差,他们面前的人都是大金子,一个个圆润饱满,金光闪闪。   他们要做的是在这些金子里做选择,要文笔斐然的,也到条理通畅的,更要言之有物的,若是能引经据典,又不会艰涩难懂那就更好了,还能争一争前排的位置,总之每一篇文都必须是上佳之作才行。   五经中春秋房的压力少一些,毕竟一直不是考试热门科目,每年也就三百来份卷子,两个官员交叉改,十来天的时间绰绰有余的。   诗经房年年都是热门款,他们这次四个考官要改一千多份卷子,听说日日都要到深夜才能去休息,天不亮就要爬起来。   至于其他房的人,也不都轻松,熬得人都干瘦了,别以为两位主考官可以休息,在交叉批改后所有罢黜的卷子,他们都要再看一遍,免得有沧海明珠被遗漏了。   整个贡院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厨房煮饭的大婶也都是站在灶台前停不下来。   三月初八的下午,所有考房的考官都带着自己选中的卷子和各自推选的魁首的卷子来到大厅。   谢迁坐在上首,面容和善地安抚着众人。   “此次会试,我们同心协力,陛下看得见。”他说,“如此也不耽误时间了,还要给陛下面呈名单,不能耽误十一日的放榜。”   众人拱手称是。   会试的录取人数变过两次,明初的时候因为朝廷很缺人,所以不限名额,只要写的好都录取了,到了前朝才开始确定录取人数一般为三百人。   其中三百个人是有录取比例的,一开始是南北,南六北四,后来细分为南北中三个,一百人为例,就是南人取五十五名,北人取三十五名,中人取十名。   江芸芸不巧,在竞争最激烈的南面。   “此次录取三百人,也就是南人一百六十五人,北人一百零五人,中人三十人。”谢迁说道,“你们初选的卷子都放在这里,我和王学士会一一核对,确定名次。”   王鏊八岁读经史,十二岁作诗,二十五岁考中进士,素来有博学有识,经学通明之称,   考官们送审的卷子是不限名额的,所以诗经房送来厚厚一叠。春秋房瞧着就薄薄小叠。   诗经房的考官上前说道:“诗经房共送选两百三十八份,其中南人一百三十一,北人七十三,中人三十四。”   易房的人:“易房共送选一百三十六份……”   五房加起来零零总总加起来快一千份卷子了。   两位主考官含笑点头应下,随后开始各自看卷子,这是第一轮筛选,大概会罢黜一半多的人,之后用剩下的名词开始排名,最后选出一甲的三位。   所有人便安安静静坐在一侧。   两个时辰后,第一轮筛选才结束。   谢迁和王鏊扭了扭脖子,看着面前三叠只分区域,不再区分五经的卷子,只剩下四百来张的卷子。   “今年考生都非常厉害。”谢迁笑说着,“文章整洁,制行严谨,文风已兴。”   考官们笑着连连点头。   厨房送来了休息的吃食点心。   两位主考官喝了一盏茶,休息了半个时辰这才继续第二轮的排名。   这次直到天黑,仆人来点灯,两位主考官才再次抬起头来。   “二甲三甲的名次我和济之已确定。”谢迁一向爱笑的脸上此刻也只剩下疲惫,“一甲的名单,我们在你们送选的魁首名单内选出五位。”   五张卷子被平铺在最上面。   分别来自诗经房两张、礼记房一张、周易一张还有春秋房一张。   春秋房的两位考官立刻兴奋起来。   因为读春秋的人太少了,而且春秋文章之多,大都内容艰涩,所以很少有选考春秋的人能一争会元之力,往年都是看别的房打架的,这次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   “这五篇有各有千秋,一甲三名,二甲前二都在此。”王鏊满意点头,他也不绕弯子,直接指了指春秋的卷子:“这张行文老练通达,内容详实有度,堪称今年魁首。”   其余几房的人都忍不住凑过去看。   春秋房的两位考官得意坏了,大声说道:“这考生的每道题都写得极好,挑不出一点错来。”   几房人原本还心存疑虑,但看了文章又觉得确实精妙。   “我礼房这位考生又和他一较高低的水平。”礼房的考官还是不甘心,忍不住说道,“我瞧着春秋房的文字锐进了些,我们推选的这位考生便格外沉稳大气。”   “春秋文雅正,有不可摇撼之象。”谢迁想了想也点了点春秋文,“我也选这篇。”   礼房的人见状便不再说话。   谢迁知情识趣,很快又点了点礼房的那张卷子:“诚如德玉所言,这位考生格调风致,竟而不凡,可为第二。”   五位考生的名单很快就确定了,谢迁和王鏊把最终的名单稍微调整后,就开始召人去调考生的原考卷。   大家对一甲的名单还是非常期待的,皆好奇凑过去。   一甲三人原考卷被齐齐摆上时,一眼看去,一个个字好似都是印刷出来的一般。   王鏊在众人的目光下,掀开状元原考卷上的封条,露出里面之人的名字。   “是他!”春秋房的两人惊呼。   其余人也都面露惊讶之人。   “天降神童,大明之喜啊。”谢迁微微一笑说道。   摇曳的烛光下,‘江芸’二字赫然出现。   —— ——   名单被送到陛下案桌前,朱祐樘一眼就看到最上面的名字。   “可喜可贺,大明人才济济,出了一个十五岁的小会元。”萧敬立马恭喜道。   “今年前三都是南人啊。”李广笑说着,“瞧着年纪都不大呢。”   朱祐樘已经开始看着江芸芸的卷子,淡淡说道:“南方学风浓郁,学院众多,之前江西各府的科举名单便已能说明了,北人和中人也该迎头赶上才是。”   李广吓得不敢说话。   “好文章。”朱祐樘虽启蒙晚,但读书认真,对文章颇有鉴赏的能力,眼睛一亮,“难道真的是天降神童不成。”   “高皇帝庇护,大明国运昌隆,神童不断显现,那江解元本是前朝生人,却一直籍籍无名,偏到了本朝得人点化,扬名天下,不就是感恩陛下圣明吗。”萧敬一脸激动说道。   朱祐樘露出笑来:“想来之前就是耽误了,不然这等神童只怕一岁能言,二岁能写才是。”   “如今也是不晚的。”萧敬说,“都是爷皇恩浩荡,王道布施,不然哪来这小少年的风采。”   朱祐樘笑着点了点头:“油嘴滑舌,人自己读书本事,与我何干,是他老师教的好。”   李广神色微动,笑说道:“黎公可真是桃李满天下啊。”   朱祐樘笑容微微敛下,盯着江芸的卷子没说话。   本朝高皇帝曾处置过一次科举舞弊案,说是翰林学士刘三吾在会试中录取了五十一名考生,北人发现这些人全都是南人,因此状告主考官,其中过程颇为复杂,只闹到最后再开恩科,只录取六十一人,且全是北方人。   至于相关人员,主考官被流放,状元探花凌迟处死,调查此事的人也大都未能幸免于难,高皇帝手段雷霆,杀了数十人才肯罢休,压下朝野纷争。   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科举舞弊已经不重要,高皇帝对南方士族的杀气却在当时图穷匕见。   南方自来富庶,北方常年遭受兵患,教育一直就是不对等的,势大的南方可以通过科举能源源不断运输南人入朝,从而抱团,因此朝廷一直有南北对立中看戏的说法。   朱祐樘刚登基时就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为此还大罢两京言官时,其中就掺杂着南北两方的人互相弹劾,到最后闹得不可开交,朱佑樘索性联合南京守备太监一起把掺和其中的言官统统罢免,一时间两京台署为之一空。   朱佑樘神色凝重,他提起笔来。   萧敬和李广都忍不住屏息看了过来。   —— ——   “放榜了!!”顾幺儿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来,一把抓起正在晒太阳的江芸芸就往外走。   江芸芸被拽成了风筝,连忙哎了两声:“急什么,我鞋子要掉了!慢点。”   顾幺儿松开手,急得直跳脚:“放榜了!”   “我知道啊。”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急什么啊,我要是考中了还能跑不成。”   顾幺儿急死了,眼珠子一转,直接一把背上江芸芸就跑。   江芸芸猝不及防被人捆在背上,还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会儿是乐山急了。   “等会儿啊,幺儿!!别摔了我家公子!”   顾幺儿背着一个人还跑得飞快,后面的乐山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在众人骂骂咧咧声中占到了最好的位置。   “还没贴呢。”江芸芸从他背上下来后,理了理衣袍倒是淡定。   顾幺儿不理她,只是来回张望着。   他在找敲锣的人,一般到点了就会有人敲锣的。   果不其然,在贡院门口就站着一个矮个灰衣男人。   ——行,人已经出来了,皇榜肯定也快了。   眨眼的时间,布告栏那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围了起来,再没一会儿就听到一个清亮的锣声被敲响。   “来了来了!”顾幺儿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眼睛都瞪圆了。   没多久,大门打开,两排身形威猛的衙役先一步走了出来维持秩序。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贡院的仆役身上。   他们手中拿着一大张黄色的纸,这张纸上写的人就是今年丙辰科的进士。   人群在骚动,偏又带着诡异的安静,好似沸腾的水在此刻冒出一串串的水泡来。   将沸未沸。   顾幺儿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嘴里碎碎念着。   仆人门在日光下打开那张长卷。   黄色的卷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被写上去的名字清隽文雅,一行行整齐地好似印刷上去一样。   贴卷子的一看就是熟练工,眨眼的时间就黏上浆糊,利索地贴在布告栏上,随后站在两侧守着皇榜。   顾幺儿和江芸芸的视线齐齐朝着前排看去,刚看第一眼,顾幺儿就要大叫,就被江芸芸眼疾手快捂住了。   皇榜第一行赫然写着——南直隶扬州府 江芸春秋   那烧了半个月的水在此刻彻底开了。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在发疯,还有人正努力挤出去。   顾幺儿被人捂着嘴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好似在发光。   “别喊,低调一些。”江芸芸虽对自己的成绩颇有信心,但在此刻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但很快又镇定说道。   顾幺儿呜呜了两声,手舞足蹈的。   “我还要考殿试呢。”江芸芸像是明白他在说什么,“低调一点,成功只差一步,可不能前功尽弃。”   江芸芸她想了想又苦着脸说道:“我树敌太多了,不宜声张。”   唐伯虎有前车之鉴,就是会试太高调了,才卷入舞弊案,老祖宗说得对,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所以她要低调一点,平稳度过整场科举。   顾幺儿直勾勾地看着她,满脑子的激动劲在此刻被完完全全按了回去,那眼睛的光也跟着熄灭了,拨开她的手,想说很多话,但最后只变成:“那我们回家叫去。”   两人溜溜达达回家了,刚坐下没多久就有礼部的人来报喜。   左邻右舍都惊讶地出来贺喜。   乐山等人竟早有准备,直接搬出铜钱来撒,一时间院门口热闹得不行。   “我们公子早就说您可以考中会元了,准备了三百文铜钱呢。”诚勇笑得合不拢嘴,“馒头也都订好了,全是羊肉馒头,等会就送过来,到时候我们给左右邻居送送,散散喜气,再给庙里的菩萨也送送,对了等会还要自己设台拜一下的。”   “公子您还是快进去吧,我看好多人来了。”门口乐山连忙说道。   后续自然又是一番热闹,但几人早有准备,江芸芸回了自己的屋子,诚勇乐山挡在门口,熟练地打发走人。   黎循传一下值就迫不及待赶回家。   他回来时,江芸芸一点会元形象也没有,正蹲在地上和顾幺儿一起掰着馒头喂蚂蚁。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起来,一肚子的话在此刻都消失殆尽。   ——会元而已,他的目标可不止于此。   —— ——   “竟然一点也没失礼。”寿宁侯府,张鹤龄挑了挑眉,“小小年纪如此沉稳,难不成还真是天降神童不成。”   “可不是,不曾想陛下只是换了二三的名次,却不肯动他。”一声便衣的李广狠狠说道。   张延龄不耐说道:“找个理由把他弄死不就好了,太子如今一条心都扑在他身上,我昨日入宫,太子竟然避而不见。”   李广也颇为忧虑:“太子殿下整日喊着江芸,也不知被这小子下了什么降头。”   张鹤龄坐在上首沉默着。   张家能发家全靠出了一个皇后,更幸运的时候皇后和陛下鹣鲽情深,皇后得以独宠后宫,太子又是出生嫡长,自小聪慧,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皇帝。   张家要想保住现在的荣华富贵,自然要拿捏住这位小太子。   可现在,小太子对他们一直都不太喜欢。   他若是谁都不喜欢那便算了,若是喜欢和宦官一起玩便也能接受,可偏他喜欢的是江芸。   江芸是谁,他可是湖广状元黎淳的小徒弟,朝中几位备受重视的大臣都与他关系极好,她若是真的能在朝堂成长起来,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任的南方领袖,如今这个位置是李东阳坐着。   张鹤龄在陛下登基没多久就想要五成兵马司的指挥权,但被当时的朝臣一直反驳,那些人都是李东阳一派的人。   李东阳啊,江芸啊,与他一直都是死敌的。   李东阳一向行事谨慎,又有教导过陛下的那一层恩情,他们一直无从下手。   若是现在让江芸再和太子殿下搭上线,那可真是的把他们这些外戚太监压得死死的。   朝臣自来就是站在外戚对立面的。   只恨当年在扬州没有把这颗杂草拔了。   “我们可要赶在殿试前?”张延龄抬眸,狠厉说道。   李广也一脸期待:“我手中的东厂还有一些人可以使唤。”   “不,太惹眼了,陛下没有划掉江芸,已经是对我们的警告了。”许久之后,张鹤龄缓缓说道,脸上露出笑来,“不碍事,人生大起大落,他的人生不是还未起嘛?”   两人似懂非懂,随后露出诡异的笑来。   —— ——   殿试定在三月癸巳,也就是三月二十九,会试放榜后的半个多月后。   今日不用赶个大早,因为只考一道策论题,不过是陛下亲自出的题目。   江芸芸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情。   入宫的检查会不会更严一点!   江芸芸有些担忧,对着镜子照了好几下。   “殿试入场会摸你吗?”江芸芸严肃地问着黎循传。   黎循传啊了一声,半晌之后才说道:“不记得了,我当时太紧张了,不过是有士兵搜身的。”   “会摸你吗?”江芸芸做了一个动作。   黎循传立刻红了脸,连连摆手:“不不,自然不会这样,这可是在殿前。”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又说道:“其实我是有胸肌的人,我练过的。”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随后落荒而逃。   江芸芸只觉自己一腔担忧无人叙说,只好用力搓了搓脸,准备出门了。   黎循传把人送到午门就不能靠近了,江芸芸作为会元站在第一个,临头的小黄门见了她就是笑。   江芸芸笑脸盈盈,任谁来了都是四面八方稳如不动。   ——果然是江会元啊。   众人面露赞叹之色。   辰时刚到,江芸芸亲自入内。   穿过午门,一行人正式踏上那一方方整齐划一的白玉石头,又见两侧的士兵铁甲森森,神色庄严,原本还有些窸窸窣窣声响的考生们都倏地安静下来。   修建这座皇宫的人把宫门修得极高,路面修的又宽又大,远处的宫殿高高伫立着,所以当普通人踏入这里时只觉得渺小卑弱。   江芸芸踏上脚下这条空旷的大路时,多年前的游玩故宫时的记忆在此刻诡异的结合起来。   当年走在这里拍游客照的人大概没想到有一天她能成了这册史书上的人。   江芸芸以为自己会很激动的,却在穿过皇极门时看着那个巍峨的宫殿,两侧飞翘的屋檐,脊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缓缓走来的考生。   大明最高权力的地方。   江芸芸不可抑制地生出向往的神色。   这不是当年游玩的故宫,这是当代可以杀伐世人的中心。   她的未来要从这里开始。 第两百零一章   奉天殿内, 皇帝高坐龙椅上,这一届的进士中最显眼的之人自然是十五岁的小会元江芸,长得极好,尤其是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   他带着众位进士行礼时, 不卑不亢, 动作利索, 丝毫不见局促紧张。   朱佑樘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身上有种正在抽条毛芽的稚气,听人说话时, 眼珠子亮晶晶的, 瞧着还有些孩子气。   这一年多的历练真是长大不少,瞧着更稳重了。   “天子赐题。”萧敬说道。   满堂文武都跪下听题。   “朕惟君人者,必有功德, 以被天下阙其一不可, 以言治顾于斯二者何先, 夫非学无以成德, 非政无以著功论者, 或谓帝王之学, 不在文艺,或谓天子之俭, 乃其末节……”   萧敬的声音不算小,但要让三百名考生全都听得清,还需借着宫殿穹顶的聚拢, 因此便是进士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人,也能清晰得听到题目。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大致归纳起来就是当皇帝不外乎功德两字, 读书可以修德, 政绩可以立功,中间一大堆回忆前朝和本朝的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大夸特夸,然后话锋一转,又说自从我继承大统,希望治平天下,所以各位考生有何建议,赶紧都给我说说。   这是一个很宽泛的策论,江芸芸之前做的模拟题大部分都有切入点,比如军改,比如田制,不过也有这样的大范围的扫射,看似能写的很多,但反而很考验个人的素养。   写大了,那就写空了,每一样东西都点到为止,一眼就看出这人没啥本事。   写小了,对不起陛下中间拉了这么多前朝和本朝的两位皇帝举例子,也上不了台面。   所以如何切入,怎么切入,从哪里切入,是非常重要的。   江芸芸认认真真听完,心里已经飞快打出一个简单的腹稿。   “入座,开考。”萧敬念完题目,目光巡视了一圈考生,大声说道。   考试的座位在外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摆了三百张,这会儿是不用担心作弊了,因为实在太多人看了,满朝文武百官,两侧是严阵以待的卫兵,还有不少的太监黄门,考生没紧张到手抖就已经是心态极好了。   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的江芸芸自然是众人打量的焦点。   她刚才入座的时候悄悄扫了一眼,别说,前头站着的几个读卷官好几个认识的,她的李师兄正眼观鼻子鼻观心的站在第三的位置上。   这边江芸芸刚坐下,就不少人看了过来,幸好她早已习惯被人注视了。   在国子监和白鹿洞书院考试时,总有学长和学生趴在窗户上看她。   久而久之,她已经练就了浑然无视的自然。   虽就一道题目,但给的时间倒是挺充足的,整整两个时辰,写好了可以提早交卷。   江芸芸拿起笔就是思如泉涌。   开头肯定是要悄悄的,不着痕迹地夸一下我们的皇帝是非常厉害的,再引用一点名人名言,要是能写个典故出来那就是最好的,最后在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论点。   ——奉旨论“以德化安民、用功治定世”之义,则其所包思之。   ——臣对:臣闻王者不吝改过,故盛世有直言极谏之科,学者义取匡时,故贞士有尽忠竭愚之志。昔盛唐之世,世之制治也,政之至也……   策论字数大概在千字,江芸芸洋洋洒洒打好草稿。   她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晃荡,见识了不少人,一开始在扬州贱价卖蘑菇的母女,被水祸弄得流离失所的百姓,再到南京一手遮天的畸形太监和朝臣关系,到了北京又接触到边境的兵事,等去了江西又感受到浓郁灿烂的教育氛围。   今日坐在这里,她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四年来的点点滴滴,早已融入骨血,她本以为自己还未清晰地接触过这个世界,却在今日落笔时猛然回神,原来自己早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微弱的印记。   从‘民生以农事为本,因详求水利之法,此诚重农之至意’的农业到‘闾阎之困,由制度不明,富者欲过,贫者欲及,为官者不思为民’的吏治,再到‘兵以威天下,亦以安天下,国以得人心为主’的兵事。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等到最后又话锋一转——   由是以利民而谷无不丰,以课官而官无不职,以治兵而兵无不精,以励学而士林作贞之气,则我国家亿万年有道之长基此矣,此皆自强之计,人所共知,特误于臣奉行之不力,惟陛下怀必行之志,操必行之法,悬必行之赏,故转祸为福,转败为功,机实将于是乎在矣。   她写好这片策论草稿才刚过了半个时辰,在大部分人还在抓耳挠腮,苦思冥想时,江芸芸已经开始重新研磨,准备誊写。   李东阳在无人注意时,悄悄紧盯着自家小师弟,脸色格外严肃。   ——怎么写的这么快!   ——是不会写吗!   ——还是写的超级好!   其实注意到江芸芸情况的人不少,许是没想到写得这么快,朝堂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芸芸坐在外面一心一意抄写卷子,誊抄的过程是中不能写错一个字的,这个时代考试的卷面分可太重要的,而且在抄写的途中还要把涉及到的避讳完美避开,听说之前顾清就是因为没有避讳,又不能涂改,只能硬着头皮交上去,这才成了二甲第一,所以江芸芸在每次的抄写中都格外注意这件事情。   她花了两炷香多的时间,才把文章仔仔细细誊抄到白纸上,然后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不错,第一个写好的。   她暗自夸了夸自己。   “真是信誓旦旦啊。”朱祐樘也早已注意到他了,见他坐在座子上发呆,便笑说着。   众人神色一怔,更多人看向江芸芸的方向。   萧敬眼皮子一动,随后上前一步,用高亢但又不尖锐的声音说道:“考时过半,可以交卷。”   江芸芸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来,冷不丁和殿内不少人的视线对上了,数目相对,大家火速移开视线,一时间气氛格外尴尬。   ——哎,这是怎么了!   萧敬看着台阶下懵懵懂懂的小会元,心急如焚。   ——这小会元平日里不是很机灵吗?今日怎么呆呆的。   幸好在此刻,有人也准备交卷了,江芸芸也跟着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规规矩矩交了卷子。   “考好的人,跟着右手边的旗手卫走。”小黄门低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致谢,然后果断找了个看上去好说话的人,对着他灿烂笑了笑。   如今武将的地位可不高,那个读书人见了练武的人那个不是下巴高抬,还未见过态度这么好的,那个侍卫也是一愣,随后低头说道:“会元这边请。”   江芸芸跟着人走了。   等人走远了,萧敬笑说着:“这几位学子可真是才高八斗,文如泉涌,想来文章也是锦绣渊博。”   殿试读卷官徐溥徐首辅闻弦知雅意,立马说道:“能为陛下献策是他们毕生所望,只怕这些都是一得之见。”   萧敬笑说着:“徐首辅过谦了,这些可都是进士啊,便是再不好得了您的调教,哪个不能是栋梁之才。”   徐溥连说不敢,又道:“本届会元年少成名,深受皇恩沐泽,若是陛下不嫌少年才疏,只管处置。”   萧敬满意点头。   一侧的小太监立马激灵地抽出江芸芸的卷子递了过去。   朱祐樘看着送上来的卷子,轻声叹了句:“好字啊。”   “听说小会元读书才四年,竟能练出这笔功力,果然是天赋异禀。”萧敬也顺着陛下的话说了下去。   朱祐樘没说话,只是继续看了下去,一字一字看得格外仔细。   说起民生,江芸并不是老生常谈的减免赋税,反而另辟蹊径从研究新稻种,新建水利,重测土地,还地于民说起。   他写的并不尖锐,有一种平铺直叙的冷静,只在最后收尾时才见少年锐气。   ——“农之况善,则天下之事皆日趋于盛强,媲群雄角逐战术之首,上及宫禁,下及草野,内及权要,外及四夷,则天下大安。”   光是这段农事的论叙,朱祐樘看得热血沸腾,似乎他说的一切都已经近在咫尺,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   堂下的百官都在瞧瞧看着上首陛下的神色。   陛下脸上的喜色也太遮挡不住了。   李东阳悄悄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年轻人。”只是许久之后,朱祐樘淡淡说道,“锐意进取,豪言壮语。”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人精,闻言心里立刻打了八百个弯。   “剩下的人也给朕看看。”朱祐樘淡淡说道。   萧敬眼珠子一转,但动作却不慢,接过小黄门递来的卷子递了上去。   朱祐樘研究仔仔细细看着,只过了好久突然指着其中一张卷子,和气说道:“他倒是和我同姓。”   所有人都心中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仔细看看,却见陛下把卷子一收,递还给了萧敬。   朱祐樘看着外面奋笔疾书的考生们,笑说着:“今年考生人才济济,当真是不错。”   —— ——   所有考生都收卷后,陛下才离开,百官们也都依次退下,除了十二名殿试读卷官等会要一起去文昭阁当日批改出成绩来。   徐溥是首辅,也是今日的主考所以只坐在上首,并未参与批改卷子。   殿试只要没大错是不会罢黜人的,只有名次的区别。   直到黄昏,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阁员刘健这才把确定好的文章名次送了上来:“除了一甲前三,和二甲前三,其余的名单全都确定了。”   徐溥年纪大了,坐久了也有些疲惫,他看着刘健温和说道:“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   刘健忙碌了一天,闻言也露出笑来。   “只是不知刚才陛下看到那五个人的名次都在哪里?”徐溥温和问道。   刘健不解,他只记住了其中一个是小解元,其余人都不记得了,只好扭头去看李东阳。   李东阳上前:“陛下一共看了五份,分别是南直隶扬州人江芸,目前在前六张,还未定名次,南直隶苏州府吴县朱希周,目前在二甲十七;苏州长洲人皇甫录,目前在二甲五十一;山西大同府人李达,目前在三甲第一,北直隶真定府何俊,目前在三甲第六。”   徐溥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瞧着后面三个人的文也不错,许是可以挪一挪。”   刘健眉心一皱,有些不服气。   李东阳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   徐溥只当没看见,继续问道:“前六名分别是谁。”   “刘阁老和诸位商议的名次从低到高分别是,苏州府昆山人顾潜;北直隶濮州人李瓒,城永嘉华盖人王瓒,湖广郴州永兴人李永敷;顺天府宛平县陈澜;南直隶扬州人江芸。”李东阳答。   徐溥看着那六张卷子,冷不丁说道:“周家卜年八百。”   众人不解:“阁老何意?”   倒是一侧的李东阳敏锐地动了动眉头。   “周朝有天下八百年啊。”徐溥叹气,“那位得了陛下一句‘同姓’夸的朱希周的卷子在何处。”   有人立刻回过神来。   “那他的卷子……”刘溥沉默着,想了想才继续说到,“就放在江芸前面吧,刘阁老把后面那三人的卷子再排一排,之后就送给陛下过目吧,不要耽误陛下时间。”   刘健不高兴说道:“朱希周的卷子虽可圈可点,但上不得一甲状元的位置。”   徐溥只是温和说道:“既能得希贤一句夸,那想来也不只是可圈可点。”   刘健拧眉。   如今的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李东阳连忙把自己的上司拉到一侧,小心比划着:“此人得朱姓,又名希周,若是今科得了状元,那可意味着大明天下安康,有太平长久之征啊。”   刘健眉心紧皱。   “可我觉得文章还是你的小师弟好!”   李东阳严肃说道:“考场之上哪来师兄弟,都是为国家伦才。”   刘健自知失言,连连告罪。   李东阳是知道自己这位上司的性子的,耿直,有话就说,虽要求严格,但也是全都按着规矩来,反而是极好相处的人。   “可我就觉得是江芸的卷子不错。”过了好一会儿,刘健还是忍不住再一次强调着。   李东阳脸上虽带着笑,但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的。   只看在陛下心中是天下第一个六元及第重要,还是这个虚无缥缈的名字重要。   —— ——   朱祐樘看着面前送来的卷子。   “都已经按照名次排起来了,这是前六的卷子。”小黄门恭敬说道。   “我之前看的那五人都在何处?”朱祐樘随口问道。   小黄门笑着奉承道:“爷真是慧眼如炬,那五人全在二甲呢。”   朱祐樘笑了笑:“我瞧着他们的文也不错,前六呢。”   “文章都在这呢。”小黄门送了上来。   朱祐樘一眼就看到上方挂着的名字,朱希周。   他随手往后一翻,下面一个人的名字是熟悉的江芸,之后一次是王瓒,二甲前三则是陈澜、李永敷和李瓒。   朱祐樘抽出江芸的卷子又是仔细看了看。   “高皇帝得刘伯温,可比汉朝张亮。”他自言自语说道。   屋内的太监们大都低眉顺眼没有说话,就连萧敬也安安静静站着。   “可秦汉以来各代,每朝每代长则三四百年,短则数载。”他又说道,手指点了点朱希周的名字。   朱祐樘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把两张卷子重新放回去。   “送还给徐阁老吧。”   —— ——   三月丙申也就是考完试的第三天,江芸芸等人再一次入宫来到奉天殿。   陛下依旧端坐在上首,江芸芸带着考生们跪拜行礼后乖乖站在门口。   这次他们都是不能入内,只有听到名次才能入内。   是的,没错!   殿试的名词是一个个喊出来的。   没多久,有一个太监站在台阶上,面对着三百位进士,张开手中的圣旨大声念着。   江芸芸下意识抬眸去看。   日光下那个太监的面容已经模糊都有些看不清了,但那张黄橙橙的圣旨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背后的龙纹突然威严生动。   她看得有些失神,许是之前都是文字的形式,一眼就能扫到,磕现在站在这里要听名单一个个报出来,突然有些紧张。   那种考完了才迟来的紧张在此刻让她心跳加快,连着耳鼓都在微微震动。   她曾豪言壮语要做这天下第一个六元及第。   如今只差最后一环,六元就能揽入怀中。   只差这一步!   她能成功吗?   那份圣旨的开头格外长,江芸芸站在台阶下,只觉得那声音隔得很远,飘飘然没有着落,只突然听到一个名字。   “——赐江芸、朱希周、王瓒进士及第出身。”   江芸!   那声音虽突然从远方传来,但瞬间在耳边炸开,成了初夏的第一道惊雷。   江芸芸那颗跳动得极快的心,混着那道雷,在此刻几乎能让她闻道细微的血腥味。   状元!   她成功了!   她终于成了状元。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垂落在一侧握拳的手微微松开,理了理袖子,上前行礼。   然后第一个走进这个站满文武百官的朝堂。   她的心随今日的风,今日的阳光,今日所有的一切,从野蛮生长到尘埃落定。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当年在闷热的午后摇头晃脑念得那句诗在今日终于回过神来,成了最为真切的事实。   年少也有凌云志,许诺人间第一流!   自科举面世以来,大明立国到现在,第一位六元及第的人物此刻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大堂下。   他才十五岁啊。   上首的帝王看着她,文武百官看着她,若是皇榜贴出,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她。   这位从扬州走出来的小神童在今日一鸣惊人,垂名青史。 第两百零二章   黎循传第一次旷工, 悄悄从吏部溜出来出来,结果刚到长安门外的宫墙外,他就看到几个眼熟的人。   顾清站在人群中,背着手对着他微微笑着:“我就知道你会来, 给你占了个位置。”   黎循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嫂子的身子好点了吗?”他问。   顾清神色微微凝重。   顾清的结发妻子在年前病得厉害, 据说起也起不来, 顾清急得到处借钱, 花了大价钱请了太医院的人来看病。   黎循传一见他模样就知道怕是事情不好,只好又安慰道。   “其归认识一个女大夫, 之前就住在京城里, 专精女子疾病,等他这事了了,看看这位女大夫还在不在京城, 请她来给嫂子看看。”黎循传安慰道。   “若是不在就请他写封信, 看能不能把人请过来。”他又说道, “那位大夫的祖母和我祖母也是认识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   顾清勉强笑了笑。   毛澄也一板一眼安慰道:“对, 你别自己没了信心。”   “是啊, 要是需要钱你只管问我要!”王献臣凑过来拍拍胸脯说道。   王献臣因为家里有钱,如今留在都察院做一个小小御史。   沈焘则去了山西大同的一个州做了推官。   四人站在城墙前沉默了。   大明官吏的月俸本就不高, 翰林更是清贫,他们这些寄居在高物价的京城,单靠自己可就真的太难了。   “来了来了!”人群中有人大喊着。   四人一扫刚才的沉默, 瞬间精神起来。   只看到礼部尚书刘健手里捧着一张大黄榜,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走了过来。   殿试发榜用的是黄纸, 表里一共二层, 所以也被称为大小金榜。   小金榜在进呈陛下御览后存档大内, 以便修史时查阅。   大金榜盖上册印后,在传胪结束后经太和中门出,一路走到东长安门外,贴在宫墙上供世人查阅。   “第一甲分别是应天府扬州人士江芸……”小黄门站在皇榜前唱和着。   王献臣一听着名字立马大笑起来。   其余几人也都是对视一眼,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江芸能金榜题名谁也不怀疑,甚至都知道他肯定能在前面的位置,但具体排在哪里,却是无人敢断定的。   “天哪,那这个江芸不是六元及第了!”人群中有人大声惊呼。   “难道真的是天降神童不成,十来岁的年纪。”   “可真是天佑大明啊,有这等神人。”   “可他支持女子读书,瞧着是个惊世骇俗的人。”   “可他六元及第了”   “可是听说他性格颇为狂傲。”   “可他六元及第了。”   四人对视一眼,笑着出了人群。   “其归这些年读书这么辛苦总算是得偿所愿。”顾清笑说着。   “实至名归。”毛澄说道。   “别说这些了!马上就要游街!”王献臣火急火燎说道,“可别错过好位置。”   “正好一睹小状元的风采。”顾清笑说着。   和他们一样想的人不少,有些人回过神来,也跟着准备去占位置,势必要好好看看新出炉的进士们。   第一甲的三人打马游街是每年科举后的固定项目,全京城都格外期待的环节,据说每到这一日那真是万人空巷,狗都得出来凑一下热闹。   传胪后,一甲的那三人要插花披红,穿着新衣服,骑着大马,头戴簪花,再由鼓乐仪仗队拥簇着出正阳门,开始丙辰年科举的跨马游街。   状元自然是要走在第一个的。   江芸芸作为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最年轻的小状元,受到的瞩目可谓是空前绝后,顺天府府尹一听这个名单立马一个激灵从摇椅上弹起来,亲自去五城兵马司借了大量兵马来维护治安。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边上牵马的就是前日带她出宫的侍卫。   “状元会骑马吗?”黑皮大侍卫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自信点头:“我学过的!”   侍卫眨了眨眼,然后看着新出炉的状元熟练地爬上马。   “状元可真是文武全才。”侍卫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是真的会,不是刚学的,佩服说道。   江芸芸矜持说道:“之前读书的时候,学院有教的。”   “哎哎,状元头上要带金质银簪花,红披风也要系上。”小黄门抱着他的东西飞快跑过来。   江芸芸扭头往后看了看。   小黄门立马笑声说道:“他们都是彩花!和您的不能比。”   江芸芸笑着接了过去:“以后都是同僚,只今日有些区别罢了。”   小黄门也跟着笑了笑。   “我们这个要怎么走啊?”江芸芸系上红披风随后问道。   “您和一甲的其他两位要从正阳门出去,先绕进内城一圈,然后再备伞盖仪,敲锣打鼓送您回住所。”侍卫笑说着,“至于二甲和三甲进士则是从从东华和西华门出宫各自回家即可。”   说话间,门口的仪仗队已经开始奏乐,原本还有些欢快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小黄门和侍卫们有条不紊开始分流。   二甲的人从东华门走,要按照名次的顺序来,不能出一点错的。   三甲的则是从西华门,可不能乱了,走快了,走慢了,走的不好看,那也是要闹笑话的。   至于最为受人瞩目的一甲则是由侍卫牵马从正阳门走的。   江芸芸坐在高头大马上,穿过一座座城门,感受着初夏微凉的日光落在身上,瞳仁中的视线也跟着明暗不定。   那种突如其来的欣喜和恍惚,突然被此刻骤然拔高的视线中慢半拍地回过神来。   从承天门出来,因为两侧都是官署,所以两边大都是看热闹的官员,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未来的同僚。   第一反应自然是年轻,太年轻了。   十五岁的进士都少见,更不要说十五岁的状元。   他们目送这位注定要留名青史的小状元离开。   穿过大明门,这座城门格外宽阔,她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眼前却又突然亮了起来。   棋盘街上已经有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他们穿着规矩体面的衣服,站在原处好奇张望着,有不少年轻的姑娘们打量着他们,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状元自是不必说。   榜眼瞧着也才二十出头。   若是放在平时还算年轻的探花,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此刻一被对比也显得年纪大了。   “不知状元和榜眼有亲事了没有?”有人摸着胡子笑说着。   “榜眼不好说,状元怕是抢手。”有人附和着,“我们区区商贾,他怕是看不上了。”   众人议论纷纷间,一行人出了正阳门。   正阳门两侧是关帝庙和观音大士庙,如今站满了人,就连墙头都蹲满了人,队伍一出来人群就爆发出海浪般的喊叫,等江芸芸出来时,那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江芸芸的视线下意识看向他们。   小状元的眼睛又黑又亮,长得这么好看,跟着小金童一样,被她看着的人群爆发出更是热烈的欢呼声。   “看我这边啊!”右边有人嘶声力竭喊着。   江芸芸好奇看了过去。   右边的人对着他连连挥手,江芸芸犹豫一会儿也跟着挥了挥手,甚至笑了起来,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人群开始躁动。   五成兵马司的人看得直揪心,太低估这个小状元的威力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正阳门大街,街上的人更多了,五城兵马司全部人都出动了,把激动的百姓拦在道路两侧。   马上要经过查楼的时候,给江芸芸牵马的士兵突然说道:“状元郎捂住脸。”   江芸芸还没回过神来,突然脑袋一疼。   一个裹着花的帕子准确无误地砸了过来,然后跌落在她怀里。   是一朵盛开蓬松的绣球花。   人群立刻大笑起来。   江芸芸捏着花下意识看了过去,只看到高大辉煌的查楼上站满了,二楼更是一溜的年轻貌美的女子,花是那里扔的。   她们本打闹着其中一个少女,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立刻捂嘴笑了起来。   那个扔花的少女看着她露出灿烂的笑来。   “别看!!”那个侍卫连忙说话。   只是话音刚落,这声音反而成了一个提示音,无数个帕子香囊,鲜花瓜果扔了过来。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扔得就差抱头鼠窜了。   疼疼疼!   干嘛拿橘子砸我!   香囊敲得脑壳一顿一顿的。   花的香味浓郁得她觉得自己被里里外外腌了一遍。   她只好郁闷地伸手挡住脸。   可不能破相了!   “江芸!!”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大喝声。   江芸芸抬头,只看到一把伞在空中好似天降一般飞了过来,她下意识接了过来,伞柄滚烫,她抬伞往上看去。   只见顾幺儿大大咧咧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上,头上戴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大红花,抱着那根长长的黑刀,小脸一抬,嘴里大声说着什么,却又被漫天的喧闹声遮挡住。   人群涌动,唯有他站着的地方还有几分闹中取静。   江芸芸对着他挥了挥手。   顾幺儿笑眯眯地抱着黑刀溜溜达达跟着她身边。   他就说,他可以保护江芸吧!   —— ——   因为有江芸芸吸引火力,其余两人都还能颜面保全,不至于太狼狈地回到住所。   江芸芸一回家还没见到黎循传,就看到小院子里挤满了人。   顾清等人在她自然是不以为的,没想到还有几个小太监,中间夹杂着一个躲躲藏藏的刘瑾。   “我们小状元可算是回来了!”为首的一个年级稍大的白胖太监上前,热情说道。   “公公因何事而来?”江芸芸不解问道。   “后日天子赐状元朝服冠带了。”老太监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扭头去找太监中的老熟人刘瑾。   刘瑾躲在小太监背后,小声说道:“小状元年轻,所以要做个新的。”   原来所有的进士服都是统一发放的,毕竟三年才穿一次,穿好了都是送回去,下次来回利用的,但状元的不是,是定做的!   江芸芸看着瞬间把自己围起来的人,连连摆手:“我有尺寸!乐山!乐山!”   从人群中艰难挤出来的乐山说道:“我在这我在这。”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扯过来,怼到老太监面前:“他都知道的,我前两天刚量了。”   乐山笑说着:“我家公子肯定是累了,让他先去休息休息,公子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所以一应尺寸我都知道。”   江芸芸嗯嗯两声,然后悄悄溜了。   老太监不解:“做个衣服,状元郎这么慌做什么?”   “我家公子最是怕痒,碰一下就笑个不停。”乐山笑说着,“我们去边上说道。”   诚勇眼疾手快,飞快给那些大大小小的太监塞点钱,主打一个和颜悦色。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小太监一个也得罪不起。   “刘长随怎么来了?”江芸芸好奇问着刘瑾。   刘瑾叹气:“殿下非要奴婢来。”   江芸芸没说话,眨了眨眼。   “之前想偷溜出来,被当场抓住。”刘瑾被她看得坐立不安,为难说道。   江芸芸大吃一惊。   “有哭又闹的,所以皇后娘娘就要奴婢亲自来,把所有的一切都记下,然后讲给殿下听。”刘瑾连连叹气,“挤得我鞋子都掉了,衣服都坏了,多亏了黎主事把我拉出来。”   江芸芸这才发现黎循传不见了。   “楠枝呢?”她拉着忙得脚不沾地的终强问道。   黎楠枝早就准备好蒸饼还有糖果,不论今日考了多少都是要散出去,更别说考了第一,只是现在整条小巷都是人了,要不是门口有侍卫看着,只怕要冲进来沾沾喜气了。   终强就忙着到处发蒸饼,还有糖果,被江芸芸抓住时下意识把糖果塞过去哄道:“吃吃,很甜的松子糖。”   等回过来神来,又拍着大腿说道:“小脸怎么划了,那些人竟然还扔果子,真是没有分寸。”   江芸芸摸了摸脸,这才觉得有点疼。   “家里金疮药没了,公子去买了。”终强又塞了一个蒸饼过去,“去边上吃一口压压肚子,顾公子等人定了席面,说晚上一起聚聚。”   江芸芸懵懵懂懂被人推动角落里站着,她咬着还滚烫的蒸饼,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热闹的庭院。   乐山还在和人商量着尺寸的事情,诚勇正在招待慕名而来的富商官吏,终强在人群中发饼发汤,就连李兆先带着弟弟来帮忙了,还有几个李家的仆人穿插其中维持秩序。   真是热闹啊。   她大大咬了一口饼,笑眯眯想着。   “一个大白饼有什么好吃的。”刘瑾凑过来嫌弃说道。   江芸芸扭头看他,突然笑了笑,把手中的松子糖塞给他:“喏,给你,甜甜的。”   刘瑾一怔,捏着手中的糖果,突然又觉得自己刚才胡说八道了。   小状元多光明的人,对宦官都一直笑眯眯的,瞧着就是脾气极好,性格温和的人。   “我刚才不是……”刘瑾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却突然眼睛一亮:“楠枝!我在这里!”   黎循传狼狈地挤了回来,他怀里竟然还抱着一束花,右手指的每个指头还艰难悬挂着一大堆东西,气喘吁吁:“士廉实在挤不进来了,就说先去买酒选菜,晚点过来。”   “这是你的膏药,我看看伤得厉害啊,哪些人也真是的,什么东西都往下面扔。”他抱怨着,凑过来仔仔细细看着,见只是一道浅浅的划痕,连忙动了动食指,“诺诺,你的膏药,我选的白玉膏,说效果最好的。”   江芸芸连忙把东西接过来:“这些都是什么啊?哪来的花?”   “今日你这个小状元游街,外面都是卖花的,这个是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从城外摘的,打算卖花补贴家用的,谁知道人太多挤不进来,然后花卖不出去,就站在巷子外面哭呢,我看是凌霄花,我就都买过来了。”   黎循传把手中的花递过去,大笑着:“不负所学啊,大状元!”   江芸芸看着那一捧热烈开放的煌煌凌霄花,日光下灿烂红轻,微香阵阵。   “心喜它年有归著,喏,归处。”黎循传把花塞到她怀里。   花繁叶茂的凌霄花在初夏日光下熠熠生辉。   “呼来借与一枝筇。”江芸芸抽一支插在他的前襟处,“喏,给你一枝。”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大笑起来。   —— ——   三月丁酉,也就是四月初二,陛下赐进士恩荣宴,也是鼎鼎大名的琼林宴,地点在礼部,太师兼太子太师英国公张懋待宴。   这场宴席上,除了英国公张懋。一甲三位进士单独一席,其余人皆是四人一席,诸位读卷官也携手前来赴宴。   江芸芸再次带着全部进士行礼,还得了三十两牌坊银子,说是给进士们用来准备旗杆匾额,或者建牌坊的,随后英国公代替陛下说话,这届读卷官中有内阁两位成员,所以声势不小,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喜气洋洋的李师兄。   李师兄这次见了她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席面上作诗后大都是自由活动,李东阳立马招呼着江芸芸过来,刘溥见状又让榜眼和探花过来。   “文章写得很不错。”徐溥温和地看着三人,“年纪轻轻有如此学问,除却天分也可见认真。”   众人又是围着一顿夸,一侧一直没说话的英国公突然盯着江芸芸看:“小状元可有婚配?”   热烈的气氛一顿。   江芸芸脸上笑容骤失。   “我有一个小孙女,如今与小状元同岁呢。”张懋非常直率,笑说着,“别看他爹有点不争气,我那小孙女那可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管家算账也是一把好手。”   好耳熟的话。   江芸芸眨了眨眼。   ——这些国公爷怎么回事啊!   “他还小呢。”李东阳及时解围着,“别看长了个聪明脸,可是个榆木脑袋,读书这么多年,眼睛都没抬一下的。”   江芸芸连连点头。   “不小了,十五定下来,十七八岁成婚,这不是刚刚好吗?”张懋看她的眼神越看越热切,“真是俊啊,徐阁老瞧瞧我们这个小状元,我那小孙女您也是见过的,您公平点说,是不是配得很。”   徐溥为难地摆了摆手,表示不掺和此时。   “之前那个撑伞打马游街图,啧啧,勾了多少闺中少女的心啊。”张懋越看越满意,就差伸手把人直接捉回去了。   “可不是,我家那小子也要学人家打马撑伞呢。”太子少保刑部尚书白昂也跟着笑说着。   “这幅图画的确实好。”李东阳也跟着感慨来一句。   江芸芸小声问道:“什么画啊。”   原来之前幺儿给她废了一把伞来,她为了避免被砸伤,全程撑着伞,只偶尔抬伞去看热闹,不料被促狭的读书人画成画,一夜之间风靡全京城。   ——也太丢脸了!!   江芸芸惊呆了。   “那成婚的事情?”张懋激动搓搓手,不知何时挤到江芸芸边上,一脸柔情,“我知道你家情况,成婚的一应准备自不用你操心,只管舒舒服服做个新郎。”   江芸芸心里慌死了,只好呐呐说道:“可我想先立业,不着急成家。”   “先成家后立业啊。”张懋大手一挥,“十七八岁,甚至二十都是可以的,我也不是迂腐的人。”   江芸芸立马扭头去找自家师兄。   李东阳也是国公爷的女婿,只当他不想和皇亲国戚扯上关系。   “英国公有所不知,芸哥儿自小体弱,之前还倒春寒的时候掉入到水里,他娘和黎公都养得很精细的,之前他来京城,他们还特意写信来要我一定要把人看着的,只能好好读书,不能写想其他的。”   李东阳温温和和说道,但又不经意抬出了长辈。   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长辈有其他打算,张懋自然不好强求,只好一脸遗憾地看着她,到最后还是不放弃,热情邀请着:“我有个大孙子和你差不多年纪,你若是有空可以来国公府玩玩。”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着,连连点头,只管先应下。   李东阳瞧着自家师弟实在是个香饽饽,也歇了把人介绍给其他人认识的想法,给人打了个眼色,让他自己去玩了。   江芸芸自然是脚底抹油,先跑了。   四月初三,陛下在午门前赐状元六品朝冠,朝衣等物,还给每个进士五两银子和里外的衣料各一端。   四月初四,江芸芸穿着梁状元冠,穿着绯罗朝服,白绢中单,腰间围着锦制的绶带,垂落着蔽膝,头戴纱帽,手里拿着槐木笏,腰间还系着药玉佩,又带着进士们上表谢恩。   四月初五,江芸芸又起了一个大早,急吼吼带着进士们去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一连五天早出晚归,江芸芸的小脸都瘦了一圈,当天晚上回来后,饭也没吃,倒头就睡。   “当状元真辛苦啊。”顾幺儿给自己的马儿梳毛,然后一本正经说道,“还好我不当。”   乐山听的直笑。   四月初九,江芸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来了圣旨,给她分配工作单位了。   ——状元江芸去了翰林院做修撰,榜眼朱希周、探花陈澜同是翰林院,是七品的编修,其余人都分拨各衙门办事。   “听说翰林没钱。”顾幺儿凑在她耳边嘟嘟囔囔着。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为百姓做事呢!说什么钱不钱,庸俗。”   顾幺儿撇嘴。   “明天就能去上班了。”江芸芸来来回回在小院子里走着,小脸格外兴奋,一脸畅想,“我也是有工作的人了。”   黎循传笑了笑:“听说之前宪清进去抄了一年书。”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僵,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黎循传笑意加深,意味深长说道:“看你怎么坐得住。”   “不可能!”   “我不信!”   “我明天去看看!”   生性好动的江芸芸三连拒绝。 第两百零三章   翰林院位于内坊的边缘, 和南薰坊挨着边,中间就隔了一条玉河,隶属于中城兵马司照看,一向是兵马司照看的重点区域。   江芸芸住在仁寿坊, 走路过去有半个多时辰的光景, 她虽说不用上朝但是要点卯的, 也就是说虽不用深夜起来赶夜路去宫门口排队等上朝, 但也需要赶在卯时前,到翰林院开例会, 接收今日工作。   卯时也就是五点。   江芸芸听得眉头紧皱, 若是要五点到,除去路上半个多时辰,也就是四点前就要从家里出发, 再加上洗脸吃饭的时间, 最迟三点半就要爬起来了。   凌晨三点半!!   江芸芸手指掐掐算算时间, 惊呆了。   明朝的官不需要睡觉嘛!   “所以上值还好吗?”黎循传促狭问道。   江芸芸垂头丧气:“起的也太早了, 这么早起, 万一长不高了怎么办?”   “明日让诚勇他们去南薰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黎循传放下茶盏, 想了想又说道,“上一批的进士只留下二三十个人, 应该有不少空院子,就是不知道现在的价格如何?当时要是想换,应该早点下手的, 估计能便宜点,现在就不好说, 你们这一批进士都要先历事呢, 房价肯定要涨的。”   “肯定很贵, 这间都是我们捡漏捡来的,去哪里找这么便宜的院子啊。”江芸芸叹气,抱着手臂,摇头晃脑,“长安米贵,居之不易。”   “你知道就好,以后花钱不要大手大脚的。”黎循传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江芸芸低着小脑袋,蔫哒哒应下。   “你有想过要把你娘或者你妹妹接过来住吗?”黎循传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抬头,眨了眨眼:“不知道,但我娘现在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猜她不愿意过来,京城也人生地不熟的,在扬州还有林家照看着呢。”   黎循传没说话了。   “怎么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我有点想祖母和祖父了。”黎循传摸了摸脑袋,“进士六年不得告假,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他们了,你之前见到他们,他们身体还好吗?”   江芸芸看着他殷切的目光,嘴角微动,最后只能委婉说道:“老师和师娘年纪都在这里了。”   黎循传立马露出忧心之色:“我等会就写信回家去问问。”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突然又说道:“老师想回老家吗?”   黎循传沉默了,摇了摇头:“不知道。”   若非除了江芸这个意外,四年前的黎淳就应该致仕归家了,等江芸芸去外面游历了,师娘又病了,不能随意动身。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两个小少年对坐着,半晌没说话。   “早点去休息吧。”诚勇过来说道,“厨房烧了热水,洗把脸洗个脚也好松快松快。”   “一想到明日这么早去上班,我就觉得累了。”江芸芸起身,愁眉苦脸说道,“我本以为我之前读书已经起得很早了。”   蹲在角楼里吃零食的顾幺儿大方得表示把自己的马送给她骑。   黎循传想了想又说道:“其实翰林院管得不严。”   明朝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所以翰林院的人个个都是潜力股,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上班第一天,不能迟到的。”江芸芸义正言辞婉拒了。   —— ——   第二天天还没亮,江芸芸就被乐山叫醒,她睁开眼的时候还些许迷茫。   ——这日子的越过越惨了。   她面无表情爬起来,洗了脸,换上新官服。   这是一件青色的盘领大袍,胸前、背后各缀一块补子,六品是绣着细脚伶仃,延颈远望的鹭鸶。   前朝有人‘言玉笋晓班联鹭序,紫檀春殿对龙颜’,说的就是这群六品小官。   鹭鸶又叫“鸬鹚”,取“以侍察者官”的意思,又因为六七品的官员一般都是担任基层职务的,给你这只小鸟意思就是要你任劳任怨,努力干活。   勇敢芸芸,不怕困难。   江芸芸看着镜中秀气的样貌,突然露出笑来。   她还是很期待这个完全不同的体验。   江芸芸开门时,乐山正从厨房端着吃食送过来。   “都备得清淡饮食,第一次上值可不能出错,丢了脸,诚勇说中午翰林是有饭,但味道一般,所以早上诚勇一大早起来就烙了肉饼,知道您喜欢吃芝麻饼,还特意多做了芝麻饼,我每个都包了两个起来,公子等会放在袖子里带过去,中午放在热水上热一下就可以了,茶叶也包了一包,是昨日去东城买的黄华坊买的,都是您爱喝的,若是午饭实在吃不下去,去外面吃一顿也是可以的,不能饿了肚子,晚上我倒是和终强一起去买菜,现在这个季节,蔬菜瓜果都不少,做几个您和顾公子很爱吃的,庆祝第一天上值。”   他絮絮叨叨念着,把东西都放下了,就急急忙慌准备走了。   江芸芸托着下巴,笑说道:“我这个早起上班,害的你也要早起跟着我跑了。”   “收了您的钱,还不是把您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而且您可是状元,多少人想抢我的位置呢。”乐山扭头,笑说着,“我去打水,您先把饭吃了,昨天我问过诚勇了,第一次去上值要带的东西不少,笔墨纸砚,茶盏都要带,不过都得您第一次去探探底,再看着要准备什么。”   江芸芸已经开始捧起碗来喝热牛奶了。   诚勇主管家里的衣食住行,俨然有大管家的趋势,终强和乐山则负责去外面跑腿。   黎循传是不爱喝牛奶的,但江芸芸爱喝,所以也不知道诚勇去哪里给她搞到每天一碗新鲜的热牛奶喝喝,就连顾幺儿也跟着每日喝上牛奶,吃上鸡蛋。   她这边吃完早饭,屋外还黑漆漆的,只小巷内隐隐有灯光传来。   为了方便诸位官员上早朝,大街上都挂着灯火,几个住了很多官员的坊和小巷胡同,也大都挂上一两盏,能看清路即可。   那边黎循传也准备妥当,准备出发了。   两人一同出了房门,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一起上值去。”   —— ——   西汉杨雄在《长杨赋》中曾云:“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   这就是‘翰林’二字最早的出处,论起历史来,最早建立翰林院的人则是唐玄宗李隆基,一开始只是舞文弄墨的地方,但后来慢慢开始取代中书舍人的工作,开始为皇帝起草各种敕令和圣旨。   等到了宋朝,翰林院成了培养宰辅的渠道之一,著名宰相欧阳修、王安石全都在翰林院干过活。   到了本朝,胡惟庸案后,高皇帝废除宰相制后,他自己本人倒是精力十足,但还是耐不住庞杂的政务,以及逐渐衰老的身体,所以开始让翰林院分担一部分政治职能——命法司论囚,拟律奏闻,从翰林院、给事中及春坊正字、司直郎会议平允,然后覆奏论决。   翰林地位的提升还要从入继大统的太宗皇帝说起,他也处理不过来政务,所以成立“内阁”,七位内阁大臣皆来自翰林院。   翰林院自此开始逐渐清贵起来,等英宗之后,则形成“无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翰林的地位则一下子超然起来。   只是江芸芸站在台阶下,抬头注视着这两扇瞧着一点也不起眼的大门前,突然又觉得别人跟她说的翰林院有多厉害,有多辉煌,有多令人向往,在此刻也不过是两扇小门悄悄在自己面前合上,瞧着也很是普通。   江芸芸理了理领口和袖口,把热腾腾的馒头塞得更里面了点,这才抬头敲了敲门,没多久就有人不耐烦地前来开门,那门房一见她是个生面孔,瞧着她的面孔,又打量着她的衣服,突然露出热情的笑来:“是新来的状元郎吧。”   江芸芸规规矩矩自我介绍着,“我姓江名芸,字其归,今日来翰林院上值的。”   “进进进。”门房连忙把人迎进来,“您来得有点早,快去大堂坐坐。”   整个翰林院只依稀在几个拐角处挂着灯笼,其余地方都漆黑阴暗。   瞧着不想有人来上班的样子。   江芸芸坐在逐渐被点亮的大堂中,有种小时候抢第一个来上学的恍惚错觉。   江芸芸坐了一会儿,没一会儿榜眼和探花也来了。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行礼后各自坐下。   别看江芸芸名声大,但其实她不爱出门,之前读书考试都是窝在家中自己勤学苦练,最多跑去师兄家让他批改卷子,考好那几天也都躲着不敢出门,最多去皇宫陪太子玩一会儿。   一甲前三人除却之前江芸芸到处带着人东拜拜,西跪跪,但过程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的,话也来不及说几句。   说起来也有江芸芸自己的问题。   她,太受欢迎了!!   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有人围上来。   今日算是三人难得安安静静坐下来。   “其归怎么也没归家省亲,有一个月的假期呢,错过了那就是六年不能回家了。”朱希周性格开朗,第一个打破沉默,笑问道。   新晋进士考上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衣锦回乡,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一个月里处理好家中事情再赶赴回来。   说起这事江芸芸真是有苦说不出。   小太子太粘人了。   张皇后不给她走。   “来回太过奔波了。”她只好如是说好, “你们呢。”   朱希周眯眼一笑:“我爹娘准备自己来京城一趟,就不麻烦我回去了。”   王瓒则不好意思说道:“来回路途钱资所需不少。”   “京城的物价也太贵了。”江芸芸叹气说道,“你们的房子都找好了?”   朱希周住在南薰坊,王瓒则南城的正南坊。   三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音。   “我就知道你们老实。”李东阳笑说着,“早膳可吃了?”   李东阳文名赫赫,江芸芸能这么出名多亏了他这位师兄给他宣扬的。   他体弱多病,身形消瘦,偏又爱笑,此刻背着手站在门口,满脸含笑地看着新来的三位进士,瞧着格外温和。   他身后站着此次会试的主考官谢迁。   按照惯例,谢迁和王鏊应该是他们这届丙辰科进士的座师。   谢迁长得格外高大俊美,剑眉浓密,但不苟言笑,此刻见了他们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三人行礼后跟着小鹌鹑一样站着,都不敢说话。   “邱学士去年病逝了,陛下还未安排接任的人。”李东阳笑说着,“所以今日就让我和于乔来安排你们的去处。”   三人怯怯点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   “宪宗实录已经修好了,你们没赶上锻炼的机会,之前邱学士一直念着想要整理天下遗书,可惜未能看到功成之事,如今正修正到一半,现在天下遗书广积,你们三人就负责此事吧。”李东阳说道。   三人自然不敢说话,连连点头应下。   “如此拘谨做什么。”李东阳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小师弟,满意地点了点头,“先不忙工作,我带你们去见见人。”   原来就在几人说话间,翰林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正有人好奇得站在廊檐下看着他们,毛澄顾清等人就混在其中。   李东阳性格热情,带着三位新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介绍过去。   “王济之,你们座师,你们认识的吧。”   “这位是张元祯,字廷祥,那可是生而灵异,五岁时,语出惊人就能做韵诗了,刚回来没多久。”   “这位王华,字德辉,其归应该认识他的儿子,王守仁,他成化辛丑科的状元呢,厉害着呢。”   “来来来,这位长身修髯,状貌英伟的人就是李旻,字子暘,成化甲辰科状元,擅长经史,这人和德辉可以同科举人,一科两状元呢。”   “其归来,想来和这位应该要见一下的,费宏,费子充,十九岁的状元,若非是你,他可就是我们大明最年轻的状元了。”   “宪清,其归该认识的,上一任的状元,文章做得极好。”   三人跟着李东阳一路走过来,这才发现在外人眼里觉得稀奇的状元榜眼探花,甚至是神童在这里简直跟不要钱一样,到处都是,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   他们看向江芸芸他们的目光平静而冷淡。   走了一圈回来的江芸芸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来到大明最中心的枢纽。   这些人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层层科举来到这里,群英荟萃,人才济济,而这个国家的掌舵人也在这里诞生。   翰林院怪不得这么让人向往。   “这个整理天下遗书我们从哪里下手啊。”隔壁的朱希周走过来,小心翼翼问道,“我不敢多问,里面的人我现在是一个也不认识。”   另外一边的王瓒也探出脑袋。   江芸芸回过神来,想了想:“那我去问问李学士,让他给我们指点一下,想来也不难,我们第一次做,慢慢学就是。”   她一向非常有主见,拿定主意就去找李东阳讨教。   只是李东阳本就兼着礼部右侍郎的职位,今日是为了带江芸芸等人熟悉一下人物才特意赶来的,带人晃了一圈后人就去礼部上值了。   江芸芸想了想只好去找好朋友毛澄了。   毛澄和她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才跟着小声说道:“我不知道啊,我之前一来是帮忙抄前朝的奏折和批复,抄了整整一年才抄完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只好背着小手去找自己的两位座师了。   谢迁还兼着詹事府詹事,人也不在翰林院,只有王鏊在。   王鏊正在备课,他如今是侍读学士,还充日讲官,也就是要给皇帝讲课的,听了江芸芸的话也不觉得烦,只是起身带他们去了堆放遗书的地方。   一打开,一屋子的书映入眼帘。   “只需要检查书籍有无问题即可。”王鏊说道,“若是有遗失,能补就补,不能补,就……来找我便是。”   他一说完,就看到江芸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座师真是乐于助人!”江芸芸大力夸道,眼睛亮晶晶的,瞧着非常真诚。   王鏊性格内敛,闻言只是不好意思咳嗽一声:“你们好好整理吧,我先走了。”   等人走后,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干活吧。”江芸芸小手一挥,“就当积累知识了!”   —— ——   明朝下班时间倒是早,四点就可以走了,要是你胆子大一点,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些翰林人装模作样说去外面吃饭,就再也没回来了!   江芸芸捧着大饼喝着茶水,大眼珠子滴溜溜看着溜号的到底是谁。   翰林院的午饭确实不好吃,不挑食如江芸芸都觉得有些难吃了,但她还是秉持着不能浪费的精神全吃完了,甚至还觉得不够饱,掏出袖子里的饼,大口大口吃着。   新人第一天上班朱希周不好意思去外面打牙祭,但贵公子吃了两口发的午饭,又实在吃不下去,一扭头就盯上江芸芸的大饼了。   热情开朗的江芸芸立马掏出大饼,给了两位新同僚一人一个。   “可好吃了!”她推销着,大声自夸着。   王瓒看着她,又看看手中的大饼,低下头,斯文吃了一口气。   朱希周看着她完全不设防的样子,眉心微动。   申时一到,江芸芸就放下笔,准备下班了。   “你这就走?”王瓒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惊讶问道,还悄悄看了眼外面的动静。   江芸芸点头:“到点了自然下班,而且工作是做不完的,不必急于一时。”   她说完,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你们没发现下午人不多吗?”   朱希周和王瓒对视一眼。   “所以,我们也走吧!”江芸芸伸了伸懒腰,懒懒散散说道,“看了一天的书,要保护好眼睛啊。“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溜溜达达准备回家了。   一路上果然没看到几个翰林了。   ——翰林上班的风气很一般啊!   她如实想着,出了门后突然被一个人拽着胳膊。   “小状元。”刘瑾鬼鬼祟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芸芸眨了眨眼:“怎么了?”   刘瑾见她一脸懵懂,急了,连拍大腿:“您是不是之前有一个事情写得实在有些简单了。”   江芸芸的脑子顿时闪过千百种事情,但愣是没一件和朱厚照有关的。   “还请刘长随解惑。”江芸芸反手握着他的手,真切问道。   刘瑾看着小状元这般谦虚的样子的样子,也不拿乔了,立马小心翼翼说道:“那四个师徒去取经的故事。”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僵。   ——哦豁,偷工减料被抓了! 第二百零四章   朱厚照抱着小猪崽崽一脸严肃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一开始还是有些心虚的, 但一路走过来,那是再多的不好意思等看到小猪崽子肉嘟嘟的小脸蛋都成了理直气壮。   ——小孩子,不读书,整天看什么漫画!   “你敷衍我!”小太子憋不住了, 率先发难。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没有的事啊, 就是个简单的故事而已。”   朱厚照一手抱着玩偶, 一手捏着被翻得都起了毛边的漫画书, 哒哒跑到她面前,纸张都要怼到她脸上了。   “你说他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 那八十一难呢!”小太子大声质问道。   江芸芸先是看着面前的纸, 随后回过神来惊讶地去看小太子。   她突然发现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挺聪明的。   寻常小孩听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大都会陷进这个思维里,但朱厚照却突然跳了出来,开始质疑询问, 到底有哪些八十一难。   他看上去爱玩, 跳脱, 想一出是一出, 是那种非常调皮, 令人头疼的小孩, 但其实是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探索欲,非常敏锐的发现语言和文字上的陷阱。   “殿下可真聪明啊。”江芸芸笑了起来, 拨下手中的纸张,大声夸道。   朱厚照歪着脑袋,看看手中的漫画, 又看看笑容灿烂的江芸。   “你夸我做什么?”小太子问道,“我质问你, 你不害怕嘛。”   江芸芸笑了起来, 继续说道:“因为殿下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所以自然是要夸的,因为太厉害了。”   朱厚照听得眼睛一亮。   “至于害怕,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想要去做一个事情,所以肯定要付出很多,经历很多,所以我想九九八十一难应该很合适。”江芸芸耐心解释着。   朱厚照歪头:“是因为这个九九八十一难是有什么寓意吗?”   “传说战国时秦越人扁鹊所作一本医术名叫《八十一难》,这本书用问答的方式来传播医术,共有八十一个问题。”   “哇。”小太子张大嘴巴,听不太懂但是又感觉很厉害,虽然他还没开始学数数,但是刘瑾说过八十一是很多很多的个数了。   “《国语·鲁语》曾说:“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自来九就是阳数之极,九九八十一意味着圆满,师徒四人的取经之路一定会结果重重考验,就像从冬日走到春天,才能真正修炼自己,得道升佛。”江芸芸继续解释着。   朱厚照的小手紧紧抓着江芸芸的袖子,听得入迷了。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他小声问道,“我听不懂。”   “这句话出自《展禽论祀爰居》一文,爱居是一种海鸟,这个叫展禽就这个海鸟死于鲁国这件事情,对君王开展劝谏,不能随随便便增加国祀。”江芸芸有耐心地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共工氏称霸九州,他的后代担任土官长官,世人称之为后土,他有治理九州土地的功绩,所以后人作为土神祭祀他。’,一个人只有足够多的德行,才能让后人敬佩他,愿意用史书,用香火来供奉。”   朱厚照似懂非懂,眉头紧皱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芸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再则,佛教中有九九归真的说法,他们去佛教取经,自然是要九九八十一难的。”江芸芸笑说着,“所以八十一难是我设定给他们的,我也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小太子有些遗憾:“不知道吗?你这么厉害,你也不知道吗。”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但是殿下知道啊。”   朱厚照惊呆了。   “我,我嘛。”他抱紧小猪崽崽,犹豫说道,“我不知道啊。”   江芸芸笑眯眯地牵着小殿下坐下,肯定说道:“殿下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所以这里就需要殿下去观察这件事情,然后想出来,让刘长随,谷长随等人替殿下写出来,八十一难而已,对于我们聪明的殿下而言,那肯定是绰绰有余啊,殿下不是最喜欢玩吗?一边玩一边想,想到了还能说给弟弟妹妹听,他们肯定也会很喜欢您这个哥哥。”   江芸芸的高帽一顶顶送过去,没一会儿就压垮了小太子纤细的脖子。   他脸上的抗拒立马成了跃跃欲试。   他捏着玩偶的猪蹄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严肃:“可我想不到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关系,我带殿下先想一难。”   朱厚照立马笑了起来,哒哒跑到她身边,非要和她挤着坐,激动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一起想啊。”   江芸芸忍不住捏了捏小太子肉嘟嘟的小脸。   身侧伺候的嬷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只好收回手,正襟危坐。   小太子没有察觉到这点异样,见她坐远了,又黏黏糊糊得挤过来,小脸蛋贴着她的胳膊,撒娇催促道:“怎么想啊,你打算第一难写什么啊。”   江芸芸忍住想捏脸的冲动,一板一眼说道:“比如今日。”   “今日?”小太子的大眼睛扑闪着。   江芸芸想了想开始胡说八道:“你看,四个人要一起组队,肯定要有个契机吧,就像我能和殿下认识一样。”   朱厚照连连点头,然后大声强调着:“是我找的你,你都不理我。”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也跟着强调道:“我是要读书,不是不理殿下,我要是读不好书,我就没法来找殿下玩了,而且我之前读书,殿下不是也偷偷摸摸过来几次了吗?”   来过几次,和幺儿吵过几次,但还知道避着江芸芸,可以说是有点遮掩但也不多。   关键时刻,这位太子殿下还算听话。   朱厚照用黑漆漆,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她,也不知道到底信了没,只是嘟囔说道:“不说这些了,说别的,然后呢?”   江芸芸只好欲言又止,继续说回编故事这个事情上:“若是正儿八经写殿下来找来,那肯定就无趣了。”   朱厚照晃了晃小腿,聪明地举一反三说道:“那我肯定还要写,我找你好几次都不理我呢。”   江芸芸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那我们可以把这个事情套在一个更为宏大的神仙的模板里。”   朱厚照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比如殿下就是那个玉帝或者如来佛,那我就当那个和尚好了,刘长随是那只小猪,谷长随是水妖,再找一个人做那只小猴子,那我们为什么能在一起呢,殿下说我不找您,那就可以放在更大的地方比如是我不听话,殿下把我贬到人间去了,你看我这个小和尚不就下去了,然后殿下再想想怎么把小猪,水妖都踢下去。”   江芸芸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糊弄着,最后又怕让真正的西游记蝴蝶了,想了想忍不住强调着:“也不是非要神仙的,比如就是普通的民间故事也是,我是行侠仗义的高手!”   “不行,说取经就取经。”小太子颇为坚定。   江芸芸只好暗恨自己偷懒,没事扯出这事。   朱厚照心思活跃,听了一个开头就有了很多想法,但还是摸了摸小下巴:“可我不知道神仙要干嘛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殿下去查啊,去到处看看,去听人说说,才能好好写好八十一难,我也很想知道他们四个人都经历了什么呢,这都靠在太子殿下身上了。”   朱厚照自觉身负重任,用力点头:“好,我写好了就通知你来看。”   江芸芸也配合着点头。   “我陪殿下玩个华容道吧,时间不早了,玩了一局,我也该回家吃饭了。”江芸芸说。   朱厚照跳下椅子大声说道:“今天不玩华容道,今天玩弟弟。”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然后把看到殿下把自己的小猪崽崽塞到江芸芸怀里,然后迈着小短腿哼次哼次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伸出的手没拦到人,顿时慌了,扭头去看刘瑾谷大用他们。   两人皆对着她眨了眨眼。   江芸芸的眼皮子狠狠抽了抽。   如果说唐伯虎是拉不住的阿拉斯加,那朱厚照简直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哈士奇。   不仅聪明还活跃,还能想什么做什么,一点也不会耽误。   没一会儿,江芸芸就看到朱厚照鬼鬼祟祟跑过来,怀里竟然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手里还牵着可爱的小公主。   江芸芸是见过这两位新出炉的大公主和二殿下的。   两人只相差了一岁,所以都很小。   “诺,我弟弟。”朱厚照把睡得正熟的二皇子塞到她怀里。   江芸芸吓得蹭得一下站起来,瞬间如坐针毯,坐立不安,活像怀里睡得脸颊通红的小孩是个炸弹,整个人瞬间僵硬。   “这是做什么!”她压低声音,但又忍不住一脸崩溃问道。   “给你玩啊。”朱厚照牵着妹妹坐了下来,大大咧咧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这可是你弟弟!!”要不是怀里抱着一个金疙瘩,江芸芸就要直接抱头鼠窜了。   “我知道啊。”朱厚照斜了她一眼,大方说道,“可你不是喜欢吗?”   江芸芸惊呆了:“什,什么?”   “你第一次见他时看了好几眼,都舍不得挪开眼睛!”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但还是非常大方说道,“你喜欢你就多看看。”   江芸芸差点直接听跪了。   正常人见了这种白白嫩嫩,脸颊圆嘟嘟,眼睛黑漆漆的小孩都是要看一眼。   她很正常啊,就真的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朱厚照这个脑回路竟然得出她喜欢二皇子,还偷偷把人抱出来给她玩。   江芸芸只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凉飕飕的。   “你玩一会儿,不要玩哭了。”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等会我再送回去。”   江芸芸只好求助地去看刘瑾等人。   “江状元又不会带孩子,不若送回去让江状元去二殿下的屋子好好看看就行。”谷大用小心翼翼说道,“等会娘娘那边又找不到人了。”   “对对。”江芸芸连连点头。   朱厚照见她一脸着急,突然又不高兴说道:“你怎么又不喜欢了?怪不得我这么难请你过来玩。”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阵黑接一阵的。   两人说话间,隔壁的院子里果不其然传来喧闹声,没一会儿十来个人闹哄哄走来了,视线很快就锁定在江芸芸身上。   无妄背锅的江芸芸生生冒出一阵冷汗来。   “殿下刚抱出来的,还在睡觉。”关键时刻,还是一直没说话的张永笑着迎了上去,“别吵到二皇子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奶妈宫娥们这才猛地冷静下来。   江芸芸火急火燎把小孩递了过去。   小孩有些不舒服,不高兴地哼哼唧唧了一下,众人的呼吸顿时停了下来。   幸好小孩还是爱睡的。   奶妈心惊胆战地瞪了她一眼。   江芸芸只好摸了摸鼻子,目送二皇子走远了。   “哎,嬷嬷们好警觉啊。”朱厚照叹气,“之前玩了半个时辰才被发现的,今天一炷香就被发现了。”   江芸芸擦了擦冷汗:“二皇子年纪这么小,殿下可要注意啊。”   按照现在新生小孩如此脆弱的情形,仔细一点肯定是没错的,之前被抱走半个时辰才被发现才是最离谱的。   朱厚照懵懵懂懂:“有注意的。”   说道理,他自己也是小孩。   江芸芸叹气,一脸疲惫说道:“我要回家了,殿下好好玩吧。”   朱厚照连忙跳下椅子,敏锐问道:“你不高兴?”   江芸芸摇头:“没有。”   “你有!”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我是以为你喜欢小孩的,想要你开心一下的,免得你每次来都不乐意的样子。”   江芸芸抬头,下意识想要笑着糊弄过去。   朱厚照紧紧抱着小猪崽崽,直接打断她的话:“可我看你对顾仕隆就很好,你还带他去逛街,还会给他买糖葫芦,你看他每次都很开心的。”   江芸芸欲言又止。   她在认识顾仕隆时刚来大明没多久,她每日沉浸在读书中根本没有完完整整认识到这个社会。   她并没有把顾仕隆当成镇远侯的独子,更不会意识到这个小孩其实是这个时代高高在上的权贵。   在他眼里,顾仕隆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个走了好久好久路来找她,抱着一根比他还要高的长刀,有点委屈但又强忍着不哭的小孩,哪怕到现在,那种一开始留下的影响也难以抹去,总是忍不住有些溺爱。   可面前的朱厚照不一样。   她见他时绕过一层又一层的高墙,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大门,踏遍一条又一条的长街,最后才站在这座宫门前,得以机会窥探到幽深寂寥内廷的片光零羽。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已经深刻地明白自己身处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朝代,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礼教严格束缚,她不再是扬州那个肆无忌惮,胆大包天的小孩,她的锋芒必须要收起来。   拒绝太子是大罪,所以她甚至不能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我是想着我每次见你都很开心,你给我的礼物我也都很喜欢,所以才想着也要你开心一下的,你喜欢我弟弟,我想抱过来让你看看嘛,我以为你会开心的。”朱厚照认真说道,“那你做什么会高兴呢?我可以让你高兴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也察觉到自己在面对太子的时候太过紧张了。   小孩的心思很单纯,面前的太子殿下只是一个五岁的幼童而已,加诸在他身上的权力光环还未真正显露。   “我真没有不高兴,只是二殿下很尊贵,若是在我手里磕着碰着了,我可要挨打了。”江芸芸解释着。   朱厚照还是没说话,小脸崩得紧紧的。   小公主也怯生生地躲在哥哥后面,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小状元。   江芸芸只好蹲下来耐心哄道:“那殿下想要吃糖葫芦吗?”   “才不要,顾仕隆才爱吃这种小孩玩意。”朱厚照断然拒绝了。   江芸芸绞尽脑汁:“那殿下想要如何?”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突然伸手牵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他。   小孩的手指滚烫肉乎,紧紧捏着她的手骨,他甚至握得还颇为用力,捏的她手指有些疼。   他也没说话,突然又松开手,咧嘴笑了笑:“你回家吧。”   小太子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了。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被张永请了出去,只好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朱厚照目送她离开,然后举起手来,认真说道:“江芸的手怎么不热啊。”   小公主不解:“什么意思啊?”   朱厚照没解释,只是转身抱着小猪崽崽大声指挥着:“走,我带你玩华容道去。”   —— ——   寝殿内,张皇后忧心忡忡:“照儿也太黏那个江芸了,为了让他开心,还把他弟弟抱过去,只是为了哄他江芸开心,真是岂有此理。”   朱祐樘一早就听说过这个消息了,也是觉得头疼:“照儿做事确实有些出格了。”   “自从那江芸回来了,现在他是见了两个舅舅扭头就走。”张皇后不高兴说道,“我的两个弟弟明明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偏讨不了一点好。”   “之前非要做什么木头的华容道,也就我弟弟陪他胡闹,怎么拿了东西就翻脸不认人了。”   “江芸回来后,他竟然还嫌弃他们不会讲故事,天天说什么八十一难,真是被哄得不着边际了。”   朱祐樘听着张皇后絮絮叨叨念着,没说话。   他其实一直知道张家两兄弟的为人,朝野上也不是没有弹劾张家的折子,可说得再多,他们既然没闹出人命,也没闯出大祸,那就不是大事。   这是他妻子的弟弟啊。   张家出生微弱,那些文武百官和勋贵都看不上他们,所以他就学着扶持张家,不是为了其他,只是为了让他的妻子能在那些流言蜚语中抬得起头来而已。   那些读书人的嘴确实不好听,便是他听多了也觉得恼。   得知朱厚照不喜欢他们,朱祐樘还是有一瞬间是欢喜的,你瞧瞧,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那个是好的,那个是坏的,可见聪明。   这个江芸就是漂亮还聪明,神色还带着正气,还有那个不可言说的六元在身。   现在朱厚照喜欢他,也太正常了,要知道朱厚照也是带着高皇帝的命格出身的,现在两人性格契合,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这些话朱祐樘可不能说,只号笑着岔开话题:“梓童瞧着瘦了许多,是不是带皇儿累了,我看朱厚照那个小子如此不听话,就知道来偷他弟弟做傻事,不若你直接交给他来照顾小孩,让他忙起来,也免得整日惦记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芸。”   张皇后嗔怒:“说什么呢,照儿才几岁,如何能照顾小孩,现在能牵着秀荣走路就很不错了,炜儿我得亲自照顾。”   “之前二月的时候,天这么冷,他还非要进来看弟弟,大门一开一合的,暖气都没了,幸好炜儿穿得厚也没生病。”张皇后又开始念着了,“整天拉着他说江芸的事情,也不知道哪里打听得,倒是清楚,嬷嬷说,之前有次听说西面有宫娥黄门知道江芸在江西的事迹,说什么都要溜达过去听一耳朵的,回来还抓着炜儿和秀荣都讲一遍,讲得嘴皮子都干了。”   朱祐樘笑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一脸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反正这么黏着我觉得不对,我虽是个妇人,但也知道照儿到底是太子,江芸一个小小臣子也太狂傲了,听说今日还生气了,也太目无尊卑了。”张皇后抱怨着,“我照儿多乖啊,之前他说读书,都没去打扰他,怎么还被一个臣子拿捏了。”   朱祐樘眉心微动:“读书人总是有些傲骨的。”   张皇后轻哼了一声:“可他说到底也是臣子啊。”   —— ——   江芸芸开始每天打卡上班的日子,翰林院的纪律实在宽松,不说迟到的人,翘班的人都不少,就连朱希周也开始迟到早退了。   “你怎么这么老实?”再一次迟到的朱希周忍不住不解问道。   “反正回家也无聊,在这里看看书也行。”江芸芸头也不抬地说着。   朱希周打量着她,突然凑过来说道:“江其归,你知道你得罪人了吗?”   江芸芸惊讶抬头:“我最近都在这里好好干活,两点一线,能得罪谁。”   “小太子的喜欢可不好受的。”朱希周有点嫉妒说道,“太子也太喜欢你了,怎么隔三差五就来要找你。”   虽然刘瑾每次都躲在远处叫人,然后两人偷偷摸摸地走,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没多久就传得满翰林都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啊。”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无辜说道,“所以我到底得罪谁了?”   朱希周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告诉你,但你可要记着我的好。”   江芸芸连连点头。   朱希周满意点头:“那就行,不枉费我替你打听了一下。”   江芸芸感激说道:“我就知道懋忠是最好的。”   “豺狼当道。”朱希周轻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微动。   豺狼当这个成语来自《后汉书·张纲传》,这个故事的背景是说汉顺帝作为傀儡皇帝,外戚张冀掌握大权,颠倒日月,致使政治腐败,贪官污吏横行霸道,世人用“豺狼当道”来形容当时的处境。   巧的是当今的外戚也姓张。   江芸芸想明白了,不由叹气:“那可真是无妄之灾。”   朱希周拍了拍她的肩膀:“言尽于此,你好之为之。”   “坏了坏了,出大事了。”两人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王瓒急里忙慌的声音。   两人顺势看了过来,只见王瓒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陛下下旨将四十二名给事中,二十名监察御史都打入锦衣卫昭狱了!”王瓒声音都尖锐地有些失真,“科道监察两府已几近空荡!” 第二百零五章   这事说起来简直是荒谬, 导致六道科察和都察院大批人被关进去的,两个府衙几近瘫痪的,原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岷王朱膺鉟控告武冈知州刘逊发禄米的时间晚了点。   说起禄米的事情又不得不说起高皇帝设立的分藩制度。   高皇帝性格爱恨分明,他为官员们制定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工资, 但却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设置了丰厚的俸禄标准。   明朝男性宗室共有八个爵位——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 对应的分别是每年一万石、两千石、一千石、八百石、六百石、四百石、三百石和两百石。   其中女性的禄米也不少, 譬如公主和驸马二千石、郡主和仪宾八百石, 县主、郡君及其仪宾六百石,县君、乡君及其仪宾五百石。   按照高皇帝在洪武年间时确定的亲王岁支, 其中米五万石, 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疋,紵丝三百疋, 纱、罗各一百疋, 绢五百疋, 冬、夏布各一 千疋, 绵二千两, 盐二千引, 茶一千斤,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   如此惊人的封禄数量, 还只是一个亲王的。   若是按照奉国中尉每年两百石的禄米来算,一石粮食为一百五十斤,两百石就是三万斤粮食, 若是每人每天吃一斤粮,那也足够一个六口之家吃上五百来天, 这还单单只算禄米这一项的金额。   与之相比较的则是一个普通的七品县官一年才九十石。   说回这件事情上, 刘逊也是有些倒霉的。   为了节省民力, 宗室的禄米都是从藩地和周边州府就近拨付的,就是由当地知府组织收集和运输的。   岷王的禄米就是由武冈州负责的。   刘逊就是武冈的知州。   武冈位于湖南西南方向,和苗人接壤,边上都是穷县,虽水域丰富,却也不能带来更多的资源,简而言之,是个穷地方。   不论刘逊到底是收集迟了,还是运输迟了,又或者和岷王府说的一样是故意折腾他的。   他送迟了禄米是事实,后续双方发生剧烈争吵也是事实。   朱膺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奏朝廷,除却此事还弹劾了刘逊在任期间也犯有诸多不法之事,要求陛下严惩。   说起岷王朱膺鉟这人那真是前科累累,恶行斑斑,就连自己的姑丈都被他赶走了,也差点没能袭爵,但后来因为实在后继无人,不得不选他上位。   但听说他袭爵后还算安分,在弘治二年时,刚袭爵的朱膺鉟一反常态,上疏求书,立志要做一个贤王,陛下龙心大悦,特意赐予了《洪武正韵》、《为善阴》、《孝顺事实》等书,言辞颇为赞赏。   所以此次弹劾事情一出,陛下一如既往得选择相信这位改过自新的藩王,直接让锦衣卫将刘逊缉拿进京。   不成想,就是这道圣喻一下,直接激起了科道官的不满。   科道官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合称,都隶属于谏官,其中一条职责就是对皇帝的旨喻有封驳权。   刘逊刚被抓没多久,刑科都给事中庞泮和湖广道监察御史刘绅齐齐上奏,陛下按下不发,两人坚持不懈上折子,言语越来越激烈,陛下依旧沉默,甚至还为安抚岷王朱膺鉟,正大光明圈了一大批地给他。   舆论在此事的半月后彻底爆发,两府六十几名科道官纷纷上疏弹劾,一日时间如雪花般飞入内阁,飞到陛下案桌前。   “事情就是这样的!”王瓒也是中午在外面和同乡吃饭时,看到锦衣卫抓人这才听到这些消息。   那六十几人在衙门又或者在家中直接被带走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满京城人心惶惶。   “这,这和我们关系不大吧。”朱希周小心翼翼说道,“陛下对藩王自来就是仁爱有加的,我们何苦出这个头。”   王瓒有些不赞同:“可此事还未分清对错,直接把刘知州抓了,如何能服人。”   “可刘知州确实把禄米送迟到了啊。”朱希周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原先说不定就是略施小戒,可现在如此大闹,这事是真下不了台了。”   王瓒不服气:“那也不能让人进了诏狱啊,那是什么人才呆的地方,非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人不入,刘知州如何能担得起这八个字。”   朱希周给他驳得没了脾气,也不再说话了。   屋内有些安静。   “那些御史都说了什么?”江芸芸问道。   “好像就两个事情,第一是说刘逊“愆期”拨发岷王禄米固然有错,但朝廷偏听偏信却不可取,而且此事既然涉及到武冈和岷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为何只抓一人回来。”   “第二则是说锦衣卫是朝廷亲军,非重大案件不可轻动,如今只是一个情况未明的弹劾案件,竟直接绕过三法司,出动锦衣卫,打入诏狱,太小题大做了。”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十有八九是这些人的弹劾太过尖锐了。   在江芸芸第一次见陛下时,她就敏锐察觉到,这位在众人眼中病弱温和的皇帝也不是一个软弱可以拿捏的人。   一个帝王,便是再温和,那也是带着锋芒的。   “他们想要让三法司派人去湖广调查,加上当地的镇守太监、巡抚、巡按等官员一起。”王瓒顿了顿,“若是有是非曲直,自然也要大白于天下。”   江芸芸沉默了。   朱希周也跟着沉默。   王瓒看着两人的神色,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才冷冰冰说道:“我有一好友深陷其中,我不能坐视不管,告辞。”   他说完就直接起身离开,脚步惶惶,背影却又格外坚定。   屋内很快又安静下来。   这里是专门放遗书的,位于翰林院的北面,边上也大都是仓库,少有人来,除了几只抓老鼠的小猫儿。   “我还以为你会出面。”许久之后,朱希周说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   “我早早听说你是一个很仗义的人。”朱希周笑说着,“他们都说你为女人出头读书简直是惊世骇俗,博人眼球,不过也有人觉得你做的不错,总之你江其归在京城,在大明都是个大红人。”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看来懋忠这几日也是很忙的。”   朱希周没说话,也跟着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卷遗书破得不成样子,我捧着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把他弄散架了,等修完这本,我一定要大吃一顿。”   江芸芸点头:“残卷确实辛苦。”   两人沉默着做到下值,就各自离家去了。   “你去看看敬止家情况如何。”江芸芸回家时对乐山吩咐道。   乐山这几日也忙着找房子,一直在外面奔波,自然也听到路上一直有人在讨论这些事情的,闻言立马出门。   王献臣如今就在都察院。   但幸好,乐山带回来的消息不错。   王献臣没有贸然上折子。   ——“折子尚在犹豫,便听闻此噩耗。”   “若是真的不对,自有那些大官出面的。”乐山小心翼翼说道,“公子如今不是在修书吗?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之前小姐不是来信说,入夏前要和夫人一起来京城找您呢,您考中状元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回去,想来她们是很想您的。”   江芸芸自呆怔中回过神来,笑说着:“我知道的,幺儿呢,让他这几日都早些回家,不要在外面久留。”   乐山笑了笑:“幺儿聪明着呢,这几天都在城外带他的马散步呢,估计一会儿就要跑回来喊饿了。”   黎循传回来时也带回一个不容乐观的消息。   “陛下连内阁的人都不见。”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了。   “藩王每年所需的俸禄已经占据了朝廷一半的田赋税收。”黎循传叹气说道,“前几年,山西巡抚杨澄筹就向朝廷奏报过,庆成王朱钟镒已生育子女九十四人,山西累岁荒歉,岁月本就不足,再加上宗室繁多,听户部的人说光是一府的亲王、郡王、将军至郡县加起来,岁禄七十七万不止。”   一个府要七十七万?   江芸芸惊讶。   实在太多了!   这一个多月里,她在整理天下遗书中也曾看过关于山西的不少书籍。   山西治所太原,下辖四府十六州,外加四个直隶州,共计七十七个县,山西是明朝赋税中行三,虽占据百分之十二,但主要靠的是边境贸易和矿业,还有陶瓷,他农业并不突出,因为他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地,现在的大同就有宪宗在位时修建的大型长城防御体系,防得就是鞑靼诸部。   明朝赋税是定额的,所以整体税赋是有限的。   地方赋税按按照起运、内拨、实存留等事项后,官府才能对剩下来的赋税钱银自由支配,而这是吏俸、军粮、禄粮的最主要供应源。   从洪武年间起算,山西每年能存留的米麦大致在一百五十二万石左右。   可山西如今有三位藩王,那宗室禄米可要三百多万石了!   远超山西能供给的数量。   若是不加以制止,迟早有一天,这些毫不节制的藩王子孙后代的俸禄会超过大明朝一年的田地税赋,彻底把朝廷拖向深渊。   “外面吵得厉害。”外面,传来顾幺儿大声说话的声音,“听说有一大批官员准备去午门跪诫了,外面都是人,我差点走不回来。”   “有些店铺关门了,我想给小马买糖吃买不了。”   “那些被抓的家里人都在哭呢,有一个御史就在我们巷子口的那一家,哭得厉害。”   “那些藩王都不的,又不干活就知道吃吃吃和生孩子,跟个小猪崽……”   江芸芸连忙打断他的话:“胡说什么,快去洗个手,可以吃饭了。”   顾幺儿只好讪讪闭上嘴,慢慢吞吞把马都拴好。   “也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许久之后,黎循传低声说道。   —— ——   翰林院难得每日都有不少人准点来上值,到处都是议论声,这十来日他们也是到处奔波,尤其是年轻的翰林们,他们有不少同窗用乡都被抓进去了。   十日后,久不见面的李东阳也匆匆赶来,要了一大堆资料,大都是前几朝的山西折子,原本安静的翰林院一听消息立刻忙碌起来。   李东阳甚至抽空见了见江芸芸,见她正乖乖修遗书,满意点了点头:“我在午门看到思献,心里还担心你也不管一切冲上去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到底怎么到了这一步,不敢贸然行动。”   她一脸期冀地看着她师兄。   谁知道李东阳只是看着她,温和说道:“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江芸芸欲言又止。   李东阳是希望她能继续保持沉默吗?   “那陛下还不打算放人吗?”好一会儿,江芸芸又问道。   去年邱睿去世后,二月李东阳以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入阁参预机务,同年十月谢迁服阙结束,以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她的师兄在做了多年冷板凳后,出人意料的入阁了。   李东阳依旧是看着她没说话。   “我听说杨守阯前几日去吏部写了一封信。”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   李东阳眉心微动。   江芸芸连连摆手:“和我没关系的,就是我听说杨学士给礼部侍郎写了一份信,信中说的是六道无人不能运转,要吏部想办法。”   李东阳眼皮子耷拉着。   “然后听说吏部想了个法子说让其他官员暂代。”江芸芸又说,随后话锋一转,委婉说道,“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   杨守阯这份信的目的就是想要吏部用这个借口出面把人捞出来,但吏部显然不打算这么做,反而打了个擦边球。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李东阳无奈说道,“你要吏部怎么办?难道真的为了一个小小知府去违背陛下,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连带着六部都停摆了。”   “救人之事要紧,朝堂运作也要紧,万万没有逼人的道理。”李东阳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伏阙面争,自来就是最坏的办法。”   江芸芸沉默了。   “你知道王尚书为什么还是被调到南京去了吗?”临走前,李东阳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摇头。   “因为一个人的脾气是改不了的。”李东阳意味深长说道。   —— ——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下了值,她能感受到整个官署中有种莫名的焦躁。   到处都是在议论声,大部分人都站在刘知府的角度上。   是了,他们是读书人,自然是心疼读书人的。   那陛下呢?   陛下在和大臣僵持。   看似脾气最好的,最礼贤下士的陛下一条心得要保这个早已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岷王。   为什么呢?   官员弹劾藩王,藩王弹劾官员,那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不论惩治谁那都是有个名头的事,可现在闹成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陛下,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江芸芸背着手胡乱走着,她走到午门口,外面跪着乌压压一群人。   他们安安静静地跪着,大都是六七品的官员,这些都是这个朝代的基石,现在这些沉默的石头无论高低胖瘦,无一人愿意退步,有人倒下了,家人们就把人抬出来,会有人继续补进去。   江芸芸第一次见,却又看得失神了。   她在这里面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影。   与他新科的王瓒,还有之前在读书时见到的扬州人。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跪在这里呢?   是因为同窗?还是为了心中的那点道义?   她突然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但是很快就被人诚惶诚恐地带走了,她回过神来,突然又想起早上出门巷子口那户人家隔着墙壁传出来的幽咽哭声。   据说是一个年纪不小的御史,做了一辈子的七品官,但听说字写得极好,所以靠润笔,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只是性子老实,平日里就不爱说话,家里除了寡母,就剩下一对没了娘亲的双生子。   街坊们都说,要是他这次回不来,这家算是彻底垮了。   “这有什么用?”边上有一纨绔子弟冷笑一声说道,“逼谁呢?”   江芸芸扭头。   只看到一个身着华衣的年轻男子低声嘲讽着,他手里领着一只漂亮的大尾巴公鸡,整个人吊儿郎当的。   “看什么?”他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不悦呵斥道。   江芸芸抬眸,笑眯眯说道:“你这只鸡看上去很健壮,很好吃。”   “胡说什么!”男子呆了呆,突然发出尖锐爆鸣,“这是斗鸡,你懂屁啊,你这个黄毛小儿,它比你都贵,你怎么就知道吃吃吃,什么东西都想吃吗,和那些读书人一样有毛病。”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嘲讽了一顿,迷茫地看着那个男子一脸爱意地摸着怀中的公鸡,气呼呼地走了。   她又看了看那群沉默的基石,然后摸了摸鼻子,也跟着离开人群了。   这件事到现在,谁对谁错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   纨绔说得对这是逼谁呢?   一个纨绔都能看清,这些过五关斩六将走到这一步的人怎么会看不清,那些内阁的人怎么会看不清。   可谁也不愿意退一步。   内阁放任事情到这里。   那些官员愿意充当马前卒。   皇帝?至高无上的皇权更是不愿意损失一点利益。   这是一个马上就要炸点的火炉。   火炉里有不少她认识的人。   没有人能确定他们的命运。   江芸芸背着手漫无目的地走着,再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到锦衣卫侧门处,一抬头,那棵枣树如今开满了花,想来之后还能结出密密麻麻的甜枣。   “江状元!”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扭头。   “谢来!”江芸芸惊讶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来抱臂打量着面前的人:“远远就瞧着您心事重重的,现在这个时候还敢晃荡到我们锦衣卫来,不怕我把你抓起来吗?”   江芸芸闻言露齿一笑:“我又没错坏事,你抓我做什么。”   “我们锦衣卫做事要想什么好坏嘛!”他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突然背着手溜溜达达走过来,凑过去打量着:“怎么了?被哪个读书人骂了?”   谢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状元。   一年多不见,那个为他摘花的小孩抽长了许多,整个人虽沉稳了许多,但那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一如既往地能洞察人心。   “我才不怕他们。”谢来嘟囔着,“我们锦衣卫就是奉命办事,整天来骂我们,真是无理取闹。”   “确实。”江芸芸点头,“都说你们锦衣卫凶横,但我作为进去过一趟的人,我是觉得你们可都是实事求是的人啊。”   谢来骄傲点头:“当然,我们锦衣卫从不乱来的,和以前的可不一样。”   “那是。”江芸芸也跟着点头,“想来抓那些科道官你们也是觉得为难的。”   谢来耷拉着眼角,没说话。   “老实说,我也觉得他们太不给陛下面子了。”江芸芸笑说着。   谢来抬眸懒懒扫了他们一眼:“你好端端来这里,是向我们锦衣卫投诚的。”   江芸芸挥了挥手:“哪能啊,我是来打听消息的。”   谢来一惊,睁大眼睛,和她四目相对。   直接,太直接了!   不愧是他认识的江芸,一点也没变。   “他们没受刑吧?”江芸芸眨巴眼睛问道。   谢来嘴角微动,到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那就好。”江芸芸满意点头,背着手,溜溜达达准备走了。   谢来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来求情的嘛?”   江芸芸笑了笑,眉眼弯弯:“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职责,你们听陛下的话那就是你们该做的,我不能让你们为难,但救人之事,我若是袖手旁观又不忍见我认识的人好端端成了棋子,所以本山人自有妙计。” 第二百零六章   江芸芸在第一次来京城的时候, 曾听说过一桩皇家官司,说的是南渭王家兄弟阋墙争夺王位的事情。   因为嫡子罪孽深重,被废为庶人后发配凤阳到高墙安置,所以现在抢位置的是老王爷的二儿子和大儿子的儿子。   若是单如此私宅之事倒也不至于让民间议论纷纷, 而是他们的夺位之战已经牵扯到百姓, 据说闹得当地官员都无精力办公, 人心惶惶, 百姓更是饱受无妄之灾,丢了性命的都不在少数。   叔嫂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昏天黑地, 就连一向对宗室格外宽容的朱佑樘都被此事弄得心中恼怒,直接让湖广当地的镇巡要员去调查此事,只是至今还未有结果出来。   说起来这人还和这次引起腥风血雨的岷王也还有些关系。   落户武冈州的岷藩, 因为子孙众多, 其中有一个支系迁到永州府, 就是南渭王府。   但珉王这一支已经和当今陛下这一脉的关系很是疏远了。   江芸芸从外面晃荡了一圈回来, 难得早早得就回家了。   乐山和终强还在外面找房子, 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 但看中的房子屈指可数。   城勇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吃食,见人回来了, 还问她要吃什么。   顾幺儿又拉着他的小马儿去城外溜达了。   小院子很是安静,依稀能听到隔壁院子有人在庭院里,不甚真切的,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其实围绕着皇城的几个坊中住的官眷都不多,毕竟长安地贵, 中城虽好, 但实在是太贵了, 反而每年都有不少小年轻人贪觉,所以会选在住在这里,这样就能晚一点去上值,但大部分拖家带口的都会选在北城和南城。   李东阳就住在北城的鼓楼边上。   仁寿坊也住着好些个当官的,都是年轻人,有不少都是这几年的进士,八卦的终强来来回回晃荡着,也摸清了不少。   ——“好几个都进去了。”那日终强回来后惶惶说道。   江芸芸坐在小躺椅上,晒着最后的夕阳余韵,漫无目的地想着。   陛下的企图已经很是明显了。   逐渐长大的帝王有了自己的想法。   ——皇权和相权的矛盾。   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提纲挈领突然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很多年前学的历史知识。   江芸芸慢条斯理地翻了一个身,把另外一面也晒得均匀一些。   其实朱希周明哲保身是对的。   但王瓒为自己的好友求情自然也算不上错。   可这世上没有都对的道理。   与之相对的皇权只能是日益增长的。   陛下长大了,他不再是当年上位时的迷茫和不解的新皇帝,九年的帝王生涯,让他开始期望自己能更加威严,更完完全全掌控所有人。   那大臣们,他们人多心思多,本就是一盘散沙。   只有哪些跪在午门前的人才是最单纯的,他们是真的为了救出自己的好友,同僚,为了读书多年的道义。   耳边传来咕咕哒的声音。   乐山的声音传了过来:“巷子口的那个寡母把自家养的鸡卖了,但是要五十文,寻常一只鸡便是大鸡,撑死了也就四十出头的,这只鸡也是寻常大小。”   “那你怎么还是买了?”城勇接过这只焉哒哒的鸡,挑剔打量着,不解问道,“别是病了,瞧着不太精神。”   乐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好久没吃东西了,那个老太说之前确实很肥的,所以才按大鸡卖的。”   城勇听着也跟着沉默了,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说这个了,我们在南薰坊找到一个小院了,距离上值可近了,构造也和我们差不多,小院还大一些,幺儿的马也不用整天挤着了,厨房也稍微大点,能更好排烟了,免得多烧几个菜就烟熏火燎的,最好的是那个大门,门阔一些,瞧着更贵气些,就是一个月要贵一两银子。”终强岔开话题说道,“但听说我们家是两位当官的,那房主愿意每个月少一百文。”   “让芸哥儿再去砍砍价。”终强对着廊檐下晒黄昏的小少年笑说着,“芸哥儿嘴甜还会说话,这间院子不是就就砍了两百文呢。”   江芸芸懒洋洋嗯了一声,嚣张说道:“包在我身上,让我过几日去会会房东。”   “先不说这些了,先把鸡杀了吧,刚好可以炖个鸡汤,买点八角茴香来,家里不多了,再买些葱蒜姜,要新鲜的,买多点也可以,调味品用得快。”城勇说道。   “我去买。”乐山说,“我不敢杀鸡,我瞧见那血就有些晕。”   “那我来。”终强笑说着,“真是不识货,那鸡血和猪血差不多,做丸子,加豆腐做汤都很好吃的,我还怕你把血放坏了。”   乐山不敢多听,连连摆手就要走了。   “等等。”江芸芸把人拦下。   乐山回头:“公子有什么要买的吗?”   “你去看看隔壁那个寡母拿了钱去做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 ——   公鸡的尖叫只听了一耳朵很快就没有了,随后是放血的噗呲声。   厨房传来炝锅的声音,一股浓郁的肉香在空气中回荡。   天色将黑,炊烟四起。   乐山蹲在外面煮红豆粥,许是柴火湿了点,一直点不上。   江芸芸坐在自己的书房内,点亮了面前的蜡烛,开始着手给这锅马上就要沸腾却又强忍着无法沸腾的大菜添上最后一把火。   黎循传回来后见她在桌前涂涂写写,便也没有进来打扰她。   顾幺儿一如既往插着小腰,在和别人吹嘘着今天的丰功伟绩。   直到天边最后一抹亮光消失,江芸芸停了笔,外面也传来开饭的声音。   她吹了吹还未干透的墨迹,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文字,突然笑了笑。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   她离这个时代的文化似乎更近了一步。   “今日李师叔来吏部了?”饭后,黎循传突然说道。   江芸芸捧着茶盏,黑漆漆的眼珠子好奇得地看着他。   “调了不少官吏的履任簿。”黎循传解释道。   在王恕还在北京时,曾大刀阔斧改革过考核制度,与之相对的是官员的履任簿也跟着改进了不少。   如今每位官员都会在吏部挂档,抬头自然是寻常介绍,几年的进士,然后是自己当官的顺序,后面跟着则是每任的工作情况,最后还有三六九年的官员打分。   江芸芸嗯了一声,敏锐问道:“是那些涉事官员的?”   “嗯。”黎循传想了想又说到,“不止,还有湖广一带的。”   现在找湖广一带的官员,那势必是陛下还觉得岷王不够出气,想要连湖广一带地官员都要换了。   黎循传没继续说下话,只是看着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翘着小脚的人。   不说话时,江其归很具有欺骗性,身形清瘦,面容白皙,那双眼睛漆黑灵动,好似能说话一下,一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任谁第一眼见着了,都觉得他是温和好说话,乖巧不惹事的。   “你知道祖母病了吗?”黎循传收回视线,捧着茶盏,又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点了点头:“之前去扬州见了一次,瘦了许多。”   黎循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伤心质问道:“你竟也不跟我说。”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   ——她不敢开这个口。   当年老师的隐瞒好似回旋镖一样扎在她身上。   两人安静坐在庭院里,几步路就能走到头的小院里,是他们难得放松的地方,能感受着初夏的风带着一丝躁意吹拂着脸颊,白日的忙碌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能……”黎循传盯着水盏中影影绰绰的影子,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掺和这件事情嘛。”   江芸芸惊讶抬头。   “陛下铁了心要维护宗室。”黎循传重重吐出一口气,“那些皇子皇孙不干人事也不是第一天了,可哪次被罚过,他们便是打死了官员,陛下也是轻拿轻放。”   “你也别指望内阁了。”他声音低了下来,有些意兴阑珊,“刑科都给事中庞泮和湖广道监察御史刘绅的折子如何流出都值得商榷。”   江芸芸看着他失落的样子,促狭笑了笑:“怎么了?我们楠枝是觉得对朝廷大失所望了。”   黎楠枝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确实有些失望。   他学的不是这样的道理。   “乐山和你说了我们找到一间还不错的小院了吗?”江芸芸话锋一转,笑问道。   黎楠枝不明所以地点头:“但听说要贵一两,正等你这个小状元去砍价呢。”   “乐山说新院子的门比这间院子的要大一点,显得气派一些。”江芸芸指了指紧闭的大门,小说着,“我们这间院子小,为了扩院子,门只有这么小小的两扇,我们两个并排都走不进来。”   黎循传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也是一开始江芸能砍价成功的原因。   门实在太小了。   “内阁是这个门。”江芸芸手指一翻又指了指自己和他,“我们是这堵墙。”   黎循传不明所以得看着她。   “内院就是皇子皇孙。”江芸芸手指笑眯眯得绕了一个圈。   黎循传神色变幻,犹豫问道:“这和我要说的事情有关吗?”   “有的。”江芸芸施施然点头,“因为打狗……”   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声狗吠,恰恰和了她的话,在幽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尖锐。   “是要关门的。”江芸芸微微一笑。   —— ——   一篇斗鸡赋不经意在京城流传。   ——昴日名于列宿,允为阳德之所钟,猛健无与,固非凡鸟,文顶武足……   文章一经流出就得到热烈反响,尤其是京中本就流行斗鸡,各大场地皆乐此不彼宣扬这篇文章。   “你看这句‘天鸡捷来,破千军以顿出,劈万马以超过,长羽若髇矢,尖喙似流星兮,围要害而俱破,奔千蹄之迸集,真雄姿之自异……’你看看,这句话就是在夸我的九天呢。”   “鸡之产湘潭者,特善斗,其人饲养各有术数,宛若军团。”   “我这鸡就是湖南湘潭的啊!你看看这屁股,这大羽毛,没的说,漂亮得很。”   “你再看看这句‘两鸡相斗,必为死斗,九天失据者沦九地’,还有这句‘意如饥鹰,势如逸虎’,好,写得好,写的真好。”   英国公府内,张仑抱着自己的爱鸡眉飞色舞地念着。   每说一句,小鸡就咯咯哒一声,好似附和一般。   张仑听上去更得意了。   “我怎么听上去像是在打架啊。”他身边的玩伴砸吧嘴说道。   张仑小手一挥儿:“斗鸡可不是在打架嘛。”   两人说话间,突然看到一个小厮飞快跑进来:“国公爷回来了,国公爷回来了。”   张仑一惊,连忙抱着自家九天就准备跑路。   “把他给我拦住!”门口立刻传来张懋的暴喝,“把那只祸事鸡给我杀了。”   “我不要!我又没闯祸!干嘛!!”张仑撒腿就要跑,奈何没走两步就被人团团围住,立马吓得抱住自己的小斗鸡。   “斗鸡斗鸡,整天就是不务正业。”张懋见他还死死抱着自己的鸡,气得眼前一黑,“把这只鸡杀了,你,关禁闭读书三月!蠢货!就知道斗鸡!闯出大祸知不知道!”   张仑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又见自己的宝贝被抢走了,只能发出尖锐爆鸣:“我怎么了!”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就是喜欢斗鸡而已!   ——他只是一个纨绔而已啊!   —— ——   宫内,朱祐樘看着这片斗鸡赋,突然冷笑一声:“‘胜负一分,死生才分’,倒是会指桑骂槐。”   屋内的太监们噤若寒蝉,低头不语。   这篇斗鸡赋若是刨却其他,那自然是写的极好的,有唐朝王勃之风,东晋傅玄之意,偏又写出几分凶狠,把斗鸡场景写的栩栩如生,刀光剑影,血肉模糊,两鸡相斗却好似两军打仗一般。   偏他也不是只写斗鸡,反而把斗鸡形容成‘小儿邪恶,三代难存’的玩物丧志之意,言辞诚恳,颇有循循善诱之意,要从源头堵住这些不良行为,免得追悔莫及,愧对祖宗。   但这篇文章若是刨得深一点。   番禹的鸡自来就有名,可这人怎么写的湖南湘潭的鸡。   是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不就一开始来自湖南。   开篇那句——“登天垂象于中孚,实惟翰音之是取。”   这句话直接点了鸡能沟通神明,是国运兴衰的征兆。   现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篇文实在是太过凑巧了。   朱祐樘把文章甩在地上,淡淡说道:“去查。”   —— ——   夜色渐黑,江芸芸下值后躺在椅子上晃得有些困了,眼皮子都耷拉下来了,鼻尖是香得不行的鸡肉味道。   最近京城鸡肉大降,乐山又捡漏买了一只肌肉健硕的大公鸡回来。   ——“最近的鸡怎么都这么强壮了。”乐山说。   ——“强壮好,肉炖起来结实。”诚勇说。   眼看着诚勇已经在做最后的鸡汤收尾工作了,安静的小巷中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紧闭的大门被敲响。 第二百零七章   谢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状元, 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本山人自有妙计。”   江芸芸背着小手站在门后,点了点头:“你就说妙不妙。”   谢来动了动鼻子:“还挺香。”   斗鸡赋一出,整个京城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知道最近不是玩斗鸡的时候,一时间京城鸡价大跌, 不少指望这个赚钱的场所也都相继关门避了避风头。   屋内, 乐山等人惶惶地看着突如其来的锦衣卫, 那么多腰间带刀的人围住了这件小院, 一个个神色严肃,瞧着就不是来串门的。   “走吧。”谢来耷拉着眼皮子说道, “我自诩目光如炬, 怎么就没看出你是个惹事精呢。”   江芸芸有些不高兴,踏出下槛:“我才不是,我只是履行我一个新科进士的职责而已。”   谢来打量着过分年轻的小状元, 也没说话, 只是抬了抬下巴:“走吧, 这次就不拷你了。”   江芸芸笑眯眯下了台阶, 锦衣卫的动静太大了, 不少人都躲在门缝里探头探脑看着, 窸窸窣窣声不断,只众人都到走到巷子口时, 黎循传和顾幺儿正被人拦着不准进入。   黎循传平静地看着她,在斗鸡赋出来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   江芸还是这么大胆,哪怕她已经学会了迂回, 但还是横冲直撞的迂回,一点也不避讳。   这片斗鸡赋只要有点政治敏锐的人, 都能看出它到底再写什么。   他写的是两鸡相斗, 但内涵得却是兄弟相残。   他说所有明朝宗室都是围困在院子里的, 他们被大臣们包围,整个大明都在供养这些人,权欲心逐渐膨胀的陛下与其担心门坏了,墙塌了,不如担心院子里的人在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时,会不会举起刀来。   江芸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而且非常有前车之鉴。   撇开唐朝兄友弟恭的种种案例,本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陛下显然也看懂了,他甚至看得太懂了,所以才让锦衣卫来。   江芸芸甚至还有心情对着黎循传笑着点了点头。   黎循传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有一瞬间的觉得羞愧。   那个年纪比他小,比他瘦弱的人明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但怎么就还是这么勇敢。   那天晚上,这个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小少年慢条斯理,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扇门小了,所以要换个大的。”   那个时候黎循传心里就明白,江芸也是看不上这个内阁的,所以他既没有走午门跪谏的那条内阁安排的路,也没有走明哲保身的师兄给的路。   他就像当年贸然又大胆地站在黎家大门前一样,横冲直撞的野蛮,但又隐隐试探的谨慎。   在他眼里,既然破局,那我就大胆一点。   “江芸。”顾幺儿惊呆了,想要冲上去看看。   黎循传连忙把人拉住,镇定说道:“你帮不了他。”   顾幺儿扭头去看他。   “他和我们不一样。”黎循传想了想后,小心翼翼说道,“顾仕隆,这是他选择的路。”   顾仕隆迷茫地站着,直到人群散去,还未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总能听到这句话。   ——可这是条什么路呢。   —— ——   养心殿灯火通明。   朱祐樘冷眼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小少年。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他神色不明,任由烛火的影子在脸颊上跳跃,淡淡说道,“你给太子殿下讲的故事很好,应该继续这么好才是。”   江芸芸既没有求饶,也没有梗着脖子应下此事,反而胆大包天地抬起头来,那张年少的面容在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陛下既然觉得微臣会讲故事,那微臣斗胆,也想为陛下讲爱媵贱女的故事。”江芸芸不卑不亢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这则故事出自韩非子的外储说左上,讲得是秦穆公把女儿怀赢嫁给给晋公子,为此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其中衣着华丽,形容美貌的婄嫁女妾就有七十多人,等怀赢嫁到晋国时,晋国人因为滕妾漂亮而多加优待,从而轻贱怀赢。   这则故事的前提是楚王问对田鸠:“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   若是讲这个秦伯嫁女的故事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熟悉,但另外一则买椟还珠的故事,大概是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则是田鸠告诉楚王做事不能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墨子话多又如何,他有本事啊。   江芸芸提起这个自然是提醒了陛下与其畏惧有些失控的相权,不若注意早已成了庞然大物的藩王。   可朱祐樘虽启蒙晚,但自小熟读经书,更明白这个爱媵贱女的故事背景下则也有一场关于春秋争霸的明争暗斗。   “所以你是自比怀赢?”朱祐樘面无表情问道。   怀赢先是嫁给晋怀公圉,后来又嫁给晋文公重耳,但不可否认,在她的指点下,重耳不再自诩高贵身份,才能在秦穆公的帮助下重夺皇位。   江芸芸若是自比怀赢,那就是有胆大妄为,指点江山的意思。   “微臣不想自比怀赢,只是觉得当年晋文公六十岁依旧不改夺取晋国之心,甚至带领晋国走向霸主的地位。”江芸芸轻声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晋怀公和晋文公是叔侄关系。   他和珉王也是,虽然关系已经很远了。   “你这可是在诬告藩王。”朱祐樘冷冷质问道,“你可有证据?”   “微臣并没有状告珉王。”江芸芸镇定说道,“只是陛下对藩王的拳拳之心,未必能让藩王对您也是以诚相待。”   朱祐樘冷笑一声:“藩王镇守边境,若有需要自然会为国效忠。”   江芸芸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反问道:“所以陛下是要赌吗?”   夜色中,烛火跳动,映照着两人的眉眼或冷冽或镇定。   大殿内明明站着不少太监,但他们站在长颈宫灯下,连带着影子都消失不见了。   他们像一个雕塑,不看不听甚至好像不会呼吸。   藩王到底会不会镇守边境是未来的事情,但藩王造反并成功可是实打实的事情。   殿内两人一坐一跪,一人面无表情,一人神色自若。   朱祐樘看着面前之人,突然轻笑了一声:“自来以孝治天下,朕选的这位小状元似乎有些离经叛道了,全然不顾忠孝两全。”   他神色格外冰冷,那张清瘦病弱的脸在此刻终于多了些帝王的锐利。   “纪渻子训鸡,最终训成一只与众不同的鸡,才能场场获胜,孝自然是天然之礼,但处世又如何能事事亶承天生自然之理,陛下日日优待让他们积习成性,若是养得他们心的也大了呢……”江芸芸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清晰可闻。   戌时一更的梆子声隐隐绰绰传了过来。   “藩王是陛下的亲人自然要多加优待,可藩王一旦势大,不能不防。”江芸芸在朱祐樘冷冽如刀的注视下继续说道。   朱祐樘沉默了。   他是一个皇帝,在刚登基时这种感觉还不甚明显,但九年过去了,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令人着迷。   可今日江芸说的问题突然让他如坐针毡。   那些步步紧逼的大臣。   那些居心叵测的藩王。   他坐在这座雄伟空旷的宫殿内,只觉得难以言表的桎梏。   他的父皇一心扑在贵妃身上,从未教导过他如何御下,所以他只能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从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慢慢学习。   不能太过严苛大臣,这是从他父皇身上看到的。   他的父皇因为贵妃只是和朝臣僵持数年,导致朝□□败,后期豺狼四起。   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所以一直对群臣非常温和,可现在这群大臣却有些得寸进尺了。   对宗室温和,是他从高皇帝身上看到的。   大明疆域雄伟,那些藩王是第一道屏障,是朱家真正的铜墙铁壁。   但这些宗室确实有些过分了,恨不得敲骨吸髓,但毕竟是朱家宗室啊。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错的。   朱祐樘额头有些抽疼,他本就身体不好,这几日更是累得有些头疼。   他不想依靠内阁,却又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用藩王的问题企图带过这次珉王的事情。”他沉默许久之后才继续开口,“珉王地处偏僻,湖广也不富裕,如今……”   朱祐樘想了想继续说道:“现在天下太平,并不符合你说的设想。”   其实最穷的珉藩也是造过的反的,就在景泰年间,第一任珉王朱楩去世,朱徽煣传袭时,他的兄弟广通王朱徽煠因为和他有“杀母之仇”,所以伙同五弟朱徽焟企图把他拉下王位,但当时不巧正是“土木堡之变”爆发时,他听信道士所言,觉得自己有异相,可“当王天下”,所以在景泰二年起兵,只是叛乱还未开始就被人发现,随后朱徽煠和朱徽焟被削爵为民,发往凤阳看守祖陵。   江芸芸察觉到陛下的犹豫,但她并没有死磕这个问题,只是突然说道:“微臣家里人前日子买了一只饿了好几日的瘦鸡。”   朱祐樘眉心微动,颇为不解。   “是都察院经历司陈都事家中那个年逾七十的寡母在家门口兜卖,要五十文,不太好吃,鸡饿了几日都没有肉了。”江芸芸垂眸,继续说道。   “微臣以为这笔钱是为了给家中年幼的双生子吃饭用的,毕竟家中已经多日没有余粮了。”江芸芸顿了顿,抬眸,胆大妄为地注视着面前心软的帝王,“但她花了十文钱买了三条白绫,又花了四十文给她的儿子送上一顿体面但简单的食物。”   朱祐樘神色震动。   ——“文武忠孝,我儿求士为国,不私于家,若是此次能慷慨赴死,全了臣子之道,我们祖孙三人定不会给他拖后腿。”   江芸芸长睫微动,烛火倒影在漆黑的瞳仁中好似燃烧着熊熊火焰。   “萱堂有慈母,淑德可为师。陈都事的寡母堪称贞烈。”江芸芸掷地有声说道,“午门之人确有过错,却非大错,还请陛下三思。”   朱祐樘看着她磕头行大礼,半晌没有说话,满腔的怒气杀意在此刻烟消云散。   “‘好直言,必及于难’,你熟读春秋想来也该知道这句出自左传成公十五年的句子。”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年纪尚幼,性格却实在太过出挑了。”   “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饮,知其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江芸芸认真说道,“只是微臣言此事,并无任何私心,和午门处的大臣并无任何区别。”   朱祐樘挑剔警觉的眸光终于落在江芸芸身上。   这位六元及第的状元瞧着实在漂亮文气,好似一个精致不堪一击的玩偶,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到那满身满骨都是尖刺。   ——实在是太过尖锐了。   ——又实在是太过聪慧了。   “可朕的命令已经下了旨意,刘逊死刑,庞泮和刘绅流放,四十二名给事中和二十名监察御史都做了贬官处理。”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冷淡说道,“君无戏言。”   江芸芸额头碰触着冰冷的地面,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仲怔。   ——所以还是迟了吗?   “旨意还在内阁。”朱祐樘往龙椅上一靠,看着阶下之人,冷酷地继续说道,“你这位前程辉煌的小状元若是愿意用自己的前途换那些看不懂云,听不懂风的人,那便去内阁拦下吧。” 第两百零八章   叶声落如雨, 月色白似霜。   江芸芸走在深夜的皇宫中,宽阔的地面上只有昏暗的日光投射下的影子,红色连绵的宫墙好似盘旋着的巨蟒,一眼望不到头, 也触之令人生畏, 耳边更漏的声音已经寂静无声, 琢磨不住具体的时间, 威武的士兵们在夜色中脚步沉沉,兵戈声清冷, 听的人心中微颤。   内阁要穿过极门, 就在文华殿边上的一排小房子里,这是在靠近午门的位置。   如今那里还是跪满了人。   从养心殿离开要走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到。   若是寻常急事,陛下都是派去轿撵的。   江芸芸没这个待遇, 只能独自一人慢慢走在昏暗的皇宫中, 脚下只有浅浅宛若水波的月光。   士兵们在看到他身后的太监都视而不见, 好似这人并不存在一般。   “小状元何必为那些看不懂情形的人, 搭上自己的前程呢。”萧敬跟在江芸芸身后不忍心劝道, “不值啊, 真的不值。”   江芸芸侧首,慢下脚步, 和这位司礼监的大太监并肩走着。   “多谢公公好意。”她和气开口,浅浅一笑,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瞧着真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孩。   萧敬看得直摇头:“可小状元瞧着不听。”   “我今日去内阁, 甚至写了那篇文章都不是头脑一热,临时起意的。”江芸芸柔声解释着, “端本正源者, 虽不能无危, 其危易持,这个问题因藩王而起,本质上也是因为藩王太强势,群臣才如此激动,所以陛下为藩王迁怒官员,并非明智之举,官员为藩王顶撞陛下,也是失智之言,官员是大明朝政治理的基石,藩王是朱家宗室的基石,两者闹得这么僵,于国本有大碍。”   萧敬听得连连点头。   这事闹到现在,谁也不肯后退,所以才到了这个死局。   江芸芸顿了顿又说道:“就像家中虽时不时会有人争吵,但我们不能放任不管,总要有人出面把此事调解开,话赶话可不行。”   “那您是愿意自己出面,哪怕担上骂名。”萧敬试探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这件事情上何止是我一个人愿意出面,只是我太直接了而已,若是都算到我身上,我这哪是骂名,简直是要名留青史了啊。”   她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月亮:“我昨日上值时,看到陈都事家的那个小女孩饿得蹲在家门口吃草。”   萧敬惊得瞪大眼睛。   “我说带她去吃饭……”   ——“我爹说不吃嗟来之食。”   小孩奶声奶气的声音总是格外天真的,偏饿得脸颊都熬了进去,只剩下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孩子何其无辜。”江芸芸收回视线,无奈说道,“所以大家都在想办法,可所有办法都是循序渐进的,可人等得起吗。”   萧敬半晌没说话,那双历尽沧桑的眼睛失神地小状元清秀的侧脸。   他想起他在内书堂读书十年,遇到无数翰林,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眉眼清冷形容文秀,可细看全是仁慈悲悯。   可偏偏这样的人最难走。   古来今外,这样的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他们有小状元这样的同僚真是幸运啊。”萧敬忍不住轻声说道。   江芸芸笑着摆了摆手:“我做我的事情,与我的同僚们没有关系,今日跪在这里不论是谁,若是当真有不公,我想我也是会出来的。”   萧敬只是看着她笑,没有再说话。   内阁依旧灯火通明,四人难得齐聚在徐溥的屋内。   “这封折子当真要发出去?”李东阳低声问道,“这也太令天下人寒心了。”   徐溥年纪大了,坐在圆靠椅上,闭眼小憩,他连着半个月没回家了,所以瞧着精神不太好。   “已经压了三日了。”次辅刘健叹气说道,“内阁现在里外不是人,在这么压着不是办法。”   坐在末尾的谢迁看了看前头的两位阁老,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若是我们一起去见陛下呢。”   一直没说话的徐溥抬起头来,看了年轻的,新入阁的两人和气说道:“见了后于乔打算如何开这个口?”   谢迁欲言又止,最后在首辅温和的注视下,沉默了。   说来说去无非是求陛下收回成命。   若陛下需要台阶早就下了。   可现在陛下不肯轻饶他们,那内阁再去求情便是火上浇油。   内阁进退两难。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就这样拟旨吧,等天亮后就发出去。”许久之后,徐溥轻声说道。   众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徐溥等人看了过去,只看到夜黑中有两道影子走了过来,有人好奇问道。   “萧公公深夜来这里做什么。”   李东阳看清其中一人的模样,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跨步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怒气冲冲地质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眨了眨眼,对着他乖乖笑了笑。   李东阳眼皮子狠狠抽了一下,紧盯着小孩,甚至不准她上前,厉声说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江芸芸捏着手指,可怜兮兮地站在台阶下。   萧敬连忙说道:“是陛下允许的。”   屋内的其余三人也听到动静走了出去,一看到萧敬便下意识以为是陛下又有口谕。   “是陛下改变想法了?”性子最是急躁的刘健连忙问道。   沉稳的谢迁也有些激动地看了过来。   萧敬只是笑了笑没有说法,反而站在江芸芸身后。   所有人的视线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来拿那个折子的。”   “陛下是撤回旨意了!”刘健大喜。   江芸芸只是强调着:“我就是来拿折子的。”   还是经验老道的徐溥察觉到不对经,先是把围过来的人中书舍人们都赶走,又请萧公公去隔壁喝茶,这才让江芸芸进来说话。   上台阶前,江芸芸觉得被人盯着脖子疼,大眼珠子滴溜一转,正好和李东阳面无表情的视线撞在一起。   “我上来了啊。”她小心翼翼把抬起来的脚放到台阶上,摇摇晃晃,像个惹人烦的小柳条,“我真上来了啊。”   李东阳冷笑一声:“我叫你去好好读书,你为什么非要掺和进来。”   江芸芸闻言只是挠了挠下巴,露出一份浅浅的稚气。   她明明看上去这么乖巧!   怎么竟干不省心的事情!   李东阳气极,伸手想要去找个棍子教训教训自己这个总是惹是非的小师弟。   “干嘛又要打我啊。”江芸芸瞧见他下意识的小动作,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小可怜似地嘟囔着。   李东阳又气又急,到最后忍不住问道:“修书不好嘛!”   江芸芸的大眼睛眨了眨,乖巧说道:“很好啊,可以看到很多东西,而且一个人干活也很安静。”   李东阳语塞。   ——油盐不进!   “别在外面说话了,进来吧。”徐溥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李东阳进门前,严肃叮嘱道:“不要乱说话。”   江芸芸跟着他入内了。   内阁的屋子都很小,便是首辅的屋子一下子站进来五个人都拥挤极了。   “陛下是如何和你说的?”徐溥是个长相慈祥,说话温和的人,看着面前的小状元和气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他手边的明黄折子上,想了想说道:“叫我来拿回折子。”   徐溥看着面前年轻的后辈,声音放软:“那你又是如何和陛下说的?”   江芸芸的视线看向这位年迈的首辅。   徐溥风评很好。   人人都说他性情沉稳,做事讲究原则,为人宽宏大度,就连备受争议的前首辅刘吉,他都能找到优点。   温和守旧是江芸芸对他的印象。   总归不曾做过坏事,也不是坏人。   “我和陛下讨论了一下斗鸡赋。”江芸芸说,“顺便求了情。”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刘健惊讶:“求情,陛下听你的?”   江芸芸去看隔壁的气度威严的,须髯如戟的大汉,次辅刘健听说脾气硬朗,但非常善断,刚正不阿。   “没听我的,挨了一顿骂的。”江芸芸讪讪说道。   “那你叫来这里拿什么折子?”谢迁不解问道,“你且要实话实说,你年纪小,不能闯出祸来还藏着掖着不说。”   李东阳冷笑:“是不是把自己带进去了?”   江芸芸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委婉说道:“陛下还没决定呢。”   “真的?”刘健大惊,“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江芸芸沉默了,低着头:“还是把折子给我吧,我好交差。”   刘健眉头紧皱:“你在逞什么能!磨磨唧唧做什么!”   “江状元愿意为了那些小小言官能触怒直上,我们都心中佩服。”徐溥温和开口,“可若是因为那六十几个的品阶官,我们失去您这样的少年神童,那是非常不值的。”   江芸芸闻言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一屋四个阁老。   “若是陛下要用你的前程去换那些人,这封折子我是不会交给你的。”徐溥按着那封折子,认真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和他们不一样。”   众人都没有说话,却都露出赞同的神色。   “所以那些人的命运就要这样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因为不重要,不需要,不值钱。”   “闭嘴!”李东阳先一步大声呵斥道,“小小稚子,是如何和徐首辅说话的。”   江芸芸只好再一次讪讪低下头。   徐溥没有生气,他确实如世人所说脾气极好:“我们现在在说的是你,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读书的辛苦别人说得再多,那也不及你自己所感受的千分之一,你的未来应该往前看的。”   江芸芸低着头,还是没说话。   “你这小子看着乖,脾气原来如此臭。”刘健眉心紧皱,“我们是为你好。”   “是啊,回去吧。”谢迁叹气,“不需要你一个年轻人出面。”   李东阳沉默地看着她,难得没有说话。   “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许久之后,江芸芸认真说道,“我们可以等,都说事缓则圆,急不得,来日方长,有机会,可总有人是等不起的。”   徐溥闻言只是叹气。   “若我今年依旧是扬州那个埋头读书的人,我肯定听不懂,看不清这些事情,也不会参与其中。”江芸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继续说道,“可我,见到了那只瘦巴巴的公鸡。”   她说的公鸡大家虽然都听不懂,却不妨碍明白她的意思。   那些人的家眷,那些人的寒窗苦读的十年,哪一个能耗得起。   “一扇门,一面墙,每一块砖都是重要的。”江芸芸笑说着,“我以前听人说过,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我觉得既然如此,那就一个也不能放弃的。”   徐溥神色震动,看着面前认真的年轻人。   他甚至算不上年轻人。   他才十五岁。   刘健眉心紧皱,打量着江芸芸。   之前李东阳一直在宣传他的这个小师弟,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他专心自己的理学,从不关注外界,但在此刻才发现书中所言——‘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大概就是如此。   “若是这样,你的前途也就……”谢迁一脸可惜。   这是他选出来的会元,算起来也是他的座师,自然不忍心他如此自毁前程。   “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江芸芸倒是心态极好。   屋内没有人再说话。   许久之后徐溥才开口:“你执意如此,我们也不阻拦,只是希望今后你不会后悔今夜的冲动。”   江芸芸点头:“自然。”   “也不会有人感谢你的。”刘健硬邦邦地说着戳人心的话。   “本也不需要他们感谢。”江芸芸笑说着。   “真是倔啊。”谢迁感慨着,又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好友。   —— ——   江芸芸拿了折子回去后,也没见到陛下,所以自己一个人出了午门,结果一出门就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师兄!”她惊讶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休息啊。”   不远处就是一直下跪的大臣们,已经倒下一大半,但还有人在坚持。   李东阳转身,看着面前面带轻松的小少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李东阳平静问道。   “我知道的,师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我是想了很久了,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我不能让自己一直在痛苦犹豫后悔中活下去。”   “那你为你老师考虑过了吗?”李东阳看着小孩认真的样子,那口气终于还是轻轻吐了出来。   江芸芸笃定说道:“老师肯定说我做的棒。”   她自己给自己竖起大拇指,然后又觉得好笑,一个人笑个不停。   “师娘要不行了。”李东阳低声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立刻收了下来。   “江芸,人生并不是事事都能两全的。”李东阳犹豫着,最后伸手摸了摸小孩温热的额头,“你既然选了路,那就坚持走下去吧。”   他还这么年轻,却能清晰得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李东阳心中生气但又觉得欣慰。   —— ——   “那房子还找吗?”乐山无奈问道。   “不找了。”江芸芸眼尾一扫黎循传,伸手去推乐山,挪了挪嘴,“要不你问问,你问问。”   乐山哎哎两声,站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然后拍了拍大腿:“我去买菜了,不与你们打发时间了。”   江芸芸看着无情离开的人,气得不行:“怎么这样啊!”   黎循传抬眸:“你做都做了,还怕我生气,是不是迟了点。”   江芸芸挺胸抬下巴:“我才不害怕。”   黎循传淡淡得睨了她一眼。   江芸芸又心虚地塌了腰:“看,看我做什么?”   “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黎循传转移话题,“最好给你去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你点苦头尝尝。”   “干嘛诅咒我啊。”江芸芸有点不高兴嘟囔着。   黎循传没说话,想了想又说道:“马上就要六月六日天贶节了,明日我们去师叔家里拜访一下吧。”   “这个节日有什么好上门的,还要花钱,我不去。”江芸芸小脸一撇,直接拒绝了。   “那我自己去。”黎循传显然不打算搭理她,“我去买点东西来。”   江芸芸看着他急匆匆跑了,只好慢慢悠悠得躺在躺椅上,闭上眼神情自若地摇晃着。   “你是一点也不怕啊。”顾幺儿的脑袋从头顶垂下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抓着小孩垂落下来的头发,笑说着:“又不会杀了我,怕什么。”   顾幺儿想了想,也心大说道:“也是,反正我会保护你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幺儿最厉害了。”   顾幺儿得意坏了:“这次我要带我的小马出门,出门在外肯定用得上。”   江芸芸泼冷水:“要是去很远的地方,要坐船,你的马的船票可比你贵。”   顾幺儿慌了。   坏,他没钱了。   —— ——   “自然是送去湖广最好,他为湖广官员求的情,也免了湖广的惩罚。”家宴上,张鹤龄漫不经心说道,“这样也能安抚岷王的心情。”   张皇后想念自己的弟弟,朱佑樘便办了家宴,请人过来吃顿饭。   下面,朱厚照正带着弟弟妹妹在下面疯跑。   朱佑樘没说话,只是捧着酒盏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管什么朝政的事情。”张皇后见状,笑说着,“今日家宴只管喝酒才是。”   “江芸这么嚣张早就该受点教训了。”一侧的张延龄也跟着不高兴得旁敲侧击,“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成,一点也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江芸!”敏锐的朱厚照听到名字抬起头来,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大人看。   “好了好了,不要提这个名字!”张皇后一看那眼神就头疼,练练摆手说道,“快给他们送些吃的去,快堵住他的嘴。”   朱佑樘回过神来,也笑着点头说道:“吃饭吧,这都是内阁的事情。”   朱厚照眨了眨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的。   —— ——   徐溥也有些沉默,坐在屋内半晌没说话。   “湖广自然是去不得了,便是有其他藩王的地方也不好去的。”刘健也眉头紧皱,对着堪舆上指指点点,“山西也不行,湖广也不行,江西也不行,听说他之前和江西的上高郡王也有些摩擦,嘶,这人还挺凶,谁也敢得罪。”   “南直隶浙江这些地方肯定不行,这哪是贬过去的。”刘健又说道。   “边境也爱太凶险了,我不忍心他去那里,要是一个不甚,着实是可惜。”他涂涂写写碎碎念着,难得有些棘手。   “时用可有想法?”他一个人念了好久又抬头问道,“我看宾之这几日茶饭不思,人都憔悴了,整日找个借口来我屋子坐。”   说来说去也无非是想看看自己的小师弟要去哪里呆着凉快了。   “怎么一早上了都不说话了,对了,早上我来的时候,午门前的人都走了。”刘健又开始选地方,随口说道。   昨日陛下下了圣旨,刘逊去四川行都司断事,庞泮和刘绅则各贬一级,其余人罚俸三月,也都给各自归家了。   只有一个江芸芸的处罚迟迟没下来。   陛下在看内阁的态度。   他退步了。   内阁自然也要退步。   “就这里吧。”徐溥点了点其中一个位置,“年轻人既然要历练,那多吃点苦也是应该的。”   养心殿内,朱佑樘看着内阁递上来的折子半晌没说话。   萧敬见状借机说道:“怎么去了这么偏远的地方啊,这路上走走都要三四个月了。”   “江芸无礼,留条性命就不错了。”李广不悦说道,“这地方也是便宜他了。”   萧敬叹气:“年轻人总是脾气大。”   “脾气大那就去治治吧。”朱佑樘合上折子,递了过去,“准了。”   几人说话间,门口的帘子动了动,没一会儿又趋于安静了。   —— ——   江芸芸的仕途很快就大急转,惊得许多不明真相的人摸不着头脑。   自来一甲前三都是在翰林的,从来没有外放过,现在这个在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怎么突然要去琼州琼山县做县令了。   这做了县令还有什么前途啊。   还是穷乡僻壤的县令。   众人议论纷纷,江芸芸的小院也跟着热闹起来,来了一波又一波热闹的人。   “你怎么总是……”顾清看着她,揉了揉额头,半晌没说话,“闷声不响干大事。”   江芸芸有些得意:“还行吧,毕竟一看就是不一般的人。”   “琼州虽经济不好,民风彪悍,汉黎不和,路途不便,气候炎热。”   毛澄越说江芸芸脸越黑。   “但你脑子还在脖子上,那就可喜可贺了。”毛澄话锋一转,有点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不过我确实不如你大胆。”好一会儿毛澄又说道,“这里面有我的好友,我却不能和你一样豁出去。”   江芸芸大气地摆了摆手:“小事一桩,我一个人,光脚不怕穿鞋的。”   “你娘和你妹妹,你是完全忘记了嘛。”黎循传正在边上清点着草药,这是昨日匆匆问谈大夫要的,能在琼州生活时有帮助的草药单子,事先都准备一份,到时候单子也带上,有个头疼脑热,也能自己给自己开药。   江芸芸啊了一声,一个咕噜爬起来,惊慌失措:“坏了,快快,写信给她们,叫她们不要来了。”   “要你说!”蹲在马厩屋顶的顾幺儿大声嘲笑着,“黎楠枝早就给你写了,昨天去买草药的时候已经送出去了,你也太没良心了,这也能忘记。”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真心实意谢道。   “你还是想着怎么全须全尾回来吧。”黎循传冷笑着,“谈大夫说琼州的气候可不好受,你身子骨自来就不好,我看你怎么受得住。”   “说起这事,这是你嫂子给你准备的衣物,一进门瞧着你这么开心,差点忘记了。”顾清突然站起来,拿下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裹,“问乐山要的尺寸,之前还要多谢你找来谈大夫给你嫂子看病,我们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你嫂子做衣服做得不错,你来试试能不能穿。”   “肯定能穿!”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瞧上你这衣服好久了,每件衣服上都有刺绣,可真好看,嫂子手艺真好。”   顾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衣摆,难为情说道:“就你知道打趣人。”   “你明日就要启程了,今日早点吃好饭就去休息吧。”毛澄起身说道,“我是没什么可以送你,但我有个很好的同乡在广州雷州府做通判,我已经去信给他了,若是真的有事,可以去找他。”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应下。   “对了,敬止不来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他有些不舒服,不来了。”顾清解释着。   “那好可惜,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了。”江芸芸叹气。   毛澄看着她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众人吃好饭,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到巷子口才回来,施施然溜达回来,又见第一家有了小孩的欢笑声,这才背着手只能把回来了,只是刚关上门打算再在躺椅上晃一晃,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第两百零九章   朱厚照不见了!   刘瑾和谷大用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 身后还跟着一群神色严肃的锦衣卫,一个个腰间带刀,比当日来抓江芸芸的人数还要多。   谢来等几个锦衣卫站在各个拐角处,正警觉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只是谢来在某一次抬头间, 和蹲在屋顶上的顾幺儿四目相对。   顾幺儿扑闪了一下大眼睛, 然后把脑袋悄悄塞回去, 刺溜一下爬回自己的马棚上,蹲在角落里高高的茅草堆边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没来我这里啊。”江芸芸惊讶问道, “殿下在宫内怎么会丢呢。”   刘瑾有苦说不出, 看了好几眼江芸芸也不好开口,只好说道:“要是殿下来找您,您一定要通知我们啊。”   “若是方便可以让我们找一下吗?”牟斌开口问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自然不敢不答应。   牟斌也没有让其他人进去, 只带了谷大用和张永两人, 三人一个个屋子找过去。   顾幺儿拿着刷子和小马儿挤在马厩里。   马厩很小, 一匹马就占了大半的位置, 外加挤进一个幺儿, 马儿有点不高兴了, 对着企图进来的牟斌打了个鼻响。   “哎哎,这是做什么。”江芸芸看得眼皮子一跳, “这马脾气不好,牟指挥使千万不要和它计较。”   牟斌那有空生气,只是扫了一眼, 见里面虽干净但格外阴冷,想来堂堂太子殿下也不喜欢这里, 便转身离开了, 其余两人自然也是一无所获, 三人出门时脸色更沉重了。   “不在这里能去哪里呢?”刘瑾慌得不行,腿都在打颤。   宫内已经乱臣一锅粥了,皇后娘娘直接晕了过去,陛下也匆匆从政事上脱身。   要是找不回太子,那今日宫廷内外都要被血洗一遍了。   “说不定出门玩了。”江芸芸安慰道,“城门都关了吗?让兵马司的人都看看。”   “已经关了。”牟斌脸色也是凝重,“若是殿下来找您……”   “我懂我懂!”江芸芸连连点头,目送刘瑾等人心如死灰地离开了。   “怎么回事,太子丢了,谁胆子这么大啊。”她背着小手溜达回来,一眼就看到顾幺儿圆溜溜的大眼珠子。   “怎么了?还没洗好你的马,刚才吃饭的时候都要端到里面去吃。”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幺儿捏着马刷,还是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嘴里嘟嘟囔囔着,然后一脑袋又重新扎进马厩来。   “之前听说马不能带走,现在每天都在这里呢。”诚勇笑说着,“许是在联络最后的感情呢。”   琼州太远了,带马不合适。   江芸芸点了点头,背着小手走了。   “殿下怎么会丢呢!”黎循传还颇为震惊,“是哪个不要命的,殿下也敢拐走不成。”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说不定殿下就是贪玩呢。”   黎循传想了想也跟着叹气:“真是担心。”   “担心啥啊,反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在我这里。”江芸芸心大说道。   马厩内,顾幺儿看着小院内的人都各自忙去了,捏着马刷犹犹豫豫的,然后扭头去看高高叠起来的干草堆。   只见一只小手从缝隙里扒拉着出来,然后是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冒出来,那双大眼珠子不安急促地来回转着。   ——失踪的朱厚照竟然在这里!   他的小脑袋冒出来,脑袋上还插着几根干枯的草,明明很狼狈偏整个人还带着几分稚气,显得还有几分可爱。   要是江芸芸在这里怕得要直接吓得连滚带爬把人抱出来,偏他对面是同样不改童真的顾幺儿。   “你来这里做什么?”顾幺儿只是站在原处,叉腰,压低声音质问道。   朱厚照动了动脑袋,没说话,整个人在里面扑腾了一下,然后干草堆就塌了,把小孩直接盖住了。   乐山远远见到了动静,直叹气:“别弄倒干草。”   朱厚照又把自己从草堆里扒拉出来,手里还不忘捏着一个小包裹,一站起来和马腿差不多高。   “找江芸。”他奶声奶气说道。   “干嘛找他。”顾幺儿虎着脸,不高兴说道,“他都要走了,都是你舅舅们害的。”   朱厚照不理他,小手紧紧捏着小布兜,就要去找人。   顾幺儿伸手把人拦住,甚至还把人提溜回到干草堆里。   朱厚照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眨了眨眼,抱紧手中的小布兜,突然仰头哭了起来。   —— ——   江芸芸觉得头疼。   非常头疼。   头疼欲裂的那种。   要是可以,现在恨不得立马闭眼晕过去。   奈何全部人都盯着她看,她往那边晕都能被人扶起来,劝她坚强一点。   “不是我弄哭的。”顾幺儿不服气地站在角落里,大声嚷嚷着,“他那个舅舅整天在外面说你坏话,他现在突然过来,我自然是要仔细问问嘛。”   朱厚照哭得喘不上气来,小脸红扑扑的,紧紧抱着江芸芸的脖子,小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别提有多可怜的。   “少说几句。”黎循传咳嗽一声,对着诚勇打了个眼色。   “我不走!”顾幺儿也抱着柱子,“我倒要看看他要干嘛。”   “怎么能这么和殿下说话呢。”乐山小心翼翼说道。   顾幺儿小脸一翻,瞧着就是要赖在这里了。   “终强你脚步快,快去找刘长随他们。”江芸芸疲惫说道。   “不要!”朱厚照大声说道。   “外面很多人在找您,您这样躲起来,大家都很担心您呢。”江芸芸柔声劝道。   朱厚照没说话,扯着小脸。   “有人欺负您了?”江芸芸试探问道。   朱厚照把小脸埋到她的脖子上,又开始抽泣了。   江芸芸爪麻,扭头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端起茶盏挡住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哎,这又是怎么了。”江芸芸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无奈问道,“好端端别哭坏了身子,去拿个帕子来,都是汗。”   诚勇机灵地去取帕子了。   “你们也都下去吧。”黎循传把乐山等人都先打发走,“等让殿下情绪稳定一点,再去叫人。”   他说完,就看到小太子正用余光幽幽地看着他。   ——得,遭嫌了。   黎循传也索性自己放下茶盏,溜溜达达走了。   “你自己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他甚至还准备贴心地关上门。   江芸芸愁眉苦脸地对着他挤眉弄眼。   黎循传失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无情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看着屋内坚持不走的顾幺儿,然后又一低头,小太子正用水润润的大眼睛盯着她看。   “殿下是来找我的嘛?”江芸芸只好又问道,“可以派人来找我的,怎么自己出来了。”   “娘不准。”朱厚照不哭了,坐在江芸芸的膝盖上,抓着她的袖子,蔫头巴脑说道。   江芸芸顺手把小孩头上的干草剥走,笑问道:“那殿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朱厚照回过神来,突然扭头张望着,然后一个蓝色的小包裹被暗搓搓怼到他手边。   不知何时,顾仕隆悄摸摸走过来了。   朱厚照对他还有点脾气,不高兴地拿过来,扭头不再去看他。   “我写的第一难。”他小手在里面掏了掏,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我要找你看看,但他们都说你很忙,然后我偷听到爹说你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我娘也不准我来,所以我只好自己来见你了。”   他说着说着还有些得意,小脑袋都扬起来了,把东西一股脑都塞到江芸芸怀里,热切说道:“你看看。”   江芸芸打开哪一叠皱巴巴的纸。   “嗯,我是偷东西被抓了才……”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朱厚照的脑袋挤过来,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没识字,我不知道哪个是最新的,所以都拿过来了。”   他抽了抽鼻子,把纸张抽回来,然后又塞回自己的小包裹,一脸期冀说道:“下一个,你读来我听听。”   “因为脾气大。”   “不是不是。”朱厚照抽回纸,想了想又解释道,“你脾气不大,这个是看到我那两个舅舅才想起这个理由的,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江芸芸看着手中厚厚一叠的纸,又看太子殿下一脸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不好意思。   她只是找个办法敷衍他。   可小太子看上去好认真啊,想了这么多。   “你可真能想啊。”顾幺儿也坐在另外一侧,听了十来份不是的稿子,惊讶说道。   朱厚照伸出小手盖住文章,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不给你看,你坏人。”   顾幺儿和他四目相对,然后冷哼一声,大声嘲笑着:“我才不看呢,你个文盲。”   朱厚照和他对视一眼,瘪了瘪嘴,又想哭了。   “哎哎。”江芸芸眼疾手快,一人塞了一个糕点,“你别哭,你别说话。”   两人捧着糕点,齐齐移开视线,决定不再和那人计较。   江芸芸心累极了。   两人忙了好一会儿,朱厚照才找到自己最后确定的一版。   “你看看。”他开心坏了,推着她的手,热情邀请着,“你喜欢吗?”   江芸芸看着那张涂涂改改,还有边缘还有几个小小的墨手印,瞧着实在可爱,不由笑了笑。   “不好看!”朱厚照立马紧张问道。   江芸芸摇头,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别说,小太子还真的挺有想象力的。   “你是猴子,我是唐僧,你要保护我的。”朱厚照笑眯眯说道,“我不想要小笨猪和呆水妖了,就我们两个好不好,刘长随和谷长随都太木头了,带他们一起玩就很烦的。”   小孩靠在她肩上,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继续看了下去。   他的故事里,江芸芸是那只猴子,他是和尚,江芸芸被赶走的原因是江芸芸得罪坏人了,所以被玉皇大帝赶下来了,然后和尚不远万里来找猴子一起玩,中间和尚真得好辛苦,要爬高山过臭水。   江芸芸非常确定是朱厚照会干的事情。   她之前还担心西游记会被蝴蝶掉,但现在她开始担心朱厚照这位太子,未来的皇帝会不会被蝴蝶掉,一心成为小说家了。   江芸芸又开始这些惶恐的惆怅。   “你不喜欢?”朱厚照很敏锐地问道。   江芸芸摇头,勉强笑着:“故事写得很好,和尚可真是大好人啊。”   朱厚照小下巴一抬,得意坏了。   顾幺儿悄咪咪凑过来,想要看看到底写了什么,但朱厚照警觉地把人推开。   江芸芸咳嗽一声:“你晚上也没吃什么,让乐山煮碗面来吧。”   顾幺儿被拒绝了,只好嘟着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瞧着也不高兴了。   江芸芸心力憔悴。   “那我们要写第二难了。”朱厚照挪了挪屁股,语重心长说道,“可你走了我不会写怎么办?”   “多亏了有些人的好舅舅啊。”顾幺儿在边上阴阳怪气说道。   朱厚照小脸挎着:“可以不走嘛。”   “不可以呢。”江芸芸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小脸。   “那不是还要挨骂。”顾幺儿继续冷嘲热讽。   他这几日一直在外面晃,外面都是这件事情的流言蜚语,里面还多亏了张家舅舅在里面兴风作浪,传播是非。   顾幺儿早就气得不行了,好几次想要抹黑去套麻袋,都被江芸芸逮回来了。   江芸芸轻轻踢了他一下。   顾幺儿只好冷哼一声。   两人没说话了,安安静静坐着,小孩坐在江芸芸的大腿上,时不时晃荡一下小腿,好一会儿才突然说道:“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江芸芸一惊,随后摇了摇头:“没有的。”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抽回她手中的第一难:“那第二难我自己想,我到时候可以给你写信吗?”   “自然可以。”江芸芸笑说着,“殿下这是准备早点学读书嘛。”   朱厚照认真点头,严肃说道:“要的。”   不识字好麻烦的,几位长随老是唯唯诺诺的,听不懂他的话,一点也不聪明,而且写点什么都要告诉爹娘。   不好,一点也不好。   说话间,外面突然又传来敲门声。   朱厚照立马警觉起来,没一会儿就听到刘瑾熟悉的哭声。   “殿下呢,殿下呢!”   朱厚照立马想要躲起来。   江芸芸把人紧紧抱住,无奈说道:“我明日就走了,殿下还打算赖在我这里不成,早些跟刘长随他们回家吧。”   朱厚照挣扎不开,又气又急,小腿直瞪,连带着边上的顾幺儿也挨了好几下踹。   “踢我你也要回去啊。”顾幺儿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咧嘴大笑着,“但我不一样,我和江芸一起走哦。”   朱厚照开始直接踹人了。   顾幺儿也幼稚地打他的腿。   一来一回,打得颇为起劲。   “哎哎,别打架啊。”江芸芸连忙把人抱走。   别看朱厚照年纪小,胆子到很大。   一个人刚跑出来不说,还能自己摸索到江芸芸的小院躲起来,现在也敢和顾幺儿对打,一点也不带怵的。   “真是活泼啊。”江芸芸把人塞到刘瑾怀里时,忍不住感慨着。   刘瑾抱紧太子殿下,直接落泪了。   “殿下,奴婢总算找到你了。”   ——命算是保住了。   朱厚照抱臂不说话,只是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无奈说道:“殿下是千金之躯,没有住我们家的道理的。”   朱厚照还是不高兴,泫然欲泣。   江芸芸想了想,让乐山把锅里的珍珠米糕拿出来,哄道:“这是今日做的糕点,很好吃的,殿下饿不饿啊。”   朱厚照没接过去,只是突然指了指江芸芸腰间的香囊说道:“要这个。”   江芸芸盯着那破破烂烂的香囊,哭笑不得:“这是我自己缝的,手艺不好,我去找给我娘缝的好不好。”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用力伸着小手就去够。   “哎呦,给殿下吧。”刘瑾连忙说道,“回头我让尚衣局给小状元十个八个的。”   江芸芸只好把香囊递过去。   朱厚照捏着她的手来来回看着,然后才接过香囊,最后满意点头,小手一挥:“回家。”   江芸芸摸了摸额头冷汗,把一行人送走,一回头,就看到顾幺儿正蹲在地上吃珍珠糕。   怪不得晚上饭也没吃,感情是把太子殿下埋起来了啊。   江芸芸捋起袖子就要找人算账。   顾幺儿不明所以,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突然咧嘴笑起来:“好好吃哦,里面有我今日买的葡萄干,明天我们打包船上吃好不好啊。”   十二岁的顾幺儿脸上还有点稚气,眼睛亮晶晶的,一笑起来灿烂随意,还有种小少年意气风发的得意。   江芸芸看看他,又看着面前递过来的珍珠糕,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和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顾幺儿这么爱吃东西的人,今天一脑袋扎进马厩,她就应该细想的才是。   她叹气,接过珍珠糕,无奈说道:“别吃太撑了,早点睡吧。”   黎循传站在柱子后面看得叹气。   “溺爱,太溺爱了!”诚勇摇了摇头说道。   —— ——   圣旨上说即日启程,加上昨夜太子殿下为了她深夜跑出宫,所以哪怕大家都觉得时间太赶了点,偏江芸芸比京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心急,恨不得立马就跑,直到大船离港,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黎循传看着船只远去,只是转身离开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心中咯噔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顾幺儿小时候一上船就吐,现在长大了反而好多了,至少还能躺着说话。   “江芸,琼州是哪里啊,很远吗?”顾幺儿睁大眼睛看着船舱,一脸好奇,“他们都说琼州是穷凶极恶,是个很差很差的地方,他们说你要完蛋了。”   “应该不至于吧。”江芸芸想了想,开始说起书中看到的知识,“我看书中说海南岛在西汉时就纳入版图了,史记中就有言:“汉连兵三岁,诛羌,灭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者置初郡十七”,因为海南孤悬海外,所以以前一直都是贬官的好去处,你学过苏东坡的诗了吧,他去的儋州就在海南。”   顾幺儿翻了个身,扑腾到江芸芸边上:“那你会变成苏东坡吗?”   江芸芸认真反驳着:“我要成为李白的。”   顾幺儿哦了一声,蔫哒哒说道:“无所谓,反正你都变不了,你是江芸啊。”   江芸芸听得直笑。   “然后呢,你要去的琼州又是如何啊?”顾幺儿闭着眼,又好奇问道。   “听说海南有很多黎族人。”江芸芸想了想才说道,“在黎楠枝找来的资料里说‘生黎各有峒主,嚣顽无知,不识姓名,贝布衣两幅前后为裙,长阔不过一尺,掩不至膝,两腿俱露。椎髻额前,鸟言兽面。结茅为屋,如覆盆状,上居人,下居兽。射猎为常事。男文臂腿,女文身面……’撞我做什么。”   顾幺儿嘟囔着:“我听不懂,你就说好不好相处吧?”   江芸芸摸了摸:“凶得很。”   顾幺儿哦了一声,大声安慰道:“哦,那巧了,我也凶得很,你不要怕。”   “还有其他事情吗?说来听听。”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那我给你讲一个之前看到的海南的一个神话故事吧,说是有一个七层脚雷公,长得顶天立地,动一动腿就是翻山倒海,然后有一天有一只小鹿来……”   —— ——   “所以那个新县令也长得跟个七层脚雷公一样,满脸都是胡子,头一下都是腿,那双大眼睛只要瞪人就会发光闪电!”   ——用上去非常离奇。   “你怎么知道啊?你见过新县令?”   “可不是!我叔叔的大儿子的主家就是去京城做生意的,他可真说了,他说京城有些人说他凶得很,说不定生气起来还会自己吃自己呢。”   ——听上去非常恐怖。   “怎么还自己吃自己啊。”那人有犹犹豫豫说道,“又没有肉。”   “你懂什么!”有人不悦说道,“京城里的人都这么说。”   “哈,京城里还都是傻子呢!”年纪最小的小孩大声嚷嚷着。   “嗐,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的!”也有人不高兴站起来呵斥道,随后面露不解,“不是,你们谁啊,外地人?我怎么没见过啊。”   原来一群在码头大槐树下聊天的懒汉群中不知何时混进两个小年轻,正是今日刚下船的江芸芸和顾幺儿。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确实是初来乍到,听说琼州很好玩。”   那人打量着他,讥笑着:“你这个小孩还会打趣人,真是坏,琼州有什么好玩的,又穷又远,皇帝老爷就知道把犯错的人都送到这里来,叫什么来着,流放,哼,不好的地方才流放呢。”   江芸芸背着小手,和气说道:“没关系的,都会变好的。”   “哈,好大的口气,这么多年都没好,就你厉害不成。”有人嘲笑着。   江芸芸看着码头三三两两的船只,码头懒散的人群,自信一笑:“它肯定可以变得很好。”   “走走走,小孩快去读书,不要在这里碍事,你以为你谁啊。”有人嘟囔着。   江芸芸展颜一笑,摸着槐树粗糙的皮,朗声说道:“那我就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新来的琼山县知县,江芸。” 第二百一十章   书上有言——琼州府外环大海, 中盘黎侗,封域广袤二千余里,盖海外之要区,西南之屏障也。   书上还说——琼郡周环皆海也, 屹立万里汪洋中, 为全粤西南之保障。十二州县星罗匝布, 广袤千有余里。上拱神京, 下俯诸夷。   书上说了琼州虽然孤悬海外,但海岸线极长, 还有边境贸易, 有着承上启下的位置,总而言之是个好地方。   可书上没说,琼州府的衙门长这样啊!   江芸芸欲言又止地站在破破烂烂的照壁前, 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进去, 但后面已经有不少好奇张望的百姓开始围上来, 而前面的公衙内已经出来一群形容朴素的人, 他们也正好奇张望着。   “好破啊。”顾幺儿小声感慨着。   江芸芸去过好几个地方, 但不管是扬州还是南直隶又或者是京城, 亦是江西九江,那些地方经济都很富裕, 所以整个县衙占地面积极大,光是远远看去就能看到连衙门口都是辉煌的。   琼山县瞧着也是有点说法的,比如县衙前也有一座仙鹤扑棱翅膀的照壁, 只是照壁敲上去坑坑洼洼的,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瞧着也是饱受沧桑。   照壁后是一座木质的牌坊, 上有匾额, 名为“忠廉坊”,牌坊下面的基石都没了,用的是几块破烂石头撑着,还有几根绳子左右拉着,才勉强固定在地上,保持着最后摇摇欲坠的风骨。   从牌坊往里走就进入衙门区域了,大门两边的墙呈“八”字形展开,这就是“八字衙门”的由来。   这两面墙上,一般来说,左边是张贴告示、榜文等行政类公告的,右边则是公布科举考试时间和录取结果等科考相关的内容,扬州县衙上还有顶棚和栅栏,百姓都称之为“榜廊”或“榜棚”,这是寻常百姓能得知朝廷政策的最直接渠道,所以面前是一大片空地。   八字墙倒是还在,就是上面的纸张已经破破烂烂了,表皮也都脱落了。   让江芸芸吃惊的是这个衙门的大门哪里去了!   我辣么大的门呢!   不是说琼山县是整个琼州的中心吗?   她站在这里能望到仪门里去,可目之所以里面也是荒凉的,匆忙扫出的一条路,两侧凌乱摆着的石头都断了好几截,瞧着太不富裕了!   “好穷啊。”顾幺儿发出第二声沉重感叹。   江芸芸叹气,面色沉重地踏上台阶。   “不知是新县令来了,不曾远道相迎,真是失礼失礼。”打头的是一个面色黝黑,挽着裤脚,一笑起来脸上都是褶子的中年人。   “在下是琼山县的县丞吕芳行。”那人热情上前,打量着面前的小孩,咧嘴一笑,“江南来的人就是长得水灵啊。”   江芸芸对他的打量不为所动,只是一脸笑意地看着他,瞧着和气极了。   吕芳行眼波微动,忍不住多看看了一眼这个十五岁,莫名丢了前程被发配到这里的小状元。   小状元长得实在脸嫰,衣服穿着也简单,只绣了寻常花纹,通体没有一个配饰,若是严格来说,还有点穷酸。   “进来说话吧。”   外面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一个块头极大的壮汉开口,声音好像打雷一样,听得人耳朵嗡嗡的。   一直站在江芸芸边上没说话的顾幺儿眼珠子下意识瞄着那人鼓鼓的胳膊肘,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是是是,县令快进来。”吕芳行热情说道,“我们早已恭候多时,茶水都准备好了。”   只是顾幺儿进门时突然戳了戳江芸芸的腰。   江芸芸眼尾一瞟。   顾幺儿小下巴一甩。   江芸芸对着他打了个眼色。   顾幺儿扭头不理她。   江芸芸浅浅吸了一口气。   “这位是?”吕芳行察觉到两人的眉眼官司,漫不经心问道。   “这是我弟弟。”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顾幺儿对着他高冷地点了点头,非常冷酷无情。   “原来如此,瞧着还真像啊。”有人奉承说道,“长得都这么好看。”   顾幺儿眉毛一动,摸了摸脸,又悄悄去看江芸芸雪白的小脸,最后高兴地咧嘴笑了笑。   他喜欢出门玩,一玩就是一整天,所以晒得小脸浚黑,但江芸芸整日读书,闷在屋内,还不爱出门玩,整个人捂得跟个雪白团子一样。   ——原来他们长得一样!   一行人穿过正大光明匾额,绕过升堂审案的大堂,又走了半炷香,这才来到更为内部的二堂。   江芸芸的目光在两侧明显被烧过的房子上扫过,瞧着当时火势不小,都烧塌了,露出黑漆漆的木头,两侧长满了野草,瞧着最近是没有人进出的。   面对这一怪异的情形,并没有人开口为江芸芸解释。   江芸芸收回视线,颇为镇定地没有先一步开口。   等来到二堂,这里瞧着也是空荡荡的,就几张桌椅整整齐齐摆着,甚至能一眼看出不是一对的,什么样式的都有,屋内花花草草都没有,更别说字画了,瞧着很是寒碜。   几人坐下都没有第一个开口,只是颇有默契地悄悄看了一眼。   上首的江芸芸更是镇定,她顶着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时,让人一时间摸不准这位新知县的脉。   顾幺儿在众人进门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大人有所不知啊。”几个眼神官司后,还是县丞吕芳行第一个开口。   江芸芸笑容灿烂,和气说道:“我刚来,确实还不太清楚本地的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吕芳行觉得自己好像被阴阳了一下,但瞧着新知县热情大方的样子,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他心中莫名有些忐忑,但被众人盯着也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   “大人说的极是,是我急糊涂了。”他笑说着,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沉重解释着。   “琼山县上一任知县意外离去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好巧不巧,就一月前来了一波该死的倭寇,他们深夜趁守城不备溜了进来,在县里大肆掠夺了一番,伤了不少人不说,偏他们那日还想来县衙抢东西,东西没了就没了,只是那日天干物燥,不小心把县衙六房烧了,想来刚才县令也看到了。”   “为何不修?”她问。   吕芳行连连叹气,捶胸顿足:“实在是衙内已经抽不出银子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审视的目光不经意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   在此之前,她的师兄,黎楠枝等人都为她好好打听了一番。   琼山县不穷。   作为整个琼州的中心,类似于南直隶的南京,主要的衙门都在这里。   但他每次县令的上任率却不高,原因就在于太远了,而且时不时会打仗。   有点关系的人都是不愿意来,没关系的进士,若是年老体弱,就很容易交代在半路上,便是有年轻力壮地到了这边,也不安全。   琼州内部常年有黎族叛乱,外加这几年越发猖狂的倭寇。   听说上一任知县就是在一次调解汉黎矛盾时,被黎族人误伤,加上岛上医疗条件一般,直接一命呜呼,至此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来了。   被人踢过来的江芸芸只好接过这一地烂摊子。   “那可有人员伤亡?”江芸芸温和问道,目光落在几个一直没说话的人身上。   琼山县有土官,但只管安抚不归顺的黎民,不管任何政务。   只是面前这六个人却也瞧着不太像汉人官员。   “多谢大人关心,当时夜深了,大家都不在六房办公,只是把所有的书籍都烧了。”吕芳行苦恼说道。   江芸芸算是听明白了今日这场对话的潜台词了。   “那历年的账本册子不是也都没有了?”她故做忧心地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说话。   新县令的脾气,他们摸不准,不敢贸然搭话。   “我们当时也是想抢救一波的,奈何火势实在太大了。”吕芳行一脸沮丧,“程主簿还为此伤了手,至今没好呢。”   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如此尽忠尽责,我可要去看一下了,程主簿住在哪一间的院子啊,等会我去买些果脯糕点,一定不能让主簿寒了心。”   吕芳行憨厚一笑:“衙门太小,原先只能住县令一家,我们都在外面置业了,也不好太过挤占大人休息的地方。”   高皇帝曾颁行过地方衙署的种种规矩,其中一项就是——“府官居地及各吏舍皆置其中”,也就是说有司官吏必须住在官府公廨,不许杂处民间,要是有违背的,可是要杖八十的。   “原来如此。”江芸芸笑着点头,然后话锋一转,神色凝重,“之前的县令许是拖家带口,我却只带了一个弟弟,所需的地方不大,你们这些官吏的俸禄本就不高,如何能这么委屈你们,还是速速搬回来为好。”   有几人藏不住事情,脸色微微变了。   江芸芸好似没看到一般,继续苦口婆心劝道:“可别不好意思,我那弟弟便是与我一起睡也是常有的,可不能让你们多加消耗,多花的租钱银两可不便宜,这不是平白害得家人们也吃苦。”   “我家小孩很多,怕是不合适。”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人开口,神色讪讪,“五岁孩子狗嫌猫厌,大人看久了怕是要不高兴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五岁的孩子好啊,不瞒诸位,我十岁就开始带孩子了,带孩子可是非常得心应手的。”   那年轻人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来了,下意识去看吕芳行。   吕芳行呵呵笑着:“能和江神童玩的那都是什么孩子,历石的孩子如何能入大人的眼。”   江芸芸严肃反驳着:“可不能在孩子时就给人分出三六九等,不然孩子长大分不清四六,不着东西,那可真是可惜了。”   吕芳行脸上笑容一顿。   ——他觉得自己又被阴阳怪气了!   “孩子嘛,都是有自己脾气的,和我们大人可不一样,有话也不爱说,小孩子不高兴了哭,高兴了笑,一看就看懂了,耐心哄哄就是。”江芸芸瞧着年纪不大,说起育儿经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众人听着她说话,心里开始莫名坐立不安。   这位新县令真,真奇怪啊。   她总是笑眯眯的,瞧着很和气,但她若是盯着你看,你又不是轻视她的温和。   她明明才十五岁,就是比一些人家中的孩子还要小,可她说起话来,却又丝毫没有稚气。   她甚至穿的有点寒酸,连个像样的配件都没有,偏通身镇定,全然不会自卑。   吕芳行低下头,看着自己长满老茧的手掌,神色平静。   “所以,大家还是搬过来一起住才好。”江芸芸目视着对面的几人,和气说道,“如此我也能更好得了解诸位同僚才是。”   “自然愿意和大人一同居住。”吕芳行抬头,一脸高兴,只是很快又面露为难之色,“只是大家在外面都住许久了,一应老小和家当都生根发芽,瞧着是一时间搬不回来,还请大人宽宥点时间。”   江芸芸点头,意味深长说道:“自然,来日方长嘛。”   “如此,我们就先带大人去内衙看看,上任知县也是个不爱铺张浪费的人,所以里面只修了书房和卧室,您若是有其他需求,我们一定挤出银子来优先满足您的要求。”   吕芳行带路时,笑着解释道。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拐弯处,眼尾随意一扫,只看到一角衣摆被迅速提溜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黑脸壮汉敏锐地回过头去。   “说起来还不知道诸位的姓名和身份呢。”江芸芸笑着开口说道,“这位壮汉瞧着武艺不凡呢。”   吕芳行回过神来,又是笑着告饶,指了指黑脸壮汉:“这是兵房的主簿武忠。”   武忠回过神来,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新县令,然后不冷不淡抱拳行礼。   “他这人直了点,不会说话,还请县令不要见怪。”他身边有一个穿着普通文人服,留着山羊胡的清瘦中年人开口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点点头。   那人继续说道:“在下是礼房的叶启晨。”   后院出人意料得还不错,里面的花花草草还顽强地长着,只是有些杂乱无章。   “这些都是前任县令留下来的,他平日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种这些不值钱的叶子花,瞧着还怪红红火火的,这么些日子没人照顾了,没想到还活着。”吕芳行感慨着,“真是命硬啊。”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盛开的花朵,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鲜红的花朵,那面杂乱无序的花墙叶多了几分美人含笑的张扬。   “花贱自然要命硬,不然今后如何枯萎得都不知道。”   “你们说是不是,诸位?”   江芸芸含笑看着大家,依旧温和问道。   —— ——   “这里没门也太不安全了。”匆匆回来的乐山忧心忡忡说道,“这县衙也太破了,我瞧着琼山县也有不少高门大户啊,难道一点钱也收不上来。”   “有有钱人!”江芸芸原本哼次哼次扫地,闻言激动抬起头来。   乐山犹豫说道:“有的,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笑容灿烂:“自然没关系,但我们要先养着。”   “现在我一路瞧过来,就我们衙门破得厉害。”乐山最后说道,“我们要修一下才能住人。”   “我猜他们肯定说没钱。”江芸芸刚一用力拖动扫帚,谁知道只听到咯噔一声,扫帚应声而裂。   “坏了!”她慌了,手足无措捧着两截木棍,神色崩溃,“我就找到这一个扫帚!!全衙门就这一个扫帚!!”   “我们今日还是先住客栈吧。”乐山委婉说道。   江芸芸看着破破烂烂的内衙,常年没有维修,就连木头石板都是灰尘扑扑的样子,也就边上的叶子花墙算是一片荒芜中唯一的亮色。   “没必要,去住客栈可就吃了这下马威了。”江芸芸直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开始准备把扫帚二次利用,下面的大尾巴还能再用,等会再找个木头来,“叫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乐山见她如此,也歇了住客栈的心,开始拿起抹布擦柱子:“都说上一任知县性格温吞,见了谁都笑,只是年纪很大了,听说上任时都五十一了,在一次调解中被一个脑子不太好的黎民捅了一下,直接没救活。”   江芸芸随口:“为什么捅人?”   “说是土地纠纷,两家人为了争一个好多年都没分清楚的一分地吵起来了,那日陆县令本打算去另一户人家看看收成如何的,路过才去劝架的。”乐山连连叹气,“听说陆县令是难得在这里做了五六年的县令,办案子,处理矛盾都很认真的,还会亲自下地的,身边就一个女儿跟着照顾他,其实也不是女儿,他是孤身上任的,这个女儿其实上任第一年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江芸芸拆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这个女儿呢?”   乐山也跟着愣了愣,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我没问,不不,是没人提起来,我也不知道。”   江芸芸沉默了:“有空多打听打听。”   乐山点头。   “之后就是您叫我打听的衙门内部的人员关系,县丞是本地大户的人,县衙往东走到头,有一个吕府就是他家的,我看了一下,占地比衙门还大,那个照壁直接把路占了。”   “户房的主簿是他的女婿,脾气不好,大字不识一个。”   “工部的主簿和他关系不错。”   “吏房的主簿听说是他一手提拔的,是个黎人。”   “兵房和礼房的两人关系不错,听说还住在一起的。”   “刑房的人打听不出来,只听说是个脾气不好的老头。”   “至于其他人,我还想打听时,掌柜的见我长得面生,听我口音是南方人,我怕耽误事就借口是做生意跑腿的,后来也不敢久留。”乐山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点头:“你做得对,万事要以自己安全为先。”   “我瞧着这些人都不好相处。”乐山紧跟着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笑了笑:“先处处看,总归有个磨合,要是实在咯牙,再想办法。”   两人说话间,只看到顾幺儿背着小手慢慢悠悠走了进来。   “快来把屋子收拾了,晚上您和公子睡一间吧。”乐山说道,“今天晚上打地铺,明日早上我再去买点打扫的工具来,但我瞧着隔壁的屋子都坏了,屋顶是肯定要修的,没钱可怎么办……”   他碎碎念着,顾幺儿却不理会他,心思重重走到江芸芸面前,突然弯下腰来,神神秘秘说道:“我发现两件事情。”   江芸芸头也不抬,懒洋洋说道:“说来我听听。”   “第一,六房的房子被泼了桐油。”顾幺儿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不意外,那正好说明账本册子有问题,是个好线索。”   顾幺儿耸了耸肩膀,然后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在乐山和江芸芸面前得意地换了换。   “第二,这院子闹鬼!” 第两百一十一章   闹鬼的事情是顾仕隆从后院的一个厨娘那边听说的。   ——“这么大的烤鸡, 刷得一下就没有了!但是!你知道吗,当天晚上就还回来了,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甚至还有热气, 但是鸡上面有个黑漆漆的手印, 瞧着可渗人了。”厨娘对着不速之客也依旧兴致勃勃比划着, “而且我每天睡觉都觉得不安分, 总觉得有人看我,只有出了衙门才觉得好多了。”   厨娘身形壮硕, 偏说话的时候压低声音, 目光幽幽,死死盯着顾幺儿看,带着诡异的狂热兴奋还有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幺儿偏偏就怕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想要强装一下镇定, 但又人紧盯着, 又觉得浑身不得劲, 很快就找了个借口跑了。   “是不是被猫抓走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不应该的, 那得是多大的猫啊, 带着一只烤鸡瞬间消失无踪。”顾幺儿反驳道,“烤鸡, 上次那些人供奉的就是烤鸡呢,这么大只。”   江芸芸想了想也跟着点头,若是猫那肯定是能被人赃俱获的。   “难道有贼?”她又理性提出意见, 甚至觉得非常有可能性。   “衙门这么穷怎么会有贼呢。”乐山小心翼翼说道,“而且都偷走了怎么还有还回来的道理。”   “这倒也是。”江芸芸皱眉, 突然看着紧贴着自己坐的顾仕隆, 又看着不知何时也坐到另外一边的乐山, 不解问道,“这世上没鬼,你们到底怕什么?”   顾仕隆大声说道:“我自然知道,我才不怕呢。”   “可不行胡说的!呸呸呸,鬼神无忌,鬼神无忌。”乐山慌里慌张,神神叨叨地到处张望了一下,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感觉两边的肩膀都重了起来。   “而且我今天白天也老觉得有人盯着我看,可我每次回头都没有人。”顾仕隆警觉得看向周围,“这个院子瞧着也不小,怎么没人啊,看上去空空荡荡的,跟话本里的鬼怪变幻的荒院一样。”   “前任知县孤身上任,而且听上去比较廉洁,估计也就没请什么人来。”江芸芸安抚着,“说起来,有厨房那我们今天的晚饭也有着落了。”   她一站起来,哦,没站起来。   “松手啊!”她一个踉跄坐了回来,看着被紧紧抱着的胳膊,面无表情。   乐山和顾幺儿面露犹豫之色。   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天边是一大片红彤彤的夕阳,照得院子里落败的花花草草格外凄凉,晚风吹过,能听到咽呜之声。   那声音连绵不绝,细听之下还真好似有人在幽幽哭泣。   好可怕!!   顾幺儿和乐山抱得更紧了。   —— ——   江芸芸总算是见到了来送晚饭的厨娘了。   “我是前前任知县的时候找过来做饭的,衙门可真是抠搜啊,我一个人要做那一大家子的饭,还要被各种挑剔,不是说我们琼州这不好,就说琼州那不好的,我瞧着他也不怎么好,要是好的话,怎么还来我们这不好的地方了,折腾了我一年总算是走了,结果这中间一年多没人来,我又去外面打工了,不过上任知县人还不错,听说我没工作还带着孩子,就又让人把我请回来了,不过这个知县也不好,一个人上这里,时常忙得顾不上吃饭,衣服也穿的跟个咸菜一样,还要我帮忙洗,弄得我整日忙死了,偏做菜这一身手艺又施展不出去。”   厨娘是个急性子,说话好似一个机关枪,江芸芸就说了一句,她笃笃笃说了一大堆还停不下来。   江芸芸只能含笑听人抱怨着。   “那你可见过上一任知县的那个女儿?”江芸芸适当接过话题,打断她喋喋不休的抱怨,笑问道。   那厨娘一顿,勉强点了点头:“是个非常调皮的姑娘,县令捡来也才两岁,瞧着还没这腿凳高,可是花了好多心思才养活了,长大了些就整日跑上跑下,跟个猢狲一样,皮得很。”   “那县令出事后,她人呢?”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的厨娘,依旧和气得问道。   厨娘想了想,好久之后才冷硬说道:“不知道,县令被送回来时人就已经不行了,当时整个衙门乱得很,谁也没顾上她,估计是跑了吧,县令常年忙的脚不沾地,养不熟也很正常。”   江芸芸沉默了。   “不会是那个小女孩在闹鬼吧。”乐山警觉问道。   厨娘嗤笑一声:“七八岁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又爱玩又爱哭,没用得很,县衙闹鬼是自来就有的,前院有个监牢,死人也是常见的,这院子来来回回这么多任,听说有一任县令喜欢打女人,打死不少丫鬟妾侍呢,我听说这间屋子就死过人呢,不过后来听说离任那天坐的船冲撞了水神,掉水里淹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乐山将信将疑,只是目之所及,只觉得屋内的重重影子都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顾幺儿已经开始挤着江芸芸坐了。   江芸芸推不开,只好无视这两人,继续问道:“今天辛苦你了,这么久还没回去,早些回去休息吧。”   厨娘见县令说了软话,又开始得意起来:“我们做厨娘就是辛苦的,若是能加点银子那更好了!”   乐山不高兴说道:“你怎么这么和县令说话。”   厨娘横眉冷竖:“说起钱你们倒是给我摆谱了,我这一个月才五百文呢,整个厨房都归我管,我每天早起买菜很辛苦的。”   乐山觉得她是觉得江芸年纪小,再倚老卖老,不高兴说道:“可别欺负我们不懂,琼山县的粮价如今是一两银子两石,很正常的价格,也就比繁华地方贵一点点,码头上一个普通小工搬运货物,一日才三分,若是一个月干活二十一天,每个月就有六百文。”   “每月采买的钱都是另算的,除了一日三餐,我可不信你能呆在衙门里闲聊,你也说前任知县忙的脚不沾地,很少回家吃饭,你之前拿这银钱怎么不说拿的亏心。”   厨娘听得讪讪的,提高声音大声强调道:“这又不是我不给他煮着吃,是他不要的,我只是说说,现都不能抱怨不成,小哥好大的脾气。”   瞧着要吵起来了,江芸芸咳嗽一声,笑说着:“先吃饭吧,明日做些琼州的特色来看看,听说这里的肉类和海鲜格外与众不同。”   厨娘嗯了一声,随后又大声说道:“若是吃肉的话,现在价格就高了些的。”   “为何?”江芸芸惊讶问道,“是之前那波倭寇导致肉类少了吗?”   厨娘嘟囔着:“我哪知道,这不是你们这些大老爷要操心的嘛,整天涨涨涨,饭也吃不起了!”   “你这人说话好冲啊。”乐山回呛道。   厨娘睨了两人一眼,难得没说话。   江芸芸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厨娘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说着:“你回去吧,今日辛苦你了。”   厨娘扭了扭腰,扭头就走。   “什么破脾气。”乐山见人走远了,立马抱怨道,“这琼山的人怎么回事,各个狗眼看人低,一个厨娘都敢给您脸色看。”   江芸芸看着厨娘离开的背影,推了推默默一个人吃完一碗面的顾仕隆:“这个厨娘会武功吗?”   顾仕隆头也不抬,摇了摇头:“不会,瞧着还是个体虚的,平日里没事该走两圈了,对身体好。”   “瞧着就没少偷吃油水。”乐山还是愤愤不平说道,“瞧着拿身板,我们三个加起来还没她一人大呢。”   江芸芸把面推到他面前:“别拿别人的身材说事,她能吃,前任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嘛,但他都没说什么,也就不管我们事情了。”   乐山却只拿了素面吃,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你之前见的都是读书人,你觉得他们对你彬彬有礼,谈笑风生,但他们未必真如你看得这么和气,你觉得他们好说话,不生气,是因为他们若是要为难人从不屑于在口头上。”江芸芸为厨娘仔细解释着。   “但你现在来的是一个更真实的世界,你觉得他们粗鄙,是因为他们真实,他们就是这样的人,生活已经让他们很难再温和和人说话了,这不是他们的问题,而且与你有话直说,也比在背后捅你刀子好,你说是不是。”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而且听厨娘的口气,琼山县有人在操控物价,所以她想涨月俸无可厚非。”   乐山听得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公子教训的是。”   江芸芸拿起筷子,笑说着:“我不是在教训你,我只是和你交流交流这个偏远地方的基本情况而已。”   乐山窘迫地低下头,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来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和诚勇他们说一定照顾好您,没想到还是您看得远。”   江芸芸呲溜索着面,闻言笑了笑,把自己碗里的肉丝拨了过去:“相互照顾吧,今日你也跑一天了,多吃点,晚上有得忙了。”   乐山好奇看过来。   顾仕隆也好奇地凑过来,顺便想要看看还有谁的饭有剩下。   江芸芸挑出一根青菜扒拉到边上去,随口说道:“晚上估计要闹鬼……咳咳,松手!”   —— ——   江芸芸想把顾仕隆赶去和乐山一起睡,奈何两人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抱着被子说要在他床边打地铺,一个则牢牢扒着床板说什么也不肯走。   僵持了好一会儿,江芸芸只好妥协了,看着两个胆小鬼窸窸窣窣地越挨越近,就差又要贴在她身上了。   江芸芸眼一闭,心一横,一脚一个,都把人踹走了。   ——好大的个子,好小的胆子。   “睡吧,万一今天不来呢。”江芸芸虚与委蛇了一整日有些困了,一沾上床板就困得厉害,随口安慰了两句,就闭眼睡了过去。   黑夜中,顾仕隆的大眼睛亮得吓人,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没一会儿就看到床上有一个小被子一鼓一鼓的。   原来这人又悄摸摸从床尾爬到江芸芸边上猫着了。   乐山本以为自己也会睡得不安稳,但到底也是累了,过了没一会儿也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深。   屋内三人的呼吸声逐渐规律起来。   星汉西流,明月皎皎,微亮的光泽落在床沿上,窗户上倒映着花墙上的影子,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道高大扭曲的影子好似流水一般悄悄遮住屋内熟睡的三人。   其实顾仕隆是最早察觉到不对的,几乎在那一瞬间,他立刻感觉到不对劲,睁开眼后下意识想要掀开被子,突然觉得屋内有点冷,心里莫名开始打怵。   他闭上眼,小心翼翼把脑袋重新埋回被子里,顺便借着被子的遮掩,悄悄伸手掐了掐江芸芸的腰。   可怜的江芸芸睡得最香时,突然被惊醒,一睁开眼,就和一张血脸猝不及防对视。   那张脸有一双空洞的眼,两道血痕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一张脸白到吓人,脸上是一道道错落的伤痕。   ——你别说,有种非常真实又懵懂的吓人。   江芸芸和那人沉默无声对峙着,面色平静,但心跳却不争气地骤停一秒钟。   “顾仕隆!”但江芸芸几乎瞬间回过神来,大胆包天地想要伸手去抓鬼,“怕屁啊!是人!”   那鬼大概也没想到这人胆子这么大,但在江芸芸伸手的瞬间,和顾仕隆掀开被子的下一秒,整个人好似风筝一样往后飘去,然后眨眼间就消失在屋内。   “那个人好像不是鬼。”顾仕隆坐在床上总算是回过神来,掐了掐自己的手腕,“有呼吸声。”   江芸芸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回过神来。   “乐山呢!” 第两百一十二章   好大的一个人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站在空荡荡的屋内, 眉心紧皱。   ——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顾仕隆也顾不得害怕了,刺溜一下滑下来,在屋内谨慎张望着,最后茫然说道:“怎么被子也不见了。”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过来:“对, 人肯定还在这里。”   这么大的人连着被子一起带走, 肯定不方便, 可现在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以至于连幺儿都没发现,那这人十有八九人还在屋内。   就像那只失而复得的烤鸡。   江芸芸开始仔细检查这间屋子。   这是前任知县的寝卧, 她来之前衙门已经找人收拾过了, 但也只是简单的收拾了被褥,擦了擦桌子和柜子,把之前属于这个知县痕迹的东西扔得一干二净, 露出简单到近乎简陋的模样。   屋子的布局其实很简单, 连个花瓶字画都没有, 正中放着圆桌和几张圆凳, 门边放着洗脸刷牙用的架子和器具, 角落里并排放着两只衣柜。   江芸芸的目光一一扫过, 然后脚步一顿,朝着衣柜走去。   顾仕隆连忙跟上去, 神色紧张。   柜子是很普通的黄木柜,样式简单到只有门上有简单的雕花修饰,柜子的四角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腐烂, 只能勉强站着,甚至能闻到一股水腥的臭味。   江芸芸站在衣柜前, 顾仕隆躲在她背后探头探脑, 一脸犹豫, 在江芸芸抬手的瞬间,又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她的手,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嘟嘟囔囔着,但出人意料的是他自己替人伸出手,犹犹豫豫地去开门。   柜子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一股闷臭的潮湿味迎面而来。   空空荡荡。   顾幺儿松了一口气,胆子也大了不小,脑袋往前一伸,好奇打量着:“空的!”   江芸芸拧眉,这个衣柜空空荡荡的,鼻尖有种被水浸湿的发霉的味道。   “不在这里,但是刚才那个鬼就是在这个方向失踪的。”顾仕隆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在柜子里摸索着,“不过把人搬这么远我怎么可能听不到动静。”   “这个院子没有池子,哪来的水味?”江芸芸见他人都进去了,冷不丁问道。   顾仕隆嗯了一声,惊讶说道:“还真是,就后院那边有个很小很小的池塘,但我看里面的水都枯萎了。”   “这间屋子很干燥,这个柜子的脚怎么坏了。”江芸芸踢了一下柜脚,又说道。   顾仕隆从柜子里出来,也装模作样看了看,最后老实巴交问道:“然后呢?”   “这个柜子不是这里的。”江芸芸伸手要去把柜子抬走。   顾仕隆连忙也跟着上手。   柜子刚一抬起来,两人就发现不对劲。   第一反应自然是很轻。   第二则是发现柜子后壁不对劲。   “这是坏了,没钉住吗!”顾仕隆大惊,伸手摸了摸后壁。   原来这个柜子的后壁没有木板,那看似木板的东西不过是借着漆黑夜色,靠在后面浑水摸鱼,挂了布勉强遮挡自己坏了的事实的木面。   “好像有道门。”顾仕隆的声音突然压低,把江芸芸挤开,气声说道,“里面有呼吸声。”   江芸芸也瞬间紧绷起来。   顾仕隆的手指摸索着搭上木板,缓慢地移动着,夜色实在太黑了,微亮的视线中只能看到有零星的光泽阴影落在手指上,每一步的游走都格外谨慎犹豫。   直到听到疙瘩的一声。   顾仕隆的手指摸到了开门的开关。   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暗门终于被撬开一条缝。   只是两人的视线都没看清,突然一张狰狞的脸顺着门缝,阴森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那距离实在是近。   想来刚才他一直这么紧贴在墙后,幽幽看着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顾仕隆吓得眼睛都瞪大了。   但根本没不给他缓冲的机会,那个人突然猛地冲了出来。   ——正是刚才的那个消失不见的鬼。   江芸芸大喝一声:“抓到他!”   顾仕隆被耳边的声音震醒,脚步下意识跟了过去。   那人借着两人的一瞬间恍惚,已经夺门而出,身形极快,终于依稀能看清他高大的身形。   顾仕隆紧追其后,两人在漆黑破旧的后衙狂奔,但没想到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在一个大拐角处直接把人甩开了。   顾幺儿看着消失的人,气得用力锤了一下红柱子。   屋内,江芸芸并没有跟着两人走,她反而点亮了一盏灯,去看暗门后的玄机。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暗门,也不是别有洞天的暗道。   这是一个很小的拐角,有人用两个柜子把这个小角落给挡了起来。   大部分人都会默认柜子是靠墙的,不会去深究这个地方到底有没有真的靠着墙。   这位置只能站一个人的大小,一开始应该是放置长颈高瓶这类物件的。   位置很小,转圈都很难,空间的左右两面各自钉着一块木板,用力推了推但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钉死了。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进去,先是摸索着在隔壁的木板上敲了敲,很快就找到一个凹槽的位置,摸了一圈,没有动静,然后有往内往外拉了拉都不行,想了片刻,又朝着左右拉了拉!   一个很细微的拉门的声音,声音很轻,怪不得幺儿一开始没听到动静。   “原来如此。”江芸芸惊讶说道。   两个柜子的后背只有一扇门,可以左右推动,不论刚才他们开那扇门,这个躲在后面的鬼都会悄悄把门推过来。   悄无声息地偷天换日。   “那为什么刚才不躲到另外一个衣柜里。”江芸芸借着微弱的烛火不解嘟囔着。   若是躲到另外一个衣柜上,不是就能和他们玩捉迷藏了,也能找个时机自己跑掉,也不至于非要和她们贴脸开大。   江芸芸从另外一个衣柜出来时,眉头紧皱。   心思沉重的顾幺儿从外面回来,一抬头就看到被烛火幽幽照亮的脸,吓得嗷呜一声,差点没左脚拌右脚,直接摔了。   “你这个胆子也太小了!”江芸芸恨铁不成钢,“你不是平时很能上窜下跳嘛。”   顾仕隆委屈巴巴靠过来,嘴硬说道:“我哪里胆子小,你脸这么白,这烛油这么少,一点也不亮,照人脸上才吓人好不好。”   “没追到人?”江芸芸睨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顾仕隆双手握拳,信誓旦旦说道:“那个人肯定不是鬼,刚才跑的气喘吁吁的,我一定能把他抓到。”   江芸芸嗯了一声。   “对了,乐山呢?”顾仕隆又开始疑神疑鬼,“难道真的被真的鬼偷走了。”   江芸芸气笑了,掐了掐他的胳膊:“没有鬼!没有鬼!顾仕隆你是芝麻胆子嘛。”   顾仕隆有点疼,但又不想没面子叫出来,只好龇牙咧嘴说道:“我才不怕呢,我才不怕呢,小爷我谁啊,你捏疼我了。”   江芸芸收回手,无奈说道:“人肯定就在某个角落里,一起找找吧。”   她站在原处想了想,然后朝着床的方向走去。   顾仕隆惊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你不找啦,你要去睡觉啊。”   江芸芸站在床榻面前,仔细打量着这张雕花木床。   若是放在她原先的年代,这张古色古香的床还能算得上精美,支撑床的四根柱子刷上亮漆,虽然在此刻有些斑驳了,但柱子上还有一些精美的祥云纹,头顶也盖着一大块木板,上面雕刻着葫芦蝙蝠这样的花纹,床沿方向还垂下一长片被雕琢成祥云模样的木板,上面镂空着仙鹤藤蔓这类的图案。   它有些破旧了,但还保持着古朴的模样。   乐山仔细收拾过这张窗,换了帷幔和被褥,玫红色的被褥安安静静垂落着,是屋内为数不多的亮色。   江芸芸的视线往下看去。   她以前的床是没有床底的,所以这次下意识忽略了这个地方。   床底。   床底最合适悄无声息藏人的地方。   她蹲下来,掀开床底,影影绰绰间,果不其然里面有一个人形正安安静静躺着。   “怎么给我拖床底了!”顾仕隆傻眼了,“我怎么什么动静也没听到啊。”   江芸芸伸手把睡得毫无知觉的乐山拖出来,即便如此他也没醒过来。   “睡得这么沉,中了迷药不成?”顾仕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小声说道,“哪有这么强的迷药。”   江芸芸被吓了两次,精神大好,头脑清醒,索性也不睡了,坐在床上,看着睡得真香的乐山,又看着把乐山翻来覆去的顾幺儿:“你说好端端吓我们做什么?”   “肯定是想赶我们走,我看那个吕芳行就鬼鬼祟祟的,是不是他干的!”顾仕隆开始无差别攻击。   “有可能。”江芸芸点头,“但我已经来到这里,君无戏言,吓我有什么用。”   “谁知道,有些人就是奇奇怪怪的。”顾仕隆倒是看得开,“说不定把你吓病了吓傻了,这里还是他做主呢。”   “嗯,有道理的。”江芸芸眼睛一亮,满意点头。   顾仕隆有些得意:“反正我看今天来接我们的几个都不是好人,我明日一家家翻过去探个究竟,坏人肯定在这里面,等我抓到了,哼哼。”   江芸芸不可置否,只是转念又问道:“可我们并没有被吓住,今日的计谋不是失败了。”   顾仕隆骄傲挺胸:“我们胆子超大的,一点也不会害怕!”   “那明日难道又派鬼吓我们?”江芸芸又问。   顾仕隆缩了缩脑袋,强撑着一口气:“还来嘛,你别说,那张脸真的有点恐怖的。”   “不会来的,一计不成应该是再升一计,不是一个坑里摔两遍,那也太蠢了。”江芸芸摇头。   顾仕隆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继续分析着:“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选在现在,第一个晚上就要来吓我们?”   吓死了,那他们成功了。   吓疯了,也不错。   吓得不敢住这里了,问题是不大的。   吓得毫无反应,那问题就大了。   若是后面两个结果,初来乍到的人肯定会下意识警觉这里。   便是前面两个结果也太蠢了,一连两任知县都非正常损伤,内阁的那些大臣只要有点脑子都会觉得有问题,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这计划对想要继续在这里称王称霸的土著们不太有利。   一开始就闹僵了,不是聪明人的做法,毕竟两边到现在都还没正式交锋。   万一江芸芸和他们是一丘之貉呢!   顾仕隆也想不明白,只好嘟囔说道:“总归是有理由的,我们现在没找到而已。”   “是这个道理。”江芸芸点头,脑子里已经有了几步计划,“正好,你们继续休息吧,我去隔壁书房看看。”   顾仕隆三步并作两步站到她边上,眼巴巴说道:“我和你一起!”   江芸芸见状大笑:“胆小鬼!”   “我不是!”顾仕隆恼羞成怒,脑袋撞了一下她的后背,“你不要笑了!烦死了!”   两人都睡不着了,打打闹闹去了隔壁的书房。   那间书房乐山今日还来不及打扫,听说衙门之前也派人扫过,但几人都觉得大概是敷衍了事。   江芸芸推开大门,只看到一个近乎简陋的屋子。   另外一间屋内,两人走后,屋内只剩下一个睡在地上,不知岁月变化的乐山,但许久之后,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咯噔一声。   原本只是虚掩这得衣柜大门被人推开一道小缝。   一个小人的身影借着夜色的隐秘飞快地跑了。   书房内,江芸芸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没料到椅子有点长短腿,下面叠着的木头被人踢出来了,所以江芸芸一屁股做下去差点摔了。   “真破啊。”顾仕隆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大声感慨着。   一个不甚的江芸芸狼狈地稳住身形,手指搭在桌沿上,才没有直接摔下去,她要赶在顾仕隆发现时端正身体,故作无事,只好用力的抓着桌沿,手指发力把自己撑了起来,只是她突然目光一凝,盯着桌子边缘的位置,仔细看去。   “把灯拿来!”几个呼吸后,她突然说道。 第两百一十三章   江芸芸来这里这么多年, 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经历过不少事情,但这些人好似都处在两个极端,要不是身居高位的皇亲国戚, 要不就是食不果腹的贫民。   只现在来到这里, 才恍然想起, 在这两群人中间还是这么一群人, 那就是大明基层偌大的官僚体系。   三年一批的进士,近三百人的名额, 外加数不尽数的举人, 这么一大批人,但未来能进入权力中心的人屈指可数的,甚至能留在京城的人也不过十来人, 大部分人会被下放到南京和剩余的一十三省担任最基层的职位。   庞大的国家就是需要这些人日复一日的工作才能让他运转起来。   江芸芸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 不能否认, 她的世界被他老师保护得很好, 风风雨雨都没有侵袭到她身上, 所以她直率中还带着一丝天真。   这些年她只见过一个县太爷, 那就是县试时的江都县知县陆卓,一个性格严肃, 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做了数十年的官,头发已经发白了, 这才来到扬州。   扬州作为南直隶大府,作为其中的治所, 江都县的县令的权力可比一些偏远地方的知府还要高一些。   县令作为最基础的单位, 也是有等级的, 粮十万石以下为上县,从六品的官职,六万以下为中县,为正七品、三万以下为三等,县令官职为从七品。   琼山县就是中县,江芸芸这个小县令就是正七品的芝麻小官。   江芸芸是因为头铁才被贬官的,自然不可能从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平调去上县做县令,所以去中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一个县的刑名、钱谷、狱讼、治安、征收赋税、徭役、 教化百姓等等职责都压在县令身上,县令的压力可想而知。   有人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不想承担责任,所以贪,也有人本着中庸之道,只要日子能过,那就得过且过,也有人只想着快点摆脱这里,去更好的地方,这就是权欲,但也会有人能面对这些压力,收敛自己的贪念,那就是少见的廉。   大贪大欲的人终究是少数,就像廉洁奉公的一样,大部分人都是中间两个,也许真的秉性如此,也许一开始也当真是想做好的,但不论如何,他们总归是对不起当年寒窗苦读时留下的汗。   但曾经无数个夜晚,他们肯定无数次坐在书桌前沉默着,直到天色微亮才重新站起来去面对那些繁琐的政务。   在这个夜色寂寥的琼山县县衙里,现在的江芸芸也坐在那张破破烂烂的椅子上,面前是豆大的昏暗烛火,照得她脸颊上的光晕若隐若现,那张被磨得都没了棱角,没了漆面的书桌彰显也曾有人在它身上奋笔疾书,彻夜不眠。   “这里是什么字啊?”顾仕隆好奇凑过来,半蹲着探进脑袋,好奇看着桌底下的几道刻痕,笔画有深有浅,可以看出下刀的人并不会雕刻。   “三月初三,六月十七,九月初八,十二月初一。”他一边摸索着,一边小声念着,“这些日子有什么作用吗?”   江芸芸摇头。   “是上一任刻的?”顾仕隆小声问道,“瞧着力气不大,痕迹很浅,上一任不是说是个老头嘛,十二月初一边上有几道很深的痕,应该是没写完的字,怎么不刻了?”   江芸芸还是沉默,她想要提笔写下这四天的日期,但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张桌子格外干净,就连抽屉里也没有一点东西。   清理的人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就连架子上的书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个空荡荡的书柜子。   若是有人和她说这里没人住过,她也是信的。   贼进来都办法收拾地这么干净的。   “这里没东西,整个内衙都很空。”顾仕隆说道,“我白天的时候就发现了。”   “你觉得一下子把人捅死,连救的机会都没有的概率高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顾仕隆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我可以。”   “你不行。”他又指了指江芸芸。   “虽然捅人都很疼,但不是每一个地方都会死人的,避开五脏六腑的伤口,很难做到一击毙命,就算你知道那个五脏六腑的位置,也要快狠准,因为大部分人是会挣扎的。”顾仕隆解释着,“但大部分人是不知道人五脏六腑的位置,而且每个人的位置也都是不一样的,蒋叔说军营里有个前线退下来的粮草官,就是心脏长在右边的位置。”   江芸芸点头:“但上任知县就这么死了。”   顾仕隆扭头看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依旧明亮。   “你是觉得有人杀了他?”他镇定问道。   江芸芸笑问道:“不是很有可能吗?”   顾仕隆没说话,仔细想了想又说道:“是有可能的,爹军队驻扎的地方,经常会有土官比县官要强势,县官受到的制约可比土官要多,而且朝廷也不怎么管理土官,这也是边境很容易有叛乱的原因,所以很多地方的县官都是没人愿意去做的,就算去做了,也大都和土官狼狈为奸,便是置之不理已经算不错了。”   江芸芸曾经和顾溥讨论过改土归流的事情,那个时候大概双方都没想到现在的今天。   江芸芸自己成了实践她当时说的那些话的亲历者。   海南有黎族,据说叛乱的次数还不少,次次都声势浩大,很是消磨钱财和人力。   衙门里有不少明显不是汉人特征面容的人。   伤了上任知县的是黎民,还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所以朝廷不会下雷霆手段,这件事情就这么被盖过去了。   所以江芸芸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这位知县到底是如何死的。   “是白日见得那些人杀的人吗?”顾仕隆又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天边的夜色已经逐渐开始明亮起来,那道天线冲山尖尖冒头,然后以缓慢但又沉默地速度往前推着,在两人无声的瞬间,天际也终于亮了起来。   ——夏天的天总是亮得很快。   江芸芸回过神来:“也该去会会那些人了。”   顾仕隆嗯了一声,站直身子,背着手绕着书桌走了一圈,随后又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匕首来:“你放好,我这几天要去这几家溜达一下。”   江芸芸看着面前那把简单的小匕首,刀柄上有一颗小小的绿色翡翠,细绳裹着的刀头被摩挲出细纹来。   “这不是蒋叔送你的吗?”江芸芸抬头问道,“我也不会使刀,给我浪费了。”   “不浪费。”顾仕隆主动系在她腰上,“有刀总比没刀强,真有危险吓唬一下,我肯定能回来保护你。”   江芸芸看着小孩圆滚滚的小脑袋,笑问道:“那你怎么办?”   “我?”顾仕隆抬头,大眼睛乖巧地扑闪了一下,随后鼻子一皱,得意说道,“谁得打得过我,而且我不会跑嘛,我跑得可快了。”   “你放心,咱们肯定平平安安的。”顾仕隆扒拉着她的衣服把匕首藏好,“回头咱们可是要趾高气昂回京城的。”   江芸芸轻笑一声。   来的路上碰上几个阴阳怪气的,江芸芸是并不理会的,但顾仕隆受不得气,悄悄拌了他们一下,一个倒霉催的直接把门牙磕断了,被乐山火急火燎提溜回来,塞到江芸芸边上,才消停下来。   “你别笑,我认真的!”顾仕隆大声说道,“我那天仔细想了想,你做的没错,那个寡母和小孩都要饿死了,哪里等的了人,那既然做的没错,但你又被流放了,那朝中肯定有坏人……呜呜呜。”   “祖宗别说了。”江芸芸心力憔悴,“脑子就一个。”   顾仕隆轻轻冷哼一声,扒拉开她的手,大人模样说道:“我去逛逛了,你在家里要好好的。”   江芸芸目送小孩踩着还未大亮的夜色匆匆走了,自己坐在那张椅子上,注视着这个空荡荡的书房。   案桌上的烛火因为没油熄灭了,但幸好屋内开始逐渐亮堂起来。   光秃秃的墙壁,表皮已经脱落的书柜,还有这张写满岁月痕迹的桌子,屋子明明不算大,可天光逐渐进来时,却又觉得空荡荡的。   ——一个布置如此朴素的县太爷很难是大奸大恶之人。她想。   ——要是这么能装模作样,五十来岁了怎么还在这里当县令。   江芸芸起身时,还差点被断腿的椅子绊了一下,慌乱间扶着椅子,椅子还闹了脾气,非要从另外一边倒过去,江芸芸只好双手把它稳固住。   她蹲下来找那个垫脚的小木头,一边肩膀抵着椅子,一边在地上疯狂摸索着,好不容易抓了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忙忙碌碌地固定好这张破椅子,看着被磨得稀烂的腿凳,瞧着也是过不了几天日子的凳子,突然又笑了起来。   “也太破了点。”   —— ——   江芸芸先去把还没睡醒的乐山搬到床上,摸了摸鼻子发现还有呼吸,就是醒不来,这才叹了一口气:“这世道还有这么厉害的迷药不成。”   她关上门时,突然看了眼衣柜,见衣柜大门只是微微阖着。   ——她确定她昨日是关门了的。   “哎,忘记问了,早上想不想吃椰子啊。”背后突然传来厨娘大嗓门的声音,“敲一个给你尝尝,甜甜的,你们小孩肯定喜欢!”   江芸芸回过头来,就看到厨娘手里领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走了过来。   “你别看长得丑,可好吃了。”厨娘立马打包票说道,“我还会做椰子糕呢,你要是想吃,我都做给你吃。”   她想了想,大声强调着:“我做饭手艺没得说,你肯定喜欢。”   江芸芸笑着点头:“行,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厨娘悄悄松了一口气,目光一转:“哎,那个小孩呢?”   “出门玩去了。”江芸芸笑说着,“你不用给他留饭了,嗯,等会那个椰子和椰子糕留一点吧。”   “男孩子就是太皮了,早饭也不吃。”厨娘嘟囔着,“那另外一个小伙子呢。”   江芸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膀大腰圆的厨娘,好一会儿才笑说着:“他有些不舒服,等会我要给他找个大夫来。”   厨娘闻言抱怨着:“我们琼州就是这样的,好多人一来就生病了,说什么不适应,要我看就是读书人娇气。”   江芸芸只是看着她笑:“我等会找个大夫去吧。”   厨娘倒也热情:“就这条街有个回春堂,里面的有个老大夫就很不错,不会给我们胡乱开药。”   江芸芸笑着点头。   “别在这里站着了,去前厅坐一下,马上就好,我做得可快的,保证能吃到热腾腾的。”厨娘招呼道。   江芸芸看着她,笑了笑:“我这个衣柜好像有点坏了,合不上,我要先修一下。”   厨娘嗐了一声:“这个门就是一直不好,这个柜子要抬出来晒晒太阳的,之前屋子坏了没修,被雨淋坏了。”   她上前挤开江芸芸,自顾自入了屋内,打开柜子看了看,然后用用敲了敲,这才继续把门合上。   江芸芸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笑说着:“你对这个屋子很熟悉,对了,还未请教您叫什么。”   “我姓周,没名字,以前大家都叫我大女,因为我是家中第一个女儿,不值钱,家里人也没给我取名字,后来丧夫了,他们都叫我陈家的,不过后来写契的时候,前任县令觉得我没名字,写上去不好听的,说着琼山县这么多姓陈的,哪个才是我啊,万一我跑了他不是找不到我了嘛,所以给我取了个名字。”   厨娘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手,露出灿烂的笑来:“周照临,我叫周照临,契约上就写这个这个名字,好听吧,他当时还说了很长一段话呢,可惜了,我没读过书,也听不懂,反正就是夸我的。”   “照临四方曰明。”江芸芸笑说着,“说您就像太阳一样热情。”   周照临眼睛一亮:“对对,就是这句话,照临四方曰明,是了就是这句,说我聪明呢,我太笨了,怎么也记不住。”   “左传的。”江芸芸低声说道,“看来也是研究过春秋的人。”   “好了好了,什么春不春,秋不秋的,现在是夏天呢,读书把日子过傻了吗?”周照临拉着她就往前厅走,“你喜欢吃面吗,我们琼州的面食可以多了,你想吃什么类型的都有。”   江芸芸却没有在前厅坐着,反而慢条斯理跟着她来到厨房门口:“前任知县对你这么好,他死了,你难受吗?”   正举起刀来准备砍椰子的周照临差点失了手。   咚的一声,听的人牙齿发酸。   巨大的刀砍偏了,但幸好没碰到手,那刀半边卡在毛茸茸的壳上,刀背上微光流动,显出这是一把坚硬的好刀。   周照临握着那把刀,咬牙拔了出来,随口说道:“那肯定是伤心的,毕竟是认识的人,可再伤心难道还要在你面前整日哭嘛,你要是觉得晦气,把我赶走了怎么办?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心疼地检查着自己吃饭的家伙,眼睛盯着刀背上细微的光泽影子,务必要确保这把刀好好的。   “谁还不会死啊。”她松了一口气,“还好刀没坏。”   她抬起头来,骂骂咧咧说道:“好端端在我背后说什么话,还有你一个大老爷们在厨房门口干什么,这是我干活的地方,你要是觉得没事干,你去把这一年积累的案子看了,小孩子就是喜欢跟着人。”   江芸芸被骂了也不生气,继续看着厨娘笑说着:“我瞧着我那前任还不错,那我找个机会去找找那小孩吧,才七八岁呢,这么小可要好好养的。”   周照临低着头,开始框框砍着椰子壳,连带着声音都断断续续了:“你有空就去找,那孩子皮得很,我瞧着你年纪也不大,估计是带不住的。”   “不是还有您嘛。”江芸芸站在门口,早上的熹光落在那张精致的面容上,好似一块白玉在发光一样。   周照临下意识扭头看过来。   “以前不都是这样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 ——   “您说您昨夜遇鬼了!”程道成第一个跳出来,惊讶说道。   江芸芸一脸愁容,唉声叹气说道:“可不是,把我带来的管家都吓晕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这是前任知县的有什么冤屈吗?要不我们还是找个道士或者和尚来看看吧。”   “怎么可能!”程道成立刻反驳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他,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冷不丁看人,看得人心里一个哆嗦。   “宣志的意思是张知县是一个很好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吕芳行解释道。   “可这鬼是什么意思?”江芸芸收回视线,一脸真诚说道,“不瞒你说,神神鬼鬼的事情,我胆子小,也是很害怕的!”   吕芳行听得连连安慰着:“许是孤魂野鬼,县令不要多想,若是不行,不若现在客栈住几日。”   江芸芸闻言又严肃反驳道:“这怎么能行,我是县令,就应该住在衙门里,出入也要有你们陪着才是。”   众人听着这个充满官气的话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笑。   “还是找个道士来看看吧。”江芸芸小手一挥,“这衙门重地,怎么能有坏人出入。”   吕芳行压低声音说道:“县令有所不知,这个衙门一直有一些传闻的,但谁也没见过,偏您昨夜见到了。”   江芸芸脸色大变。   “要不这样……”吕芳行眼珠子一转,突然露出和善的笑来,“您悄悄在客栈住几日,就街尾的那家如何,都是自己人,一点风声也传不出去,我呢,借着修缮六房的架势,暗中请十七八个道士来,一定把这个衙门清理得干干净净。”   江芸芸脸色变化,最后犹豫说道:“可我没这么多钱。”   吕芳行那张憨厚的脸上露出笑来:“哪里需要县令出一分钱,您且放心,包括您住客栈的费用都有我们出了。”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其他人。   程道成和章丛自然是连连点头,格外殷勤。   黑脸大汉的武忠冷冷说道:“我可没钱,而且说不定是昨日县令赶路累了做恶梦……”   “我们确实家中有老有小,也没有做生意比不得其余几位,但也是愿尽绵薄之力的。”叶启晨打断武忠的话,笑说着,“只是良实下面还养着不少兄弟们,确实家中不富裕。”   江芸芸有点不高兴了,但也没说话,只是轻轻冷哼了一声。   “良实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不碍事,他的钱我出了。”吕芳行连忙安抚着,话锋一转,热情说道,“您看要不现在就走。”   江芸芸抱臂,颐指气使说道:“可我那管家还没醒,快去找个大夫来给我看看。”   吕芳行还是好脾气点点头,对着一个衙役打了个眼色。   那衙役直接按刀走了。   “那县令还有什么吩咐吗?”吕芳行和气问道。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眯眯说道:“我想了想,我可是青天大老爷!多厉害的人啊!这个鬼我要亲自去抓!”   吕芳行脸色微变。   “去客栈休息休息不是更好。”程道成劝道,“那些道士蹦蹦跳跳,吵得很,而且到时候冲撞了您可如何是好。”   “就是,鬼长得可不好看!都是血呢!别坏到您。”章丛吓唬道。   “那正好啊。”江芸芸的目光一个个看向众人,随后嘴角一挑,梨涡若隐若现,神色天真地张开双臂,还带着丝意气风发,“让那鬼往我怀里冲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出其不意的年轻人总能让人闪了腰。   初来乍到的江芸芸不仅坚持要亲自抓鬼, 甚至还定了五日后必要他魂飞魄散的狂言,这几日也要住在院子里,说要以身做饵,看看那只吓人的鬼会不会再来。   吕芳行等人劝了一大轮, 奈何小县令坚持如此, 甚至说多了直接甩脸摆脸色, 瞧着果然是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   “这很是危险。”吕芳行见实在劝不动了, 只好无奈说道。   江芸芸点头,一脸严肃:“以身试法, 为了大家的安危!抓住恶鬼是我这个县令必须要做的!”   众人皆欲言又止。   江芸芸话锋一转, 突然热情地捧着吕芳行的手,一脸热情地邀请道:“都是为衙门出力,不若大家今日都搬回来吧, 抓住这个恶鬼, 那不是正代表着, 我们同心同力共创未来的第一步啊!”   吕芳行听着这位小少年来来回回, 上上下下, 不着边际的想法, 心中越听越烦躁,脸上却只能挤出勉强的笑来:“屋子都还未打扫, 如何能住人呢。”   江芸芸一听就不高兴了:“我那屋子还漏雨呢,那个衣柜都有霉味了,怎么我住的, 你住不得,你还比我这个状元金贵不成。”   吕芳行看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只能按下恼怒之色, 继续温和说道:“县令住的那间是检查过的, 不可能落水的。”   “怎么不可能!”江芸芸生气了,拉着他的手就要往后面走,“走,我带你去看。”   “真的,房子是我检修的,不可能有问题的。”程道成终于露出一丝怒意,不悦说道,“县令不会是昨夜被吓了,现在消遣我们吧。”   江芸芸更生气了:“我哪里胡说,走走走,你们走跟我去看看,那衣柜破得要命。”   “咳咳。”叶启晨连忙上前,打断即将吵起来的气氛,把所有人都拦下,“我们琼州四面环海,就是很潮湿的,那院子久没住人,难免有些问题,要是县令不喜欢,我们换个院子先住一下,让周大娘把哪里收拾干净。”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上上下下挑剔地打量着:“她早上还骂我了。”   武忠硬邦邦说道:“周大娘谁都骂,不止您一人的。”   江芸芸看着两人,突然笑了笑,松开手:“行吧,你们既然都这么说,那你们何时搬进来啊。”   她坚持说道,目光期待地看向所有人。   “我家里有老有小……”章丛大声反驳着。   “那正好,我也有个小孩带着。”江芸芸笑眯眯打断他的话,“我特别会照顾小孩!太子殿下我都照顾得好好的!”   她得意强调着。   众人脸色各异。   这里的人在一开始都是通过气的,对这个新县令的来历也是略有耳闻的。   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年纪轻轻才十五岁,状元老师,内阁师兄。   这么看都是未来前途一片坦荡的人!   当时还想不明白,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来这里了!   现在看来是脾气太差了,人太蠢了,连太子殿下的事都敢随意挂在嘴边。   “县令慎言。”章丛畏惧说道,吓得连连摆手,“犬子如何敢和太子殿下相提并论,简直是云泥之别。”   江芸芸抱臂,颐指气使地下着命令:“反正你们就给我搬进来,马上立刻!”   众人都沉默了。   “也就五日。”最后还是老好人叶启晨先开口,他看了几位同僚打了个眼色,无奈说道,“总不好让县令一人为难吧。”   “就是就是!”江芸芸连连点头,“果然还是识礼的人。”   吕芳行深吸几口气,这才说道:“那容我们收拾一下再过来。”   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   众人起身准备离开,江芸芸又开口,随意问道:“来这里都一天了,也不知道这一年我没来时,案子这些都如何处理啊,六房都烧了,难道公务都烧完了?”   吕芳行淡淡说道:“嗯,不碍事,都是处理好的事情。”   江芸芸也跟着哦了一声,无所谓说道:“那就算了。”   吕芳行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突然笑了笑:“是啊,县令只要处理好自己任期内的事情就好了,一定能顺利回京城的。”   江芸芸挑了挑眉,自信说道:“这还用你说。”   一行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才相继离开了。   江芸芸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 ——   顾仕隆回来没多久,县丞和六房的人也都来了,就连据说一直在监牢里的典史也匆匆赶了过来。   江芸芸终于看到另外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   吏部主簿符穹和刑部主簿吴萩。   据说两人之前一齐生病了。   又听说两人是自小的玩伴,也是姻亲。   符穹长得非常斯文,非常像江芸芸以前见到的读书人,留着整齐干净的胡子,衣服穿得也是普普通通,但格外干净整洁,走路不紧不慢,非常有气度。   他见了江芸芸便是笑,格外和气,只是面容微微发白,瞧着确实身体不太好。   刑部主簿吴萩是个热情的人,说话嗓门极大,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一见了江芸芸就先告罪,神色诚恳,态度谦虚。   典史王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见了人也矜贵地站在一处,并没有主动搭理江芸芸。   江芸芸看着整整齐齐的一衙门的人,笑眯眯夸道:“各个瞧着都是才俊模样,琼山县有你们何愁不发展啊。”   “本该请你们吃顿饭的。”江芸芸背着小手,在一群岁数都可以当他爹的人面前假眉三道:“但那个鬼抓不到我实在是不安心的,等大事成了,我们再聚一下的。”   众人自然不会直接反驳,嘴里都连称说的是。   江芸芸小手一挥,大大咧咧说道:“都去休息吧!”   等人跟走远了,江芸芸独自一人站在大堂里,脑海中还是当时几人的站位,还未琢磨出道理来,只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苦恼的声音:“你刚才的样子好欠打啊。”   “说什么呢!”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我这个是演技好,你懂什么!”   顾仕隆呲溜一下滑下来,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会灰头土脸的。   “这是爬狗洞回来?”江芸芸惊讶,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吃饭了没?”   顾仕隆乖乖抬着头,主动往她手下凑过去,笑眯眯说道:“吃了,那个县丞吕芳行,家里好大好大啊,厨房里好多好吃的,一个姨娘的晚饭就要有二十道菜!我就先替她各吃一口了,你看,肚子都突出来了。”   江芸芸眼尾一瞟,别说,吃的衣服都紧了。   “这么奢靡。”她嘟囔着。   顾仕隆睁开一只眼,神秘兮兮说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江芸芸仔仔细细给人擦着脸,“随口问道。”   “那个吕芳行家里很多钱。”顾仕隆神神秘秘凑上来说道。   江芸芸挑眉:“你怎么知道?进人家金库了。”   顾仕隆没说话了,突然扭扭捏捏起来。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了,一脸诡异地看着他。   顾仕隆拨开他的手,哼次哼次跑了,没一会儿手里拎着一大包黑漆漆的东西。   瞧着分量可不轻。   要知道顾仕隆的力气可不小,这袋子连他都要两手一齐拎着。   江芸芸眼皮子莫名其妙狠狠抽动了一下。   顾仕隆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无辜地扣了扣脸,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你最好不要给我惹事。”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顾仕隆鼻子一皱,有点不服气。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江芸芸耐不住好奇:“拿过来我看看。”   顾仕隆眼睛一亮,兴冲冲提过来,放在地上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   顾仕隆解开绳结,小心翼翼张开一个口,殷勤说道:“你看看,你看看。”   江芸芸只是低头这么一看,立马脖子往后扬了扬,眯了眯眼。   “都是足两的,那密室的金山,现在就外面还搭着个架子,里面我都挖空了,太重了爬不上屋顶了,所以从狗洞里爬出来的。”顾仕隆得意说道。   江芸芸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还干这事啊?”   顾仕隆立马竖眉,振振有词:“不义之财,我们江湖人士,就是要劫富济贫的。”   “衙门破得厉害,这东西放这里也遭贼啊。”江芸芸无奈说道,“那鬼都没找到。”   顾仕隆又开始利索地一圈又一圈地系上口:“那你别管,对了,我在两户人家发现有扮鬼的东西。”   “两家!”江芸芸来了精神,“我这么招人恨啊。”   顾仕隆抽空睨了她一眼:“要是从今天的表现来看,确实有点。”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还行吧。”   “拳头都硬了。”顾仕隆把东西收拾好,一本正经说道,“你没看到他们脸上那种强忍的烦躁嘛。”   江芸芸笑眯眯的:“看到了啊,他们越是烦,我越是高兴。”   “是哪两家发现的东西?”她问道。   “吕芳行和武忠家。”顾仕隆认真分析着,“昨日那个鬼的身形不算小,吕芳行虽然精壮,但没这体格,那个兵部主簿身形高大,我觉得有点像他,而且他下盘很稳,手臂粗壮,应该武功不错。”   江芸芸点头:“我昨日一见那人的脸怼在我面前,就觉得很像他的眼睛,眼位耷拉着,眼皮有几道褶皱。”   顾仕隆大为吃惊:“你还敢仔细看。”   那么一大张惨白七窍流血的脸,看一眼都要吓死人了!   江芸芸强调着:“这世上没有鬼!”   顾仕隆欲言又止。   “但是你要是让武忠这么大的个子突然出现在我门口,再提着一个血粼粼的刀……”江芸芸仔细吓唬了一下,打了个哆嗦,“这个才可怕。”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原来你是怕死。”   江芸芸气笑了:“你不怕,你胆大了,你偷人东西!你个江洋大盗。”   顾仕隆不高兴了:“我说了,我不是!烦人,不和你说话了。”   他气呼呼地拎着东西跑了。   —— ——   “你说这人什么意思,真要我们陪着他胡闹。”夜色寂静中,一个屋内有几人在漆黑夜色中围坐着。   “年纪轻轻没吃过苦的人,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蠢一点也好,要是和张侻一样,谨慎倔强才是大患。”吕芳行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异常冷漠狠毒,“总不能也把他杀了吧。”   “自然不能再像除掉张侻一样除掉他,张侻只是没背景的糟老头子,死了就死了,谁会多看一眼。”黑夜中章丛那双粗黑的眉毛微微一动,“不过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打算,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我听说他是得罪人了,若是他真的是弃子……”   “符穹这人之前自恃身份,每任知县来都不愿主动出面,现在倒是眼巴巴过来了,真是莫名其妙,就他家中有人在京城做官,想来知道不少消息,偏喜欢藏着掖着,不知道在装什么,看着就碍眼。”章丛冷笑。   程道成淡淡说道:“谁叫人家姓符呢,罢了,说这人做什么,也是晦气。”   “说这些有什么用。”吕芳行淡淡说道,“还是先想想怎么办才是,好端端怎么会有人扮鬼吓知县,这道士一进场,万一翻翻找找间找到不得了的东西……”   “当日我们把人看起来不就好了。”程道成无所谓说道,“还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不成。”   吕芳行扭头看他,认真问道:“你能看得住他?”   程道成一愣,随后嘴角微动,呐呐说不出话来:“这……”   这个小县令怎么说呢,瞧着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看不住的,这人到时肯定到处乱窜。”吕芳行镇定说道,“衙门里的闹鬼传言是我们为了找账本才放出去的,也只吓过一次那个胖厨娘,但我们一直没机会进里面找,每每都有人阻拦我们,真是晦气,我现在只想知道到底是谁这次学我们吓唬县令,又是为什么吓唬的?”   三人在夜色中沉默了。   “难道是叶启晨等人?”章丛犹豫问道,“他们和张侻关系倒是不错,难道想把人吓走。”   “叶启晨好歹是个秀才,不是蠢货。”吕芳行不耐说道。   “那也不能是符穹他们吧,他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前张侻死了,都没说一句话,现在要替人主持公道了。”章丛撇了撇嘴。   “你说,那个小女孩死了没?”程道成突然出声问道。   “人是你亲自推进海里的,死没死你还不清楚。”吕芳行不耐质问着。   程道成心中不悦,但只能强忍着怒气说道:“左不是右不是,那你觉得到底是谁这么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去吓唬一个刚来的蠢货。”   吕芳行又没说话了。   三人各自坐着,在夜色的笼罩下,那一层层轮廓的阴影被加深,好似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   “账本只能在我们手里。”许久之后,吕芳行低声说道。   另外两人神色一冽。   —— ——   “我睡了一天一夜!”乐山头疼地捂着脑袋,不可置信问道。   “嗯。”江芸芸正坐在门口发着呆,听到动静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所以有坏人!”乐山惊呼,“把我迷晕了。”   “不是迷晕了,是中毒了!”江芸芸扭头,一本正经说道,“我给你找了个大夫,大夫说你吃了商陆,我想了想,应该是我们那天晚上吃的面有问题。”   乐山大惊失色!   “厨娘端上来三碗面,幺儿那碗小,我们两个一样,所以他吃得少,但我拨给了你一半了,所以等于你一个人吃了一碗半。”江芸芸托着下巴分析着,“下药的人没打算要我们命,所以就是昏睡,你吃的多,所以睡得久。”   乐山听着她这么镇定的口气,混沌的脑子更是迷茫了。   ——不是有人要害他们吗?公子是不是太镇定了!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托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外面都是虫蚊快进来。”乐山操心说着,“别以为现在热就不会着凉,谈大夫说过了海南很湿热的,要是病了这里的大夫医术如何也不知道,会抓瞎的。”   江芸芸换了只手撑下巴,还是没理他,蹲在地上,用木条在地上涂涂写写。   乐山絮絮叨叨念着,掀开被子走出来,站在她背后探头一看:“九月初八?写这个日子做什么?”   “你知道有什么时间和这个有关吗?”江芸芸问。   乐山也跟着扑通一下坐在门槛上,揉着刚才不小心踢到一个黑袋子的脚腕,也跟着仔细想了想:“九月初九重阳节?”   “五十岁了,也可以过重阳节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但也不至于怕自己忘记写上啊。”   “九月十九,是佛家观世音菩萨出家的日子。”乐山又说。   “提早十来天准备祭品吗?”江芸芸又反驳道,“什么祭品这么麻烦啊。”   乐山也愁了:“九月能是什么日子啊,马上就要秋收了,忙死了,谁有空搞这些啊。”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夏收是什么时候啊。”她问道。   “夏税要在八月前完成征收的。”乐山想了想又说道,“秋粮则是十一月之前缴纳。”   明朝田赋是分为唐朝开创的两税发,分夏秋两次征收,夏季所征夏税,限当年八月纳完;秋季所征的秋粮,则限当年十一月交清,一般以征收米麦为主,也就是本色,此外可以折成布帛、棉花绒和丝绵等其他东西征收的,这就是折色,每一次都是庞大的费用,甚至有些黑心的衙门会多收一倍的价格。   这些田间的事情在扬州时,她是跟着闹过一遍的,所以也是略有了解这个税收制度的。   “那时间也对不上啊。”江芸芸嘟囔着,“八月对九月,十一月对十二月。”   “衙门要对账的吧。”乐山说道,“收了这么多东西,总要都对好了才能送上去吧。”   江芸芸猛地抬起头来:“账本!”   —— ——   众人风平浪静度过五日,江芸芸扼腕不已,急吼吼表示今天一定要抓到这个磨人的小鬼。   吕芳行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难得没有主动附和江芸芸的话。   程道成和章丛见状也是低眉顺眼站在他身后。   符穹一脸含笑地看着面前的小县令,时不时点头附和几下。   吴萩是最附和江芸芸的,瞧着果然很热情。   叶启程和武忠依旧沉默地站在角落里,他们对面的王礽也是一声不吭。   江芸芸一个人唱着独角戏也不寂寞,小手挥舞着,瞧着恨不得亲自上手指挥。   “让道士们进来吧。”她说得有些口渴了,喝一口茶,小手一挥,大声说道。   吕芳行这才抬起头来:“突然找这么多道士不好看,我还请了一些施工队来,让他们在前院修一下我们六房的屋子。”   江芸芸扑闪了一下大眼睛,犹犹豫豫说道:“那些施工的人万一是大嘴巴,到时候出去乱说那岂不是说得更荒唐了,有损我的威名……”   “所以我让衙役门今日都回来了,前前后后都看着呢。”吕芳行笑说着。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随后笑眯眯说道:“那可以啊。”   武忠看了懵懂无知的县令一眼,眉头不由紧皱。   符穹还是笑着:“还是令序想的周到。”   吕芳行看着他,也跟着笑了笑:“都是您不管事,不然那有我说话的份啊。”   江芸芸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又收回视线。   道士们入场后果然很热闹,到处都是烛火长香的烟气,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十来个人蹦蹦跳跳,举着桃木剑挥来挥去,还时不时变个魔术。   很快道士们就开始要求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   江芸芸自然是答应的,主动说道:“那就从我的房间和书房开始吧。”   道士们一个个右手桃木剑,左手吃饭的家伙,鱼贯而入。   江芸芸还是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在里面来回比划着。   “那日遇鬼真是可怕……”她突然兴致大发,伸手比划着,“那鬼就这么贴着脸,可别说怪吓人的,然后就这么飘走了,窜得一下就跑到衣柜那边了。”   原本正打算开衣柜门的道士哆嗦了一下。   “我当时也猛地打开衣柜,你们猜怎么着?”江芸芸神秘兮兮地问着其他人。   吕芳行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内,没有说话。   叶晨阳低着头不说话。   其余人也都各有各的事情,并没有第一时间打理她。   没想到只有稳重的符穹还保留着好奇心。   他一直看着面前手舞足蹈的小县令,察觉到她需要配合,眉眼弯弯问道:“是人在里面吗?”   江芸芸叹气:“人不在里面!”   “不在里面。”符穹吃惊,“难道真的能飞天遁地不成。”   “好像里面有东西。”一直没说话的武忠冷硬打断他们的话。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   一个道士从雕花大床的顶部找到一本书。   “什么东西!我看看!”吕芳行第一个他进屋内说道。   江芸芸连忙说道:“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是不是就是这个糟烂玩意克得我大晚上遇鬼的,你可别碰,邪乎得很。”   那道士原本殷勤的表情立刻收了起来,也不敢递给吕芳行了,转而手指一动,递给后面匆匆而来的江芸芸。   吕芳行手指扑了一个空,脸色大变。   “你看看,就看一眼,县丞的脸都青了。”江芸芸接过东西,一本正经地着急说道,“快给他碰一口祛邪的水!”   那道士有点转不过弯来,下意识给人喷了一口。   顿时细水飞溅。   江芸芸眼疾手快往边上挪了挪,然后竖起大拇指,认真夸道:“不错不错,道力深厚。”   吕芳行被人蒙头盖脸喷了一脸水,脸色更是难看到不行。   “大师们真的好道法啊,快去书房看看!”江芸芸继续说道,“那书房我坐起来,我也是浑身难受,真的太蹊跷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江芸芸随手翻了翻手里的东西,大声嘟囔着:“什么东西,都是文字,晚上仔细看看,是不是都是骂我的,害得我遇鬼了。”   门口站着的人脸色各异,看着江芸芸风风火火带着道士们走了。   他们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静。   吕芳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是和谁说话,神色冰冷:“闹大了,谁也别想好过。”   江芸芸带人来到书房,书房内还是空荡荡的寒碜样子,道士们嘴里碎碎念着,在屋内来来回回走着。   江芸芸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听到背后的动静,这才扭过头来说道:“张县令的书都哪里去了?”   “之前招了贼,里面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也真是奇怪了,还有人偷书。”吴萩摸了摸脑袋,羞愧说道,“只是我至今都没抓到,我一定加大力度。”   “原是如此。”江芸芸叹气,“我还想看看这几年两税的情况呢。”   众人下意识齐齐看了过来。   “说来也是奇怪,那日那个鬼走后,我来这里突然听到有小孩的欢笑声,我听说前任县令有个女儿。”江芸芸声音幽幽,头顶的阴影落在脸上,那张精致的面容也显出几分阴森,“我这几日一直觉得是前任县令在找我,我坐在那里总觉得有人看着我。”   站在台阶下的几人莫名觉得后背发寒。   “这是什么东西啊!”屋内,有道士站在书架边,从边上摸到一张纸,突然惊讶喊道。   江芸芸不动如山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琼山县的一众人身上:“你们说……”   “他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这是一张血印的字条。   道士颤颤巍巍地把纸条递了过来。   江芸芸这次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 任由拿纸的道士手指抖得不行,眼看就要飘落在地上了,这才施施然接了过去,眯眼打量了一下, 叹气说道:“看不出什么字, 你们看看是张县令的字吗?”   吕芳行第一个凑过去看。   江芸芸垂眸打量着这个面容质朴的中年人。   他瞧着有些黎族样貌, 皮肤黝黑, 颧骨有些高,眼窝很深, 笑起来有些憨厚, 可一旦沉默看着人时,眼窝里的阴影落在瞳仁上就有种阴森感。   他此刻盯着那张纸,犹豫了好久:“这些是字吗?”   “瞧着有点像血手印。”程道成也跟着轻声说道, “拖着的……”   江芸芸伸手, 大胆地比划了一下:“嗯, 有点像。”   “谁的恶作剧。”吕芳行回过神来, 愤怒说道, “衙门久没有主事, 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真的是荒唐了。”   “是的啊。”江芸芸接过纸张, 在空中来来回回翻看着,犹犹豫豫说道:“写的有点像一个时间。”   她用手指把那些字迹在空中划拉笔画了一下:“有点像……九月初八……这是什么日子,九九重阳节嘛, 这是想过节了。”   她自顾自说着,纸张举得高高的, 琼州的夏日太阳热烈, 天气晴朗, 那一道道血痕透过白纸落在脸上,成了错综复杂的字。   “九月初八……”章丛看着小县令脸上的阴影,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你知道什么日子!”江芸芸猝不及防扭头问道,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最是年轻,瞧着最没有心机的章丛看去。   那道粗黑的眉毛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不,不不,我不知道。”   江芸芸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哦了一声,扭头去看武忠:“那你呢?武主簿,你知道吗?”   武忠垂眸,淡淡说道:“不知道。”   江芸芸看着他笑:“也是,一个兵房的,想来对时间记得不清楚。”   “那你呢?”江芸芸去看吏房的主簿符穹,“你分管人事,应该对时间人物最是清楚才是。”   符穹看着她,还是笑着,面容和煦:“九月初八每年自然会有不同的事情发生,而且在夏收上报的前后日子,大家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所以单一个日子,我也无法回答县令的。”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   ——符穹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那王典史呢?”江芸芸的视线终于看向从来不说话的典史王礽。   王礽一个人站在最后面的位置,听到江芸芸的声音,头也不抬,冷冰冰说道:“不知道。”   他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人群中传过来,硬邦邦说道:“那是要县令去查的,不是吗?”   江芸芸被他注视着,才发现这位典史长得颇为年轻,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你说得对。”江芸芸看着他认真说道,随后收回视线,把手中的纸张所以折了起来,对着道士们继续说道,“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   道士们对视一眼,有敏锐的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开始磨磨唧唧划水,也有二愣子还在坚持找东西。   江芸芸站在门口处,那些主簿们则各有心思地站在台阶下。   屋内,道士们找了半天也没有东西,只好垂头丧气都出来了。   “看来让我遇鬼的就这两样东西了。”江芸芸叹气说道,“真是奇怪了,这是前任知县的屋子,难道他真的有事找我不成。”   江芸芸的目光在那群道士上扫过。   琼山县不大,道观也这么几个,能找到这八人,听说还是吕芳行亲自去请来的,这八人站在一起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此刻都默契地齐齐避开江芸芸的视线。   “那就把这些东西都做法了吧。”江芸芸话锋一转,冷不丁说道,“听说前任知县是个勤勉的人,想来是公事没办好,心里挂念呢。”   她手指抚摸着那本书,看着已经褪色的封面,沉默片刻后才叹气说道:“张县令啊,你只管放心,现在衙门内有我呢,你安心去了吧,没了结的事情我会替你一并解决的。”   她从怀里掏出那本封面上没有写任何东西,但也有几道像是不经意留下的墨迹,边角也都被磨得起毛发卷了,可见这本书是被人一次次翻过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本书上。   “烧了吧。”江芸芸叹气,“尘归尘,土归土,过去的事情都让他过去了。”   “不可!”武忠大声说道。   “这样最好!”章丛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江芸芸的视线看向两人,面露不解之色:“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不高兴:“都是老黄历了,留着做什么,张县令是为百姓做事时才被人误伤走的,一听便是厚道人,如今他执念未消一直留在人间,你们好歹是和他工作了好几年的人,却不为他着想,实在过分。”   武忠那张黑脸猛地阴沉下来,死死盯着江芸芸看。   “是的,想来是张县令惦记今年的夏税收了。”吕芳行叹气说道,“张公对所有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在场的诸位谁没有受过他的恩情,如今他受困在这里多日,也该安息了。”   江芸芸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人,他说话时,神色诚恳,眼底泪光闪闪,充满了惋惜怀念之色。   “良实,你家中不富裕时,张县令还是掏出自己的俸禄补贴给你的,你忘记了吗?那次连带着张县令都吃了一个月的米汤呢。”   武忠握紧拳头,动了动喉结,整个人好似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成了一座空洞的石头。   “既然是和张县令有关的,贸贸然烧了也实在是对不起我们这些年共事的情分,还是明日做个道场,也好彻底告别曾经的同僚。”叶启晨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伤心说道。   “一把火烧了也是干净,何必让张县令多留一日呢,也太痛苦了。”程道成反驳道,“早些解脱才是。”   “你这话说得有些无情了。”一直没说话的吴萩嘟囔着,“多留一日而已,做个大点的道场,我们把人体体面面送走不是更好,你时常不来上值,县令以前都还叫我们体谅你家中事多,夫人体弱呢,你如今倒是翻脸无情。”   程道成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   “千章说的在理,还是好好送走吧。”符穹满眼含泪,惋惜说道,“原来衙门一直闹鬼都是张公舍不得走,是我们之前太不上心了,这才连这些事情都顾不上,如今水落石出,也该最后全一下这些年的感情才是。”   吕芳行眉心紧皱,目光紧盯着符穹看。   符穹的目光只是看向江芸芸手中的册子。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既然你们和他感情这么好,我也不能做这个坏人,那就明日做场法事吧,你们快些搭个台子,这东西我可不敢久难,等会我供奉在台子上,你们就从今日开始念经吧。”   道士们对视一眼,连连点头应下。   “不若先把这本书交给我保管吧,”吕芳行和气说道,“您多尊贵的身份啊,而且说到底又是前任县令的事情,与您的关系不大,您现在愿意操持这些事情了,可见是仁善的人,外人都说您是最善良和气的人,所以下面这些小事,何来需要您插手呢。”   江芸芸被人拍了马屁,骄傲抬头:“还行吧。”   她话锋一转,扑闪着大眼睛,好奇问道:“所以外面是谁在夸我啊。”   吕芳行一愣,目光和她对视一眼,在她好奇热情的注视下,狼狈移开视线,尴尬说道:“外面都这么说的。”   江芸芸摸摸下巴,一脸满意:“已经这么有名了嘛。”   “既然如此,那此事我肯定是要做到底的。”她笑眯眯说道。   吕芳行脸色大变。   王礽突然笑了起来,漫不经心说道:“状元郎果然有趣。”   “怎么?”江芸芸小手一背,把书收了起来,追问道,“这又是谁夸我的。”   王礽抬眸,露出耿直的面容来:“是我夸你的。”   “咳咳,怎么和县令说话的。”符穹连连咳嗽。   “他脾气比较直。”他替人解释着。   江芸芸也不生气,含笑点头,对着他伸出大拇指:“还是你有眼光啊。”   王礽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然后目送她溜溜达达走了。   几人站在原处沉默着,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只是各自有默契的,朝着四方散去。   道士们面面相觑,各自无言了,最后也跟着去搭台子了。   晚饭是椰子饭,周照临嗓门极大,介绍着自己今日砍了多少个椰子,连椰子肉都挖出来了,然后和糯米一起蒸的,可是放在烧石灰的窑中焖制而成,里面还放了蜜豆核桃,最后放在冰水里冰湃着,最是清凉解暑了,总而言之是把这顿饭吹得天花乱坠。   江芸芸吃了一口,非常给面子的竖起大拇指,直夸好吃。   周照临得意坏了,开开心心地走了。   “明公对厨娘的态度也很是和善。”叶启晨笑说着。   “可别把人骄纵坏了。”章丛不悦说道,“在府里没大没小的。”   武忠吃饭极快,在大家还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他已经呼噜噜把自己的这碗吃得干干净净,一颗米也没留下,闻言,讥笑着:“是指上次你对着张县令大声说话时,周大娘冲进来撞你嘛。”   章丛脸色阴沉:“要你多话。”   “你先对张县令无礼,也怪不得厨娘都看不下去了。”武忠一改之前的沉默,更吃了火药一样,对着人就是一顿炮轰。   “你什么意思!”章丛筷子一扔,站起来就是大骂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一直看我不爽。”   “我哪里敢看你不爽,你腰缠万贯,后台硬的很,谁敢给你这个富家子弟脸色看。”别看武忠这人平时不爱说话,一说话专戳人肺管子。   “好啊,原是如此,怪不得之前就整日看我不爽,原来是嫉妒我。”章丛站起来就要掀桌大吵。   一直扑闪着大眼睛,眼珠子来来回回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江芸芸眼疾手快端起自己的碗,顺便还带走一盆薏粑。   周照临说这个也是琼州特色,用的是大米和糯米混合擀成皮,里面包着椰子丝、花生碎、油麻、和白糖,她还自己加了核桃碎说增加口感。   但是一出锅太烫了,江芸芸一个也没来得及吃,所以这会儿忙不迭端走了,免得都摔地上了。   “好了!”吕芳行怒斥一声,“章历石,这是在衙门!县令还在这里呢!在这里耍什么横!”   “我知道你和张公感情好,但今日确实有些过了。”符穹也紧跟着出声,“去跟县令道歉。”   江芸芸嘴里正火急火燎吃着这个热乎乎的糯米圆子,只觉得皮很滑,但有点粘牙,但馅料确实炒的非常香还出油。   “好吃……我的意思是没关系。”她头也不抬,左右各自说道,“年轻人嘛,哪有不拌嘴的,吵吵才热闹,哎别说,这个东西还真怪好吃的。”   众人看着小县令站起来避祸时还不忘一手一个吃的,许是被馅烫到了,吃得龇牙咧嘴的,一时间只觉得开始见面时,这个骄傲瞧着小尾巴的得意自恋小凤凰的形象完全幻灭。   ——怎么京城来的状元郎和吃饭不忘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一模一样啊。   “不吵了吗?”江芸芸见他们都不说话了,这才好奇抬头,犹豫试探着,“那我坐回来了。”   她吃完一个薏粑,又把椰子饭吃的干干净净,这才语重心长说道:“浪费粮食不好!”   —— ——   夜色渐深,月色安静,只有道场那边还有高香点着,书房那边灯火通明,据说点了九盏灯,据说直到法事结束后,这些东西都不能灭,所以一直有两个道士轮流看着。   卧室内,江芸芸睡得深,琼州夏日实在是热,她只用被子尖尖盖着肚子,睡着四仰八叉的。   浅浅月光下,照着被随意扔在书桌上的那本书的表面也好似在发光一样。   它安安静静躺在这里,破旧的封皮被月光照得温柔了许多。   晚饭时因为吵架,大家闹得不欢而散,所有人都好似忘记这个东西本来是要放在供台上的。   夜深静卧细虫鸣,清月出尖光入扉。   衙门内的夜晚安静地能听到叶子花窸窸窣窣的声音。   夜色过半,一道影子悄悄出现在窗纸上,笼罩着睡得毫无知觉的江芸芸。 第二百一十六章   顾仕隆很是无聊得蹲在屋顶, 边上是周照临塞给他的小糕点,眼珠子时不时往下面扫一眼。   他蹲在最高的屋顶,目之所及,整个内衙的情形都被尽收眼底。   六房和典史的房子都位于知县房子中轴线的左右两侧, 如今灯火全都熄灭, 却又隐隐能看到几间屋子内似乎有人影晃动。   顾仕隆蹲麻了脚, 索性一屁股坐在屋脊上, 掏出吃的嚼啊嚼。   他这几天趁着江芸把人落在县衙里出不去,把六房外加一个典史的房子外加七七八八的别院都逛了一遍, 也听了不少墙角, 明明只是一个小县,但人情往来依旧非常热闹,一小小小的县衙不过七八位官吏, 可一路听下来却好似有十来个心眼子一样。   他溜溜达达听了一圈, 甚至听得有点入迷了, 等到了夕阳时闻到饭菜的味道才觉得肚子饿了, 又想起江芸嘱托他办的事情, 这才火急火燎跑了。   等到了天黑下来, 他刚从东侧门溜进来,就被厨娘抓了个正着, 塞了一大包吃的给他,很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操心他整日在外面玩, 小心碰到坏人。   顾仕隆敷衍地嗯嗯两声就跑了,他还特意避开衙役等人, 这才摸摸搜搜回到江芸芸的屋子, 两人鬼鬼祟祟接了头, 交流了一炷香的情报,又各自离开了。   现在他开始今天最正式,最要紧的工作——蹲在屋顶看看有没有偷摸溜出来的小老鼠。   椰汁糕很好吃,又甜又糯,一口一个。   薏粑也好吃,里面的料能流油,就是有点粘牙。   吃甜吃腻了,他又摸一个肉干出来嚼嚼。   夜色寂寥,树影婆娑,月亮马上就要西沉了,老鼠也终于冒头了!   江芸芸一向是倒头就睡的性格,今日哪怕自己布局了不少事情也不耽误吃饱就睡的原则,而且夜也实在太深了。   那道影子在窗边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朝着门口走去。   悄然间,屋顶上有一只小猫儿脑袋悄悄探头看了一眼,然后火速收了回去,乖乖蹲在那里,等着老鼠落网。   门闩被人用细木片悄无声息的顶开了。   紧闭的大门也跟着被人推开一道小缝。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桌子上被随意放着的书本,那本书表面已经被翻得起毛了,瞧着有些破破烂烂的,浓重的阴影落在书扉上,比夜色还要沉默。   它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完全不知岁月变化。   他悄无声息入内,伸手要去拿那本册子。   不知何时,门口又出现了一道影子,光明正大地挡在门口的位置。   那道影子堪堪落在不速之客的背影上。   但那人似有察觉,一把捏住书,随后出其不意转身攻击身后的顾仕隆。   门口的顾仕隆也不慌,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一生黑衣的壮汉,一脸得意:“我知道你是谁!”   话音刚落,两人在屋内飞快交手,却又默契都没有发出很大的动静。   床上的江芸芸大概嫌吵,卷着被子滚到角落里贴着墙睡过去了,只是背刚靠上去,混沌的脑子突然听到动静声,猛地睁开眼。   别说,醒的还真是时候,看着原本就不太健康的桌子眼睁睁地摔在地上,然后不出所料地坏了。   “我这屋子就这张桌子还能见人了。”江芸芸阴森森质问着,“谁打坏的!”   两人打得不亦乐乎瞧着就要往门口走。   “他一出这道门就要跑。”江芸芸慢条斯理下了床,和气说道,“我建议你把人请进来。”   顾仕隆回过神来,立马一个扭身,挡住他的路,抬脚就打算把人送回来。   黑衣人动作灵敏避开,但这一下直接断送他逃走的机会。   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朝着江芸芸扑去。   眼看就要靠近的时候,江芸芸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短刀,反手握在手里,对着那人就是利索地划过去。   动作并不标准,甚至可以说有些奇怪,但并不妨碍面前拿刀之人气势十足。   若是他真的靠过去,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县令是真的会用刀伤人。   黑衣人完全不怀疑此刻面前之人的冷静。   “大晚上不睡觉来折腾那些陈年旧事,就是不知道你是为了自己还是别人来。”江芸芸看着他笑脸盈盈,收了手中的长刀,“武忠。”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站着,手指紧紧握着手中的账册。   “我今天去你家逛了一圈,你好多兄弟姐妹啊。”门口顾幺儿慢条斯理走了进来,乖乖把桌子扶好,看着坏了半只脚,面露愁容,悄悄把断木头塞了回去,让它勉勉强强还能站起来。   “听说你自小就在养济院长大,后来养济院开不下去了,几个管事的卷钱跑了,你们几个年纪大的就肩负起了照顾剩下小孩的责任。”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大高个,神色温柔,“你真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看着她,最后缓缓扯下脸上的面罩,露出那张熟悉的黑脸壮汉,正是武忠。   “你是为了张县令来的吗?”江芸芸继续问道,“你也觉得他死的蹊跷是吗?”   武忠阴暗不明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这位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小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和那些富家子弟并无区别。   “问你话呢。”顾仕隆坐在椅子上,堵住门口,冲兜里掏出肉干嚼着,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你好大一个汉子,怎么左不信右不信的,你要不是好端端扮鬼吓我……我们,我们哪里会顺着这是查下去啊。”   武忠神色微动,目光惊疑。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笑说着:“他去你家逛了一圈。”   顾仕隆骄傲说道:“虽然你放在床底,但还是被我扒拉出来了。”   武忠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县令想要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是你们想做。”江芸芸笑说着,“我初来乍到,按理之前所有事情都是与我无关才是。”   武忠又沉默了。   “我能做什么的事情一直都很有限。”江芸芸平静说道,“是你们想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有求于人怎么还磨磨唧唧的。”终于把那根肉干吃完的顾仕隆抽空说道,“要我说想做就做,又不可耻。”   “所以这本账本?”武忠抬手,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露出苦笑。   里面一道道鬼画符的字样。   根本不是他要的东西。   “是我画的,厉害吧。”顾仕隆又倒出一把松子糖塞进嘴里,在寂静的屋内咬得嘎吱响,“这边缘可是我花了一下午的时候在床边磨的,怎么样,很能糊弄人吧。”   见他越说越激动,江芸芸不由咳嗽一声。   顾仕隆大眼珠子微动,和她对视一眼后,老老实实开始闭嘴吃糖。   武忠低着头,手指来来回回摸索着书页,指骨紧绷,心绪澎湃。   这么高大的汉子愣是看出几丝凄苦悲凉之色。   “那我想做什么又有何重要呢。”他苦笑说道,“没有历年两税的账本,没有吕芳行等人为非作歹的证据,我想的再多又能如何!我想的再好那又能如何!我就算真的想为他报仇又能如何!”   “他们把税钱贪走了。”江芸芸镇定问道,“你确定那本本子上写的是这些内容?那不是一查历年账目也对得上。”   “哦,账本也被烧了。”她回过神来,“那确实有些难办。”   “若是这样我早就偷出来了。”武忠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是他们修改赋税后的贪污办法。”   眼下交赋税往往都是实物,比如谷物,丝织物等,但在这里,吕芳行等人却另辟蹊径,说要直接改征银两和铜钱,理由是琼州路远,若是用粮食,路上的损耗会格外多,而且琼州潮湿,刚收上来的粮食还未经过处理很难长时间储存运输,若是直接上交碎银,之后再熔锻成银子,才更方便。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这好像不是不好的办法,我听说若是交粮食时,官府内有种叫淋尖踢斛的做法会让百姓多交一倍的粮食。”   淋尖踢斛是说,官府是用斛来装百姓交纳的粮食,等百姓将今年要缴纳的粮食都放进斛后称重,只要达到今年自己的份额就算纳税完成。   因为人多队伍长,所以每个人时间都很赶,都要求斛里的谷物堆到不能再放下的时候才停下来,这就意味着会有一部分粮食超出斛壁。   因为高皇帝的工资政策实在不合理,所有不少人为了创收就会把主意打到这里。   往往在称重这个时候,官员就会对着斛踹一脚,那超出斛壁的谷就会撒在地上,只要掉了地上这些就都是运输途中的损耗,不再归这个百姓,因为这个事情所以百姓不得不多交。   若是有心好的,大抵是轻轻踹一下的,若是有心狠的,那可是猛踹一脚,能把整个超过的部分都踹平,但斛却是能好好站在这里,纹丝不动的。   这些都是当年在扬州读书时,她整日往地里跑,听到庄稼汉说的,他们甚至会庆幸扬州这些官吏不会踢得太狠。   武忠没说话,只是苦笑着:“一开始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直接交钱不是非常爽快吗?”吃的肚子滚圆的顾仕隆好奇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七七八八的门道。”   武忠抬眸睨了他一眼,淡淡反问道:“难道我们给朝廷的税银是直接用百姓的碎银交上去的吗?”   顾仕隆一怔。   江芸芸瞬间反应过来:“火耗!”   “吕芳行对外说熔锻碎银是会有损耗的,所以每次都会多征银两,最高的时候本来只要纳税一两银子的人,要交一两半的银子。”武忠声音微微提高。   “半两银子你知道可以够百姓吃半年的谷米了,就这么被他们拿走了,而且他们家还是全县最大的粮食商,每到夏收和秋收就压低粮价,琼州四面环海,百姓也不可能多花钱坐船去雷州换等,催粮的日子一日□□近,他们不得不低价卖粮,等征税结束,粮价会立刻暴涨,其余那些不法商人也会跟着涨价,如今猪肉要三十文一斤,普通人如何吃得起这一口肉。”   江芸芸听得倒吸一口气。   在京城的时候,因为家中没有长辈,所有一应物件都是她和黎循传商量着来的。   肉是最重要的粮食之一,自然也是在他们的计较范围中。   哪怕是最贵的时候,京城的肉价也不过超过二十文,最低时候可以到十三文一斤,若是寻常也大都是十五文一斤。   “所以张县令有什么办法遏制物价吗?”江芸芸问。   武忠苦笑:“如何遏制,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还有痨疾,连买药治病的钱都凑不出来,后来还要再养一个年幼的小珍珠,而且县衙这么多事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每日要过子时才能休息,那吕家是琼山县的大户,说的话比他还管用,符家世代读书人,又把握着水运码头的身份,自诩身份从不掺和这些事情,其余家也都是看人下菜,哪里会把这个穷县令放在眼里,不过是三文四文十文,那些人的眼睛哪里能如何看得见。”   江芸芸沉默了。   顾仕隆大怒:“岂有此理,就该学高皇帝把这些人都杀了!”   屋内两人沉默着,半晌没有说话。   “那账本里到底记着什么?”江芸芸问道。   出人意料的是武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江芸芸惊讶:“那你今日过来做什么?”   “是我打听到吕芳行那边一直在找什么账本,说是张县令一直在暗中调查他们,把他们每年贪污的银子都记录在册了。”话已经说到这里,武忠索性完全坦白。   “张县令临死前半年确实一直在丈量土地,说要算清百姓到底要交多少钱,再做出一个缴税的规定来,这个是启晨和县令商量出的办法。”   武忠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艰涩说道:“是我们害死了他。”   江芸芸叹气:“不,是坏人的贪心,与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而已啊。”   “那我们现在去把人抓起来吗?”顾仕隆不高兴说道,“马上就八月了,不是说八月就要开始夏税了吗?难道还要等着他祸害吗。”   他想了想,皱着脸说道:“万一也有人等不起怎么办。”   武忠侧首看她。   江芸芸沉默着,好一会儿又问道:“叶启晨知道你这个计划吗?”   武忠想了想:“都是他想的。”   江芸芸眉心一挑:“那他倒是今天晚上倒是能坐得住。”   “他性格一向非常稳重。”武忠倒是没觉得奇怪,替人解释着。   “符穹和吴萩呢?”江芸芸又问。   武忠摇头:“他们从不管其他人的事情?”   “包括县令?”江芸芸追问道。   武忠想了想:“至少在张县令身上,他们从不掺和进来。”   “琼山县大部分码头都是符家的,半个琼州的船只生意都是吴家的,所以两家又称为符码头和吴半船。”   “他们还是姻亲,符穹的亲妹妹嫁给了吴萩,两人又是自小玩伴,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江芸芸听得咋舌:“这不是商业垄断了嘛。”   “那吕芳行那三个人,我看他们在家里也是到处骂人的。”顾幺儿凑过来问道,“但我看他们平日里又好像很热陇,所有到底关系好不好啊?”   “吕家是琼山县最大的粮商,程家原先是做布匹生意的,只是落寞了,后来吕芳行把自己体弱的妹妹嫁给程道成,程家又借着吕家起来了,章丛则是家中世代读书的,他爹是县学的教谕。”武忠说完冷笑一声,“他们只是表面功夫罢了,吕芳行强势惯了,压着这两人抬不起头来,程道成到现在都没有孩子,章丛也不过是混不到符和吴身边,这才转而求其次去吕芳行便是跟跟罢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所以,章丛应该是三人里最薄弱的一条链。”   武忠一脸茫然。   顾仕隆倒是听懂了,立马坐在她边上,热情说道:“怎么样,是要我打算连夜把人抗过来吗?”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认真说道:“不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顾仕隆大为吃惊:“你不是就爱吃强扭的瓜吗?”   江芸芸更为吃惊:“我没有啊。”   “可你每次都在扭瓜啊!你都得罪这么多人了,还会害怕一个琼山县的小主簿吗?”顾仕隆嘟囔着,“我觉得这事可以扭一下的,小小主簿,你怎么不扭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摇了摇头:“不不,我一直都是以理服人。”   两人看了过来。   “所以还是按计划,明天先把这本书烧了。”江芸芸说道,“天也亮了,你们都回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不诈一下他们?”武忠犹豫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无辜说道:“可他们今天也没来啊,只把你炸出来了啊。”   武忠好大一个子的黑脸大汉,生生红了脸。   “可是今日外面有好些个人再偷看。”顾仕隆冷不丁说道。   武忠大吃一惊,随后担忧说道:“是他们的人来了?”   “这,是不是耽误县令的事情了。”他懊恼说道。   “不碍事,钓鱼而已,不论哪条鱼都是要的。”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随后诚恳又认真对武忠说道:“你能哭一下吗?”   武忠莫名地看着她。   “哭的大声一点的那种。”江芸芸眼巴巴地提出更进一步的过分要求。   “为什么啊?”顾仕隆好奇问道。   “因为都放火了,那肯定烧大一点。”江芸芸小手一挥,拍案说道,“把他们都烧进去!”   烧他们个翻天覆地,把吞进去的火耗钱都给我吐出来! 第两百一十七章   祭坛前, 江芸芸脸上难得没有笑意,她甚至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目光上的接触,一脸严肃地上香烧纸。   道士们在边上举着桃木件,嘴里振振有词,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县令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间隙中, 吴萩担忧问道。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目光很是幽深, 小眼神欲言又止。   吴萩见状只是摸了摸脑袋, 坚持不懈凑过来问道:“眼下怎么有乌青,要不要等会回去休息一下。”   江芸芸揉了一把脸, 勉强笑了笑:“不碍事的, 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呢。”   吕芳行闻言看了过来:“马上就要结束了,县令是打算处理公务吗?”   江芸芸没第一时间回答,只是又看了他一眼, 目光还用一种恰到好处能被人捕捉到的速度悄悄看了眼程道成和章丛, 然后飞快收回视线, 嘴里含含糊糊说道:“没事, 没事, 等会我再看看。”   这话不说还行, 一说大家都震惊了,纷纷看了过来。   这个总是出其不意的小县令从到这里开始, 那一次不是翘着小尾巴,得得意意,一副骄傲到无法无天的样子, 什么时候能这么遮遮掩掩!   有鬼!   不少人四目相对,神色深思。   吕芳行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 下意识去看武忠。   武忠穿着黑衣服, 一直低着头, 只是不经意和隔壁叶启晨说话时露出通红的眼睛。   “你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烛火味。”叶启晨忍不住说道。   站在他边上的王礽也动了动鼻子:“你什么时候烧纸去了。”   武忠抬手闻了闻,过了一会儿,竟然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前头,一脸深思的小县令身上,只是那目光也是很快就收了回来。   ——江芸芸刚才点着黄纸想要在他身上留下味道,但差点没烧了他的衣服。   一直暗搓搓注意这边的人脸色忍不住严肃起来。   “可以烧书了。”那边道士们喝了口水,休息一段时间后回来说道。   江芸芸低头来来回回看着手中的书,许久之后才突然喃喃说道:“烧了吧,一把火烧了也干净,安安心心地去了,今后的事情自有办法。”   章丛听得眉心一动,忍不住悄悄抬眸看了过去,却不料和小县令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吓得连忙低下头来。   火盆里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跳动热烈的火苗在风中摇摇欲坠。   道士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县令有动作,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个过分年轻的县令手指正有意无意拨弄着手中的册子,那被翻到起毛的册子在火光映衬下清晰可见边缘的痕迹。   她在犹豫。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吕芳行盯着她手中的册子,目光逐渐阴狠。   他昨夜也派人去了,那人回来后告诉他这位新来的县令和武忠在屋内相谈甚欢,武忠到最后甚至哭得厉害。   哭?   武忠这样的人,就连张侻死的那日都只是红了眼睛,一句话也没不说,他心里也太多的感情,那都是一块木头,可昨夜是为什么哭。   是悲痛难耐,还是欣喜若狂?   可事已至此不论如何,谁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吕芳行眉眼低垂,神色冷淡,悄悄抬眸看了一眼一侧不明所以的道士。   那道士一触即他的视线,打了个哆嗦,然后磕磕绊绊开口:“时间到了,该焚书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扔下去,反而突然扭头看向众人:“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跟张县令说嘛?”   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江芸芸的手指摸着书皮,神色凝重,但很快目光重新看向众人,坚定问道:“这次把人送走就真的送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共事多年,张县令的品行你们肯定比我还清楚,这些年他战战兢兢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情,那都是桩桩件件的好事,我虽与他不曾见面,但如今遥遥听闻此事却还是觉得心中大为震动,现在前辈虽去,但精神永存,他之前没做完的事情,我不论如何都是要为他继续下去的。”   话到如此,她停了下来,再一次缓缓看向众人,目光沉默而深远。   “我希望他能走的安心一点。”   人群中有人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   没有人说话。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崩得一声的动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个飞溅出来的小火苗耀眼到眯了眯眼。   沉默了半炷香的时间。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轻轻捋平页面的一角:“无事交代那自然是最好的。”   她当真所有人的面伸手,手指轻轻捏着册子的一角。   滚烫的热气直冲而上。   本就毛糙的绒毛立马被烫得卷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都下意识看了过去,贪婪的火苗闻到一点可以吞灭的滋味便越发旺盛,小县令细长白皙的手指被灼得通红。   “君子应知进退方。”江芸芸笑,手指微微一松,“那此番缘分便算尽了。”   巨大的火苗腾空而起,瞬间擦着江芸芸的指尖舔过,偏事故中心的人恍然未闻,目光依旧看向人群中的某个人。   火焰把册子瞬间吞灭,蓝色的痕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灰烬。   “因时而变,随事而制。”江芸芸收回视线,看着只剩下一点的书籍,笑说着,“这火刚才瞧着还温温顺顺的,现在倒是凶猛,把人吞得一点也不剩。”   众人的视线看着火苗逐渐安静袭来,盆里只剩下一堆灰烬,这才收回视线。   “火本就是贪婪的。”符穹收回视线,微微一笑说道。   江芸芸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接过道士递来的长香:“敬香吧。”   众人捏着手中的三根长香,看着细香上的点点火光,鼻尖是淡淡的檀香萦绕,面前是高高搭起来的道场,高大威严的老祖天师的画像垂眸注视着红尘纷乱的世人,两侧是挂着华幡,经文飞扬,黄布翻飞。   正中三根巨大的天香烟雾袅袅,朦胧着眼前的一切。   道士们开始踏罡步斗、掐诀念咒,桃木剑在空中来回比划了,好似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两侧还有小道士们一边念经一边敲打乐器。   肃穆庄严的乐声充斥在耳边,从凝重到平和,最后又隐隐有着欢送的调子。   鼓声几乎要顺着心跳的律动敲了下去。   随着带头的道士在最后一个鼓声中,把手中的香炉放在台上。   江芸芸便第一个上去插香,她抬头看了眼高高在上的老祖天师。   高高在上的神佛威严无情,手持拂尘,横眉冷对,却并不因人间的悲苦而心怀悲悯,任由漫天的黄纸在面前飘扬而无动于衷。   他们的道,总归不是百姓最需要的。   她看的有些久了,一边的道士见她没有动作内心惴惴不安,正准备说话时,江芸芸收回视线,镇定自若地退到一侧去。   吕芳行作为县丞,第二个上前,随后按照典史、吏、户、礼、兵、刑、工等人一一上前插香,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最后一个章丛上前时,刚插上香,也不知哪来的一阵风,那香竟然直接灭了。   明明风不大,面前整个道场却突然晃了晃。   道士们又慌了。   上香时香灭了本就不是好事,现在道场怎么还晃了。   不吉利啊!   老祖天师是不是不高兴了。   “估计是风比较大吧。”吕芳行脸色一沉,但还是出面说道,“再点上,再上一次。”   章丛本就莫名觉得心跳加速不舒服,刚才他总觉得县令再看他,他本就做贼心虚,那本账本真的出来后,他更是惶恐,不论吕芳行与他说了什么,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道士诚惶诚恐递上新的香,章丛看着那火苗,一闪一闪的。   他突然想起张侻临死前的样子,血流满了全身,那件洗得发白的料子好像被染成了艳丽的红色,那个时候他不能说话了,只能躺在床上发出荷荷的声音,他手里还握着孩子递给他的花,被血染成刺眼的红色,眼睛里的光就是这样一闪一闪,到最后完全熄灭。   那天他们要去丈量土地,帮一个一直被邻居占走土地的寡母拿回了属于他们的一分地。   才一分田,那家的小孩却高兴地摘了好多小野花送过来说要谢谢他,张侻还是一板一眼的,说只要一个黄色的,因为他家小姑娘很喜欢黄色的花,过几日是她生日所以要带给她,又让他把剩下都给他的娘,说他娘照顾他不容易。   真是无趣,一捧不值钱的花还这么稀罕,还值得上说教了   然后那个黎人就是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冲进来的。   寒光闪闪的刀,在日光下刺眼得很。   小孩被人推到在地方,发出划破天际的尖叫声。   可县令身后的人却是诡异的沉默。   章丛当时站在人群中手指都在发抖。   那个时候他以为只是吓唬一下的。   杀人,他怎么敢杀人啊!   他可是读书人啊!   他爹跟他说他还年轻,考个举人回来不是问题的,到时候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四面环海的偏远的琼山县了。   “历石。”吕芳行的声音骤然响起。   章丛回过神来,茫然地眨了眨眼。   江芸芸也跟着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撞在一起。   章丛猛地发现,这个小县令的眼睛又黑又亮,他平静注视人的时好像张侻教育人时的样子,一点笑意也没有,太严肃了。   “发什么呆!”程道成猛地拍了拍一下。   章丛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没事。”   他上前去插线,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看着他的缘故,他突然觉得压力很大,手中的香又开始一灭一灭,跟着要熄灭一样。   他太紧张了。   插香的手都在抖。   但幸好一切安然无恙。   他松了一口气,不少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那截刚开始燃烧的香就这么突兀的插在这里。   “礼成,这里就交给我们吧。”道士心里已经慌得不行了,连忙开口说道,“诸位大人还请回去吧。”   江芸芸带人转身离开,就在大家都离开后没多久,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   众人下意识扭头去看。   只见插满香的香炉莫名摔落在地上,原本最高的三炷香被折断,狼狈落在地上。   道士们瞬间脸色大变。   “不不不,刚才没人碰这里!”打头的道士手忙脚乱解释着,“是突然,突然就,就滚下来了,不是,不是我们的问题。”   章丛脸色瞬间发白,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肉眼可见的恐惧。   武忠站在他们身后,冷眼看着。   符穹等人更是没有说话。   “定是你们没准备一个好炉子,”吕芳行先发制人说道,“我给你们的钱都被你们贪走了不成,一场法事都办不好。”   那道士有苦难言,手中的拂尘都要捏碎了。   “把他们都换了,请个厉害的人来。”吕芳行转身对着江芸芸说道,“定是他们念经不用心,老祖动怒了,不若把他们都赶出琼山县。”   道士们一听吓得直接跪在地上求饶。   江芸芸叹气:“许是我们心不诚,怪不得其他人,起来吧,这场法事就这样吧,不强求的。”   吕芳行嘴角微微抿起,一脸阴沉地看着道士们。   江芸芸背着手:“都走吧,也忙了一早上了。”   她一走,符穹和吴萩紧跟其后,王礽的目光在香炉上仔仔细细扫过,想了想也跟着抬脚走了,叶启晨见状也拉着武忠走了。   程道成见他们都走了,瞧瞧看了眼吕芳行。   吕芳行眸光微动,面无表情看着章丛:“你抖什么?”   章丛脸色白到吓人,哆哆嗦嗦看着他,目光躲闪。   “要找也找我,与你有什么关系。”吕芳行平静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程道成柔声安慰道:“哪有神神鬼鬼,真有的话,你爹在每年你考试时花的十几两银子,怎么没让你考上举人,别瞎想,就是东西不顶用,坏了。”   章丛混乱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抹了一把脸,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说的对,没事的,东西都没有了,我还怕什么。”   “走吧,不要让人看了笑话。”吕芳行看着众人的背影,淡淡说道。   三人抬脚离开,身后的道士们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可如何是好?”有人小心翼翼问道,“得罪了吕县丞,今后米都买不起了。”   “还是收拾收拾去别的地方吧。”有人畏惧说道。   “算了算了,先把法器都放好。”为首的道士腿抖到站也站不起来,只好挥了挥手,没好气说道,“再看看,没饭吃了再说。”   众人忙碌间,一个身影悄悄从幕布下溜了出来。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   江芸芸在府中开了小宴,东西很是简陋,加起来也不过八道菜,三荤三素,外加一人一碗面食,还有一叠雪白小巧的椰子糕。   最硬的菜大概就是中间的烧鸡,锃亮发黄的小鸡散发出诱人的气味,几盆蔬菜也炒的油光发亮的。   江芸芸用力闻了闻肉味:“厨娘说琼山县的肉太贵了,衙门没有钱。”   她笑说着,“这是她能置办出最体面的,今日就当我们小聚的第一餐,今后可要同心戮力了。”   “是。”众人齐齐应下。   “这是我自掏腰包买的酒。”江芸芸又说道,“随便喝,不醉不归。”   “大人如此客气,那我可不客气了。”吴萩笑说着。   江芸芸笑看着面前热情的小青年:“千章可不要客气。”   吴萩满杯后也要给江芸芸倒酒,却见江芸芸把酒杯拿走了。   “是这样的。”江芸芸无辜比划着,“我才十五岁。”   吴萩嗯了一声,一脸不解。   “所以不能喝酒。”江芸芸扣了扣脸,一本正经解释着。   “我十三岁就喝酒了!”吴萩大声嘲笑着,“你也太逊了。”   “吴千章。”符穹皮笑肉不笑,“怎么和县令说话的。”   吴萩哼哼唧唧两声,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瞧着还是非常好脾气,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   “你们喝吧,你们多喝点,我看着也高兴,琼山县是不是粮价贵的问题啊,我瞧着酒都很贵。”江芸芸故作不解的问道,“这粮价瞧着还挺高的,明日我就去看看。”   “许是之前海上大风,打翻了不少谷米呢,这才粮食大涨。”吕芳行笑说着,随后挪了挪嘴,“让我们符码头和吴半船少抽点钱,米价不就下来了。”   江芸芸惊讶地看向符吴两人,懵懂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大人可千万不要听人胡说。”吴萩第一个不服气说道,“我们都是正常的抽成,之前翻船的船只甚至都没抽呢,还派人把他们捞回来,亏了这么多钱怎么没人记我们的好。”   他撇了撇嘴:“粮店自己压着手里的粮食,和我们可没关系,再说了家里的生意,我和姐夫怎么知道。”   “咳咳,胡说什么。”符穹咳嗽一声,转而对着江芸芸又说道,“不过我们确实不管家中事务。”   江芸芸听得直点头,信任说道:“自然自然,不然传出去说你们欺负百姓,衙门的脸都丢尽了。”   宴席上猛地安静下来,但很快大家神色又放松下来。   ——别说,这个说话的态度才像刚见时的状元郎。   ——有点不懂事的横冲直撞,说话也不顾及人,但听着让人舒心。   ——终归是没有城府的人才好说话。   一顿热闹的酒席过后,江芸芸又亲自送他们各自离开,有钱的自然做了马车,吕芳行的就很豪华,穷的就靠两条腿,武忠和叶启晨就是这样走的。   等人走远了,顾仕隆手里拎着一个咬了半只的烧鸡,不知从何处溜溜达达跑过来。   “哎,那我去了。”他张望着,“你说今日他害怕吗?”   “脸都白了,人都站不住了。”江芸芸比了个动作,“都是程道成把人撑着的。”   “哦。”顾仕隆大口咬着烧鸡,大眼珠子也不知在想什么,滴溜溜转着。   “你哪里的本事把香吹灭的?”江芸芸随口问道。   顾仕隆大惊:“不是我,我还以为是你。”   两人面面相觑。   “首先,我没这个本事。”江芸芸强调着。   “我也没有啊。”顾仕隆嘟囔着。   “难道真的是老天爷显灵了。”江芸芸喃喃自语。   “说不定呢,这么欺负人,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顾仕隆握拳,把最后一口烤鸡吃完,大声保证着,“你放心,我今天肯定完成任务。”   “去吧。”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也该搅搅衙门里的这潭水了。” 第两百一十八章   章丛总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   那种被视线若有若无窥探着的感觉从白日里的法事上就开始有了, 到现在他回了家,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做贼心虚。   他非常害怕。   哪怕吕芳行与他说了很多,哪怕程道成一直在安慰他,可张侻死前那个闭不上眼的眼睛从法事结束后就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明是张侻自己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的。   明明是他运气不好, 那把刀就捅到他肺部了。   明明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章丛越想越是害怕, 快步在游廊疾走, 最后猛地推开书房的屋子, 乍一看去,漆黑的屋内一座座书架好似隐藏在夜色中的猛兽, 冷不丁正看了过来。   他僵站在原处, 一瞬间背后冷汗淋漓,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突然暴怒:“人呢!为何不点灯。”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人在说话。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只是还未说话, 突然被人一脖子敲晕, 闭眼前只看到一张面目狰狞血迹斑斑的血脸。   张侻, 张侻真的来找他了!   陷入黑暗时的章丛内心一片惊惧。   章丛再次醒过来时是被冷醒的, 他莫名觉得一阵阵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而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挣扎得想要起来,又发现自己四肢无力, 完全起不来,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右手腕有点疼。   那是一种细微的,好似有人在用细丝轻轻牵动着伤口的疼。   不太剧烈, 但一直连绵不断。   章丛莫名害怕。   没……没事的,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杀手不是他找的。   人也不是他杀的。   他是无辜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 突然又听到一滴又一滴的水滴声音。   那声音离自己很近。   “里面那个人杀了一个好人。”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奇奇怪怪的声音。   那声音格外低沉,好似从地狱深处传出来一样,带着金属质感的闷闷声,听得人不寒而栗。   “放血而死吧。”   章丛鼻尖突然闻到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那味道太过熟悉了,那是法事上长香的味道。   张侻来了!是张侻来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伤口疼得厉害。   原来那个滴答声是自己的血。   他在被放血。   他要死了!   死亡的威胁让章丛开始剧烈挣扎起来,但四肢软绵绵的完全没有力气,手腕处的伤口却是越来越疼了。   他开始觉得头晕目眩,甚至觉得手腕上是蚀骨之疼,疼得大叫起来。   —— ——   门口,顾仕隆悄悄往里面看去。   章丛被四仰八叉绑在木板上,只穿了一件衣服,边上则摆了几块普通人难见的大冰块,他的四肢上各自插了一根银针。   这是乐山之前在京城跟着谈允贤学的。   他也是第一次扎,当时手抖得厉害。   他的手腕处根本没有伤口,但是有顾仕隆用刀背狠狠划了一口的淤青。   滴水的声音是找了一个裂了的水葫芦装满水,挂在他耳边滴的。   “这人疯了吗?”顾仕隆收回脑袋,咋舌,“我划得也不疼啊,干嘛喊得这么大声啊。”   江芸芸拎着一个铁质的圆弧形的东西,回神,抬眸笑说着:“本来就做贼心虚,现在又以为自己要死了,自然是害怕,没直接发疯就不错了。”   乐山凑过来也看了一眼,然后小声说道:“就这么让他叫吗?会不会把自己吓死啊。”   江芸芸看了看屋内一根根点燃起的长香,想了想:“香燃尽,你就进去。”   乐山接过那块铁面具,严肃点头。   —— ——   章丛喊得嗓子都哑了,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只能瘫软在木板上。   他喘着气,只觉得连喘气声都觉得疲惫,耳边的水滴声越来越大声,听得他脑子一抽一抽的疼。   ——他要死了?   ——他也要死了吗?   章丛突然开始后悔给吕芳行背锅了。   这件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拿了钱,可衙门这么穷,张侻那个死心眼的,自己当清官还要拉着他们一起受苦,所以他才另谋出路的。   可杀人?!   他是不想杀人的,是张侻非要查清田亩。   吕家能成为粮商,就是吕芳行借着自己县丞的身份,不知道拿走多少土地,琼山县三分的土地在他手里都不夸张。   他可是好心劝过的,可张侻非要查。   他查了,所以他死了!   可我,这件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他在虚弱中愤怒想着。   与此同时,一个轻轻的呼吸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呼吸声来的太过突然了,章丛根本不知道是谁来到他身边,如今就贴着他的脸在呼吸。   章丛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只能浑身僵直,任由那个呼吸声落在自己的额头,然后是鼻尖。   “张侻说你杀了他。”一个古怪的,好像金属发出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好似惊雷,“他如今不肯投胎。”   章丛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好似喘不上气的鱼,慌乱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古怪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章丛感觉有一双冰冷的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吕芳行!是吕芳行!”他失神大喊着,声音尖到几乎要破音了。   掐着他脖子的手一顿。   头顶的鬼差嘟囔着:“好耳熟的名字啊。”   “他杀的人,他找的杀手,都是他!不是我!!”恐惧的之下的章丛胡乱大喊道,“去找他,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不想查清田的事情,我家是清白的,我没有拿地啊,我就拿了钱而已。”   乐山有点懵了,悄悄扭头去看江芸芸。   ——一开始只说火耗的事情,怎么还田不田的!   江芸芸背对着光,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她不笑时,漆黑的长眉下那双幽深的瞳仁带着近乎锐利的光泽。   出了鞘的宝刀总是渗人的。   江芸芸抬手轻轻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乐山回过神来,加重掐的力道。   他常年干活力气不小,这一掐直接把人掐的直接翻白眼。   “不不,不是我。”大概是生死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章丛原本动不了的手竟然猛地抽动一下,那根银针也跟着歪了歪。   乐山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手。   “吕芳行,真的是吕芳行……张侻……张侻,不是我。”   “张侻指认了你,你却不认,那你一五一十与我说个清楚。”乐山继续说道。   事情峰回路转,章丛连忙说道:“我说,我都说。”   “那你说吧。”   金属的声音逐渐远去,那迫人的压力也紧跟着消失。   乐山不着痕迹从小矮凳上下来,然后去不远处拿起笔纸准备记录。   “张侻要查清琼山县的田,说要规定火耗的税,吕芳行家占据了县里三分的田,他们还会威逼利用那些农民把田地卖给他……”   “若是真查清了,吕家自然是第一个倒霉的,县衙里除了几个穷鬼,其余所有人都是不好过的,张侻太倔强了,非要查,这么大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的道理都不懂。”   “凶手是吕芳行找的,那是生黎中的混混,有大黎峒庇护。”   “外面的人查?查不到的,吕家在广东都说得上话,琼州府的知府与他家是姻亲,当时只说太混乱了,照顾不力,知府就帮我们糊弄过去了。”   乐山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写完挠了挠脑袋,都是田地的事情,火耗的事情是一个也没说。   “就算你没杀人,但我听张侻说你借着火耗拿了很多钱。”乐山不悦说道,“残害百姓也该死,如此送你去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分。”   “不不,那是他们非要给我的钱!”章丛连忙反驳着,声音虚弱,但甩锅飞快,“这事我可一点也没参加。”   “那个缺德的办法是吕芳行想出来的,也是他故意把粮食价格压低调高的,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我家里都是读书人,我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他手里有一份名单,只要有些人不愿意卖地给他,或者和他家有冲突,就会多收一半的钱,我劝过的,但他们不听我的。”   “这件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笃定说道。   乐山无声冷笑一声:“你倒是清高。”   章丛面部微微抽动,但又强忍着没有开口。   “钱是如何分的?”   “吕一人五分,程和我为三二。”   “如此你也甘心?”乐山不解。   章丛清高说道:“我才不屑这些。”   “是不想还是不能啊?”乐山讥笑,“那两人的命格看着可比你硬。”   章丛嘴角挪动几下。   “但你若不是主动的,倒也能网开一面。”乐山以退为进劝诱着。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收钱而已,一年也才两百两银子。”章丛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他们拿了银子都是自己锻造的,从不让我多看一眼,我是读书人也不会去那些地方。”   “在哪里?”乐山激动问道。   章丛突然没说话了,脑袋下意识朝着他看过去。   顾仕隆把手中的枣核朝着他脑袋扔过去。   章丛疼的大喊一声。   枣壳颇为尖,直接在他额头砸出一点血痕来。   乐山见状,立刻厉声呵斥道:“回话!”   “在,在打铁巷的一处别庄里,听说门口有一颗老槐树。”他喃喃自语,说完便又没有在说话了。   乐山大喜,洋洋洒洒写好三张口供,随后抓着他的手就要按手印。   章丛被人按着手,那只手在刚才的挣扎中缓慢有了知觉,他心中微动:“你的手怎么是热的?”   乐山一惊。   门口的顾仕隆也不吃枣了,吓得连连摆手。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   一直沉默的江芸芸却轻笑一声,目光落在章丛凌乱狼狈的脸上,嘴角带笑,眼神冰冷,口气却又和气:“比不上你的心冷。”   “江,江芸。”章丛回过神来,“你,你害我!都是你设计的!”   “你,你刚害我,我要去知府那里告你,我要去讨个公道。”他用力挣扎着,一时间从地狱回到人间,他的神色,他的动作都显出几分癫狂。   江芸芸捋了捋袖子,缓缓走入屋内。   漆黑的屋内多了一个人也只是多了一道浓重的阴影,可偏偏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依旧带着一丝水光的明亮。   “卑鄙,卑鄙!!”章丛大怒,再也没有刚才的恐惧,只觉得满腔的惶恐和愤怒。   江芸芸站在章丛面前,眉眼低垂,神色冰冷中带着悲悯。   “章丛,你自序读书人,却妄读圣贤书,共谋杀人却不肯承认,贪婪钱财偏自视甚高,可真是……”她伸手,拨开一直束缚着他眼睛的黑布,直视着他迷茫睁大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该死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打铁巷之所以叫打铁巷, 是因为这一条巷子里有很多制作金银首饰和家庭用品的作坊,整日都是打铁的声音,叮叮咚咚,能从天亮响到天黑。   “真的好吵啊。”顾仕隆揉了揉耳朵, 嘟囔着, “耳朵都要聋了。”   江芸芸也跟着搓了搓耳朵, 朝着里面张望着:“这条巷子好多岔路口啊。”   “所以很合适三教九流生活。”顾仕隆张望着, 突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乞丐,“那个肯定是小偷, 你看他眼睛滴溜溜的, 手指也很灵活。”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   那个小乞丐也跟着看过来,然后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做贼心虚。”顾仕隆笃定着, 目光到处张望着, “我们现在去找他们会不会打草惊蛇啊。”   江芸芸抬脚走入巷子内:“章丛不见了, 本来就很打草惊蛇了。”   现在这个关节, 三人小团体中的一个人突然失踪了, 怎么也不能说是意外。   吕芳行猜到江芸芸身上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顾仕隆背着手跟在她身后:“那可怎么办啊?实在不行, 我不能夹着你先跑了。”   江芸芸目光在紧闭上的大门上一一扫过,这些房子的门上都有铁皮框着, 想来是为了屋内物品的安全性,突然反问:“你说,张县令真的有账本吗?”   顾仕隆不解:“肯定有啊, 不然吕芳行等人怕什么。”   江芸芸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走了几步才继续问道:“那账本里是什么呢?”   “不是说是他们这些年火耗时自己偷偷留下来的钱吗?”顾仕隆补充道, “武忠说的, 他这么信誓旦旦, 肯定是有的啊。”   江芸芸笑了笑:“可他说的是,突然有一天他听说吕芳行那边再找什么账本。”   顾仕隆摸了摸下巴,老实巴交说道:“听不懂。”   江芸芸有没有说话了。   两人在小巷子里绕来绕去,却还是没找到大槐树的地方。   “不会是章丛骗我们吧。”半个多时辰后,顾仕隆忍不住说道,“这里也不太像能种树的啊。”   打铁巷的屋子都挨得太近了,小巷里只能走一辆马车,大路上才能两辆车并行,虽然都是黄土路,但被马车压着的痕迹不少,路面瞧着都很结实。   “还是吕芳行连章丛都骗了。”顾仕隆又开始漫天猜测,“还是他们早早就搬家了没通知章丛。”   江芸芸突然在一户紧闭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顾仕隆堪堪刹住脚步,才没有一脑袋撞到她的背上:“怎么了?”   “这间屋子好安静。”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侧耳听了听:“是不是家里没做生意?刚才也有几家很安静啊。”   “但他们门口的车辙很重。”江芸芸用脚摸了摸地面的黄土。   顾仕隆低头去看。   果不其然,这家门口的地面有车停过的痕迹,台阶上甚至还有泥脚印。   “还挺新鲜的,刚走不久。”顾仕隆蹲下来摸了摸泥土,起身后笃定说道。   江芸芸抬头看了看围墙:“你能爬上去看看嘛?”   顾仕隆哎了一声,蹬了一脚墙,整个人便坐在墙头了。   “里面是空的,一进的院子但庭院很大,所有屋子的门都是关着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顾仕隆低头说道,“你要上来吗?”   江芸芸想了想,摇头:“我去这间院子的后面看看。”   顾仕隆也忙不迭跳下来,亦步亦趋跟着她身后:“院子很空,瞧着不太正常,寻常人家里怎么也要支个衣架晾衣服的,再不济干活的道具也要放在外面,但那个院子空的跟个校场一样,而且要是里面的人没走远,便是肯定很危险。”   两人穿过这条街,走了好一会儿才绕到这间院子的后面。   “这条巷子好宽。”顾仕隆惊讶,“这里的路可真绕啊,这些屋子看着都很小,要是按照这个宽度来看,可不小。”   院子的背面靠近小溪边上,不少妇人和小孩就在河边洗衣玩耍。   “我听说有一种建筑,就是看着小,但是内有乾坤。”江芸芸开口说道,突然抬手一指,“大槐树。”   顾仕隆看了过去,却只看到小孩在河边跑来跑去的身影。   “树墩。”江芸芸指着岸边被衣物和木盆压满的木墩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把高凳子,“这棵树被砍了。”   顾仕隆对着那棵树看向紧闭的后门:“刚才是这一家吗?这些人家都挨在一起的,我也忘记在第几了。”   江芸芸扭头在顾仕隆的兜里掏了掏,把他的珍藏的松子糖掏出来,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朝着小孩们走去。   “这几家不是打金店哦,打金店都在前面那条街,很有名的,外面很多有名的金店都是在这里进货的,之前符家嫁女儿,就是找那里订的,听说定了足足一百斤的金银首饰呢,一个个漂亮得不得了,所以你找错地方了。”   “那我不知道是什么店,他们家老是关门的,但每个月十五和初一的晚上都会有马车来,很吵很吵的,肯定不是金银店,不然都没人来,不是要倒闭了。”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呢,这几家都不是呢,这几家应该是一起的,因为总关着门,爹娘也不准我们靠近。”   几个小孩吃了糖,围着江芸芸叽叽喳喳说着话。   “这里之前确实有棵树的,还挺大的,但是今年冬天过去没多久,就有人把它砍了,说是放在这里会有小孩爬,到时候会掉水里。”   “我们才不会爬呢,大人们胡说的,不过砍了也好,可以坐在上面歇歇脚。”   “谁砍的?我不知道耶,那我还能吃糖嘛?”   小姑娘没回答出来怯生生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摊开手把最后几颗松子糖递过去,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有的,真乖。”   小姑娘立马露出开心的笑来。   “你是谁啊?”有警觉的大人连忙走过来问道。   江芸芸连连叹气:“我是来寻祖的,我太爷爷说他小时候家里以前就是住在这附近的,当时边上都是打铁做金银的声音,河边还有大槐树,可我现在一路走来却又觉得都对不上。”   大婶见她长得白白嫩嫩的,年纪又小,只是把小孩们都叫回来,然后才说道:“那应该就是在这一带的,打铁做金银,河边大槐树都对得上,可有说具体在哪里?”   “只说一眼就能看到大槐树,想来就在这附近吧。”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刚才一路走过来,瞧着这几家大门紧闭,也没有声音,又对着河边,也不知是不是这里的几家,可敲门也没人应,真是愁。”   大婶闻言连连摆手:“那肯定不是这几家的,这是我们琼山县大户吕家的私产,你看这沿河这一条街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做大户都三代了,我们的房子都是问他们租赁的,吕家心善每个月才一百文呢,可比外面便宜多了,都没换过人,现在这世道,谁家舍得换啊。”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是我找错了,我也听我家长辈说起这个吕家的人,说是很有钱呢。”   “可不是。”大婶翘起大拇指,“这可是我们琼山县,乃至整个琼州都很有名的大人物呢,得罪县太爷都不能得罪吕家呢,不然饭也吃不起,衣服也穿不起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这么厉害啊,岂不是很威风。”   “这么有钱当然威风,他家大儿子还在县衙里做县丞呢,县丞你知道吧,之前县老爷不在,他可是最大的。”大婶嫉妒羡慕还有点畏惧地说道,“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去别的地方找找。”大婶突然靠过来,小声说道,“见你长得好看,婶子我多说几句,是非之地,离远点。”   她说完就拉着四五个小孩走了。   江芸芸站在岸边半晌没说话。   顾仕隆凑了过来,好奇贴着她站着:“打听出什么了吗?”   “看到一只威风凛凛的恶兽了。”江芸芸看着水面上顾仕隆的倒影,把脚边的小石子踢了下去,彻底打破湖面的平静,水面上的影子也跟着破碎起来。   “那我们还打吗?”顾仕隆犹豫说道,“毕竟我们初来乍到。”   江芸芸没说话。   顾仕隆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你肯定看不下去,这个吕芳行又是杀了好官张侻,还拿走了百姓这么多田,甚至每年还要多收百姓的税。”   他想了想,长长叹气:“寻常人一个点你都看不过去,仗义执言,现在这个人踩了你三个点,我觉得你要把人撕碎了。”   江芸芸看着小孩故作老成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了解我。”   顾仕隆小脸一抬:“那是,我可是要保护你的人。”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哎,我们现在去哪里,不去里面看看嘛?”顾仕隆好奇问道。   江芸芸无奈说道:“我这小小蚍蜉撼不了树,总该去找头大象来。”   “谁啊?”顾仕隆好奇问道,“武忠吗?他的胳膊确实很粗。”   江芸芸一脸深沉地摇了摇头:“现在既然有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吕家,那我觉得应该会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另外一家才能制衡才是,不然这个琼山县应该比现在看的还要惨才是。”   —— ——   符穹穿着宽大的灰色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独自一人在对弈。   吴萩衣着华丽,穿金戴银,正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面前随意堆起来的琉璃摆件来回看着:“这批海外来的东西很有意思,等会我给雪儿带几件走,她最喜欢这些了。”   “你若是喜欢就都拿走吧。”符穹大方说道,“这几年为了研发能出海的船,你们也花了不少心思,你若是还有其他喜欢的,尽管去拿。”   吴萩提溜着一盏琉璃灯,笑说着:“一开始说五五那就五五,我现在是作为妹夫为你讨的,扯什么其他的,这个银盘上的花还挺好看的,这个给我了,用来放放瓜子正好,这个祖母绿和红宝石真好看,正好可以给女眷们打一顶花冠来。”   符穹闻言笑了笑,斯斯文文。   “老爷,门外有人自称江其归,前来拜访。”两人说话间,管家匆匆走来。   沉浸在宝物中的吴萩猛得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符穹:“你怎么知道江芸会来的。”   原来今日休沐,两人能聚在一起,就是符穹早上就把人请过来,说今日县令大抵会来拜访,请他来一同接待。   刚才还有个小乞丐来报说,今天打铁巷来了两个小少年。   打铁巷是什么地方,两人心知肚明。   他们也听说县令上任时带了一个瞧着比他年级要小的人。   这两个小少年是谁不言而喻。   “查的还挺快的。”符穹笑了笑。   吴萩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着:“你都这样给人指引了,只要不是傻子,自然能查出来。”   “可有人敢,也有人不敢啊。”符穹笑眯眯说道。   “他看上去就是横冲直撞的人。”吴萩说道,“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顶住压力。”   符穹笑着摇了摇头:“江其归如此鼎鼎有名的小神童,大状元,怎么会是这几日表现的这般直来直往,不通人事呢,之前京城的叔父来信说,江芸这人很是活泛,在京城中名声极大,听着不是狂妄的人。”   吴萩嘟囔着:“他才多大啊,之前在京城谨慎一点也没错,现在来到琼山做县令,这般直率说不定是暴露本性呢,我瞧着是你太小心了。”   “你十五就知道斗鸡遛狗,可他的十五已经是大名最年轻的,六元及第的状元,你们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天生就是不一样的。”符穹轻轻下了一颗子,眸光落在旗鼓相当的棋局上,喃喃自语。   “听说黎公的夫人擅长棋艺,也不知道这位小神童有没有跟着学过。”   “符叔,快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吴萩也听着着急起来,连忙站起来说道,“我去换身衣服来。”   “不必。”符穹抬眸,淡淡说道,“就这样,保持这样,去请县令进来吧。” 第二百二十章   自来有钱人就喜欢在大门上就多加修饰。   譬如眼前的这扇大门, 红松木制成的朱门,宽大光鲜,色泽明亮,正中纯铜打造的门环上饕餮的兽形威风凛凛, 每扇大门都钉着圆润的黄门钉, 五乘五的整齐样式, 纵横间颇有气势, 门口两座门墩石好似威武的狮子驮着一个正正方方的书箱,花纹精细到狮子的鬓毛也清晰可见, 神态逼真威严。   好富贵的大门。   江芸芸在心里对比了许久, 大抵只有两京的那些贵族富豪们家门口的大门才能媲美这扇大门。   小小的琼山县尚未人人富裕,却依旧有如此巨富之家。   江芸芸刚收回视线,大门就咯吱一声打开, 只见刚才离开的符家大管家正匆匆而来, 只是这次见了她, 一改刚才的冷漠, 脸上笑意殷勤。   “原是县令大人来了, 刚才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快快,里面请。”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可是有叨扰符主簿。”   管家笑说着:“哪里哪里, 便是有天大的事情,见了您都得往后靠一靠了。”   一入符家大门,歇山转角、重檐重栱、绘画藻井, 无一不精,无一不巧, 脚下是用坚硬的花岗岩筑墙铺路, 大通石条一路铺就主路, 路边若有仆人碰见便都恭恭敬敬站在一侧,一路走来,仆从如云,美景如画。   江芸芸目不斜视,既没有张望府中的布置,也没有打量一侧的美景,甚至不去看衣着精美的仆人婢女。   管家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面无异色,心中惊讶。   很少会有人第一次进符家却没有任何表示的。   如此的美景。   如此的美人。   再是镇定的人也都会看几眼。   偏这位小县令恍然未闻,只顾着脚下这条路。   穿过雅致的门厅和空旷的茶厅,穿过一小节花团锦簇的花园,一间形容开阔的大堂出现在眼前,一眼就能看到正中悬挂着‘善事堂’三个大字,下面则是一副浓墨挥就的松树图,两侧是一副对联,屋顶正粱远远看去好似一顶官帽。   “我们老爷在内院和吴主簿下棋呢。”管家伸手指引着,“大人这边请。”   江芸芸跟着他绕过正堂,随后又入了一扇圆拱门,眼前的景色焕然一新。   符家奢侈得用一座大花园隔开前后院。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夏日日光灿烂,落在繁茂生机勃勃的庭院好似人间仙境一样。   她曾经觉得江家已经足够豪华,在此刻和符家相比却少了似文化的雅致。   两人穿过石桥,最后来到一处葫芦形的拱门前,从这里能看到八扇镶嵌着被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玻璃大门,甚至能清晰看到里面的一角布置,这样奇怪的设计让江芸芸有一些恍惚,站在这座充满古朴气质的庭院中,她有一种令人恍惚的熟悉。   “我们老爷就在这里呢。”管家殷勤说道。   江芸芸还未说话,透过玻璃能看到屋内有人走来,随后大门打开。   符穹和吴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符穹穿着青色的花素绸纱绫缎道袍,直领大襟,上锈行云流水纹,开衩的两侧内接有暗摆,随后又用一条用金丝绣着海浪纹的系带接连此处,领口上缀着白色的护领,日光下好似水波流动。   整件衣服又与平时见到的又略有不同,衣短才过膝,裙拖袍外,袖却有三尺,若是垂手行礼,袖底能触碰到靴上,瞧着更为仙风道骨。   吴萩则是穿着一件穿金绣银的粉色长袍,梳着桃花玉冠,最亮眼的则是衣襟处有用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翡翠玉扣作为装饰,顺着领口蜿蜒到下摆,衣服上撒着金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对郎舅并排站在门口,一斯文一俊秀,当真是碧玉无瑕,风度翩翩。   “县令。”符穹先一步走了下来,热情说道,“不曾远迎,多有失礼。”   吴萩也跟着走了过来,行礼告罪。   江芸芸笑说着:“是我冒昧打扰了。”   三人同进屋内,江芸芸一入内就被一屋子的珍宝闪花了眼。   外人见都不曾见过的宝贝,如今正胡乱堆成一堆,随意摆放在地上,当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都是我家做生意得到的东西,还未整理好。”符穹无奈说道,“让县令见笑了。”   “不是见笑,是见世面了。”江芸芸的视线镇定地扫过那一堆东西,“这么多琉璃玛瑙,我瞧着店里都比不上这里的品呢,原来是打扰到你们读书了。”   吴萩一惊,连忙把一本蓝皮册子悄悄藏到珍宝里。   “是千章让人找的话本,说是江南最受欢迎的话本。”符穹柔声说道,“县令是扬州人,不知是否有所耳闻。”   江芸芸摇头,意味深长说道:“我不爱看这些。”   她目光扫过那一众珠宝,但口气很是平静,好像面前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宝贝当真是石头一样,连夸都不见激动。   吴萩忍不住悄悄看她。   ——江芸是笑眯眯的,和平日里见着的样子并无区别。   “县令可是会下棋。”符穹见状,先一步岔开话题,热情邀请着,“千章是个臭棋篓子,我这一个人下得正焦灼呢。”   江芸芸抬眸看了眼吴萩。   吴萩对着她不好意思笑了笑:“我坐不住,下不来。”   江芸芸无奈说道:“我也只是恰巧学过一点,也不太精通。”   “那正好!”吴萩眼睛一亮,“我们可以两个下他一个啊。”   他热情把人带了过去:“你学到哪里了啊?我其实还是可以的,但我大舅哥太厉害了,琼州无对手啊。”   江芸芸坐在符穹的对面,看着面前黑白焦灼的局面,黑龙大龙将成,白龙蛰伏其中,但占地颇大。   “那我也正好会会符主簿。”她拿起白子,放在手心把玩着。   “请。”符穹抬头,自信笑了笑。   江芸芸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局面,若说鲤鱼跃龙门一个需要跃,一个需要龙门,那白龙已经有了龙门,只差一个跃了,但黑龙霸道地盘踞其中,阻断了白龙的飞升。   “黑龙好大的野心啊。”江芸芸指尖捏着白子,含笑说着。   符穹端坐着,闻言只是轻笑一声:“上了战场,总是不能心软的。”   “月满则亏,气留一线。”江芸芸抬手,在两龙绞杀的中间下了一子。   “怎么下这里啊!”吴萩慌乱说道,“下这里啊,小心黑龙把我们尾巴吃了。”   “下这里赌他的势也好啊。”   “要不这里也行吧,保全一下自己自身。”   “你真的不会下耶,我们要输了呢。”   “不是我们,是我。”江芸芸嫌弃地把臭棋篓子推开,“去一边玩去。”   吴萩被人赶走了,跨着脸,有点伤心。   “不是要去给你夫人挑礼物嘛。”符穹笑说着,“去边上多选点。”   吴萩被两个人赶走了,只好灰头土脸走了,还有点不服气:“都欺负我不会下是不是。”   “县令是打算轻子先走吗?”符穹笑说着,“牺牲几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若是能在别处捞到好处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笑了笑:“倒也不是,是我瞧着这个白龙头太硬了,可以碰一碰。”   “原来如此。”符穹沉思片刻后也跟着下了一子,“那这一子可真是羊入虎口。”   “万一是扭羊头呢。”江芸芸又下了一子。   “可这样太紧了。”符穹又说道,也跟着下了一子。   “只要我不漏,这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江芸芸紧跟着下了一子。   “县令好大的气魄,在黑局里搅动,也不怕被人反扑。”   “不破不立,不进则退,总归是现在没有更好的路数了。”   琉璃做成的棋子晶莹剔透,在日光下水波荡漾,光芒肆意,一声又一声落在白玉棋盘上,叮咚作响,好似美人袖间的玉镯在铃铛作响,清脆悦耳,夏意满怀。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手中的动作却都不假思索。   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吴萩看着不知不觉开始逐渐势大的白龙,惊讶说道:“白龙马上就要跃龙门了。”   江芸芸笑着下了最后一个棋子,谦虚说道:“我赢了。”   棋面上原本蜷缩在一角的白龙在一步步的牵引下彻底翻身,从右下角破笼而出,在中间的腹部腾空,到最后虎踞龙盘,成了绞杀之势。   “好凶的白龙啊。”吴萩嘟囔着,忍不住又瞧瞧去看江芸芸。   面前的小县令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衣服,腰间连一个装饰物都没有,双手修长纤细,拿子时日光一照,好似玉雕的一样,再看那小脸白净,一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斯文俊秀,跟着枝头的花一样,有种少年人雌雄莫辨的美感。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人,下起棋来如此凶悍,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能把高高在上的黑龙咬下来。   他也确实赢了,白龙断尾求生,到最后跃飞龙门,成了唯一的胜利者。   符穹原本带笑的脸也逐渐没了笑意,指尖的黑子来回摩挲着,到最后只能无奈苦笑地扔回棋娄里:“无力回天,县令赢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瞧着斯斯文文的:“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下了。”   “你刚才不是说你只学过一点,不太精通吗?”吴萩质疑,“县令骗人!”   江芸芸无辜眨了眨眼:“我确实也是刚学过一点的,以前一直和师娘对弈,但赢过的次数不太多,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太精通的。”   吴萩无话可说,瞪大眼睛,许久之后喃喃说道:“你这是在……炫耀?”   ——你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   江芸芸没有多做解释,还是和和气气地笑着,眉眼弯弯,瞧着是个脾气顶顶好的小县令。   “如何和县令说道的。”符穹指责着,“还不跟县令道歉。”   吴萩有点不高兴了,抿了抿唇,然后又悄悄去看江芸芸,江芸芸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对不起啊,是我无状了。”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笑着开口:“不碍事,你年轻直爽,我瞧着是极好的。”   他明明年纪比吴萩小了十来岁,但一开口又莫名不会令人轻视。   “不知今日县令来,是所谓何事。”符穹开口问道。   江芸芸端坐在蒲团上,看着面前面容慈悲,神色温和的中年人,正色说道:“我想要来聊一下前任知县张侻的事情。”   符穹眸光微动,摸着手腕上的白玉制成的乾坤圈,半晌之后才说道:“县令都知道了。”   江芸芸点头,目光落在那环精致的阴阳环上:“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手持乾坤圈,坚守入道心,符主簿的玄法想来也已经学的精妙。”   符穹手指轻轻抚摸过玉边,喟叹:“不亏是小神童,连道德经都有涉猎。”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张县令的事情……”许久之后符穹叹气开口,“是我疏忽了。”   他平静的目光看向江芸芸,悲痛说道:“我没想到吕芳行如此丧心病狂,只可惜我只是一介小小主簿,无能为力。”   “可你也不是捏造出一本虚无的账本,让吕芳行分寸大乱,这才在我面前露出破绽。”江芸芸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符穹手指动作停住,打量着面前镇定的人,随后长叹一口气,无奈说道:“县令从哪里知道此事的。”   “张县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能潜入打铁巷,写清他们到底贪污了多少钱两。”   江芸芸点了点棋盘上的一颗白色琉璃的棋子,随后手指微动又点着隔壁那一颗。   “能让吕芳行突然意外得知此事,不是武忠这些人能办到的,总归要一个他非常警惕的人。”   江芸芸手指微动,拨开手指下的黑子,随后又来到第三颗白子。   “张县令若是能忍这么久写出一本能把人彻底拿捏住的账本,怎么会如此着急去清量田地,逼得吕芳行痛下杀手呢。”   符穹沉默着,日光落在脸上,只剩下无声的静默。   “吕芳行自入穷巷,丧心病狂,我断没有放他离开的道理。”江芸芸把手边的黑子统统抚开。   精致的琉璃棋子摔落出棋盘,有些落在软毯上,只能无声地抗议着,但也有些落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声音,好似夏日的风急促地吹响了满堂金玉。   “为民办事的张侻……”江芸芸的手指抵在白子上,认真坚定说道,“不能白死。” 第两百二十一章   章丛不见的消息, 吕芳行很早就知道了。   昨天晚上他察觉到章丛精神紧绷,一直在喝闷酒,瞧着有点把不住了。   他本是不愿意搭理这个清高的年轻人,可看在他爹是本县教谕的身份上, 就想着去安慰安慰这个已经被鬼神乱力吓破胆子的人。   谁知刚到章家就看到大门敞开, 连个迎接他的人都没有。   他心中微动, 顿觉得不祥之兆, 一入内才知道是章丛不见了。   一个人活生生消失在自己的家中。   “他今日回家心情不好,说自己要去书房呆一下, 我见他一身酒气, 就想着煮点醒酒茶来,等我煮好了送过去就发现书房大门敞开,里面一盏灯也没有。”   “夫君最是怕黑, 怎么可能不点灯, 我连忙进去找人, 发现原本负责点灯的书童倒在地上, 夫君却不见了。”   章丛的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今整个章家都乱成一锅粥。   “可有通知章教谕?”吕芳行站在灯火通明的前厅, 冷不丁问道。   章夫人摇头:“公爹眼下跟着知府去广东汇报今年的考试情况了, 我正打算天亮就让人坐船去找。”   “先不急。”吕芳行神色阴暗,“人肯定还在琼山县。”   人在这个时候消失了, 耐不住吕芳行要多想。   ——他们的小县令是不是做了手脚。   那场在他看来拙劣的法事,也就章丛这个胆小如鼠的人能怕成这样,不过是香灭了而已, 酒席上却如此魂不守舍。   他吕芳行能给张侻这个穷酸上香是给他面子,还敢给我装神弄鬼。   他眉眼低沉, 神色冰冷:“犯不着惊动老太爷, 我这边去想办法。”   吕芳行既是县丞, 又是琼山县大户,自来就是手段高超的,章丛跟着他多年能有现在的成就,谁见了不尊称一声章主簿,都亏了他的提携。   现在他如此开口,章家众人便下意识信了。   “那就有劳吕县丞了。”章夫人惴惴不安说道。   吕芳行转身离开。   章夫人目送他旁若无人离开后,眉间忧愁更甚。   “既然吕县丞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是都散了吧。”她身边的妈妈低声说道。   “这个七月的天……”章夫人半晌没说话,许久之后揉着帕子,低声说道,“我瞧着要变了。”   妈妈看了过来。   “还是去找公爹吧。”章夫人低声说道,“到底是章家的事。”   妈妈一怔,随后低声说道:“那可就避不开符家的人了,这个时候和他们打交道,只怕……会不悦。”   章夫人摸了摸肚子,许久之后才艰涩说道:“可我得为他打算。”   —— ——   吕芳行出了门,本打算先去程道成的家中,但转念一想立马觉得不对劲,转头就去了打铁巷。   深夜的打铁巷已经悄无声息,马车经过时能清晰听到车轮碾过黄土的声音,头顶的气死风灯晃得摇摇欲坠,照得两侧的墙面忽明忽暗,斑驳的墙面上露出坑坑洼洼的痕迹,冷不丁看过去好像一双双睁开的眼睛。   马车内吕芳行端坐着,双眼微阖,淡淡想到:不过是一个县令罢了。   他能杀一个,便能杀第二个。   管他是什么大明不出世的神童。   管他是什么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敢挡在他吕芳行前面的人都别想好过。   马车沿着河岸走到紧闭的后门前。   吕芳行下车时,下意思扭头去看那棵被砍掉的大槐树,夜色中,他只剩下一个宽大的树墩安静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无法再庇护夏日来这里乘凉的人。   这棵大槐树据说有一百多年了,长得郁郁葱葱,多年前,他的父亲还说这棵树长得好,让这座吕家老宅有依山傍水的气势,若非风水极好,不如吕家这些年也不至于能富贵至此。   不过三个月前,吕芳行在听闻张侻拿到了他这些年火耗的账本,他忧心忡忡来到这里时,看到这棵树突然只觉得碍眼。   张侻之前一直说要在码头上种满槐树,说槐树树冠大,夏日可以给那些卸货的人休息,平日里看上去也好看,说完没多久还真的在符穹的帮助下,风风火火种了不少。   这种树只要扎了根,就能长得飞快。   码头那些树原本瞧着都是瘦小蔫吧的,三年时间竟然也有了绿荫连天,树冠蓬勃的气势。   就跟那个瘦巴巴的小老头一样,明明刚来这里时还是谨慎犹豫的,可后来已经敢和他对着他了。   他原先看那棵树只觉得碍事,但现在却开始疑神疑鬼。   这棵树实在太大了,张侻是不是就是躲在这里才窥探到他的秘密。   所以他不顾众人的劝阻,非要把这棵树砍了。   吕家有他庇护就行了,何来寄希望于这个死物。   只如今,吕芳行深夜来到祖宅,第一次见到只剩下一个的树墩的槐树,却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棵树上玩的场景。   小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他要吕家以后跟这棵树一样繁茂,任谁见了都要低头接受他们的庇护。   “老爷。”车夫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吕芳行回过神来,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绿扳指,面无表情转回视线,踏上台阶时无所谓说道:“倒了便倒了。”   前年他打通所有关节后提出直接用现银缴纳两税的办法,不少百姓都觉得办法极好,能省了被踢走的粮食,就连一开始的张侻也觉得办法不错。   但吕芳行的目标根本不是放在那几斗粮食。   大门被一扇扇打开,他的心腹大管家不解问道:“老爷深夜来是有什么紧要事情嘛?”   吕芳行看着院中繁忙的一切,这两年他已经在这里赚了数十万两白银,淡淡说道:“这里不能呆了,都进山去。”   大管家脸色大变,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匆匆离开准备撤离的工作。   既然这个人也是不识趣的人,那就和他好好斗一斗。   天色即将大亮时,天边旭日红晕一片,整个打铁巷却安静极了,各家各户大门紧闭,站在门口的吕芳行目送数十辆马车离开时,冷笑一声倨傲想着。   —— ——   江芸芸从符家出来时,不过正午。   符家大管家热情送人离开,直到江芸芸的背影消失,脸上笑意这才敛了下来,关上门口匆匆朝着内院走去。   “你真的要帮他啊?”内院内,吴萩坐在符穹边上,犹豫问道,“好不容易和他达成平衡关系,现在算我们先反悔了,吕芳行可是心狠手辣的人。”   符穹正盘腿坐在蒲团上,一颗颗地收拾着棋盘上的琉璃棋子。   两色的琉璃在日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华贵得不似凡间之物,被随意扔到棋篓时发出叮咚的清脆声,窗边五彩的玻璃折射出绚烂的光影,落在汉白玉做成的棋盘上晃动成婆娑的影子。   “大哥”吴萩低声喊道,“这个江芸在京城得罪了陛下这才没了大好前程来我们琼山县,这样的人没有前程,为了他得罪吕芳行不是明智之举,和之前张侻时一样不就好了。”   符穹平静说道:“吕芳行在的一天,我们出海的事情便一直埋着一个地雷。”   “现在这世道能出海的谁不出海。”吴萩不悦说道,“就算被人知道了又如何?还怕一个吕芳行不成。”   “世事难料。”符穹沉吟片刻后冷不丁又说道,“而且这个江其归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吴萩不解问道。   符穹把棋盘上的所有棋子都收拾干净,盯着光洁的棋盘,突然闭上眼,点了点其中的棋子,随后手指微动,一步步挪过去,仔细看去竟在学刚才江芸的动作。   “聪明人。”符穹又惊又喜地喟叹道,“你闻到了嘛?”   “什么?”吴萩惊呆在原处。   “要下雨的味道。”符穹的手指因为用力,指尖微微发白,他却是满脸欣喜地说道,“也该变一变,这琼山县了。”   吴萩沉默了。   “人走了,但瞧着不是回衙门的位置。”管家站在门口低声说道,“另外一个背着黑布的小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随他吧。”符穹微微一笑,“他要是当真能搅得天翻地覆,那也是他江小状元的本事。”   “可吕芳行和知府的关系这么好,难道他真的出事,知府能置之不理。”片刻之后,吴萩开口问道。   符穹嗯了一声,笑说道:“多亏了千章提醒了。”   “让码头的人注意了,章家的人一个也不能出去。”他和气对着管家说道。   “也要注意下吕家的人。”吴萩连忙提醒着。   符穹笑了笑:“此时此刻,吕芳行应该比我们还害怕张家人和知府回来。”   吴萩一脸不解:“这是为何?”   “他每年对外的账本上可直说赚了七八万,每家分过去也才一两万啊。”符穹笑说着,“这要是真被人折腾出账本了,我们爱财如命的知府大人怕是第一个不轻饶他。”   —— ——   江芸芸没有回衙门,反而边走边打听去了一趟武忠的家。   武忠的家其实就是荒废的养济院,远远就看到门口有几个小朋友蹲在地上玩沙包。   她下意识想去找顾仕隆要糖,一扭头才发现人不在边上,被她派出去干活了。   她站在不远处远远看着,想着自己两手空空,饭点上门会不会太过分了。   “县令?”背后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   江芸芸回头,只看到人高马大的武忠正提着满满当当的吃的,一脸警觉地看着不请自来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您就是新来的小状元。”武忠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女子。   江芸芸目光一扫,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   那个女子脸上有一道很大的伤疤,自额头从鼻梁再到左脸颊的下巴处,原本秀美的面容背这道狰狞的伤疤彻底破坏。   “看什么。”武忠挡在女子面前,不高兴问道。   江芸芸连忙收回视线,不好意思说道:“是我冒昧了。”   “没关系。”女子的脑袋从武忠背后冒了出来,温柔说道,眼睛弯弯的,脸上那道疤便好似蜈蚣一样皱了起来,瞧着更是恐怖,“是我吓到您了。”   “没有没有。”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我就是经过的。”   “养济院这么远,县令从哪里能进过这里。”武忠不假颜色地说道。   身后的女子捅了捅他的手臂,轻轻咳嗽一声。   “是来找良实的吧,进去说话吧。”女子缓和气氛。   江芸芸悄悄睨了一眼武忠。   武忠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江芸芸替人抱着一把绿油油的菜,也厚着脸皮走进去了。   女子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程蝶,因为自己被扔在养济院的时候,包裹上一直停着一只蝴蝶。   “你们怎么不是,同姓啊?”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程蝶笑说着:“养济院一共三个管事,两个妈妈,我是管事妈妈捡的。”   “哦,原来是这样。”江芸芸话锋一转,胆大包天问道,“那他们都跑了吗?”   走路的武忠脚步突然重了起来。   江芸芸趋利避害,鬼鬼祟祟地跑到程蝶另外一边去了。   程蝶笑着拍了拍武忠的胳膊,平静解释着:“捡我的程妈妈是病死的,另外一个妈妈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只是年纪很大了,一直在家里修养,其他三个管事很早就走了。”   她想了想又解释道:“其实也不怪他们的,县衙里没钱,也给不出钱来了,他们也是努力过的,去各家大户里讨了点钱银来,只是我们这边人不少,大户们也不会一直出钱,他们也是撑不下去了才走的。”   江芸芸侧首看了看面前的女子。   她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只是瞧着年纪也不小了,说起往事还保持着平静的口气,她虽形容柔软,却在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沉静的气息。   只是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了,武忠的大手就无情地把她钳走了。   “走我这边来。”   江芸芸抱着那把绿茶就又重新被回到武忠边上了。   “哎,你这人,我可是县令!”江芸芸不高兴得抱怨着。   武忠低头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过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那也要走我边上。”   他又想了想:“可以保护你。”   “哦。”江芸芸抱紧菜根,懵懵懂懂哦一声。   刚靠近养济院,就有很多七八岁的小孩涌过来,叽叽喳喳说着话,还有帮忙把武忠身上的东西都拿下来的。   “你是谁啊?”有个小女孩悄悄摸着江芸芸的衣摆,好奇问道。   “我是来玩的。”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   半大的孩子脸上却没有多少肉,整个人瘦巴巴的。   “这里不好玩的。”小女孩一本正经说道,“但我可以带你斗草,很好玩的。”   “好的哦。”江芸芸和气说着。   一行人入了内。   刚从富丽堂皇的符家出来,猛地看到面前破破烂烂的养济院,江芸芸还有些恍惚,回过神来只觉得荒唐。   养济院简陋到一眼就能看到头,大门进去的那一边是分别是东圊和厨房,另外三边则是密密麻麻的屋子,至于墙壁和大门斑驳脱落得厉害,地面上的青砖更是破破烂烂,如今正中的位置被人都敲了,只剩下黄泥土。   “有人在读书?”江芸芸看着中间的那片空地上摆着几张桌子,还有几本书,好奇问道。   “嗯。”武忠被推来陪江芸芸参观家里,闻言只是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江芸芸挠了挠脑袋解释着,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要是有那里不会可以来找我。”   武忠看了过来,嘴角微动:“以前张县令也这么说的。”   江芸芸来了兴趣:“那他可教出什么名堂了吗?”   “张县令太忙了。”武忠叹气,故作平津说道,“只教会了几个大的识字,做文章和写诗还没开教。”   江芸芸站在书桌前,上面压着几张练字帖,那些纸正面背面,甚至是角落里都写满了字,有些字还算端正,有些却很歪歪扭扭。   “纸太贵了,所以都是练一起的。”武忠解释着,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就想把纸张盖上。   江芸芸却是弯腰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笑说道:“这几个字不错,谁写的啊,很有天赋呢,练字就是要多练的,我刚练字的时候也很丑的,笔也握不住,怕老师不要我,从我青梅竹马桌头拿了很多纸来练,每天晚上练到子时才去休息,等到了考试那一天,才勉强一笔一划写出来。”   武忠惊讶问道:“你不是神童吗?”   江芸芸笑说着:“我才不是,我只是读书认真而已。”   “可你是十五岁的状元。”武忠还是不信,“他们说你是大明最年轻的解元,也是最年轻的状元,是天赐的神童。”   江芸芸捏着那张纸仔细想了想,解释道:“是因为我有很好的老师,读书这件事情,除却个人天赋,老师是很重要,我还读书认真,读书总共需要三个砝码,我都有了,所以不能归功我是神童,而抹去了我的老师和我的认真。”   武忠一知半解:“他们很认真,可他们没老师也没有……天赋。”   江芸芸看着凑过来的小孩,他们眼巴巴都看着自己,神色好奇又懵懂。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没有天赋的,但读了书识了字,至少可以让未来的路走的平坦一点,也可以在读书中知道自己的未来的路如何走。”江芸芸笑说身边的小孩,“你打算以后做什么啊?”   “我不知道。”那个小孩不好意思说道,“以后只要有饭吃就好了。”   “那我以后要当官的。”另外一个年纪小的小孩不服气说道,“我要当知府的,这样就可以给我们养济院拨银子,大家就不用饿肚子了。”   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志向啊,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对!”那个小孩眼睛一亮,“张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你一开始写字也很差?”武忠执拗问道,“你也这么差的嘛?”   “是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当时还不认字呢,一边抄一边写还要一边记,还有时间的压力,还有外部的压力,可我想着,还没有到最后时刻,我总不能自己放弃我自己吧。”   武忠似懂非懂。   “立志不坚,终不济事。”江芸芸把纸张放下去,“既然决定要读书,那就好好读书。”   武忠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移开视线,跟在她身后,束手束脚走着,养济院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走两步就走到头了。   两人站在厨房外边,看着程蝶带着几个大孩子在做饭,屋内还挤满了小孩,刚才程蝶介绍说,今日是养济院一年一度的全员生辰日,也就是今日所有小孩一起过生日,所以才买了不少东西。   武忠突然问道:“县令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是这样的。”江芸芸突然热情伸手,把人带到边上去,笑脸盈盈说道,“我有个倒吕计划,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参加。”   武忠眼睛倏地睁大了。   “有一个环节需要你帮忙。”江芸芸比划着,飞快画了个大饼,“三路夹击,一击必杀。”   武忠一脸不可置信:“你,你是打算把吕芳行……”   他想了想,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刀。   江芸芸严肃点头:“打土豪,分土地。”   “你还打算分了他家土地?”武忠更吃惊了。   “对啊,你不是说吕家占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吗?”江芸芸嘟囔着,“那不是没走了很多粮食税,我看整个县都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衙门里有没有钱,我住的屋子都漏雨了呢,可不是要从其他地方借一点。”   “单凭你一人……”武忠不安说道,“不必为了张县令,置自己在危险的地方。”   江芸芸认真说道:“不单为了他,也是为了全县的百姓,百姓没有地,那我之后对他们的一切的承诺都是镜花水月。”   武忠沉默了。   “吕芳行能杀了张县令,也能……”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举手握拳,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在他面前晃悠着:“在下也练过一些拳脚功夫,你看看我这个肌肉。”   武忠一时间不知是嘲还是悲。   十五岁的小少年瞧着跟着小花瓶一样,高高瘦瘦,怎么口气还怎么狂。   ——这么小的年纪,胆子倒是大。   “所以……”江芸芸突然伸手,温温柔柔笑问道,“一起干吗?”   武忠看着那手指,有一瞬间的恍惚,在张县令死的那一日,乃至之后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从睡梦中醒过来,想要给他报仇,可现在有人站在他面前说出这个事情,他却犹豫了。   他身后有一大堆人要养,他要是出事了,养济院怎么办。   可张县令一身血的样子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了。   他沉默着,那双眼睛几乎要酸涩地流出泪来,许久之后他才伸出手来,只是比划了一下不知如何应对。   江芸芸立马用力拍了过去:“成交!”   武忠摸着发疼的手掌,愣了半晌没说话,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小县令力气还挺大的。   他脑袋里闪过这个荒唐的念头。   江芸芸不等他细想,直接说道:“打铁巷已经人去楼空了,我已经让人追上去了,但他是外来人,对琼州不熟悉,而且年纪太小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和他一起,找到真正的账本,抓到那批人,如此私吞官银的罪名就有了。”   “你们已经查到这里了?“武忠吃惊。   江芸芸背着小手,得意说道:“还行吧,总而言之你和幺儿负责火耗这条线。”   “还有其他线?”武忠不解问道。   “有啊,我让符主簿去找那个疯子生黎了。”江芸芸和临时盟友交了底,“所以你们压力不用很大,就两个人而已,以自己安全为主,实在拼不过我们这里还有其他办法呢。”   “你连符穹也说服了!”武忠大为吃惊。   江芸芸矜持地抬了抬下巴:“还好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多学了门手艺。”   “那你呢?”武忠下意识追问道。   江芸芸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着:“我留在这里做鱼饵!” 第二百二十二章   海南的七八月是雨季。   前几日还是热浪滚滚的夏日, 昨日傍晚突然乌云滚滚而来,天际眨眼就黑了一半。   江芸芸踏进衙门的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整个琼山县瞬间被水雾笼罩, 水滴落在地上飞溅地很高, 地面很快就有了小水潭。   周照临端着吃食来时, 愁眉苦脸抱怨着雨下太大了, 明日一定热得很。   阵雨下下停停,乐山临睡前还格外担忧晚上会不会继续下, 江芸芸却心大地抱着小被子睡了过去。   半夜雷声滚滚, 大雨下了一阵,江芸芸在懵懵懂懂间被吵醒,抱着被子坐起来, 突然被一地的水惊呆了。   屋外的雨依旧没有停的架势, 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 屋内也争气地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怪不得刚才做梦觉得脸上凉凉的, 感情是下雨下自己脸上了。   她盘腿, 呆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 看着屋内的雨幕,无奈直叹气。   ——穷,实在太穷了。   这阵雨来得快, 走得也快,江芸芸实在熬不住只要重新到头睡了过去, 再一觉醒来就听到乐山不高兴的碎碎念着。   “这个破衙门, 不是说修了吗?怎么又坏了?”   “都是水, 怎么住人啊,也太潮了。”   “衙门内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也太过分了。”   江芸芸一睁眼就看到大亮的天色,是一个大晴天,她一骨碌爬起来,挽起裤腿,穿上木屐,开门探出脑袋:“怎么了?一大早就生气了。”   乐山正拿着扫帚在扫水,抱怨着:“也太能下雨了,我本以为扬州已经很能下了。”   “地方不同嘛,他可是在天南之南啊。”江芸芸笑眯眯地拎着一块抹布,和他一起勤快抹着柱子。   “哎哎哎,公子这是做什么啊,快放下。”乐山连忙把抹布抽走,把人轰走,“不是说很多事情吗?这些事情我来做,早上要吃什么,我去厨房看看。”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都行吧,我什么都吃,你这个也别干了,天热,晒一下就干了,你去请六房主簿还有典史都请过来。”   乐山一边点头,一边飞快把台阶上的水都扫下去。   “哎,那要是去了章家……”临走前,乐山欲言又止。   江芸芸歪头,不解问道:“章家的事情我们怎么知道。”   乐山了然,匆匆走了。   江芸芸站在湿漉漉的门口,看了看耀眼的太阳,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真是好天气啊。”   —— ——   距离法事结束已经三天了,这是江芸芸第一次再一次把他们都召集过来。   “章主簿家里有事,人不在这里。”江芸芸坐在上首,一本正经说道,“武主簿病了,也来不了了。”   堂下几人都没有说话,泾渭分明地站在两侧,对此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江芸芸眼珠子往剩下的几人身上扫了扫一眼,然后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我这来琼山县也有半个月了,但是因为县衙之前着火了,账目也都没有了,所以一直没有投入到工作中,我觉得我是在荒废政务,很是心痛!”   符穹和吕芳行两人不动如山。   其余三位主簿也都各自不说话。   只有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典史王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不料正和江芸芸的视线撞在一起,忙不迭移开视线。   江芸芸遗憾地看着诸位。   ——没有一个捧场的,唯一一个有反应还吓走了。   “所以我打算……”江芸芸坐直身子,大声宣布着,“重新丈量田亩。”   吕芳行倏地抬起头来。   江芸芸充耳不闻,大义凌然说道:“高皇帝洪武二十六年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几月前我在翰林院就职时,竟然发现如今的田亩数只剩下四百二十二万顷,过半的田亩消失不见,我身为大明官员要从自己做起,所以即日起要重新厘琼山县大户的庄田,清溢额、脱漏、诡借的弊端,庄田、民田、职田、屯田、荡地、牧地,全都悉数丈度。”③   沉稳不动的符穹也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   叶启晨委婉说道:“我们琼山县为琼州附廓,所以县中也其他官署。”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他们负责全琼州,我是负责琼山县,而且现在账本都烧了啊,我这到现在也没事做,不若就从最紧要的开始做,而且不是马上就要夏税了吗?没有具体的土地鱼鳞册,如何能确定他们要缴纳的数目。”   程道成上前说道:“下官是户部主簿各家情况了如指掌。”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热情说道:“这正好,你快默写出一本来,我正好对照着去丈量。”   程道成脸色一黑,但被江芸芸用热情的目光注视着他,嘴边的话半晌也说不出来,到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也只是见到人脸才记得,现在空想也想不出来啊。”   江芸芸见状,一本正经叹气:“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我们新的鱼鳞册势在必得了,不然没法开展工作啊。”   堂下的几人又都不说话了。   不知何时起,大家的气氛都变得古怪紧张起来。   “我今日带头去丈量。”江芸芸也不打算等他们说话,自顾自说道,“谁有空啊,和我一起去才是。”   吕芳行神色隐晦不明。   “我和县令一起去。”吴萩第一个站起来,笑说着,“我对琼山县颇为熟悉。”   江芸芸满意点头:“我就知道千章是个勤快的人。”   吴萩矜持点头,但语气热烈:“那我们早点去吧。”   “行。”江芸芸起身,随后目光看向其他人,和气问道,“你们可要和我们一起,还是两两行动,各自负责呢。”   叶启晨想了想,突然拉着典史王礽一起,笑说着:“我和诚甫一起吧,就负责城东村,县令以为如何?”   江芸芸满意点头:“行,我们衙门做事准备是——做事细心,丈量耐心,绝不偏心,让百姓放心,遇到纠纷处理不定可以来找我。”   叶启晨和王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看向唯三没有组队的人。   符穹慢慢悠悠想要走过来。   江芸芸小手一摆,直接把他们三个安在一起了:“那你们三个一起吧,挑一个村子来。”   被止住脚步的符穹停在远处,眉头忍不住皱了皱。   吴萩想笑,但又忍着没笑出来。   吕芳行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何须劳烦县令呢,让底下的衙役出动就行。”   “要和百姓打成一片!”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端坐庙堂有什么意思。”   “但这样也太没有县令威严了。”程道成也跟着劝道。   “才不会,我可是要□□民如子的好官啊。”江芸芸叉着腰,大声吹嘘着。   众人诡异沉默了片刻。   江芸芸也不等他们继续开口,风风火火分配好任务就拉着吴萩走了。   “哎,吕家的地都在那里啊?”出门大门,江芸芸就好奇问道。   吴萩大吃一惊:“刚开始就要去碰刺头吗?”   江芸芸无辜地扑闪着大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吴萩最爱听八卦了,原本懒洋洋的形态立马来了精神,站直身子,靠近他,睁大眼睛神神秘秘问道:“仔细说说,我保证不和任何人说。”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得意说道:“因为我的脑袋特别铁。”   吴萩啊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不高兴质疑道:“你哄我!”   江芸芸也不高兴了,认真反驳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的,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这么八卦。”   “哎,你怎么攻击我的年纪!”吴萩更不高兴了,“在你来之前,我可是全衙门最小的,二十五!我才二十五!”   江芸芸背着小手,得意说道:“你说巧不巧,我才十五。”   吴萩鼻子都气歪了:“你肯定是因为嘴巴坏才被人发配到这里的。”   江芸芸仰着头仔细想了想,回头认真说道:“还真说不定,我这人头铁,脖子硬,嘴巴还坏。”   还是第一次见别人自己说自己的,一时间分不出到底是夸自己还是贬自己,吴萩也跟着无语了片刻,慢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我跟你说,吕芳行会杀人的……”吴萩爱背后冷不丁吓唬着。   江芸芸只是晃了晃脑袋,黑色的方巾也跟着晃了晃,跟着小猫儿尾巴一样。   吕家作为琼山县的超级大户名不虚传。   江芸芸站在山岗上,看着面前一眼看不到头的田亩,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咋舌:“这一片全是他家的?”   吴萩点头,面无异色:“不及一成,县令有何好惊讶。”   江芸芸打量着这连天的肥田,随口问道:“那吕家一年缴税多少?”   一个大明普通人一生需要面对的税赋大体为两个部分。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田税正赋。   这就是鱼鳞册的由来,一开始测量每户所拥有的田地面积,用来缴纳税赋。   这部分税收由三部分组成。   第一则是地力,也就是上中下三种土地,上等田的税额为每亩交米近五斤,中等田每亩交米三斤多,下等田每亩交米两斤。   第二是除去上面和肥力有关的税,还需要再缴纳每亩需要的粮食,也就是需要再缴纳粮食一斤出头的。   第三则是因为粮食在运输中税银会产生损耗,因此每亩田还要再额外征收以上一二加起来百中再取七的加耗。   也就是说一亩上等田地需要缴纳七斤的粮食。②   第二类的税赋就是役,同样也是按照鱼鳞册里统计的每户的壮年丁数,这些壮年每年需要定期为官府干活,如果不能干活或不愿干活,就选择交粮来代替,这个税则是由当地官员制定的。   吴萩想了想:“他家有一个叔叔在韶州做知府,正四品,可以免除二十一石,人丁二十一丁,还有个小叔叔广西梧州容县做县丞,正八品,免除九石,人丁九,他自己就是监生,可以免除二石,二丁,因为他们家还未分家,所以所以份额整个吕家共用。”   这就是人丁兴旺的家族一直希望家中子弟出息的原因,只要有源源不断的人考上功名,哪怕是监生也都有一二免除。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飞快算道:“一石一百二十斤,那就是可以免除五百四十八亩,人丁三十二人。”   吴萩惊讶:“县令好心算。”   江芸芸伸手比划了一下:“这里瞧着应该就有五百亩了吧。”   吴萩又没说话了。   “而且高皇帝免得是杂役的,可不是全部赋税,怎么现在都要这么算了?”江芸芸话锋一转问道。   吴萩眼珠子滴溜一转,犹豫说道:“自来如此,一直如此。”   这回轮到江芸芸没说话了。   “其实也不差这一点的。”吴萩解释道,“便是免了他们限定的赋,我们琼州一共有五万六千八百九十二户,二十五万五百二十四口,所以一年需要夏税六千七十石,秋粮二万四千五百石,我们琼山县算是琼州的富县了,但琼州下辖三州十县,我们琼山县虽然要摊下不少,但平摊到每个人头上却尚不至于倾家荡产,无路可走,但我们这里情况特殊,还有海南卫驻扎,所以这次所以连还海南卫那边都要去查。①”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大眼睛眨了眨。   吴萩爽朗一笑:“我只是提醒县令一下而已。”   “先把这事处理吧。”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别的再说。”   田地很少是四四方方的,江芸芸一边看着衙役们量田,一边拿着碳笔在纸上涂涂写写。   边上是种地的佃户好奇地张望着,也有人胆子大凑过来,看着她纸上的内容,惊呼:“你画的好准啊。”   江芸芸用的是等比例缩小的办法,衙役报了数据,她在心里就数据算好,然后画上去,形状大小和实际上大差不差,而且她每次在要测量的时候都会站在石头上,先肉眼观察一下这块地的形状和大小。   江芸芸笑说着:“瞧着您岁数不小了,是老佃户了吧?”   那个中年人犹豫着点了点头。   “给吕家做几年了?”江芸芸又问。   “十八年了。”那人比划了个手指,“现在四十岁了。”   “原来如此,吕家收你们多少税……”江芸芸还没说完,就要管事的跑过来把看热闹的人都赶走了。   “耽误您办事,这些泥腿子就是给点脸就上杆子了。”吕家的大管事哈腰说道,“您继续,您继续。”   “现在测量的这块地是多少亩啊。”江芸芸淡声问道。   管事连忙说道说道:“十三亩呢,都是写在地契上的树呢,不会少的。”   江芸芸挑眉,在自己手绘的田地形状画了坐标,然后有写上数字:“不对吧,你这个是五边形的土地,这个头突出来,后面是梯形,我们取这个五个点,然后交叉乘起来……”   江芸芸当着管事的面洋洋洒洒动用了现代知识,最后一脸诚恳说道:“这块地应该是三十亩才对。”   “您,您,怎么是您这儿算法呢。”管事苦着脸说道,“就是十三亩,不会有错的,找的人算过的。”   “就算不是我这个算法,那也是可以分成三角形和体型,数据和我是一样的。”江芸芸不厌其烦给他又算了一遍。   她算的很快,基本上没有停顿,最后果然算出和刚才一样的数据。   管事脸都黑了。   江芸芸笑了笑,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测量有误,要更改了啊,回头把地契带过来修改,这个脸色做什么,这是好事啊,为国家纳税,可是光荣事情啊。”   “不,不,怎么会有错呢,这些年都是十三亩啊,一直都是,怎么会错呢,不会有错的。”管家垂死挣扎。   江芸芸叹气:“你要是不信,你找个会测算的,过几日我们当面算一下,我算术可好了,白鹿洞书院的算法老师见了我都是挪不开眼的,那都是要我当他老师的,所以必不可能少算你一点。”   “对了,这亩地是多少啊?”一行人走到下一个地方时候,江芸芸又问道。   管事这次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没关系。”江芸芸笑眯眯恐吓道,“我肯定一点点算出来的。”   ——数学而已,轻松拿捏!   江芸芸一边缩小比例画在纸上,甚至能在画好没多久就计算出这亩地的大小。   “这地好算,跟个正方形一样,二十七亩六分,你这地契上多少啊。”   管事的脸更黑了。   直到天色将黒,夕阳已经堪堪挂在头顶,余晖照耀着这片大地,晚风徐徐而过。   江芸芸带人终于量好这一大片地方,期间管事还打算不认其中几块地,奈何碰上江芸芸这样油盐不进的,一听说是荒的上等田地,就眼睛亮晶晶的表示那就登记在侧,以后好分出去给没地的百姓。   ——真是天降肥田啊。   管家生怕这个县令真的付诸行动,只好又磕磕绊绊认回来了。   不论如何,江芸芸算是强行把这一大块地全都算好了。   “七百八十亩六份七厘啊。”江芸芸一脸喟叹地说道,“吕家真是大户啊,这么一块地就把所有的免税份额都用完了,还有剩余的呢。”   管家咬牙说道:“县令真的要算的这么仔细?”   江芸芸点头:“自然是要的,你们这些大户拿了这么多田地,多缴税也是应该的,就算是足额缴那也有富裕的。”   她看着逐渐围过来的人,那些佃户今日没得种地了,听到地里的热闹就都出门,那一片细长的田埂上站满了人。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县令,却是见他挽着裤腿在量吕家的田地。   稀奇,实在太稀奇了。   江芸芸索性站在石头上,大声说道:“自来田地纳税都是应该的,总不能多加藏私,导致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匿民穷,这不是我们高皇帝的想法,我作为大明的官员也不是这个想法,只有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年丰时稔,才是最好的事情。”   百姓们听不懂,太文绉绉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就是这钱该出就要出,大户们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既然得到了这么多田地,就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如此才能得到百姓一句乡贤的称赞。”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赶过来打听消息的仆人身上,和气说道:“不然就是为富不仁。”   “为富不仁者可以警。”   那些仆人们被小县令的目光缓缓扫过,都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江芸芸跳下石头,笑说着:“希望大家可以今后配合工作,琼山县若是能大富,自然是所有人都占到好处的,这笔买卖大家尽管算一下,不会亏的。”   —— ——   吕芳行坐在灯火通明的书房内,神色隐晦难懂,白日的管事跪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是怎么劝也劝不动啊,便是抬出您,那天煞的江芸也完全不予理会,甚至还阴阳怪气。”   “我真的尽力了,总不能好端端把人打走吧。”   “之前的张侻也不敢先量我们的,这次分明是打算杀鸡儆猴,拿我们立他这个小县令的威啊,可恨吴家那人,好似自家没多占一分地一样,也跟着凑热闹。”   “够了。”吕芳行冷冷说道,烛影落在他深邃的眉眼处,越发显得阴鸷。   管事吓得不敢说话,连着呼吸都慢了下来。   “之前那个生黎你可有联系。”许久之后,吕芳行平静的声音在屋内想起。   管事面露惊恐之色,但随后又是雀跃:“联系,联系,一直有联系的,他这样的豪强,颇有手段,自然不能随意丢弃,免得被符家抢走了。”   吕芳行慢条斯理转着手中的绿扳指。   夜色中,这颗华贵的宝石已经有细碎光泽闪耀。   “请他出来吧。”他的声音被缥缈的烛火一惊,显出几分杀气腾腾的凌冽。 第二百二十三章   “哎, 怎么见了我就跑。”大山深处的村庄中,一个明显是汉族长相的人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黎族人身后穷追不舍,“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啊!”   路上有看热闹的人用黎语说着话,脸上大都带着讥笑之色, 汉人边走边瞪他们好几眼。   走在前面的人背着重重柴火, 目不斜视, 更是疾步快走, 不愿意停留。   “杂种呢。”有人故意用古里古怪的汉语大声说道。   “胡说什么!”吕志大怒,立刻厉声呵斥道, “再胡说以后你们寨子的粮食我可就不高价收了。”   那人还不服气, 被身边的人一把拉走了。   几人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然后和他们反方向走了。   “走这么快做什么。”吕志见人走远了,还是心中恼怒, 但一抬头见对面的人走了八丈远了, 又连忙提着衣摆赶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快步走着, 耐下心来, 小心翼翼哄道, “我的好侄子,山路难走, 我走了好久了,脚都走累了。”   面前快走的人,也不知是走累了, 还是真的听到了,还当真慢下脚步。   吕志心中大喜, 紧赶慢赶跑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寨最角落的地方, 和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 那些并排在一起的状如倒扣船只的竹架棚房子不同,这里格外荒凉,边上的屋子是汉人才会搭建的木房子,只底下高高架空起来,用来养鸡和去湿排水,边上则是中了一圈木棉花,如今郁郁葱葱地长着绿叶,生机勃勃。   “过来做什么?”那黎人放下肩上的柴火,面无表情开口。   吕志连忙凑过来,小声说道:“闻帕保,听说你娘最近又病了。”   德龙塘闻帕保没说话,开始举起斧头劈柴。   他赤裸着上身,麦色的胳膊因为抡起斧头而凸显出强壮的肌肉,他站在木桩前,每一下都用力而准确,没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堆木头。   “你娘这个病是富贵病,就要一直养着。”吕志站在不远处,从怀里摸出一个葫芦白瓷瓶,“诺,我找人配的人参荣阳丸,听说很滋补身体,好多后院的夫人们都在吃呢,如今在琼山县可是一药难求。”   德龙塘闻帕保把最后一根柴劈了,这才扭头看了过来。   他的眉眼非常有黎人特色,眉眼深邃,但轮廓间却有些汉人的柔和,只是他眼神冷冽,瞧这有些凶悍,冷不丁看人时总会让人眼皮子一跳。   “看我做什么。”吕志讪讪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抢来的一瓶,平日里不舒服的时候吃一颗,温水送服。”   德龙塘闻帕保还是没有接过去,他拎着那把重重的斧头,面无表情问道:“又要我做什么?”   吕志捏紧手中的瓷瓶:“我最近碰上一个刺头。”   德龙塘闻帕保把斧头靠在木桩上,然后蹲下来开始整理木头。   “我也不想麻烦你的,但那人实在太刺头了,我们老爷催我催得紧,我……”吕志小心翼翼去看面前不动如山的人。   德龙塘闻帕保还是在整整齐齐收拾这些木头。   他从开始会走路时就要干家务,时间久了,他已经能干的一手好家务。   那些柴被他整整齐齐垒了起来,连着头尾都是按顺序长短堆着的。   “我走到这位置不容易。”吕志苦着脸,继续打着感情牌,“我不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就丢了我的饭碗啊,我要是没了工作,以后你娘病了也不方便是不是。”   德龙塘闻帕保动作一停。   “哎哎,我可没别的意思,这些年我对你们也是照顾有加的,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走得早,我对你们也是仁至义尽的,这些年你娘病了,我也是尽心帮忙的。”吕志开始翻旧账。   德龙塘闻帕保站起来。   他身形不高,但体型壮硕,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人。   “干,干嘛!”吕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来又觉得要有长辈的威严,便厉色内荏质问道。   “我以为……”德龙塘闻帕保面无表情说道,“杀了那个人就算两清了。”   吕志嘴角僵硬,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本来是好了的。”   大家都以为此时结束了,但谁知道又来一个比张侻还头铁的小县令。   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丈量田亩,吕家第一个遭殃。   吕家第一个完蛋,那他这个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小管事不是也彻底没了用处嘛。   德龙塘闻帕保不理会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只是冷淡收回视线,开始整理自己带回来的柴,镇定说道:“杀了一个县令就算了结我们这么多年的恩情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吕志神色瞬间阴冷。   “你娘的病不看了!”他不甘心问道,“她这么大年纪了可要好药好菜养着,可现在你听听还坐在织机上面呢,你自己既不想读书,又不想去汉人的地方,整日种地打猎能有几个钱,怎么照顾你娘,你对得起你爹嘛,你们这些生黎就是没有良心。”   德龙塘闻帕保充耳不闻,只是耐心地把里面的柴火按照粗细大小以此分类好,若是有湿的,又单独拎出来,他做事格外有条理,甚至不觉得这些事情太过繁琐。   “你……”吕志忍不住上前一步,苦口婆心劝道,“最后一回了,我们老爷肯定也能和上一次一样把你摘出来,而且你是生黎,逃到这大山中我们既找不到你,也不敢找你。”   “你娘的眼睛都已经看不见了,你难道不要给她攒下钱吗?你现在还年轻,但谁知道打猎有没有个意外啊。”   “这次成了,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们娘俩往后就不愁吃喝了,你还干什么种地打猎的苦日子,今后只管带你娘进城享福不就好了。”   吕志在他边上喋喋不休地劝着,德龙塘闻帕保不为所动还是仔仔细细把那一捆和人差不多体型大小的柴都收拾干净才停了下来。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吕志有些不高兴了。   德龙塘闻帕保回头,认真说道:“可我不想杀人了,我不喜欢血。”   吕志看着他年轻的,肖像他弟弟的面容,嘴角微动却又没有再说话,只是整个人都萎靡下来。   德龙塘闻帕保不理会他,又开始把一只只四处蹦跶的鸡都抓到鸡笼里,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扫地,每一个角落里都扫的干干净净。   吕志呆怔地站在原处,任由黄土在身边弥漫。   德龙塘闻帕保绕过他,把每一次都扫得干干净净,只最后盯着他脚下的那一片土地,眉头紧皱。   “德印保。”楼上的织布机停了,随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有人摸着门走了出来,“是你吗?”   德龙塘闻帕保抬头,笑说着:“娘,是我。”   “你这一去这么久,我很担心。”那女子穿着青布贯头衣,衣侧和袖口处都有精细的祥云绣,下着黎锦短筒裙,发髻被一根精致的骨簪雕挽起来。   “想多捡一些柴,所以走远了些。”德龙塘闻帕保笑说着。   “山上都是野兽也太危险了。”那女子的眼睛明显不太好了,瞧着雾蒙蒙的没有生气,“院子里还有人吗?”   “是吕管家……”   “拜保,是我。”吕志先一口开口。   “是吕大哥啊。”那女子察觉到他出声的位置,含笑看了过来。   “哎,是我。”吕志笑说着,“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   女子叹气:“这些年劳您多费心了,快进来坐坐吧。”   吕志笑着表示没关系,眼尾悄悄去看德龙塘闻帕保。   德龙塘闻帕保拿着扫帚低着头,没说话,只当自己不存在一般。   “那我就上来喝杯水。”吕志话锋一转,热情说道。   “进来吧,正好煮了甜糟汤,上来尝一下味道如何。”   “好好好。”吕志忙不迭上去了。   等人走后,德龙塘闻帕保用力扫了扫他刚才站过的地方,然后把所有垃圾扫到远处,然后堆起来,这才拎着扫帚回来了。   他没有上去一起待客,反而开始把刚才抓来的一木桶的虫倒出来,混着秕谷子来喂鸡,他趁着鸡在吃饭又动作利索收拾了鸡窝,关紧鸡窝大门,这才退了出去。   也不知道里面在聊什么,只能听到吕志时不时拔高的音调,还有娘的笑声。   德龙塘闻帕保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没有说话,听着小院里难得的热闹动静。   他性格孤僻,行为怪异,一向是村子里的怪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吕志提着黎族才有的山兰酒、一串灰水糯米粽,还有一件精致色彩浓艳的绣品,站在门口和里面的人说着话:“别送了别送了,坐下坐下,瞧着脸色真是不好,那东西可别省着,不舒服一定要吃啊,我自己走,行,行行让德印保送我,他很乖的,一定送我的,你快去休息吧。”   屋内传来咳嗽的声音。   德龙塘闻帕保连忙站起来,仰头张望着。   “老毛病了担心什么,天都要黑了,我要下山了,你送送我吧。”吕志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台阶下的大侄子,随口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收回视线,见里面没有动静,这才闷闷嗯了一声。   “住山里不是个事,穷山僻壤的,你娘真有事,你去找那些不中用的巫医不成,只有正经大夫才能救命。”   “我弟弟就你一个儿子,他当年书也不读了,对你娘一见钟情,非要和你娘来这里住,现在好了,被狼咬了,救也没得救,你们村子真狠啊,他好好一个读书人,还教你们读书,你们关键时候把他一个人扔着,自己跑了,真是狼心狗肺啊,你们这些生黎,没一个好东西。”   “我看你娘脸色真的不好看,你有空带她去医馆看看,少听那些村子里的鬼话,什么神神鬼鬼,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就要看大夫,去看最好的大夫。”   “还有啊,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了,怎么婚事还没着落啊,也没生个孩子给我弟弟留个后,我就跟你说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女人,你就是随我去琼山县,哪怕去码头搬东西,我都能给你说个好亲事来。”   吕志喋喋不休,口气中充满抱怨和不屑。   生黎,那就是不开化的蛮夷!   德龙塘闻帕保闷声不吭走在他边上。   “哎,你这人怎么从小都是噘嘴葫芦啊。”吕志不高兴了,“不与你说了,今日真是白来一趟了,一点好也没落下,还贴了这么贵的东西走。”   德龙塘闻帕保把人送到村口就不动了。   吕志抿了抿嘴唇,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又叹气说道:“算了算了。”   “什么时候杀人。”德龙塘闻帕保沉默了一路,在他临走前,终于冷冷提出条件,“但我要三百两银子。”   吕志倒吸一口气:“我哪有这么多钱。”   德龙塘闻帕保低着头,没说话了,但瞧着态度坚决。   吕志明显心中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说道:“行,那你做好准备吧,我肯定把钱给你凑过来,这次和上次一样,成功之后你就跑到山里呆一个月,你娘一个寡妇又瞎了眼睛,还是你们村子里的自己人,官府肯定不会为难她,再说了还有我们老爷呢。”   德龙塘闻帕保轻轻嗯了一声,用脚踢了踢脚下的泥。   黎族的人都会赤足走路,但他从小就喜欢穿鞋,在整个村落里更加格格不入了。   —— ——   海南的七八月雨水下个不停,几乎每日都会有阵雨。   半月时间,江芸芸已经把吕家的地都量了一遍,十顷六十亩亩良田,每亩都是上等的肥田,整个琼山县据说也才五十多顷开垦的荒地,还是上中下加在一起的,如今吕家一人独占这么多地,偏吕家在衙门里上报的地只有两百亩。   “也少太多了。”乐山在边上帮忙整理这几日画好的土地图,“吕家一个人占了这么多人。”   江芸芸嗯了一声,冷不丁问道:“你说其他大户多少呢?”   乐山敏锐问道:“您是说符家和吴家?”   江芸芸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这几日她日日算到子时才能把东西都算好,现在一看这些字就眼睛疼。   “肯定不少吧。”乐山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你看吴主簿腰间悬挂的那个玉佩看上去就老值钱了。”   江芸芸闻言笑了笑:“你都开始懂这些了。”   乐山得意坏了:“我可是书童,可是要什么都会一些的,不然可就要给您丢脸了,诚勇哥就什么都会,都跟着他学的。”   “行了,你早点去休息吧。”江芸芸嗯了一声,“哎,吴千章怎么还没来。”   乐山抱怨道:“公子最近老是和符主簿吴主簿在一起,都不要我了,而且那个符主簿这几日都哪里去了,人都不见了。”   江芸芸笑骂道:“你懂什么,快去休息,明日还要爬上跑下呢,琼州真晒啊,我觉得你黑了一圈。”   乐山摸了摸脸,然后又看了看江芸芸,咧嘴一笑:“公子自己更黑好不好,和脖子上都有差别了,要好好涂脸的,夫人给的珍珠膏怎么都不涂。”   江芸芸也跟着摸了摸脸,犹犹豫豫:“还行吧,很黑吗?”   "黑了也好看的!”乐山安慰道,“以前白白嫩嫩的,跟个小姑娘一样,现在黑了反而五官出色了,显出几分男子汉气概了。”   江芸芸突然坐直身子,一本正经问道:“真的?”   “真的啊。”乐山笑呵呵说道,“但是以前跟个小金童一样,可好看了,所以还是要擦点珍珠膏的。”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笑。   “黑好啊,还是黑点好。”   “不好吧,也太黑了。”乐山犹豫说道。   “反正就是黑好。”江芸芸笃定说道。   “好好,反正黑点也好看。”乐山敷衍着。   两人说话间,吴萩溜溜达达走了过来,笑问道:“聊什么呢。”   “聊我这张绝色容颜。”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吴萩打量了一下乐呵呵的江芸芸,嫌弃说道:“怎么黑了这么多,丑死了。”   “你懂什么!”   “才不丑!”   江芸芸和乐山都不高兴地反驳着。   吴萩连连摆手:“说不过你们两个,快快,早点干活早点休息,过几日我要把这叠纸拍在吕芳行脸上。”   他被自己这个美好的愿望畅想逗笑了,一个人笑个不停,乐山受不了了,用簪子挑亮了烛火,就转身离开了。   “你家仆人也好傲气啊。”吴萩不高兴说道。   “是你太无聊了,事情还没做好,就开始畅想未来,这可不是好习惯。”江芸芸埋头说道。   吴萩看着桌子上铺都铺不开的纸,咋舌:“要不说你是个天纵奇才的神童呢,这算数真是没的说,你不会是想要为难吕芳行,乱算的吧。”   他说完,又哼哼唧唧了一下,随后悄悄睨了江芸芸一眼。   小县令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他总是忘记他的身份,而且他说话又很和气,还带着少年人的意气,若是不知道他身份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一个县令。   江芸芸闻言,不悦地啧了一声:“小人之心,我可是规规矩矩算出来的,连分厘都没省略,你自己自己看看,自己读书这么差,还揣测我。”   吴萩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哎哎两声,也不说话了。   他读书不好的事情,已经非常飞快被江芸芸试出来了,甚至还大肆嘲笑了一番。   “快干活,按顺序把吕家的田地都拍好,不许偷懒,也不许睡觉,子时到了才能去睡觉的。”江芸芸面不改色使唤人。   吴萩拍着胸脯保证着:“肯定啊,我这次保证不睡觉,我下午睡了一下午了,现在精神好得很。”   两人很快就开始工作,吴萩负责把她再一次核算好的纸张按顺序理起来,江芸芸则是一边重算数据,一边把图册重新绘画一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芸芸突然听到打呼声,随意一看,果不其然吴萩趴在纸堆里睡得香甜。   江芸芸无奈摇头,但也没有把他叫醒,反而继续自己的事情。   ——本也不打算叫这些富二代干活的。   夜色寂静,外面又下起了阵雨,雨声磅礴打在屋檐上,气势惊人,窗外的风声好似巨兽在吼叫,今日甚至还打雷了,雷声轰鸣,天边的闪电划开一道道裂痕。   江芸芸刚抬起头来,就猛得发现,他的窗外不知何时倒映出一个清晰的人影。   ——有人正站在窗户口。 第二百二十四章   那个人的影子安静地倒影在窗口。   外面狂风大雨, 电闪雷鸣,屋檐下的水珠好似连绵成片的珠子片刻不停地落了下来,床边的那道影子还是诡异得站着不动。   他应该贴的很近,若是定睛看去甚至能看到窗纸的呼吸起伏。   “外面雨大, 进来坐坐吧。”江芸芸突然开口说道。   门口的影子微微一动, 许是没料到里面的人还未睡下。   ——如今已经快子时了。   “你是杀死张县令的那个生黎吗?”江芸芸温和说道,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你的黎族名字是德龙塘闻帕保,白沙寨的人, 所以我应该可以叫你的汉族名字, 郭保。”   原本睡得正香的吴萩冷不丁惊醒过来。   他猛地一抬头,突然看到门口的影子,吓得整个蹦起来, 抓起手边的茶盏就要扔在地上。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他按下。   “我我我……有有有……”吴萩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手指紧紧握着茶杯, 要不是被江芸芸死死扣着, 怕是要立马摔在地上了。   门口的那道影子也跟着动了动, 似乎想跑。   “郭保。”江芸芸平静注视着那道影子, “我等你很久了。”   符穹在琼山县经营多年,有着不少本事, 在吕志前去白沙山的那一日,他的身后就跟着符家的人,此后一言一行, 一举一动都被系数传了过来。   这位杀手是汉黎混血,若是普通黎族, 又或者是归化的熟黎便罢了, 可他是白沙山的生黎, 那里的人自来就是黎族各斋内部通婚的,也不并和汉人打交道,是个非常孤僻的族群。   他不能被汉人接纳,也不能被黎人认可,偏七岁那年,汉人父亲在一次意外中早逝,黎人母亲体弱多病,且坏了一双眼睛。   他的爹是吕志的亲弟弟,在他十二岁那年,吕志突然找上门,把弟弟唯一的血脉认了回去,这些年也算都有照顾。   德龙塘闻帕保穿着黑衣,手中握着一把长而薄的匕首,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勾勒出健硕的臂膀。   他听着里面那个格外年轻的声音,只是他还未再想其他,便忍不住偏了偏头。   与此同时的雨夜中,安静的县衙内院上出现了一道道弓箭手的影子,那些人蛰伏在屋檐和游廊上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箭头的冰冷光泽在苍茫夜色中依旧萧杀。   ——箭已经在弦上了。   他安静地站在窗边,背后是随时会来的箭雨,面前则是灯火朦胧的书房。   吴萩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剧情走向惊呆在原处,半晌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江芸芸。   烛火在昏暗中跳跃,小县令的脸颊上光影跳动,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雨交加的黑夜已经熠熠生辉。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大门终于被人推开。   门口站着一个湿漉漉的人,雷电交加中,这位汉黎混血的儿郎面无表情地站在两人面前,眉眼低压,露出下三白的眼睛。   他只站了一会儿,地下已经积蓄了一滩水。   德龙塘闻帕保就这样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刃。   他歪头看着书案后的人,神色冷漠又残忍。   高高垒起来的案卷,几乎要把这个年轻的县令压垮。   他莫名想起上一个被他杀死的老县令。   那个人也白白瘦瘦的,瞧着也是同样的弱不禁风。   汉人总是虚弱的。   他握紧手中的刀刃   “他他他,他要进来了!”吴萩想要扔茶盏,还是被江芸芸的手死死按住,急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要杀我吗?”德龙塘闻帕保不解问道。   他说的汉语虽太标准,但也能让人听得清他说的内容。   吴萩也紧跟着扭头去看江芸芸。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摇了摇头:“我会杀你。”   德龙塘闻帕保更是不解,目光在她坚毅的眉眼间扫过,最后又在那个僵持不下的茶盏上。   “你杀了张县令,便已经是死罪了,不论你是汉人还是黎人,也不论你是否真的是迫不得已。”江芸芸缓缓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淡然承认道:“没有迫不得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都是我干的。”   “那你在干吗啊!”吴萩想要砸杯子,却发现这个瞧着文文弱弱的县令,力气颇大,按的人动弹不得,不由崩溃质问道,“扔啊,扔啊!!”   江芸芸淡淡说道:“临死前,我有话想问你。”   德龙塘闻帕保波澜不惊,脸上甚至瞧不出任何异色。   黎人们说他是个疯子确实不假,这人的目光太过冰冷却又无辜,在他眼里,所有人的姓名大概和他日常打猎时的猎物并无区别。   杀人如杀鸡,冷血又无情。   “你愿意指认吕志,我可以让你痛快的死法。”江芸芸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摇了摇头:“按照汉人说法,他是我的伯伯。”   “可他并不把你当侄子。”吴萩忍不住说道,“哪有伯伯叫自己的侄子去干这些杀头的买卖,我瞧着他是讨厌你才是。”   德龙塘闻帕保想了想,竟也点了点头:“他确实不喜欢我,因为我是黎人。”   吴萩听傻眼了:“那你,你还,帮他啊。”   德龙塘闻帕保点头:“因为有钱。”   吴萩听得眉头紧皱,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一脸头疼,甩锅说道:“你问,你问,这人好奇怪啊。”   江芸芸的目光和德龙塘闻帕保对视着,各自没有先一步移开视线。   野外遇到危险,若是不想死总是要评一下的。   “所以你今日是当死士的?”江芸芸问道。   德龙塘闻帕保想了想点头,冷不丁说道:“昨日巫师说我若是此番离寨会有血光之灾。”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说的还挺准的。”   德龙塘闻帕保手中的刀缓缓提了起来。   吴萩倒吸一口冷气。   与此同时,空气中弓箭被拉紧的吱呀声齐齐响起。   惊雷劈过漆黑夜幕,照得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亮。   “你不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吗?”江芸芸低声说道,“她知道你来这里吗?”   德龙塘闻帕保眉心微动。   “我想着,临死前,你们母子也许有话要说。”江芸芸和气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脸色大变。   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顾仕隆的声音。   “真的,你儿子就在里面,他要做坏事,你劝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这里是哪里啊?”一个强装镇定的女子声音响起,“他要做什么坏事?”   德龙塘闻帕保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狰狞起来,他死死盯着江芸芸,二话不说,抬刀就冲了过来。   江芸芸一把推开碍事的吴萩,反手从腰间抽出长刀,挡住了杀气腾腾的一击。   只是德龙塘闻帕保的力气大到惊人,愤怒之下的攻击让两人相交的刀身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江芸芸瞬间就听到自己胳膊发出不争气的嘎啦声。   “你要是敢碰江芸,我就杀了你娘。”顾仕隆见状,立刻抓着黎族女人的胳膊,厉声威胁着。   茫然不知所以然的拜保任由那把伞歪到一处,漫天风雨迎面而来,打湿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她茫然地‘看着’一切,那根骨簪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屋内,德龙塘闻帕保的目光看着被江芸芸扣在手心的茶盏。   “砸了。”他咬牙说道。   江芸芸手臂都在颤动,但还是面无表情质问道:“现在知道怕了,做坏事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会有暴露的一天。”   “砸了!砸了!”德龙塘闻帕大声怒吼着,“我叫你砸了。”   他手中的匕首几乎要贴着江芸芸的面容,冰冷的刀锋映衬出江芸芸冷汗冒出的侧脸。   只有一寸的距离,这把刀就能削下江芸芸的一层皮。   偏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德印保。”拜保在风雨交加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高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好啊,你怕你娘。”回过神来的吴萩,立马大声说道,“保他娘,他杀人,他要杀我们的小县令,你快骂他!骂他啊!”   德龙塘闻帕保闻言,立刻把地上的椅子朝着他踢过去。   “等等……杀,杀人了”吴萩也顾不得体面,一咕噜躲到桌子下面。   椅子砸在墙上,墙壁被磕出大洞,随后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闻帕保。”拜保声音骤然提高,抽走发髻上的骨簪,抵在自己的脖颈间,“你若是不来娘这边,娘便死在这里。”   顾仕隆一惊。   这个病弱的女人并不是在开玩笑,这根被磨得发尖的骨簪抵着瘦弱的脖颈,轻轻一点便渗出血来。   那道血顺着留到近乎苍白的皮肤上,最后又被狂风暴雨带走,只剩下歪歪扭扭的血泪。   发白的骨簪被染成暗红色。   “流血了!”顾仕隆慌乱极了,手指来回比划着,愣是不敢靠近这个面容冷冽的女人,只能求救喊道,“江芸,江芸!”   江芸芸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和对面的黎人对视着。   德龙塘闻帕保手指在微微颤抖,到最后颓然收了手中的刀刃,往后退了一步,顺手把手中的刀扔在地上,脸色灰败。   他一推开,江芸芸才觉得自己的手臂抖得厉害。   千钧之力压在这一条胳膊上,现在僵硬都好似不似自己的一般。   “他扔刀了,扔了,你也,也……”顾仕隆抓耳挠腮说道。   拜保的目光似乎能透过雨幕,精准地察觉到自己儿子所在的地方:“过来,德印保,来娘这里来。”   屋内的德龙塘闻帕保沉默着,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大雨落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站在他娘面前,伸手轻轻拿下那根骨簪。   “何来如此。”拜保的手摸上德龙塘闻帕保的脸,平静又温柔着,“若是吕志用我威胁你,你不必理会才是,我与你爹已经十三年不曾见了,便是今日死了,那也是去团聚的。”   德龙塘闻帕保歪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杀人乃是重罪。”拜保低声说道,“你杀人了吗?”   德龙塘闻帕保沉默着,大雨落在这对母子身上,打湿了他们的衣服,狼狈地好似无家可归的人。   “我不想你死。”德龙塘闻帕保低声说道。   拜保看着他,突然重重扇了他一巴掌,口气却依旧温柔:“胡说什么,德印保,谁都会死的,不过是再改一次名字而已,只要你在,那你的姓名中,你的父母就一直都在。”   德龙塘闻帕保面露痛苦之色:“不,这不一样。”   “汉人才会忌讳生死,德印保,你可是黎族最勇敢的孩子。”拜保摸着他的脸,“若是有错,便去认了吧,这才是你要学的汉人文化。”   “他杀了前任县令。”站在屋檐下的江芸芸平静说道,“在汉人文化中,他会死。”   拜保神色大变。   “去年,你躲进深山中……”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搭在他脸上的手开始缓缓颤抖着,“黎族敬畏死亡,你却提刀杀人,德印保,你既不能做一个汉人,也做不了一个黎人,当年……当年我就该抱着你和你爹一起走了。”   “娘!”德龙塘闻帕保大喊一声。   拜保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点点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脸颊,神色悲痛,脸上雨水不停地留下,好像在落泪一般。   “他会死吗?”拜保空洞的目光看向江芸芸。   大雨终于有要停止的迹象,屋檐下的水幕逐渐少了惊人的气势。   浓重的水雾打湿了所有人的衣服,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潮湿窒息的空气。   弓箭手们依旧没有放弃。   身后的吴萩举着那个茶盏注视着江芸的背影。   “会。”门口的江芸芸认真说道,“杀人本就该死,杀害县官罪加一等,按理该凌迟处死。”   拜保神色仲怔。   “但是他若是能供出幕后之人,我愿意上折,给他一个痛快的。”江芸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充满诱惑性。   —— ——   吕家,吕芳行听着这场莫名开始的大雨又突然停了下来,夜色从吵杂的雨声中只剩下烦躁的水滴声,不由睁眼看了眼刻漏。   已经过了子时了。   吕志察觉到他的动作,连忙说道:“肯定能把人杀了,德龙塘闻帕保的本事可不小,若不是被他娘耽误了,投了军肯定是有大造化的,之前杀张侻,这么多人围着还不是全身而退了,是个强悍无畏的人呢。”   吕芳行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拨动着手里的绿扳指。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下这么大的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他反而不慌张,但现在雨停了,只听着屋檐下的滴答声,他的眼皮子却莫名跳了跳。   “肯定不会有事的。”吕志再一次强调着,也算是安慰了自己。   “这几日符家有什么动静吗?”吕芳行问道。   “没,没吧。”吕志有些不确定,“这几日也开始量符家的地了,但他们很配合,他们本就是靠出海才发家的,也没多少地,自然不急。”   他顿了顿又嫌弃说道:“符穹这人奸诈狡猾,显然想要买这个江芸一个好,用几亩田地投诚,真是会做买卖,就是小气了些。”   吕芳行眼睛再一次猛地睁开。   “符穹……”不是最是大方吗?   吕芳行猛地回过神来。   这几日的符穹和吴萩是在太过安静了。   不,这太不对劲了。   “坏了!”他站了起来,“去,立马派人去衙门看看。”   吕志吓了一跳,还未回过神来,磕磕绊绊问道:“怎,怎么了?”   “不,不好了!”两人说话间,有仆人踏着雨水快步跑来,声音尖锐,在夜色中带着一丝惶恐,“大管家,大管家重伤,被人扔在门口!”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大雨终于停了下来, 乌云散去,露出黑漆漆的夜色,走廊上的烛火被雨浇灭,再也亮不起来, 整个内衙的光亮似乎都只剩下书房内的那一盏豆灯。   江芸芸和顾仕隆毫无形象得板着小板凳坐在廊檐下, 感受着夏日难的清凉,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主要说话的是顾仕隆, 把自己这半个月的事情渲染得惊心动魄,夜伏昼出, 刀光剑影, 斗智斗勇。   总而言之,我顾幺儿超级厉害的!   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胳膊,担忧问道:“伤得厉害吗?”   顾仕隆小手一挥, 大气说道:“小意思, 一点也不疼。”   江芸芸看着他明显鼓鼓的袖子, 叹气:“下次不能一个人跑这么里面了, 万一那个人是个高手这可怎么办?要小心一点。”   顾仕隆眼珠子一转, 突然一脑袋靠在她肩上, 虚弱说道:“胳膊疼。”   十二岁的小少年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半个月的奔波日子, 让他整个人都消瘦了,原本还带着肉的脸颊被都消失了,偏撒娇卖萌时, 还有点小时候的样子。   江芸芸笑了笑,摸了摸小孩的脸。   顾仕隆笑眯眯地靠在她肩上:“反正我一点也不怕。”   “我肯定完成你交给我的事情。”他用脑袋用力拱了拱江芸芸的脖子, 大声说道。   江芸芸本来只能维持表面平静地坐在椅子上, 手臂现在酸得厉害, 被顾仕隆这个大力士一拱,两个人人仰马翻摔了下去。   吴萩原本焦急得背着手来来回回在门口踱步,听到动静扭头去看,无语说道:“你是你们几岁了啊,好幼稚啊。”   顾仕隆慌里慌张跳起来,又把疼得龇牙咧嘴的江芸芸拉起来,想了想认真说道:“我十二了。”   江芸芸没好气站起来,用脚把两个小板凳扶好,讥笑着:“我们两个加起来只比你大两岁,我们可没刚才躲在桌子下大叫呢。”   吴萩老脸一红:“你别胡说,我才没大叫,而且有危险躲起来不是很正常嘛,我骑马都不太会呢,这人这么凶悍,硬碰硬可不聪明。”   江芸芸坐回椅子上,看了眼紧闭的大门。   母子两人正在屋内说话,他们说的是黎语,声音起伏高低,让人听不清说话的内容。   江芸芸甚至把乐山叫了起来,让他去准备两件干净的衣服和热水。   在很早之前,江芸芸就知道自己现在逮着吕芳行测量土地,得寸进尺,完全不在乎他的面子就一定会激起他的杀心。   他会杀她,是肯定的事情,但派谁来杀江芸芸并没有确定的想法。   直到五日前的深夜,符穹深夜匆匆而来。   ——“他去找当初杀张县令的那个生黎了。”   符穹现在是早有准备,把这个生黎的身世背景,家庭状况,还有日常接触的人都查得一清二楚。   江芸芸很快就在心中勾勒出这人的形象。   一个幼年丧父,汉黎两边都容不下的一个人。   一个生活艰难,日日不得停的年轻人。   一个情绪价值极低,没有感情的边缘人物。   一个只剩下细微爱母之心,却无法正确表达的人。   符穹说直接杀了这个人还简单些,免得这样的人暴走,反而危险。   江芸芸却沉默了。   那日她还不知道幺儿和武忠的情况,若是他们找不到那些带着银子消失的人,又或者没法带回证据,那这个黎人的性命至关重要。   “人死了又如何,人死了才好说话啊。”符穹不甚在意地说道。   他说的不无道理,如今是他们占得先机,手里又有符家早已准备好的这条线,自然是能一并牵起来的,若是吕芳行打死不承认又如何,只要底下有一个人熬不住说了话,这件事便能成了。   这可是封建社会啊。   江芸芸能清晰得看到符穹的想法。   一个被权力金钱滋养长大的人,在他的认知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还是要这位黎人口供的。”思索许久的江芸芸低声说道,“证据一个也没不能少。”   符穹脸上笑意微微敛下,沉默得看着小县令认真的脸。   所以去请这位母亲来便是江芸芸为这个案子准备的软刀子。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情这位母亲的品行如何,只是办法总是要一个个试过去的,哪怕这位母亲同样是冷血之人,那也会有其他办法的,所以她做了两手准备。   “听闻琼山县的一半码头是符主簿的。”昏暗的书房内,江芸芸低声说道,“这件事还真是非你不可。”   “你说,他会出卖他伯伯吗?”屋外,吴萩等得受不了了,好奇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揉着胳膊,不甚在意地说道:“会吧,那个吕志显然并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亲人。”   “可吕志这些年还挺照顾他们的。”吴萩欺负小孩,把顾仕隆的小板凳勾过来,想要坐下来。   江芸芸小腿一伸,把小凳子重新踢回到顾仕隆边上,懒洋洋说道:“你自己重新找一个。”   顾仕隆忙不迭坐了下来。   吴萩抱臂看着两人,大声说道:“你太溺爱小孩了吧。”   江芸芸点头:“是这样的。”   顾仕隆得意坏了,小脑袋一仰,指指点点:“你欺负小孩,你坏人。”   吴萩只好去隔壁又搬了张椅子过来。   “我倒是觉得他不会供出来,顶多是都揽到自己身上。”他坐下来就开始一本正经分析着。   “你想啊,他娘现在这个情况,体弱多病眼睛还瞎,他已经活不下去了,肯定要找个人照顾他娘的吧,吕志不是就挺好的,这些年也是要钱给钱,要药给药,他们寨子的米粮去县里卖,吕志作为管家都是高价收的。”   江芸芸想了想,才说道:“可人是很奇怪的。”   吴萩不明所以。   江芸芸没有继续解释,吴萩凑上去要磨着人说出个所以然来,顾仕隆把人推开。   “你少烦她。”他不高兴说道,“我感觉你太烦人了。”   他想了想突然上前,连椅子带人,把吴萩往边上拖了拖:“你离江芸远一点。”   “哎,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的。”吴萩不高兴质问道。   顾仕隆摸了摸嘴巴,认真说道:“用嘴巴说话的啊。”   吴萩气得不行:“江县令,你身边的人都怎么回事,你也太不管教他们了,还有这么久了,你身边那个乐山哪里去了,刚才我都没找到他。”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你昨天也没休息,去睡觉吧。”   “不睡,我要等结果。”吴萩咧嘴一笑,“我们赌一下吧。”   三人沉默地坐在屋檐下,看着天边的夜色越来越亮,直到一轮旭日缓缓升了起来。   一直紧闭的大门也随之打开。   —— ——   “人怕是不行了,留了太多血。”大夫不安说道,说完还小心翼翼得看了眼站在角落里不说话的吕县丞。   吕志慌了:“怎么,怎么就不行了,你给他开个药,我们还有话要问呢。”   大夫掏出银针:“刀口有点深,被发现太晚了,我给他扎针,最多也就半炷香的时间。”   “扎,扎……”吕志本想催促大夫,但是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僭越了,便惶恐扭头问道,“老爷。”   “扎。”吕芳行面容难看到了极致,冰冷说道。   大夫也不敢多问,掏出银针就在大管家身上连扎了十来根。   “大概一炷香后就能醒过来了。”大夫说完拎起药箱走了。   “秦大夫去隔壁坐一下吧。”吕芳行冷不丁说道。   大夫吓得直接一个踉跄,扶着椅子才没有直接摔下去:“我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吕县丞饶命啊,我不会说出去的,饶命,县丞饶命。”   吕芳行转着手中的绿扳指充耳不闻。   一侧的仆人机敏地把人带了下去。   屋内,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混在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中,闻得人有些作呕。   没多久,昏睡在床上的人果然有了动静。   吕志扑过去,连忙问道:“吕恩,吕恩,你怎么会受伤。”   吕恩神色恍惚,目光游离。   “老爷在那里呢。”吕志指了指角落的位置说道,“有什么事情你就说。”   “武忠带人……”吕恩低声说道,“抢走东西了。”   “江芸,有诈。”   “东西呢!”吕志闻言,顿时急了,“都被拿走了吗?那账本呢!”   吕恩脸色急速在灰败,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符穹,埋伏,账本,小孩拿走了。”   “小孩?哪来的小孩!”吕志惊讶问道。   吕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瞳仁开始逐渐涣散,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中了埋伏,钱,钱在……”   话还未说完,他的手一翻,眼睛神采全都散去,最后直勾勾地看着吕志。   吕志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速,下意识移开视线。   屋内陷入安静之中。   吕志终于平复了心跳,惴惴不安问道:“这,怎么办啊?”   吕芳行一直低垂的脖颈微微侧了侧,那双带着黎人血统的眉眼被昏暗的烛火一照,冷得有些骇人。   “我们的人还有多少?”   —— ——   “这是他的认罪状。”拜保把手中写的密密麻麻,字迹凌乱不堪的纸张递了过去,“我的字是我夫君教我的,多年不写,有些生疏了。”   出人意料的是拜保的汉语说的还不错。   “供出吕志了吗?”吴萩好奇凑过来看着。   “既然是吕志威胁我儿,我自然都写了。”拜保冷静说道,“但他之上是谁的意思,我们并不清楚。”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有些话是不得不说,是为了撇开责任。   但有话是多说多错,是为了死里求生。   江芸芸看着两张供状,上面还有一些未干的水渍。   “我让人先送你回去,你儿子要关进大牢里,你不能再和他见面了。”她收了纸,想了想又问道,“还是你想留在县里。”   “那就把我一起关进大牢里。”拜保说道。   江芸芸摇头:“你无罪,不能入大牢,你要是想留在这里,就住在内衙吧,我找人给你收拾出房子来。”   拜保惊讶。   德龙塘闻帕保也惊讶。   吴萩比他们还惊讶。   “她万一……”他犹豫说道,“我去找个客栈给她住吧。”   “就住这里吧。”江芸芸摇头,“她一个人不方便。”   拜保毫无生机的目光‘看着’面前之人,神色仲然,眼眶却不由泛红。   德龙塘闻帕保更是面容茫然,浑然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名字?”   德龙塘闻帕保被带走后,江芸芸问着面前这个至始至终都很冷静的女人:“你有黎族的名字吗?或者说汉人的名字。”   “黎族的女人没有名字,但我的夫君为我取了一个名字。”拜保抚了抚鬓间的骨簪,“郭桐,我叫郭桐。”   江芸芸点头:“其桐其椅,好名字,我让人送你去休息。”   “你对她倒是不错。”吴萩见人走远了,摸着下巴,“你不讨厌黎人吗?”   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得恐吓道:“你这是还没见识到黎人的野蛮粗鲁,他们甚至敢造反。”   “不论是哪个民族的百姓,只要有饭吃,有好日子过,没有人想要造反的。”江芸芸正色说道,“你既然已经先入为主厌恶他们,自然也怪不得他们对你不假颜色。”   吴萩被那双眼睛看得一愣,半晌不敢说话。   “江芸,大好人。”   顾仕隆挤到两人中间,大声宣布着。   “吴萩,大坏人!”   吴萩回过神来,气笑了,点了点顾仕隆:“你小子,马屁精。”   顾仕隆摇头晃脑地捏着江芸芸的手,得意极了。   江芸芸低头看了顾仕隆一样。   顾仕隆充耳不闻,忙着把江芸芸带离吴萩身边。   —— ——   天色已经到了正午。   江芸芸正在整理吕家的田地档案时,突然听到外面又喧闹之声。   顾仕隆披着衣服爬起来去看热闹。   一出门,才发现热闹竟是自己。   吕芳行带着一群人闯了衙门,原本应该拱卫衙门的衙役们却都躲在角落里不说话。   乐山紧张极了,立马抓起一把扫帚。   “吕芳行。”江芸芸站在台阶下,看着来势汹汹的众人,平静问道,“这么破罐子破摔吗?”   “若是县令能当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那事情就还有别的法子。”吕芳行大摇大摆站在江芸芸面前,口出狂言,话刚说完,目光就先一步落在站在江芸芸旁边的顾仕隆身上。   顾仕隆已经拿出长刀,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行,我是本县的县令,维护治下百姓,铲奸除恶是我的职责。”   “既然如此。”吕芳行淡淡说道,“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你这样招摇而来,就不怕有人告发你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吕芳行看着面前年轻的小县令,讥笑着:“县令第一次做官大概不清楚,有句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   江芸芸嗯了一声,笑说着:“这话我听过。”   “总归是你这个不出世的神童倒霉,好好的京城不呆,非要来我琼山县这个小地方。”吕芳行也跟着笑,“怕是大明要少一个厉害人物了。”   “既然如此,你能说一下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张侻吗?”江芸芸不解,“我听说他还没有清查你的地。”   吕芳行转着手中的绿扳指,漫不经心说道:“想杀就杀,一个没有用处的老头子,做了十多年官结果还在琼山县这个地方打转,还妄图要作出一方政绩,说是看不得人受苦,真是可笑。”   他神色倨傲,言辞冷淡:“自己的衣服都没得穿,自己肉也吃不了几口,过得这么穷酸倒霉,还想着大庇天下寒士嘛,真是可笑的人,你瞧,他现在死了,这朝廷上可有人为他说话的。”   “呸。”乐山听不下去了,啐了一声,“不知廉耻的东西,张县令碰上你才是最倒霉的。”   吕芳行不为所动,只是冷笑一声:“不过处理你,倒是有点麻烦,我听说你有个很厉害的老师,还有一个在内阁的师兄。”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按道理是如此的,我想着我要是不明不白死了,我老师肯定会为我报仇的。”   吕芳行淡淡说道:“那真是可惜了,琼州是个好地方的,你老师别说是致仕了,就算在任上,这无凭无据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有你做坏事的账本。”顾仕隆一本正经反驳道,“才不是无凭无据呢,你死的时候我一定去看你掉脑袋。”   “而且江芸肯定不会死。”他笃定说道。   “我就知道是你。”吕芳行盯着顾仕隆看,一脸爱才,“你小小年纪,何必走歪了路,跟着我不是更好吗?”   顾仕隆不屑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可是要跟着江芸的,实在不行,我还有我爹呢。”   “敬酒不吃吃罚酒。”吕芳行冷笑一声,“那今日就也是你的死期。”   “你别怕。”顾仕隆扭头大眼睛扑闪着,安慰道,“我肯定保护你。”   江芸芸含笑看着幺儿认真地保证着,又看着吕芳行身后数十号手持利器的家丁,笑问道:“你知道坏人死于哪里吗?”   吕芳行不由拧眉。   “死于话多。”江芸芸笑说着,“你说得再理直气壮也掩盖不了你犯下的错事,杀张县令,侵吞税赋,蓄养恶仆,买凶杀人,今日又聚众闯衙门,企图当众杀人,桩桩件件哪一个都够得上砍头的大罪,你认吗?”   吕芳行倨傲说道:“认又如何,只是出了这内衙,谁能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江芸芸捋了捋袖口的纹路,笑说道:“自然是有的。”   “邓巡抚、金方伯。”江芸芸突然转身行礼,对着一间紧闭的房间门大声说道,“贼人已经招供了,加上黎人德龙塘闻帕保的供述,顾仕隆和武忠带回来的账本和同谋,如今人赃并获,还请两位大人为琼山县百姓,为前任琼山县令张侻做主。”   说话间,紧闭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三人站在门口,最后面的那一人,琼山县的人都颇为熟悉,正是吏部主簿符穹,前面两人则是并排站在门口。   为首那人穿着绯色官服,胸口绣着锦鸡的补丁,面容白皙,两鬓斑白,如今一脸严肃地看着外面的闹剧,此人正是去年平叛有功后擢升右都御史,调掌南京都察院的邓廷瓒,一个月后任提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如今两广真正的权力人。   另外一人同样穿着同色同花纹的衣服,听江芸的称呼大概能明白,此人就是如今的广东省左布政使金泽。   吕芳行见到两人脸色大变。   “这就是你请我来看的好戏。”邓廷瓒的目光看向江芸芸,神色平静地问道。   江芸芸垂眸,镇定回道:“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人太过狡猾,下官不得不谨慎处理,且前任县令张侻血案在前,下官不得不小心周旋。”   在最开始,江芸芸就知道这个事情靠自己,靠符穹,这个案子办的再好,再完美都有可能被人弹劾,吕芳行在琼山县,乃至琼州经营数年,有的是人脉关系,单是张侻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却没有任何说法,就可以断定此人势力不小,背后肯定有保护他的人。   自来强权压人靠的就不是人,而是权。   面对一个极有可能比自己官职要大,权力要高的人,那再找一个更强的权才能先一步堵住所有人的嘴。   案子要依法办,弹劾要大佬背。   江芸芸的算盘打得啪啪直响。   不过来人中有一个熟人,江芸芸是万万没想到的。   “久闻不如见面,小状元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机敏。”邓廷瓒淡淡说道,听不出喜怒之色。   江芸芸一脸恭敬,连说大人谬赞了,配上这张极具欺骗性的小脸,瞧着真的乖的不得了的样子。   “符穹。”院中的吕芳行看着两人身后的人,咬牙喊道,“我就知道是你!我倒了,你有什么好处。”   身后的符穹微微一笑:“我只是拿着县令大人的手信去请人罢了。”   “而且,你是罪有应得,和我有什么关系,符家所有田产都是登记在册的,虽说地产不少啊,但我们符家在琼山县已有百年之久,生生不息,有如此经营是几代人的努力,并非强取豪夺,胡作非为,与你并不一样。”   “你别以为你就干净,谁不知道你手里干得也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吕芳行大骂道。   “说话要讲证据的。”符穹不为所动,神色平静,“我规规矩矩做生意,都是有记录的,你且不要拉我下水,就当自己可以脱身。”   “好你个吕贼,以下犯上杀害县令,如今还敢口出狂言,血口喷人。”金泽愤怒指责,“还不束手就擒。”   吕芳行目光阴沉地看向众人,手中的玉版纸被他用力捏着,发出吱呀难听的声音。   “你们不过是几个文人……”他困兽犹斗,狠心说道。   邓廷瓒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位琼山县的地头蛇身上,这位六十几岁的老人历经风雨战火,身形板正,眼神坚毅,闻言只是讥笑一声:“我这前半辈子一直在边境地区履职,提督军务,带兵平叛不在话下,我在贵州任职时,多少自诩强悍的土司豪强死在我手里,那个时候,你这小子怕还在玩泥巴。”   他注视着看着面前的小辈,带着上位者的平静:“两广的事情,是我说了算。”   话音刚落,弓箭手突然出现在屋檐墙头,把所有人都团团围住。   拉弓搭箭,杀气腾腾的弦在瞬间紧绷。   这是杀人的箭。   这一刻,没有人会怀疑这里的威力。   攻防就此易型。   这位不可一世的吕家话事人就像老宅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彻底倒下,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吕芳行知道大势已去,脸色灰白。   “所有坏事都是我一人做的,和我家人毫无关系。”他垂死挣扎说道。   “有没有关系,自有证据来说话。”江芸芸睨了两位位高权重的上官一眼,先一步公事公办地说道,“有错自然要罚,无错自然不会牵连。”   金泽闭上嘴,又看了一眼邓廷瓒,最后轻轻冷哼一声。   “放下刀剑。”胆大包天的江芸芸又赶紧说道,“都带下去。”   邓廷瓒带来的人看了一眼邓廷瓒。   邓廷瓒点了点头,这个为首的黑脸壮汉这才把所有人都压了下去。   江芸芸满意点了点头。   邓廷瓒一直注视着这个小县令,随后又看向躲在他背后一声不吭的小孩,轻轻冷哼一声。   两人同时抖了抖,对视一眼,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那位张县令的女儿,你找到了吗?”吕芳行和那群人被带下后,邓廷瓒随口问道,“听说年幼,你找到后可有想好如何安置。”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下官等会就把小孩带过来!大人快去里面坐坐,我去去就回。”   她说完,拉着顾仕隆就要跑。   邓廷瓒淡淡说道:“幺儿留下吧,他爹的信还在我这里。”   江芸芸飞快把顾仕隆撇下,自己一个人跑了。   顾仕隆看着被甩开的手,惊呆在原处。   “你要保护的人,好像……”邓廷瓒故意说道,“不要你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这几日衙门很热闹, 但周照临却很清闲,因为县太爷半月前就让她回家休息去了。   她在外面是接了私活的,要不然就衙门这个穷地方发的月俸可是养不活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   “昨日晚上雨太大了,今日天气真好, 我下水捞了两条鱼回来, 等会可以给我两文钱, 我去街头陈大娘的摊子上买一块豆腐吗。”一个小孩挽着裤腿, 衣服湿哒哒的,站在门口还在淌水, 手里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正在给人缝补衣服的周照临大吃一惊, 连声怒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找死啊,我跟你说不要去河边,不要下水, 昨天下雨了岸边都是泥水, 你万一摔了怎么办啊!边上万一没人救你怎么办, 你个不省心的东西, 衣服都湿了, 这衣服我可是刚给你做的, 你别给我糟蹋了。”   小女孩也不生气,还是嬉皮笑脸的:“昨天雨太大了, 好多鱼都跑上来了,大家都去捡的呢,我就是在边上抓两只回来的。”   “可我明明看你下了水。”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你还冲在最前面,把两条最大的鱼抱回来的。”   “好你的, 张易, 你这个小兔崽子, 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了,自己安全最重要,你还敢第一个冲上去,看我今天不揍你,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蛋。”   张易被人戳穿了,恼羞成怒扭头去看门口的不速之客,等看到门口那人的面容,突然扭头就跑。   “嗐,你这个小兔崽子你还敢跑。”周照临见她扭头就跑,大怒,冲到门口,拿起扫帚嘴里就用方言骂骂咧咧着,气势汹汹就要把人按住打一顿。   只是她刚到门口,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笑脸盈盈的人,神色大变。   “县太爷!”她慌乱起来,“您,您怎么来这里了。”   周照临住在码头边上的村子里,她虽是寡妇,但性格泼辣,嗓门极大,常年颠勺,也有一把子力气,虽说瞧上去很是粗俗,但整个小院却又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芸芸背着手,站在门口的树荫下,笑眯眯地看着门内的人,和气说道:“来找一个人。”   周照临握紧手的扫帚,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竹棍,头顶刺眼的太阳让她忍不住微微眯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找我回去做饭吗?我马上就回去。”   江芸芸摇了摇头:“今日并非来找周娘子的,是来找张县令收养的那个小孩。”   周照临转身,把手中的扫帚随意靠在墙上,手指在围兜上来来回回擦着,低着头随口问道:“好端端怎么说起这个。嗐,难道还在这里不成,县令来错地方了。”   江芸芸慢条斯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张县令的冤屈已经洗刷,我想请这个和他生前有过亲缘关系的人来见证这一时刻,也好告慰死者的安宁和生者的痛苦。”   周照临猛地回头:“什么意思?”   江芸芸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字,慢慢解释着:“吕芳行伏法认罪了。”   周照临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有一瞬间的迷茫和不可置信。   “是真的,公告马上就贴出来了。”江芸芸笑着点头,“我还打算把这些年他们侵占的良田都系数还给百姓。”   “真的?”周照临犹豫说道,“可那些百姓都不识字,不会告状的。”   “只有能提供证据,衙门这边是无条件受理的。”江芸芸解释着,“不用请讼师,也不需要写状子,我这边会安排人的。”   周照临越想越觉得不敢相信,喃喃自语:“你,你这么好?”   这个小县令瞧着这么小,难道真的这么厉害,跟六脚雷公一样嘛。   江芸芸笑了笑:“您若是不放心,就再仔细看看,我不会辜负张县令的遗志,肯定会把田地的事情交代好。”   周照临没有说话,可没多久就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做饭的,什么地不地的,我就是一个女人,又没有地。”   她说的脸颊通红,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还带着抱怨之色。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反正您也是上一天班发一天工资的,现在也不急来上班。”   周照临回过神来,突然真的生气了:“好啊,你原来打这个主意。”   衙门厨娘的工资本来就很少了,现在怎么还按日发钱了。   好你个抠门的县太爷。   “衙门确实没什么钱,我这几天翻了翻,一个铜板都没有了。”江芸芸闻言,背着手直叹气,“不打扰周娘子做活了,衙门内如今还有两位大人物,小孩早点出现在大人物面前刷刷脸,总归是好的。”   “什么大不大人物,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用。”周照临嘟囔着,“大人物难道就是好人了,这世上的人,都坏得很。”   江芸芸看着她愤愤不平的模样,也不多话,只是溜溜达达走了。   周照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快走几步,跑到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见她真的走了,这才呆站在门口许久,神色变化莫测,只是收回脑袋,再一转身时,就看到有人趴在墙头,立马吓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破口大骂:“好你个张易,不要命了是不是,还不给我滚下来。”   张易灵活地溜下墙头,紧张问道:“这人来做什么啊?”   周照临没说话,只是突然问道:“鱼呢?”   “放厨房了。”张易揉着衣摆,紧张问道,“是来抓我的嘛?”   “什么抓不抓你,你又没错坏事,只有坏人才会被抓起来。”周照临骂道,“不是说要去买豆腐嘛?自己去陶罐里拿钱,再买块嫩豆腐来,中午给你吃煎豆腐。”   张易磨磨唧唧不肯走。   周照临脸色一摆:“愣在这里做什么,还要不要吃饭了,小孩子还管七管八的,县太爷是叫我回去做饭呢,官衙里面来了大人物了。”   “真的?”张易松了一口气。   “当然是,哎,你小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快去买豆腐,再买点你爱吃的东西来,要不要吃午饭了。”周照临挥手要把人赶走。   张易彻底开心了,又开始嬉皮笑脸说道:“就买两块豆腐,家里钱不够了,我们省省花,明天我再去抓鱼。”   “明日还敢下水,我就把你腿打折。”周照临面无表情威胁道,“家里还没穷到要你这个小孩操心的地步,你的字都会了没,整天出门玩,就知道玩玩玩。”   “会了,来来回回就那本三字经,我都倒背如流了,其他的我又不会。”张易小手一挥,得意说道,“那我去买豆腐了。”   周照临看着小孩蹦蹦跳跳的背影,脸色逐渐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说道:“也不知道多教点,整天就知道忙忙忙,现在你女儿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真是丢你脸。”   —— ——   吕芳行的事情经过两位大官反反复复的审理核对,定得很快。   ——斩立决。   邓廷瓒亲自审理案件,所有证据都是他确定的,江芸芸甚至还体贴地送上自己辛苦半个多月丈量的土地,还有一叠供词。   ——这半个月来,顾仕隆和乐山就蹲在衙门里给那些来告状,希望能拿回土地的百姓写状子。   只要有一开始的田契,在衙门内也没有流转交易的记录,公示十天后,就把地无偿拿回去。   因为这事太过稀奇,加上吕家的地确实多到离谱,所以这半个多月的衙门里挤满了人。   “侵占百姓良田!”江芸芸一本正经批评着,“太过分了。”   邓廷瓒摸了摸修建整齐的胡子,看也不看江芸芸一眼,只是低头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字:“这是什么?”   “数字!”江芸芸兴致勃勃科普着,“你看这块田的长度是一百三十七点八,要是写成文字那就是壹佰叄什柒捌分,要是用这个数字写那就方便很多了。”   纸上很快就有三种书写的方式。   邓廷瓒看了一眼,随后提笔把字数划掉,严厉质问道:“郭桓案,你知道吗?”   江芸芸愣了愣,怯怯点头。   郭桓案是鼎鼎大名的“洪武四大案”之一。   起因是洪武十八年,御史于敏和丁廷举上疏状告,户部侍郎郭桓伙同六部部分官员和地方官吏及商人,侵吞税粮两千四百万石,这个相当于朝廷一年的收入,高皇帝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三万多人被波及,此事结束后,高皇帝反思这件事情的贪污手段,发现时账册上的数字太过简单,倒置假账横行,所以他直接更改了记账的办法,原先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被更改成“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陌)、仟(阡)”,这样篡改的难度就高了很多。   “你这个东西也太简单了,鱼鳞册关系百姓田地,要慎之又慎,不能为了贪简单而坏了百姓的事情。”邓廷瓒仔细说道,“高皇帝设的这几个字就很好,不要更改,这本册子重新做。”   江芸芸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心中豁然开朗,积极把账本抱回去:“那我抓紧时间重新改回来。”   “这都是你自己弄的?”邓廷瓒不解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啊。”   “胡闹。”谁知邓廷瓒呵斥道,“你一个县令,难道要事无巨细,什么都干不成。”   江芸芸呐呐解释着:“这个图他们画不来,而且一开始他们不会算,我自己算得快,所以就……”   邓廷瓒气笑了,教训着:“你这人怎么长了一个聪明脸,脑子却不灵光。”   江芸芸有点不服气。   “他们既然是你的主簿,不会就要学,学不会就换点,不然要他们做什么。”邓廷瓒见她如此,继续教训着,“你可是县令,一县的刑名、钱谷、狱讼、治安、征收赋税、徭役、 教化百姓都在你肩上,你倒好,眼里这些涂涂写写的事情,刑案都审清了吗?今年的夏税可不要忘记了,徭役,教育,治安哪一件不重要,抓小失大,真是没出息。”   江芸芸抱着那一堆图纸站在原处,神色呆怔。   突然有一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   她是县令!   她现在是琼山县的县令了!   “天下官员,唯有县令是最忙碌的。”邓廷瓒见她如此迷茫,声音都软了下来,“内阁下有六部,巡按之后有各衙,便是知州之下也有你们,可唯有县令,一个县几万口的人都在他一人身上,所需责任之大,要求能力之强,都是非常锻炼人的。”   邓廷瓒拍了拍这位年轻人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想就会明白的,县令只是官位小,但你只要做的好,你治下的这几万百姓见了你无不高呼雀跃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你这份工作里微小的一份,你都要做,但不能事事都自己做,主簿们心不齐又如何,只要能完成你交代的事情,那就是好的,实在不行你就把人换了,你可是县令,你这次知道请我来,下次难道不能请其他人来嘛。”   江芸芸神色微动,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吕芳行的折子,我已经写好了,张县令的加封我也提了,那个黎人因为供出线索,给了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其余人也都按照罪行一一定罪了,只是吕家的家人……”邓廷瓒见她好像回过神来,便岔开话题说起正事。   “只要他们没做过坏事,我自然秉公处理。”江芸芸保证着。   邓廷瓒无奈摇了摇头:“真是天真,他们既然享受了吕家的恩荣,就不可能清清白白。”   江芸芸犹豫解释着:“罪不及家人,他们,他们总归没有犯下律法下的错误。”   “没了吕芳行的庇护,他们只会被旁观的人活吃了。”邓廷瓒温和说道,“你要是真的想要留他们一条性命,让他们速速离开这里吧。”   “程家也是如此,程道成也是斩立决,他家里的兄伯只要涉及到此案,最低的都是仗责三十。”邓廷瓒索性亲自为他把所有人的未来都一一解释着,“还有那个章丛,你还不打算放人走。”   江芸芸神色讪讪:“等彻底贴出公告,我就把人放走。”   “此事做得直接,虽也有了证据,但也莽撞了些,若是章丛反水,此事就要你吃一脑门官司了。”邓廷瓒说。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眼邓廷瓒。   邓廷瓒气笑了:“小子倒是会打算盘,怪不得听说在白鹿洞书院,惹得算学的学长三更半夜都要来找你,心眼还挺多。”   江芸芸露出乖巧地笑来。   “章丛的功名是保不住了,你和章教谕的仇算是结下了。”邓廷瓒冷笑一声,“这罪可要是你自己吃了。”   江芸芸也不害怕,笑眯眯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邓廷瓒也不继续多话,只是随口问道:“那个小女孩还没找到了吗?”   “找到了。”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但我想着她要是就像过现在这样的日子,那就这样吧,周娘子对她也是很好的,衣服都是新的,我这里加上幺儿也才三个人,也是照顾不来的。”   邓廷瓒好奇:“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孩在厨娘那里。”   “因为有鬼的人总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江芸芸笑说着,“和张县令关系的好的人就这么几个,武忠家的情况已经无力收养一个小孩了,符穹和吴萩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叶启晨也是个谨慎的人,想来想去,舍不得年幼小孩的人大概只有常年照顾她的女人。”   邓廷瓒沉默,许久之后才说道:“张县令妻儿早亡,家中只剩下一个弟弟和老母,若是朝廷有了封赏,这个小姑娘怕是得不到了,这一点你可有和厨娘讲过。”   江芸芸愣了愣,没说话。   “你要让她们自己做决定。”邓廷瓒沉声说道。   江芸芸今日和这位邓巡抚说话,总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   这位位高权重,浸染官场多年的人带着她终于推开官场的大门。   那个并没有推行开的数字记账,因为贪心是控制不住的。   那个封建社会下的人心,少了大家主庇护的家族是脆弱的。   那个人际关系中无法剔除的联系,一个小小教谕,也够她喝一壶的。   甚至还有这句若是小女孩隐姓埋名,那就注定要成为一个平凡的人。   “那我明天去问问,要是张县令真的被表彰了,她今后也算有安身立命的资本了。”江芸芸懊恼说道。   “所以,我爹……真的会被朝廷记住吗?”   细弱的声音突然桌子底下传了出来,随后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   她仰头看着面前两个一老一少的官员,认真问道:“他们会知道我爹……”   她脸颊还带着七八岁小孩的肉,瞧着天真又稚气,那双眼睛在日光下好似水光闪烁,偏面容格外认真。   “我爹是好官嘛。”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明朝有死刑复核制度, 其中又分为会审和朝审。   会审一般适用立决的案件,一般先经刑部审定、都察院参核,再送大理寺审允,而后三法司会奏皇帝最后核准。   朝审则是每年霜降之后, 三法司同公、侯、伯会审重囚, 最后再上报皇帝。   吕芳行是县丞, 邓廷瓒基于他罪行累累, 折子上写的是立决。   内阁收到三法司递上来的折子时,李东阳正好和徐溥汇报好工作。   刘健捏着折子递了过来, 一见到李东阳就忍不住抱怨道:“你在这里最好, 你看看,这个江芸到琼州才多久,现在才刚入秋呢。”   李东阳笑说着, 一本正经解释着:“六月底出发的, 到现在也快四个月。”   刘健看了眼滑不溜秋的人, 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了?”徐溥笑问道, “三法司对那个案子可有疑虑?”   “刑部说他办案手段粗糙, 竟然还敢逼反吕芳行, 觉得有诱供嫌疑。”刘健把折子递了过去,“不过都察院是觉得没问题的, 大理寺把不准,推锅推过来了。”   徐溥仔仔细细看着那叠厚厚的册子。   李东阳低眉顺眼站着,也没多余看了一眼。   “你这个师弟啊……”刘健坐下来忍不住抱怨着。   李东阳笑着打断他的话:“朝堂上可没有师兄弟。”   刘健睨了他一眼, 哎了一声:“这个江芸胆子也太大了,还好现在两广的巡抚是邓宗器, 这要是其他人, 还不是要和那个张侻一样, 死得不明不白了。”   “能胜任两广巡抚的人想来都不会坐视不理一个朝廷命官被无辜杀害。”李东阳和气说道,“便是今日不是邓巡抚,也会有张巡抚,王巡抚。”   刘健还是直叹气:“还是胆子太大了,这折子要不是邓巡抚送上来,我瞧着在刑部就要被打回去了。”   李东阳不说话了。   徐溥年纪大了,看完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子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算不上什么诱供。”他说道,“只是胆子确实大了些。”   “年轻人嘛。”李东阳这才开口说道。   “是啊,才十五岁。”徐溥笑着点了头,“就这么送上去吧,让陛下决断。”   刘健接过折子,犹豫说道:“听说陛下最近读了好几篇朱懋忠的文,很是赞赏呢。”   “陛下爱才。”徐溥明白他的未尽之语,含笑说道,“送上去吧,还有张县令的表彰也一定送上去,这等忠君爱民,却惨遭歹人伤害的人,可要大肆表彰一番,不可让天下官员寒了心。”   刘健点头,揣上两本折子就走了。   李东阳目送他离开,脚步许久没有动,神色变幻,到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宾之是担心其归收到责罚嘛。”徐溥和善问道,“不用担心,其归很好,刚去琼州就敢为人鸣不平,可见赤子之心,是个好孩子呢。”   李东阳回过神来,无奈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徐溥看了过来。   “四月前,我那个师侄上表挂职回了南京,我很是担心这事。”李东阳低声说道,“我那师弟,性子这么烈,要是……”   徐溥沉默了。   三月前,黎循传接到家中来信,家中长辈病重想要归乡侍奉,按道理进士至少六年不得归乡,奈何他一心上表,到最后甚至上了辞折也要归家,几篇折文言辞恳切,读之令人声泪俱下,还是徐溥出面压下此事,亲自去和陛下说了此事,这才放人走了。   “陈情表与他并不合适啊。”徐溥叹气,“希望他能想的明白。”   李东阳闻言又是叹气。   殿内,朱祐樘看着面前的折子,看到张侻死时,不由怒火中烧,可看到江芸芸把一个主簿用阴间办案的拿到口供,又忍不住皱眉。   “此事可都查清了。”他合上折子后忍不住问道。   “邓宗器递上来的账本都很准确,三司并无异议,吕芳行等人确实私吞税赋,铸造钱银,三年时间高达十万两白银,杀害张县令的事情,也有凶手指认,口供证据一应俱全,当日带私兵去衙门,邓巡抚和金布政司都做了供述,还有衙门内的人,和县中百姓指认。”刘健一板一眼解释着,“吕芳行等人确实罪该万死。”   “可刑部觉得江芸有一份关于章丛的证据有问题,有诱供嫌疑?”朱祐樘质问道,“戏文中虽有包公日审阳间人,夜办阴间事的说法,但那毕竟是戏文,他堂堂一个状元,当了县令还学这些办法,也真是有辱斯文了。”   刘健安静站着,并没有为他解释着。   朱祐樘捏着折子又开始仔仔细细看着:“张侻为国而死,只可惜天不庇护,竟落得无儿无女的下场,家中还剩下寡母和弟弟,特赐牌坊一座,忠义牌坊一张,白银一百两,让下面的人多加照顾张家人,不能薄待了这家人。”   刘健点头应下,随后又说道:“听说张县令在琼山县捡到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无人照顾,所以收养在膝下,此次惨案被一个厨娘瞒天过海带回家中照顾着,这才没有遭到毒手。”   朱祐樘惊讶,随后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那小女孩呢。”   “江县令等案子尘埃落定后,亲自接回衙门说要照顾她。”刘健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自己也不大,还能做到这一步,倒是心善。”许久之后,他叹气说道,“这个章丛的供词也不过是提供了吕芳行等人铸银的去处,于大事上无关痛痒。”   他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上一个大大的‘准’字。   —— ——   吕芳行行刑的日子,是秋日的琼山县难得的好日子,这一日当真是热闹。   邓廷瓒和金泽巡视完整个琼山县也要离开了。   忙着汇报教育工作成功的张知府则是要回来了。   全县百姓都出门看杀头的热闹了。   有两户人家悄悄准备启程离开了。   江芸芸监刑完让家人们收了尸,在几个略有深意的注视下,背着小手心事重重离开了。   衙门内再一次开了道场,这一次是正儿八经的道场,来人却还是之前熟悉的那几人。   道士见了江芸芸就笑得格外热情。   江芸芸也是笑:“果然还是道长有门路啊。”   道长吓得不敢说话,提剑跑了。   张易披麻戴孝跪在蒲团前,她眼睛通红,但现在的神色还算镇定,只是低着头把手里捏着一本三字经,一张张撕开放在火盆里。   周照临站在她背后,腰间系着白布,时不时抹一下眼睛。   武忠身上绕满了绷带,这次是真心实意哭了出来。   江芸芸看着四房的主簿,外加一个神秘莫测的典史,他们都穿着素色的衣服,腰间也都系上白布,看上去全都是真心实意为张侻伤心的。   她冷不丁响起邓廷瓒说的话,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这些人只要能好好办事,那其他事情都能往后挪一下。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江县令!”门口突然有门卫重重跑过来,急忙说道,“门口有人找,说是您的家人。”   江芸芸刚好上完香,闻言便对着众人说道:“我去去就回。”   一直沉默的符穹看了过来。   顾仕隆则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也跟着走了。   好奇的吴萩张望着脑袋,也想跟过去看看,符穹直接面无表情看着他,只好讪讪收回脚。   江芸芸吹着秋日的风,心情难得轻松,只是刚出了小门,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耕桑,心口突然一跳。   耕桑看上去很憔悴,那不是赶路匆匆的憔悴,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疲惫和痛苦。   江芸芸原本匆匆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一直跟在她后面的顾仕隆看了眼耕桑的胳膊,突然说道:“他腰间怎么也有白布啊。”   他说得有些懵懵懂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江芸芸的眼皮子狠狠跳了跳,突然乱了呼吸,垂落在两侧的手忍不住握紧,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但大脑却又在大声尖叫。   耕桑远远看到门内不愿上前的江芸芸,突然朝着她跑过来,最后跪下来磕头,悲痛喊道:“老夫人去了。”   他跪下来的时候,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穿着的白衣。   江芸芸身形一晃,大脑一片空白,脸色却瞬间惨白。   顾仕隆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却察觉到她颤抖的手臂时,想要安慰她却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嘴笨,不知如何开口。   那可是江芸的师母啊。   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老夫人,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第一个出面扶她起来。   那个借着给她送衣服,送吃食来掩盖她身无一物的窘迫。   那个曾在巷子口为她点亮一盏灯,无声地告诉她不必害怕担心。   她曾一点点教会江芸芸下棋,告诉她事急则缓,下棋比的是耐心。   就在一月前,她用下棋为自己赢得一块筹码。   若是说老师教她读书,带她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那师娘就像冬日的大氅,温温柔柔地披在她身上,告诉她一直往前走,不要怕。   江芸芸不是不知道她病了。   她就是太知道了。   所以也曾整夜整夜下的睡不着觉。   可现在这一瞬间,可现在听到消息的这一瞬间,她还是莫名大脑空白,觉得万事万物都在此刻离她而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欲望。   江芸芸自小亲缘浅,很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她无法感受到血缘的爱意,便是来到这里,面对和这具身体有着真实血缘关系的周笙,也总是想要庇护照顾她。   只有面对老夫人时,她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满腔柔情和爱意。   她能清晰看到江芸芸的犹豫和落魄,却不会让她有一点难堪。   江芸芸再刚学会学会写字的时候,曾一笔一划学写她的名字。   ——金旻。   她说她出生在秋日,那日天气好,所以叫旻。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   她就像秋日的天空,只是看着便有种秋高气爽的感觉。   江芸芸只有面对她的嘘寒问暖,才有片刻觉得神奇,原来这就是被长辈照顾的关爱。   原来爱意是可以直接表达的。   哪怕只是一件衣服,只是一碗面食。   他们会千里迢迢去南京陪她去考试,为她炖鸡汤,金旻会不顾一切朝着那些府兵冲过去,告诉她‘不要怕,师娘在’。   江芸芸迷茫了好久,才发现那几个字一字一字钉在她心口,疼得她不能呼吸。   她来琼州之前还去信说要等时间成熟就去看她。   师娘回信叫她好好做官,不要总是惦记她了。   江芸芸紧紧握着顾仕隆的手,好久之后才终于轻声哽咽出来。   师娘走了。   她走了!   她怎么就走了呢!   她觉得就像溺了水的鱼,连着呼吸都开始抽疼。   若是没有顾仕隆扶着她,她怕是要狼狈的摔倒在地上了。   她想着李密的陈情表在此刻不过是最轻微的痛苦——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太疼了。   实在是太疼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南京的宅子里等她,只要她回家,她就会坐在二厅的凳子上,等着长途奔波的孩子。   只要江芸芸一抬头,就能看到金旻正对着她笑。   “我……我要回南京。”她颤抖着说道。   她要去见师娘。   去见这个世界第一个对她散发出善意,去见这个让她体会过亲缘爱意的老人。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当时的李密是不是也是如此痛苦。   耕桑膝行到她跟前,低声说道:“老夫人临走前,特意交代……”   江芸芸红着一双眼,恍惚地看了过去。   耕桑重重磕首,悲痛说道:“老夫人不准您回南京。” 第二百二十八章   扬州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路上的行人都散去各自归家。   黎家紧闭的门口挂着被雨打湿的白布,屋檐下的两盏白灯笼被风一吹摇摇晃晃,连带着门上的两张门神画像也明暗晃动,那双锐利的眼睛好似在光影中多了神明的注视。   大堂内, 黎循传穿着白衣跪在正中的位置。   若是江芸芸在此刻见到他, 大概会惊讶这位温和的小君子怎么瘦了这么多, 脸颊凹陷下去, 眼眶通红,偏脸色格外苍白, 唇角发干。   黄纸在面前的火盆里燃烧时, 照得他神色恍惚,面容憔悴。   “老爷叫您回去休息一下。”黎风从外面重重而来,跪在他身侧, 低声劝道, “老夫人最是喜欢您了, 肯定不愿看到您这么伤心, 小心坏了身子。”   黎楠枝把黄纸一张张放进去, 火苗猛地冒了出来, 烫伤了指尖。   黎风惊呼一声,连忙把他的手拉了回来。   黎楠枝沉默着, 好一会儿才侧首看了过来:“其归真的不能来吗?”   黎风避开他的视线,只是揉着他的指尖,半晌没敢说话。   黎楠枝想哭, 但这几日哭多了,只要有落泪的感觉, 眼睛便疼得厉害, 连一滴眼泪都留不下来了, 偏心里好似火烧一般疼得厉害。   “为什么啊?”他神色恍惚,低声问道,“那要其归怎么办啊?”   “回去休息吧。”黎风叹气,“诚勇,扶公子回去休息。”   黎循传收回手,继续抓起一旁的黄纸,喃喃说道:“那我替其归烧一点。”   黎风叹气,站起来说道:“几位爷都没回来,家里现在就公子一人了,公子说什么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黎循传看着刺眼的火光,好半响才强打着精神说道:“我知道的,黎叔去照顾好祖父吧。”   黎风转身离开朝着内院走去。   夜色已经昏暗,书房内却不曾点灯,开门时,借着微弱日光才能看清椅子上枯坐的老人。   他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面容苍老好似枯木,那双眼睛察觉到开门的动静也是毫无波动,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木头。   “老爷你也去休息吧,都几日没阖眼了。”黎风苦劝着,“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啊,就当为两位小公子想想吧,他们都要把眼睛哭坏了,可要您看着他们呢。”   黎淳目光微动,看了过来,轻声问道:“楠枝回去休息了吗?”   “烧了纸就回去。”黎风避重就轻说道。   黎淳沉默了,他面前放着一本还未看完的道德经,正是当日为江芸芸取名的那一页。   “老爷若是想他,就让他回来吧。”黎风低声说道,“江公子一定很想回来的。”   黎淳轻轻抚摸着页脚,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几个呼吸后才无奈说道:“你也说他姓江了,回来做什么?”   黎风哑然:“那,那不一样的。”   江芸自读书开始,待在黎家的时间可比江家久。   哪一次从外面回来不是第一时间来黎家。   之前老夫人生病整日整日睡在黎家不肯走。   他只有在黎家才是个小孩啊,什么不出世的神童,六元及第的小状元,他笑起来明明跟着小孩子一样。   怎么能和其他人一样呢。   “年少成名本就争议纷多,他又不是安分的性子,朝野上多少眼睛看着,他要是想继续往上走,就不能随心做事。”黎淳眯着眼,看着书上的字,许久之后才继续缓缓说道,“这世上没有事事如意的,磨一下吧,就磨一下吧。”   黎风听得直落泪。   “这不是拿刀去捅芸哥儿嘛,他才十五啊。”   黎淳合上书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还是,早些长大吧。”他的手指压在书皮上,温和注视着目前的书名,平静说道,“长大了就好了。”   黎风哭得更是伤心了。   “别哭了,秋娘病得这么久了,现在是解脱了。”黎淳看向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管家,温和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这些小辈以后可要你看着了。”   黎风哽咽着,慌张说道:“老爷胡说什么啊。”   “这几月时常感到很是疲惫。”黎淳想要把自己佝偻下来的腰挺直,却只能整个人往后靠去,“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开始力不从心了,甚至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黎淳没有说话了,他注视着完全漆黑的夜色,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几个月总是想起第一次见秋娘的样子。”   黎风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老夫人那个时候可是出了名的下棋痴人呢。”   “她在寺庙里和和尚们下棋,一个人下赢了三个和尚,得意地叉着腰,说自己一向是走一步想十步的,脑瓜子可聪明了,看人的眼光也准得很,目前在湖广之内可是没有对手的。”   黎淳笑了笑:“好狂啊,我以前想过我若是要娶个妻子,还是温顺贤良的好,可那日一见到她,又觉得若是她这样的,也是极好的。”   ——那也是一个秋日,她穿着鹅黄色的衣服,梳着少女的发髻,衣摆和发丝一起飘扬,头顶日光从树梢照了过来,落在那张骄傲的脸上,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可惜了,没让她过过什么好日子。”黎淳叹气,“跟着我一路颠簸流离,就连……连湖广都没回去。”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这才压下心里蓬勃涌出的悲痛。   屋内安静地只能听到树叶婆娑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白布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的动静,听的人心头发紧,莫名哀伤。   “老爷一定要保重身子啊。”黎风劝道,“老夫人生前就很担忧您的身体,切不可哀痛伤身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黎淳喃喃说道,“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这也是秋娘交代的。”   黎风不解地看着他。   黎淳看着这位陪着他多年的仆人。   “我昨日做梦梦到第一次见江芸的时候。”他冷不丁开口说道。   黎风想了想说道:“那个时候的芸哥儿很狼狈。”   黎淳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是啊,很狼狈,我当时还以为他才七八岁,看上去这么瘦弱矮小,脸上都没有肉,倒是显得那双眼睛这么大。”   黎风笑说着:“可不是,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是聪明的小孩。”   “他说他有苦衷的。”黎淳低声说道,“我想这世上谁没苦衷,黎家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子孙后辈都有各自的前程,我已经致仕了,可不能拖累了他们。”   黎淳神色恍惚,思绪回到了那个春日。   那个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的小孩,小小一只,脏兮兮的,跟个没人要的小猫儿似的。   “可我通过那帘子往外看去,他明明瞧着这么落魄可怜,可站在边上一点也不窘迫,人人都说无知者无畏,你说会不会有些人本来就是胆子大的人。”   黎淳坐在夜色中自言自语。   “他江芸的胆子,是真的很大啊。”   文章也写不利索就敢讨论宝钞的事情。   明明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敢上前为那些百姓说话。   甚至还敢悄悄打上那些太监的主意。   他明明这么爱笑,笑起来这么乖巧,怎么,怎么就胆子这么大呢。   黎淳放在书本上的拳头,缓缓握紧:“我这几日总是想起他,昨日看到他家妹妹过来上香时,也恍恍惚惚以为是他回来了。”   黎风安慰道:“江家小姑娘喜欢穿男装,又是当年芸哥儿来求学时的年纪,兄妹两个人长得像,也不稀奇的,老爷只是太想芸哥儿了。”   黎淳没有说话,可没一会儿又突然看向黎风:“你也觉得江芸长得和江渝很像?”   黎风一愣,仔细想了想后才继续说道:“兄妹两人确实长得相似,都是俊秀貌美的长相,仔细看去还是渝姐儿更好看呢,眉宇间长得和周夫人一模一样,性格又开朗大方,瞧着就很讨人喜欢,但芸哥儿有一双很出色的眼睛,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他看上去很,倔强。”   黎淳眨了眨眼,缓缓重复着:“倔强。”   “要不是倔强,老爷不会收他不是嘛。”黎风笑说着,“就这个毅力,寻常人谁能做得到。”   当年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孩,头顶上是江家人的日日胁迫,背后是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压力,他自己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背着那个对他而言过于大的书箱,独自一人走在那条对小孩来说实在太过漫长的漆□□路上,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练字读书,从泥板到纸张,面前更是完全看不清路的未来,谁也不知道当时的黎淳到底会不会心软收下他,可他还是每日坐在那张小凳子上练字。   光是这样的韧劲,这样的毅力,这样的心情,放在大人身上都屈指可数,可这个小孩却能安安心心坐下来读书写字,只求一个问心无愧,这份心性实在可贵。   黎淳不再说话,只是揉了揉额头:“是啊,韧性,胆大包天的韧性。”   黎风笑说着:“胆子大不是好事嘛,老爷不是之前也夸他不畏手畏脚嘛。”   黎淳抬眸,看着面前为江芸辩护的人,好一会儿苦笑说道:“可我现在后悔了。”   —— ——   琼山县自从入秋下了一场大雨后,就不再下雨了,耕桑报完信后,又送了一包衣物。   ——“这是老夫人为您做的,之前转道去了一趟京城,但没赶上您的行船,老爷让我们现在带给您。”   江芸芸抱着那包衣服失魂落魄地站着,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儿。   耕桑又是重重磕了几个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能久留,会给他招惹是非的。   出门前,黎淳仔细叮嘱着,恨不得把每一步都仔仔细细告诉他。   ——万万不能僭越啊。   顾仕隆想要把人留下,可一松手就感觉江芸芸连站也站不稳,只能慌里慌张把人扶着,呐呐说道:“我,我扶你回去,行不行。”   江芸芸眼神空洞地看了过来。   顾仕隆下意识想要避开她的视线,但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我背你回去。”   他说完也不等江芸芸反驳,直接把人背走了。   “江芸,你要是难受你就哭。”走到一半的时候,顾仕隆背上背着人,肩上还扛着鼓鼓的包裹,停了下来,扭头认真说道,“我肯定不笑你。”   江芸芸疲惫地靠在他背上,连喘口气都觉得疲惫。   她自然明白黎家的考量。   她又不是黎家人,这会儿扔下琼山县的工作,千里迢迢去奔丧像什么话。   多少人在盯着她看。   多少人打算揪她的小辫子。   她江芸要是因私废公,耽误了夏税,延误了秋种,能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所以不要回去了。   黎家人是心疼,不想要她这么为难,不想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外人不知道黎家对她的意义,也没有必要了解,他们只看现在,只看那些名正言顺,礼教仁义的体面东西。   所以江芸只要心意到了就行了,只要写几篇祭文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什么是仁至义尽。   点几根蜡烛,上几根香,写几篇文章。   江芸芸紧紧抓着顾仕隆的衣服,喘了几口才能喘出气来,胸口疼得几乎要让她昏过去。   可现在要她尽仁义的人是金旻,是她的师娘,是那个无微不至,给足长辈关爱的老人。   若是当年没有她从马车下走下来,温柔地递给她一盒吃食,她肯定连黎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她那个时候天真地想着,都能混到一口吃的了,那就再走几步路,反正也不亏。   所以她就这一直走,走到这里,站在琼山县的衙门里。   可现在她回头去看,那口吃的却再也吃不到了。   江芸芸轻声抽泣着,终于落下今日的第一滴眼泪,她紧紧抓着手中的衣服,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浮木,只能靠着短暂的喘气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顾仕隆见她哭了,这才沉默地继续往前走着。   两人在内衙内安静走着,祭祀完的主簿们走了出来,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一幕,却又没有上前说话。   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原来也有如此虚弱的一天。   衙门内安静到没有人说话,偏隔壁道场上的乐声正进入收尾阶段,凄凄惨惨,辗转反侧的声音,听得人几乎要落泪了。   大家都以为小县令会萎靡很多,但三日后,江芸芸却已经收拾干净出门了。   “还是在休息休息吧。”叶启晨委婉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翻着看这几日递上来的案子:“案子垒起来很多了,田地测量得如何了?”   “还差城东那一片,有些人比较顽强,不肯配合工作,下午我和符县丞去看看。”武忠说道。   因为吕芳行的倒台,县丞的位置空了下来,鉴于符穹这次帮了很多忙,邓廷瓒就让他顶了县丞的位置。   前日,朝廷的奖赏下来了。   周照临因为照顾张易有功,赏赐了二十两银子。   张易则得到一间院子,还有一个牌坊,每年禄米十石,暂养在衙门内。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没有得到任何赏赐。   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没空关心这个事情,毕竟刚听闻县令的师母仙去了,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伤心了。   如今三个主簿的位置还没人,等着江芸芸打起精神来处理呢。   空缺的三人,一个是工房主簿,章丛被剥夺了秀才功名,也没了工作。   一个是户房主簿,程道成脑袋都掉了,尸体也凉了。   一个是礼房主簿,叶启晨晋升为吏部主簿了。   “准备考试吧,竞争上岗。”江芸芸利索说道,“在门口贴出公告,秀才以上的人都可以来考试,要各自报名,比如考礼房的人就报名礼房,面试时有工作经验加分,卷子我自己来出。”   “考试形式是一轮笔试,筛选出九个人,一轮面试,最后角逐出三人,最后还有七天公示期。”   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下去。   “田地的时候要抓紧了,不要耽误夏税,今年我们这边本来就迟了,等会符县丞拟好公告,我们就贴出去,要是有家里不方便,赶不过来的,我们自己带着衙役上门,不过也不要吓到百姓,这个就交个叶主簿了。”江芸芸又开始说起其他事情。   “还有秋种的事情,我记得之前朝廷不是下发过农时册嘛?你们一定要亲自带人亲自去田地宣传这个知识,你们一人负责一个区域,到时候我会下田检查的。”江芸芸继续说道,“有不懂可以来问道,这本书我写的,我都知道。”   “还有衙役少了很多,贴出公告,让十八到三十,有意向的壮年来应聘,我们会发月俸的,不过这次我们也有考试的,要粗识几个字,还要武试,这个交给就武主簿了。”   “我们这次还招收健妇队,我看码头边上不少女子,之前听说不少行船的男子大都半年不回家,家中就留妻儿,很容易有争端,所以我们衙门还是需要女子队伍出面的,他们在外面干活,我们也要照顾好他的家庭,这个就先不用考验拳脚了,你要选人高马大的,到时好教她们拳脚功夫。”   “还有县衙的六房之前烧了,一直没开工,符县丞你找人简单修缮一下,衙门内经费有限,你看着简单来办吧,不不,我房子就这样吧,不需要修了。”   “还有监牢内的犯人的案子都给我找出来,我要仔细再看看,吴主簿,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之前吕芳行的事情,县内人心浮动的,王典史你要带人仔细巡街,不能让人有浑水摸鱼,害人害己。”   江芸芸脸色格外淡定,完全看不出当日虚弱的样子,甚至每一句话都好像想过无数遍,每一个都考虑过了。   她确实都仔细考虑过了,在闭门的那三日,她怕自己多想,怕自己钻牛角尖,就坐在桌子前把琼山县最重要的问题一一都写出来,然后来来回回地想,有时想到半夜累到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继续把昨天没想好的事情都想好。   衙门的事情就是这么繁琐的,小到邻居家的鸡被偷了,大到今年考试赋税,邓廷瓒说得对,这些都要县令考虑的。   她不仅要考虑好,还要推行下去,还要时不时抓起来看看效果如何。   她神色太过平静了,吴萩忍不住看了过去,偏小县令除了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便再也看不出异样。   江芸芸吩咐完,就让他们各自去干了。   符穹带他们行礼退下。   江芸芸看着他们各自散去,坐在空荡荡的大厅内,沉默了许久,这才把面前百姓投过来的状子抓起来,准备去开堂了。   好多事情没干呢。   这家被偷的鸡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这家小姑娘不见了可要赶紧找到的。   这两家人打架我可要看看到底为什么打起来。   江芸芸袖子一卷,匆匆去开堂了。   这可是小县令第一次开堂,围观的百姓很多,不少人都过来看热闹了。   江芸芸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目光看向密密麻麻挤在大门口的人,神色恍惚了一下。   ——她是县令了。   ——地方百里,听事于庭者万家。上不得专达于天子,下不得宾养国中之善士。其官谓之县令。   ——她在今日面对着这些百姓试探打量的目光这才有了实质的感觉。   江芸芸看着他们,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会好好做官的。   她认真想到。   她肯定可以做出政绩的。   一直紧盯着衙内情况的顾仕隆正盘腿,严肃坐在对面的屋檐上,等看着江芸芸脸上的笑意也松了一口气,开始掏出兜里的松子糖扔进嘴里胡乱嚼了嚼。   他就知道江芸是最厉害的人。   他翘着二郎腿躺在脊梁上,随意想着:他真想一直和江芸在一起。   可他爹,干嘛不同意呢。   衙门的案子都很简单,不过是家长里短,江芸芸花了三天时间就把之前积累的案子都审完了,甚至还发现有一个衙役还不错,百姓很多不会官话,他都能一板一眼翻译出来,而且性格很谨慎,正好可以替捕头的位置。   今日直到天色微黑,她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后衙。   “今日做了定安腌粉,这可是我们琼州的特色呢,瞧瞧我这里面放了鲜肉、大虾还有青菜,这个虾酱是我自己熬得,香得很,你爱吃咸菜嘛?也是我自己做的,酸酸的,很开胃的,不知道你吃不吃葱,葱花没放。”她刚坐下没多久,周照临就急急忙忙端着一大碗面来了,热情介绍着。   热气腾腾的面食迎面扑来,很快就有了满室的香味。   “很香。”江芸芸和气说道。   “那是,我跟你说这个肉和虾可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周照临叉着腰,得意说道。   江芸芸用筷子挑了几根面,好奇地侧首看了过去:“那我没钱补给你的,俸禄还没发呢。”   周照临拍着胸脯:“没事,我有钱。”   江芸芸看着她笑。   “不过朝廷真奇怪,你这么好怎么不给你钱。”周照临嘟囔着,“不是应该给你升官发钱嘛。”   江芸芸只是低下头继续吃着面。   “哎,今日这个也不爱吃嘛,吃这么少。”周照临自己抱怨了几句,见她吃的这么慢,连忙问道。   江芸芸摇头,想了想又解释道:“这几日太累了,有些吃不动了。”   “不行不行!”周照临连忙说道,“越是忙越要吃的,事多食少可不是好事,吃吃,或者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瞧你瘦的,家里长辈知道了可要心疼死了,下巴都尖了,脸上都没肉了,你想吃什么都跟乐山说,我肯定都给你做出来,我可厉害了。”   江芸芸看着她,突然笑了笑:“你说得对。”   她低下头,用筷子卷了一大筷子的面,用力塞进嘴里。   顾仕隆溜溜达达跑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烤鸡,开心说道:“最后一只烤鸡,我排了好久的队,还是热的,你快吃。”   他热情递了过来,眼巴巴盯着,却没有上手了:“很香的。”   “少史巷街头那家王家烤鸡店的吧。”周照临嫌弃说道,“这家店是挺好吃的,但我每次想起这个巷子名我就吃不下了。”   江芸芸和顾仕隆好奇看过去。   周照临在两人不解的注视下,大笑着:“这地方用我们琼山县的话读起来是臭屎巷。”   顾仕隆和江芸芸脸色大变。   周照临却哈哈大笑:“我烤鸡也很厉害的,明日,明日我给你们做蜂蜜烤鸡,保证你们香得以后吃什么烤鸡都不得劲了。”   顾仕隆大怒:“你太过分了!”   周照临笑眯眯说道:“县令都没生气呢,你这个小子冲我什么火。”   顾仕隆扭头去找江芸芸主持公道。   江芸芸脸上露出笑来,和稀泥说道:“吃面吗?很好吃的。”   顾仕隆眼睛一瞟那碗面,一屁股坐下来,大声说道:“吃,我到要看看有多好吃。”   周照临得意说道:“你等着吧,好吃到你把舌头都吃了。”   —— ——   顾仕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察觉到屋顶似乎有动静,瞬间睁眼爬了起来。   他一出门就看到江芸芸的卧室大门似乎没关上。   他一惊立马推门去看,屋内果然空空荡荡,立刻慌了。   “江芸!”他连忙喊道,连带把乐山也惊动了。   就在两人焦急时,头顶突然扔下一块石头。   乐山往上看去,正看到屋顶上坐着一人,正是消失不见的江芸。   “吓死我了!”乐山拍了拍胸口,“秋夜寒,公子怎么在屋顶啊,快下来,小心着凉了。”   “我就坐坐,去休息吧。”江芸芸抱膝坐在脊梁上,看着头顶的圆月,笑说着。   乐山犹豫:“还是下来吧。”   顾仕隆则是拿着梯子,飞快地爬上去了。   衙门破旧,屋顶也破破烂烂的,顾仕隆顺手把沿路的瓦片整整齐,然后如履平地走到江芸芸边上。   江芸芸身边放着一个硕大的包裹。   正是当日耕桑送来的包裹,但直到今日谁也没有打开。   顾仕隆也没说话,贴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一起坐在夜风中,都没有说话,头顶的月亮不知何时悄悄走了好几步,如今落在他们正中的位置。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漆黑的衙门,夜色中的琼山县衙门好似一只闭眼小憩的小兽。   “你要是想哭就哭吧。”顾仕隆低声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顾仕隆贴着她坐着,小脸轻轻靠近她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凑过来。   江芸芸笑了笑,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不哭了。”江芸芸笑说着,“我眼睛疼。”   两人又陷入沉默中,头顶的月亮又晃晃悠悠朝着西面走去了。   “江芸。”许久之后,顾仕隆低声说道,“我爹叫我回去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江芸芸并不意外。   “邓巡抚的那封信?”她低声问道。   顾仕隆靠在她肩上, 沉默半响后嗯了一声。   “之前你见了他就跑,还板着小脸一脸不高兴,我就觉得奇怪。”江芸芸笑,“这么大年纪了, 怎么还胡乱迁怒人的。”   顾仕隆轻轻冷哼一声, 用力拱了拱她的脖子, 毛茸茸的头发刺得人又痛又痒。   江芸芸看着面前长大的小孩, 突然有些恍惚。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才这么高。”她突然比划着, “拖着那长刀跟在村民后面, 凶巴巴的,瞧着都要哭了。”   顾仕隆恼羞成怒:“你那个时候也很矮好不好,而且我哪里凶巴巴的, 他们给我馒头的时候, 都夸我可爱呢, 我也没有哭, 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很凶的!我会打人的!我很厉害!”   江芸芸听得直笑, 随意敷衍着:“对对, 可爱,小脸圆嘟嘟的, 捏起来肉肉的。”   顾仕隆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不准说这个。”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看着漆黑的夜色, 感受着秋日的风。   琼山县靠海,风中都带着海水的咸味。   顾仕隆确实长得很快, 已经比江芸芸还要高了, 整个人好似抽条一样拔高了, 只是脸上还带着孩子的稚气。   天马行空的小少年,总是出其不意的,就连长大也是,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江芸芸问道。   顾仕隆随口说道:“等蒋叔来抓我的时候。”   江芸芸侧首去看他。   “江芸……”顾仕隆盘腿坐着,捏着衣摆上的小荷包,这是周笙为他做的,里面总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江芸总是从他这里掏糖吃。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放在手心爱不释手,想了想,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我肯定可以保护你的。”   小孩天真懵懂的话在秋夜的风中也显出几分寂寥来。   他不懂大人的考量,不懂时世的变化,更不懂政治的激荡,他只知道自己和江芸在一起很开心。   江芸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也是他知道最好的人。   他跟着江芸的日子,好像小时候听说书人说起那些故事,书中的行侠好义,仗剑天涯,也都媲美不了这样的快乐。   江芸芸听得心都软了。   “所以,等蒋叔来了,我再走,我肯定是要挣扎一会的。”顾仕隆话锋一转,嬉皮笑脸说道,一脑袋撞到江芸芸怀里,“反正让我再玩一会儿。”   江芸芸摸着小孩的脑袋,看着他躺在自己的腿上,大眼睛扑闪着,又大又亮,当真是个小孩。   “就不怕你爹生气吗?”她笑问道。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大声说道:“我出门这么久,钱都不给我!我才生气呢!哼,我回去我就要闹个天翻地覆去。”   江芸芸直笑:“确实,这点我也不太高兴的。”   顾仕隆又开始哼哼唧唧了:“我又没吃你多少饭,你干嘛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江芸芸笑说着,“我是心疼你,日子过得这么拮据。”   “不拮据的。”顾仕隆在她腿上晃了晃脑袋,“除了吃烤鸡,我也不花什么钱,你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有省的呢。”   顾幺儿真的很好养,因为他对衣食住行没有任何要求,他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蹲在屋顶看热闹。   之前在京城时,诚勇第一次做饭,做得不太好吃,只有幺儿背着小手,站在灶台前,说不能浪费粮食,一个人全都吃完了,把诚勇他们感动坏了。   那些衣服若是坏了,只要你给他缝起来,他也不嫌弃好不好看,麻利地套在身上,只当是新衣服。   江芸芸总是忘记顾仕隆其实出生在有爵位的富贵家庭中。   “之前受伤的地方好了没?”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胳膊。   顾仕隆不甚在意地说道:“早就好了,一点小伤。”   他说完,突然一个咕噜翻了个身,一把抓着江芸芸的手:“那个符穹不好。”   江芸芸不解:“为何突然这么说。”   “他派人偷偷跟踪武忠,等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人,他把我们都围起来,要把我们都杀了,那个大管家就是这么受伤的,武忠也是这么受伤的,我当时把大管家扔回去,我还以为有的救呢。”   江芸芸眉心微微皱起。   “反正是坏人。”顾仕隆坚定说道,“你不要和他还有,那个笨笨的吴萩说话。”   江芸芸笑:“我是县令,不和他们说话,我还怎么办事。”   顾仕隆小眉毛紧皱:“我怕他们骗你。”   江芸芸笑说着:“那我会注意的。”   顾仕隆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点了点头,重新心安理得躺回江芸芸的大腿上,看着头顶的夜空,好一会儿又认真重复着:“江芸,我肯定会保护你的。”   两人一坐一躺,直到天际开始微微泛白,安静的县衙终于有了动静,好像沉睡的小兽正在缓缓苏醒过来。   顾仕隆的小手悄悄勾着一侧的包裹,小心翼翼问道:“你说,这里面都是什么东西啊。”   江芸芸低头去看他。   顾仕隆眼珠子来来回回滚着,就是不和她对视。   “你要看就去看吧。”江芸芸笑说着,“我不伤心了。”   顾仕隆一个咕噜坐起来,犹豫怀疑地打量着她:“真的?那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小孩滚烫的指尖贴着江芸芸的眼皮:“都肿了。”   “这几日都没好好睡,不是哭的。”江芸芸解释道。   顾仕隆哦了一声:“你这几日真的忙,我好几次来找你玩,你都在办事。”   江芸芸笑了笑:“因为我要做个好县令啊。”   “你肯定是个好县令的。”顾仕隆大声说道,“你可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顾仕隆也跟着咧嘴笑,伸手解开包袱:“哇,好多衣服啊。”   里面整整齐齐堆满了一年四季的衣服,颜色明亮,绣纹精细,一看就是老夫人的手笔。   “真好看。”顾仕隆笑说着,“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就是冬天的衣服穿不了了,琼山县热得很。”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那一件件衣服,轻轻嗯了一声。   顾仕隆没了好奇心又把东西系了回去,重新塞回江芸芸的怀里,然后又贴着江芸芸坐了下来。   “我也有点想老夫人了。”他小声说道,“她做的衣服真好穿,做的汤面也好吃,摸我额头的手热热的,还会抱着我喊我小乖乖。”   江芸芸神色怀念,看着天边的白线逐渐推进,面积慢慢扩大。   天色马上就要变亮了。   “可我娘说过,生老病死就和你吃饭睡觉一样,都是抵抗不了的,天道就是这样的。”顾仕隆就像小时候一样,紧紧牵着江芸芸的手,滚烫的血液几乎能透过薄薄的皮肤,温热江芸芸冰冷的手背。   “所以江芸,去睡觉吧。”   —— ——   几位主簿的位置很快就确定了,听说连隔壁县的秀才都赶过来考试了,竞争格外激烈,其中礼房的岗位竞争最大,二十个人考一个呢。   江芸芸在笔试中精挑细选了九人,最后在面试中又让符穹和叶启晨一起参加面试,让乐山在边上把众人的答案都一一记录一下,随后当场选出三名主簿。   流程之快,过程之透明,闻所未闻,就连对面雷州的人都听说这个热闹,赶过来看一下了,更别说隔壁的县。   江芸芸抓紧时间,亲自整顿了一下市场秩序,还叮嘱客栈不要宰客,甚至非常热情地欢迎各大读书人来参观,顺便消费一下,拉动经济。   一时间,琼山县人山人海。   七日之后,三名主簿都通过公示期,成功入职了。   “自我介绍一下吧。”江芸芸背着小手,笑脸盈盈说道。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读书人,留着山羊胡子,头发半百,穿着普通的蓝色长衫,一板一眼说道:“鄙人姓林名括,字于善。”   江芸芸点头,笑说着:“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于善五经治得是礼,学问极好,那篇文章你们都看了吧,很不错,鞭辟入里。”   “确实很好。”叶启晨笑说着,“当时我们三人可是一致推选为第一的呢。”   “可不是。”江芸芸热情说道。   林括抿了抿唇。   “你来介绍一下。”江芸芸的目光看向正中的人。   那人瞧着不像读书人,四肢粗壮,面容也有些粗糙。   大家都看着他,不曾想他竟然红了耳朵。   “这是我们的工房的主簿。”江芸芸笑说着,“对水利工程很有研究,那篇水利赋可是字字千金啊,哎,别不好意思啊。”   那人捏了捏衣摆,勉强笑了笑:“我姓林名杰,字其杰。”   “哎,他性子比较腼腆,等熟了就开朗了。”江芸芸笑着安抚着,“来,最后一位了,这次最年轻有为的,才二十三岁呢,户房的人,算数可好了。”   被他点名的人是一个年轻人,瞧着颇为秀气,最令人侧目的是他腰间不似挂金吊玉,反而是一个巴掌大的木头算盘。   “何士楠,字从南,从小就爱打算盘,没想到还入了县令的眼。”他很是开朗,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会算术好啊,这样每年我们的人口普查,赋税成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江芸芸笑说着,“我对算术也颇有研究,有空定要和从南讨教一下的。”   何士楠眼睛一亮:“我知道,我早就听说当年您在白鹿洞书院的丰功伟绩了。”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传得这么远啊。”   “我也听说很多了。”吴萩借机说道。   江芸芸小手一挥:“那今日接风席上,我们仔细聊聊。”   “良实还没回来呢。”符穹笑说着,“还是等等他吧,不若我先带你们去新修好的六房看看。”   江芸芸想了想,决定分头行动:“我去看看良实,你带着他们都熟悉一下自己的工作,后天就开始收粮了,我们时间也是很紧的,还有播种的事情,你们先带着他们走一遍,那本农时册还有吧,也分他们一本,一定要早点看,到时候上手也快。”   新来的三人面面相觑,符穹等人则是一脸疲惫地点头。   “都是工作嘛,百姓好,我们也好。”江芸芸笑眯眯说着,“你们去自己的房间看看吧,我去良实那里看看。”   衙役报名的人按理是不少的,但江芸芸的要求也不低,又要识字,又要会点功夫,简直是简易版的文武双全。   校场上,武忠亲自上场,一个个试过去。   边上是新出炉的衙役头头,名叫白惠。   “选几个了?”江芸芸问道。   “目前只有五个可以。”白惠叹气,“前几日把不识字的人都剔除了,这几日一直在试他们的功夫,都是武主簿亲自上的,都过了一半了,才只有五个。”   江芸芸倒是镇定:“能选多少是多少,这次不行,下一轮再选,肯定会有落网之鱼被我们捕上来的。”   白惠也不多话。   两人安安静静看着擂台上的打斗,看得出来武忠是收着打的,基本上能在他手下过了三招,就会被留下来。   现在这个人就不错,过了六招才被武忠拿下的。   “良实本事真不错。”江芸芸笑说着。   “他的武功是一个镖头师傅教的,他自己也有天赋,所以才有这身本事。”白惠解释着,“也是吃了很多苦的。”   江芸芸点头,笑问道:“你和良实是认识吗?”   白惠不好意思笑了笑:“也不算认识,在衙门多年,也是说过话的。”   “只剩下这十七人了,很快就结束了。”他转移话题说道。   半个时辰后,武忠心事重重下了擂台,见了江芸芸脸色更凝重了。   “只选了十人。”他叹气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应该是有十个人了呢,加上现在衙役里的八人,我们现在有十八人了,很不错了,一个队才十二人,我们又十八呢,都有半个旗了,我们好好锻炼,争取一打二呢,那就是一个旗了。”   武忠拧着眉听着这个歪理,半晌后才开口:“就县令歪理多。”   “走,等我们一起吃饭呢。”江芸芸笑说着,“你要换个衣服嘛?”   武忠问了问胳膊:“那我去洗个澡。”   “那我就带新衙役下去了。”白惠识趣说道。   江芸芸连忙把人拦住,掏出一两银子来:“你带新人和旧人去吃一顿,让他们熟悉熟悉彼此,就当吃顿迎新饭。”   白惠吃惊,半晌之后呐呐说道:“我们自己花钱便是。”   “没这个道理。”江芸芸笑说着,“再说了衙门这个经济情况,半个铜板都是没有的,你们月俸也不富裕,我作为县令,这顿按理也要我出钱才是,再说了你们心齐了,我们也好一起共事。”   白惠接过银子还有些愣愣的。   他年纪不小了,经历了好几个县令,哪有县令面对他们这些衙役这么真挚的,好像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不说那些不把他们当人的,便是张县令也只是做到有礼罢了。   “吃吧,不够你就去找乐水要。”江芸芸笑说着,“不过我经济也不富裕,你们还是少喝点酒,毕竟喝酒不仅误事,还伤身呢。”   “走吧。”武忠随意用凉水冲了一下,就穿好衣服走了过来,整个人湿漉漉的。   “来了。”江芸芸对着白惠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白惠捧着银子,半晌没说话。   —— ——   夏税开始第一天,衙门口排满了人。   江芸芸在门后对几位主簿耳提面命。   “就按之前的测量册上的土地面积算,我们今年的火耗就是百分之十,也就是他们要是缴十斤,那就再多缴一斤,要是算不清就叫我,多缴的东西,到时候就放在那个位置,我们分开算。”   “还有有些人是拿绢的,也是按照百分之十的比例,绢不用特别分开,到时候让从南算,做好账册就可以了。”   “要是他们一半粮食,一半绢,就按照各自百分之五的比例。”   江芸芸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让衙役维持好秩序,他们要是交好粮食就请出去,不要在这里多逗留,人太多了容易有矛盾。”   “时间到了。”白惠匆匆跑过来说道,“门口已经很多人了,都按照你画的线里开始排队了,不过都有点排不下了。”   江芸芸点头,小手一挥:“干活!”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门口站着脸色各异的百姓们,不过大都是有些凝重的。   “一个个,按顺序来。”衙役吆喝着。   排在第一个的是几个年轻人,每个人都扛着一袋米粮进来,神色窘迫慌张。   “你们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要缴纳多少?”叶启晨捧着账册问道。   为首的那个人犹犹豫豫说道:“我们三个都是张家村的……我们都不是肥田,是中等田,所以我要缴纳二十斤,大石家是十三斤……”   他磕磕绊绊介绍完,身后几人也跟着连连点头。   叶启晨也很快就找到他们的鱼鳞册,点点头:“核对无误,记下这几人名字和税赋斤数。”   身后的衙役飞快地写在纸上的表格里。   ——这也是县令自己设计的图标。   “倒这里吧。”叶启晨指了指对着面前的斛,“张大,你先倒。”   张大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把肩膀上的粮食倒了下去。   虽说只缴纳二十斤的粮食,但他带了三十多斤,就怕不够。   叶启晨看了看斛外面的标记,见差不多要到了,连忙说道:“等等。”   张大连忙停了下来,慌里慌张问道:“怎么了?我这个粮食可是新粮,很好的。”   叶启晨让衙役整了整斛,然后看了看里外的刻度:“还差一点,不要超了。”   张大愣在原处。   “快点,墨迹什么。”衙役呵斥道,“还差几捧,你直接抓几捧下去。”   张大被骂的一愣一愣的,也跟着用手碰了一大捧下去。   衙役又整了整,来回弄了两次,这才点头确认道:“二十斤了。”   叶启晨点头:“带他去边上,再要,要二斤。”   他看了眼不知何时踱步来的江芸芸,犹豫说道 。   江芸芸点头,竖起大拇指:“学的很好嘛!我就知道暮安就是很有天赋的。”   叶启晨抿了抿唇,好一会儿忍不住笑道:“在您面前谁敢自认天赋啊。”   那边张大被人带到另外一边,强忍着镇定问道:“什么两斤啊。”   “就是路上的损耗,别啰嗦,就两斤而已。”衙役指了指面前的斛,“就倒这里,大伙都等着呢。”   张大大吃一惊:“就,只要两斤。”   衙役看了他一眼,有点得意,但又强忍着,只是故作镇定说道:“我们县太爷说了,按照路程这么算那么算,大家都认真把粮食交了,运道京城去百分之十也是很足够的,所以我们也不是胡乱算的,你们家就这么多地,所以只要承担二斤就够了。”   “别墨迹了。”衙役催促道。   张大恍恍惚惚到了两斤,看着那个米粮才刚刚冒出一个尖尖,就被人阻止了。   衙役估摸着内外的刻痕到了,就点了点头说道:“行了,你完成夏税了,秋种好好种。”   张大背着还鼓鼓的粮食迷迷瞪瞪出了县衙大门,有排队的认识的人连忙把他拉过来问道:“怎么了,里面什么情况啊,怎么你还剩下这么多粮食啊。”   张大看着同村的叔伯,好一会儿才说道:“二斤。”   “什么两斤啊。”拉着他的人莫名其故问道。   张大突然回过神来,激动说道:“县令说只要把粮食交了,再交什么路费就够了,不用,不用这么多了。”   他说的磕磕绊绊,断断续续,大家都没听懂,但听懂了最后的几个字。   ——不用交这么多了!   ——今年粮食有剩!   人群议论纷纷,随着越来越多人恍恍惚惚出了衙门,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琼山县。   “什么百分之十。”知府县衙内,坐在正中的菜知府听着章泽的话,不解问道。   “说是还要百姓再缴百分之十的税呢。”章泽义正言辞说道,“还说是算好的,他江芸什么本事,这也算得好,定是欺负百姓不懂。”   菜知府端着茶盏,眉心紧皱。   他一向是不爱管事的,琼州乱得很,他可不想在这里惹事,只等着任期到了就赶紧走。   “我可听说他是神童。”他犹豫说道,“懂这么多也是正常吧。”   “神童是说读书好,可不是说其他的。”章泽冷笑一声说道,“看他之前做的事情冠冕堂皇的,还以为是个好人呢,惹得邓巡抚大肆表扬,谁知道扭头就干这些事情,回头邓巡抚也不知道,还以为我们琼州都是坏人呢。”   菜知府眉头一动。   前几日他就被邓巡抚狠狠骂了一顿。   天地良心,张侻怎么死的,他怎么知道啊,怎么还骂他啊。   这个江芸现在可是两广的大红人呢。   “还是要先了解情况啊。”章泽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说道,“免得等会有传到巡抚,布政使耳里,若是我们一问三不知,可就倒霉了。”   蔡知府一惊:“还真是,快快,随本官去看看。”   章泽无奈说道:“并非我不想陪知府一起去,只是我那儿子……”   蔡知府顿时露出同情之色:“那你回去吧,我去看看。”   章泽目送他离开后,脸上笑意缓缓敛下。   江芸芸正在衙内溜达,看看各处的情况,只见白惠缓慢跑过来,忧心忡忡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不慌,快请进来。”江芸芸微微一笑。   ——你说巧不巧,她等这位菜知府也有些时日了。 第二百三十章   琼州的知府菜株野, 江芸芸在刚来时,乐山就打听过了,所以也算略略有所耳闻。   菜株野是成化十六年的二甲一百六十八名的进士,听说五经治的也是春秋, 六年前来这里任职, 按照江芸芸所知的官吏考核年限, 一般来说一个位置的官员在一个地方, 最长在十三年,最短两年, 也就是说这位菜知府已经熬到最长年限的一半了。   若是有关系, 自然早早就走了。   若是政绩好,自然也是早离开。   他现在能占这么久的位置,可见是两个关系都没有的。   但他又能走到这个琼州知府的位置, 可见也是花了很大一番功夫的。   现实证明, 这位菜知府做事格外昏聩, 爱好和稀泥, 最喜欢酒色, 听说家中已经有九房美妾了, 每个月都要往雷州跑,而且从张侻的案子中就可以得知这人确实无能。   江芸芸在处理完吕芳行后就一直等着这人上门, 听说吕家有个女儿就被送入知府衙门内,想来也会为吕家人出出头,但是左等右等, 这人都安安分分地躲在衙门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现在人来了!   江芸芸激动地搓了搓手:“快快, 请进来, 哎, 乐山,泡壶茶来。”   乐山想了想,犹豫问道:“什么茶?”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我们有很多茶?”   乐山不好意思都摸了摸脑袋:“临走前,诚勇送了我们一包上好的雨前龙井,说当官的就喜欢喝好茶,叫我们碰到大人物就泡这个。”   “那我们有不好的茶吗?”江芸芸又问。   乐山点头:“我们平日里喝的茶都是很便宜的,十几文一两的,味道有些苦涩呢,也没有回甘,但是之前夏日拿来消暑还是不错的,琼山县的秋日也挺热的,所以我一直没有换,等再吃几日,我就再换个口味来,天冷了,还是要醇厚一点的。”   江芸芸和他大眼对小眼,好一会儿才眨巴嘴说道:“那我怎么尝不出味道啊。”   乐山哈哈两声,然后变脸似的,挂下脸,凶巴巴说道:“因为你和幺儿都是牛饮水。”   “嗨,说这些。”江芸芸心虚地连连摆手,“那就上一般的,那个肯定是楠枝的私房钱买的,我们自己省着点喝。”   乐山点头,去隔壁烧水泡茶去了。   江芸芸刚坐下就听到有人骂骂咧咧走了进来。   “这么多百姓,还要我给他们让道。”   “走不进来,就先清场嘛。”   “江芸呢,为何不来接我。”   “忙忙忙,整日这么忙,都不见他来拜我。”   江芸芸连忙起身,把自己的袖子衣摆揉了皱一点,这才急匆匆走了出来,两人猝不及防在门口相遇。   “来迟了,来迟了,还请菜知府不要见怪。”江芸芸立刻摆出一脸遗憾的样子,甚至还非常热情的打算把臂同进。   原本还一肚子牢骚的菜株野一见到江芸芸的脸,立马瞪大眼睛,嘴角微动,嘴角先一步露出笑来,偏眉宇间还充满抱怨,显得整个人滑稽极了。   江芸芸伸出去的手,果断换了个位置,拍了拍身后白惠的胳膊:“去,把符县丞叫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江芸芸短短几秒的心路历程。   白惠哎了一声。   江芸芸脸上收了笑,一脸严肃看向菜株野,行礼:“琼山县刚开始夏税,您也看到了,外面乱得很,有招待不周,还请知府大人见谅。”   “应该的,应该的。”菜株野眼睛直勾勾盯着江芸芸看,伸手就要去握她的手,脸上笑意更加热情了。   谁知江芸芸顺势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那双肥腻腻的手,用更热情的声音说道:“大人快这边请。”   菜株野扑了一个空,脸色一沉,但一看到江芸芸的脸又忍不住露出笑来:“好好好,坐坐坐。”   江芸芸请人上座,自己主动选了下首的位置坐下,中间隔了不少位置   “江县令,坐我边上啊。”菜株野热情拍了拍边上的位置。   “不敢僭越。”江芸芸彬彬有礼说道。   菜株野看着她又开始笑,那张吃得雪白油润的大脸,此刻笑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了,看到乐山来端茶时,也愣是舍不得移开眼睛,眼珠子见缝插针要盯着人看。   乐山气坏了,下意识挡住他不规矩的视线。   菜株野也不高兴了,咳嗽一声:“江县令家的仆人真没规矩。”   江芸芸对着乐山打了个眼色:“没有的事,家母给我找的仆人,对我一向很是关心。我们衙门的茶水很烫,这是想跟知府说要小心嘴呢,嘴笨不好意思开口呢。”   乐山只好忍气走了。   菜株野一听她说话,心里刚冒头的不高兴立马散去,甚至连心都软了。   ——好听,真好听,声音比珠子敲在玉佩上还好听呢。   “不知知府大人今日拨冗莅临府衙,可是有要事?”江芸芸心平气和问道。   菜株野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   ——是了,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了!”他拍了拍桌子,“你不好好收夏税,在衙门好端端搞什么呢……”   江芸芸看了过来。   菜株野被她这么一看,声音下意识夹了起来:“江县令第一次当官是不是不知道夏税是很重要的,可不能胡乱折腾啊,要是不懂,晚上来找我啊,我一定仔仔细细说给您听。”   匆匆而来的符穹脚步一顿,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符县丞来的正好。”江芸芸松了一口气,连忙招手,“和知府讲讲我们这次夏税。”   菜株野见又有一个人来了,露出不耐之色,但一看这人又是符穹,便又只能忍下怒气。   符穹目不斜视走了进来,行礼后才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同样坐得远远的,一板一眼解释着。   菜株野只听了一会儿就开始走神了,时不时看向一侧的江芸芸。   ——好看,真好看啊,琼州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人,像一幅画一样。   “百分之十的损耗也是我们算出来的,只要各大富户全额缴纳,现在我们琼山县测量出来的田亩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亩……”   ——皱眉都好看,瞧瞧这眉眼跟画出来一样。   “所以百分之十甚至还有剩余可以维持衙门日常运作。”   符穹说完了,抬眸一扫菜株野,一看他那死样就知道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的。   “咳咳。”他咳嗽一声,声音微微提高,“大人还有什么意见吗?”   菜株野被吓了一跳,心虚收回视线,他又想生气,可以看到符穹的视线又不敢生气,只能忍气,含含糊糊说道:“没有,挺好挺好。”   江芸芸和符穹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   “那知府大人今日来还有何要事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菜株野楞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现在这个情况……   菜株野觉得棘手起来,骂肯定是不能骂的。   “江县令来这么久了,都不知道来府衙拜见我。”到最后他忍不住委屈质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知府大人冤枉啊,之前邓巡抚在府衙时事物繁忙,自然不敢耽误他的事情,后来又忙着夏税,这是邓巡抚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我这边是万万不敢耽误的,大人肯定是能体谅的吧。”   菜株野和她四目相对,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邓廷瓒刚上任没多久,他也是跟着其余知府拜见过的,别说,还真凶,眼睛一瞪,吓人得很,听说还杀过人呢。   菜株野自然不敢反驳,只能呐呐说道:“公事要紧,公事要紧。”   大厅里也随之安静了片刻,符穹只当是哑巴瞎子,一声也不吭的。   菜株野继续磨磨唧唧说道,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里还透出几分不解和愚蠢:“你怎么又不按照吕芳行的办法,收白银啊,白银不是很好嘛。”   符穹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太蠢了。   菜株野是个蠢货,在他上任第一天符穹就知道了,要不是他和守珠池的太监关系好,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上。   现在吕芳行被江芸头都砍了,人都凉了,朝廷的折子都下了,他现在还旧事重提。   不过没想到江芸芸一听此言,立马一脸惋惜说道:“其实下官也觉得这个白银缴税也是极好的办法。”   别说菜株野了,符穹也惊讶看了过来。   “诸位看,要是税赋,劳役都用白银来缴纳,第一我们管理起来肯定是更方便的,第二百姓家中也不用承担万一落雨潮湿的损失,第三嘛,大家换了钱,整个琼山县的经济才能活起来。”   江芸芸一本正经分析着,随后话锋一转:“大人可有异议?”   菜株野迷迷瞪瞪摇了摇头。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好事啊!   “他们缴纳白银后,我们运输路上也方便,损耗自然也少了,沿途自己去卖粮食,还能拉动当地粮食呢,若是到了南京这些富裕的地方,还便宜呢,最后我们完全可以用这笔多出来的钱可以雇人来维护衙门的开销,衙门人有了钱,人心齐了,办事效率不就高了。”江芸芸振振有词,态度诚恳。   ——哎哎,有,有道理的。   菜株野忍不住点头应下。   “最重要的,百姓兜里有了钱,也能一心扑在种地上,社会治安就会稳定,若是碰上徭役,他们不愿意耽误种地的事情,直接给我们人头钱,我们就可以自己雇人来干活了,这不是一举两得。”江芸芸循循善诱分析着。   菜株野的眼睛都听亮起来了。   符穹脸上也开始忍不住仔细细想这件事情。   ——别说,你还真别说,真的是个好办法呢。   “但是……”江芸芸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原本侃侃而谈的自信也顷刻落寞下来,眉眼低垂,瞧着很是为难。   其余两人的视线都紧张看了过来。   菜株野心都碎了。   “主要有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到现在下官都没想到办法,还请知府大人帮忙。”江芸芸目光炯炯地看向菜株野,一脸诚恳。   菜株野嘴皮子不受控制地说道:“你说,你说啊,我肯定帮!”   江芸芸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来。   菜株野眼睛都看呆了,整个人往前都往前倾了一下,脸上露出迷幻的笑来。   就连符穹也忍不住失神片刻。   ——这位小县令确实漂亮,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一笑起来,那双漆黑的眼睛好像闪着碎光,那些画上的美人都要逊色几分。   “我想要整治粮价。”江芸芸温温柔柔说道。   菜株野脸上的笑容立马敛下,甚至起身想走了。   ——果然美人都是带刺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琼山县作为琼州最繁华的府城, 城内的粮商是琼州之最,按道理琼山县的粮价应该很低才是,但江芸芸这几日却发现琼山县的粮价一点也不低。   “吕芳行都死了,怎么粮价反而越来越高了啊?”   顾仕隆从周照临那边偷偷摸出一只蜂蜜烧鸡, 在厨娘骂骂咧咧声中飞快跑了, 拎着美味烤鸡准备去销赃, 碰到江芸芸就顺势蹲在她身边, 随口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清楚,也许……吕家也只是一块挡箭牌。”   顾仕隆看了过来, 嘴里咬着香喷喷的鸡肉, 突然说道:“吕家和程家的宅子被人买走了,但是没有人住,现在还空空荡荡的。”   吕芳行和程道成死后, 江芸芸就让他们的家人先一步离开了, 当日的收尸也是衙门自己出面的。   吕家得罪了不少人, 听说人刚到监牢没几日, 吕家就莫名发生过好几次大火, 吕家人出门甚至还有被人扔菜叶的。   江芸芸那个时候才清晰得明白邓廷瓒说的话。   ——一个家族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没有牵不牵连的说法, 但你若是诚心要保他们,就让他们走吧,但他们不会感激的。   江芸芸想了很久还是让他们离开了。   两家人有老有少, 大都是一群老弱妇孺,偶有几个年轻男子大都是不成事的年纪, 江芸芸下不了这个狠心。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顾仕隆随口问道, “以前爹他们打仗的时候, 也有黑心的粮商会涨价的,爹爹都是自己亲自上门说话的,这次你也要去吗?”   用行政力去强制粮商下降价格的事情,将军可以去做,因为他们要去打仗,保家卫国前面,所有东西都能让道,但县令却是不能的,一旦粮商们破罐子破摔,团结一气,损害的是县令作为父母官的威严,而且很容易被御史们弹劾,得不偿失。   江芸芸端着一盏茶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我得再去找一个背锅的来。”   怎么再找一个背锅的,可是有讲究的。   邓廷瓒这种级别的就实在太大了,平白会闹出更大的风波,而且已经用过一次,再薅过来也不现实。   其他人和琼州的关系不大,随随便便搭上话,也很容易挨御史的弹劾。   江芸芸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顺理成章地盯上了琼州最大的知府。   琼州知府好啊,而且听说之前和吕家关系也很不错,又是琼州这块离岸土地上最大的行政官员。   只是她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主动来,但若是自己主动去找他,就少了那点冲击力,所以江芸芸等的是抓耳挠心,谁知现在人好不容易盼来了,但万万没想到冲击力太大了,这人打算跑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菜株野和这个带刺的美人四目相对,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明明这个小美人的眼睛是这么热烈,他怎么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啊。   “放,放肆!”菜株野色厉内荏地呵斥道。   江芸芸笑得更和气了,眉眼弯弯,小脸充满笑意,好像在发光一样,瞧着更好看了。   菜株野想悄摸摸看他,又觉得心里瘆得慌,一双眼珠子来来回回忙个不停,大脸不受控制地垮了下来,整个人瞧着又慌张又犹豫,还有点不知死活的大胆。   “怎么好端端说这些啊。”他扛不住了,先一步软下口气说道,“粮价,粮价怎么了?不是很好嘛?”   江芸芸眨了眨眼,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我在北京读书时,时常看到粮店里写的是三文一斤,大概就是三百文一石,最高也不过五百文,北京是皇城脚下,天下粮仓汇聚之处,粮价低不奇怪,我之前在江西读书,九江并非富庶之地,但粮价也不会超过七百文。”   菜株野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跟着她变幻的手指来回闪烁着。   “每年的漕粮是七百文,但他们是漕粮,路上还有损耗,所以高一点,也是无可厚非。”江芸芸沉声说道。   漕粮是指东南地区通过水路送到京师的税粮,主要作用是供应官兵俸饷和宫廷、百官的需求,因为一路上要长途奔波,所以消耗不小,所以折合起来就是七百文一石的粮价。   “但琼山县竟然要八百文一石,也就是一斤米粮,竟然要八文。”   菜株野看着比划到自己眼前的手指。   手指又长又细又白,脆生生的,跟个小竹子一样。   他脑袋一片混沌,但色胆还是忍不住伸了出来,伸手想要去握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暗暗龇了龇牙,飞快把一侧看热闹的符穹扯了过来,怼到菜株野面前。   菜株野扑了一口空,有点不高兴了,但是一抬头就看到符穹冷冷垂下来的眸光,心里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尴尬又无辜地扑腾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   符穹想走,奈何被人紧紧抓着后背的衣服,半步也走不动。   “坐坐,让他坐坐休息一下。”   背后的小县令捅了捅他的后背,小声嘟囔着:“我还没说完呢,人怎么跑了。”   别看年纪小,力气倒是不小,瞧着能把他的衣服薅下来。   符穹沉默了,只好抬眸懒懒扫了一眼菜株野。   菜株野怂怂得不敢说话。   “知府大人还是坐下听听再说吧。”符穹和气地笑了笑。   菜株野为难:“不好吧。”   符穹反手把小县令抓出来,随口敷衍着:“听听吧,我们县令许是想了很久的。”   江芸芸被人抓出来,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菜株野只觉得一会儿是刀子,一会儿是蜜糖,迷迷瞪瞪就坐了回去。   符穹这才抚开江芸芸的手,自己回到另外一侧坐下了,甚至坐得颇远,摆明了不想掺和这件事情。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只好重新站在菜株野面前,严肃问道:“难道知府大人不觉得粮价稍微高了点吗?”   菜株野带着一脸清澈愚蠢的面容,和江芸芸四目相对,最后老实说道:“高了吗?又不是一两一斤,一顿饭也吃不了多少米,肉啊,菜啊,鱼啊,加起来吃吃,一斤米也能吃很久吧。”   要不是场景不对,江芸芸简直是气笑了。   乐山说知府是无能,现在看来简直是低估了。   这人简直是是非不分,神志混乱,昏聩之甚,泥团不足尽之也。   “可如今琼山县的肉价也是三十文一斤!京城也才二十文一斤!”江芸芸大声强调着。   许是声音有点大,菜株野懵了一下,脑子越来越迷糊了,最后忍不住质疑道:“又不贵,而且,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江芸芸年轻的面容,越发惊疑:“不会是哄我的吧。”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解释道:“下官之前在翰林院呆了几个月,当时整理了很多旧事文献,不巧,记性也不错,所以都记下了,便是知府问辽东,陕西的价格下官也是略知一二的,而且下官平日里最爱在街坊内走动,这些价格都是明面上的东西,一问就知。”   菜株野稀疏的眉毛忍不住皱了皱,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是了,他突然想起来了,面前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县令。   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这人是个刺头。   “你,你打算怎么整治粮价。”他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热情说道:“知府大人坐镇琼山县多年,想来和各家粮商人都是认识的,希望大人能为我引荐一二。”   菜株野犹犹豫豫:“就这个?”   江芸芸更为热忱了:“今年夏税完成在即,百姓的粮食都交了,还等着卖粮食呢,而且秋种也要开始了,我们可不是要先和他们打好关系,免得百姓没钱买卖粮。”   菜株野弄不明白江芸芸的意图,但听着这些话好像没有问题,和自己也没有关系,又想着动动嘴皮子就能和这位漂亮的小状元打好关系,这才磨磨唧唧说道:“这事好说。”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还请知府大人尽快啊,大家都要秋种了。”   原本打算找个军师商量一下的菜株野,嘴皮子一溜:“就后日吧。”   “真是好人啊!”江芸芸一脸诚恳地夸道。   菜株野骄傲地挺了挺胸。   —— ——   等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出后门,期间避开不规矩的小肥手好几次,菜株野也莫名其妙一路上连踩了好几次石头,每次都瞧着要脸朝地摔下去,江芸芸和符穹手忙脚乱把人扶好。   “衙门的地怎么也不找人扫扫。”到最后,菜株野恼羞成怒。   江芸芸哎哎了好几声,敷衍道:“等忙好夏税的事情,立马就去打扫。”   菜株野骂骂咧咧爬上了轿子,离开了。   一直沉默跟在她身后的符穹见人走远了,看向小县令,沉声说道:“知府性格睚眦必报,若是等他回过神来……”   江芸芸扭头,看着他笑眯眯说道:“他能回过什么神,顶多是发现我想找个人背锅打前阵,就算他真的想明白了不愿意做这个东道主,但他今日主动来我这里,回头后头的人起了疑心,他怕是比我还着急,鱼饵扔下去了就不可能没有回报的。”   符穹安静地看着他,文人雅致的面容在此刻露出似笑非笑的揶揄:“县令很喜欢兵行险着。”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我去看看税收得如何了?”   符穹也学着她的样子,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百分之十的税是不是太少了点,刚才你也说漕粮都是七百文一石的,按照折算,我们应该收三十才对。”   江芸芸惊讶扭头,打量着面前的文人:“你算数很厉害啊,那之前吴主簿说找你帮忙,你怎么都说不会啊。”   符穹懒洋洋说道:“千章笨死了,不愿意与他多说。”   江芸芸立马露出八卦的笑来,凑过去好奇问道:“怎么,他不是你好妹夫了。”   “是也不耽误他太笨了,说多了我头疼。”符穹微微一笑,“县令不是见了他也跑。”   江芸芸闻言直叹气,但还是非常体贴:“数学,学不会也很正常的。”   两人慢条斯理回了前院。   前院为了赶进度,开了三个队伍,每个队伍都排得很长,专门放粮食的瓮也越来越多,逐渐堆满了院子。   “你觉得白银纳税好吗?”江芸芸看着热火朝天的人群,冷不丁问道。   琼山县除了纳米粮,还有绢、棉和草料,如今堆在衙门里,显得格外凌乱,衙役们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主簿们也涂涂写写,算的抓耳挠腮,哪怕被江芸芸临时抓起来恶狠狠补课了,但他们还是出了不少问题,里面吵得厉害。   “县令不是觉得很好嘛。”符穹避而不谈,声音却又是温柔。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弯,锐意奋发:“本意肯定是好的,但能达成的条件却未必能在这一时间同时达成,我听说符县丞家里是做出海生意的,也该知道‘我想出海赚钱做生意’是一个结果,而不是一个过程,结果没有问题,但我想出海需要码头,船只,人员,甚至是过人的医术和海上的农业,这一个过程,可不是一句‘我也觉得很好’。”   符穹看着她温和笑着,依旧没有说话。   “哎,你们在这里啊!”吴萩捧着账本,一脸崩溃跑过来,“我算不来,我算不来!!帮帮我啊!!”   —— ——   菜株野再一次见了江芸芸时,就是粮商的宴会上。   他见了江芸芸就轻轻冷哼一声,满脸不高兴。   江芸芸一如既往地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装傻充愣。   知府衙门的宴一向是金贵的,燕窝鱼翅,熊掌鹿筋,鹌鹑天鹅,竹荪花菇。光是摆盘就看的人眼花缭乱。   来赴宴的人有八人,一个个绫罗绸缎,金玉翡翠,穿得花枝招展,富贵逼人,甚至时候一齐入门来赴宴的。   这十人当中,大概只有江芸芸穿着普通的衣服,连着配饰都没有,显得格外穷酸,所以她一出来就让众人打量着他们。   这些人可都是人精,因之前吕芳行的事情,早早就知道琼山县来了这么一号刺头,在初次打量后就移开视线,开始奉承了。   “江县令,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少年才俊啊。”   “菜知府,多日不见,神采依旧啊。”   几人兜兜转转打着官腔,都没有先一步进入正题。   江芸芸也忙着吃饭,明明只是一碟普通的炒菜,怎么滋味这么好,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了。   “这菜可是用鸡汤煨过的,加了松茸粉,吃起来真是香甜啊。”有识货的人故作惊讶地拍着马屁,“果然是菜知府,这一道素菜可真是有福之人才能吃得到啊。”   正在吃这口菜的江芸芸顺势抬头看了一眼。   说话的是一个小老头,留着山羊胡子,哪怕是笑着,也掩不住脸上的精明之色。   菜株野得意极了:“余老板真会说话,你要是爱吃就多吃点,就知道你爱好这一口菜。”   几人又是一堆奉承,江芸芸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吃饱了肚子,这才放下筷子,端起茶水准备先漱漱口。   巧的是,她一放下筷子,所有人的动作都有一瞬间的迟疑。   江芸芸的大眼珠子机灵地瞟了一眼菜株野。   菜株野猝不及防,心虚地移开视线。   ——啧,不打自招了。   其余人开始各自说话,打算把刚才一瞬间的停顿遮掩过去,只当无事发生,没有一个人敢和江芸芸的视线对上。   江芸芸见状,微微一笑。   ——要不说钓鱼的时候要挖个洞埋下饵,这样在鱼群聚集的时候才好一抓一个准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不少人在听闻江芸芸的事迹后, 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一个直爽,仗义,但又不会拐弯抹角的莽撞人。   毕竟她一介白身就敢在扬州挑战知府,在南京挑战太监, 在江西打脸郡王, 等好不容易考上状元了, 还没在金贵的翰林院当几天清贵的翰林, 就一头扎入京城的浑水中,直言上谏皇帝, 还敢写赋影射, 听说大晚上被人带走的,你看这桩桩件件,那一个不是要命的大事, 差一点都是要掉脑袋的啊。   但要不说江芸这人读书好, 运气也好呢, 就这么胡乱折腾, 脑袋还好好挂在脖子上, 甚至得罪了陛下还安安稳稳来到琼山县当了县令, 怎么不发配到崖州那个真正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啊,可见这人的运气是真的好。   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众人想法, 她放下筷子,突然感慨了一句:“白乐天有言:鱼香肥泼火,饭细滑流匙, 年轻时读只觉得夸张,今日一见才觉得原来是真的。”   众人见她开口说话, 也都跟着看了过来, 一时间惊疑不定, 没有人第一个开口说话。   还是那个被叫做余老板的山羊胡率先开口:“都说天下殷富,莫逾江浙;江省繁丽,莫盛苏扬,我们小小琼州哪里比得上李太白嘴里的三月扬州啊。”   江芸芸笑说着:“扬州自然盛,可琼州也不差啊,码头船只密布,街上人流往返,今年又是难得的丰收年,瞧着路上的百姓都是脸带笑意呢,就连那些黎人都显得和气了不少,可见生活也是很富裕的。”   她态度很是和蔼,不少粮商原本忐忑的心也跟着松懈下来。   山羊胡摸着胡子,有些得意:“我们琼州也算是风水不错,这些年都甚少有天灾,若是那些生黎能好好过日子,日子过的可不比广州差呢。”   江芸芸闻言,立刻唉声叹气:“说起黎人,我也是觉得棘手,听说那位杀害张县令的黎人的族人每年都会在吕家卖粮,因为那黎人和吕志的关系,吕志都是高价收的,也不知今年是卖到谁家了,诸位可要做好准备,要是把他们惹急了,他们瞧着很是凶悍,我们琼山县的衙役都是新人啊,可压不住他们。”   江芸芸目光温和地看向八位粮商,神色无奈。   那位余山羊胡在她的注视下,露出讪讪之色:“不巧,正在某家,但某也是正儿八经收的,可没有胡乱压价。”   “听说他们之前收的可都是十文一斤。”江芸芸试探问道,“若是差的太多……”   “哪有十文一斤的说法!”余山羊胡大声嚷嚷着,“买都买不到这个价格呢。”   江芸芸叹气:“可不是我胡说,都是千真万确的,吕志死后,我还杀了一个生黎,心里害怕死了,这几日夏税的时间又到了,为了防止这些黎人不高兴,我可是打听过的,要知道白沙山的黎民可不少呢,卖粮的人走之前脸色好不好?我前几日收税的时候也听到几个百姓在说起他们,说他们似乎颇有怨念,口气冲得很,我就怕他们来闹事呢。”   几位粮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江芸芸眸光微动,用手比划着:“我之前处决那个生黎时,远远见过他们一眼,腰间都带着刀呢,额头都皱出一道痕的,看上去很凶悍严肃,怪不得听说黎民一来闹事,大家都是束手无策啊。”   粮商们的表情更难看了,尤其是那个余山羊胡,脸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话锋一转:“所以不知余老板是多少钱收的。”   她腼腆笑了笑:“若是有人来闹事,我也好心中有数,不然我们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啊。”   菜株野一脸惊讶地看着江芸芸,其余人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我和诸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之前和那吕芳行过不去,还不是他先动的手,不然我何必闹这么一出呢。”江芸芸连连叹气,“我就想安安分分做好我这个小县令,回头努努力重新回京城去。”   菜株野一听,连连点头:“是,是这个道理的。”   粮商们至此算是彻底放心了,齐齐松了一口气。   余山羊胡闻言立马大声嚷嚷着:“我可没少收,但他们种的谷又不饱满,里面还搀着沙呢,我为了我们琼山县的安全,也不和他们这群野蛮人起争执了,可是都收了,三文一斤,真不算便宜,足足一百斤呢!足称给的!”   “江县令,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这做生意十多年了,可都是童叟无欺的。”   江芸芸看着他笑,余山羊胡越说越轻,到最后不吭声了。   小县令长得真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笑容看上去瘆得慌。   “是啊,我们都是这个价的的。”有一个白面大馒头捋了捋袖子,露出一颗圆润饱满的绿宝石戒指,挺着肚子傲慢地为余山羊胡敲边鼓,“张县令之前跟我们说要汉黎一视同仁的,我们可都听着的,一点也没有偏颇的。”   “可不是。”有一个瘦猴模样的人身子微微前倾,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皮笑肉不笑,“我们琼山县和扬州可不一样,四面环海的,大家来来回回做生意都不容易的,有时候东西高一点,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我们对百姓可都是没的说,自家养的猪,杀的牛,种的田,我们可是来者不拒都收的,定要让百姓有好日子过得。”   “县令刚来,大概不知道我们琼山县的情况,我们这里东西比扬州京城这些富裕的地方虽然高了点,那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我们孤悬海外,日常都要靠自己啊,但百姓是肯定买得起的,也没听说有人被饿死啊。”   几人连连点头,一脸赞同。   “我也觉得价格还行的。”菜株野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企图和稀泥说道,“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看你们今年收的粮食可不多,百姓手里余钱也不少的。”   江芸芸神色温和:“如此就好,琼山有你们这样的商人,可真是幸运啊。”   几人不经意对视一眼,皆露出得意之色。   “不过县令只收这么一点,这路上若是消耗不够,这可怎么办啊?”有个瞧着很年轻的花孔雀好奇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我自然是有用处的,不过我也算过,是够的。”   那人一脸不相信。   江芸芸没有多加解释,只是随口说道:“若是不信,你们给我看看你们的账本,我保证算的清清楚楚。”   八人瞬间闭嘴不说话了。   江芸芸也没有坚持问下去。   菜株野见状,笑说着:“能说开就好,总之我们肯定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   “是啊。”余山羊胡连忙说道,“我们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   江芸芸含笑点头:“之前有一些不了解,现在知道了,倒也放心了,这样一来,我眼下这件事情就可以安心和诸位说了。”   她说完还眉心微微皱起,一脸愁容。   八人和菜株野立刻来了精神,好奇问道:“什么事情?”   江芸芸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前先日子我看了看预备仓,诸位想来也是知道预备仓的用途的,那可是高皇帝亲自设立,要求每当灾荒时,就要开仓救济灾民的,结果我之前去收夏税的时候,还打算借机把这里填满,以备不时之需的,谁知道啊……”   她一句三叹,愁眉苦脸:“之前邓巡抚还提过一嘴,我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一定加满的,若是他回过神来想要看看,我这如何交差啊。”   菜株野有些心虚,下意识移开视线,避开江芸芸热忱的视线。   余山羊胡也是眼波微动,但还是坚持问道:“邓巡抚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事啊?”   “谁知道呢?”江芸芸突然压低声音说道,“诸位应该也是知道这位巡抚脾气的吧,我当日可是让符县丞去请了七八人了,你们看就只来了两人,也就金布政使愿意来,我是能猜出来的,听说他为人嫉恶如仇,又是负责刑狱一块的,来看看无可厚非,其余人不来也是事务繁忙,不想掺和此事,可我万万没想到,只是随意一请邓巡抚,想着几人都请了也不能厚此薄彼,但谁知道……”   江芸芸话锋一顿,她一向有说书的本事,一开口就是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口气循循善诱,把所有人都听得迷进去了。   “怎么了?”菜株野见她没继续说下去,忍不住追问道。   “邓巡抚一听说符县丞的来意就点头同意,甚至还催促快走呢。”江芸芸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结果一来就问起我救济仓的事情,你们说……”   她又点到为止没有说下去。   但宴会上众人的神色又不太好看了,其中有几人脸色更难看了。   邓廷瓒的名声可不小,一上任就大刀阔斧斩了好几个人,杀鸡儆猴的风可是吹遍了整个广东,就连琼州也是略有耳闻的。   ——他这么好端端这么一问?   众人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江芸芸往后面一靠,双手一摊:“其实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的。”   众人四目相对。   “县令打算如何是好?”余山羊胡忍不住追问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今年我之所以只收了百姓百分之十的火耗,就是打算低价从他们手里收粮的,想着让你们都别收,让我先收,不过我想着估计还是不够呢,百姓哪里肯都卖啊,这么多的救济仓肯定填不满,但我也不知道他们手中的具体数额,我就想着到时候不够的话,就从你们这里再买一些来,到时你们可要卖我一个面子,给我便宜一些呢,咱们也好携手与共这场危机啊。”   江芸芸年轻稚嫩的脸上满是无奈,瞧着很是好说话。   年轻的小县令初来乍到,遇到巡抚的询问,可不是束手无策了吗。   八人沉默着,目光若有若无地对视着,半晌没说话。   “原来如此。”白面馒头突然笑了起来,“好说好说,只是县令打算如何收粮呢?那些百姓可不好唬弄,太低了可不行了,而且有些人固执,譬如我边上就有一个村每年都卖给我呢,我有一年不收了,让他们去找其他兄弟,他们都不同意呢。”   江芸芸苦恼地摸了摸脑袋:“本是想着跟着你们三文一斤的,不想坏了规矩的,但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任务紧,只好比你们稍微高一点了,打算四文一斤的,你们应该不会介意吧。”   白面馒头笑了,和众人打了一个眼色。   花孔雀无奈说道:“这事我们自然是答应的,哪里驳县令面子的,但就像陈兄说的,有些人就是固执呢,那我们也是没办法的,这事要先和县令说的。”   江芸芸有点不高兴了,看了几人一眼:“你们不收不就成了,与我说这些,可别是打算诓我。”   众人对视一眼,随后齐叹气,一脸无奈。   “真不是小人不愿意,有些百姓啊,他们就是固执。”瘦猴一样的人低声解释着。   “是啊,但我们肯定不拦住县令做事啊。”余山羊胡笑说着。   江芸芸勉为其难说道:“那这样也行,不过我可是官府!谁会不看在我的面子啊,肯定行的。”   众人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齐齐笑了起来。   “一定行。”余山羊胡举杯说道,“那我们就庆祝县令能得偿所愿吧。”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们,眼尾下垂,微微一笑:“自然。” 第二百三十三章   琼山县的百姓盯着官府门口新贴出来的公告半晌没说话。   “四文钱收我们的粮食啊。”有老汉叹气, 神色为难,但也勉强说道,“是高了一点的,也挺好的。”   “卖卖八文钱, 收收才四文钱。”有年轻人不高兴嘟囔着, “要不是粮食放着会坏, 我才不愿意卖呢。”   “比三分钱好一点的。”有个妇人仔细看着, “今年不是屯粮不少嘛,这也是一笔不少的钱呢, 秋种的粮种也有着落了, 我看这个小县令真的不错。”   “四文也挺好的。”年迈的老人连连叹气,但脸上还有一丝欣慰,“比外面高了一文钱, 我就说我们这个县令还是不错的, 瞧着就面相好, 我这就回去让人准备准备, 衙门这边说收一百石呢, 可不能耽误了。”   “是啊, 我也要早点回去准备了。”年纪大的人一向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都慢慢出了人群, 回家准备担来粮食。   “禀丰粮商开了五文钱一斤呢。”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人,大声吆喝着, “都去给禀丰粮商呢,还听说一次性卖到五百斤以上, 可以给六文呢。”   人群立刻哗然, 站在门口维持秩序的白惠眉头微微皱起。   “吕山羊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   “是啊, 他不是最小气的嘛。”   “走走,我们去看看。”   百姓们议论纷纷,也都跟着去凑热闹了。   原本正在打听如何卖粮的人也都打个哈哈先走了,原本围在布告栏的人也都三三两两走了,很快就空空荡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这可怎么办啊?”有衙役慌张问道,“这不会一点也收不来吧。”   白惠想了想,对着衙役嘱咐道:“你们在这里看着点,我去找县令。”   屋内,江芸芸正坐在书桌前涂涂写写,她在统计今年夏税的总数,看看还差多少,这一算不要紧,算了才知道有些富户真是拖后腿呢,他们不想足额交就一直找借口,到今日都没交起。   江芸芸列了一个表格,打算过几天亲自上门询问情况,友好协商。   那些表格都是她自己设计的,一眼看下去,一目了然,清清楚楚,所以她算得并不吃力,甚至还有闲心和白惠打趣。   “都去了啊,我们这边有人来卖也都收的,一定要按照我给你的表格来填。”她头也不抬地吩咐着。   白惠见状,以为她没听明白,只好委婉说道:“别看只差一文,加起来也是不少,百姓肯定是去价格更多的地方的。”   江芸芸抬头,咧嘴,灿烂一笑:“我知道啊,但一个粮商能收多少粮食啊,肯定吞不下全部的,我们肯定还能捡漏的,不慌的。”   白惠欲言又止,但又不好多说,只好忧心忡忡走了。   江芸芸笑眯眯看着他离开了,又开始低头涂涂写写了。   “江芸。”张易穿着袍子,蹦蹦跳跳跑进来说道,“你今日说带我出门玩的。”   自从陛下圣旨说让她在衙门里生活了,这人就彻底黏上江芸芸了。   “等会啊,午饭吃了再出门,对了,周娘子说你最近不好好吃饭,为什么不吃饭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易站在门口磨磨唧唧唬弄道:“没什么的。”   江芸芸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孩子没有不调皮的,但张易有点不一样,她有点太皮了。   顾仕隆自己武功不错,一个人出门溜达,江芸芸一向是很放心的,而且他一直在底线边缘徘徊,看似莽撞,但从来没有越过线。   江渝其实还是很乖的,从不给自己惹事,江芸芸带上滤镜想着。   太子殿下的话,再不听话也没关系的,毕竟他做任何事情都不叫闯祸,都是其他人的问题。   不过张易就有点大胆了,甚至有些桀骜不驯。   读书是不读的。   外面的兄弟姐妹倒是不少,已经是这条街的大姐大了。   江芸芸原本打算看看她有些天赋,打算重点培养一下,奈何这人根本坐不住,没一会儿就跑了,而且说话非常直爽,谁的话也不听。   “不吃饭的话,长不高了,过几日幺儿就要你老大的位置抢走了。”江芸芸恐吓着。   张易瘪嘴,大声嚷嚷:“我才不怕呢,顾幺儿就知道吃吃吃。”   江芸芸没说话了,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张易磨磨唧唧蹭过来,脑袋从对面的书案凑过来:“你怎么也很忙啊,我爹以前也很忙,一天也跟我说不上一句话。”   “因为要干活啊。”江芸芸顺手用毛笔点了点小孩子的鼻尖,笑问道,“千字文都会了没?”   张易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惊讶说道:“你长得真好看啊,凑近看更好看了,比街头的张家小女儿还好看。”   江芸芸笑了笑:“少给我岔开话题。”   “我不会。”张易垂头丧气说道,“读书真没意思,我想出门玩,她们不是说女孩子不用读书吗。”   江芸芸惊讶抬眸:“谁说的啊。”   “周娘子。”张易语重心长说道,“她说我只要学会做饭和缝衣服就好了,不过这两样我也不喜欢。”   江芸芸有些错愕,半晌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对吗?”张易问道。   江芸芸抿了抿唇,想了想说道:“读书要是不好,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选择去读书了,好东西大家才去抢,可没听说大家去抢烂叶子的。”   “可这是男人的事情啊。”张易不解说道,“我又不能考科举。”   江芸芸又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读书总归是好的,先去读书吧,练好三页,中午吃好饭,我带你去逛街行不行。”   张易哦了一声,溜溜达达走了。   出门前,和武忠碰上了。   武忠看着她眉心紧皱,嘴角微动。   张易完全不觉得奇怪,反而嬉皮笑脸:“干嘛啊,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去读书了。”   “怎么了?”屋内的江芸芸也顺口问道,“是训练的事情又有问题吗?”   武忠只好匆匆入内:“那些健妇的训练……”   好大一个男儿愣是红了脸,眼神躲闪,小声说道:“县令还是找一个女子去教吧,这,这男女有别,传出去有闲话的,而且真有事情,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江芸芸起身,请人坐下:“快坐下,仔细说说,有有哪些问题。”   之前江芸芸在码头巡视一圈后发现,琼山县妇女的劳动参与率还是很高的,不少男人都会出海打渔,甚至跟船去海外,一去就是大半年,所以不少女子就会编织渔网,种田晒雨,但码头鱼龙混杂,女子大都要成群结队才能出门,所以很不方便,而且这些人家中大都是老弱妇孺,寻常衙役上门都是壮汉,特别不方便。   之前丈量田亩的时候,就因为这些事情闹出一点风波,女子不好意思单独出面,若是家里有能主事的老人到也还好,就怕只有小孩的,小孩也做不了主,来来回回很是折腾人。   江芸芸就想着组建健妇队,就可以在这些时候派上用场了。   只是这事想得不错,问题却很多。   一开始就是招不到人,大都女子都不愿意来,但是后来江芸芸提出给钱后,有一些无儿无女的寡妇为了一口吃的,也都愿意来了,大都是瘦巴巴的,江芸芸见她们一脸期待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咬牙收下来了,后来也有一些家庭不富裕的,也跟着过来了,这才凑上十人的队伍。   后来开始训练了,因为基础和那些人高马大,有一定武艺的衙役不一样,所以也都是分开训练的,就是这样也总有不安分的过来凑热闹,江芸芸严厉呵斥,甚至还杀鸡儆猴逮着一个办法的人打了板子,这才绝了这么一群鬼鬼祟祟的心思。   再后来训练方式也有了问题,这些人里有些娇气了点,也有性格坚毅的,进度很难统一,还有人逮着武忠就开始开黄色大玩笑,把黑大个吓得不行,没多久就落荒而逃,说不想干了。   江芸芸只好安抚好自己好不容易逮住的教练,又连夜制定了考核标准,还亲自去恐吓那些健妇们,要是不达标就把钱都给你们扣完,也算是骑驴吊苹果,勉强让大家在同一个进度上。   “是又哪里出问题了?”江芸芸和气问道,“你说说,我看能不能解决。”   武忠一脸沮丧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说道:“今日陈娘子和叶娘子打起来了。”   江芸芸大为吃惊。   陈娘子是寡妇,下面有一个女儿,很小,才五六岁,性格很是泼辣,她进衙门那一天还骂骂咧咧的,见了钱才安静下来,平日训练也挺能吃苦的,算是第一梯队的里的人。   叶娘子也是寡妇,但是人比较倒霉,嫁进来没几月丈夫就死了,没儿没女的,被那家子人欺负,逼得没饭吃了,这才来到报道的,不算勤奋倒也不算懒,中不溜的样子。   “她们怎么打起来了?”   武忠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会索道:“听陈娘子说,叶娘子好像和一个衙役对上眼了,说她不安分,丢女人的脸,今日又不巧,我安排了她们两个练手,就真打起来了,还把叶娘子的脸伤到了,我就安排她们都散了,今日不训练了。”   江芸芸倒吸一口冷气。   “这两人呢?”她问道,“请大夫了吗?”   “叶娘子嫌丢人,不愿意请。”武忠闷闷说道。   江芸芸听得也跟着皱了皱脸。   武忠也跟着直叹气。   “先把这两人都关禁闭了。”江芸芸打起精神,“按照考核表格扣分扣钱,这几日的训练也不用带他们了,你等会去买个金疮药给也娘子送过去。”   “还有和叶娘子那个,传绯闻的那个……”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你把人给我看住了,这几日不要再见面了,等我过几日抽出空来,再去开解开解这两人。”   “对了,不要让其他人私底下议论这事。”江芸芸想了想,“对了,我之前说让她们施行三人小队管理,你落实得如何了?”   武忠不好意思说道:“还没弄好,之前太忙了。”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你一个人管男的又管女的,确实忙不开,我等会让白惠来帮你,你也可以选一个忠心可靠的来打下手,我们可以酌情加一点月俸的。”   武忠更不好意思了,衙门的情况他也清楚,这个月俸能挤出来确实不容易。   “两边都一视同仁,别拉下。”江芸芸仔细叮嘱着,“有问题,你就来和我说,我们只要肯下功夫,肯定能解决,现在女队既然有问题了,你先抓紧操练衙役吧,我也急着用他们呢。”   武忠连连点头。   外面的叶启晨站了也有一会儿,听了一耳朵,见他们停了下来这才连忙说道:“可以轮到我了吗?”   江芸芸看了一眼武忠,武忠连忙起来:“你们忙,我先走了。”   叶启晨捧着一大本账本进来:“您之前说的那个人口普查,我们去一个村子里走了走,大家都怕按照人口收税,不太愿意配合,后来您说借着传播秋种的知识问问,我们也都试了,不过效果不大,而且那些富户手下成千上百的佃户,也不愿意配合。”   江芸芸脸色凝重,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又是那些富户啊,一个个都不安心的。”   叶启晨捏着胡子,也是一脸愁容:“这要是不配合这可怎么办啊?现在没人带头,他们都缩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呢。”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眼睛一脸:“我到有一个办法,就不知道有人配不配合了。”   “什么办法?”叶启晨好奇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叶启晨脸色变化莫测,到最后重重吐出一口气,忍笑说道:“这事要县令自己和他先说一下的。”   江芸芸小手一挥:“没事,你只管宣扬出门,我肯定说服他。”   叶启晨拱手离开。   江芸芸坐下来还没喝一口茶。   工房主簿林杰就来了,还未进门就大声嚷嚷着:“我刚去田间走了一圈,我觉得县令你写的那个册子上的水利工程不太合适琼山县啊……”   江芸芸只好放下茶盏,招呼人坐下来:“其杰来的正好,我正打算问此事呢,坐下来仔细说说。”   等江芸芸把人送走,这才发现已经过了午时了。   门口,顾仕隆和张易正坐在台阶上吃着鸡腿,边上的栏杆上则是几盆已经冷了的饭菜。   “你总算说完了!”张易不高兴说道,“你今日是不是也没空和我一起出门玩啊。”   “有空有空。”江芸芸自己把吃食端进来,“都深秋了,下次不要坐在石头上了,小心着凉了,都吃了吗?功课都做好了吗?”   “都吃了,张易的功课也都做好了,我都检查过了,你快吃饭吧。”顾仕隆说道,“你这也太忙了,我看你一早上连喝口水都没赶上。”   “事情刚步入正轨,肯定是忙得。”江芸芸随口说道,突然反应过来,“你今日怎么有空待在衙门。”   顾仕隆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我看到蒋叔了。”   江芸芸顿时觉得饭也没滋味了,抬眸看了过来。   “没事,我跑了。”顾仕隆故作大人模样的安慰道,“他没看到我。”   江芸芸叹气:“这么也不是办法,你还是和他见一面吧。”   顾仕隆没说话,只是悄悄靠着她坐了过来,低头捏着腰间的荷包。   “快吃饭!”张易故作凶恶说道,“出门玩!你说我会背千字文了,就带我出门的玩的。”   江芸芸笑着把最后几口饭扒拉进来:“行,马上就好。”   “慢点吃,干嘛这么惯着这个小孩啊。”顾仕隆臭着脸说道,“我以前要你带我出门玩都不催你的。”   “你好粘人啊。”张易嫌弃说道。   顾仕隆哼哼几声:“你懂什么,小文盲,字也不认识几个,就知道打架,笨死了。”   张易大怒,上来就要隔着桌子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江芸芸连忙把托盘端起来,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吃饭一边口头劝架:“别打架别打架,哎哎,我的账本!不要在我这里打架!我要生气了!”   两个小孩就默契地去外面撕头花去了。   江芸芸放下托盘,把最后一口饭吃进嘴里,心累地叹了一口气。   ——县令真累啊。   —— ——   午后,江芸芸带着张易出门散步。   琼山县只有早市,也没什么夜生活,一般午后就没什么人了,但今日路上却都是人。   好不容易夏税缴好了,剩下的粮食要赶紧卖掉了,不然可就坏了,现在路上到处都是打听粮价的人。   “肯定去几个粮商那里吧,五文钱呢,我们再找几家,凑到五百斤,还可以给六文呢,多好啊。”   “可是他们这次怎么这么好心啊,平日里就属这些人……”   “这次好像是真的,我家二大爷就卖了,真的给了四文钱,今年税也收的少,大家手头粮食都不少呢,换了不少钱呢。”   “真的啊,那我也赶紧去看看,可别不收了。”   路上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说着话,一路走过来都在粮价的事情。   “那些人会这么好心。”张易牵着江芸芸的手,不信任地嘟囔着,“我爹说,这些做生意的可都是坏人。”   江芸芸笑了笑,“张县令有想过办法吗?”   张易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他们也不听我爹的啊,之前受灾了要他们放点粮食出来都不肯,还说自己是小本买卖,哼,一个个吃的面色红润的。”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看着满路的人,笑说着:“说的是以后的自己吧。”   “那你这样是不是就收不到粮食了。”张易好奇问道。   江芸芸歪头,和气笑了笑:“不会啊,我也可以涨价啊。”   “那你打算怎么做啊!”张易好奇问道。   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张易咕噜一下坐直身子,激动问道:“我也能帮你嘛!”   “当然可以。”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做事情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   —— ——   第二日,衙门那边很快就放出告示,六文钱一斤,甚至还体贴地加上一句——一斤也是六文钱呢。   只是这边还没开始收到粮食,粮商那边很快就反应过来,也好换了标签,七文钱一斤,五百斤以上八文钱。   小朋友们大声吆喝着,欢快地拍着手掌。   原本赶向衙门的百姓闻言快又朝着粮商们的店铺走去。   江芸芸立马跑到知府衙门打算大闹了一场。   菜株野是见也不敢见他,只让州同知出来和稀泥。   江芸芸撸起袖子还打算去粮商家里闹一场,谁知道大家也都是闭门不出。   一个早上的时间,就连隔壁县都知道琼山县现在琼山县七文钱一斤,五百斤以上八文钱,纷纷驾着马车要来凑个热闹。   小县令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县衙门口,小脸阴沉,半晌没说话。   第三日,衙门很快又重新放出告示八文钱一斤,甚至五百斤以上十文钱!   这告示一出,原本还打算去粮商那边卖粮食的百姓都沉默了,同时又掉转了方向准备去衙门了,江芸芸亲自站在门口,大放厥词:“算什么东西!还要和我比,我可是县太爷。”   “再加上去我们可就亏了!”禀丰粮商后院内,几位粮商忧心忡忡说道,“已经收了不少了,昨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忙到天黑都还有人在排队,我家都要满了,而且我们这么高价收,可要回不了本的。”   “是啊,何必和县太爷闹得这么僵呢。”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他十文,亏死了,肯定没得赚的,我们过去凑什么热闹。”   “是啊,要不就算了,没必要吃着一口饭,还和人较真上了。”   在座的有一半人开始犹豫,另外一半人沉着脸没说话。   吕山羊胡环顾众人,嘴角讥讽,沉声说道:“诸位之前可都收了不少,要是不继续,可就把之前的都亏了,也把那些穷酸的心养大了,明年可就不好再开口三四文钱了,这不是更得罪人吗?”   他冷淡说道:“别的不说,今年少赚的那一些要是补不回来,公公那边可不好交代,可要我们自掏腰包了,而且我听说这位小县令背景可不了得,我们都得罪了,要是这一次不让他低头,我们就别在琼州呆了,都学吕家和程家人,收拾收拾包裹滚蛋吧。”   众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面面相觑都神色僵硬。   “我一开始就说没必要争这口气的。”花孔雀不高兴了。   “马后炮。”吕山羊胡淡淡说道。   “你什么意思!”花孔雀暴怒质问道。   “好了好了,吵什么呢,都是自己人。”白面馒头和稀泥。   “不好了!”门口有管家匆匆跑进来,“县令让衙役去雷州买粮了,说雷州的通判是他好友,已经准备坐船走了。”   “我们门口站着一些昨日来卖粮的百姓,说想要把之前卖的粮食买回来。”   “外面不知道怎么有童谣起来了。”   传话的小厮还没说完,隐隐听到外面传来小孩童言无忌的欢笑声。   “门外有狗呆头又呆脑,能说也会道,打狗找钻又重又咬手,敲鼓大喇叭,百搭。   八十八数家家都有它,人人都要它,小狗仔细端详,哇,好大一朵红脸花。”   堂内,众人一张脸瞬间黑了下来,尤其是吕山羊胡更是难看死了。   呆头呆脑,能说会道,不就是一个吕字。   八十八数家家都有它,人人都要它,不就是一个米字。   好啊,这个不知死活的县令还做童谣讽刺上了。   “这个脸现在都被人摆在这里了。”吕山羊胡恶狠狠说道,“还真的要一个黄口小儿抽不成。”   “可……可,真的亏了啊。”有人小声嘟囔着。   “回头公公来,你也这么说。”吕山羊胡皮笑肉不笑讽刺着。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他不是去雷州借粮了吗?”花孔雀小声说道,“我们干嘛还收粮啊。”   “雷州?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哪里由得他开口。”白面馒头目光阴狠,“我这就派人去找公公拦下这件事情。”   “也该让他知道琼州谁做主了。”瘦猴模样的人冷声说道。   众人又不说话了,面面相觑,他们突然有一种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感觉,想走走不了,不走却又莫名心烦意乱,口干舌燥。   “挂牌,十一文,五百斤以上十五文。”吕山羊胡沉声说道,“只要我们赢了,琼山县就还是我们的琼山县。”   “总不能公公不在几日,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白面馒头也跟着说道,“诸位后面可都有家人呢,吕芳行前车之鉴。”   众人也知此事无路可退了,只好齐齐应下,准备后面的事情。   衙内,江芸芸刚坐下,准备处理这个吵架的事情,奈何还没坐热,就听到有人叫唤。   “县令!大事!”叶启晨快步走来,站在门口难得提高音量说道。   江芸芸把好不容易酝酿好的一口气只好巴巴咽了回去,起身说道:“我去去就回。”   门口叶启晨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相比较他的神色外显,江芸芸倒是格外淡定。   “毕竟狗没咬到骨头都不会撒口的,会这样也不奇怪。”江芸芸笑说着,“那就按照原计划吧。”   叶启晨看着面前淡定的江芸芸,忍不住露出佩服之色:“县令这招,下官真是佩服。”   江芸芸微微一笑:“先行其言,而后从之,等成功了再庆祝也不迟。”   叶启晨脸上笑意立马收了起来,严肃点头,随后匆匆离开了。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脸上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沉没成本,能挣脱出来的可不多。   ——区区粮商,哼哼!   “咳咳,人还在里面等着呢,”武忠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站在她身后悄悄说道。   江芸芸立马敛下笑,重重叹了一口气:“知道了。”   屋内,两位娘子一左一右站着,各自看不顺眼,一声不吭的,中间远的能站五六个江芸芸。   右边的小娘子脸上还绕着白布,身形修长,瞧着还有点婀娜之姿。   左边的小娘子有些黎人长相,板着脸,眉头高挑,脸色格外严肃。   江芸芸背着小手走了进来,打量着两人,咳嗽一声,明明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眼睛太大了,黑溜溜,圆滚滚的,这般直勾勾看人,还是忍不住露出几丝八卦之色。   “那个……为什么吵架啊,说来我听听。” 第二百三十四章   江芸芸很少有棘手的感觉, 但今日听了两位娘子说的话却有些为难,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这件事情说起来放到现在也是无关大雅的事情。   起因是这群健妇因为成分复杂,所以有些人是住在县衙的,江芸芸还特意在内院开辟了一间院子给她们, 但县衙现在还不允许带小孩上班, 所以家里有小孩的人大都会下午回去。   陈娘子家里有小孩, 所以每日都是来回往返的, 内内外外走动得多,但她性格严肃, 要是有人胡乱说话, 可是会直接上手打人的,蒲扇大的巴掌可是打谁谁头晕,所以不少性格软绵的寡妇大都和她一起归家。   叶娘子则是家里待不下去, 来衙门避难的, 所以她是住在后院的, 大部分住在后院的人, 每日下课后都是待在后院做做针线补贴家用的, 不会随意出来的。   事情就发生在衙门内外院的小花园里, 之前江芸芸让符县丞简单装修了被大火烧毁的六房,奈何人符县丞财大气粗, 瞧着衙门实在是破破烂烂,所以就自掏腰包把花园也修缮了一下,连江芸芸的房子也顺带焕然一新。   如今虽是深秋, 但琼山县却还不太寒,白日里天高气爽, 风景格外好, 叶娘子就在院子里摘两朵花打算转点一下屋子。   “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小闺娘吗?摘个花打扮打扮, 再说了真要摘花,怎么还打扮得如此花里花哨,分明是别有所图。”   陈娘子到底是不是如叶娘子所说不得而知,总而言之,叶娘子在花园里和一个年轻的小衙役疑似有了交集。   “他年纪小,瞧着我家中弟弟一样,我已经七八年没回家了,一时见了高兴多说两句怎么了,我只是守寡没了夫君,又不是没了全家人,现在已经回不去家了,我还不能找个人缓缓我的想念嘛。”   叶娘子泫然欲泣,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   ——“她整日穿得这么花枝招展,县太爷不知道外面的人都说的怎么难听,既然守寡了,那就好好守着不行吗?穿得这么花里花哨做什么,丢了健妇队的脸。”   ——“我穿的好看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穿得好看了,谁规定寡妇就要整天跟你一样板着脸的,我就是和他打个招呼而已,怎么就不三不四了,你注意点说话。”   江芸芸哎哎两声,连忙把又要打架的两人拦下,愁眉苦脸,一手抵着一个,慌张说道:“别打架,别打架,哎哎,打我脸了,打我脸了!!”   门口的武忠连忙冲进来,把挤在中间腹背受敌的江芸芸从中提溜出来,厉声呵斥道:“县太爷都敢打,不要命了。”   两位娘子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停下手来,看着捂着眼睛,头发凌乱,衣服褶皱的江芸芸皆是一脸惊惧。   “哎哎,也没事,坐下坐下。”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勉强露出一丝笑来,连连招手说道。   武忠想了想也跟着江芸芸身边坐下。   ——小县令瞧着一点也不会打架啊。   ——怎么一下就挨揍了!脸颊都破了!   “那个……”江芸芸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以前听过一个争论,就是说南方人喜欢吃甜豆腐脑,北方人吃咸豆腐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三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因为是胡说八道的。”江芸芸自顾自笑起来,瞧着还有点没心没肺,“就只是单纯的口味问题而已,说不定还会有人喜欢吃辣豆腐脑,吃白豆腐脑,还有跟我一样什么都吃的,一点也不挑食的。”   三人错愕,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要不要捧场笑一笑。   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并非完全古代人,且女扮男装的江芸芸来说,非常难以评价。   陈娘子说的自然也没错,这个健妇队一开始就饱受争议,大家谨言慎行才是最重要。   叶娘子说的当然也对,把自己收拾得漂亮干净,不拘束于自己的处境,活得自在快乐。   “县太爷觉得我们实在无理取闹。”陈娘子回过神来,不悦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自然不是,你的出发点肯定是好的,为了维护整个健妇队,非常值得表扬呢。”   陈娘子得意地笑了笑。   “那就是我的问题。”叶娘子立马拉下脸来,站起来就要走,“既然是我拖了健妇队的后腿,那我走就是了。”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只是打扮的漂亮而已,和你为人没有关系的,有人喜欢简单,有人喜欢艳丽,就像春去冬来一样,这都是性格,是天性,你性格温和,喜欢和人交际也完全没有的。”   两位娘子齐齐看向江芸芸:“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江芸芸瞧着她们虎视眈眈的视线,咧嘴一笑:“就是觉得你们一个集体感很强的人,一个是自我爱护的人,都是非常好的品质。”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各自送去一顶高帽。   她就是有这个本事,一笑起来,天大的事情都好像不太重要了。   两位娘子对视一眼,又扭头冷哼一声,各自扭过脸去不见人。   “你们两个就像卯榫一样,一进一出,镶嵌在一起才是最厉害的,你们好好相处说不定会是很好的朋友呢。”江芸芸最后拍了一下手,下了定论。   “我……她……”两人异口同声地看向对方,又同时开口,最后齐齐冷哼一声,一脸不悦。   “你看看!”江芸芸立马抓住时机,大眼睛起哄着,“这不就是默契嘛。”   她凑上去,一点也不怕挨揍可,嘴皮子怂恿道:“握个手,握着手!握手言和呢。”   武忠见状,粗黑的眉毛忍不住皱了皱,想抓着她的后衣襟的手来来回回捏了捏,最后又故作无事地收了回去。   “我可不要,我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可不敢碰这娇滴滴小娘子的手。”陈娘子率先嫌弃道。   “我也不要,我考试可没这么好,免得嫌弃我把人弄晦气了,都成了我的错。”叶娘子也不甘示弱说道。   江芸芸又是哎哎两声,一手抓着一个,微微用力,飞快地活着稀泥:“握个手,握个手!你们骨子里不是都挺有想法的嘛,肯定能成好朋友。”   两人在江芸芸一‘力’撮合下,浅浅碰了碰手。   江芸芸用力拍了拍两人勉强叠在一起的手,满意点头。   两人低着头没说话,神色都阴晴不定。   “既然都夸了,那这次不行的地方,我也要说一下了。”江芸芸坐了回去,正儿八经说道。   两位娘子面面相觑,一脸警觉:“不是都罚了吗?我都饿了两天肚子,银子也都扣了呢。”   江芸芸认真反问道:“那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两人沉默了。   江芸芸伸出第一根手指:“同窗打架,伤人面容,耽误其他人练习的功夫,此为第一错。”   “这些事情你们若是内部不能解决,可以来找我。”江芸芸说道,“耽误整体训练就是不对,陈娘子你也知道健妇队的处境,也就该知道耽误一日,流言蜚语就多一日,对诸位娘子都是不好的。”   陈娘子讪讪低下头。   “说话尖酸,不能好好说话,引起纠纷,此为第二错。”   “若是叶娘子这次一开始好好说话,两人的矛盾也不至于被拖到课堂上解决,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叶娘子也跟着不好意思抿了抿唇。   “第三错则是都没有把健妇队放在眼里。”江芸芸严肃说道。   两人脸色大变。   “若是真的为了健妇队,想要其他姐妹能昂首挺胸活着,就应该想办法让所有人都变得更好,而不是一有不合适自己想法的事情就闹到大打出手,学会包容,求同存异,才能带整个队伍一起往上走。”   江芸芸话锋一转,口气轻柔说道:“大家的难处进来时候都说过,我非常理解大家一开始确实只是想要一口饭吃,想求一个生存的地方,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并不觉得可耻。”   武忠神色叹息。   两位娘子也都神色凄然。   “但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是没有用的,你看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一开始没人照顾也不是自顾自长出来了。”江芸芸指了指门口的花花草草,和气说道。   一开始这里也是乱七八糟的,江芸芸当时忙得脚不沾地,就让人整理出几间空屋子,搬进几个家具就完事了,还是这些小娘子来了之后动手打理的,半月的时候这里已经井井有条,花卉欣欣向荣了。   “总归不能一直低着头走路,健妇队要是真的出来了,也给后面这些生活艰难的娘子们打个样,一直抬头往前走,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的。”江芸芸温柔说道。   两人沉默了。   “可外面都说我们……”陈娘子哑然说道。   “外人都说要找人遮风避雨,你们现在在我这个县太爷的庇护下,畏惧什么其他人的流言。”江芸芸骄傲挺了挺胸膛,笑说着,“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有了一股风,后面的事情也要你自己努力。”   屋内一阵沉默。   叶娘子迷茫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可我,可我不会啊。”   “我,我也不会。”陈娘子难得畏缩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一时间也觉得爪麻,这世上给女子的选择确实不多。   “要不,读书吧。”江芸芸想了想,嘟囔着,“要想富,先修路,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读书,肯定没错。”   “我,我也能读书?”陈娘子手足无措问道。   她长这么大,连书页都没摸过哩。   江芸芸心里有了想法,但不方便多说,只是站起来严肃说道:“这事不急,说起来,你们既然犯了错,那我也要惩罚你们一下的。”   她说完,两位娘子都耷眉拉眼地站着,心中惴惴不安。   “我们健妇队也要搞小队管理的,以后三人一组,这事就你们负责了,到时候你们就一左一右负责管理,有争议就去找武主簿。”江芸芸一把拉过小哑巴武忠,笑眯眯说道。   两位娘子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被罚了,反而觉得自己是被重用了,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完美解决完一件事情,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武忠慢吞吞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的。   “跟着我做什么?”江芸芸扭头,好奇问道。   武忠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古里古怪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更奇怪了:“看我做什么?”   “你真厉害。”过了一会儿,他才闷闷说道,“我一见她们吵架打架就头疼。”   江芸芸愣了愣,打量着黑脸大高个,突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武忠一脸不解。   “你是害怕吵架还是害怕她们啊?”江芸芸反问道。   武忠呆怔:“这有区别吗?”   “害怕吵架,那是你性格温和,见不得他人吵吵闹闹,害怕她们,是你还没想好怎么当一个教练,你把他们当女人,而不是你的徒弟。”江芸芸认真说道,“你现在是衙门的主簿,把手下的人区分成男女是你的失职,他们都是衙门的一部分不是嘛,只要他们能正儿八经的做事,不欺压百姓,那就是好样的。”   武忠恍然大悟,抱拳行礼:“县令教导得是。”   两人说话间,礼房主簿林括怒气冲冲走了来过来:“我已经走访了琼山县的几个孤独园,养济院,都生活条件不好,不过之前张县令每年都会拨款也算能救济一二,但有些人都侵吞了,有些人还会用在小孩老人身上,更过分的是里面还有人把小孩都卖了。”   江芸芸神色严肃:“正好,我也想说这些事情,于善随我一起去屋内。”   两人走了几步,江芸芸扭头招呼武忠上来:“这事说起来也和你有点关系。”   林括和武忠都颇为惊讶。   “今日听了健妇队的一些话,我深有感触,也深知当以读书通世事,改变一个人非读书不可。”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那些小孩也要读书,妇人也可以,所以我打算重新发挥高皇帝的想法,开设社学,让这些人至少能识字,明白道理。”   “这……”林括眉心紧皱,“女子如何读书,且非乱了伦理。”   江芸芸看着这个年迈的读书人,想了想才仔仔细细解释着。   “于善家中难道日常照顾孩子都是自己照顾的不成,大都的育儿都需要母亲的帮扶。”   “若是母亲没有文化,不知礼数,孩子如何能成才,我听闻苏轼苏澈的母亲程夫人,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品性人格无一不高洁如风,这才有‘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的苏家盛况,程夫人出生名门却并非娇纵之人,反而知书达理,知识渊博,家中长辈若是贪婪自私,很难养育出一个刚正不阿,不肯随俗俯仰的人物,自来孟母三迁,岳母刺字,名闻天下,可见一个母亲若是读书识礼才是一个家族的幸运。”   林括神色严肃,突然发现小县令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但,之前健妇队已经有了很多的纷争,自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还是有些犹豫。   江芸芸严肃说道:“丈夫有德而不见其德,方为大才;女子有才而不露其才,方为大德,世人谣传才导致经义零散,我们生为读书人更要改变这个事情才是,于善深耕礼学,更应该义不容辞才是。”   她轻轻送上一顶高帽,随后话锋一转:“而且怎么会是自来如此呢,自来就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怕是又有纷争了。”林括想了想,后退一步,小声说道。   江芸芸爽朗一笑:“这世上做什么事情没有纷争,可有纷争就不去做吗?我们求得是问心无愧,如此在乎外人之言做什么。”   —— ——   吕山羊胡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因为在此之后衙门竟然没有任何动静了,但是来粮商这里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了。   “仓库都满了。”管家苦着脸说道,“门口还都是人,不仅仓库根本收不了了,而且我们也没有这么多钱了。”   吕山羊胡看向门口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这些人数量少的也都是肩上扛着麻袋,多的人甚至还推了车,就连隔壁县的人这几日都闻讯赶来。   “太高了,这个太难回本了。”管家忧心忡忡拿着账本,“十一文实在是太高了。”   门口突然有仆人重重赶来,忙里忙慌说道:“中计了中计了!”   吕山羊胡眼皮子猛地一跳,站起来呵问道:“慌什么,快说!”   “雷州,根本没有雷州的,那个雷州通判说江县令只是来送普通问候信的。”仆人跑得满头大汗,“根本不是什么救济粮的事情。”   吕山羊胡听得目眦尽裂。   ——被骗了!   他一颗心直直往下掉,只觉得头晕目眩,直接跌坐回椅子上。   “太好笑了!衙门那边挂牌了,五文钱一斤。”一直盯着衙门的仆人大笑着跑进来,“谁会要……老爷。”   吕山羊胡死死盯着他。   “怎,怎么了。”那人磕磕绊绊问道。   “这,这要不不收了!”管家也急忙说道,“这小县令分明就是打算压垮我们啊。”   说话间,其余商户家的仆人都跑了过来,一脸慌张,说来说去也都是这些事情。   “这可怎么办?”所有人齐齐问道。   吕山羊胡突然觉得秋日的太阳也实在太过刺眼,晃得他有些头晕。   “怎么办?怎么把?我能怎么办?”吕山羊胡喃喃自语,脸色突然狰狞起来。   —— ——   “这个就是看谁是最大傻子的游戏。”江芸芸抽空抬起头来,笑眯眯解释着,“显然,我不是傻子。”   符穹坐在一侧:“若是他们真的都收了,那傻子可就是县令了,救济仓还等着粮食堆满呢。”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救济仓确实没粮了,但今年不是大丰收嘛,等明年再收不就好了,而且就算他们不上钩,四文一斤不是也能填满,这个价格也不贵,不论他们上不上当,难道不是都是我们受益吗?”   符穹回过神来。   还真是!救济仓是救济用的,灾时才需要,可这几年琼山县收成都不错,之前的张县令也都是慢慢填满的,现在的小县令完全也可以慢慢填上去。   这个事情一开始小县令就在所有人的鼻子前吊了一个肉馒头,所有人都下意识跟着味道走了。   根本没有细想,救济仓根本就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佩服。”符穹喟叹道,“县令好手段。”   “好说吧。”江芸芸笑说着,“他们要是心术正,也不会上当,人要是自己烂了,也不差我这盆水不是吗。”   符穹看着她明明带笑,却又冷淡的面容,沉默地看着,随后也跟着笑着点头:“是,县令说的是。”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另一侧的叶启晨激动问道,“他们的人都从码头上回来了,我们这边也都换了牌子,他们肯定会发现上当了。”   江芸芸低头,慢条斯理说道:“这一条还不是死路,就看他们自己怎么走了?”   —— ——   几个粮商重新出现在那个大厅内,这一次却一个个脸色凝重,没有一个人先开口。   “我这边肯定不收了,今年的钱大不了我们自己出就是。”最是年轻的花孔雀耐不住寂寞,先一步开口说道。   他一开口,就有不少人出声附和。   吕山羊胡一声不吭,甚至神色有些失神。   “可门口实在太多人了。”瘦猴模样的人畏惧说道,“实在太多人了。”   “现在收手,怕是要出大问题的。”白面馒头忧心忡忡说道。   众人的视线看向吕山羊胡。   吕山羊胡年纪不算大了,胡子白了一半,此刻神色被这几日连日的变化折磨得更加憔悴了。   “不收了,不收了,把这些贱民都赶走。”他阴沉说道,“这次亏我们先咽下,这位江县令最好能一直运筹帷幄,不然之后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 ——   “不好啦!”江芸芸几人还在讨论义学的事情,白惠快步走进来,沉声说道,“禀丰粮商门口打起来了!”   武忠惊讶站起来:“这是怎么了?”   “王典史已经带人过去了,说是他们突然关门,不打算收粮食了,经过前面几日的宣传,今日来卖粮的人太多了,有人不服,然后就打起来了。”白惠解释着。   众人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叹气:“总有人在每一次选择中都选择了最坏的办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叶启晨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惊疑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走啊,把我们还缺的火耗钱给带回来。”   —— ——   禀丰粮商门口已经有人打得见血了,地上乱成一片。   王礽早早就得了江芸芸的吩咐,这一个月都亲自在外巡逻,所以这边有了动静,立马就带人过来维持秩序了,也是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控制住场面的。   “这是在做什么!”他厉声呵斥道。   “我们走了一个晚上才来的,他们现在竟然说不收了”有人大声骂道。   “仓库满了,不收不是很正常吗!”管家捂着头破血流的脑袋,也不甘示弱说道。   “那你为何一开始不说!”人群中沸沸扬扬,“你现在突然这么说,我们的粮食怎么办。”   “对啊,我们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   “一开始不是说要收很多很多吗!”   “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走这么远的路过来的。”   王礽扭头去看管家:“你们家仓库不是说很大吗?怎么突然就不收了。”   管家坚持说道:“就是满了!最近这么多粮食,就是满了啊!”   王礽拧眉。   他是知道这几日他们的小县令在干点什么的。   但具体干什么,他确实不清楚的。   他性格孤僻,不爱和这些人交往,小县令也只叫他巡逻好县内的情况,不要发生意外,所以他每次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归家的。   众人说话间,人群中传来喧嚣声。   “县太爷来了!”   “小县令来了!”   “县太爷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人群散开,穿着青色官袍的江芸芸慢条斯理走进来,对着门后的吕山羊胡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啊,吕掌柜。”   躲在门口的吕山羊胡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我们衙门还是收的。”江芸芸打好招呼,目光就看向躁动的人群,温和说道,“价格比不得这里,但也是按照参考了雷州等地的价格来的,略高一些的,你们若是不想再带回去,那就去衙门口卖了吧,但我们只收今日这一日。”   她说话斯斯文文,脸上带笑,一出声就压下了所有人的躁动。   原本堵住门口的百姓面面相觑,有点舍不得。   ——今年粮商们收的实在是高。   “我们那边原本就是因为救济仓需要补充才开设买卖的。”江芸芸继续说道,“只是救济仓的容量并不多,所以你们继续围在这里,不是也耽误时间嘛,我们那边五文钱哦,三百斤以上六文钱哦。”   百姓一听也是数量有限,也不想在这里挣扎着,不论如何,这五文钱都比之前的贵,不少人就呼啦啦地跑了。   没多久,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禀丰粮行很快就空了下来。   江芸芸目光盈盈看向门口出现的粮商们,抚掌:“原来都在这里啊,那正好免了一起去找你们呢。”   八人脸色阴沉地看着门口一脸得意的衙门内众人。   “那日宴会上,我就说所有人都会得偿所愿吧。”江芸芸施施然踏上台阶,笑脸盈盈,显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锐进意气,眉头一挑,“诸位老板,聊一聊吧。” 第两百三十五章   江芸芸的办法一开始就很简单, 那就是考察人心到底贪不贪婪。   这个过程其实有点像拍卖,价格随着牌子被举起来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被抬高,中间夹杂着主持人扔出来的各种烟雾弹,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所以会一次又一次的浅浅试探, 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次试探到底是不是最后一次。   底线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只要又一次打算退步, 那它就会一直退步。   江芸芸的底线是八文,能上到十文的人可不多, 要是当时粮商们能收手, 那这件事情就不会到现在这一步。   可粮商们不肯放弃,他们得意惯了,见不得有人爬到他们头上。   江芸芸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是打脸, 是挑衅, 这对他们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要趁胜追击, 一举把人打爬。   这种心态让他们在这场博弈中再也没有胜利的可能。   动物捕猎时, 要是一双眼只盯着猎物, 看不到周围的情况,那它永远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其他动物在等它。   一行人施施然入了大堂, 仓库已经堆不下去了,所以就连买卖的大堂都已经堆满了粮食,衙门里的人一起走进去, 甚至还有些拥挤。   粮商等人再也没有第一次见时的傲气得意,想来是这几日真的不好过, 连着衣服都有些皱巴巴的。   “县太爷好威风啊。”吕山羊胡冷笑一声, “这是打算来示威吗?”   江芸芸和气一笑:“自然不是, 我要是来看热闹可不是这个架势。”   花孔雀冷笑着:“冠冕堂皇。”   “我要是来看你们热闹啊,我肯定怂恿百姓们不要离开,让你们不得不高价收下这个粮食,看着他们掀了你的柜台,烧了你的铺子。”江芸芸笑得格外温和,眉眼弯弯,说不出地稚气,“一场小小的混乱就可以给你们数不尽的麻烦。”   人群中有人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县令的办法简单确实最有效的,一旦闹到这个地步,这几个粮商也不必在琼山县呆了,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整个琼山县就会真正落到县令手里。   “你到底要做什么!”瘦猴模样的人大怒道,“好端端害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怒目而视的八人。   她身形修长,有着少年人才有的清瘦,但细看去,其实这位总是带笑的小县令非常有距离,尤其是那笔流畅精致的眉眼,好似水墨画一般清冷,在加上那双格外出众的眼睛漆黑冷淡,这般微微抬眸看人时,好似有一道幽光闪过,那张温和的脸便带上几分讥笑。   “我害你们?”她似笑非笑,“要不是你们打着非要我高价买你们粮的主意,何来现在的事情,现在能这样收场,你们该谢我没有赶尽杀绝才是。”   几人的面容倏地阴沉下来。   “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耍这几下嘴皮子的。”她正言厉色说道。   “那县令现在这么来又是所为何事?”白面馒头缓和气氛问道,“您不是赢了吗?”   江芸芸环顾屋内的情况,一脸满意:“你满屋子的粮食你们打算如何啊?”   八人面面相觑,一脸警觉。   “既然收了,肯定会卖出去的。”吕山羊胡了面无表情说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粮食卖不出去呢。”   江芸芸一点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大家可能忘记一些事情,我不介意帮你们回顾一下。”   她小手一背溜达到麻袋边上,用力拍了拍结实的袋子:“第一,今年我们琼山县大丰收!”   “第二,我今年的夏税收得非常少。”   “第三,普通地方一年的粮食就会变成陈粮,我们琼山县天热,空气却又潮湿,估计半年时间这个粮食可就不值当了。”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众人,体贴反问道:“你们缕明白这个事情了吗?”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还是迷惑不解,也有人脸色都变了。   “啥意思啊。”吴萩扒拉着自家大舅哥的胳膊,小声问道。   符穹垂眸,看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慢条斯理收回自己的手,顺便往边上挪了挪。   吴萩大惊,立马追了过去,不高兴质问道:“你现在都变了!”   “今年丰收,且县令少税,所以百姓手里的粮食有多余的,所以买卖粮食的次数也会少,再加上我们琼州天气问题,粮食更容易变成陈粮。”叶启晨声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颇为大声,试图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所以这批粮食很大可能是卖不出去的。”   江芸芸满意都点了点头。   ——谈判的时候,就是需要一个捧哏的!   商人们的脸色更差了。   “哦,那不是赔大钱了。”吴萩嘟囔着。   “可不是。”江芸芸溜达回来,一脸忧心忡忡,“我这人最讨厌粮食浪费了,哪一次吃饭可有把一粒米剩下。”   衙门内的众人齐齐点头。   江芸芸见状皱了皱鼻子,继续自己的话:“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向粮商们信誓旦旦说道。   “什么想法?”花孔雀皱眉问道。   “你们不如把粮食都捐出去吧。”江芸芸语出惊人。   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捐出去,一下子把钱都亏完。   ——不捐出去,看着钱在眼前慢慢亏完。   ——不论哪一种,都是杀人诛心的事情。   “你,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吕山羊胡大怒,脸色青白交加,瞧着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别激动!”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可以给你们写表彰文啊。”   别说这些商人了,就连衙门里的人都一脸迷茫,只有符穹轻轻冷笑一声。   江芸芸充耳不闻这个突兀的声音,继续循循善诱说道:“你们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填充救济仓,还愿意填补我们今年的火耗,难道不该我写一篇文嘛。”   她想了想,强调道:“我可是县太爷。”   吕山羊胡手指都在发抖:“我们十一,十五文收的粮食难道就白白送给你!恬不知耻,我要去布政使司,去通政司告你,我要去告你!”   江芸芸看着他惊惧交加的面容,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笑意,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被浓密的长睫一遮,就有几分变幻的阴影。   “前些年吕芳行推行白银收税时,百姓提早卖粮食给你们。”她平静问道,“不知道当时卖价如何?”   商人们脸色大变。   衙门里的几人也都脸色不好。   自然是极差的,当时连四文都买不到,而且挑拣很严重,普通人家半年的辛苦收入很难卖到一两银钱,但是等之后粮价就会猛涨,百姓苦不堪言。   一个白银税收了三波钱,也不是没有闹过,但整个琼山县上下宛若一个铁桶,愣是一点风声也没传出去。   “若是你们能做到我说的三个条件,那事我可以既往不咎。”江芸芸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无表情,“不然就是我亲自带你们去找布政使司,到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什么,三个条件。”白面馒头故作镇定说道。   “第一,琼山县此后粮价要和雷州持平,不能超过七文钱,收购价格最低五文。”   “第二,每年要捐出一笔粮食给救济院等地,我不要求你们多,让他们能吃上饭就行。”   “第三,你们今年的税和火耗都还未交齐,你们带头把剩下的人都催上来。”   江芸芸掏出袖口的纸张,笑说着:“一共三十七户,何时齐了,我就给你们写表彰文,把你们竖为交税大户的典型代表,到时候给你们立块碑,到时候就放在我们衙门口,也好让大家看看我们琼山县的富户们其实也是很有仁义思想的道德楷模,那所有事情我便都当掀过去了,如何?”   吕山羊胡不可置信:“就,就这样?”   这三个条件和县令本人完全没有关系,他甚至没打算在这里大捞一笔,而且仔细想去对这些商人甚至还是有利的。   商人也不想一直做商人,家中子弟都在读书,这些读书人有了名声才能办事,不然哪来这么多商人自掏腰包修墙铺路,赈济灾民的,不就是为了一个名声。   这些哪有县太爷亲自写的表彰文还给你立碑,更能添名声的。   这三个条件,第一次听有些苛刻,但是带这个好处,突然就变得悦耳起来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性格变幻莫测的人。   “就这样,我们毕竟以后也是要合作的。”江芸芸见他们脸色变化交错,又飞快掏出三张纸,紧追着问道,“要是同意的人就签字吧,一式三份,我这里一份,衙门这里一份,你们这里就,吕掌柜一份吧,反正他们都听你的。”   大家看着早已写好的纸张,嘴里苦涩。   “若是我们签了……”花孔雀试探问道,“你,你就不坑我们了。”   江芸芸笑说着:“当日在丈量田亩的时候,我就说过,大家今后若是配合工作,琼山县就能大富,自然是所有人都占到好处的,这笔买卖,大家现在也可以再算一下,不会亏的。”   人群中有人的脸色微微发怔。   “一个县的发展需要商人,只要我们发展了,商人不可能不发达,但一个商人也是需要承当起社会的责任,这是你们需要反哺这个社会的,两者关系密不可分,签了这份文书,若是以后有人做不到这一步,那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江芸芸明目张胆地威胁了一下,然后板着脸催促道:“签不签,不签我就让武主簿带你们上门,我们趁现在天气好,肯定能赶在天黑前到雷州的,明天就能跪在布政使司衙门前面了!”   武忠非常配合地走了进来,黑脸一沉,瞧着气势汹汹。   “签签签。”花孔雀眼珠子一动,第一个开口说道,“我来我来。”   江芸芸满意点头。   没多久,最后一个吕山羊胡也都签好了。   江芸芸接过两张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满意点头:“合作愉快,第三个事情你们快去办吧,给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不要再给我又别的想法了,你们之前的事情,吕芳行和程道成之前都写了供状。”   白面馒头和其中几人对视一眼,先一步拱手告辞了。   江芸芸笑眯眯目送他们离开了。   “衙门什么时候有钱了。”花孔雀临走前不甘心问道,“哪来钱的收米。”   江芸芸笑容更大了,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有的有的,你别操心我的。”   一直没说话的符穹又是轻轻冷哼一声。   江芸芸立马扭头,扑闪着大眼睛去看他,别提有多无辜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尾巴吴萩立马察觉出不对劲,抬起脖子,大眼珠子警觉得来回扫视着,企图找到一个破绽。   奈何这次没有一个人出来解答。   “如此我们就告辞了。”江芸芸看着站在远处的吕山羊胡,贴心说道,“瞧着脸色不好,快扶吕掌柜坐下来休息休息,喝口热水,缓一下,年纪大了,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她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吕山羊胡眼珠子一翻,直接晕倒了。   禀丰粮行彻底热闹起来了。   路上,符穹被吴萩弄烦了,不耐说道:“你是猴子吗?上蹿下跳做什么!”   “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小秘密嘛?”吴萩幽幽说道,“我们之间也有了秘密吗,你和小县令的关系现在让我嫉妒,我已经面目全非了,你们都没看出来嘛。”   符穹嫌弃地把人推走,加快走了几步,就不巧,正好走到江芸芸边上了。   江芸芸突然竖起大拇指:“要不说我们符县丞是好大户呢,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呢。”   吴萩的脑袋挤进来,抓耳挠腮:“怎么个不一样法,仔细说说,我也想知道!”   “你大舅哥有多好你不知道啊?”江芸芸反问道,“还是你觉得他不好啊。”   吴萩震惊地瞪大眼睛:“我大舅哥最好了!”   符穹看了一眼小县令细嫩的皮肉。   刚来时,还是雪白的小少年,现在晒黑了,却越发显出挺拔的鼻梁,更添了几分嚣张的少年锐气。   “那就行了。”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慢慢悠悠走着,“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吴萩气坏了:“什么秘密啊!其杰你知道吗?从南呢?于善知道吗?良实呢,你最近老跟着县令跑,哦,你们都不知道啊,那没事了。”   “哎,暮安呢!”他突然想起一直走在最后面一声不吭的叶启晨,随口问道。   叶启晨避开他的视线,眼神闪烁,但可耻地沉默了。   吴萩大惊。   原本被他点名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来。   “看我做什么。”叶启晨低着头,敷衍着,“走路看路啊。” 第二百三十六章   江芸芸满意地看着最后一家刺头富户驾着十辆马车来纳税。   门口的衙役早早就迎了上去, 热情地帮忙上称算火耗,一套流程下来一气呵成。   全部人脸色都很好看,大概只有那富户家的人脸色有点阴沉,但众人只当是没看见。   “都是我琼山县的好商人啊。”江芸芸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开后, 一脸感慨。   站在她身后的白惠欲言又止, 想笑又不敢笑。   半个月的时间, 琼山县所有富户不仅把税都收齐了, 连火耗钱都被人强买强卖,半添半送给补齐了, 一点也不敢耽误运输的事情。   县令对外那可是大夸特夸, 在外人眼里那可是对富户的表扬,在富户眼里则是把人架在火里烤。   “算好了,和县令一开始算的数据一分不差。”那边何士楠把最后的一批数据写入账册, 捧着算盘手指飞快地拨着, 最后眼睛一亮。   江芸芸满意点头:“准备准备送到海南卫那边去。”   南边的粮食要通过京杭大运河送到京城去, 因为琼州实在太远了, 高皇帝一开始实行粮长制, 都是让百姓自发给朝廷打白工, 后来越来越人不干了,毕竟琼州真的太远了, 一来一回,秋收都不一定赶得回来。   从宣宗开始,这个任务一般都是让没有任务的海南卫出面的, 或者交付给漕帮出面托运,但都需要衙门这边支付路费。   琼州这一代的漕帮要去广州找, 来来回回有点费时间, 所以琼山县都是让卫所押送的。   听说以前张县令都要给不少钱呢, 全看你砍价技术好不好。   江芸芸一听就撸起袖子表示一定努力砍,为我们衙门节流。   “但之前百姓给的那个火耗,县令拿去做什么了?”何士楠涂涂写写,随口问道,“虽然也够了,但突然少了这么多粮食,对不上账啊。”   江芸芸眨了眨大眼睛,欲言又止。   “怎么了?”何士楠不解,懵懂问道。   江芸芸小声说道:“卖了。”   “卖了!”何士楠一惊,随后声音骤然压低,上下打量着自家看上去平淡不惊的小县令,含含糊糊说道,“收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没有,衙门里不是没钱吗?收百姓的米粮填充救济仓不是要钱吗?”   何士楠不明所以,咋舌:“是啊,我也好奇,哪里的钱,我来之前,叶主簿可是和我说,我们衙门是穷的响叮当的,是一个铜板也发不出来呢,说我们的月俸都要晚一月再发呢。”   “嗯呐!”江芸芸大声嗯了一声,眼波躲躲闪闪,但口气格外理直气壮,“但是之前不是有人十五文收粮吗?”   何士楠一惊没回过神来,但是冷不丁看着小县令一脸无辜的样子,突然拍着大腿笑了起来。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他大笑着,“厉害啊,来来回回逮着他们薅啊,也是他们该的!”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不是这样的,市场买卖不是价高者得嘛,他们开价这么高,我不是为了我们衙门的发展嘛,火耗本来就是每年都会高一点,然后留取在衙门的,我这是提前支取了这笔钱。”   何士楠听得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对对对,是这个道理,我就说哪来这么多的钱,还以为您自掏腰包呢,不过现在还有剩余嘛?”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得意坏了:“钱都在符县丞那里呢,你去问问他。”   “那这个账……怎么做?”何士楠话锋一转,小声问道。   江芸芸眨巴眼,叹气:“那就如实写吧,写清楚就好。”   “那以后御史来查账,县令不是要被弹劾了。”何士楠摸了摸下巴,眼尾打量着自家的小县令,一脸深思。   江芸芸还是叹气:“这也没办法啊,不然这笔钱怎么算啊,好端端少了百姓这么多粮食,说不过去,事情嘛,越想要掩盖越容易出错。”   “这有什么难啊。”何士楠晃了晃算盘,“本来就是金钱一直在衙门里流通,没少一分钱,顶多顺序不对,我肯定给你搞定。”   江芸芸这边和何士楠对好今年夏税的账,武忠带人跟着打包粮食,健妇队也出来帮忙了。   在江芸芸忙着和富商们斗智斗勇的时候,健妇队内的气象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个都眼睛明亮,看上去精气神很不错。   “队伍带的不错。”江芸芸笑眯眯夸道。   “还行。”陈娘子嘴角一翘,得意坏了。   “那日听您说过后,我们就拉着队里的娘子们仔细谈心了,把您说的都告诉他们了。”叶娘子唏嘘说道,“大家也是很感动的。”   江芸芸闻言立刻竖起大拇指:“思想工作做得真不错,我就说你们肯定行。”   两位娘子对视一眼都露出笑来。   “县令打算怎么去海南卫?”符穹看着蹲在地上玩粮食的人,随口问道。   符穹这几日一直在和林括忙重开孤独园和救济院的事情,甚至还要落实县令异想天开的社学计划,从数量和人数都忙得脚不沾地,一回来就听说今年夏税齐了,脚步一转,就赶过来了。   江芸芸敏锐问道,拍了拍自己的腿:“两条腿不行吗?”   符穹意味深长说道:“我只是听说海南卫的千户和雷州守珠池太监关系不错。”   江芸芸眼珠子一动:“我和守珠池太监好像没有……纠纷?”   符穹垂眸打量着小县令。   小县令一脸天真,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吕芳行是他的人。”符穹淡定跑出一颗雷来。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符穹这会儿略有些促狭地笑了起来:“是大纠纷哦。”   江芸芸听的眼前一黑,但仔细想去,要不说吕芳行怎么这么大胆呢,都敢打上税银的主意。   “吕芳行和粮商们的关系多不错,那粮商们……”江芸芸故作镇定问道。   “听说每年都要孝敬不少银子过去。”符穹施施然说道。   江芸芸闻言,神色凝重,但突然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你和他们……”   “自然是认识的。”符穹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大声嘟囔着:“那我先去会会他们。”   符穹直起身子,沉默地看着面前蹲在地上和大家一起奋力装粮食的人。   ——他说就这个时候可以偷偷懒,所以每天都要抽空出来摸鱼。   琼山县虽说文风深厚,人才辈出,可这些人拖家带口从码头坐船出去后就不曾再回来了,偶有停留也不过是匆匆岁月,来这里做官的人也大都是碌碌无为,没有本事的人,能做到张县令这样的人,已经算是他所见这么多任中很好的县令了。   “那个太监……”江芸芸果然闲不下来,问道,“仔细说说。”   “睚眦必报。”符穹说,“听说他是司礼监李广的干儿子,在整个两广地区都是颇有面子的人物。”   江芸芸用力捏了一把谷物,眉心紧皱。   ——听上去棘手啊。   “雷州府海康县乐□□池就是产珍珠的地方,一共有两个朝廷内官分地看守,都和我们琼州有点关系。”符穹解释着,“但他们并未来过琼州,都是让手下的人来的。”   江芸芸手指玩着谷物,眼波微动。   “具体如何,我们也没打过交道。”符穹双手一摊,“要看县令自己了。”   “我倒是听说有一个叫李太监的格外好钱。”叶启晨低声说道。   江芸芸心事重重点了点头。   “县令!江县令!”吴萩不知道从哪里捧着一大堆木头跑过来,身后跟着跑得满头大汗的林杰,大声嚷嚷着,“其杰整天做这些东西多不吃饭,你快骂他。”   “别把我东西弄坏了,还我啊。”林杰急得满头大汗。   符穹眼疾手快把吴萩拦下,板着脸质问道:“你在干什么,把东西还给人家。”   吴萩看了他一眼,一屁股把他撞开了,冲到江芸芸身边就要给她看,谁知道脚下有麦穗眼看就要刹不住车,眼看就要撞到江芸芸身上了。   符穹眼疾手快提溜着他的后领子,把人扯住了。   不过,吴萩怀里的木头散了一下,还有一个小木头咚一下砸到江芸芸脑袋上。   “嘶。”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   “吴主簿!”武忠无奈喊道,“小心一些。”   “做什么!冒冒失失的。”陈娘子不高兴说道,“这么多人没看到吗。”   “还好是小东西,这要是带着尖头的,可就不好了。”叶娘子也柔声说道。   吴萩被骂的低下头来,呐呐说道:“对不起啊,疼不疼啊。”   “都是我的问题,县令别骂他。”林杰连忙说道,“千章是劝我去吃饭才这样的。”   江芸芸看着散了一地的东西,好奇捡起一个:“这是什么啊?”   “他在做船!”吴萩先一步说道,“而且痴迷到不吃饭了。”   “你不是在研究水利工程吗?”江芸芸捏着手里也不知是哪一部分的零件,不解问道,“怎么又开始研究起船只了。”   “看水利工程时,意外看到了,所以才心血来潮,打算研究一下的。”林杰羞愧说道,“水利工程的事情我都考察好了,县令说的青草村的事情,我已经有了办法,我们可以挖沟引水,之前没成功是百姓自己挖,会有私心,若是我们官府出面,肯定能压住这些小心思的。”   江芸芸点头:“你考的也很有道理,数据这些都测量好了,到时候你在带我去实地看一下。”   “弓长大概需要连绵十余里,需要涉及三十几家的地,但可以灌田二百余石,到时候我们可以征发百姓自己挖掘,衙门一共一日两餐就行。”   “可以,只是要是占用了人家的地,按价赔给人家。”江芸芸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个船有点意思,你也可以研究研究,是吧,符县丞。”   符穹笑着点头:“是,琼州靠海,很需要优秀的船舶。”   江芸芸点头,对着林杰打趣道:“符县丞家里就是做出海生意的,应该会有很多想法,你拉着这两人肯定没错。”   吴萩没说话,悄悄看了眼符穹。   “自然可以,若是真有厉害的船舶出来,也是我们受益不是吗。”符穹看着小县令笑着点头。   吴萩看了一眼县令又看了一眼符穹,难得没有说话。   “东西装的都差不多了。”叶启晨清点完税粮,“这些是今年我们琼山县的夏税,边上那一堆就是火耗,还剩下十石是我们自己的,可以用作今年的开支,加上之前符县丞剩下的一百两,这些都是今年衙门的收入。”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行,这个月辛苦了,大家的月俸并做两月都发下去吧,对了还要再发一笔奖金,具体金额等我从知府衙门回来再和暮安商量。”   “去知府衙门做什么。”何士楠不解问道,“不直接送去海南卫那边吗?”   江芸芸摆手:“我想着做生意肯定打包处理才能便宜降价,我一个琼山县送过去不是妥妥散户吗?我想要知府出面把我们整个琼州的税都收起来,一起打包给海南卫运送。”   符穹听着这个奇思妙想,眉心微动,委婉说道:“菜知府好像不管这些事情。”   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之前不是也不管粮商的事情,不是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符穹看着小县令一本正经的样子,差点笑了。   菜株野要是知道她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从当日踏进琼山县衙门开始后悔的。   “他怕是不会见您。”符穹只好又说道。   “他上次主动了一次,这次也该是我主动的。”江芸芸唏嘘说道,“总不好要知府大人一直往我这里跑,多冒昧啊。”   符穹见她如此模样,就知道菜株野十有八九是又要倒霉了,便拱手说道:“那就在衙门恭贺县令喜讯了。”   “好说好说!”江芸芸拍了拍手,理了理衣服,自信满满说道,“但我想要问你借个东西先?”   知府衙门内。   菜株野正独自一人喝着梅酒,吃着烤鹿肉,舒舒服服躺在靠椅上,享受着秋日最后的温度,嘴里哼着小曲,别提有多开心了。   粮商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但他一直没想通,到后面也索性不想了,反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笨被骗了也没办法的。   “不好啦!”管家匆匆跑进来,“那个江,江芸来了。”   菜株野闻言立刻冷哼一声,大脸一翻:“不见。”   管家没有走,反而愁眉苦脸说道:“他好像送礼来的。”   菜株野眼皮子微微一动,好奇问道:“送什么啊。”   “一串珍珠。”管家老实巴交说道,“还说是雷州野生……哎哎哎,老爷!老爷!!”   原来是菜株野太过激动一个不注意,直接侧翻从摇椅上摔了下来。   “请,请,快请进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菜株野一向是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的。   毕竟美人就像一口仙气, 闻了就能让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若是再精心打扮一下,那可真是云发丰艳, 蛾眉皓齿, 颜盛色茂, 景曜光起, 美得不可方物。   菜株野自诩对这些美人那可真是所求皆应,爱得不得了, 就差捧在手心精心呵护了, 到今年流年不利,偏碰上这个带刺的美人江芸!   论外貌,那可以说是上古既无, 世所未见, 瑰姿玮态, 不可胜赞。   美人, 大美人!   论性格, 那可真是傲慢不逊, 傲睨桀傲,目中无人, 高傲自大。   刺头,大刺头!   明明这人比菜株野见过的所有美人都要美,但有时多看一眼就忍不住哆嗦一下。   ——疼, 太疼了,刺得他脑门都疼了。   江芸芸施施然跟在管家身后走了进来, 远远看到菜株野的目光, 就是一个大大的笑, 主打一个热情。   菜株野忍不住盯着她,但是看了一会儿又莫名打了一个哆嗦,心里纠结,眼珠子来来回回动着,到最后等人坐在自己面前,突然有些累了。   “你又来知府衙门做什么?”他先一步警觉开口。   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是来给知府大人道喜的。”   菜株野嗯了一声,一脸茫然:“道喜,我有什么喜啊?”   “早就听闻雷州府乐□□池的守珠太监对我们琼州的事情格外关心!”江芸芸掷地有声说道,“现在我们琼州风云突变,我猜,他应该要来看看了。”   菜株野游移的目光在此刻受到突然重创,整个人呆怔在原处,还尤显出几分不可思议。   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一脸喜色:“早就对李太监有所耳闻了,奈何公务繁忙,一直脱不开身,现在能在琼州看到他,那可真是荣幸啊。”   菜株野呆滞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落到被她随意绕了几圈套在手腕上的珍珠。   真是一条极品的珍珠链子啊,尤其是绕在江芸的手上。   骨节分明,纤细有肉,白皙修长,好似一截精雕玉琢的玉器,此刻洁白温润珍珠随意套在手上,日光下随意照耀下,当真是锦绣摇曳,春华秋露,都不及指尖的一点血色。   菜株野顿时心跳加快,一方面是色欲熏心,一方面则是觉得‘坏了,冲自己来的’。   “你,你,你要干嘛啊?”他咽了咽口水,随后觉得太丢份了,便大声呵斥道,“李太监也是你一个小小县令可以见的。”   不曾想江芸芸不仅没有害怕,反而眼睛一亮,好似突然发现目标的小兽,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下子就锁定了菜株野:“我就知道知府是知冷知热的人啊,深知下官现在的难处,竟然也愿意为下官引荐,下官实在是感激涕零啊。”   菜株野听呆了,立刻火急火燎站起来,手指哆哆嗦嗦指着江芸芸,嘴皮子上上下下碰了碰,半晌也说不出来了。   “你到底要干嘛!”菜株野绝望了,破罐子破摔说道,“你把人都得罪狠了,还打算见他,你就不怕他扒了你的皮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问道:“我见也没见过他,我怎么会得罪他呢。”   她手指随意拨弄着手腕上的珍珠,笑脸盈盈。   菜株野看迷糊了。   “我怎么听说你和京城的那位宫内祖宗有点过节。”他端起茶盏来,含含糊糊说道。   这会轮到江芸芸有点迷糊了,犹犹豫豫问道:“陛下?”   “噗……”菜株野手中的茶盏都翻了,撒了他一身,但他已经没空想了,只是眼睛瞪得跟铜铃一下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没说话了,看着他如此失态,又想了想:“李广?”   “你还敢直呼老祖宗的名字!”   “不是,你还得罪过陛下!!”   菜株野混沌的脑子在此刻突然聪明起来,通过短短四个字,惊觉自己发现了鲜为人知的秘密,看向江芸芸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感情这人来到琼山县,是直接得罪陛下了!   ——好厉害的脑袋啊!还挂着!   江芸芸跳过其中一个话题,好奇问道:“我都没和李广见过面,我怎么会得罪他呢。”   菜株野已经没脾气,整个人往靠椅里缩了缩,整个人处在咸鱼不管事的状态:“我哪知道,你江县令不是刚从京城里来的吗?”   江芸芸没说话,看了眼菜株野,又转了几颗珍珠。   要不说菜株野会享受,整个内衙布置精美,明明已经初冬了,但整个花园依旧花团锦簇,流水潺潺,好似江南水乡一般的文雅秀制。   眼下没人说话,珍珠相碰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脆。   菜株野本想拿乔,但是久等不至江芸芸开口,便不由悄悄抬眸去看面前站着的人。   穿着绿色官府的小知县就像一丛翠生生的竹子,好风姿,温如玉,任谁见了都会眼前一亮,菜株野也不例外,他想要悄悄靠近江芸芸。   却不料,原本还在出神的江芸芸回过神来,懒洋洋抬眸扫了他一眼。   她明明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许是眉峰锐利,瞳仁漆黑,冷不丁看着你时,就好像一把刀从刀鞘内露出些许锋芒,看得心中一颤。   菜株野飞快地坐了回去,正襟危坐:“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   江芸芸回过神来,又笑了起来:“是了,差点忘记今天重要的事情了。”   菜株野哼唧两声。   “是这样的,我们今年夏税耽误了啊,导致整个琼州都还没有送上去。”江芸芸先一步沉重说道。   菜株野逮到机会了,立马大声嚷嚷着:“可不是,全都在等你一个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弄好,江县令不是我说你,你要是不会,嘻嘻,我可以教你啊,自罚三杯,自罚三杯,晚上来我家喝杯酒行不行。”   江芸芸又看着他笑了笑。   菜株野一见她笑,莫名就不想笑了。   “承蒙知府大人厚爱,今年琼山县的粮食整整齐齐都收好了,一分也不差,就连火耗都是齐的。”江芸芸自信满满说道,“今年我们琼州的税赋定然在两广排在前列,这多亏了知府大人的教导啊。”   “那肯定的,我们今年没受灾呢。”菜株野也跟着得意,“你们琼山收的多少啊。”   “实收三千八十石。”江芸芸和气解释着,“火耗一千一石。”   “哦,三千八十……等等,多少!三千!!”菜株野又迷茫,嘴角微微张开,“你真的把粮商们都杀了吗?”   江芸芸听着这么荒唐的话,眉头忍不住挑了挑。   “杀人可不行。”没想到菜株野还挺有正义的,义正言辞说道,“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事呢。”   他开始后悔今日把人放进来了,摊上事了。   他大圆脸紧绷着,一脸严肃。   江芸芸气笑了:“是下官今年清丈田亩,那些富商也配合,全额满足缴纳。”   菜株野上下打量着,看着她正直大气的样子,又猛的想起这人是个年轻人,京城来的响当当人物,应该不是喊打喊杀的人。   “是我想岔了。”他勉强露出一丝笑来,随后酸溜溜说道,“这些富商怎么这么听江县令的话啊。”   江芸芸依旧温柔地笑着:“大概是下官非常诚心地上门请人纳税吧。”   菜株野随口说道:“什么时候这些人这么听话了,不对,你都收好税了,怎么不送去海南卫啊,就等你一人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立刻散去,忧心说道:“下官看着去年支付给海南卫的钱,又看了看衙门里的账,实在是支付不起了。”   菜株野重新躺回椅子上,声音在摇摇晃晃的椅子吱呀声中显得格外缥缈虚弱:“年轻了吧,早就听说你缴说只要十,太天真了,就要多收五十六十七十,到时候你们衙门自己拿走一半,押送的钱不都有了。”   江芸芸看着他混不在意的样子,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下官现在知道了。”   菜株野得意坏了。   “所以……”江芸芸话锋一转,“下官是来借钱的……哎!知府大人!”   菜株野一个不慎又不小心摔倒地上了。   “我就说这个椅子小了!”菜株野恼羞成怒,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肉,又看着确实小了一圈的藤椅,愤愤骂道,“管家!管家!给我换个大椅子来!”   管家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连忙带着忙活了好一会儿。   江芸芸站在一侧,安安静静地看着菜家人慌乱的动作。   菜株野站在对面,也没说话,肥硕的身子在此刻好似一座大山。   等一切尘埃落定,菜株野一屁股坐下去,没好气说道:“真是反了天了,你一个知县问我一个知府借钱了,我没钱,我们衙门哪来的钱,你自己捅的篓子你自己去解决,我可不管。”   江芸芸叹气:“我也知道是为难知府大人,但这不是想着去雷州之前先问问您吗?”   菜株野的目光忍不住瞟向那一串圆润洁白,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珍珠身上,不解问道:“去雷州做什么。”   “我之前得罪了粮商,他们肯定不愿意借我粮了,所以我就想着问您借一下,但您现在也不同意,我只好去雷州打打秋风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怎么个打秋风法?”菜株野谨慎问道。   江芸芸没说法,但是拨弄着珍珠的手指明显加快了不少,那双大眼睛珠子好像能说话一样。   菜株野看得眼前一黑,恨不得现在立马再摔一下把自己摔晕,免得再看见这个混世魔王,真真是多看一眼都觉得头疼。   “听说他们都很有钱,我和太监们的关系也是不错的,刘瑾您认识吗?太子身边的长随,我和他关系可好了!”江芸芸天真说道,“太监们说不定都是认识的呢,肯定能借钱来。”   菜株野自然不认识什么刘瑾,但太子身边的长随这个身份他是知道。   他甚至知道江芸要是现在过去不仅打秋风打不到钱,还可能会挨一顿打。   因为据说太子身边选人的时候,李广的人一个也没塞进去,又听说还有一个不识趣的小黄门走了他的路子,但是反手不认了。   可以说这个身份和李广以及他下面的人有着大纠纷,私下见面估计都能动手的那种。   “江芸你也太自信,别平白挨了打也不知道。”菜株野没好气说道,“你换个地方打秋风去。”   “那去布政使借款?”江芸芸异想天开设想着,“我瞧着邓巡抚人也是极好的。”   菜株野听得是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   “我觉得……”他虚弱开口,“你再想想。”   江芸芸愁眉苦脸:“我这初来乍到的,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认识的人,说起来其实是和知府大人最是熟悉的,可现在知府衙门自然没有钱,那我也不好多多加为难的,总不好让菜知府为我忧心。”   江芸芸就是有这个本事,便是刚才再生气,被她这么软话一说,那简直是如沐春风,一颗心又开始朝着她偏过去了。   “哎哎,你还缺多少,我说来我听听。” 菜株野苦闷坐着,“我看看衙门里有没有。”   “一千两……”   “太多我可是没有的,什么!!一千!!” 菜株野眼皮子一翻,给面子地晕过去了。   江芸芸幽幽站在他边上,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这个遇事就知道躲起来,昏聩无能,但至少不是杀人如麻,性格凶狠的人,笑说着:“要是知府大人觉得钱太多了,下官到有一个好主意。”   一只肥腻的手抓着江芸芸的衣摆,哆嗦了好几下。   “好主意吗?”他虚弱问道。   “自然是的。”江芸芸轻轻扶起知府大人。   少年身上有皂荚的香气,在微寒的风中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   那双手被珍珠缠着,微微用力时,珍珠绕在皮肉上,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哪里更白更莹润。   菜株野脑子还不清醒,但手下意识想去摸美人的手。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按了下来,重重靠在躺椅上,随后后退一步,微笑着说道:“知府不若去和海南卫砍砍价。”   菜株野这次是真的晕过去了。   —— ——   “这能行吗?”顾仕隆背着小手跟在江芸芸身后,随口问道,“他刚才装死都不愿意睁眼看你。”   江芸芸转着手中的珍珠,笑说道:“琼山县是琼州纳税的大头,我这边上不了船,海南卫就不会出发,菜株野其实也不是昏聩,他只是太在意自己的官位了,要不给我一千两,这我也无所谓,要不就是去砍砍价,把税赋安然送上船,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顾仕隆似懂非懂:“所以只要我们狠得下心不管,他就不得不出面解决。”   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幺儿是越来越聪明了啊。”   顾仕隆得意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不过你去雷州打秋风,按理和他没关系啊,他干嘛不准你去啊。”他又问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菜株野胆小怕事,在我惩治粮商时,他不敢出面,也不想出面,就怕惹祸上身,现在粮食那边损失惨重,他选择视而不见,但他和雷州太监那边一直联系紧密,粮商那边和太监那边也有关系,所以此事捅出去,那他和太监的关系就回不到从前,势必耽误他升官的路。”   “他已经在这里六年了,怎么会放任我这个祸害去雷州给他添堵呢。”   顾仕隆的目光看向一家粮商:“我们不去,粮商那边去告状,不是也完蛋吗?”   江芸芸笑了起来:“士农工商中的后三者是可以替换的,你看着他们的关系好像在层层加码,但本质上只有士之前的关系才是牢靠的,若是这些士真的会给商人出头,吕芳行死后,我们收了他们这么多商铺和土地,他们自然会出面,可他们出来了吗?”   “这是一种隐秘的规则,你我知道,菜株野知道,李太监知道,这些粮商更知道,去告状不会有任何结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粮商们自会自己填不上亏空,太监们只要自己能说到钱,那这层关系就会在,一直都在。”   顾仕隆沉默了:“原来之前那些看上去这么得意的商人,也这么不值钱。”   江芸芸叹气,转移话题:“你最近都去哪里了?每天早起晚归的,中午饭也不见回来吃,周娘子念了好几次了。”   “躲蒋叔呢。”顾仕隆嘟囔着,“躲不掉!一点也躲不掉!”   江芸芸惊讶,但心中明白小孩幼稚的想法,无奈说道:“这样不是办法。”   “是啊。”背后传来疲惫的声音,“顾幺儿,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骗我去生黎那边。”   顾仕隆拔腿就要跑,还是江芸芸先一步把人拦下来,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蒋副将。”江芸芸扭头,看着面前的头戴斗笠的高大男子笑着打了个招呼。   顾仕隆躲在江芸芸身后不说话,整个人都想要缩起来,若非已经长高了,定要跟小时候一样躲在江芸芸的胳膊下面才肯罢休的。   “都说女大不中留,你倒是不一样,我这是养了一个小姑娘不成。”蒋叔气笑了。   顾仕隆哼哼唧唧没说话,一脑袋靠在江芸芸的背上,神色凝重。   “好久不见,蒋副将。”江芸芸反手拍着顾仕隆的胳膊安抚着,对面前行色匆匆的蒋平邀请着,“进衙门一叙吧。”   顾仕隆紧张地抓着江芸芸的衣服,有点抗拒。   蒋平同样看着面前的小县令。   几年不见,江芸长高了,也变黑了,扬州初见时,他还是一株细弱幼苗,柔软可欺,不堪一击,现在已经长成了亭亭的青竹,坚韧不拔,直冲云霄,但眉宇间的精气神还是一如既然的浓烈。   他就像一轮闪耀的太阳,哪怕在人群茫茫中依旧能一眼看到他。   刚才也确实如此。   “好久不见。”蒋平笑说着,“小状元,风采依旧。” 第二百三十八章   顾仕隆的去处, 江芸芸想过,却也没仔细想过,因为在她眼里的幺儿还太小了,所以她总是想着再等一等。   那一年他七岁, 抱着那么长的刀, 走了许久的路来找江芸芸, 见了面后, 明明一脸委屈,但板着小脸偏不说出来。   真是可爱啊。   江芸芸现在还记得她踩在墙内的梯子上, 低头去看墙外的小孩。   小孩仰着头, 那双眼睛倒映着日光,亮到惊人。   “我不回去。”顾仕隆进了衙门后,突然大声说道, 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对面蒋平的叹气, 突然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   蒋平摆了摆手, 笑说着:“让他去吧, 他从小就这个脾气, 非事到临头,撞个头破血流, 怎么也不肯回头,那日他非要去单挑匪寨,我抱他回来后还好几日不和我说话,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小孩脾气倔得很。”   江芸芸看着他提起旧事,猛地沉默下来。   “将军就这么一个儿子, 幺儿是我亲自照顾大的, 他出生在前线, 刚出生时我就抱在怀里,小小一只,也不哭,真是乖巧的小孩,一点也不会给人添麻烦,后来长大了,跟在我们身后练武,天赋惊人,我本以为他可以在边疆的土地上自由自在长大的,再在时机成熟时袭了将军的爵,所以当年将军送他来扬州时,我其实心里是不同意的。”   “他不曾离开亲人这么远,他性子粘人又倔强,有点脑子但年纪太小了,不瞒县令,他刚离开我的那一月,我真是寝食难安。”   蒋平无奈说道:“但他跟着江县令过得很好,我也是很开心的,县令君心似日月,堂皇正大,是个人人都喜欢,都敬重的人,我这几日所见所闻无不佩服,也深觉琼山县有您这样的县令,大明有您这样的官员,真是幸运。”   “但……这条路太辛苦了。”他话锋一转,无奈说道,“他跟着您很好,但我们也很害怕,将军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们只想他按部就班地走着。”   江芸芸沉默了,避开他热切的视线,但随后还是认真说道:“我会和幺儿讲的。”   “若非他一直躲着我,我也不想麻烦江县令的。”蒋平拱手行礼。   江芸芸忙不迭避开他的礼节,勉强笑道:“蒋副将在哪里休息,要不来衙门吧,衙门里还有很多屋子的。”   蒋平摇头:“已经在客栈里住下了,就不麻烦江县令了。”   两人一时坐着,无言以对。   “有客人?”何士楠匆匆跑来看到屋内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连忙刹住脚步,讪讪说道,“那我等会来找县令。”   蒋平连忙站起来说道:“就不耽误江县令办事了,在下先行告退。”   江芸芸便也跟着站起来送人。   “不用送了。”蒋平笑说着,“我自己出门就是。”   江芸芸也就当真没有把人送出门,只是站在台阶下目送他离开。   蒋平走路极快,虎虎生威,没多久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内。   “嗯?怎么回事。”何士楠的小脑袋靠过来,好奇打量着江芸,又看着消失不见的背影,“有纠葛?怎么没见过这人啊?”   江芸芸推开这颗八卦的脑袋,面无表情说道:“不是和其杰一起去看水渠了吗?”   何士楠叹气:“百姓们不配合,还差点把我们打出去,觉得我们是骗子,是下游的人找来打算把水流截断的,我想着是不是要县令亲自出马比较好。”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有些失神,但过了一会儿又点头说道:“可以,那就明日吧。”   “行。”何士楠说完还是没有走,反而看了好几眼江芸芸。   “看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那些百姓很想见你呢!”何士楠凑过来说道,“你今年税收的这么少,而且还把剩下的粮都收了,还惩治了大粮商,他们都说你才是大好人。”   江芸芸随意笑了笑,没有说话。   “没事就下去休息吧,跑得满头大汗的。”她转移话题说道。   何士楠还是没走,坐在她边上发着呆。   他原本出生富贵人家,刚来时皮肤白白嫩嫩的,整个人细皮嫩肉,但在衙门呆了一个月,忙着夏税和水渠的事情,现在不仅人黑了,脸上的肉也掉了一些。   “我爹一直跟我说去衙门里做事很轻松的。”他冷不丁说道,托着下巴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但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啊。”   江芸芸没开口,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菜知府出门了,轿子朝着西面去了。”一直盯着知府衙门的白惠快步走来说道。   琼州府城也就是琼山县就是海南卫所在地,正是在西面的位置。   江芸芸抬头,并没有意外之色:“让人把粮食都放好,别下雨给弄坏了,耽误事情,让人仔细都看了,还有开社学是的事情推进到哪一步了,让符县丞有空回我一下,几日都找不到他了,还有武忠呢,手下的人锻炼的如何了,我怕马上就要用到了,还有我之前丈田的时候,发现有些村的路很不好走,你让其杰来找我一趟……”   她回过神来,一站起来就忙不迭说道。   衙门事物之繁多,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懂。   “您之前说要给富商们写文的。”白惠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提醒道,“这粮食都要交给海南卫了,是不是该落实一下了,免得总有人在我们衙门前晃悠。”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行,等粮食送过去后你就放出风声,说我就在大门口写表彰文,此事纳税中的大头和积极分子都在表彰范围内,还要给他们发大字,不过,雕刻的师傅不用请了,肯定有人愿意帮忙,咱们能省就省。”   “不用跟着我了,我去看看现在肉价粮价情况如何。”江芸芸脚步一转,朝着门口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强调着,“练功的事情,你多督促一下,健妇队那边也不要疏忽了。”   白惠不好意思说道:“县令胆子真大,我有时候过去都还要找好几人一起去,也怪麻烦的。”   江芸芸脚步一停,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   “那些都是寡妇,我和武主簿都未婚,这不合适,传出去不好听,有些家中有妻的,听闻此事后也很警惕,所以我每次找人都不好找。”白惠悄悄看了看小县令的脸色,见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才继续说道。   “而且健妇队出入我们衙门也挺奇怪的,大家都要躲躲藏藏,男人怕见了女人,女人不敢见男人,最主要是练武不方便,之前她们好几个伤了腿,也不能及时去救人,这要是有个通拳脚的妇人就好了,也能帮衬一下。”   江芸芸眉心微动。   “虽然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但又怕惹事呢。”白惠话锋一转,连忙补救着。   江芸芸却没有生气:“这是个问题,我会想办法的。”   白惠松了一口气:“其他没什么问题的,大家都还是很认真的,也不喊苦喊累,之前您多发的奖金,我们都高兴坏了。”   “之前大家都辛苦了,这是该得的。”江芸芸笑说着,“现在衙门内都没有人,你看着点,有人来击鼓,状子都收了,没有的,就让他口述,你找人简单写一下。”   白惠点头,目送她离开衙门。   ——县令是好县令,但也太忙了,整天到处走,连带着六房主簿,衙役们也都停不下来。   “都降了啊!”坐在码头槐树下的闲聊老头大声嚷嚷着:“那些可都是奸商,要不是我们那个新来的小县令把那些坏人都打了一顿,那些卖猪肉的,卖粮食的,才不会这么听话呢,哼,打得好啊。”   “可不是,今年的粮食还都是五文钱收的,这日子过得真好啊,等攒了钱我就可以给我儿子娶媳妇了。”   “之前张县令没了我还伤心很久的,没想到这个县令就很不错。”   “你懂什么!”那个抽旱烟的老头继续说道,“状元你知道吧,我们这个县令可是状元呢!文曲星!文曲星你知道吧,那可是神仙人物啊。”   “哇,状元啊!”聊天的人都齐齐哇了一声,“状元是不是就是读书最厉害的。”   “第一呢。”老头翘了翘大拇指,“我们琼州前面有一个丘阁老,现在来个小状元,你看看这风水,不错不错。”   “少不错了,快回家去。”有出海回来的大船停靠在码头,有年轻人骂骂咧咧提着一大袋东西急匆匆赶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啊,我们从南直隶回来的路上听说台州遭倭寇了,死了好多人!那些倭寇的吃水线都深了,你们的钱和粮食可都要藏起来的。”   话还没说完,原本围在一起的人立刻大惊失色,慌张起来就要往家里赶。   原本蹲在地上听闲聊的江芸芸看着远去的人,也跟着站起来,却没有回家,反而迷茫看着离开的人。   “阿侬,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啊,快回去找大人啊。”老头连忙提醒着,“把东西都藏藏好,人也都躲起来的。”   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府城也会来倭寇?”   “阿公快走啊,在这里墨迹什么,倭寇的船很快的。”那个年轻人扭头打量着面前的人,“没见过你,瞧着不像本地人,你谁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新来的,我们府城也不是很靠海啊,要是从海口登陆,那不是还有海口卫吗,听说海口所那边不是有很大的城池吗,还配了炮火。”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还指望这些人,拉倒吧,也是你倒霉,刚来琼州吧,啧啧,就要经历凶残的倭寇了,你可要小心了,他们就喜欢你这样长得好看的。”   江芸芸看着一老一少相携离去,面色凝重。   之前吕芳行借口说县衙衙门被烧了是海盗干的,江芸芸一直以为是故意吓唬她的。   琼州县地处平原东部,并没有直接链接海域,海口是琼山县下的治理地方,但中间也是距离也不近,之前坐马车去丈量土地,也是要花费半天时间的。   虽然府城内有大量水域,大都是那条南渡江的支流,这条大河发源于琼州黎母岭,经过白沙、澄迈、安定,最后从海口入海,虽然府城水域丰富,但其实并不具备海盗来打劫的习性。   海盗一般是小船靠近港口,急速登陆,打的是猝不及防。   这里要求第一守备不紧,第二水域开阔。   显然身为位于州府的琼山县本县是不在其中的。   这也是江芸芸当初断定吕芳行有异的一个重要想法。   不过这些人现在这么惊讶,说明倭寇确实进来过,而且守城没防备住。   海南卫的总部就在琼山县竟然没防住!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脚步一转,打算去海南卫的门口转转。   “那你去海口吗?”头顶传来一个闷闷的身影。   江芸芸脚步一顿,抬头去看。   顾仕隆缩成一团蹲在树杈上,小脑袋从浓密的树叶中冒出来,扑闪着大眼睛。   “躲上面做什么,下来,我们回家吃饭去。”江芸芸背着手,仰着头说道。   顾仕隆脑袋缩了回去,继续闷闷说道:“我去海口给你看看行不行。”   江芸芸看着树后隐隐绰绰的影子,明明长高了这么多,但是蜷缩起来还是小小一只的。   “周娘子今早买了一筐的鱼,说要做烤鱼干吃,现在回家可能就能吃上了。”她笑说着,“刚走来的路上问道有一家的桂花糖很香,回家前买一点吧。”   顾仕隆大概是动了动身形,树叶也跟着沙沙响,但偏没有继续的动静冒出来。   大概又是扭头装死不理人的样子。   他每次生气了就是这样,好像只要把脸扭过去,这事就能躲过去一样。   江芸芸突然笑了起来。   树叶后的顾仕隆听了一会儿,耳朵来来回回动着也没听到接下来的动静,不高兴地伸出脑袋,对着她扔了几片树叶,孩子气质问道:“你笑什么。”   “下来,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行不行。”江芸芸随手接过一片树叶,手指转动着叶梗,笑问道。   “我不下去,我一下去你肯定就把我打包送给蒋叔了。”顾仕隆大声嚷嚷着,“蒋叔以前就是做劝降的,嘴皮子可好了,我都说不过他,你肯定也说不过他的。”   “今日我们不说蒋副将行不行。”江芸芸笑说着,“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我现在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脸上的树叶跟着一动一动的,明明脸上又是犹豫又是好奇,但大眼睛扑闪时,还是觉得这人还是七八岁时的样子。   “骗人是小狗。”他嘟囔着,“你要是骗我,我再也不和你好了。”   “嗯。”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我肯定不骗你。”   “那我还能吃桂花糖吗?”顾仕隆得寸进尺说道。   “行。”江芸芸爽快说道。   顾仕隆这才刺溜一下从树上爬下来,笑眯眯靠近她,想要去牵她的手:“你去干嘛啊。”   江芸芸避开他的手,抚了抚他身上的树叶,笑说着:“还没仔仔细细逛过府城,打算去看看。”   “那我逛过了,我不去。”顾仕隆转身就要走。   江芸芸没拉他,只是镇定反问道:“卫所也去过了?”   顾仕隆脚步一顿,立马转身,兴冲冲拉着她的手:“走走走,去逛逛。”   海南卫,因为地理特殊是大明卫所里比较大的几个卫所之一,内外有十一所,旗军将近一万六千人,总部的海南卫占据了琼山县的整个西面!   超级大!   顾仕隆拉着江芸芸快走:“我们打算从哪个门进去啊?”   “哪个门能鬼鬼祟祟一点,那就哪个门吧。”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仕隆脚步一顿,扭头去看。   两人对视一眼后齐齐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我觉得这样很丢脸。”顾仕隆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不是还挺快的嘛, 也不麻烦。”江芸芸毫不在意地说道。   一个小小的狗洞内,一个身影扭着扭着就在杂草堆中扭了进来。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出来。   幸亏两人都是年轻修长的体型,对于钻这种小洞也是绰绰有余。   顾仕隆不高兴地把自己拽出来,蹲在草堆堆里, 整个人蜷缩着, 小脸通红:“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威武。”   江芸芸拨开脸上的杂草, 认真说道:“成大事则不拘小节。”   顾仕隆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胡乱擦了擦他脸上的白灰, 笑说着:“你知道一个卫所厉不厉害,要看哪里嘛?”   “军队纪律是否赏罚分明、卫所防卫是否严密森严、军人训练是否英勇精神, 营内造册是否统一整洁。”顾仕隆简单说道, “不过这些简单看看是看不明白的,需要深入的了解。”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有什么细节化的东西吗?”   顾仕隆也跟着摸了摸下巴:“我爹还说要是只要军队纪律严明,士兵精神面貌就会好, 士兵们不会垂头丧气, 哦, 而且地面会很干净。”   江芸芸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你想要看看这个海南卫吗?”顾仕隆话锋一转, “我在门口转过一圈, 瞭望台上的人很快就发现我了, 而且在一炷香的时候,他们就把我逮住了, 我觉得他们至少训练有素,后来我又一次我溜进来,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 幸好我跑得快,但是第二日我就发现卫所守卫就森严了不少。”   江芸芸惊讶:“你这一天天的过得还挺丰富的。”   顾仕隆得意坏了。   “那我们现在会不会被发现。”江芸芸有点愁。   “你在这里等等, 我马上回来。”顾仕隆拍着胸脯保证道, “这次肯定把这里逛个遍。”   他让江芸芸躲在草堆里, 又拨了拨草把人挡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自己一个人溜走了。   这是西面的一个角落里,杂草丛生,没有什么人走动,隐隐地能听到远处训练的口号声,地面还算干净,虽然是黄泥路,但路面上没有各类垃圾。   “你好端端回来做什么,不是说今日都去校场训练吗?还拉我回来,这不是拖我下水吗?”   “我家媳妇给我带了信,我不识字,你给我看看,是不是家里有事,这几日营中管得严格,吃饭睡觉训练都要小队在一起,我这不好意思当众拿出来。”   “那你走快点,有啥不好意思的,不过队里几个确实嘴碎话多,你说指挥好端端非要我们集结做什么,又不是打仗的时候,现在弄得我们真不方便。”   “今日那个客人好厉害啊,打了我们三个人。”   “军中是不是来人了,最近厨房都是大鱼大肉的,而且中军那边总有人走动,之前张三好奇想要靠过去,还被总旗狠狠骂了一顿,要不是小旗长赶过去的话,说是都拔刀了。”   “那个人估计比那个菜知府要尊贵呢,刚才他来了后,不是一个人在门口等了很久,啧啧,瞧着还怪可怜的。”   躲在草丛后的江芸芸看着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兵相携离开后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海南卫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江芸芸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这个人身份应该不低,不然也不至于让菜知府都站在门口等。   这位客人在保密状态,所以海南卫上上下下格外严密。   这么紧张的气氛,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个人见不得光。   江芸芸叹气。   琼州很远,邸报传过来都没有任何时效了,也不知道是朝廷或者广东府那边的动静,还是海南卫自己的事情。   “你躲得真好。”没多久,顾仕隆抱着一大件衣服走了进来,他也穿上了一件卫所的衣服,衣服被洗的有些松垮了,但被他一穿也显出几分精神气来。   他蹲回江芸芸身边,小心翼翼炫耀着:“都是新晾的衣服,很干净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听说他们现在都要小队集结出现,我们两个现在一出现不就掉队,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按照大明军制:每军十名立一小旗,五小旗立一总旗,为百户所,共旗军一百一十二名,领以百户一员,十百户所为千户所,共旗军一千一百二十名。   一般一小旗就是一小队也就是十人。   十个人可太少了,一眼就能看清楚。   顾仕隆倒是不在意:“不碍事,说是这么说,且不说军队里不会都这么听话,现在不是训练的时间,刚才人都散了,到处走动得不少,而且有些兵是不需要集合的,他们可太忙了,哪里有这么规矩,太耽误事情了。”   江芸芸在边上胡乱穿好衣服,扭头看了过来:“什么兵啊?”   —— ——   “怎么这几天一点油水也没有啊。”   “是啊,好几天没有吃肉了,菜也都老了。”   “这几日的咸菜也都不好吃。”   “怎么又是烧饼啊,想吃米饭。”   送饭的人刚把车推过来,就有士兵围过来,一看到车上的吃食就骂骂咧咧起来。   “朝我们发什么火,有钱谁不知道加餐啊,账房那边就给这么多钱,我们只能这么煮啊。”为首的那人长得五大三粗,声大如雷,听到这些议论声立刻大声骂道,“你们有本事去找百户千户啊,再给我嚷嚷,就别吃了。”   原本闹哄哄的人群果然都安静下来了。   “哼,都排好队!”那人铁掌一起,装满汤水的木桶就被一个人提了下来。   边上的江芸芸看得瞳仁震动,至于其他士兵则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江芸芸是负责发烧饼的,借机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校场。   这个校场极大,一眼看去空空荡荡,许是练兵的地方,正中有一个类似于擂台的地方,台上两侧各自放了武器架,此时上面还站着几人,最显眼的是正中有一人体型瘦弱,脸上却有一道疤。   他虽正在和人说着话,但却敏锐察觉到江芸芸的注视。   “快点啊,墨迹啥。”站在他面前的人不高兴质问道。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把东西递了过去。   “细皮嫩肉的,我就知道你们厨房偷偷吃好吃的。”那人盯着江芸芸的手,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盯着自己的手,眼皮微微一跳。   幸好一顿饭下来,相安无事。   “这个卫所还挺严明的。”顾仕隆凑过来说道,“不太像防不住倭寇的样子啊。”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拉着人一起缀在队伍后面,然后悄悄掉队消失在一个拐弯口。   “我们应该马上逃命。”江芸芸说道。   顾仕隆不解。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明显是读书人的手:“太不军营了,快走吧。”   “那你事情办好了吗?”顾仕隆又问道。   “差不多吧,就是来看看。”江芸芸想了想,“毕竟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以后说不定有打交道的时候,现在先探探一下海南卫的水。”   顾仕隆刚点头,就突然警觉起来,拉着江芸芸顺着墙角,飞快跑了。   原来身后传来隐隐的躁动。   “快,你们几个去哪里找。”   “你们去那边。”   “你们几个快去追厨房的人。”   “你们几个跟着走。”   “还挺快。”顾仕隆嘟囔着,松开江芸芸的手,就要扭头回去拖延时间,“你先走,我把他们都打跑。”   江芸芸反手拉着他的手,张望了一眼现在的环境,立马把人带了回来,镇定说道:“能甩开,不要冒险。”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   其实卫所的修建和驻扎的军营并不一样,他更像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府邸,加上了军营粗犷的样子,所以他又能在一些地方一眼看到头,又能在一起地方为了能作为自卫防卫之用时,堆满道具。   “你记性真好!”跟着江芸芸跑了一阵的顾仕隆震惊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还行,我可是状元啊!”   “有人。”顾仕隆声音倏地压低。   江芸芸头也不抬,直接带人右拐,那里果不其然有用来隔绝视线的墙壁,绕了进去发现这是一间读书的地方,虽然现在没有人在读书,但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的一排排桌椅,只是瞧着都有些破破烂烂。   每每有声音逼近的时候,江芸芸就能准确地绕开这波人,飞快进入下一个隐秘的地方,与此同时,她并非自己快走,眼睛反而一直看向周围的布局。   几番追逐后,江芸芸在一个墙角顺便脱了衣服,打了一个回马枪,和一小队人马隔着一面墙,也不知绕了几下,竟然回到狗洞边上,然后刺溜一下爬走了。   “你也太厉害了?”爬到墙外后的顾仕隆一骨碌爬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芸芸,叹为观止,“你难道去过这个地方?”   江芸芸摇头:“之前听人闲聊起说起来过,海南卫城池是在府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其中在高皇帝时期的指挥张荣就曾大肆扩建过,虽外人不知里面的布局,但我听说城池从西北到东北长四百丈,从城北沿着城东至城南长三百四十四丈,宽二丈,高二丈五尺,所以整个卫所和我们在南京看到的营寨不一样,不是四四方方的,那就势必会有很多死角,而且海南卫又不少烽燧台,这样势必在各个方位都会有大量的建筑,而且刚才跟着煮饭的队伍一路走过来,我发现这里功能区格外分明,为了隔开功能区,便需要建墙,墙上需要开洞,这也是可以绕圈,而且若是正中位置的是那个校场,可我们刚才走的并没有距离,没有我听到的城墙长度这么长,那说明我们在刚才跟着送饭队伍走的时候不知不觉绕了一圈……”   江芸芸有条不紊分析着。   顾仕隆听得叹为观止。   “所以,听懂了吗?”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顾仕隆老实巴交摇头:“听不懂,就是觉得你好厉害。”   “县令。”两人刚出了海南卫的地界没多久,背后传来符穹的声音。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去看身后的人。   符穹穿着藏青色的衣服,做文人道袍的打扮,头戴莲花冠,脚蹬千层符文鞋,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笑脸盈盈看着两人。   “符县丞怎么在这里?”江芸芸不解问道,“不是说在处理社学的事情吗?”   “本想来海南卫学习一下卫学的事情,谁知道卫所里面没有开设卫学,说是军籍的小孩都是去县学里读书的。”   因为卫所军户数量众多,高皇帝大力推行卫学,即在设有卫所的地方专门设置学校,以满足卫所武官以及军士子弟的读书需求。   卫学算是高皇帝对卫兵的一种补偿,因为进入卫学,就可以成为生员也就是秀才,前面三场考试都可以不用考,从而直接参加乡试,一层层考到进士,若是遗憾停在举人这道门槛,可以通过竞争不太激烈的岁贡、选贡乃至例贡,在卫所内部选拔,从而谋得一官半职。   “海南卫没有卫学?”江芸芸惊讶,猛地想起刚才看到的教室,确实不想有人常读的样子。   “指挥说琼州文风浓郁,若是从卫所这个竞争压力不大的地方出来,很难比得过外面的人,这些年考上举人都屈指可数,索性让这些孩子直接去私塾,去县学,和别的孩子正儿八经拼一下,免得也耽误了孩子。”   “原来如此。”江芸芸点头,“那不如明日直接去县学看看。”   符穹含笑点头:“正有此想法,正好也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老师。”   “县令怎么在这里?”他上前,打量着着小县令,随口问道,“怎么脏兮兮的。”   江芸芸反手抓起顾仕隆,无奈说道:“抓小孩来了。”   顾仕隆扑闪着大眼睛,看了一眼江芸芸,又看了一符穹。   正巧和符穹的视线对上。   他不高兴地冷哼一声,刷得一下就扭开脸,不去看他们。   “走走走。”江芸芸心中忍笑,手上配合地把人拽走。   符穹跟在他们身后:“海南卫戒备森严,仕隆还是不要靠近这里了,免得刀剑无言。”   “我才不怕……嗷呜……”   江芸芸扭了扭小孩的胳膊。   顾仕隆委委屈屈垮下脸来。   “我之前在南京时见过成国公的军营,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很是严格,海南卫里也是这样吗?”江芸芸故作不解的问道,“我瞧着这里的烽燧台很是雄伟。”   “差不多吧,我也不怎么去。”符穹解释道,“我们这里会有倭寇来,所以烽燧台还配备了火炮。”   “我们这里倭寇的船怎么进来的?”江芸芸顺势问道,“这里的河流长而窄,平日里商船开开还行,倭寇这样需要速度的船队一个不慎可是容易翻船的。”   “倭寇狡猾,他们都是借着商船乔装成百姓入城,等天黑就来打劫一波就跑,防不胜防。”符穹叹气,“所以我们总是来不及防守,毕竟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   “海南卫都没追出去打吗?不是都有火器吗?”江芸芸不解说道,“还是连海南卫都打不过倭寇。”   符穹垂眸,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那些指挥使,都指挥同知可都是二品官,我们可不敢追问此事,琼州还需要他们守卫呢。”   江芸芸猛的回过神来。   不说卫所都司下的官员,便是下设的卫所中最小的卫镇抚也有五品官,真是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比江芸芸这个七品芝麻小官大许多。   她想通之后连连叹气。   “县令可是想通了。”符穹促狭说道,“还打算上门去砍价,也不怕被人打出来。”   江芸芸闻言又开始理直气壮了:“不是叫菜知府去了吗?”   “要是不能说动菜知府……”符穹语意未尽地看着她。   “不会。”江芸芸笃定说道,“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那要是菜知府不能说服海南卫的武官们呢,毕竟他们可不是好相处的,自来对我们都是不假颜色的。”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我其实觉得菜知府没有我们看到的这么……爱惜身体。”   符穹看了小县令一眼,没有说话。   “您组建的健妇队,刚才指挥佥事还问起了此事。”他收回视线后继续说道。   江芸芸精神一振:“哦,怎么说。”   符穹笑了,眉眼弯弯,许是穿着道袍,行走间还真有仙风道骨的样子,他促狭地眨了眨眼:“县令真想知道?”   江芸芸点头。   符穹看着她,那双一向冷淡的眼睛落了夕阳余光,便有着光泽闪动,那双眉眼也跟着在此刻生动起来。   “胡、闹。”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意一顿,撇了撇嘴:“他懂什么,读过书吗!懂矛盾发展嘛?知道提高生产力嘛?我们健妇队肯定会名留青史!”   符穹看着她笑,也不反驳,反而跟着点头:“不论好坏,这一出,确实要名留青史了。”   江芸芸哼哼唧唧,拉着顾仕隆的袖子就要快步离开。   符穹背着手,那慢悠悠走在她身后,冷不丁开口:“官府的邸报大概还没送到琼州,一月前南京守备成国公去世,年七十,陛下赠太师,赐谥号‘庄简’。”   江芸芸脚步一顿,就连顾仕隆也猛地抬起头来。   “国公爷为政廉靖持重,不求近名,在南直隶三十四年,颇有治绩,听闻国公爷去世时,南京军民纷纷巷哭相望。”符穹看着小县令脸上悲戚的面容,继续说道,“您的师兄,内阁的李阁员,写他的翁岳写了《成国庄简公挽诗序》。”   江芸芸看了过去,好一会儿才说道:“符县丞消息比邸报还快。”   符穹无奈说道:“今日有一波商船,正是我家的,也是听来的消息。”   “多谢符县丞告知。”江芸芸行礼道谢。   “不敢。”符穹避开,温和说道,“也是刚才听闻你说起成国公才想起此事,不是想惹得县令伤心的。”   “故人老去,悲戚也是应该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顾仕隆悄悄靠了过来,小心翼翼牵起她的手,用力窝在手心。   小孩滚烫的体温传了过来,才让人有种重回人世间的感觉。   “回头我们给他烧纸。”他小声嘟囔着,“他肯定能知道!”   “哎哎,县令总算找到你了!”快到衙门时,吴萩满头大汗跑过来,见了她们如释重负,“健妇队也不知道怎么了,上吐下泻的,请了大夫,但那些人又不好意思看大夫。”   吴萩苦着脸:“县令快去劝劝吧。”   江芸芸大惊:“怎么突然上吐下泻了?”   “这我哪里知道啊。”吴萩连连叹气,“我好不容易找来的道士,别看神神叨叨的,我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给一只狗接骨呢,瞧着也是神医呢,我连哄带骗才请过来的,之前的几个大夫听说给健妇队的人看病都不愿意来。”   江芸芸脸色阴沉。   符穹拉了拉吴萩的袖子:“赶紧带路吧。”   几人赶回内宅,已经乱成一片了。   周照临大声说道:“和我没关系啊!大伙吃的都是一样的,我都没事!”   “可就是吃了你的饭才突然这样的。”叶娘子拉着周照临不让她走。   周照临也不是吃素的,抬手就要把人推开。   “你们这些小娘子整日玩外面跑,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去训练,胡说什么。”   “对对,是训练呢,不过我们今天吃的都是一样的。我们不是都没事吗。”白惠连忙安抚着,“别别别,别动手啊!”   “哎哎,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中间有一个上蹿下跳的张易忙着团团转。   “还是先让人去看看吧。”有小娘子隔着帘子开始劝人。   “可现在里面的人也太衣衫不整了。”也有人谨慎说道,“这里人太多了。”   “肯定是你的饭有问题啊。”叶娘子和周照临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江芸芸看的额头直跳,忍不住爆喝一声:“别吵了!”   被人团团围着的武忠见了她,那张严肃端方的黑脸差点就要落泪了:“您总算回来了,六个小娘子都躺了,其中两个很严重,脸都金了,偏她们不给大夫看,真是急死我了。”   “是个道士,但是吴主簿说本事高强的。”他说道,“现在人也进不去呢,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江芸芸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便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穿着破烂道袍,腰间系着虎皮,胳膊处挂着浮尘,故作高深的人,神色微动:“是你。” 第二百四十章   那道士原本一个人站在角落里, 听到动静才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和人群中的县令四目相对。   他看着面前的小少年,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盯着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 猛地回过神来, 面露惊喜之色:“这不是我的紫气吗?”   他大喜, 甩了甩拂尘就要上前, 热泪盈眶:“我前几日夜观星象……”   “又是夜半见白毫光于南方冲天,不曾想道缘在这里。”江芸芸笑眯眯接了话头, 显然完全不吃这套。   道士脸上笑容一僵, 和那双弯弯的眼睛对视一眼,心虚地飘了飘视线。   “记性真好,记性真好啊。”他呐呐说道, 过了一会儿, 眼珠子一动, 虔诚问道, “敢问小童如今高就何职啊?”   “放肆, 这是我们新上任的江县令。”林括作为礼房主簿, 早就看不惯他癫狂不羁,好无礼数的样子, 立马出声呵斥道。   谁知道士不仅没有被吓住,反而眼睛更亮了,盯着江芸芸的脸就差落泪了:“紫气啊, 真是我紫气啊,无量天尊果然没有骗我。”   他激动上前, 正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江芸芸的手。   只是猛得一握, 好似捏到一个小火炉, 低下头一看。   一个小少年的手被他不小心握在手里。   “你干嘛。”顾仕隆臭着脸,把脑袋和手都挤了进来,隔开两人的距离,直勾勾看着莫名其妙的道士,悄悄把江芸芸挤走,对着他冷哼一声。   道士讪讪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勉强解释着:“我就是故人重逢,有点激动。”   “所以你是来找我的?”江芸芸打量着面前有点落魄的人,有些警觉。   这天下知道她不为人知秘密的人虽不多,但面前的人就是一个,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的人,闹得她当时惴惴不安了许久。   “我夜观天象……”道士起范,又打算旧话重提。   “先救人。”江芸芸不耐听这些,直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人命比天象要紧。”   道士憋了憋嘴,一肚子话塞了回去,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救人自然可以,贫道确实略通医术。”   “可这个人奇奇怪怪的。”叶娘子大声嘟囔着。   江芸芸看着屋内挤满的人,连忙说道:“你们都干自己的事情去,符县丞,你和于善抓紧把社学的事情处理一下。”   “其杰,水渠的事情也要抓紧落实下来,不要耽误这一茬的种植。”   “千章,这几日有几个人来告状,你去看看状子,回头给我理出一份意见来,典史,难得劳动你大驾了,和千章一起把诉状都看看,里面有一起失踪的妇人案,我们要抓紧把事情查清楚。”   “你们几个也都该干嘛干嘛去,训练的事情别拉下了。”   江芸芸指名道姓,直接把几个主簿们都赶走了,原本空荡荡的屋子立刻少了一大半的人。   “周娘子,今日有客人,做一些素菜来吧,幺儿你跟周娘子打打下手也好,你不是一直觉得她手艺好嘛。”江芸芸把兜里的桂花糖递给顾仕隆,“易姐儿你也跟着走,去厨娘那边看着点,多学一门手艺肯定是好事。”   她又反手把两个小孩也都赶了出去。   “其实我不吃素的。”道士小声嘟囔着。   奈何无人理会他的小心思。   “周娘子,你也不要恼,我知道你做的饭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把此事查清楚才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情,大家也是关心则乱而已。”江芸芸安抚着还是生气的周照临笑说着,“回头要是真委屈您,我肯定要她们给您道歉。”   周照临也不好再拿乔,又是嘟囔了好一会儿,这才把躲在门口看热闹的小孩,一手一个提溜走了。   屋内只剩下年迈的道士和年幼的县令,之前很是激动的三位娘子终于放松了下来。   “先让道士去看看。”江芸芸和气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他是道士,不讲究世俗忌讳的。”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乃是方外之人。”道士拱手行礼,正经下来时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叶娘子神色松动片刻。   “若是不放心,就让这两位娘子也跟着去。”江芸芸顺势说道,“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尽早看看才是,刚才千章说有几位比较严重不是嘛,耽误不得的,早检查早安心。”   被江芸点到的两位娘子也跟着点头:“是是,有三位姐妹已经快不行了。”   “是啊,人命关天啊,那些礼教仁义也该让道才是。”   叶娘子手指紧紧握着,来来回回的揉搓着。   “这边的医药费,县衙这边出。”江芸芸加大筹码,“你们也是去训练才这样的,放心治疗才是。”   叶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们能有今日也都是靠县令,现在县令开口了,我们是信的,二娘,七娘,你们和这位道长一起进去吧。”   两位娘子一脸严肃点头。   “这事怎么回事?你具体和我说说。”江芸芸见他们入内了,心里也送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问了下去,“之前听良实说,你们觉得自己拖后腿了,就自己加大训练量,每日都去后山爬山,怎么今日突然就上吐下泻,病成这样了。”   叶娘子听着连连叹气:“我们也奇怪,今日我们是没有训练的,所以我们就像之前计划好的一样,在院中练好拳脚,再去爬山,然后在山顶休息一下,最后再下来,中午饭都是自己带上去的,一路下来也是没问题的,天色还是很热,大家都有些累了,所以我就和几位姐妹负责去端饭,大家吃了几口突然就都吐了。”   江芸芸仔仔细细听着:“你们中午吃什么?”   “前几日学会了自己生火,带着火折子上去的,有肉有菜,这些都是干净的,都是我们自己准备的,洗得可干净的,也都烤熟了,还有三娘泡好的小米,说是路上有蘑菇,正好可以煮小米蘑菇吃,可以解解腻,还有就是摘了一点野果,这些野果我们之前也吃的,不是有毒的。”叶娘子事无巨细地解释道。   “蘑菇?是你们每一样都知道的品种,确定能吃的那种吗?”江芸芸继续问道。   “确定!我们早就听说过吃了野蘑菇会死人,选的都是我们常见的,好几个人都确定过的,也都是烧熟了才吃的,而且我们也不敢多吃,只采了几朵。”叶娘子坚持说道。   “野蘑菇吃中毒会是这个症状吗?道长。”江芸芸抬声去问帘子后的人。   “不太像,我看她们意识还算清醒。”道长的声音清晰传了出来,“要是真的吃了少量的野蘑菇中毒,不是那种剧毒蘑菇,一命呜呼的,很多人会伴有意识模糊。”   “你们要是还有剩的饭菜,可以给我看看。”他很快又说道,“贫道游走山野多年,对吃食也是颇有研究的。”   “有的有的,因为我们肉食蔬菜带的多,所以小米粥吃的不多,又觉得有些浪费,所以带了不少回来。”叶娘子连忙说道。   一侧没说话的小娘子立马起身要去拿。   “那周娘子给你们准备的是什么饭?”江芸芸又问,“你们吃起来可有奇怪的口感。”   “其实是没有的。”叶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叹气,“就是寻常的吃食,还准备了不少肉呢,说我们辛苦了,但我们确实是吃了她的饭才吐的。”   江芸芸表示理解:“你们也是着急的,中午的饭菜还在吗?”   “也在的。”   “有点像砒霜的症状,但分量很轻,所以只是上吐下泻,但几个严重的,面色都发金了。”帘子内,道士很快就说道,“不是食物的毒,大自然要是真的想杀人可不会这么折腾人。”   “你确定?”江芸芸惊讶问道,“那你快出来看看,是衙门的午饭有问题吗?”   道士走了出来,眉头紧锁。   “怎么了?”众人紧张问道。   “有点像砒霜的,喉咙胃部有食管烧灼感,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粪便带血。”道士显然真的医术不错说起来头头是道,“不过……”   “不过怎么了?”江芸芸追问道。   “她们嘴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拧眉,“砒霜没这个症状。”   “难道是我们中午吃的烤肉味道太重了,我们最近有些累,吃的盐都有些多。”叶娘子不好意思说道。   道士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是,你不是没味道嘛。”   叶娘子脸颊瞬间通红。   江芸芸面无表情踢了他一脚。   道士一个踉跄,有点委屈:“我实话实说。”   “那现在怎么办?”江芸芸岔开话题问道。   “有几个人不严重,就抓甘草二两,瓜蒂七个,玄参二两,地榆五钱,水煎服催吐,渣再煎服催吐,一副药吐两次,就可以解毒了。”   “有几个很严重了,就当归三两,大黄、明矾各一两,甘草五钱,用水煎几碗,分两三次服下,让她们一直拉肚子,等不拉了也就痊愈了,你们可以备上糖水,盐水分别给她们喝一下,免得虚脱了。”   “那三个比较严重的。”道士脸色凝重,“文蛤一两半,山慈姑一两,红芽大戟七钱半,全蝎五枚,大山豆根半两,取仁去油的续随子半两,麝香一钱,朱砂两钱,雄黄两钱,这个不要煎,让药店的人做成丸子,你们再用水吞服。”   “她们神志清醒后,以后每天都要和绿豆汤,一日两碗,至少半月,才能彻底解毒。”   道士把写好的药方递了过去:“先抓药去,现在先去厨房打准备十来个蛋清来,让他们每人三四个人吞下去。”   江芸芸连忙让守在门口的白惠去抓药:“去问从南支钱。”   白惠也不敢耽误,匆匆就走了。   两位娘子也把午间山上吃的,和傍晚厨房吃的东西都端了上来。   “看看是哪里的问题。”有个小娘子小声说道,“肯定是厨房的问题,我们午间的东西都吃了,要是真有问题,怎么拖这么久才发作。”   道士从自己的虎皮围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子,里面有几根银针,分别插入两碗吃食上。   没多久,一根银针缓缓变了色。   叶娘子惊呼:“怎么是这个有问题?难道是蘑菇有毒。”   “是水!”江芸芸和道士异口同声说道。   “哪里打的水?”   “水边可有异样?”   两人又齐齐发问。   叶娘子神色有点发蒙,好一会儿才说道:“就山间的泉水,山上不是一直有泉水吗?大家以前都是从这里打水的,不是都没问题吗?”   “不,不是,泉水边的花花草草是不是都枯萎了。”有个小娘子怯生生说道,“叶姐姐还说是马上就要转凉了,所以花花草草都枯萎了。”   “是了!”道士欣喜抚手,“草木对上砒霜那真的是寸草不生了。”   “有人在水里投毒?”江芸芸大惊,瞬间警觉起来,“山上的人也不算少,这人好端端在山间泉水下毒做什么?还是山间的水会留到山下?”   道士回过神来:“哎,是了,可是你们这群小娘子得罪人了?”   “没有的事情,我们行的正坐得端,从来不和人争吵的。”叶娘子大声解释着。   “我去看看。”江芸芸起身就要匆匆离开,“叶娘子,这里就要你仔细照顾了,煎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煎,也放心一些,来来回回也不耽误时间。”   “道长先留在这里看看情况吧。”   叶娘子连连点头。   道士看着她离开下意识追过去:“现在天都黑了,上山多危险啊,不急于一时的。”   “如何能耽误,万一凶手毁灭现场呢。”江芸芸还有空打趣说道,“而且衙役们训练了这么久,也要拿出来用用才是。”   “太危险了,我前几日住在山上,差点被蟒蛇卷走了,还有泼猴三更半夜挠我,还是小心为上啊。”道士劝道,“琼山县天热,植被茂密,动物良多,凶手要是本地人肯定不敢轻易大晚上上山,要是外地人,贸然上去,定能留下更多的线索,急于一时也非好事。”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娘子们只点了几盏油灯,烛油不多所以整个屋内格外昏暗,外面的夜色更不用说,伸手不见五指。   江芸芸站在门口,神色凝重。   若是有人投毒,那可就是大事了。   在山上投毒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天早上和你一起去。”顾仕隆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山上确实有很多野兽,我之前就和一直五爪蜥蜴迎面碰上,很大一只,又丑又吓人。”   “说起来,我们今日爬山看到几个没见过的人。”一直沉默的叶娘子突然说道,“有个人脸上有疤,我只是多看了一眼,那个人就很凶地瞪了我们一眼,我也不敢多看。” 第二百四十一章   山上的事情是天亮之后武忠亲自带人去的, 顾仕隆小脚一拐,背着小手,也跟着溜溜达达上山凑热闹了,美其名曰帮忙碌的江芸盯着点。   江芸芸一觉睡醒, 哪怕再担心下毒的事情, 但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 最着急的则是之前收的案件, 有一户人家丢了女儿,女儿的母亲每天都要来问, 王礽那边也催得急, 天不亮就捧着案卷等着了   之前为了把吕家多占的土地还回去,江芸芸让六房主簿分别带人在衙门口摆摊手写状纸,只要来人可以拿出最早之前的田契, 官府经过两轮审理后就会让他们免费领回自己土地, 这也是江芸芸为什么要找识字的衙役, 因为大多数百姓都是不识字的, 请讼师太贵了, 一来一回也折腾人了, 而且为了尽快把那么多地分出去,不耽误秋种, 她才把所有人都顶在前线,那段时间,衙门热闹得跟个菜市场一样。   这件事情久而久之, 衍生了专门在门口给人写便宜状子的人,也不上堂, 就是给人写一个状纸, 五文到十文的价位。   这一批收进来的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无非是‘丢了钱,怀疑客人偷的’,‘自家鸡死了,觉得是领居家下毒害的’,‘湖边有一块荒地,被一个老婆婆好不容易开垦好了,流氓上前要地,邻居小伙一怒之下告官了。’,‘码头那边有人偷了东西,好不容易抓到人后,但那个人跑了。’最严重的大概就是‘小女孩去送饭的路上不见了……’   “别的都好说,就这个小女孩不见了,好端端怎么会不见呢,我觉得我们回头去村子里看看比较好。”吴萩说道,“那位母亲说那条路是大路,人也是大中午出去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是不是有心上人所以私奔了啊?”   江芸芸看着手中的案子,报案人是他娘,据说是偷偷一个人跑出来报的。   事情也会很简单,最近在秋种,男男女女都在地里干活,家里奶奶就做了饭,让十四岁的小姑娘给家里人送过去,因为是两篓子的蒸饼,外加几葫芦水,一个人也能送过去,走的又都是大路,走过很多次,所以家里人也都很放心。   不曾想,这次人丢了。   “家里人也查查,这么小的姑娘能认识的人有限,接触了谁?和谁有矛盾?当日路上有没有遇见谁?村子里的混混流氓当时有没有出现?有没有外乡人出入?这些都要查清楚,别胡说什么私不私奔,坏了人名声。”   吴萩嗯嗯两声,随后又非常不顶用地说道:“反正有王典史。”   江芸芸听得直叹气。   吴萩这位富二代傻白甜是靠钞能力塞进来的,有一任县令实在是太穷了,就突发奇想,看谁砸的钱比较多就能进,在金钱攻势下,吴家这个财大气粗的二代公子哥就入选了。   “叹什么气啊。”吴萩小脸一垮,“这些活我以前都没干过。”   “没事,慢慢学着来。”江芸芸勉强笑了起来,安慰道,“总会长大的。”   吴萩露出一个天真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对王礽打了个眼色。   王礽面无表情把人提溜走了。   江芸芸把案卷都放下,开始翻看叶启晨送上来最新的养济院的名单,琼山县一共四个养济院,两个孤独园,加起来三百来号人,基本上都处于停运状态,靠大人打工养活老人和小孩,基本上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上阵子粮商们都送了两车的粮食去,也算能勉强维持下来。   “小孩肯定要好好教起来的。”江芸芸誊抄出所有十三岁以下的小孩名字。   “大小孩也要识字的,不然出门在外很容易被人骗了。”   “老人的话愿意学就学一点,技多不压人。”   江芸芸把名单飞快分出三个档次,想了想又草拟了一份养济院准则。   对外是一份严厉的处罚,包括恶意弃养,如何送养等规矩,若是被发现恶意弃养,不仅要挨板子还要发钱,对于实在没有能力抚养的小孩则要确定协议,不再有亲缘关系。   对内是一份严格的要求,要求统一抚养、分类分班管理,譬如健全的小孩实行养教相结合,对肢体残缺但智力健全的人,一方面做康复治疗,另一方面则教生存技能,对智力不全的儿童,要训练生活自理的能力,还要学会简单劳动。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最后放在名单上,让叶启晨和符穹再看看有没有遗落的地方。   ——这两人做事非常互补,符穹非常有大方向意识,叶启晨则在细节方面很是看重,搭配起来还是很令人放心的。   “县令,之前说的表彰文?”白惠快步走来,站在门口小声说道,“都在催呢。”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那就明日吧,你到时把桌子摆在衙门口,我当场写,请今年夏税的大户们来观礼。”   白惠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该轮到我了吧?是不是要先跟我去水渠那边看看。”何士楠从门外探出脑袋问道,“都等着您了,我们都想着还是早点把水渠落实下去,不如秋种的水又灌溉不上了。”   江芸芸就连忙起身去干第三个事情去,不知从哪里出来的林杰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要挖水渠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长河村的地方,这里的农田土质肥沃,地势平缓,按理应该都是上等田才是,但年年产量却很低,都说是有有旱涝灾,但是江芸芸当时丈量土地的时候,和那些老人一打听才知道,确实有一点天灾的问题,但更多的是人祸。   原来百姓都不想水沟从自己家的田地里穿过,有些人家里靠河近一点,就自己组织挖了一条小渠,许是靠水的那几户人家觉得把他们的水抢走了,又或者是有人见不得人好,总是把水渠堵塞了,为此还打起来过好几次,这事就拖到现在也没解决,平白耽误了这一大片的好地。   江芸芸从驴车下跳下来,就有村长迎了上去,身后跟着一大堆来看热闹的百姓,密密麻麻的人头,都好奇张望着,等看到江芸芸下了车,又发出巨大的动静。   “县令大人来了,快快,先去屋里头喝杯茶。”村长热情说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先去地里看看,两位主簿把事情都事情都说清了吧,我之前丈量土地的时候就说过,这一大片都是好田,耽误了可惜,要是能好好利用起来,大家的日子都能富裕不少呢。”   村长听得直弯腰点头。   “村子既然水源充足就要利用起来,不是说我占了这个地方,我发财了才是好事,这天下也没有一个人富的道理,大家一起富村子才会越来越好,就像今日发洪水了,一块木板大家肯定都逃不出去的,但要是有很多木板连在一起,这样就跟一艘船一样,肯定能逃出去。”   江芸芸索性面对来看热闹的村民们,大声说道:“自来兴利以水利为大,又水又田才能过好日子,你们想不想要过好日子啊。”   “想啊。”有人捧场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这次水渠都经过谁家了啊。”   人群中有人磨磨唧唧走了出来。   “一共十七家。”林杰站在她身后小声说道,“有七家占用的面积大了些,有几家就是卡了一个边。”   “水渠从我家中间过,占了我家不少田地呢。”有一个老头大声说道,“我这好端端的田成了两半可就不吉利了。”   “这个李老头最难说话了,跟个石头一样。”何士楠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看向那个抽着旱烟的老头,笑说道:“我记得你家是六亩不到的田,所以今年纳税了二十斤的粮,按的是中等田来算的,算是村里的大户里。”   老李头目光闪烁,透过白蒙蒙的烟雾看向面前的小县令。   村长心中一惊,悄悄看了眼突然来的县令。   “可水渠经过你家,你家这六亩田是能全部受益,变成上等田的。”江芸芸笑说着,“虽说纳税多了几斤,但你整体收入可是翻倍的,这笔账算过了吗?”   “怎么算?”李老头拧眉,冷笑着,“我又没读过书,不识字。”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有条不紊给他们算了一笔账。   “一亩上等田要纳七斤粮食,你们六亩田就是四十二斤,你们现在是中等田,一亩地一年的收成没有两石,但你们对面的村子,上等田一年收成最多可以到三石,这么一对比,也就是你们纳税多了二十二斤,但你们总体收入至少多了六石。”   “在你们还是同样的地,人手也没有增多的情况下,这样可就剩余不少钱了,若是你们早早修了水渠,今年的收购粮食就能多赚点了,娶妻嫁人,读书生子的钱不就都有了。”   她话锋一转,用非常具有诱惑性的话语说道:“只要家中有一个小孩考中秀才,那可就能减免徭役和赋税呢,都是实打实的好处,你们自己算算,多划算的买卖啊,县里的大户人家就知道让所有小孩都去读书,只要有一个出息了,家里也算出息了,我们也该这样学起来的,咱们现在明明可以多挣钱了,怎么能平白畏手畏脚,耽误小辈的前程呢。”   不少人听她一说,眼睛立马活泛起来,就连村长也跟着目光闪烁。   自来大家对读书,小辈前程等等那都是格外看重的。   江芸芸见状,立刻果断出击,继续说道:“这几年县学考试成绩可不错,章教谕不就是因为教书教的好,去广东听表扬了,你说,要是我们把小孩送到县学里读书,多好的事情啊,考中秀才的事情更进一步了吗。”   那个固执的张老头神色也有些松动了。   “可我这里也损失了不少地啊。”有个年轻的妇人计较说道,“并非我不愿意配合,我家的地虽不多,但我们全家就靠这点钱过日子的,少一点都是很心痛的。”   江芸芸笑说着:“我也记得你家,你家里是不是有个瞎眼的老娘,丈夫也瘸了一条腿,还有几个小孩年纪还很小。”   那妇人没想到堂堂县令还记得自己家的情况,有点激动,也有点尴尬,只能低下头,胡乱搓了搓腰间的围裙,嘴角微动,想说话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江芸芸和气说道:“只要水渠能安全运行,你们土地上的收成肯定是会上去的,这点损失的是能补上去的,而且我们衙门也不能看着你们吃亏,所以打算按照市场价把这点田买走,就当是为衙门的两税创收。”   人群哗然。   “真的?”李老头惊讶说道。   江芸芸看了眼江杰。   张杰立马上前说道:“是真的,老李头你家占了三分七厘,现在市场价中等田是一亩五两,这算下来也就是一两八钱五分……”   李老头瞳仁震惊,不可思议地看着江芸芸。   等张杰把所有人的钱都报完了,人群一片寂静。   “真的给钱?”村长不可思议问道。   江芸芸点头:“给的,但是这片水渠要你们自己去修,我们的两位主簿已经设计好图纸了,到时候也会督工,你们务必要听他们的,而且水渠要在今年完成,最重要的是也不能耽误秋种,这样如何?”   百姓惊呆在原处。   自来修建工程就是要服徭役的,水渠自己修也太正常了!   但是官府竟然还给钱!   真是天大的奇闻啊。   “修!”李老头眼珠子一转,果断把旱烟一磕,大声说道,“我老李第一个赞成。”   那个妇人也连忙说道:“我也觉得修好,这田就是要水的。”   林杰和何士楠对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要不说还是小县令的口才好呢,之前丈量土地这么多问题,她每次上台说几句话,大家一听都觉得有道理。   三人完成今日任务就上驴车回去了。   “咱们衙门这么挥霍下去要没钱了。”何士楠捧着账本,飞快拨着算盘,“这么多人的俸禄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县令还给衙役仆从他们提高了银子,又多了健妇队,现在生病也是从衙门里出的,还有社学也是从我们这里支出,之前修建衙门虽然符主簿自己淘了点,但衙门也出了十两,这边给百姓买田也需要十五两银子了,这短短三个月花了一百十三两银子了。”   江芸芸也听得棘手起来:“账面上还有多少钱啊。”   “不足五十两。”何士楠沉声说道。   江芸芸听得直叹气:“开源节流,节流也节不到哪里去了,衙门都破成这样了,开源的话,百姓的钱就这么固定,每年春秋税就这么多,不能再多拿了……嗯,说起来我们的商税多少啊?”   何士楠动了动嘴皮子,突然不说话了。   林杰和小县令四目相对,委婉说道:“之前粮商的事情可不是闹得很愉快。”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认真说道:“我又没做什么,自来做生意纳税也很正常啊,再说了他们都偷偷出海,可别当我不知道。”   何士楠装死不说话,整个人都缩在角落里。   “哦,忘记了,你家就是做生意的,这个事情你要避嫌的。”江芸芸见状嫌弃说道。   三人刚回了衙门,正好碰到时武忠带人从山上回来,一群人怎么上的山,也怎么下的山,只是脸色都不太好看。   “山上什么情况?”江芸芸追问道。   顾仕隆溜溜达达走过来,贴着她站着,小声说道:“咱们县里好像有大坏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所有泉水都被下毒了?”江芸芸蹭得一下站起来, 满脸不可置信。   武忠严肃点头:“我们一开始是直奔娘子们打水的那个山泉口,这还是一个阔面的山泉,水流湍急,按道理这样的地形, 边上应该是草木茂盛才是, 偏这个山泉边上有不少已经枯萎的树木, 我们勺了水在葫芦里, 又在边上一寸寸找过去,只在水池边找到了几个脚印, 都已经拓印下来了。”   “我们打算回去时, 经过下一个泉水边无意发现有一只小松鼠的尸体就躺在水池不远处,我用银针一测,尖端变黑, 竟然也是有毒的。”   武忠脸色严肃:“所以我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猜测这一路上的泉水也许都不安全。”   武忠一看到那只松鼠的尸体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他猛地惊醒过来, 这一路上竟然没看到几只动物出没。   这座山不算什么高山名川, 在琼山县也只能算是一般, 但因为植被茂密,动物出没众多, 上山闲逛的人反而不多,久而久之,这里植被和动物更多了, 人迹罕见,这也是健妇队们选在这里锻炼身体的原因。   有时武忠带养济院的小孩来锻炼身体, 都是选在山腰表面的位置逛一下, 因为里面的动物很多, 还有一些猴子会伤人,安全起见,除了维持生计的猎户,很少会有人深入。   动物们最是敏锐,他们现在都不见了,那一定是这片山林出现了问题。   他让人把所有的泉水都查了一下,果不其然,银针全都变黑了。   屋内所有人都沉默了。   如果是这样,这件事情就不能说是一个恶作剧,又或者是意外为之。   “这事要彻查。”叶启晨严肃说道,“如此歹毒心思,分明是打算要人命。”   “确实,每个池子都下毒了,真是狠毒。”吴萩说道,“不过这个地方人流也不多,下这里能伤到的人最多是动物,还有猎户,捡柴的人,难道是针对这些人的?”   “难道是这些人自己的私怨,意外牵连到诸位娘子了。”何士楠也跟着猜测道。   “还真说不定,这些人脾气差,大都会得罪人,说不定和另外一个脾气差,心眼小的人结仇了。”吴萩暗自揣测着,越说越激动,“那人心一横,就直接把这人经过的地方都下了毒,只当是一不做二不休。”   符穹咳嗽一声,把人推走了。   吴萩哎哎两声,悄悄看了眼符穹,摸了摸鼻子没说话了。   “吴主簿说的也有可能性,把这几日上过山的猎人和打柴人都找来问问,也问问有没有见到陌生人,尤其是脸上有道疤的,又或者是陌生人,还要再问问这几日有人发生过严重的争执嘛。”江芸芸对吴萩投去赞赏的目光。   吴萩原本蔫头搭脑的,一接收到小县令的目光立马得意起来。   “砒霜也不是能随便买到的,各大药店都要去问问。”江芸芸继续说道,“让他们把账本拿出来对一下,不要听他们自己说。”   武忠说道:“留了三队九人的衙役在山上询问了,天黑前就会回来,药店的事情等会就让人去一个个问过去了,一定调查仔细。”   “天色都晚了,明日一大早再去吧。”江芸芸看了眼已经夕阳西下的天际,沉重说道,“这事不能拖,良实你最近就负责这个事情吧,千章和诚甫手上还有一个女子失踪案也很急,你们辛苦几日,等事成之后,给你们记一笔。”   “不敢当,县令只管吩咐。”三人齐齐行礼说道。   江芸芸点头:“投毒算是大案了,把这几口泉都封了,还有这些泉水会跟着暗河流到县内吗?和地下的水井水有关联?可别让百姓误喝了毒水。”   “先把泉水封了,至于和县里的水有没有关系这倒是不好说的,只能让人多加防备了。”叶启晨问道,“中毒的娘子们情况如何了?昨日送回来时,瞧着很是严重。”   “那个道士确实有点水平,昨日灌了药就好多了。”江芸芸解释道,“多亏了千章把人请回来。”   吴萩被人肯定后,眼睛一亮,开心说道:“我瞧着他就很厉害的样子,小狗狗腿都折了,他给狗咔嚓一下,还给人裹上木板了,一看就是神医啊。”   严肃的林括倒是有不同的意见。   “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哪有方外之人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一个骗子。”   吴萩撇了撇嘴,还打算说话,一直低眉顺眼的符穹一脚把人踹开了。   “昨日看那道士的样子是不是和县令认识啊。”何士楠随口问道。   屋内其他人也顺势看了过来,皆是一脸好奇。   江芸芸也不藏着,简单说道:“年少在扬州读书时有过一面之缘,他吃了我很多馒头,为我当时不太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没想到能在天南之南的地方再遇见。”   “哈,还真是骗子啊。”吴萩惊讶说道,“可他当时给狗接骨头的时候看上去真的还挺世外高人的。”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我去会会他就知道了。”   —— ——   一日时间,这道士已经完完全全让叶娘子等人放下戒心,在娘子堆里混得如鱼得水,喜笑颜开。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那道士挥着手在吹牛呢。   “当时那可是天黑浪急,一眨眼的功夫整天海面都仙气巨浪了,别人都怕死了,我当时就是上前一步,引天雷而击之,化巨浪而退之,让我们那艘船乘风破浪,完全不惧海浪……”   “上次遇到那只泼猴挠了我一下,我当初就追上去,势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所以当时有人下毒的时候,你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原本正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激昂道士立马闭嘴了,讪讪说道:“县令回来了啊。”   “回来早了。”江芸芸踏进小院,“打扰你了是不是。”   倒是没说话,耷眉拉眼站在一边。   “陈娘子她们好些了没?”江芸芸去问叶娘子。   昨日陈娘子就是病得最严重的三人之一。   “好多了,下午已经能说几句话了,张真人开了安神药,吃了就睡下去了,晚上的时候只敢给她们喝一点粥,不敢多吃。”叶娘子有条不紊地说道:“吃第一副药的姐妹,今日早上就都能下床行动了,第二副药的姐妹今日也精神了很多,最严重的陈娘子,关三娘和杜六娘也都下午醒来的,全都请张真人把过脉了,算是度过最危险的日子了。”   叶娘子双手合十,虔诚说道:“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张真人不高兴说道:“明明是我的药厉害,怎么就老天爷保佑了,你该谢谢我才是。”   叶娘子闻言笑说着:“自然是谢谢您的,等姐妹们都好了,我亲自下厨给您做一桌体面的席面。”   张真人高兴坏了,眉飞色舞。   “我之前跟我说你懂相面之术,现在怎么又懂歧黄之术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张真人摸着胡子,得意说道:“本山人自然妙计。”   江芸芸笑眯眯地哦了一声:“所以妙计的你,是偷偷坐了谁家的船来到琼州啊?”   张真人脸上笑容一顿。   “付钱了吗?”   “主家知道你吗?”   “为什么逃到琼州的?”   一连三问,张真人彻底不爱笑了。   “走吧,张真人。”江芸芸下巴一抬,气定神闲,“从实招来。”   —— ——   “出家人能叫偷渡吗?”   “怎么能说讨呢,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我小小一个,每天只吃两个馒头,主家难道还通缉我不成。”   书房内,破大防的张真人连连输出,根本不给江芸芸开口的机会。   “出家人的事,怎么能说偷呢!”   江芸芸摸了一把脸,冷静说道:“我还没说什么呢,都是我瞎猜的,不必这么激动。”   张真人一呆,惊疑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呆若木鸡。   江芸芸微微一笑:“之前有一个案子是码头有人偷东西,今日王典史汇报案件的时候,又随口说起其他传闻,说是不少船上都会有人偷渡,我看你来时衣摆带有油渍,袖口有灰,面容憔悴,瞧着还是不太富裕的样子,所以我随口诈一下你的。”   能诈这么成功也是想没想到的。   张真人终于回过神来了,立刻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瞪着江芸芸看:“小小年级,怎么还学会骗人了,你小时候明明看上去呆呆的。”   江芸芸眉头一动,强调道:“我?呆呆的!?我可是状元!”   张真人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捏着胡子,更是得意:“我就说你龙颈凤睛,非常人,状元而已,有什么好值得得意的,没见过世面。”   江芸芸气笑了:“你现在落我手里,是不是太没有眼力见了。”   张真人捏着胡子的手一顿,睁开一只眼,悄悄去看小县令。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昨日想了一晚上。”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张真人眼睛都睁大了,迷迷瞪瞪都看着她。   “人还是杀了好。”江芸芸语重心长。   张真人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只是仔仔细细打量着江芸芸,随后眉头紧皱,开始伸手掐算:“不应该啊,没说我这次有血光之灾啊。”   “你真的会算?”江芸芸好奇问道。   张真人大吹特吹:“我三岁无师自通,道法小成,又有境遇,便是北宋的秘传丹法没有不会的,长生之法也颇为精通,可是天降神通的道士呢。”   “哦。”江芸芸面无表情吓唬道,“那你完蛋了,这次失算了,我等会就把你杀了,然后埋了,你这个神道士可要抓紧在地狱赶路,许是明年就能一岁了。”   张真人一边掐指,一边去看江芸芸的脸,手指捏得飞快,眉头越皱越紧。   “不应该啊……有紫气啊……是好事啊,当时算过三卦的啊。”   江芸芸见他急得额头冒出冷汗,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你这逃命路上还要算卦保平安,我看你逃得也不急啊。”   张真人一见她如此就知道自己是被骗了,也不生气,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他们又抓不到我,我何必心急。”   “乐山,给张真人上茶。”江芸芸想了想,“把那个好茶拿过来。”   乐山远远嗯了一声 。   “坐吧,你怎么从扬州到琼州了?”江芸芸问道。   “我是苏州人,之前去扬州确实是南方有异像才来的,和你见面时我觉得你身上是有一丝道缘的,一看就是非方内之人,但是又见你家境复杂恐尘缘难了,这才没有怂恿你,跟我离开的,后来走遍数省也没遇见一个和你一样的,就连真心学道的人也没有,三月前我又见南面有异像,我就想着是不是要继续往南走。”   道士捏着胡子,一脸无奈:“谁知在广东遇到一府的知府听闻我有长生之术,便遣人强请求道,这般贪婪之人如何能玷污道家正义,所以我直接推辞走人了,只是没想到这人也是心狠,见我三请四不传,直接派人来杀了我,我这不是慌不择路在雷州码头上了船嘛,谁知道是来琼州的。”   江芸芸并不知道这些话里到底多少真多少假,但目前来看是找不到漏洞的,便也都暂时信了过去。   “你坐的是谁家的船?”她问道。   张真人摇头:“不知道,我一直躲在船舱里,没出去看过,也是等人都走了才出来的。”   江芸芸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老实说道:“你不太像如此安分守己的人。”   “你还是老实交代吧。”她叹气吓唬着,“我怀疑县中混入不该来的人,你要是不能老实交代,我就真的把你交给王典史了,我们王典史凶得很!”   张真人委屈说道:“我真不知道,这条船好像还挺厉害的,日日夜夜都是人,我哪里敢乱走,每日去厨房拿点吃的都是胆战心惊,那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直都在烧水做饭,到处都是人,我拿个馒头也是很紧张的,我看吃水也没这么多人啊,也不知道厨房在忙什么。”   江芸芸已经不是初来这个世界的人了,她甚至还和一些富二代一起生活过。   徐家的厨房就是每时每刻都有人,且从来不熄火的。   哪怕你三更半夜想吃燕窝粥,甚至大鱼大肉,厨房都能在半个时辰内给你送过来。   徐家财大气粗,一切只为了能更好的服务主子,钱财不是问题。   “一条富贵船啊。”江芸芸嘟囔着,鬼神神差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   “那你在船上可有看到什么?”江芸芸试探问道,“比如?你掐指一算觉得是大坏人的人”   张真人看着她,捏着浮尘的柄,诡异地沉默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别看张真人刚才说的有多运筹帷幄, 当时逃难的时候,还是非常狼狈的。   他是打算坐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毕竟在陆地上,他跑断气了也是跑不过别人四条腿的, 所以那艘停在港湾边上的大船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艘船很是华丽, 两层大船舱, 装饰辉煌, 金玉飘带在风中摇曳,甲板上来来回回走动着人, 大家都神色匆匆, 手里堆满了物件。   张真人一脑门官司,大致看了一眼就顺势摸了进去,也不敢在甲板上多加停留, 直接一脑门冲到地下的船舱位置。   那些人果然没有发现, 或许说是不敢追上来。   雷州到琼州满打满算只需要五个时辰。   只是一开始张真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去哪里的, 只能畏畏缩缩躲在柜子里, 听到一点动静就神色格外凝重, 但奇怪的是, 这一路上,他基本上没听到船员的大呼小叫声, 黑暗中整个世界都显得格外安静。   这里的船不是他以前坐过的船,到处都是吵闹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奔跑, 脚步声吵得人睡不着觉,甚至还会有小孩的尖叫声, 这里安静的好像所有人走路都不沾地一样。   眼前是黑漆漆的, 耳边是静悄悄的。   俗人张真人坐不住了, 悄悄打开柜门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出了小门到了甲板上,能看到船尾的厨房内五个灶台都在开火,里面热闹的都站不下人。   张真人摸着肚子,咽了咽口水。   他又贴着边缘朝着外面走了一步,终于隐隐听到说话声。   “我怎么瞧着有点像南方的方言,叽里咕噜的,说不清听不懂。”张真人被江芸芸的大眼睛紧盯着,眼珠子躲闪了好几下没躲开。   这个小县令怎么和个小狗狗一样,盯着人不撒嘴。   “我哪里敢上去,我瞧着这户人家就很厉害的,去厨房偷了两个馒头我就跑了。”张真人愁眉苦脸说道,“干嘛还盯着我啊。”   江芸芸直爽说道:“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说谎呢。”   张真人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这小孩以前看上去呆呆的,很好骗啊,怎么现在这么精明了,大眼珠子一转就瞧着有事情。   张真人捏着浮尘木柄,愁眉苦脸的。   江芸芸见状,立马柔声安抚着:“我们县里有人在水里下毒,我身为县令这不是紧张嘛,碰到外地来的人都是要多嘴问一下的。”   她热情洋溢地握着张真人的手,诚恳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之前那些娘子的样子你也是看过的,他们都靠你妙手回春才能捡回一条命呢,这要是毒水落到外面,外面的大夫没有你这么厉害,遭罪都是小事,就怕丢了性命呢。”   张真人原本还有点不高兴,但一看到江芸芸那诚恳的目光,明知道面前之人只是在给他戴高帽子,小小年纪,惯会笼络人心,但被那双温和的眼睛一看着,再多的不满也能跟着烟消云散。   他只能哼哼两声缓和气氛,然后飞快地自己下了台阶。   “你可有见到脸上有疤的人?”江芸芸顺势又问道。   张真人想了想,摇了摇头:“没见到,我当时也是跟着仆从人往下走的,不过……”   “我感觉船上有太监。”他委婉说道,随后又在自己的胡子上比划了两下,“我就是干这些事情的,是真是假,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再说了他们做的可没有我的好。”   他说话还悄悄打量了一下江芸芸。   江芸芸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张真人吓得立马火急火燎移开视线,嘴里不甘心地嘟囔了几句。   “你打算在这里玩几日还是继续在外面寻找有缘人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真人想了想,突然扭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芸芸:“我瞧着你命格特殊,小时候见的那一面,我就觉得你非世俗之人,自有不俗之气,虽说现在瞧着有了红尘气息,多了些尘缘命格,但命格却也越贵重了,这并非好事。”   江芸芸看着他眨了眨眼。   “我的意思是……”张真人反手握住她的手,虔诚说道,“有没有兴趣与我一起出家嘛。”   江芸芸面无表情收回手:“再在我衙门里说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就揍你。”   张真人见她一脸坚决,坚持游说道:“你别不信,我真的会面相,而且我算得很准的,你虽是极贵之命,但未来坎坷,七杀命格,这可不是好兆头呢,你现在随我出家,虽不再富贵,但至少平安顺遂呢。”   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我可不信这些,我只相信我自己,天色黑了,你快去睡觉。”   张真人见她不信,也跟着甩袖,不悦说道:“小小年纪,不敬鬼神,以后可别哭着来求我。”   江芸芸笑眯眯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哎,牛鼻子老道,七杀命格是什么啊?”屋顶上,传来顾仕隆的声音。   张真人气笑了,但还是站在台阶上大声吓唬道:“七杀之人,二阳相克,二阴相克,其隔七位,而相战克,故曰七杀。七杀者惨覆无恩,专以攻身借势卫君,以成威权,虽可造就大富大贵之命者。但其祸也不胜俱述,是大好命也是大坏命。”   “怎么个坏法啊?”顾仕隆的脑袋低了下来,紧张盯着张真人看。   “若论子嗣,那就是无子无女,孤独终老,若论姻缘,那就是孤苦一生,无人相伴,若论健康,那就是体弱多病,非长久之像,总而言之,除了位极人臣,没一件好事落你头上。”   顾仕隆震惊,随后惊疑地打量着面前的牛鼻子老道,怀疑说道:“你真的会算命,你不会只是想吓唬一下江芸吧。”   张真人冷哼一声:“哪敢啊,回头他还不让人把我砍了。”   顾仕隆眉头紧皱。   “他一个小道士懂什么啊。”江芸芸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回来,“有钱有权还不好啊,这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吗。”   顾仕隆从屋顶翻身下来,站在窗口,盯着江芸芸奋笔疾书的面容,一脸纠结:“可你以后没小孩呢?”   “我其实不喜欢小孩。”江芸芸随口说道,“教养一个小孩的压力也太大了,我这小小年纪,也是养了不少小孩的人,不想再养。”   “那你以后也娶不到妻了。”顾仕隆还是非常严肃,“那你以后不就一个人 。”   “一个人也挺好。”江芸芸对着门口的小孩安慰道,“清净。”   顾仕隆抱臂,盯着江芸芸看,一声不吭的,瞧着是把道士的话放在心上了。   “我觉得这样不好。”好一会儿,等江芸芸停笔,他才认真说道,“那我以后肯定和你一直在一起。”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没良心的大肆嘲讽着:“你都要被你蒋叔抓走了,还怎么和我在一起啊,小屁孩。”   顾仕隆一腔真心只觉得被人辜负了,小脸一沉,大声说道:“江芸,你太过分了!”   江芸芸看着他气呼呼离开的样子,也没追出去,只是叹了一口气。   “真是小孩啊。”   —— ——   衙门口今日很热闹。   说是我们的小县令要表彰今年的纳夏税大户,甚至还要大肆表扬地写一篇表彰文立碑,就放在衙门口的位置呢。   一开始是被人逼着来纳税的大户们,这次倒是穿着绫罗绸缎,冠袍带履,一群人成群结队兴致勃勃,精神抖擞来领属于他们的奖励了。   “我们纳税是应该做的,可不是,我们可都是读过书的。”   “可不是,我们赚了钱就是要纳税,修桥铺路也不是问题。”   “什么,纳多少,一点点啦,不过区区二十石,哦,不是说这个啊,没事,我就和你们随便聊聊。”   门口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除了五位明确会被表彰的富户,还有就是来看热闹的普通老百姓,人群中还有这次没被评上优秀的大户家丁在暗搓搓地观察着。   白惠带人维持秩序,嘴巴都要说干了,把一葫芦的水喝完后就看到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走了出来。   “这次我们琼山县能完成土地丈量,夏税缴纳这些大事,多亏了大家同心协力,互相配合。”江芸芸站在门口,面对众人慷慨激昂,“我们县里有些大户,我刚开始来的时候听闻了一些不恰当的风评……”   人群里的大户立刻神色紧张起来。   江芸芸话锋一转:“现在看来也都是大家不够相互了解,许是有所偏差,琼山县是我们的琼山县,我们只有一起携手努力才能做的更好,你们说是不是啊。”   捧场的人立马大声附和着。   江芸芸伸手压了压,来到桌子前,上面已经铺上一张白纸了。   她想也不想,抬笔就是直接写。   ——琼山有富形容得体,模范千秋,堪称乡贤,今丙辰年夏丈量土地,缴纳夏税,无一不合,自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谓拳拳之心……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表彰文,可谓是信手捏来,情文并茂,酣畅淋漓间就给诸位富商套上枷锁。   ——你们给我上了表彰文就给我好好呆着,干点人事!   她说的其实很直接,奈何文章写得实在太好了,帽子做的太漂亮了,导致接到帽子的富户们格外纠结,一时间脸上都神色百变。   江芸芸写完表彰文之后,就让人贴在告示栏上,早有花哨的富户说愿意请人来雕刻。   “这些文章是写过这次做的很好的乡绅富户们,算是统一表彰,但其中有五家做的格外出色,纳税又多又积极,在坊间也是颇有名气。”   江芸芸的目光准确落那五家身上,面容含笑。   积善之家——给周家。   德昭之家——给陈家。   楷模之家——给高家。   福泽之家——给李家。   德高之家——给叶家。   白惠是个机灵人,见江芸芸每写一个横幅,就请那一家上来领取,配合得非常默契。   原本还觉得有些上套的人,一见那五副大字又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那可是县太爷的字!   ——那可是六元及第小状元的字!   那五个被江芸芸挑中的人家更是高兴坏了,捧着新鲜出炉的字爱不释手。   江芸芸满意点头。   “不知道这些评选是有什么条件吗?”人群中突然有人开口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准确抓到这个人,脸上笑意更是加深了。   那人没想到被人抓了个现成,慌张躲了起来。   躲在不远处看热闹的顾仕隆和张真人齐齐打了一个寒蝉。   “第一嘛,自然是纳税纳得多,他们这么多土地可都是足额缴纳的。”江芸芸和气说道,“这一点,大家也该是有目共睹的。”   “可我家的地也很多啊,也都缴纳了。”这次没被选上的人不高兴说道,“可比他们都多。”   江芸芸和气说道:“米粮是不是都是饱满的,缴纳时间早不早,火耗有没有按照比例上交都是很重要的评选标准呢。”   原本说话的人讪讪地没说话了。   江芸芸温和地看着地下众人,冷不丁说道:“我知道大户们都想为我们琼山县尽一份力。”   她的目光看向这一场隆重的表彰大会的众人。   这里面的人实在太复杂了,有一直作壁上观看热闹的,也有浑水摸鱼打算捣乱的,也有弃暗投明打算跟着她一起干的,还有浑浑噩噩还未站队的。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一直的朋友。   江芸芸很清楚对于这些大户不能和普通百姓一样。   百姓便无选择,所以连退路都没有,威恩并施就能拿住他们,他们只想安分过日子而已。   这些大户却是有很多选择的,不是给一点好处就能满足的人,他们需要的是一根永远吊在他们鼻尖的胡萝卜,所以她一拖再拖,把此事从一个众人怀疑到最后强烈期待的大会,要的就是所有人的目光看过来。   “有些人地多,自然能得到夏秋税的表彰。”   江芸芸注视着众人,目光平等地落在每个人身上,让人恍惚她的视线好像只看着自己。   “自来士农工商,既然摆一起,那也该排一起的,今日是农的表彰,那下次我们就可以举办商的表彰。”   江芸芸微微一笑,在人群躁动中继续平静说道:“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们琼山县的第一届表彰大会,每一个人都不会拉下。”江芸芸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考核表,神色循循善诱。   “这是我们后面三种类型的评选标准,有意向参加的,欢迎大家踊跃报名,我们衙门来者不拒,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我们都是公平竞争。”   江芸芸看着底下议论纷纷的人,就好像看到一大片鱼饵撒下去后瞬间涌过来的大胖鱼。   ——所以先挑哪一只呢。 第二百四十四章   之前何士楠和她衙门缺钱的时候, 江芸芸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明朝农民的税收很低,所以才衍生了很多苛捐杂税,像江芸芸这样老老实实收税的人,衙门没钱是迟早的事情。   今年因为整治了一顿粮商, 不少观望的大户怕被人迁怒, 所以纳税时都非常积极, 连火耗都足量缴纳了, 加上江芸芸之前用百姓的粮食换了一大波对面的银子,让衙门度过了最需要钱的一段时间, 也算让所有事情完全走上正轨。   以前在扬州读书的时候, 老师出过一道题——《大学》有言:“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为之者疾, 用之者舒, 则财恒足矣。”   意思是——生养财富有一个重要法则:从事生产的人要多, 坐食俸禄的人少, 从事生产时要积极快速, 用度上能节制舒缓,这样财富才不会匮乏。   总而言之就是多赚钱, 少花钱,开源和节流。   少花钱是指自己的。   不过江芸芸不打算苛待主簿和衙役们,毕竟明朝的工资真的不高, 大家都要过日子,这边少了他们的钱, 他们势必要从别的地方拿钱, 一来一回还是折腾老百姓。   多赚钱是指外人的。   农民的纳税已经摆在这里, 还有大把徭役要等着他们,再从他们身上薅羊毛也太不道德了,而且后期要长久发展,势必要开垦荒地,推行农事手册都需要他们的参与,不好逼得太急了,社会安稳看的可是百姓的生活状态。   按照士农工商四个类别,江芸芸的目光自然就落在其他三类身上。   工一般指的是匠户,明代沿袭前朝,将人分为民户、军户、匠户三种,其中的匠籍就是从事手工业的人,匠籍、军籍比民户地位低,不仅不能参加科举,还需要世代承袭,衙门内就有他们的黄册,但他们的主要名单在工部,衙门对他们只有使用权的征发,不能随意改动或者优免,能动他们的可能性很低,但是鼓励他们多做点手工活,相互交流学习一下也是不错的。   至于士,琼山县得益于宋朝放逐的一波读书人,文风浓郁,久而久之也有不少致仕退休回来后的官员,譬如前几年去世的内阁阁老丘睿也是琼山县人,如今安葬在府城西面八里外水头村五龙池之原,丘家人大都守孝在家,闭门不出,这些类型的人都被称为乡贤,也算得上士,只是这些人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在他们没闹出大问题前,江芸芸的态度是拉拢。   这么看来看去好像只有商人可以拿捏一下了。   江芸芸的目光就悄悄盯上了在衙门口躁动的商人们,据她了解明朝是没有完整的商税体系,就像现在明明琼州不少商人都偷偷出海贸易,换取了大量白银,但竟然都没有缴税!!   这不行,好大的一条漏网之鱼,要捞起来的。   但是怎么让这些商人心安理得纳税那就需要一点技巧了。   目前来看,高皇帝禁止民间进行海外贸易,并将此作为祖训,要求世世代代不许开海,甚至还制定了规定了严酷的刑法——“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   只是这样也按捺不住民间的蠢蠢欲动,沿海走私盛行,之前徐经就无意暴露了徐家也干这杀头的买卖,秦夫人之前能快速接受周笙,也是因为想要出海,但需要一个挡箭牌,就连南京的大守备太监也在漳州似乎有海贸的牵连,可见朝野上下对此事都是心知肚明。   这几年倭寇猖狂,朝廷上关于海禁的要求更加严格,但只要朝廷没有不断重申,那在百姓眼里那就是“不禁止即为开放”。   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她就打算让糊涂人更糊涂一点,让明白人更明白一点。   “县令写的那些条件我们倒是看得懂,纳税多少份额,态度是否积极,是否有过善事举措,有无犯罪行为,这些都很好了解,但后面附上的这张——关于商税统一规范的征收标准,这是什么意思?”有看懂的人试探性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一般实际操作上,我们的商税分为三种,不动产交易税、比如房屋买卖,店铺租赁;营业税也就是我们常见的鱼课、盐课、茶课;最后一种商品流通税则是从事远途运销的商人的关市之赋,不论是哪里运来的货物只要在我们琼山县买卖都需要对货物征税。”   人群中有人的眼珠子转了转。   “那不是就是把杂税,商税都混在一起了吗?”有人质疑道,“这不是要交两个税吗?”   “合并成一个了,大家只需要缴一次。”江芸芸笃定说道。   “这里面纳税有的百中取十一,有的却是五十,这些改如何调和,还是只是放在一起,纳税比例不变?”有机敏的人试探问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顺手把看热闹的何士楠拉了过来:“这是我们衙门新招的户房主簿何士楠,算数极好,我们衙门这边打算开个大会,吸取各方意见,统一纳税标准,大家可以安心做生意,我们也能和和气气把税收了。”   何士楠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算盘,心中大惊,但又不能丢脸,只能板着一张脸,严肃地看向众人,好像当真非常有把握的样子。   商人们面面相觑,没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间都沉默了。   “不碍事,这些纳税都是后面的事情了,这个报名表有意向的人都去领一张,十日后截止报名。”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都午时了,大家散了吧。”   台子上的报名表很快就分完了,人群也都随之散去了。   何士楠这才慌张说道:“什么开不开会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现在不是就知道了嘛。”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你之前跟我说衙门没钱了,我就心里很紧张,昨天熬夜想的办法。”   她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叹气:“看到了吗?报名表都是拉着幺儿一起干活的。”   背着小手,溜达过来的顾仕隆骄傲挺胸:“我写的字,好看!”   何士楠面无表情:“可我不会。”   “不会就慢慢学,而且我到时会和你一起参加的。”江芸芸胸有成竹说道,“我已经列出一个草案了,等会你仔细看看,先心里有点数。”   “他昨天一晚上没睡呢。”顾仕隆强调着,“写了很久很久的。”   何士楠吃惊,仔细打量着江芸芸,这才发现她确实有些疲惫之色。   “虽然年纪小,但也不能这么熬啊。”他呐呐说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一扭头就看到符穹也拿了一张报名表,立马笑着打趣道:“怎么,我们符县丞家里也要参加,这可是要避嫌的。”   符穹神色有些仲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若是县令想要收税,完全可以直接收,高高低低也是无所谓的,只要不把商人全部家当拿走,想来大家都是乐意花钱消灾的。”   “是啊,现在弄得这么麻烦,大家心里都慌慌的。”何士楠也跟着说道,“不过我们县令好心,要是少收点,大家肯定也是高兴的。”   衙门口的气氛猛地安静下来。   不少还没离开的人都悄悄看了过来。   江芸芸严肃说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你们之所以这么想,就是因为没有统一的规则,高皇帝说过不与民争利,种地的农民是,经营的商人自然也是,他们赚得多纳得多无可厚非,但远没有随意拿捏的说法,我们这个方案虽是第一次推行,但我相信它肯定能给我们琼山县的商业带来新的生机。”   何士楠怔怔地看着她,莫名不敢说话。   “县令想的最好,我们自然相信您会这么做,但您的下一任要是不愿意呢。”符穹沉声说道。   江芸芸沉默。   “是啊,我爹说我们之前有一任县令可坏了。”何士楠嘟囔着,“一百两银子要收八十两的,差点让我家倾家荡产,当时琼山县好多商人都关店了,都要走上卖儿鬻女的路,对吧,那年符县丞当家了吗。”   符穹轻轻点了点头。   江芸芸叹气:“做人有好坏,当官自然有,我年少时在两京游历也碰到过形形色色的官员,有想要剥削百姓的大贪官,谄媚上级的糊涂官,但也有一腔热血愿意搏一搏的好官,我也不敢保证我后面那个人愿意跟着我的想法走,但我相信琼山县不会这么倒霉,总是碰到坏的人,总会有人愿意站出来的,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定要执行这个政策,而是埋下这颗种子,必要时刻让后人能有参考,摸着我们的想法带领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这是一个新奇的,闻所未闻的说法。   你说他积极吧,因为他除了自己,剩下的一切都不能保证。   可你说他消极吧,偏又听得人热血沸腾,只恨不得立马跟着他动手。   这种话从这位七品小县令嘴里说出来,偏又说的堂堂当当,当真称得上赤诚。   他明知道这件事情吃力不讨好,甚至有可能付之东流,但还是坚持想去试一下,光是这样的勇气便足够令人侧目。   “行!跟你干了!”何士楠大声说道,“我爹说你一看就有出息,叫我抱紧你的大腿,果然没有错!”   江芸芸无奈拍了拍他的胳膊:“胡说什么,那个征收标准你仔细看看,你家行商应该比我还懂,其中有些征收比例我还不确定,譬如粮商的纳税,就要跟着市场的米价,商人收购的价格,再加上雇佣费,保管费等等,不能过高,但也不能过低,这些你都要仔细算一下,不行就带人去市场里转转。”   “可我手头还有水渠的事情呢?”何士楠为难说道,“我忙不过来。”   江芸芸叹气:“按道理是要给你配备人员的,但是吧……衙门的情况你比我清楚,最多给几个衙役,实在没有余粮了。”   “那良实那边不就没人了,千章那边不是也在查案子吗?”何士楠说道,“衙役也才十二个,根本不够用。”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要是胆子大,健妇队不是也能用。”   何士楠有点犹豫。   带着女子出门办事也是好奇怪的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衙门没钱。”江芸芸叹气。   “水渠本来就是要给他们自己收的,您竟然还要倒贴钱,不外乎衙门的钱不够你花。”符穹讥笑着,“小心把他们都惯坏了。”   这是传出去可是闹出好大的风波的,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自来都是百姓给衙门钱的,谁能从衙门里掏出钱呢。   江芸芸摆了摆手,耐心说道:“这笔账不能这么算,我们衙门现在是少了这么多钱,但他们的田变上等田后给我们缴的税也就多了,而且百姓现在肯定愿意加快脚步去修水渠,说不定这季秋种我们就能收到税了呢?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固然是好的,但那个是虚的,只有脚踏实地的生意才是真得能带动琼山县发展的。”   符穹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蓦地沉默了。   “去睡觉去睡觉。”顾仕隆见缝插针地捅着江芸芸的腰,驱赶她去睡觉,“眯一下眯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被人念困了,江芸芸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去睡觉去睡觉。”顾仕隆紧张坏了,“昨天晚上都没合眼呢,是不是困了啊,蒋叔说不睡觉的人会变笨的。”   “还是去休息吧。”何士楠也连忙说道,“身子可不能熬坏了。”   江芸芸狂傲地吹着牛:“我以前读书的时候那可是可以好几天不……呜呜呜。”   顾仕隆捂着她的嘴,把人连推带扯,拉走了。   只是江芸芸注定没的睡。   几人刚把东西都搬回衙门内,正打算关上大门,就远远看到武忠带人匆匆走了回来,张口就说道:“县内我仔细查了,往前半年内,共有三家卖过砒霜,都说是为了毒老鼠的,三家我都去看了,都还剩下一点,要是他们下的毒,一包分量远远不够。”   其实按照琼山县多雨的天气,泉水水流大,还是活水流动,按道理应该很快就会被稀释掉,但武忠第二日上去还能用银针测出来,可见下毒的剂量不小。   这么大的砒霜采购不可能毫无动静。   江芸芸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县中的几口水井查过了吗?可有流下来?”   “查过了,万幸都是没有的。”武忠说道。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上山的人可有排查了吗?”江芸芸又问。   “正在查,但估计不好查。”武忠也很为难,“这山也不算小,四通八达,哪里都能走人。”   江芸芸也不为难他:“去查一下我们县里有没有脸上有疤的男子。”   她想了想又说道:“让叶娘子描述出画像来,泉水是流动的,没有下了好几日还有毒的说法,流入地下就是下一轮循环了,所以毒肯定就是当日或者前一日下的。”   武忠点头。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突然抬脚朝着后院走去,却又明显不是自己的寝卧。   “你去哪里啊?”顾仕隆紧跟着他问道。   “循环利用去。”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 ——   “我住这里要收钱!”张真人震惊了。   “是啊,吃住不是都是开销吗。”江芸芸一副公事公办说道,“衙门很穷的,你也看到了吧。”   张真人看着头顶破破烂烂的屋顶:“就这生活条件,你还问我收钱。”   “因为衙门没钱了!”江芸芸坚定说道。   张真人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沉默了。   “但是你要是能帮我们干活,以工代吃住也可以的。”江芸芸眨巴着大眼睛,话锋一转,和气说道。   张真人沉默都更厉害了,面无表情注视着江芸芸。   “实在是衙门里缺人啊。”江芸芸叹气,轻风细雨,“您对毒物这么了解,一看就是厉害的人,我们这边找不到下毒的人真是寝食难安啊,我这个县太爷一夜没睡都在想这事,愁,真愁啊,这要是祸害到百姓可怎么办啊!”   张真人吃软不吃硬,又见她确实眼下乌青,便半信半疑看着她,但明显不想凑合此事:“这事不是都有人办了吗?而且我走不动路,我这人,不行的。”   “你要觉得走来走去麻烦,其实眼下有一件事情可以选。”江芸芸话锋一转,商量说道。   张真人立刻警铃大作,勉强说道:“说来听听。”   “我这边来太监了,我睡不着觉,所以想着只有你见过太监,要不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是哪路祖宗来我小小琼山县了。”   张真人脸色大变,吓得连连摆手。   这些太监是陛下最亲近的人,最是草菅人命,偏无人可以奈何。   谁碰谁倒霉,可不是开玩笑的。   “可得干一样啊,不如那就给钱吧,我们这里毕竟是衙门,就算三十文一晚上吧,这几天吃的菜等会我让厨房算一下,算算一百文肯定要的。”江芸芸狮子大开口。   张真人眼前一黑,眼看就要晕倒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掐醒,一脸真诚无辜。   张真人不愿和她对视,但在心里两相比较着,又在江芸芸热切地注视下,勉强选择了后者。   ——这才是贼船吧。   “我们衙门伙食还是很好的。”江芸芸见他脸色不好,找补着,“我给我们打工不亏的,周娘子做饭很好吃的。”   张真人脸色渐缓,回味了一下:“确实好吃。”   “是吧,给我们衙门打过工,以后出门吹牛不是能吹的更大一点吗。”江芸芸打趣着。   张真人脸色讪讪的。   江芸芸把人带到武忠面前,武忠很快就带人火急火燎走了。   屋内,是养济院的程蝶帮忙来画人物画,据说她画画很厉害。   江芸芸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小声嘟囔着:“张真人给武主簿,从南那边应该能再带走两个衙役。”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不能坐以待毙。”   “你又去哪里啊!”顾仕隆连忙追过去问道,“睡一觉,睡一觉啊。”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拜访我们的菜知府呢。”江芸芸脚步不停,不用心地说道,“我的夏税还没搞定呢,我真是焦心啊。”   顾仕隆这会变聪明了,质疑着:“真的?”   “假的。”江芸芸摸摸鼻子,老实交代,“之前在海南卫不是看到校场上有个脸上带疤的人吗,我去探探口风。”   顾仕隆震惊但很快回过神来,激动说道:“那我帮你盯着海南卫!”   江芸芸想了想,摆手:“你帮我另外一个忙。”   “什么?”顾仕隆把脑袋凑过来,耳边在她嘴边一晃一晃的,神神秘秘说道,“我一定都能干。”   “帮我盯着点符穹。”江芸芸轻轻弹了弹幺儿白嫩嫩的小耳朵,笑说着。   顾仕隆吃痛,捂着耳朵,眼睛瞪得滚圆。   “你也跟着我一晚上没睡了,清醒一下。”江芸芸不好意思收回手,给自己找补着。   顾仕隆半信半疑。   “把他的每日作息都写下来,和什么人接触也都要记录下来。”江芸芸只好尴尬转移话题。   “你觉得符穹是坏人?”顾仕隆揉了揉红扑扑的耳朵,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不知道,但我希望他是好人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菜株野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 肥嫩白皙的面容充满哀愁,手上端着那盏茶,半晌也没喝下去的,一口气叹了三次。   教谕章泽站在一侧, 低声劝慰道:“海南卫那边最近这么忙, 不想搭理我们也是正常的。”   “可都十月中旬了, 再过两个月都可以收秋税了, 我们夏税还不送上去,布政使那边岂不是觉得我办事不尽心, 你也知道邓巡抚性格的, 那么严厉,眼睛一瞪,我腿都软了, 现在就我们琼州没送上去, 可不以为是我们懈怠了。”菜株野忧心忡忡。   章泽叹气:“说到底也都是江芸自己的事情, 他舍得花钱给海南卫不就行了, 之前丈量土地还抢走了海南卫的田, 可不是要被人记恨嘛。”   菜株野睨了他一眼, 好一会儿才嘟囔着:“当时丈量土地之事都查到那一步了,那些指挥千户一开始都作壁上观, 只当自己是好大一朵白莲不成,还想要我们自己斗起来,好坐收渔翁之利, 现在倒是急了,要我说也是这几年海南卫胃口也太大了, 被这个小刺头县令抓到把柄, 没叫他们全吐出来我都觉得奇怪。”   章泽自然不会反驳他的话, 闭嘴没说话了。   “李小公公现在安置在哪里啊?”菜株野心思微动又说道,“可是去拜访过鲁指挥啊。”   章泽摇头:“说是一直盯着县衙那边的动静呢。”   菜株野听得直皱眉:“也就是倒了一个吕芳行,每年的供奉又不会少,李公公一直盯着江芸做什么,别把人惹生气了,回头还牵连到我们呢。”   章泽见他当真懵懂不知的样子,这才弯腰低声说道:“那些太监最是难搞,江芸得罪了那位老祖宗,现在到了他们的地方,自然是要给他好看的,要他命也是正常的。”   菜株野嗯了一声,随后眉头高高耸起:“那之前人就在京城,老祖宗眼皮子底下怎么没把人弄死啊,现在让他跑到琼州来大展威风了。”   他们嘴里的老祖宗就是如今的司礼监内侍李广。   两人四目相对,齐齐疑惑。   京城的事情距离他们实在太远了。   “内侍都搞不定的人,我们凑上去那不是平白挨打嘛。”菜株野话锋一变嘟囔着,“他有个好老师,还三个厉害师兄,我们实在不应该凑上去的,躲起来才是好的,要是他做得好,我们跟着附和一下,说不定还能升官呢,糊涂了,之前糊涂了。”   章泽嘴角微微抿起,有些不耐地看着面前怯懦畏惧的知府。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这位出生寒门的知府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往上走是他靠不上去的荣华富贵,往下走是他再也不想过的贫穷生活。   “哎,虞导,这事你可要想想办法啊。”菜株野忧心忡忡说道。   章泽敛下眼底的讥笑,软声安抚着:“要我说,还是知府大人对江芸太过和蔼了,不若直接强势一些,要他自己烂摊子去,总不能都揽在自己身上。”   菜株野听得直叹气,又急又怕:“那日你不在是不知道,他这人属实是无赖啊,他手里绕着一串大珍珠,还威胁我要去雷州找李公公呢,要是这些小事还惊动了李公公,回头还不是要把我剥成皮,真是吓得我冷汗淋漓,他说什么我都想答应了。”   章泽倒是镇定:“我就不信江芸这人胆子这么大,还真敢去找李公公。”   “不好了!江芸要去雷州了!”就在此时,管家匆匆忙忙跑过来,手忙脚乱比划着,“这里,这里又绕着那串珍珠,真可怕啊,说是粮食一直没运上去,心里很是害怕,要去找人借钱去了。”   菜株野大惊失色,蹭得一下站起来,慌里慌张说道:“快去拦啊,拦住他啊,去什么雷州!”   管家愁眉苦脸:“这可怎么拦啊,用什么借口啊,这万一一个不慎被这个小刺头抓住把柄……”   菜株野脸色顿时苍白,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我的帽子……完了啊。”   “知府大人何必慌张,他要是真的去了雷州,按照李公公的性格,能不能回来都是问题。”章泽看不下去了,声音压低但格外严厉说道,“现在自乱阵脚,回头让小李公公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菜株野整个人都呆了,嘴皮子抖了抖,瞧着都要吓哭了。   那些太监的无情,他最是清楚的,一个不合心意,罢官都是轻的,别平白丢了性命才是。   “可我瞧着那江芸……”他欲哭无泪,“就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章泽沉默。   “那个,那个……”就在情况焦灼间,门卫也跟着慌里慌张跑过来,更慌张了,“江芸,江芸,在门口!在门口!”   菜株野和菜管家活像见了鬼,齐齐倒吸一口气。   “他来这里做什么!”菜株野震惊,“我最近脸都不敢露,怎么就想起我了。”   门卫一脸茫然地点头,过了会儿又说道:“江知县瞧着有点憔悴。”   “他憔悴什么?”菜株野不高兴了,“我这事情没办成都没憔悴的。”   院中明明站了不少人,却又格外安静。   “知府大人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区区县令!”章泽回过神来,大声说道,“直接把人赶走就是。”   菜株野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握住章泽的手:“虞导素来胆子大,不若你去!”   章泽和菜株野面面相觑,忍不住露出无语之色。   “我和这位县令有些过节。”他无奈解释着,“现在去见,不合适。”   菜株野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双眼含泪,诚恳又真挚劝道:“没关系的,也去见见那泼猴吧。”   —— ——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对于刚才门卫见了人砰的一下关上门这件事情,一点也不惊讶和尴尬。   没多久,大门再一次打开,出来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作文人打扮的中年八字胡男人走了出来。   那人的视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江芸,不太友善,但突然又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来:“在下琼山县教谕章泽,拜见县令大人。”   江芸芸并不惊讶,反而笑脸盈盈说道:“原来是章教谕啊,久闻不如见面。”   章泽闻言直叹气,面露懊悔之色:“县学事务繁忙,对于家中子弟疏于管教,竟然惹下这样的破天祸事,还好大人大人有大量,放了他一马,我已经狠狠责打过一番,送回老家种地去了。”   江芸芸点头,公事公办说道:“章丛和吕芳行一起助纣为虐,大肆收刮百姓的税钱,按理也该砍头的,只是他揭发有功,算是戴罪立功,且对此事参与不深,这才革了功名,逐出衙门,把每年收取的数百两银子充公,便算是他该得的处罚。”   章泽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还狂妄开口给他讲解律法,心中恼怒,但脸上只是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江县令进来吧。”他让开身子,笑说着,“菜知府病了,到现在也没好,这才让我出来接待您。”   江芸芸立刻面露忧心之色:“病了?如何病了?可严重?不若让我去看看!”   管家眼疾手快把人拦住。   ——江芸芸对知府衙门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不碍事。”管家尽力露出一丝笑来,“知府大人刚吃了药休息了。”   江芸芸哦一声,果断收回脚,面上依旧担忧:“可要请大夫看看啊,下官的夏税还要靠知府大人啊。”   管家一边哎一边吸气,瞧着脸上的苦水都要挤出来了。   “知府大人就是因为夏税的事情病的?”章泽无奈叹气说道,“海南卫直隶都指挥使司的,我们知府能说话的机会真的很少啊。”   江芸芸无奈说道:“实在是衙门没有钱了,要是我们有钱,自然是不想要为难任何人的。”   “海南卫那边拒绝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也需要人手押送啊。”章泽解释道,“来来回回的一趟人力物力消耗可不小。”   “我们的火耗都是足额缴纳的,按理路上的脚程应该是够的啊。”江芸芸露出几分直愣的样子,坚持说道,“人力的话,我算过,海南卫在册的土地有三百多顷,如今海南卫一共有一千一百二十名,按照高皇帝要求,一人耕种五十亩便是需要六百人,满打满算七百人,那还有三百来号人目前在空闲状态,怎么能说浪费人力了呢,而且押送夏税也本就是海南卫的事情,我们再多交一笔钱才是不合理的。”   江芸芸说的海南卫的田地也就是官田,这些军卫和土地的数量不属于布政司所管辖,自然也不在府、州、县版籍之内。   由于高皇帝以种养兵的政策,导致卫所的所有数据都有保密性质,这里的数据包括军队的屯田和军卫管辖的民籍人口所耕种的田地,据说所有数据都在广东都指挥使司名下。   江芸芸能知道一些,还是当日重新丈量土地时发现了一些端倪,连夜写信给邓巡抚询问,这才得到一个模糊的数据,据说就连都指挥使司那边都因为年代久远,不太能清楚的知道这些数据了。   “可现在……”章泽只能为难说道,“人家那边不仅不同意,还把我们知府大人赶出来,大人这才气急攻心的。”   江芸芸连连叹气。   “您不是说要去雷州借钱吗?”章泽话锋一转,“不若先借来钱财,听说您还打算收商税,到时再还给人家也不迟。”   江芸芸抬起一只手,一串珍珠正随意被她绕在手背上:“听闻乐□□池的李公公很喜欢珍珠,打算把这串卖给他,但我也没个眼力见,不知道这串珍珠到底要卖多少,所以这才转到来知府衙门,想要问问菜知府的。”   章泽先是呆怔,随后一脸惊恐:“您要卖给李公公?”   “对啊。”江芸芸天真说道,“不是说他最爱珍珠吗?你看看我这串如何,看这个圆润饱满的程度,这里可是有足足一百零八颗呢,多好的寓意呢,你说买个……三千两,不过分吧?”   章泽整个人茫然了好一会儿,随后盯着面前的小县令,想要看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买东西给太监那可真是啄木鸟翻跟头——卖弄花屁股。   这些在当地执掌一方的太监,看中的东西那都是别人上赶着送的,怎么会有人胆大包天说要卖给他,真是瞎子看书,闻所未闻啊。   江芸芸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我还听说这位李公公是李广太监的干儿子。”江芸芸绕着珍珠的手微微一动,收了回来,背在身后,和气说道,“说起来也是认识的人,不瞒你说,我在宫中和太子殿下玩耍时,也曾见过几次,说不定因为这层关系能卖一个更好的好价格呢。”   章泽听得眉头皱来皱去,到最后忍不住头疼。   他是想要江芸去送死,可不是要带着他们一起去送死的。   就那些太监的小心眼,要是让他们知道江芸现在招摇过市走了一圈,又去雷州卖东西,左一个和李广公公有交情,右一个和太子殿下一起玩过,那不是给这些在太子权力争斗中失败的太监们火上浇油嘛。   十有八九觉得他们是故意笑话他们的。   ——不是,江芸这招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啊。   章泽想破脑子也想不明白,面前这个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既然菜知府病了,那我就先走了,我想了想其实三千两都是便宜卖的,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只好写信给京城认识的人,让他们帮我看看,希望能卖出一个好价格,这样也能解我燃眉之急。”   “等等!”门口突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等等,还有得救,还有得救。”   菜株野虚弱扶着门框走出来。脸色已经憔悴得不能见人:“别,别去雷州。祖宗,有话好好说。”   江芸芸手指拨动着珍珠,那淡定自如的姿态好似世外高人拨动佛珠一般,口气为难说道:“这不是不想要菜知府为难嘛。”   “不,不为难。”菜株野坐在椅子上,诚恳说道,“我特别想解决你的问题。”   “我就知道菜知府是好人!”江芸芸灿烂一笑。   菜株野看着这张绝美的面容,一边恍惚,一边心痛,一边哽咽。   ——美人刺,真的好疼。   “听闻您在海南卫收到不公平的待遇,我绝不是想要故意为难您的。”江芸芸在众人沉默间,上前一步,诚恳地看着菜株野,手中的珍珠发出叮当的脆响,听的人心中莫名一咯噔。   “不如我和您一起去拜访鲁指挥。”江芸芸义正言辞提出建议。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你不会想去海南卫找事吧?”快到卫所门口时, 菜株野不信邪地扭头确认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微微一笑:“下官只是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去找事呢?”   菜株野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小县令,脸上笑脸盈盈的, 好看是实在好看, 看得人头皮发毛也实在是头皮发麻。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眼波微动, 但到底没敢说出口。   ——只要自己不开口,那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现在过去, 说不定大门都进不去。”菜株野收回视线, 先一步解释道,“这事可怪不得我,人家海南卫有自己的事情, 我就是一个小小知府, 没办法的。”   江芸芸煞有其事点了点头, 想了想又说道:“不碍事, 海南卫的人见了我, 肯定非常想见。”   “为什么啊?”菜株野下意识问道, 随后眼尾一看到小县令神秘兮兮的样子,立马摆手说道, “不不不,我不想知道,能进去就行, 到时候进去,你就自己和鲁指挥说就好。”   江芸芸看着他闷头直走, 万事不理的样子, 笑容加深, 她双手背在身后,那一串饱满洁白的珍珠被虚虚挂在手腕上,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珍珠白还是那寸手腕更白,细长的链子随着人的走路而一晃一晃的,晶莹剔透好似在发光一样。   两人还未走到卫所的门口,就有人早早从瞭望塔上看到他们,随后就有士兵快步走了过来。   “知府大人来此可有要事?”那人板着一张脸,不仅没有行礼,态度上还格外狂傲。   他带出来的那一小队的人直接把两人团团围住。   菜株野丝毫不觉得冒犯,反而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打算来找鲁指挥的。”   “鲁指挥今日没空。”那士兵想也不想,直接说道,“还请知府大人速速离开。”   菜株野露出尴尬之色,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着上前,手中的珍珠叮当直响,听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你又是谁?”那个卫兵不耐质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乃是琼山县知县江芸,正七品的官职。”   卫兵先是充满攻击性的打量了一下江芸,随后冷笑一声:“一个七品芝麻小官也敢在我们海南卫门口拿乔不成。”   菜株野听得连连摆手:“不不……嗷……”   江芸芸伸手把人推到自己身后去。   “那敢问您是何官何职?”她丝毫不慌,镇定反问道。   卫兵脸色瞬间阴沉。   “卫兵无品无阶,便是伍长也够不上最低一品。”江芸芸一反刚才的温和,明明在笑,眉眼盈盈间却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剑,银光闪烁,锐气嚣张,甚至有一点咄咄逼人,“只听说强将帐下无弱兵,可没听说跟着三品官的都是三品官的道理。”   身后的菜株野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士兵们脸色更是难看,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用更嚣张的口气说道:“你们见了我们不行礼便算了了,还口气狂傲,真是目无尊上,难道你们见了指挥使也是这样”   菜株野吓得人都哆嗦了一下,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就要走。   别看江芸芸人小,身形清瘦,力气到不小,直接一把就把菜株野按在原地。   菜株野手臂挣扎着,在两者之间像个无助的扑棱蛾子。   士兵们见她这么自大的样子,直接气笑了:“你们也配和我们指挥使相提并论。”   江芸芸果断抓住话柄,立刻大声反击道:“指挥使正三品,我们知府正四品,可我们知府可是正儿八经科举上考上来的,乃是天子门生,你竟然敢如此污蔑我们知府,我这就上折子,先去都司衙门状告你们指挥使不敬同僚,任由士兵辱骂驱赶,然后再去都察院弹劾你们指挥使,行为不端,性格高傲,恐难以胜任。”   为了制约武官的兵权,所以统辖武官的大都是文官,这也导致明朝的文官地位高,别说是同级了,就是差了一级,那都是毕恭毕敬的。   那士兵听得脸都黑了,伸手就要去抓江芸芸的胳膊。   江芸芸眼疾手快避开他的手,更是厉声呵斥道:“你难道是打算杀人灭口嘛。”   这边闹得动静不小,不仅有看热闹的百姓远远看着,卫所内,也有一个穿着百户衣服的人察觉不对劲走了过来。   “今日卫所有事,还不请人速速离开。”那百户一看那情况,立马呵斥着小兵。   小兵有苦难言,一言难尽。   “是啊,赶紧放我们走吧。”江芸芸说着风凉话,“我还要回去写折子,忙死了。”   百户听得直皱眉,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江县令?”   “原来是认识我的。”江芸芸皮笑肉不笑,“我还以为我是什么不值钱的阿猫阿狗,来个人就要挥棍子对我喊打喊杀的。”   “要不你口出狂言……”士兵为自己辩解着。   江芸芸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大声质问道:“我口出狂言,我问你,你是否给菜知府行礼过?”   “你是否口气恶劣驱赶堂堂一州知府?”   “你是否言语侮辱菜知府?”   士兵神色红白交加,不知所措地站着。   “你竟然都做了,却不敢承认,你虽是一个小兵,但做的可是保家卫国的事情,按理本该顶天立地,坦坦荡荡才是,如今却有错不敢认,有事不敢说。”   江芸芸下巴微微抬起,冷笑一声:“什么将带什么兵,我们琼州自来就受倭寇侵扰,如今目之所及却是一群弱兵,我定要上达天听,让陛下,让诸位同僚评评理。”   士兵脸都变了,下意识去看百户。   百户脸色也不好看,但到底是百户,能撑住一口气,口气软了下来:“他是新来的不懂事,还请知府不要计较。”   他警告的目光看向菜株野。   菜株野神色呐呐,有一瞬间的窘迫,只觉得头顶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让他不敢去看面前咄咄逼人的百户,更不敢去看挡在他前面的小县令。   他迷茫站着,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局促说道:“不,不碍事的。”   百户这才满意笑了笑,看向江芸芸,嘴角一勾,带出几分无赖:“您看,知府说没关系。”   江芸芸彻底不笑了,面无表情说道:“大人有大量,却不是小人肆无忌惮的理由,若是知府不介意就当无事,那我明日判案,岂不是只要谁家送的钱多,我说谁家无罪,是非曲直在人心,可不是在一句寥寥之语中。”   “鲁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江芸芸掷地有声的声音在最后一句中成了缥缈的反问。   她虽然平静下来,但那双黑漆漆的瞳仁却在那一瞬间好似闪过一道火焰,看得人不得不移开视线。   “自然,自然不是。”百户下意识反驳着,可以说完才发现自己是落入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面前。   江芸芸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众人。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百户压低声音咬牙问道。   江芸芸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伸手把菜株野拉了出来:“错误在你们,而非我们,可你这个态度也认识不到到底哪里有问题。”   菜株野被人推到最前面,下意识想要退回江芸芸的背后。   奈何江芸芸瞧着温温柔柔,却有一双铁手,直接把人桎梏在原处:“我和菜知府无意迁怒全部海南卫,但眼下海南卫如今这个态度,我不知道若是邓巡抚来时,时不时也会如此,还是装模作样,只是不知能不能瞒过那位一直在军营打仗,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指挥使,自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鲁指挥不好教训手下,我身为琼州官吏中的一员,愿意出面做这个坏人。”   江芸芸自然不会盲目得罪海南卫,她甚至也不会让菜株野和海南卫交恶。   但海南卫这个态度却让她敏锐察觉到也许这个卫所的权力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那位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鲁指挥定然不是和颜悦色之人,这才会让下面的人有样学样对菜株野也不客气。   这不是一个好的讯号。   在一个孤岛上,一个充满强权力的卫所,一个听上去并非良善的指挥使。   江芸芸既不想要这座岛上最大的文官如此受辱,也想要进一步试探着卫所的底线。   百户眉间阴郁,粗黑的长眉紧紧压着眉头,让他脸上横肉更多了几分凶狠。   “让这位出言不逊的士兵跟我们知府道歉。”江芸芸下巴一台,认真说道。   被江芸芸注视着的士兵下意识面露抗拒之色。   菜株野瞳仁猛地一缩,整个人呆站在远处,下意识去看面前的江芸。   “你,就要这个?”百户更是惊讶。   “他做错所以他承担,他做错了什么那便改过什么。”江芸芸后退一步,站在菜株野身后,平静说道,“如此而已。”   那百户看着面前唯唯诺诺的菜株野,又看着正气凌然的江芸,心里又是恼怒,又是佩服。   菜株野他自然是看不上的,来这里六年一直是怯懦糊涂的,只知道曲意逢迎,讨好那些太监们。   江芸他自然也听过,刚来的板凳还没坐热就忙着丈量土地,还挖走了海南卫不少田产,甚至吕家多余的田产他都没有冲归官田,反而优先低价卖给普通百姓。   今日一见,倒称得上铮铮铁骨。   敢在海南卫门口如此行事的,这是第一个。   “道歉。”百户不是想不通的愣头青,既然这位江县令给了台阶,自然也是麻溜往下走的,对着一侧的士兵厉声说道。   士兵只觉得自尊受辱,不肯低头。   百户二话不说,直接一个脚尖提到他的后膝窝,厉声说道:“好大的胆子,不敬知府,现在还闹脾气,要是还如此抹黑海南卫,你就不用跟着我了,自行离开吧。”   那人扑通一个跪在地上。   菜株野吓得一个哆嗦,就要飞起来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按住,顺便抵住他想要跑的脚。   那士兵脸色涨红,看着面前菜株野的脚尖,眼一闭心一横,直接重重叩首下去:“小人无知,冒犯菜知府,还请菜知府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宏大量。”   他一跪下,原本和他一起出来的四人也齐刷刷跪了下来。   菜株野看着面前低头的海南卫的士兵,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不受海南卫的人待见,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就是一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见了这些指挥就是低人一等的,习惯地讨好他们,希望他们可以给自己讲讲好话。   其实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他一直是无所谓的态度,毕竟他要升官也不能靠武官啊,这些人能在文人面前说上什么话,还是要靠太监的,所以他是一心扑在太监们身上,希望这些太监们能大发神通,让他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今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五个人,明明只是五个小兵,他却诡异地发现这不是五个小兵在低头,是整个海南卫在低头。   原来,海南卫里这群野蛮人也有今天。   菜株野想笑,但还好有着残存的理智,只能强压着嘴角。   “起,起来了吧。”他磕磕绊绊说道。   那五个士兵没第一时间起来,反而去看百户。   百户则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和气说道:“看我做什么,我们菜知府大人有大量,原谅了你们,那就是原谅了。”   那五人看到百户点头,这才咕噜着爬起来。   菜株野看着他们灰头土脸的样子,只觉得郁结在心中的那口气,总算是吐出来了!   “若是无事,还请两位离开。”百户见此事了了,就开始挥手赶人。   菜株野连连点头,下意识扭身要走,只是扭了一半扭不过去了,不由扭头去看背后的江芸芸,一脸迷茫。   江芸芸看着他的糊涂样子,微微一笑:“我们的税。”   ——坏了,正事忘记了。   菜株野身子扭了回来,只是看了一眼严肃的百户,心里发怵,想也不想,伸手把江芸芸拽出来,顶到最前面去了。   江芸芸和那个百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各自扬了扬眉。   “琼山县来了坏人。”江芸芸语气沉重说道。   百户不解地嗯了一声。   ——这和海南卫有什么关系?   菜株野也跟着奇怪地嗯了一声。   ——这又是什么事情?   “有人在水里下毒,有目击证人说看到他朝着西面来的,众所皆知,我们琼山县的西面,只有你们的驻扎地。”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   百户不悦质问着:“江县令这是什么意思?”   江芸芸面容更是和气了:“我自然不是怀疑海南卫,但是也不得不多想,若是那凶手逃到海南卫藏起来了,到时候再被我抓到,那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   她明明笑着,但却又能让人看到威胁的意思。   “县令是打算搜卫所?”百户见状冷笑一声,“便是知府也搜不得,您区区一个小小县令……”   “自然不是。”江芸芸也不生气,摆手说道,“就是想要让指挥使帮忙看看,卫所内有没有奇奇怪怪的人。”   “卫所管理严格,怎么会有奇怪的人。”百户不高兴说道,“江县令不要听风就是雨,许是那个百姓胡说的呢。”   “那不是的,我们有画像的,我们衙门里的健妇队也和他见过面的。”江芸芸不卑不亢继续抛出重磅消息。   那百户的眉毛忍不住跳了跳。   “什么样貌?”他思索片刻后,下意识追问道。   江芸芸在士兵们不善的注视下,微微一笑,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比如,脸上有一道疤的。”   那串美貌的长珍珠被随意套在手腕上,在小县令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美得不可方物,偏那百户看得眼皮子狠狠抽了一下。 第二百四十七章   菜株野脚步沉重地走进卫所, 身后跟着小尾巴江芸芸。   百户在一侧领路,只是脸色瞧着实在难看。   几个卫兵把他们团团围住,瞧着像是护送。   菜株野是知道官场生存原则的,那就是不问不说, 多看少想, 这些年他也一直是这么干的, 偏现在的情况实在太诡异了。   他的脑袋只是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思考, 就好似不小心摸到鱼鳍上的刺,冷不丁一下刺得他手指生疼, 浑身激灵。   要是这个脸上带疤的人和海南卫没有关系, 按照海南卫的脾气,早早就他们赶出去了。   可若是有关系……不不,不能想了, 这可是在水里下毒的大坏人。   可江芸怎么知道?这个小县令平日里整天上山下地, 一点读书人的体面都没有, 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是了, 听说之前丈量土地就隐隐和海南卫有过对峙的。   菜株野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着, 目光看向卫所的布置, 却没有太多的好奇和张望。   ——这态度,也不对劲。   一行人穿过层层建筑, 甚至越过人声鼎沸,正在训练的校场,在众人打量的视线中来到正堂的位置。   “两位大人在这里稍等片刻。”百户平静说道。   菜株野见人走远了, 那一脑门的官司才冒了出来,忍不住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正低着头, 百无聊赖绕着手腕上的那一串珍珠, 看上去非常镇定自若。   一路上那些控制不住冒出来的想法就像潮水一样, 一点一点扑腾着,然后把小猫抓心的蔡知府淹得差点呼吸都不顺利了。   他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凑过来。   江芸芸想也不想往边上退一步,顺势避开他的手。   菜株野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原处。   江芸芸捏着珍珠的手指轻轻拨动一颗珍珠,随后抬头,微微一笑:“尊卑有别,知府别乱动,免得让人看到笑话了。”   菜株野还真乖乖站在原处,只是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凑过来:“哎,你之前不是说来这里说的是夏税的事情吗?怎么又变成下毒的事情了?”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着:“两个事情都需要鲁指挥的帮忙,不过夏税自然是最重要的。”   要是跟菜株野说什么下毒的事情,按照他的秉性,怕是要蹲在知府衙门老死了,哪里敢和她一起出门。   菜株野半信半疑,按道理他应该不再追问的,但那一波接着一波的潮水,还是不受控制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你刚才信誓旦旦说海南卫的人肯定放你进来,是因为下毒的事情?你怎么确定他们会放你进来?”   江芸芸把手中的珍珠长串在手腕上绕了三圈,随后笑问道:“您就说有没有进来吧?”   菜株野语塞。   江芸芸明显不想继续说下去,奈何菜株野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整个人有种莫名的高亢激动,那双被酒色皮肉挤压着的眼睛也用力睁开。似乎想要感受到更多的阳光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和海南卫有关啊?”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   江芸芸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一反常态的菜知府。   菜知府在第一次见面时对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导致现在她看到这位被酒色淘空身体的知府都有点避之不及,可偏偏这是她的上司,太多事情需要他打头阵了。   她遇到过很多当官的,菜株野定然是属于贪官这一列的,但出乎常人的想法,这人并非心狠手辣的人,就像扬州的那个知府,贪得狠厉,不顾人情,只要看一眼就觉得他面目可憎,可他也不是大贪似忠的人,瞧着好人好心,实则心都烂了,他这人贪得明明白白,就是想要钱,讨好上级,远离这个讨厌的地方。   这个人的贪带着浑浑噩噩的贪,就像吃不饱的饕餮,趴在百姓身上,用力吸着血,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心里有一杆自己的称,把所有人都分成三六九等,他在六,百姓在三,海南卫在九,所以他看不见百姓的苦难,却又能对鲁指挥的心情了如指掌。   他可以利用,却不能合作。   江芸芸心里十分清楚。   不是一类人,注定没法一起走。   江芸芸其实有些遗憾,她在官场的第一步,没有遇到志同道合的同僚。   那双眼睛格外漆黑,这般突然看人的时候,好像一瓢水让菜株野沸腾的脑子立刻清醒过来。   怯弱的心在一起从翻滚的湖水中浮了出来。   “你当真要……”   江芸芸的话还没说完,菜株野就突然摆手,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呐呐说道:“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   江芸芸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菜株野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低着头,又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迷糊样子。   江芸芸看了他一会儿,便也跟着收回视线。   百户很快又走了出来,直接走向江芸芸:“指挥请您进去。”   江芸芸点头,顺手把迷迷糊糊的菜株野拉了进来。   “哎哎,我不去,我不去的!”菜株野没出息得挣扎着。   江芸芸直接把人拉进大堂。   大堂正中坐着一个身形粗壮,面容浮肿的中年人,乍一看这般穿金戴银的样子,还以为是哪家的富家老爷,丝毫没有领兵打仗的将军的精气神。   “下官琼山县县令江芸拜见鲁指挥使。”江芸芸拱手行礼。   鲁斌下巴微抬,视线便高高在上看了过来。   “你就是江芸。”他拉长语调,施施然问道,“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瞧着还是一个黄口小儿。”   这话攻击性十足,甚至还带着挑衅。   菜株野躲在一边不说话。   江芸芸不生气,神色自若说道:“下官是凡人江芸,自然不是何方神圣,已有十五岁,是陛下钦点为丙辰科进士的状元,不算小儿。”   鲁斌见她拿乔,冷笑一声:“这里可是琼州。”   “下官自然知道这里是广东省琼州府,从汉武帝时伏波将军定了南越,便纳入权力分管的,高皇帝洪武年间,平广东后升乾宁安抚司为琼州府,辖儋州、崖州、万州三州十三县,并将南海诸岛改归崖州管辖。”江芸芸显然对琼州的历史发展了如指掌,说起来侃侃而谈。   鲁斌听得神色不耐,拳头轻击桌面:“我可没空听江县令说这些掉书袋的破事,与我何干。”   菜株野身子抖了抖,目光在一站一坐的两人身上扫过去,悄悄把自己更蜷起来了。   ——不听不看不想,阿弥陀佛。   江芸芸抬眸看向面前的鲁指挥使,继续说道:“自然有关。”   鲁斌皱眉:“什么关系?”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江芸芸和气说道,“琼州历经数代才有如今的规模,几代人的营造加之高皇帝的高瞻远瞩,才能让琼州一跃成了广州各府数得上前排的州府,可眼下却有覆巢的危险。”   鲁斌听笑了:“小儿好张狂,张口闭口就是我们海南卫要完了,可别以为你是什么状元,就真当自己是什么天降神童了,三年一个状元,说起来也是不稀奇的。”   江芸芸还是不生气,那双眼睛笑脸盈盈地直视着上首指挥使的眼睛。   他明明脸上带笑,但又隐隐有一种嚣张,好像面前之人并不是正三品的指挥使。   他俯视着在座的所有人。   作威作福惯了的鲁斌被这样的一闪而过的想法刺激得脸色瞬间阴沉。   “倭寇肆意骚扰,作为目前几大大卫所之一的海南卫却次次没能立下大功,甚至反击倭寇。”江芸芸温和说道,“想来这次倭寇再来还是毫无收获的话,陛下那边就要有意见了。”   鲁斌面无表情呵斥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配和我谈论倭寇的事情。”   “下官既然是琼山县县令,自有保卫琼山县的职责。”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鲁斌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轻蔑一笑。   “据线人报,有一批倭寇已经乔转打扮混入县内了。”江芸芸话锋一转,一脸严肃。   “抓住他们是你这个县令的事情,和我们海南卫有什么关系。”鲁斌不甚在意说道,“我们海南卫又要忙着训练,还要秋种,还有你们那一堆夏税没有送上去,可忙得很。”   “此事我已经有了线索。”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只是其中有一人很有可能混入海南卫里,所以下官今日才慌忙来报信的。”   角落里的菜株野竖起来的耳朵忍不住抖了抖,下意识去看鲁斌,但很快又察觉到正在说话的江芸芸正在用眼尾好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立马吓得收回视线,眉目严肃,正襟危坐。   “胡言乱语。”鲁斌并不理会这样的小插曲,立马大声呵斥道,“海南卫多了人,难道我还能不知道嘛。”   江芸芸摸着手腕上的珍珠,看着他大义凛然的样子,又看着菜株野装死坐在一侧,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当日在校场惊鸿一瞥那个刀疤男人的样子。   这世上的巧合实在太少了。   她从不信巧合。   “可若是那人即使海盗也是卫兵呢?”江芸芸轻声问道,“倭寇奸诈,几次三番能在琼山县全身而退,总归是有个理由的。”   “大胆!你是觉得我通倭。”鲁斌突然大怒,怒目而视,“我弟弟就是死于倭寇之手,难道我会和那些无情无义的贼人合作。”   这样的武人一旦发起狠来,目眦尽裂,瞧着很是渗人。   江芸芸见他如此神色,也跟着沉默了。   她其实也是在试探。   下毒的事情毫无突破口,她必须要为全县的百姓负责。   倭寇近在咫尺,她也必须要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内贼。   “那人脸上有疤,自右眉骨到鼻梁,身形矮小精壮,五官紧凑,私有獠牙。”江芸芸缓缓说道,每说一句,都注意着大堂中两人的神色。   菜株野一脸迷茫,也是在努力思考的样子。   鲁斌想了想,面无表情说道:“脸上有疤却有一个,乃是我的前锋,确实是这几日才回来的,但是他是打探倭寇情报的士兵,很有自己的手段,每次带来的情报都很有用,这次也带回重要的情报,只是我们无可奉告。”   江芸芸眉心一动。   “他可不是倭寇,他家里人就是被倭寇杀的,所以他才来投军的,他对倭寇之恨,可是血海深仇。”鲁斌睨了她一眼,故意挖苦道,“可别是随意看到一个人,过来戏耍我们的,想要踩着我们立功是不是。”   江芸芸闻言顿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原来如此,那想来是百姓看错了。”   鲁斌又是一声冷笑:“县令不去管你的民生大事,反而来我这里想要插手军务,我瞧着是我要参你一本才是。”   江芸芸闻言,立刻叹气:“今日来其实就是为了处理一个民生大事的。”   鲁斌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菜株野一眼,了然说道:“自来押送夏税都是给钱的,不然我这个士兵平白给你们使用了,只收你们琼山县五十两已经是很看在你我同住一个县内的情面上了。”   江芸芸面露感激之色:“鲁指挥一片好心,下官自然是知道的。”   鲁斌没想到他态度突然这么软,原本在嘴边挖苦的话便咽了下去。   “我自然不会让鲁指挥为难。”江芸芸和气说道,“下官这笔钱肯定是砸锅卖铁都要交的。”   菜株野愣愣地看着他。   鲁斌满意地摸了摸胡子。   “只是既然都交钱了,不如等秋税也收好了,一起送上去,反正都花钱了,肯定是要物尽其用的,两笔打包不是也挺好。”江芸芸一脸真诚提出建议。   鲁斌脸上笑容缓缓僵硬,不可置信反问道:“什么?”   江芸芸怕他听不清,提高声音,大声说道:“下官是说,反正花了五十两,肯定是要物尽其用的,两税一起交不是省钱嘛,指挥别怕,我秋税很快的,之前丈量了土地,我对各村的情况都是了如指掌的,年前一定收上去!”   菜株野听呆了。   鲁斌更是露出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半晌之后气笑了:“你就不怕布政使那边责怪,哪有这样的事情,夏税是夏税,秋税是秋税,混为一谈算什么。”   江芸芸愁眉苦脸:“可我们不是穷吗?琼州又这么远,你们这些士兵也辛苦,收点钱也是应该的,我非常理解,所以我等会就回去自上折子,给布政使说清楚的,什么原因啊,多少粮食啊,肯定都是清清楚楚写给布政使司的,保证不会让你们为难。”   菜株野想笑,但不敢笑。   自来就没有收了火耗,还要另收钱银的事情。   这事大家都清楚。   鲁斌脸都气黑了,指着江芸芸‘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到最后他只能这么呵斥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瞧着好说话极了,眉眼弯弯的,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明明是格外乖巧的长相,说出去的话可真是惊世骇俗,没一个字敢听的:“承蒙夸奖,我的胆子陛下也说大的。”   —— ——   菜株野离开的时候还颇为不可置信。   “你胆子真这么大?你说的办法就是这么威胁鲁斌啊。”他忍不住回头去看江芸芸,上上下下打量着,好像要看清她到底有几个胆子一样。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着,不着调说道:“这不是威胁,这是讲道理摆事实,我们友好协商,进行初步合作协议。”   菜株野听得眉头一皱一皱的。   “你,你就不怕他生气杀了你!?”他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杀过人的!!”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随后也跟着压低声音,凑过去,神神秘秘:“你说他杀过倭寇吗?”   菜株野瞳仁一缩,整个人哆嗦着,然后火急火燎退了一步:“什么倭不倭寇,我跟你说两税的事情呢,倭寇……倭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我走了,我不和你这个胆大包天的泼猴说话了,真是吓人,吓死了啊!!”   江芸芸看着菜株野连滚带爬的背影,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敛下。   ——这个海南卫真有意思。   ——这个琼山县可真是庙小妖风大啊。   —— ——   半夜,江芸芸还在处理政务,顾仕隆踩着夜色,背着小手走了进来。   “吃饭了吗?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江芸芸头也不抬问道。   “没吃。”顾仕隆叹气,“符家这么有钱,不吃肉!吃素!我说怎么瞧着符穹文文弱弱的,风一吹就到的样子,感情在家饭只吃几口,忙着修道呢。”   江芸芸惊讶挑眉。   “符穹!在偷偷出家!”顾仕隆立马趴过来,神神秘秘告状着。   江芸芸想起初见时的那身道袍,竟也不觉得意外。   “不过他家没什么人,也没什么人来拜访,瞧着冷冷清清的,不像之前吕芳行家里,一天换一个门槛的,车水马龙,热闹得很。”顾仕隆从身后的布袋里掏出一堆吃的,推开江芸芸的公文,大大咧咧放在桌子。   有肉有素还有干果果脯。   “哪来的?”江芸芸被一桌子的吃食震惊了。   “肉是周娘子那边拿来的。”顾仕隆点了点两包肉,“周娘子说你晚饭只吃了一碗面,说你整天吃的跟个猫食一样,非要塞给我的。”   “其他的都是我从符家拿的,别看是素食还怪好吃的,你吃吃。”顾仕隆热情邀请着。   江芸芸头疼:“我是叫你盯着符穹,不是叫你盯着符穹家的厨房。”   顾仕隆不高兴说道:“我都盯着呢,这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跟个大姑娘一样,没盯出什么,但我在厨房拿吃的时候,倒是听到一点符家的往事。”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外表富丽堂皇的符家, 厨房内的人却三三两两,不似寻常大户那般人员繁多。   “今日的斋菜不好吃嘛?怎么都送回来了?”厨娘惊呼。   送菜回来的小厮直叹气:“在静室里不出来呢。”   “哎,真是造了孽,多好的人啊, 偏偏小小年纪就遭这么大的罪, 现在还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厨娘叹气, 又对着厨房里的人仔细嘱咐道, “把火都烧着,等六姑娘回来说不定要吃饭的, 六姑娘爱吃糖蒸酥酪, 东西都准备好,到时候要是想吃,直接上手。”   符家厨房里干活的都是新人, 闻言都好奇说道:“说起来六姑娘行六, 但院中的姑娘不是就她一个吗?”   “这不是很好嘛, 别的人家孩子多就会闹矛盾, 这家就老爷和六姑娘, 长辈们也都仙去了, 瞧瞧这日子过的多舒坦。”   “可也太冷清了,老爷后院也没个人, 冷冷清清的,每日下值回来就去静室坐着,瞧着怪可怜的。”   “这么有钱, 有什么可怜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厨房内有炖了许久的燕窝粥在冒出浅浅的气泡, 许是符家确实没什么人, 西苑安静极了, 只有日光落在树荫上,发出沙沙的动静。   角落里,有一叠荷花酥正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悄悄没了一个尖尖头,一道小小的影子,乍一看以为是灶台的倒影落在灰扑扑的墙面上。   窗口的大树在日光灿烂的照耀下,树影婆娑,许是符家的人真的太少了,这一瞬间的安静便显得格外清晰。   厨娘没有察觉角落里的动静,闻言只是叹气,偏看到那些好奇的面容,只能连连挥手,神色不耐:“主家的事情你们少管,又不是没发你们银钱,没道理到处打听的,小心被管家听到了把你们都赶出去。”   “还不给我好好干活,少动些歪心思,拿了银钱就给我好好做事情。”   众人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上讪讪,也各自散去了。   “我去休息休息,你们几个小心看护好厨房。”厨娘也忙了一早上,揉了揉腰,就要离开了。   “凶什么。”有人不高兴嘟囔着,“这么大的脾气。”   “小声点,谁叫人家是老人呢,和管家一起进来的呢,你看看这辈分,老爷和六姑娘见了都笑眯眯的。”她边上的人也跟着说道,“真想要给我们好果子,那可是轻轻松松的。”   “少说几句。”也有稍微年长一点的人出声呵斥道,“主家的事情你们少管,只管做事就是。”   众人又是嘟嘟囔囔了几句。   “要我说还是晚出生了几年,不然也能混个老人当当。”年轻人不甘示弱。   稍长一点的娘子从案板上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   角落里左右开弓吃着的顾仕隆眨了眨眼,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悄悄从角落里探出脑袋去看说话的几人,大眼睛扑闪着,准确看到那位中年娘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悲凉。   “陈娘子,你这个是什么意思啊!”那个年轻人不高兴质问道。   陈娘子低下头,切菜的动作格外利索:“就这个意思,小小年纪就歪了心思,还惦记上主家了,还真是话本看多了,觉得自己是个天仙不成。”   “你,你!”年轻人是个脸皮薄的,一瞬间红了脸,偏还带着一丝强撑着的泼辣,撸起袖子准备上前理论。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今日可不能闹出动静。”   “是啊,陈娘子就是嘴快,没有恶意的。”   “可不是,你也洗了一天的菜了,也去休息吧。”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见事态不对了这才出来劝架。   “我哪里说的不对,主家的后院确实空着呢,有些骚浪蹄子就是按捺不住了,谁整日往前院跑,谁自己心里清楚!”陈娘子开了火那简直是火仗,来回就是重棍,听得人羞愤欲死。   “你胡说八道,你这人也仗着自己是老人,还是想把自己的女儿送过去。”年轻人大声反驳道。   “我女儿清清白白的,你竟敢在后面如此嘴她,好啊,我就说她最近头疼,原来是你这个幺蛾子在背后咒她,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陈娘子是个性格火爆的,冲上去就是直接动手。   厨房顿时热闹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菜翻。   惊慌失措的顾仕隆连忙把边上的吃食顺手拿了下来,免得被误伤打翻了,整个人都缩了回去,只能听到耳边噼里啪啦的声音,一边怕他们从那头打过来发现自己,一边又觉得这琼山豆腐实在好吃,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在做什么啊!六姑娘回来了!”门房那边的人惊呆了,慌里慌张说道,“这东西都打翻了啊,这可如何是好,可别没得吃。”   厨娘也跟着回来了,远远看到厨房的乱象,那真是两眼一黑,心中咯噔一声,脚步都快了,一口气提起来,一手一个巴掌打过去。   “做什么!不想干了就给我滚!”厨娘爆喝一声。   众人这才冷静下来。   “滚滚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剩下的人快把东西给我收拾好。”厨娘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把人都赶走,“豆腐呢,六姑娘最喜欢吃豆腐的,我准备的豆腐呢。”   豆腐自然是没有了,顾仕隆不好意思把空盘大大咧咧放回去,秉着来都来了,又揣走几个菜,贴着墙角溜了。   —— ——   江芸芸看着面前明显精致许多的碟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话头:“你的意思是符家发生了大变故,只剩下符县丞和那位六姑娘了。”   顾仕隆点头,张大着手掌,像个小小的捞耙,认真比划着:“而且你看六姑娘行六,说明她前头有五个姐姐的。”   “而且你看符穹和吴萩的年级差的可不小,那说明他和他的六妹妹差的肯定也大。”   “但他年纪再大也才三十几,那他爹娘便是老来得子也才六七十才对,怎么会不在呢,要我说就是他祖父祖母要是长寿点,说不定也是在的呢,说明肯定中间有大变故。”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盯着那个精致的碟子,半晌没说话。   ——当日去符家,确实很冷清。   ——确实有不少文人喜欢穿道袍,那符穹是喜欢吗?   顾仕隆信誓旦旦分析着,随后语气一转,神色凝重:“而且那个静室我去过了,全都是牌位,瞧着还有渗人。”   —— ——   顾仕隆端着两碟素菜蹲在屋顶上,吹了好一会儿风最后掉头重新回了符家的内院。   那位六姑娘长得非常貌美年轻,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素青的衣服,头上只挽了一个乌木簪子,面容哀戚,眼眶泛红,模样上和符穹有几分相似。   这是一间西面很大的院子,如今大门紧闭,只在屋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风一吹,吱呀作响,好似有人在风中哀嚎。   大门被人推开,能看到里面飘扬的白布,还有阴暗的环境。   “哥。”六姑娘在黑暗中穿过一层又一层白布,最后来到内室。   一排排的牌匾,整整齐齐地被排成三排,足足十五个牌位。   那些名字用刀剑刻出来,边上还有一圈用红笔勾勒出来的轮廓,笔走龙蛇的转折沟壑间好似一双双时不时在闪烁的眼睛。   七七四十九盏的烛灯在夜色中跳动着。   正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穿着素白色道袍的人,带着同色的长鬓帽,浑身上下再无其他装饰,跳动的火光落在衣摆上,却映照不出任何光亮。   他跪在哪里,沉默地像个木头。   六姑娘没有再说话,也跟着跪在她边上。   面前的火盆明明只剩下一点灰烬,偏她把纸扔进去,便猛地舔出一缕火苗,在尝到甜头后边瞬间蓬勃而出,吞灭了所有黄纸。   六姑娘就这样一把又一把扔进去,看着火光一次又一次挣扎地腾飞,照得两人脸上的神色若隐若现。   一人死寂,一人悲戚。   烟雾开始逐渐缭绕,又重新把这两人的面容掩盖下来。   那一叠满满的黄纸被烧完了,面前那四十九根蜡烛也只剩下一半了。   “回去吧。”符穹沙哑开口。   “再坐一会,哥。”六姑娘低着头,可没一会儿侧首去看一侧跪着的人,“我想陪陪你。”   符穹安静地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闻。   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鬓间却有了白发。   “还是办个道场吧。”六姑娘盯着那几根白发,继续说道,“符家就我们了,好好过日子吧。”   符穹睫毛微动,那张因为紧绷太久显得有些僵硬的面容抬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牌位,好一会儿才会缓缓问道:“可爹娘怎么办?祖父祖母怎么办?伯父伯母怎么办?还有弟弟妹妹们怎么办?”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了。   六姑娘语塞。   “我闭不上眼。”符穹轻轻吐出一口,闭上眼,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偏脸色平静极了,“符安,我想杀了他们。”   —— ——   “杀谁?”江芸芸追问道。   顾仕隆和他四目相对,嘴皮子动了动,吐出口的是:“我不知道啊,符穹没说啊。”   江芸芸听得直龇牙。   “反正就是他家里肯定是出过事。”顾仕隆拍着胸脯保证道,“没事,我肯定给你打听清楚。”   江芸芸收回视线,手指绕着册子上的书页:“这事就交给你了,符县丞是个聪明人,你平日见了他不要露出异样。”   顾仕隆嘴里塞着糕点,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你今日去海南卫和人吵架了?”他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江芸芸不解。   顾仕隆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江芸芸从书中抬起头来,神色诡异:“你和蒋叔说话了?”   顾仕隆立马大声说道:“我可不是小孩子,还和人吵架……我的意思是,我要保护你的,我去看符穹了,你身边不就没有人了,所以我让蒋叔看着你点,不要让别人欺负你了。”   江芸芸得意地皱了皱鼻子:“谁能欺负我啊。”   “对!”顾仕隆握拳,坚定说道,“被欺负了也不要紧,我肯定给你讨回公道。”   江芸芸笑了笑,继续看着手中的状纸。   “那个下毒的事情有着落了吗?”顾仕隆索性搬了个椅子坐在她边上,好奇问道。   “叶娘子他们在上山时见到一个刀疤人,已经画出画像了,就是上次我们在海南卫见到的人,但是找了一圈没找到其他有用的消息。”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我在海南卫试探提起这个人,鲁斌认了,但说他是前锋,这几日刚回来,瞧着是要保他的。”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顾仕隆连忙说道,“我这就把那个人抓过来问问。”   江芸芸笑,安抚道:“这人不是章丛,他是海南卫的人,天然是有一层保护的,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顾仕隆也跟着愁眉苦脸:“那不是奈何不了了吗?难道还要再等一次,看着他下毒不成,不过他好端端下毒做什么?这个泉水也不连着县里的水井,难道就是单纯的坏?”   “等等就知道了?”江芸芸胸有成竹说道。   “等什么?”顾仕隆不解。   “等……”江芸芸顿了顿,意味深长笑了起来,“等我今日在海南卫这么一折腾,看看谁先按捺不住了。”   —— ——   夏税的事情很快就装上船了,江芸芸目送海南卫的船只原处,满意点头。   总算是了结一件大事了。   “琼山县这次丈量了土地,收了这么多粮食,想来布政司那边会为您请赏。”符穹整个人瘦了一圈,说起话来还是慢条斯理的语调,“说不定,您要离开了。”   江芸芸矜持笑了笑:“可不兴提早庆祝这些没影的事情,都已经进入十一月了,他们的秋收你们也要盯着点。”   “对了,那个水渠如何了?”回去的路上,她随口问道。   林杰整个人黑了一圈,神色却格外亢奋:“进程很快,就是赶不上这次秋收了,真是可惜。”   “不可惜,放长线钓大鱼嘛。”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那个小姑娘失踪的事情呢?”她又问着吴萩。   吴萩唉声叹气,眼睛都直了:“找不到,根本找不到。”   江芸芸眉头微动。   “我们查过了村子里的懒汉闲帮,确实没有时间,那个村子四通八达,就在山脚下,排查外来人也挺难的。”王礽解释着,想了想又说道,“这个姑娘已经订了婚,现在这个情况,除了她娘想要找到人,他们家都想要说这人已经死了,不想耽误其他孩子的婚配。”   江芸芸听得眉心紧皱,神色凝重。   “村子里的人都迷信得很,都说是被邪神看中了,原来是之前村子里的人都莫名其妙生病了,大夫也看不出来,可偏偏那个女孩没了这几日,大部分的人病竟然都好了,也没有人再生病了,村子里现在都说是邪神看中这个姑娘了,不然也不能青天白日突然失踪了啊。”吴萩凑上来嘀嘀咕咕说道。   江芸芸听得眉头跳的更高了。   “所以这事还查不查?”王礽谨慎问道。   江芸芸直揉额头。   这个时代的封建迷信根深蒂固,这个姑娘就算找回来了,下半辈子也不好过了。   “社学的事情已经开始动工了,地方就在县学边上,到时候让孩子白天来上学也方便,只是别的都好说,就是听说要教女子读者,找不到老师。”符穹及时汇报了一下进度,也算岔开话题。   江芸芸背着小手,小脑袋晃了晃,自信满满说道:“不急不急,不行,我亲自上,我可教过不少学生的,都很厉害的!”   “就怕我们的县令没有时间。”吴萩难得敏锐地反驳着。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继续走着,众人还未走到衙门门口就看到白惠一脸着急地站在门口张望着。   与此同时,武忠满头大汗从后面跑了上来,瞧着是从后山跑过来的样子,神色焦急。   “不见了,人真的不见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是健妇队的小娘子和养济院的程蝶不见了。   事情起因也很简单。   之前武忠带着健妇队的人排查下毒的人, 可明明手里有画像,却是连着两日都无功而返,武忠只好放弃了打算去找县令想办法,但是谁知健妇队的小娘子却没放弃, 也不想麻烦县令, 打算自己追查下去, 说要给中毒的姐妹报仇。   “那怎么又和程姑娘有关系了?”江芸芸忍不住问道。   武忠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说道:“小蝶自来就是古道热肠的, 之前给她们画画像的时候, 许是被感染了,也跟着说要去看看。”   “糊涂啊,好端端让女子如此深入冒险。”林括呵斥道, “你一个大男人也不看着点人家, 凶手穷凶极恶能下毒, 说不定也能杀人。”   武忠听得更是焦灼了, 只能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芸芸, 希望这位聪明的小县令能想出办法。   江芸芸坐在上首, 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仔细说说到底怎么说?”符穹先一步开口说道,“你既然知道人不见了, 可见也是知道一点计划的。”   武忠想了想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县令之前让我们在山上山下排查,但我们查了两日都没有结果, 那座山四通八达,山下村庄也不少, 还有不少熟黎安置在那里, 我们多问几遍, 村民就一脸不耐烦,也不肯多说。”   众人了然点头,官差办案总是会让人警觉一些。   “不过他们都是靠山吃饭的人,也确实没有在水里下毒的理由,村中也时有争吵,大都是田地的事情,但也没有冲突到在山上下毒随意害人的地步。”   “我见此事实在难以有进展,就想着先回来排查城中有没有陌生人出现。”武忠好大一个小伙子,楞是憔悴不少,肩膀都塌下来了,“但叶娘子却说,现在马上就秋收了,这半月陆陆续续有不少船只都回来了,路上可以说到处都是陌生人,这样排查无异是大海捞针,所以就想着主动出击。”   江芸芸听得忍不住满意点头。   叶娘子说的是有道理的,这几日她也明显察觉出县丞内人员多了不少,武忠的办法确实太过死板了。   一侧的符穹侧首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立马停下点头的脑袋,故作无事说道:“所以叶娘子们打算如何主动出击?”   “她们说那个人若是对县里的人有怨恨,十有八九是直接在那人附近的水井里下毒就是,除了住在山里的人,县中取水的人是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山上打水了,而泉水流动,就算是给山里的人吃,谁能保证那人能及时喝上毒水,遂了下毒人的愿望。”   ——“所以我有两个猜测,第一,下毒之人和想要毒害之人关系亲密,他能十分笃定下毒人会喝下口水,这样的关系不外乎夫妻子女等亲缘身份,且这对身份的两人,要不就是山中人,日常就会在这里走动,要不就是偶尔来爬山锻炼的。”   ——“第二,下毒之人并不打算害人,所以才下在山泉里,毕竟琼州雨多水多,水流丰足,下在这里最多三日已经能净化得干干净净,但他未来肯定想害人,不然做什么这些狗屁勾当。”   “分析得很有道理。”江芸芸忍不住又开始点头。   这次是武忠焉哒哒得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又闭上嘴了。   “第一种的话,也不好查啊?”吴萩追问道,“第二种更不好查吧,岂不是人人都有嫌疑。”   “叶娘子自己格外有想法,她认为既然每个泉水都下毒,这种行为充满了不确定,可见下毒之人未必有针对性,是在广撒网,第一种的可能性很低。至于第二种她让人偷偷埋伏在水源边看着……”   武忠看向众人,口气沉重:“她觉得是有人在试验下毒手法,因为被她们发现及时,他没有得到后续的下毒情况,所以笃定一定还会回来!”   “好机智啊!”江芸芸这次忍不住抚掌说道。   武忠耷眉拉眼的,符穹又是咳嗽一声,继续问道:“然后呢,娘子们又是如何失踪的?”   “她们在每个泉水那边都派人蹲着,说之前大家都在山上走动,那人肯定不敢贸然回来,现在大家都走了,那人如此心狠必不会半途而废,所以打算守株待兔。”   江芸芸又是忍不住点头:“有的放矢,考虑得当,高紧张的搜查下那人势必事事小心,可现在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白,定然也会松懈下来,凶手总是会回到案发现场,选择在现在守株待兔,确实是个好办法。”   其他几人虽然也不太想打击武忠,但一听县令分析的都觉得非常有道理,齐齐点了点头。   “你没一起去帮忙?”吴萩好奇追问道。   武忠更伤心了:“他们嫌弃我长得凶,把我赶走了,说我在这里,那人就会警觉,几个小娘子结伴游玩才不会出事。”   “考虑得很有道理!”江芸芸又夸道,“叶娘子读过书就是不一样,看待事情非常全面,所以读书还是很重要。”   她格外唏嘘,重点看了几眼衙内读书一般的人。   有几人躲躲闪闪地回避了这个视线。   “那他们是碰到那个坏人失踪了?还是怎么回事?”符穹忧心忡忡问道,“若是碰到坏人失踪了,我们可要抓紧把人找回来,那人如此穷凶极恶,可不是善类。”   “她们分为六组,两人一组,三班倒,因为人手不够,小蝶就说也来帮忙,大家就盯着几个大泉水,然后蹲了三天,这座山确实树丛茂密,这几日都没什么人来,除了猎户就是山中住的人,偶有几个来踏青的也大都走到山腰就回去了。”   “直到今天……”武忠声音凝重。   大家也瞬间坐直身子看了过去。   “叶娘子觉得今日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收队回去的路上却发现本该在山腰第二处泉眼的第二队不见了,也就是小蝶和陈娘子不见了。”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   “那其他人不是都在吗?”吴萩紧张问道,“现在其他人呢?”   “原是第一队有一个人发现了,所以来报信,有一个脸上带疤痕的人把小蝶抢走了,陈娘子追了上去,第一队的人察觉不对劲,一个人跟上去,让另外一个人来通知其余两队。”   “所以她们都追上去了?”江芸芸听呆了。   武忠沉重点头。   “什么!好莽撞啊!”   “这群小娘子如此大胆。”   “这可别出事了。”   几位主簿议论纷纷,神色各有不同。   “县令平日对这群小娘子也太过骄纵了,让她们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危险,当时就应该先派人去找武主簿才是。”林括不高兴说道。   江芸芸咳嗽一声,自家孩子自家疼,为人解释着:“当时情况紧急,一来一回,把人丢了就不好了,健妇队也训练好几个月了,正好可以拿出一个成果看看。”   老学究林括虽有心说几句,但到底还是碍于江芸的身份,不再说话。   “那你是如何得知的?”符穹问道。   “我们约定了标志,等午后我和白惠去给她们送饭。”武忠说,“一个红色的打叉就是有情况,一人‘人’就是追上去的意思。”   “我在第一队那边发现这个东西就觉得不对经,让白惠立马回衙门等着,我一个人往山上走,四个地方都是同样的标志。”武忠越说越着急,“我正着急的时候,就看到孙娘子不知从那条小路里钻出来,与我简单说了此事,然后就说自己要去山脚村,我真是拦也拦不住,眼看她钻进小道跑了,那条路真是奇怪,那人进去,一下就消失不见了,我是追也没追上。”   “山脚村!”吴萩吃惊。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那个失踪的姑娘就是山脚村的。”王礽蹭得一下站起来,神色激动,“原来如此,当时村民们说自己上吐下泻,还面色萎靡,我虽不信什么邪神,只觉得他们是吃坏东西了,现在仔细想来和娘子们当日中毒是差不多的,山脚村就在这座山的西面,也就是我们的北面,水泉说不定也能影响到他们的水源,只是经过这么长的河流,影响不大。”   “西面?靠近海南卫的那一侧?”江芸芸敏锐问道。   王礽眼波微动,但还是点了点头。   符穹不经意看了过来。   江芸芸笑了笑:“随意问问,要是真的有问题,说不定还要求助海南卫呢。”   “那我们现在去山脚村看看!”吴萩也跟着说道,“那是不是那个下毒的人见那小姑娘美貌,又是孤身一人,顺手把人带走的。”   “这也能联系上?”冷静的林括质疑道,“可不能为了断案,胡乱定罪的。”   吴萩不服气,张嘴想说话,符穹眼疾手快踩住他的脚。   一口气顿时被憋了回去。   吴萩焉哒哒低下头。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江芸芸打圆场,“只是到底是一个人命案子,我们去仔细查一下也是应该的,总比现在没线索干等着要好。”   “正是。”王礽附和道。   林括看着神色笃定的几人,低着头缕着胡子,不再说话。   “你们都各自散了吧,我和千章去村子里再看看。”江芸芸站起来开始分配工作,“社学的事情过年前最好能完成,符县丞要抓紧去办啊,过了年就让孩子来读书,教材我已经着手开始编了。”   “马上就要秋收了,从南你和林主簿紧要盯着点,城内的粮价不要有太大的波动,不少人随船回来,县里的人不少,可别发生了纠纷,这些都要看着点。”   “其杰,水渠的事情,你要多注意了,最好年前能完工,大家也好过个好年。”   “良实你……”   “我和你一起去村子里。”武忠紧张说道,“我武功好,可以保护县令,而且还要再带点衙役,关键时刻也能搭把手。”   “那太打草惊蛇了。”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想了想又说道,“要不你和诚甫带人在村子口等着,我和千章进去再了解一下案情,也能再看看这个村子有什么玄妙的地方。”   —— ——   山脚村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子,在山坳坳里,村子靠山吃山,田产一般,每年税收都是按照中等田和下等田收的,一共六十三户人,三百口人不到的小村落,村子里大都姓常和姚,没什么大户,也没什么读书人,是多年前从雷州逃难过来的。   村长是一个童生,一把年纪了,听闻县令来了,衣服鞋子都来不及穿好,急急忙忙跑过来。   “慢些走。”江芸芸微微一笑,扶住老者下跪的动作,温和说道,“是我来得突然。”   “是为了三丫头的事情?”村长目光在吴萩神色一扫而过,神色紧张解释着,“村子里都是亲戚,都问过两轮了,没有问题的,大家都忙着种地,肯定不是村子里的人使坏。”   江芸芸连连点头:“我今日来是想看看你们村子种地的情况的。”   村长愣了愣。   “什么地啊?”有村民好奇问道。   “你们村子靠山,又有山泉水用,现在却没有一亩上等田,所以来看看是不是大家耕种的方式有问题,消耗了肥力。”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我看每年的收成是不是也不高,农时册都看了吗?”   “看了。”村长连忙说道,“我也都一家家说过去了,还都找了各家的把式一个个教过去的。”   “不过今年的秋收瞧着也没区别啊。”有人嘟囔着。   “不止呢,我的谷子好几株都没有结穗,是不是办法有问题啊。”   “是啊,我家的也有点不行,我还以为是天热了,浇了很多水。”   大家本来就对这个农时册半信半疑,虽说那些官差说得好听,什么江南那边都推行了,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次好不容易有几家种了,还发生这些事情,一时间群情激奋。   “胡说什么!”吴萩不高兴说道,“我负责的几个村子长得可好了,是不是你们偷懒肥料没能好,还是翻土不积极,伴生的东西种了没?”   这话一说,那瞬间有的说了,众人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情况,热闹极了。   吴萩舌战群百姓,一时间智力超群。   “还是去看看吧?”江芸芸勉强压下,说道,“刚才谁家说不结穗的,带我去看看。”   众人就又哗啦啦朝着田间走去,期间大家又絮絮叨叨说着。   原来这次秋种,一开始都还挺好的,按照册子上的育肥,叶子都出得又绿又亮,可没想到这几日本该抽穗的日子,却突然一个个都枯萎了,甚至还有谁家黄了。   “这一片是谁负责的?”江芸芸随口问道。   吴萩想了想,小声说道:“林主簿。”   江芸芸抿了抿唇。   林括是读书人,当时让他们下村讲册子时,便不太情愿,觉得有辱斯文。   “他之前教书的时候还是很积极的,现在估计是疏忽了。”吴萩想了想还是给人解释着。   田埂上一眼看过去,果不其然,有些稻谷已经开始发黄了,瞧着马上就要死了。   “你看,这株原先是很好的,但现在穗这么小,估计是出不了粮了。”那农民捧过来说道。   那稻谷已经发僵了,叶尖已经枯萎干涸,远远看去,有不少叶片已经枯黄卷缩,甚至还有棕色的斑点,严重的已经开始腐烂了。   “什么时候出现的问题?”吴萩见这样的惨状,惊讶问道。   “十天了,眼看马上就要结穗了,我们加大水量灌溉,还加了不少肥料,但肯定不是肥死的,我们都控制着的,做了很多事情,就是想着最后不能坏事了,谁知道第二天一觉醒来,这稻的情况是越来越差了。”   “你们的水都是从哪里挑的?”江芸芸心中微动,镇定问道。   “就山上的泉水啊。”百姓指了指山的位置,“我们这边刚好有水流出来的,这座山边上这么多村子,就我们村子能直接喝到山泉水,可见是山神庇护的。”   江芸芸和吴萩对视一眼。   ——十日前正是娘子们上山中毒的日子。   “你们自己也是喝那里的水?”江芸芸又问。   百姓点头:“对啊,山泉水可好喝了,甜甜的,就是不知道最近那个缺德的在水里扔了东西,老有股味道。”   “你们现在排水搁田,然后再用石灰、石膏、明矾改良土壤,第二天再加入化肥,然后再重新灌溉水,今年结束后种点豆来固固田。”江芸芸看着那一大片有问题的稻。   “这个也算是一个新问题,你们村子既然遇到了,回头有问题的家里,仔细观察这些问题,然后整理起来交给村长,让村长送到衙门里,我们也要整理归档,免得以后也有其他人有这样的问题,也算是你们山脚村为琼山县出力了。”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村长确实眼睛一亮:“好好好。”   江芸芸点头,话锋一转:“我听说你们之前病了一场?”   “是啊。”有人叹气,“上吐下泻的,定是吃坏东西了。”   “你们家的饭菜都是吃好几天的,我家可不是,我就说有邪神……”   村长咳嗽一声,那人就沉默了。   “都好了吗?”江芸芸只当没听见,仔细问道。   “好了的,就一个小子病得严重,当时请了大夫,灌了很多绿豆汤呢。”村长说道,随后觉得不对劲,“县令怎么知道。”   “听千章他们说的,心里一直挂念着。”江芸芸担忧说道,“以后村子的水要是能烧,就都烧开喝,这样对身体好。”   “县令担忧我们啊。”有人吃惊说道。   “柴火多贵啊。”也有人嘟囔着。   江芸芸准确找到抱怨的那人,笑说着:“再贵也没有你身体贵,烧开了放在那里,凉了也是能喝的,喝热水对身体好,你身体好了才能种地,种很多很多地,而且你是喝凉水肚子舒服,还是喝热水肚子舒服啊,你身体可不会骗你。”   “是啊,我听说有钱人都是喝热水的。”有人羡慕说道。   “所以那是有钱人啊。”那人还是不甘心说道。   江芸芸深知观念是很难改变的,所以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喝热水好的啊,我们县令肯定不会骗你们的。”吴萩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无条件相信江芸芸,所以帮着开口道,笃定说道,“我们县令可是状元!”   状元可是不亚于文曲星的存在,文曲星可是神仙。   吴萩这话一说,大家原本抗拒的神色立刻松动起来了。   是了,我们的县令是文曲星啊!   文曲星说的话肯定是对的。   难道真的要喝热水!?   “对了,你们村子可有通往山上的小道。”江芸芸没理会大家莫名其妙的等式,只是看向村长。   村长一惊:“县令连这个都知道!”   江芸芸冷静一笑,打算用迷信的办法破解迷信,“我听说了一些不该听说的事情,要知道这世上是没有坏神仙,都是好神仙,庙里的菩萨观音可都是救苦救难的好神仙,就像好人会打败坏人,好神仙也是,所以肯定没有邪神。”   “怎么没有!”   “我们都是同一时间病的,也是差不多时间好的啊,除了神仙,谁还有这个本事。”   “对啊,而且邪神来的那几日村里到处都是臭臭的,但我们都没找到是哪里的味道。就是邪神来了。”   “不然三丫头怎么失踪的!”   江芸芸自信一笑,提出条件:“那我替你们把邪神抓出来,回头你们就听我的,以后喝水就喝热水。” 第二百五十章   吴萩一脸疑惑地跟在江芸芸身后, 欲言又止,但一想到边上还有两个大蜡烛,就开不了口,只能抓耳挠腮地继续走着。   “看着我做什么?”江芸芸跟在健壮村民身后, 接着边上的石头藤蔓才得以走上去, 眼尾一瞟, 就看到吴萩那古古怪怪的神色, “好好走路,别摔下去了。”   吴萩长长哦了一声, 扶着膝盖, 跟在她身后走得面目狰狞,气喘吁吁,身形摇摇欲坠,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说是村长的小孙子, 见状, 眼疾手快把吴萩推上去, 免得一下他自己不小心, 带着自己也一起滚下去了。   “可真没用啊。”江芸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吴萩面红耳赤:“我可是读书人,不爱动, 很少爬山的。”   “可我们县令是文曲星,不是最厉害的读书人吗,走得也很快啊。”领头的是村子里的人, 叫阿大,做村子里的最厉害的猎户, 据说蒙着眼睛都能走出这片山林。   吴萩回过神来, 不解问道:“对啊, 你不是也是读书人吗?怎么爬得这么利索啊。”   江芸芸随后敷衍着:“大概是我爱动吧。”   吴萩想了想,竟然附和点着点头,丝毫听不出江芸芸暗搓搓的阴阳怪气:“县令确实爱动,整天都待不住。”   江芸芸忍笑:“是啊,下次我带你一起走动走动。”   吴萩一把纠断长草叶子,摆手飞快拒绝,并表示自己很喜欢在县衙里干活。   “从这里上去就能直接到山腰了。”阿大站在路口指了指三岔路口,“左边这条路就是去县衙方向的,中间那个是往密林方向的,这里面很多猎物,平日里我们打猎就是走这条的,但是不能随便深入,里面很少有人踏足很容易迷路,左边那个就是外围的,可以通往上山的大路。”   “这条路真厉害啊,哪里都能去!”吴萩终于喘着气爬上来了,“就是哪哪都不好走,之前从你们村子的那条小路上就不好走了。”   “是近了些的,我们村里的有些年轻人要是打猎,捡柴火都是走这条路的,外人很少知道,不对县令是怎么知道的?”阿大好奇问道。   江芸芸背着手,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我还知道你们村中子嗣艰难。”   两位村民对视一眼,心中大惊。   ——果然是文曲星啊!   “县令这又是如何知道的?”两人齐齐问道。   吴萩也好奇地靠了过来。   “你们这里上来的人应该也不多吧。”江芸芸站在路口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木,虽是正午时分,但这里依旧阴暗,尤其是正中的那条路,一眼只能看到幽暗的密林。   阿大连连点头:“县太爷果然厉害,我们确实上来的人不多,虽然这里近,但也太过陡峭了,空着两只手走路还行,要是背上柴火或者带上猎物就太难走了,所以我们都会走大路过,但也有艺高人胆大的,走出门道了,倒也走的轻松,只是不知县令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江芸芸还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两个村子里人还没说话,吴萩已经急得抓耳挠腮了。   “那后面的路你们都熟吗?”江芸芸又问。   两人齐齐点头。   江芸芸问了这话,却没有点名要往那边走,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处。   琼州已经正式进入十一月了,秋收也在这个时候,琼州是年前就要缴纳秋税的,只有把这事了了,才能安心过年。   得益以这个海岛的位置,若是寻常地方早已是下雪降温了,但这里天气温暖,只穿上秋日的长衫就足够了,唯一的变化大概是海风吹了过来,夏日的炎热便跟着退散了,站在山里会有一点凉意。   山腰的风吹得树叶沙沙直响,许是今日太阳不太热烈,有些暗沉沉的,吴萩已经害怕地贴着江芸芸站了,甚至胆大包天地揪着她的袖子。   “你说叶娘子为什么让孙娘子去山脚村,还是不知名的小道里,钻一下就没影了。”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吴萩仔细想了想,但还是不争气说道:“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中间和右边的两条路:“这两条路是互通的嘛?”   阿大想了想:“整座山应该都是互通的,这两条路都是在山上,所以肯定会有很多小路,但我们都是沿着老路走的,不敢随意变化,就怕进去了就出不来,而且这里也有猛兽,落单或者乱走都很危险。”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   “那我们走中间那条路。”她伸手指了指正中的位置,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草丛中有一个动静,隐隐有看到一条很快的影子贴着地面一闪而过,草面发出吱呀声音,与此同时,山风拂过,群林震动。   吴萩怂得直接挂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没好气把人挂到阿大手臂上。   吴萩又气又急,但也顾不得了,只好蒙着眼睛着急问道:“是什么东西啊,刚才是什么东西啊。”   “应该蛇……嘶……”阿大龇了龇牙。   “我最怕蛇了。”吴萩哆嗦了一下,“软趴趴的,太恶心了。”   “那我们要进去吗?”村长的小儿子也有些害怕,但勉强还能独立站着,眼睛看向阿大。   阿大看向江芸芸。   一直沉思的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神色各异的三人,笑说着:“我和阿大两个人进去就行,你们要是害怕在这里等我们,或者下山去也行。”   吴萩和村长儿子对视一眼,目光在对方瘦弱的肩膀上一扫而归,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还是一起去吧。”吴萩咽了咽口水,虚弱提出建议,“但我想和县令走一起?”   江芸芸嫌弃说道:“不要。”   吴萩泫然欲泣,伤心极了。   “那走吧。”阿大看了眼天色,思索片刻后提醒着,“只是今日天色不亮,我们也不能走的太里面。”   江芸芸点头。   四人很快就从正中那条路走去,这条路的地面明显湿软一些,地面新鲜的树叶和腐烂的地面叠在一起,踩在脚下是格外软绵的感觉。   “要如何走?”阿大谨慎问。   江芸芸低着头,随口说道。   阿大看着她越走越里面,心中着急,却又不好多说,又看了看目前的配置,不由叹了一口气。   一个强壮的猎手,一个勉强能帮忙递棍子的副手,一个胆子大但故意没什么功夫的县太爷,一个养尊处优,胆子小到可怜的主簿。   “不碍事的。”江芸芸察觉到后面三人脸色沉重,扭头笑说着,“你们都没发现这里连野鸡野兔都没出现吗?”   这么一说,阿大猛地想起此事:“还真是,这是怎么回事?平日里山中这些小猎物最多了。”   江芸芸用脚踢了踢面前的枯草:“有人在这里撒了毒药,动物最是敏锐,怎么会跑出来呢。”   阿大想要反驳是天色冷了,可仔细一看却发现了这棵枯草有些与众不同。   要知道草最是坚韧,若是枯萎的草大都是叶子黄了,地步还是生机勃勃的,可这几株确实连根都糜烂了。   “这是怎么回事!”阿大惊讶问道。   倒是一侧的吴萩终于想明白了:“那个下毒的人弄的,只要跟着这个走,就能找到人。”   江芸芸满意点头。   “什么下毒的人?”村长的小儿子是读书人名叫阿文,平时说话文文气气的,听到下毒还是吓了一跳,声音都劈叉了。   “哪有什么邪神,你们之前上吐下泻就是中毒了,你们村子运气好,那下毒的贼人是下到东面的泉水里的,我们衙门里的健妇队倒霉,中招了,差点留了半条命,山中水流丰富,也不知怎么绕了一座山,流到你们这里了,走了这么一大圈自然是毒性大减,至于一起好,那可不是毒性差不多时间一起排出去了。”吴萩唏嘘感慨着,“再说了要是真有邪神,碰到我们县令这样的人,那也是要抱头鼠窜,连夜搬家的。”   就江芸这个折腾人的劲,放到神身上也是吃不消的,这一天天的工作,一眨眼就能垒起来比他人还高。   “县令今年的夏税就很廉洁,还让我们的粮食卖上价格了,大家今年的日子都好过了很多。”阿文悄悄去看前头走路的人,红着小脸,小声说道,“那个农事册也很有道理的,县令真是厉害,什么都会。”   “那是,我们县令可是状元,状元你知道吧,那都是文曲星!”吴萩大夸特夸,甚至竖起大拇指夸。   另外两人自然是连连附和的。   “没有了。”江芸芸不理会后面的动静,走了将近一炷香后,突然站直身子,目光打量着周围,神色凝重。   一柱香的时间不长不短,但已经看不到入口,但也看不到前头的样子,头顶的树木越来越茂密,使得天色昏暗,一时间分不清具体的时间。   “这里四面通达,但也没有杂草很高的样子,不像有小路的样子啊。”吴萩凑上来,躲在江芸芸身后,好奇张望着。   阿大也上前仔细看着,紧张说道:“这条路我没有走过,瞧着是偏主路了。”   “他带着一个人跑不远,后面还跟着这么一大串尾巴,叶娘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让人折回来去山脚村……”   “不对啊,孙娘子哪里去了?”吴萩扭头去问阿大,“你们村子里刚才有小娘子出现吗?大眼睛,大圆脸,胳膊和阿大你一样粗,对了嘴巴这里有一个小红痣,说话风风火火的。”   阿大和阿文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摇头。   “我们村子很偏的,就两个出入口,一个是入村口,一个是村西那边,我们会和海南卫做生意,所以开在那里,村子人少,都是自己人,所以寻常有只鸟来都是知道的。”阿文解释着。   “那孙娘子哪里去了?”吴萩也跟着紧张起来,“别是和那坏人迎面撞上了。”   江芸芸仔细想着刚才武忠说的每一句话。   ——从山上下来发现二队的人不见了,但与此同时一队的人先发现的。   也就是说下毒之人是先去了山下。   那叶娘子肯定是追着山下走的。   ——上山的路上发现孙娘子说要去孙娘子,还没说两句,就钻到一个小道里人不见了。   不对,那叶娘子是山上走的。   右边那条路是一个大圆弧!   我们一直走在路上是很难察觉到这条路不是一条直路的。   还有那条水流   是如何从高到低,从东面走到西面的,只有他是一个大圆弧,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下毒之人平日里肯定是在这条从山中过的这条路走去往山脚村,他在经过二队埋伏的地方时,不知出于何种缘故带走了程蝶,往里走准备从山脚村离开时,一队的人才能看到,而叶娘子也很快察觉出不对,反向开始追,甚至让健妇队中武力第一的孙娘子从小路去往山脚村,打算包圆!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   “走过了!”她说道,转身间,突然察觉到眼尾有一道白光闪过。   多亏了之前在白鹿洞学院的骑马射箭,她下意识整个人往后弯去,袖中的长匕首立刻滑落到手中,一脚踢开还没回过神来的吴萩,大喝一声:“散开!”   一个面目狰狞,脸上带疤的男人宛若蛇一般,从树下悄无声息滑下来,正贴着江芸芸的一侧站着,长刃寒光闪闪。   那双隐藏在树叶中,一路盯着他们走进来的狭长的眼睛,正发出幽暗的光泽,阴森森看着死到临头的江芸芸。   ——山中,一向是埋尸的好地方。 第二百五十一章   江芸芸盯着面前之人的面容, 冷不丁问道:“你是海南卫的人,还是倭寇的人?”   那人阴恻恻地看着江芸芸,讥笑着,脸上的那道刀疤就像蜈蚣一样扭曲起来, 瞧着更是骇人, 他也不废话, 直接提刀砍了过来。   吴萩刚从地上爬起来, 一扭头就看到那把大刀朝着江芸芸的脑袋上砍过去,大惊失色。   之前顾仕隆有事没事就给江芸芸喂招, 时间久了有些动作便也刻在脑海中, 所以这一次江芸芸惊险地躲了过去。   钢刀擦着江芸芸的手臂划过,几乎能看到刀背上映射出的衣服纹路。   吴萩看得眼前一黑,随手拉着一个人的袖子, 连忙说道:“快快, 你们去村子口, 我们衙役在那里等着。”   “来不及了吧。”阿文也很慌, 想要走, 又害怕走了真出事了。   “野猪!”江芸芸虽躲得手忙脚乱的, 但脑子还是非常清醒的,抬刀挡住刀疤人的长刀后, 咬牙喊道。   “野猪,什么野猪啊。”吴萩已经大脑一片空白,茫然问道。   “野猪, 对对,是不是说去找头野猪来吓唬人!”阿文勉强跟上思路, 连忙说道。   “有道理有道理。”吴萩病急乱投医, “谁去呢, 我不敢,谁去啊,阿大,阿大。”   阿大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看着面前打斗的两人,没有动弹。   阿文察觉出不对劲,扭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他脸上陌生挣扎的神情,瞳仁一缩,猛地拉着吴萩后退一大步。   吴萩也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了一眼警觉的阿文,嘴皮子颤抖地又看向这个身体强壮的村民阿大。   “不,不对。”他的脑海中电闪火石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磕磕绊绊,“你,你和他是一伙的。”   阿大看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县太爷确实爱动,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吴萩脸都气黑了了,顾不得害怕,大喊道:“他可是在为你们做事情,要不是听说那个下毒的人跑到你们这里来了,他才不会来,好好好,你们这些刁民!刁民!不知好歹!等我回去,我把你抓起来!”   阿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掏出了腰间的绳子:“那就等下辈子吧。”   阿文大怒:“姚大强,你这样会害死全村的人,我们哪里待你不好。”   “可我想过好日子,有什么不对嘛。”   “我不想种地打猎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阿大展开手中的绳子,缓缓走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平静说道:“你别怪我。“   “怪不得你几次从这个村子里经过都没有人发现。”那边江芸芸紧盯着那个刀疤人的动作,了然,“那村子里应该还有不少你的人。”   自来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江芸芸没学过系统性的学武,偏又被顾仕隆教过几招,每日起床锻炼,幺儿都背着小手,非常认真指点着,也算是慢慢扎稳了下盘,再加上手中的刀也非常锋利,长而薄的刀刃,适合防身,几个来回间除了有些狼狈,倒也没直接被刀疤人拿下。   那个刀疤人没想到这个小县令这么棘手。   “啊!”   这边还没有个动静,那边倒是有了新的动静。   阿文在阿大靠近的时候,猛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因为用力脸颊通红:“去找人,去找人。”   吴萩惊呆了。   阿大想要把阿文扯开,却不想这人看着瘦弱,这次却爆发难得的力气,愣是不肯松手。   吴萩又惊又怕,大脑一片空白,猛地回过神来,他下意识想要下山,但猛地一转身又看到衣服破烂,脸上还有血迹的江芸芸,愣在原处。   “走!”江芸芸看也不看他,大声驱赶着。   吴萩呼吸急促,紧紧握着手腕,只觉得心跳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野猪,野猪!!!”谁也不想到,他突然大喊着,一咬牙朝着深林深处跑去,一时间不知是在告诉江芸芸别怕,还是告诉自己别怕。   阿大恼怒,发了狠,捏着阿文纤细的胳膊:“松开!”   阿文没说话,只是更用力的抱紧了他。   阿大一咬牙,直接扭开他的胳膊就要去追吴萩。   “你给了他什么好处?连村里多年的情谊都不顾了。”江芸芸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兴趣打听起其他人的事情。   刀疤人面容冷淡讥讽:“穷人能知道什么是好处。”   他举起的刀来,那姿势并非寻常可见的样子。   “而你,会是我的好处。”   刀光森森,印照出刀疤人贪婪的侧脸。   江芸芸摸了摸眉骨处的伤口,这一刀最是惊险,那刀尖划过她的额头时候,滚烫的献血立马涌了出来。   ——也是太过紧张,她并不觉得疼。   “那我都要死了……”她摸了一把脸上的血,笑问道,“你是哪边的人总可以告诉我吧。”   那人嘴角微微勾起:“你在海南卫如此嚣张,也不怪有人要杀你。”   江芸芸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到最后竟然捧腹大笑。   刀疤人没见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脸色不悦。   “鲁斌知道你是倭寇的人吗?”江芸芸反手握着手中的长刃,轻轻擦去上面的血迹,慢条斯理问道,“他好像很信任你。”   刀疤人脸色瞬间阴沉。   “他上次信誓旦旦为你打包票,也不知道得知后会不会心寒。”   刀疤人立马提刀迎了上去。   江芸芸放松下来,才觉得眉骨处疼得厉害,疼得龇牙咧嘴说道:“我问好了。”   刀疤人还未回神,刀锋还在前面,但身体下意识扭了过来,只能一个横刀躲过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男人。   一个穿着蓝衣服的高大男人手指微微用力,那把从天而降的普通钢刀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刀疤人额头的青筋瞬间冒了出来。   “你是我的好处才是。”蒋平微微一笑。   刀疤人见这人厉害,下意识想跑。   蒋平长刀横扫,瞬间拦住他的路,讥笑着:“果然是没当过兵的人,你可知,临阵脱逃的人迟早会死。”   刀疤人不多加纠缠,扭身就要去抓江芸芸。   江芸芸瞧着不对,立马就跑了,非常迅速。   “年轻人就是反应快啊。”蒋平大笑着,手中却毫不犹豫地重击面前之人。   江芸芸麻溜跑到阿大和阿文边上。   阿大正被阿文死死抱着大腿,他整个人都挂在阿大身上,只是有一只手古怪地垂落下来。   “这人能给你的好处都是害你的东西。”江芸芸平静看着阿大,“你想要的东西要靠你自己得到,其他的都是虚的。”   阿大神色僵硬。   阿文见状,松了一口气,虚脱一般,整个人躺在地上。   “县令说得对。”他看着头顶的树叶,用颤抖的手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这人会下毒就会杀人,怎么可能对你好。”   阿大失魂落魄站着,突然讥笑一声,神色悲怆:“你们这些读书人自然是最聪明的。”   “你跟着这人做过坏事吗?”江芸芸下巴一抬。   那一边已经,蒋平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人拿下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绳子,正给人五花大绑起来。   “县令的胆子也太大了。”他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无奈说道,“这要是出了点事,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幺儿第一个跟我翻脸。”   江芸芸笑了起来,一笑又疼得直龇牙,只能虚虚捂住额头。   “他半月前找上我的,让我帮忙盯着村里的动静,给了我一只鸽子,跟我说要是有奇怪的事情就放出去。”阿大面无表情说道,“会给我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你就出卖……”阿文大惊,但随后又堪堪闭上嘴。   阿大冷笑一声。   江芸芸扭头看了过来。   “我是孤儿,爹娘去世后,田都被长辈抢走了,也不见你们村里人出来说话,那个时候家里连十文钱都没剩下,你别说十两银子的,便是一两银子我也是干的。”阿大冷淡说道,“我贱命一条,哪里有钱自然往哪里去。”   阿文闻言露出羞愧之色:“我不是这个意思……”   “年后县衙会开社学,会开三个识字班,一个班三十人,一共要学习三个月,读六天休息一天,每天上课三个时辰,不能旷课,规矩也多,但是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早点去报名,早到早得。”江芸芸淡淡说道。   阿大猛地抬起头来。   阿文也一脸惊喜:“谁都可以嘛?”   “嗯。”江芸芸点头,“除了会认字,还会教一些简单的文书,年后会贴公告,有兴趣的可以关注一下。”   “哎,不是少了一个人吗?”蒋平领着人走了过来,随口问道,“要天黑了,赶紧下去吧。”   江芸芸猛地拍了拍大腿:“坏了,千章。”   话音刚落,只感受到地面在震动,随后传来尖叫声。   “救命,救命,救命啊……”吴萩喊得几乎要破音了。   与此同时,只看到吴萩整个人脏兮兮的,好似从泥里滚了一遍,但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小野猪。   他慌不择路地跑着,两条腿几乎要抡出火星子。   只见他的后面追着两只大野猪。   这分明是抢了人家的小猪!   江芸芸大惊。   “扔了!”阿大大惊,慌张喊着,“扔了啊。”   吴萩早已跑得大脑空白,自然也听不得他人的话,一脑门朝着江芸芸冲过来。   地面震动更大了。   “你别过来啊!”江芸芸慌了。   “上树上树!”阿大连忙说道。   蒋平想也不想,直接带着刀疤人上树了。   阿大也带着阿文爬上去了。   江芸芸一咬牙,朝着吴萩冲过去,然后一把把这个吓蒙的人怀里的小猪往后甩了出去。   小野猪从睡梦中惊醒,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嗷嗷声。   两头大野猪都停了下来,想去接小野猪。   吴萩愣愣地看着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江芸芸完全没空安抚小年轻的情绪,只是拉着人飞快地爬上树,动作灵活,完全没有一点迟疑。   两头野猪接住自己的小孩,嗷嗷了几声,其中一头还嫌气不过,朝着江芸芸所在的树干上狠狠撞了一下。   整棵树都跟着晃了一下,树叶窸窸窣窣地往下掉。   树上,江芸芸和吴萩死死抱着树干,生怕自己被扫下去。   那两只野猪每棵树都撞了几下,最后见没有人摔下来,这才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野猪施施然回到密林深处。   直到她们的背影完全消失了,江芸芸才松了一口气。   “这山里真的有野猪啊,真凶啊。”她累到虚脱。   吴萩一直盯着她看,那张白生生的小脸现在又是泥,又是血,可怜兮兮的   江芸芸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哼次哼次爬下树。   “野猪力气好大。”阿文腿都吓软了,整个人靠在阿大身上,“我刚差点被晃下去。”   “这么强壮的野猪,一看就是在山里称王称霸的。”蒋平也吓得够呛,“真正面碰上,今天都得交代在这里,哎,那个人呢……”   江芸芸也吓蒙了,后背一阵毛汗。   正面直击才能发现野猪真的长得很可怕,那长长的獠牙好似刀刃一般,锋利尖锐,奔跑时的速度更是惊人,那脚掌跺在地上整个地面都在晃。   “哎,人呢?”江芸芸下意识抬起头来。   树上,小脸脏兮兮的吴萩抱着树坐在树干上,一脸严肃,低着头盯着江芸芸,目光似火,见江芸云看了过来,那把火烧得更厉害了。   江芸芸龇了龇牙,悄悄动了动腿,往边上挪了一下。   吴萩那双大眼睛也跟着慢慢移过来,继续盯。   ——盯!   “干,干嘛啊?”江芸芸硬着头皮开口,“快下来,我们要走了。”   吴萩没说话,还是幽幽地盯着她看,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到愤怒最后成了委屈。   ——太过分了,骗人。   —— ——   江芸芸带着刀疤人回到村子口的时候,叶娘子等人也不知从哪里出现,程蝶和另外一个小娘子被团团围住,武忠好大一个个子也非要挤进去,瞧着很是费劲。   孙娘子虽然长得强壮,但性格出人意料的温和,不怎么说话,只偶尔解释了几句,是个非常冷静的人。   反而是大病初愈的陈娘子正大声说着自己是如何发现不对劲,又是如何找到藏在洞穴里的人,幸好找到了,不然在深山中,可真是危险,而且回途的路上甚至还碰到三只野猪,差点被拱了……   “咳咳。”江芸芸连忙咳嗽一声。   “哼。”背后传了一声轻哼。   江芸芸充耳不闻,快步走向村子口。   “阿文你的手怎么了?”村里人惊讶问道,“快去请大夫,这可是写字的手,别伤到了。”   阿文连忙上前一步,赶在众人开口前,大声说道:“我自己摔了一跤,把手摔断了。”   “那条路太难走了,真是可怜见的。”村民们心疼坏了。   阿大欲言又止。   “是啊,回头少走一点,太陡了,可别摔了。”江芸芸也笑眯眯开口。   “这人又是谁?”   被人五花大绑的刀疤人也被人围观着。   “就是这人把人带走的。”叶娘子大声说道,“呸,要我好找。”   “就是他下的毒?”村长警觉问道,“可是又去下毒了。”   “那我的苗也是他弄坏的。”   “原来就是他,那我女儿也是他绑架的嘛?”   村民们顿时群情激奋,伸手要去打人。   刀疤人面无表情,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并无任何反应。   蒋平见状不对,连忙把人拉走了。   江芸芸伸手按下众人的情绪,安福道:“这事衙门自有判断,人我也要带回去了,你们村子里的地就按照我说的再仔细照顾,不会有大问题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碍于县令的存在才没有继续动手。   “行了,都散了。”江芸芸挥手赶人,“秋收在即不要耽误了。”   村长也跟着赶人,大家只好怀揣一肚子的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只剩下小姑娘的那一家人还抱着小姑娘哭。   “小姑娘就是送饭的路上刚好看到那个人,才被掳走的。”孙娘子低声解释着,“就被关在山上的一个洞穴里,瞧着没什么损伤,小蝶也被关在这里,我们之前就和这个刀疤人碰上过,但他明显对这座山更熟悉,很快就把我们甩开了。”   “那你们是如何找到她们的?”江芸芸问道。   “是小蝶自己假装晕了,才得以迷惑了那个人,那人也没给她绑绳子,把人扔到山洞里,小蝶见人跑了,就带着小姑娘逃出来了,我们当时是看到有一道小草有痕迹,就想着去看看,顺着走过去,才和她们碰上,其实就在我们边上,只是密林草丛高,挡住了视线,也有可能是那人想要去找您,遮挡得不太仔细。”   江芸芸看了她一眼,满意点头:“这次你做得很好。”   陈娘子抿唇笑了笑。   “我们三娘可是胆大心细。”叶娘子也跟着凑过来说道,“这次她自己请缨去包抄的,竟然也赶得上我们,甚至还把这人拦下了,实在太厉害了。”   “应该有奖励的。”叶娘子说道。   “自然是有的。”江芸芸也跟着满意点头,不过随后话锋一转:“但你们这次的事情都给我写检讨,太莽撞了,还差点连累小蝶姑娘,回去我再骂你们。”   叶娘子沉默了,然后果断躲在孙娘子身后了。   江芸芸点了点她们,就朝着小姑娘那一家走去。   小姑娘长得颇为漂亮,梳着两根粗黑的麻花辫子,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圆,现在哭得眼睛都红了。   她娘抱着她哭,一个年老的女人则站在一处仔细问着这半个月的事情,神色严肃,几个男丁则是站在不远处,交头接耳。   江芸芸一来,那户人家就都不说话了,那个年老的女人先一步把小姑娘挡在自己身后。   几个男丁也围了上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看了过去。   “农村人比较忌讳。”村长委婉解释着,顺便对那户人家的人打了个眼神。   江芸芸笑着往后退了一下,点头表示理解。   “衙门那边可能需要你去口供……”   江芸芸还没说完,那个老妇人就哭丧着脸说道:“我们大女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如何能去衙门。”   “只是做个口供,你们若是不放心就一起来也可以……”   “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如何能不出门,我们不去。”大概是女孩的爹硬邦邦打断她的话。   江芸芸一怔。   她身后的符穹立马不高兴了:“这件事情既然和她有关,我们没给她直接带回去就很照顾她了,你们现在推三阻四,难道还认识这个下毒的人不成,再说了你怎么和县太爷说话的。”   村长也跟着呵斥道:“怎么说话的,给我下去,老由,怎么教小孩的。”   年级大的老头子手里拿着一把烟杆,把人拉下去后,又是弯腰哈背,连连道歉,但嘴里还是坚持说不想让自家姑娘去衙门,传出去不好听,坏了名声之类的话。   江芸芸嘴角微微抿起,去看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低着头,被她娘紧紧拉着,整张脸紧绷着,看不出神色。   “衙门办事,哪里容得了你们拒绝。”王礽冷着脸反驳着。   “明日我让健妇队的人来接你,你今日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江芸芸直接对着那个小姑娘说道。   小姑娘怯生生抬起头来,似乎想说话,却被她娘狠狠掐了一下,只能继续低下头。   —— ——   衙门内,王礽撸着袖子说要去审讯,江芸芸大手一挥同意了。   “哎,我的武主簿哪里去了?”江芸芸踏进衙门时,突然大声问道,“这是还在山脚村没回来吗?”   众人默契地往后看去。   武忠和程蝶立马尴尬地站在远处,好大一小伙子的大黑脸瞬间通红。   倒是程蝶笑脸盈盈说道:“县令真会打趣人。”   江芸芸背着手嬉皮笑脸:“这几日真是麻烦小蝶姑娘了,回头我给你颁发个乐于助人的锦旗。”   “那敢情好,我一定挂起来,让别人都看看我程蝶的本事。”程蝶也不扭捏,开心点头说道。   “就要这样大大方方的,对吧,武主簿,事情还很多呢。”江芸芸下巴一抬,棒打鸳鸯,“该干活了。”   武忠低着头,同手同脚走了过来。   程蝶笑眯眯说道:“听说要开社学了,可有我们这个养籍院的名额?”   “自然有,回头我让武主簿把要求带回去,你们仔细研究一下,反正也近。”江芸芸皮得很。   武忠听不下去了,板着脸,大声嚷嚷:“不是要做事情吗?快进去啊。”   程蝶笑着点头:“行,那我先回去了。”   “真不错啊。”江芸芸见人走后,摇头晃脑说道。   武忠低着头没说话。   “不过小蝶姑娘脸上怎么有道疤?”吴萩好奇问道。   武忠脸色闪过阴霾,随后闷闷说道:“自己划的。”   “这是什么回事?”吴萩更好奇了。   江芸芸扭头,眨巴着大眼睛:“你还生气吗?”   吴萩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大声哼了一声:“生气。”   “哦。”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可我之前不是叫你走嘛。”   “我怎么知道你和他的暗号是野猪啊。”吴萩不服气嚷嚷着,“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那个野猪差点咬了我屁股!”   江芸芸忍笑:“回头我让张道长给你看看。”   “对了,张道长呢?”她想起来问道。   “一大早就出门了。”武忠解释着,“之前连着爬山好几日给他累坏了,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拖着他,也不是我们衙门的人,不好太过使唤,之前也帮了我们不少忙的。”   “回头问问他什么打算,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雷州去。”现在一下子解决两个事情,江芸芸心情极好,大发慈悲说道,“不好一直使唤他,对不起无量天尊啊,回头船票我们衙门出了。”   “原来县令信这个啊?”白惠笑说着,“之前看您的样子,我还以为不信呢。”   江芸芸背着小手,只是笑着没说话。   “要是信的,上次也不会装神弄鬼吓唬人了,瞧把章丛吓得。”吴萩一眼就看穿了她虚伪的样子,大声嘲讽着。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大家都沉默了一下。   江芸芸不甘示弱,也跟着冷笑:“我可听说你们和符家和道士们的关系都不错呢。”   吴萩眼珠子一转,随后理直气壮解释着:“那是因为我们有钱!”   “可不是。”江芸芸似笑非笑,“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吴萩没说话了。   “这次我们抓了海南卫的人,海南卫的人会过来找我们麻烦吗?”走入大堂刚坐下时,武忠抬眸,谨慎问道。 第二百五十二章   海南卫   鲁斌脸色阴沉地坐在首位上。   ——报信的百户刚刚离开。   他右手第一个位置坐着一个文人模样, 留着美须,面容暗黄,五官平凡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正中绣着鸂鶒纹样的绿色官府,一脸忧心忡忡地担忧着:“别的不论, 只是这个卢安是我们安插在倭寇那边的哨子, 也是最得用的棋子, 现在贸然被抓, 丢了这枚棋子不说,衙门之前被这位县令这么折腾了一遍, 也不知道有没有让倭寇的人进去, 他这一闹,可别让我们海南卫多年的布局毁于一旦啊。”   “要我看这个江芸就是有问题。”鲁斌右手边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高大男子,胡须粗硬, 一开口嗓门极大。   “还带人从我们海南卫门口经过, 不就是要给我们脸色看, 那日好端端过来挑衅我就觉得不对劲, 哼, 和菜株野一起的人, 能是什么好东西。”   “胡佥事可别胡乱猜想,江县令好歹是我们大明的状元呢, 师出名门,乃是不出世的神童,万万不会做这些事情的。”那文人和气说道。   胡迟睨了他一眼, 冷笑说道:“你陶静也是读书人,自然是帮着读书人的, 什么状不状元, 会读书有什么了不起的, 要你这么仔细对待,还是不是我们海南卫的人了。”   陶静闻言只是叹气,随后欲言又止地看向鲁斌,神色凝重。   “什么下不下毒的,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好赶在卢安回来的时候,净出这些幺蛾子,分明就是有鬼,还有那些健妇队,呸,一群女人,伤风败俗,谁知道这么一群人在衙门里做什么,还说是健妇队抓的人,真是胡说八道。”胡迟激动得大声嚷嚷着。   “之前好端端要什么土地测量,拿走了我们的田,指挥还说看在新官上任的份上就算了,反正田也种不过来,现在好了,我们这一退,他直接爬到我们头上了。”   鲁斌神色阴沉,在众人的注视下恨恨开口:“存身的考虑很有道理,但胡迟说得也不无道理,这个江芸实在是嚣张。”   “我们这就杀到衙门那边去,非要狠狠抽他两鞭子不成。”胡迟气势汹汹起身,摸着腰间的粗黑鞭子,“定要给那个黄口小儿一个教训。”   “万万使不得啊!”陶静一看两人的表情就知道是打算来真的,慌张起身拦着两人,“他可是朝廷亲派的县官,内阁的李阁老乃是他师兄,谁不知道李阁老对后辈一向格外照顾,听说这位江县令之前在京城读书,就和这位李阁老关系极好,我们得罪了他,这往后的折子还不知要怎么被人穿小鞋呢。”   “哼,你们读书人就是胆子小。”胡迟冷笑一声,直接把人推走,“人都要站我们头上拉屎了,还顾虑远在天边的京城的李阁老,别等李阁老给我们穿小鞋,先看看他今后的折子能不能送上去吧,琼州是谁的琼州,我看这个县令是一点也不清楚,我们现在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当我们海南卫好欺负呢,这口气我可忍不了。”   “忍忍吧,先看看江县令到底要做什么。”陶静还是坚持说道,“是非清白,总会给我们一个公道的。”   “那人和菜株野玩得这么好,谁知道是不是和那个李公公关系也不错啊,那个两面三刀的阉人早就觊觎海贸的事情要插一脚,现在可别是江芸这人拿着卢安去投诚了,想要用此事拿捏我们。”胡迟自认自己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了这几人的阴谋。   陶静看了眼鲁斌,见他脸上已经板得紧绷,声音温和,不放弃继续说道:“这些事情都是猜测,我们堂堂当当,清清白白,又怎么会怕他们呢,不若等一下,贸然过去,那位江县令还以为我们怕了呢?”   “我们自然是不怕的。”胡迟眼睛一瞪,凶悍说道,“陶静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鲁斌终于开口:“卢安不可能是倭人,他身为我的手下,我不能让他蒙受不白之冤,自然是要把他带回来的,而且一个读书人懂什么拱卫衙门,那个衙门说不定已经有了倭寇的奸细,放任此事拖下去,我们也太被动了。”   陶静见他态度坚决,神色犹豫,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说道:“那下官和指挥使一起去吧。”   —— ——   “来啊,怎么不会来,我打赌等会就来了。”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众人看了过来,神色惊讶。   “那不是等会要打起来吧。”吴萩快人快语问道。   白惠也一脸紧张:“现在衙门内可没有多少衙役,都被带出去了,就只剩下健妇队的这些人了。”   “鲁指挥脾气可不好,还出了名的护短,我们把他的人抓走了,那真是麻烦不小。” 武忠一脸担忧,“可这人好端端下毒,本就是有错在先,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是羞愧难当嘛,怎么还会主动过来。”   江芸芸笑说着:“可我是非常想要他过来的。”   “你又藏了什么小九九。”吴萩顿时警觉,小脑袋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转着,“说起来,幺儿呢!我好几日没看到他了。”   蒋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大家都没注意,但独自生闷气的吴萩可是一直仔细观察的,在他们离开山脚村没多久,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就一个人走到队伍后面,然后没一会儿就脱离队伍,独自一人离开了。   来无影去无踪,不愧是大侠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又不是去打架,要幺儿来做什么,我们可是以理服人的读书人啊。”   武忠老实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可他们不是啊。”   “做过坏事的都知道,我们做坏人啊,都要在大晚上密谋的!”江芸芸反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人少!”吴萩抢答。   “真棒!”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夸道,“有人看着,便是再穷凶极恶的人都会穿上衣服的,而且我看那个鲁指挥倒也没这么蠢……纯粹的坏。”   三人面面相觑。   “所以,刚才县令一定要我们带人从海南卫那边经过是故意的?”白惠敏锐问道。   江芸芸满意点头,和蔼地看着白惠,一脸欣慰:“怀之果然聪明啊。”   白惠被夸得一个脸红。   “这又是为何?”吴萩凑过来,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露出了然之色,“你果然还是想要找海南卫的麻烦。”   “可不兴这么说。”江芸芸义正言辞,“我只是想和海南卫促进一下关系。”   “县令要去换件衣服吗?”武忠看着江芸芸狼狈的样子,提醒着,“脸上还有血迹呢,衣服也都破了。”   江芸芸心疼摸了摸衣服上的划痕:“不了,等会有用。”   三人还未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就看到门卫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还未进来就大声喊道:“海南卫鲁指挥来了,来了好多人!”   白惠虽然心里也紧张,但看手下人这么不争气,还是站起来,上前几步,不高兴呵斥道:“来就来了,慌慌张张做什么,有失体统。”   门卫被人骂得一个激灵,这才讪讪停在门口,看着屋内四人定了定神,这才抱拳禀告着:“海南卫指挥,指挥佥事和经历司经历,前来拜访。”   “走吧,会会他们去。”江芸芸背着小手第一个准备走,只是走了几步,突然小手一挥,“哎,我的八卦精呢,快来和我说说这几人的性格。”   原本落在后面的吴萩一把被江芸芸把着手臂拉了出来,听了这话不以为耻,反而得意坏了。   “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放下狂言。   会客的地方在第一间正堂,鲁斌在主人家还没来的时候,已经一马当先坐在坐上首的位置,另外两人也都各自坐在右侧的位置。   江芸芸来的时候,只有最下方文官模样的人站起来行礼。   经历是文职流官,由吏部选授,但并非进士,大都是举人甚至偏远地方的卫所,大都是儒生,海南卫位置特殊,所以这位经历是正儿八经的广西举人。虽说他做官比较早,考上举人的时候也比江芸芸早许久,但大明最重科次和排名。   江芸芸是最新的状元,还是六元及第的那种,所以两人虽是平级,又都是文官,但还是陶静给她行礼。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后快走几步,把人扶了起来,一脸钦佩说道:“你就是陶存身吧,早就听闻你的大名了。”   陶静受宠若惊。   “卫所的经历司一向是‘以文法吏事纲纪卫政’的要地,朝廷对你们都是非常看重的,我之前在翰林院整理旧籍的时候,就闻高皇帝有言——‘凡武官“操纵有失其宜,缓急有爽其度,善恶惩劝有不得其道者,当事之臣与司纠之吏皆略其长而致察于幕僚’,听听,多重的责任啊。”   陶静脸上连勉强的笑都挂不出来了。   这句话可不是好话。   大概意思是卫所这些武官犯错,他这个经历要是没有发现,没劝阻,那可是同罪,该杀头一起杀头,改流放一起流放,和背锅侠没有区别。   “来之前也曾听闻海南卫军户来源复杂,这些军民异属如此庞大,管理起来一定很辛苦吧,之前进海南卫所时,虽只是随意一看,却发现里面纪律井然有序,我曾读过洪熙元年宣宗敕谕行在户部尚书夏原吉的折子,说是岷州地邻边疆,其土民旧令卫所带管者,盖欲使他们安业,就把他们都交给岷州卫管理了,还说‘凡土民惟令本卫经历司带管。经历文官,必能抚恤’。”   江芸芸一脸向往。   “岷州卫是军民卫,除了守御边疆的职责还能管理当地土著民族,成绩斐然,真是令人佩服啊,我们海南卫的情况和岷州卫也是格外相似的,我们这边的黎民也是要你们管理的。”   陶静彻底笑不出来了。   岷州卫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任务,除了经历司一直管理着本卫一般随军人口,很有经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地长期遭受武官侵害。   “都是我们指挥的功劳。”陶静感觉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忙不迭想要抽回手。   奈何抽了两下也没抽出来,不由惊呆了。   这位小县令瞧着文文弱弱的,好大的力气啊。   江芸芸还是一脸和蔼地看着他:“只恨没有早些和你见面啊,存身。”   陶静看着他和颜悦色的样子,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不是,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嘛!   陶静有一瞬间的迷茫。   “哼!”被无视的鲁斌不高兴地冷哼一声。   江芸芸这才好似看到鲁斌一般,松开陶静的手,绕到他面前,同样是一脸灿烂的笑意:“鲁指挥!”   一波三折的语调,鲁斌眼皮子猛地抽了一下。   “夏税刚上的船,想来十天半个月就到广东了,现在亲自来我们衙门,可是想要商量秋税的事情。”江芸芸激动说道。   “我今日来是为了山脚村的事情……”鲁斌不耐挥手。   “您别着急,我们这次年前一定能弄好,我们的册子啊都是最新的,保证不会有错的。”江芸芸热情洋溢,已读乱回,“山脚村好地方啊,都是泉水,您喜欢这个地方,您放心,明年我想想办法,把他们搞成上等田,到时候您出门一看那郁郁葱葱的稻穗,那肯定是心情极好的,到时候上山打猎岂不是百发百中。”   鲁斌沉默了。   鲁斌迷茫了。   ——他来这里干嘛来着?   他听了江芸芸一连串,不带喘息的话,下意识跟着思考起来。   “你还有把中等田变成上等田的本事?”他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有啊,长河村的事情您听过吗?他们那里缺水所以一直是中等田,甚至是下等田,我今年让他们挖了水渠,明年肯定粮食大丰收,不就是一跃成为上等田了,指挥要是感兴趣,等落成那日,就和下官一起去看看,正好我们打算把整个县衙的水渠都翻修一遍,很是需要人力。”   “征徭役不就好了。”鲁斌随后说道。   江芸芸一脸沉重:“有几段涉及到官田那边……”   鲁斌立马拒绝道:“这事我们自己来,不劳烦县令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还是聊一下我们城墙修缮的事情吧……”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城墙,城墙又怎么了……”鲁斌迷茫。   “咳咳,卢安。”胡迟见话题越来越远了,咳嗽一声。低声提醒着。   鲁斌回过神来,恼怒说道:“好你个江芸,糊弄我。”   江芸芸无辜眨巴眼睛:“讨论政事,怎么能说唬弄呢,同朝为官的。”   鲁斌是个武人,嘴笨,明明气得不行,但就是反驳不出来。   “把卢安交出来,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的人嘛。”他只能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背着手,笑说着:“我知道啊,但他下毒。”   “不可能,他刚回来好端端下什么毒。”鲁斌想也不想就反驳着。   “他还绑架了两个小娘子。”   “他好端端绑架小娘子做什么,胡说八道,他事关倭寇的事情,快交出来。”鲁斌听也不想听,不耐烦说道。   “人证物证俱在,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衣服……”江芸芸把自己破破烂烂,沾满泥土的手抬起来。   两人原本的各说各的,直到江芸芸抬起头来。   海南卫的三人才发现她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怜。   眉宇间有一道伤口,虽血迹凝固了,但脸上衣领上还有血迹。   衣服和袖口都破破烂烂的,上面甚至还裹着泥。   大家都是练武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被刀划开的。   “诺,卢安砍的我。”江芸芸点了点自己额头的位置,理直气壮,“下官就是人证!衙门里的人也都是亲眼所见。”   鲁斌和她四目相对。   身后的吴萩这会儿变聪明了,大声说道:“是的,他还把我们骗到山上杀,坏得很!”   “他杀你做什么?”好一会儿,鲁斌喃喃问道。   江芸芸严肃说道:“说是你们海南卫指使的呢。”   那三人愣了愣,随后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胡迟想也不想反驳着。   “但下官是不信的。”江芸芸一收脸上的表情,笑脸盈盈说道,“我们鲁指挥多好的人,怎么会干这些事情呢?”   “你再讨厌,我杀你做什么!”鲁斌失声,不可置信反驳着。   江芸芸话锋一转,坚定说道:“所以我觉得,这个卢安,有问题!”   鲁斌眉头紧皱。   “什么问题。”一直没说话的陶静温和开口问道。   江芸芸扭头,看着面前面容平凡的中年文人,微微一笑,反问道:“一直在敌营的自己人,真的一直都是自己人嘛?”   “忠心,到底是谁的呢。”   江芸芸的声音倏地放轻,偏又能清晰都落到这三人耳里,笑容莫测。   “不若一起去监狱看典史审讯。”她话锋一变,目光扫过三人,意味深长的邀请着。 第二百五十三章   王礽的监牢, 是衙门的禁忌之一,寻常人很难进去,据说他的搭档白惠,无事也不能随意进去。   因为王典史是个性格奇怪的人。   监牢是一个嵌入地下的建筑, 一半在地上, 一半在地下, 所以首先要穿过一条黑暗狭长的甬道。   “也太矮了点。”胡迟想要扶墙下去, 又觉得墙上满是油腻的青苔,摸起来实在恶心, 只能眯着眼借着墙上的几盏幽幽的烛光, 小心翼翼走下去。   “都要坐牢的人,还要让人八抬大轿请不去嘛。”王礽脾气不好,立马怼道。   刚才江芸芸说要下去, 特意谴人和他说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 王礽才骂骂咧咧上来了, 一来就等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眼珠好似会说话一样, 滴溜溜往鲁斌那边一动, 还对着他眨了眨眼。   王礽看了她片刻,然后看向不速之客, 最后阴沉着脸在前面带路。   “哎,你一个小小典史什么脾气,也太差了点。”胡迟不高兴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王典史就是脾气差, 我回去就狠狠教训他,胡佥事大人有大量, 可千万不要和他这个驴脾气计较啊, 您一看就是肚大气量好的人, 肯定不会和我们计较吧。”   胡迟嘴角微动,嘴皮子愣是上上下下挪动了好几下,但最后到嘴边的骂只能艰难咽了下去。   “不能把人带出来审吗?”陶静一个读书人走的更是艰难,一只手搭在白惠的肩上,才能勉强跟上众人的脚步。   “谁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肯定是要隔绝他和所有人的联系。”江芸芸解释着。   油灯的烛火发出啪的一声声音,与此同时,所有人都下意识沉默了。   “您是怀疑……我们?”陶静的视线越过众人的肩膀,看向江芸芸的后脑勺,轻声问道。   江芸芸声音依旧开朗,低着头一个人走着,也不需要麻烦别人,笑说着:“做事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陶静收回视线,重新低头看路,附和说道:“县令这样的考量自然是没有错的。”   一行人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视线越来越黑,直到某一刻,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光,甚至随着越走越近,光线越来越亮,位置也越来越宽,到最后所有人也能直起腰来走路了。   “总算走到了。”鲁斌扶了一下自己的腰,“这个监牢建成这么隐秘做什么?”   王礽看了过来,幽幽说道:“防止劫牢啊。”   鲁斌没防备看了一眼,看着烛火在他脸上发出幽幽的倒影,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也不知是不是王礽整日待在这里,他肤色极白,甚至还有些不见血色的惨白,偏整个人也是又高又瘦的,墙上的那些经久岁月的豆丁火光一照,那道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墙上,好似一只细脚伶仃的厉鬼。   别说是第一次见面的鲁斌等人,下意识靠在一起,就连白惠这些看久了,都觉得王礽现在脸上的怨气大概是凝出实体了,也悄悄往角落里挪了挪,免得被殃及池鱼。   “人审到哪里了?”江芸芸不亏是有三个胆子的人,背着小手,上前问道,“我还是第一次来,真是托鲁指挥的福啊。”   “若是没浪费刚才两炷香的时间,现在他的右腿应该是断了的,也该交代出一些内容了。”王礽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声音说道。   “你这是屈打成招啊。”胡迟不高兴呵斥道。   王礽幽幽看了过来。   胡迟一见他这个活死人的率样,嘴皮子上下挪动一下,愣是没敢说话。   “可有我们呆的位置。”江芸芸继续镇定出面,缓和气氛,顺手指了指在场所有人,“不打扰你办案,但也能听到一些贼人的招供。”   王礽看了她一眼后收回视线,漫不经心说道:“自然有你们观赏的地方。”   那是一间暗室,一进去就能闻到强烈的血腥味,又小又暗,只有一盏油灯被挂在墙上,四面泥墙,只有一扇小门,还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过窗户的栏杆能看到里面沾满血的刑具。   “不许出声。”王礽出门前冷冷吩咐道,随后大门被关上,整个屋内的空气顿时凝滞起来。   胡迟下意识想要透过窗户去看里面的情况。   一张衰老的的脸冷不丁出现在窗户口。   那张脸长满了皱纹,深厚到连血迹都擦不干净,献血镶嵌在纹路中,好似脸上带上画着一道道血纹的鬼脸面具,那双眼睛平静又疯狂。   胡迟惊骇,下意识要尖叫。   白惠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那老人见状,脸上扯开一个灿烂的笑来,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诡异的是,明明在笑,偏除了嘴巴,脸上没有一处肌肉在动的,僵硬地好似一个木偶。   “我我我……”鲁斌吓得脸都白了。   江芸芸飞快卷起他的衣服,顺手塞到他嘴里,一气呵成,动作粗鲁。   鲁斌牙齿被人磕了一下,疼得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微微一笑,竖起食指放在嘴边。   ——嘘。   她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但所有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一瞬间连着呼吸声都安静下来。   “你说是海南卫的人指使你来杀县令的?”王礽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   “是谁?”   “我不会说的。”   真是老套的对话,江芸芸百无聊赖听着,目光在三位客人身上一扫而过。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都听得很认真。   一阵严刑拷打后,王礽的声音还是格外平稳:“我们县令性格温和,私事上从未与人结怨,也就之前夏税得罪了一些图谋不轨的富商,但你当时还未回来,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   鲁斌的脑袋忍不住外窗户口伸了伸,可惜刚才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他的脑袋只是动了动,但又实在没勇气考过去。   “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挡了别人的路,想杀的人可不少,算起来我也是为民除害了。”卢安的声音格外虚弱,但口气还是格外狂傲。   鲁斌下意识去看江芸芸,没想到江芸芸正笑脸盈盈看着她。   他明明长得跟个画一样,可这个鬼地方的烛光一照,脸上的阴影明暗晃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得人心底一颤。   “你们这些人,做坏事便做坏事,偏要扯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众人听到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惨叫声同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皮肉烧焦的声音。   陶静一个文人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我们县令可是好官。”那个老人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想杀他,就问问我手中这个铁烙答不答应。”   “你要是在不开口,我就从你的脚底心,到你的小腿,再到你的膝盖,然后慢慢到你的腰,到你的胸口,再到你的脸上,脑袋上,他很热,肯定能热到你愿意说实话为止。”   那声音幽然平静,好似村子里坐在村口闲聊时的老大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闲适,可这里又不是村口,而是阴森森的监牢,那所有的宁静平和都被蒙上灰蒙蒙的灰烬,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谁指使你的?”   “我不会说……啊……”   “是谁指使你的?”   “我……啊……”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尖利。   空气中充满烤肉的焦味,逐渐又弥漫出血腥气,在密不透风的地牢里浓郁到令人作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尖叫声也越来越轻,但每一次都好似垂死挣扎的鱼在案板上痛苦的扑腾着。   “我,我说。”虚弱的声音终于开口了。   卫所三人顿时提起精神来,鲁斌眼睛瞪大,胡迟面露紧张,陶静不错眼地看着窗户的位置 。   “是,是鲁指挥。”   鲁斌眼睛瞪得更大了,正要张口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团着自己衣服的手指正怼着自己的嘴巴。   江芸芸不知何时走到他边上,没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鲁斌自己捂住嘴巴。   江芸芸满意点头。   “鲁指挥为何要你杀他?”王礽问道。   “拿走屯田……叫我们无偿运送夏税……丢了面子……”卢安气喘吁吁说道。   鲁斌眉头紧皱,又想嚷嚷起来。   江芸芸慢慢吞吞举起手来,。   鲁斌一看那手就觉得门牙疼,舔了舔牙,便又不说话了。   “是鲁指挥亲自和你说的,还是由谁转告给你的?”王礽问。   许是之前的刑法实在太过疼了,卢安现在老实了许多。   “亲自说的。”   “亲口?”   “亲口。”   鲁斌听得双拳紧握,眼冒火花,气得脸都黑了。   “那也是他叫你下的毒?”王礽冷不丁问道。   “没有下毒。”卢安虚弱说道,“我就是看那个小姑娘好看而已,那个脸上带疤的,我瞧着和我一样,也想着带回家而已,我只是色欲熏心,没有下毒。”   王礽轻笑一声:“果然是倭寇的奸细,净不干人事。”   卢安没说话了。   隔壁三人也跟着慢了呼吸,平缓着呼吸。   “你下的是什么毒?”王礽继续问道。   “我没有下毒。”卢安坚持说道,“我每日都在山上跑步,别怕有人见过我,但不代表我下毒了。”   “你不承认下毒的事情,却承认你杀人的事情。”王礽温吞分析着,“你觉得下毒的事情更重要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杀了一个江芸,琼山县大概就是再乱一阵子,之前的张县令就乱过,其实还真算不上大事。”王礽自顾自分析着,“但毕竟也是要千刀万剐的,这事你都不怕,可下毒这件小事你且不肯认,为什么……”   隔壁屋子的三人全都安静站着。   “是因为还有后续计划是吗?”王礽的声音倏地变轻,“比杀县令还严重是吗?”   陶静眉头紧皱。   两位武将全都倒吸一口气。   “你一直不开口,是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很重要,所以肯定会有人来救你,是吗?”几个呼吸后,王礽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轻声问道。   “是鲁指挥……”   “还是胡佥事……”   “难道是陶经历不成……”   “他们来了。”王礽好似好戏一般说着,“就是不知道谁愿意伸手呢,毕竟你都落在我们手里了,我要是他们,肯定想着得到你,杀了你,更隐秘一些。”   随着王礽缓缓念出人名,屋内三人的脸色也都忍不住变化着,几乎每个的脸上都变幻了几遍,到最后只能僵硬着脸颊,就连最暴躁的鲁斌也突然安静下来。   江芸芸脸上终于露出真实的笑来。   ——总算是摸到海南卫这群鱼了。   “我是鲁指挥的人,他肯定来救我。”卢安坚持说道。   出人意料的时,审讯室的人都不再说话。   王礽耸了耸肩膀,手中带血的鞭子随手一扔,居高临下看着面前之人:“卢安,你是真的不太聪明。”   浑身是血的卢安瞳仁一缩。   陶静猛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歪着头,对着他笑了笑。   “你,你诈我们!”忍了许久的鲁斌再也顾不得许多了,高声大骂道。   江芸芸依旧和气:“海南卫作为大卫,却和倭寇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要对我的百姓负责,自然是要查清楚的。”   “倭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胡迟大怒,“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县令误会了,若是卢安真的是倭寇,那肯定是他叛变,我们只是识人不清。”陶静冷静下来后,飞快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可他说是你们指使的。”   王礽出现在窗户口。   他身量高,弯下腰来贴近窗户口时,那双眼睛倒映出对面的火光,可他却没有眨眼,只是紧盯着屋内的人,好似一只突然凝聚出身体的厉鬼正透过栏杆,贪婪地看向众人。   “海南卫里有内鬼哦。”   三人脸色大变。   王礽施施然离开:“卢安,你看他们都不愿意救你。”   “鲁指挥!鲁指挥!救我,救我啊。”屋内的卢安像是突然回春一般,大声喊着,“都是你叫我干的,都是你叫我干的啊,我差点就杀了人的,毒我也下了,你不能不要我啊,我给你做了这么多事情。”   鲁斌呼吸加重:“我何时叫你杀人的。”   “你要抛弃我吗?”卢安死死盯着那个窗户,嘴角留下一道血来,“我手里还有很多秘密的。”   “胡佥事,胡佥事,救救我,你怎么坐上佥事的,你忘记了吗?”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很多秘密,救救我,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那就烂在肚子里吧。”   江芸芸走到窗户前,看着面前已经不成人形的血人,轻声说道:“没人会救你的。”   “你个死倭寇。” 第二百五十四章   海南卫三人最后和衙门内的人不欢而散。   鲁斌等人回过神来, 也不知私下嘀咕了什么,等过了一会儿鲁斌就非要江芸芸放人,说要亲自带回去审问。   结果对外一直温吞的小县令出了奇的刚强,说不放就不放, 还让白惠把人请出去了。   ——“还是先查出你们自己内奸的事情吧。”被赶走前, 江芸芸嚣张说道。   “闹这么僵吗?”从刑部房里探出脑袋的吴萩吃惊问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过来, 一脸深沉:“你说他们会暗地里给我套袋子嘛?”   不曾想, 吴萩认真点头:“会的。”   “真的?”江芸芸吃惊扭头。   “对啊,之前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县令就被人套头打了一顿。”吴萩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不过那时候可是打得好, 那人实在是可恶,我也是恨不得上前给人打一顿的。”   江芸芸原本看着大门口方向的眼珠子,忍不住呲溜往边上挪了挪, 然后脚步也跟着往吴萩身上靠过去。   “你看上去和海南卫也不太对付, 那你和那位臭县令也不对付, 现在听你说, 海南卫和那位臭县令也不对付, 按三角循环逻辑, 你们是一个闭环了啊。”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着吴萩。   吴萩迷茫地眨了眨眼, 老实说道:“听不懂。”   “海南卫为什么打那个臭县令啊。”江芸芸脚尖一转,直接拐到吴萩的院子里,熟稔地拉着吴萩的胳膊, 神秘兮兮问道,“我们一起来八卦八卦。”   八卦精吴萩诡异地沉默了。   江芸芸看着小年轻人藏不住事的脸, 心中微动, 忍不住进一步试探:“怎么了?不能说吗?”   “没什么好说的, 反正是个坏人。”吴萩闷闷说道,“可坏可坏了。”   “那他后来高升走了吗?”江芸芸如是问道。   “嗯。”吴萩更是不高兴了,语气格外冲,“你说这些大贪官怎么还能升官呢,每天就知道到处送银子,竟然也能去省里去,那些省里的大官都这么没眼力见的,还是觉得不祸害到自己,所以无所谓。”   这话有些激进了。   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胳膊:“在外面可不能说这些了,平白得罪人。”   吴萩闷闷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海南卫的这位鲁指挥是不是来了很多年了?”江芸芸坐在他边上,随手翻了一下手边的大明律,随口问道。   吴萩拿起手中的案卷,衙门里每日都有人来告状,尤其是有人代写状纸后,案子就多到不行,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送到衙门里辩一辩:“今年应该刚好第十年了。”   上一任县令做了五年,一般县令不出意外至少是要做三年,所以极有可能是张县令前面的那个县令,或者是前前任。   江芸芸心中猜测着。   “这个律书标记很多啊,写得挺认真的。”江芸芸惊讶,刚才不过是随手一翻,却发现这几本律书上写满了字迹,密密麻麻得一本,有些甚至还附上一张纸。   吴萩得意坏了,借机吹嘘着自己:“我学法律学的可好了,所有律法的书我都看过的,王典史就知道动刑,可没有我好。”   他小眼神暗搓搓地去看江芸芸。   “千章真厉害啊,我平日瞧你都是懒懒散散的大少爷做派,原来你对律法感兴趣啊,真是少年出英雄啊。”江芸芸一向是给足情绪价值的人,立刻不遗余力地夸道,“那之前小女孩案子的时候,你怎么跟着王典史后面不出头。”   吴萩看了她一眼,神神秘秘的,没说话。   “说来听听。”江芸芸非常八卦地主动把耳朵递过去。   吴萩也不端着,立马窸窸窣窣凑过来:“你不觉得王典史很可怕吗?”   江芸芸眉心一挑。   “他每次总是莫名其妙笑,还会盯着你看,他只要走到我后面,我就怕他突然给我一棍子,然后我一觉醒来就在那个阴森森的地牢里了。”吴萩一本正经地胡乱比划着,偏又一脸认真。   江芸芸听得直笑:“怪不得刚才说去地牢,你第一个就先溜了,那你这么怕他,是之前得罪过他?”   吴萩摇头,坐了回去,理直气壮说道:“那没有的,我就是单纯胆子小。”   江芸芸笑得不行:“那你这么背后说他,你就不怕他知道?”   吴萩更振振有词了:“他知道的,他这人就喜欢吓唬人了,走路也没声音,老是站在角落里看人,你就问问衙门里谁不怕,尤其是那黑溜溜的眼睛看你,你就说你怕不怕。”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认真想了想。   ——还真别说,刚才的事情能成功,王典史那阴森森的氛围也是很大的助力。   ——那眼睛看谁谁不哆嗦啊,她自己也好几次被吓了一个哆嗦,更别说那些心中有鬼的。   “王典史是什么时候来衙门的,看上去还很年轻?”江芸芸随口问道。   衙门里的档案资料之前被一把莫名其妙的火都烧了,导致江芸芸现在对衙门里的老人还都是一头雾水,但还好,之前吕芳行那一波带走了不少人,衙门里的老人也不多,神神秘秘的王礽是其中一个。   这人不爱说话,不爱出门,甚至听说不爱晒太阳,和他说话,回复你三个字已经是顶天了,但有听说办案子很是厉害,没有犯人在他手里不是乖乖听话的。   按照今日的审讯程度和氛围,犯人心理压力和身体压力确实很大,招供是迟早的事情。   “八年了吧?”吴萩想了想,“比我早两年,和吕芳行一起来的,他是孤儿,被上一任典史收养的,上一任典史也就是他养父性格就很好,后来他养父年纪大了,王典史就通过吏员考试,之后几人的县令也大都是简单的人员调动,没有牵连到他身上。”   “那可真是老员工了。”江芸芸感慨着,随后好奇看向吴萩,“你也算老员工了,你和符县令是一起进来的嘛?”   “大舅哥来的比我早两年。”吴萩不疑有他,笑说着。   江芸芸把手中的律书放了回去,冷不丁问道:“那不是鲁指挥任职海南卫差不多时间。”   原本一直笑嘻嘻的吴萩脸色猛地僵硬起来。   江芸芸就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说道:“还挺久的,我听说符县丞一直没娶妻,这是为什么啊?”   吴萩低下脑袋:“你去问我大舅哥去,我不知道,我才不是这么包打听的人呢。”   江芸芸也没多问,笑说着:“随口问问,我也不是这么八卦的人。”   “那你好好审案子,我得走了。”江芸芸站起来,“最近海南卫那边事情会很多,你出门在外注意点被真被人敲棍子了。”   吴萩抬起头来,古古怪怪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被看得奇怪:“看我做什么?”   “你怎么确定海南卫里面有内奸的?”他好奇问道,“海南卫的事情你也能算到?”   江芸芸举起手来,做了个掐算的手势:“确实略略算了算。”   “怎么说!”吴萩来劲了,“大家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果然没错啊,能掐会算的。”   江芸芸故作神秘地摇头晃脑了一下:“你说今日要是海南卫带了很多人来会如何?”   吴萩震惊:“那不是直接就可以把人抢走了?!”   “那你觉得按照鲁斌的脾气,要是问心无愧,会不会这样干?”江芸芸又问。   吴萩仔细想了想,更震惊了:“是啊,按照他的脾气不是应该当场打上门来才是。”   “那你说为何他今日没有呢?”江芸芸好整以暇反问道。   吴萩和她对视一眼,不可思议:“心虚?”   “我猜应该是有一点的。”江芸芸笑说着,“在卢安下毒时,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卢安为什么要在山上下毒。”   吴萩听得迷迷糊糊的:“为什么啊?”   “对啊,正常人都觉得奇怪,那山虽不算人迹罕见,但很少有外面的人有接触,所以当日叶娘子的话提醒了我,他这是在试验。”   “那就又有了个问题?他为什么在试验?试验什么?”江芸芸反问,鼓励地看着吴萩。   吴萩深受鼓励,努力想了想,随后试探说道:“试探这水的毒性?”   “对啊!真是聪明!”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   被表扬的吴萩立马开心笑了起来。   “那他为什么要试探这个毒性呢?”江芸芸背着小手在屋内打转,这次也不等吴萩回答,只是自顾自说道,“他一连污染了四个水源,私人恩怨犯不上这么兴师动众,直到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吕芳行在的时候,和我说过,总有倭寇小部分队伍来县里抢劫,只是每次海南卫都错过了,一个人也没抓到,很是丢脸,可我看海南卫的训练情况,不应该如此才是。”   “有人下毒了!”吴萩跟上这个思路后,惊讶说道。   “只有军中的饮用水才会这么大剂量,而且海南卫靠近那座山,从这里打水很正常,又或者是城中村民的饮用水,一条街都用这个水,也可以和这个山泉水的流速对上。”江芸芸回过头来,继续说道,“结果后来又发现那个小姑娘失踪的事情,你说卢安当时下了毒为什么不是直接回军营,而是去了山脚村。”   “因为山脚村也要用山上的泉水,她想要看看,那些村民中毒的反应……”吴萩喃喃说道,“还真是,这就连上了。”   “但还是有个问题。”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吴萩已经被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头晕,现在听说还有个问题,顿时紧张起来:“什么问题?”   “看倭寇侵略琼山县的情况,之前也不是没下过毒,这次为什么还要重新测量计量问题?”江芸芸反问。   吴萩呆了:“是啊,这又是为什么?”   “我猜,他们这次要搞个大的!”江芸芸笃定说道。   吴萩惊呆了,呆呆地看着她。   “搞个什么大的?”   江芸芸摇头:“我不知道。”   “那谁是奸细啊,我们赶紧把人看起来,你不知道八九月份的时候,倭寇在宁波登陆,后来又肆虐台州,现在顺风估计马上就要到雷州琼州了。”   江芸芸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我不知道是谁。”   吴萩震惊:“你也不知道?”   “我现在只是挖了一个坑,要是奸细看见了,大大方方走过来,那这事我们估计要吃大亏,可现在他看到了,鬼鬼祟祟来打听情况,嘴上说要带人走,可是屁股都没动一下,我不得不怀疑,也许卢安已经是枚废棋了,我们抓不抓到都无所谓了,他们心里已经有了计划。”   吴萩倒吸一口冷气。   “那怎么办啊?”他着急问道,“你不知道,那些倭寇可真不是人,每每来都要遭灾的,现在马上就要秋收了,他们肯定是要来抢粮食,抢钱的。还会杀小孩,杀壮丁,把女人都抢走,坏出血了。”   “你知道要在人群中抓到一个人,如何抓吗?”江芸芸倒是镇定,“直接上手,他跟着泥鳅一样,还有人群打掩护,我们抓不到。”   “所以,我想着,不若把这个事情闹大,闹到所有人都人人自危,交给路上的这群人来处理,更是着急的人会替我们抓到我们要的人。”江芸芸神神秘秘说着。   吴萩听不懂,只是眉头紧皱。   “万一他们狼狈为奸……”   “那他们今天会直接上门抢人。”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便是骨肉血亲都是心不齐的时候,我不信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能齐心协力。”   “县令说得对,海南卫地位特殊,我们若是贸然插手,反而会让他们团结一致,不若放他们内斗,才能渔翁得利。”门口传来符穹疲惫的声音。   “而且现在海南卫应该更急才是,这三人各有私心,但也不是傻子。”   江芸芸扭头。   这几日跑着社学的事情,这位颇有仙风道骨气质的县丞也憔悴了许多,面上还有风尘仆仆的燥气。   “看来我们符县丞对海南卫很是了解啊。”江芸芸看着门口站着的人,意味深长说道。   符穹微微一笑,并不示弱:“毕竟我也是县衙里的老人了。”   “来喝杯水,怎么满头大汗的。”吴萩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符穹一口喝完才说道:“刚从社学的工地回来,正打算去各养济院合计读书的名单,但在路上看到一个人,想着先过来和县令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候第一次见面,失了先机。”   江芸芸好奇踱步过来,大眼睛扑闪着:“谁啊?”   符穹看着面前的小县令,微微一笑:“您至今没还我的那一串珍珠的发源地,心心念念的雷州守珠池的太监,吓唬菜知府的不二利器,雷州琼州响当当的人物,太监李广的干儿子,李如,来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李如来干嘛, 自然是听说自己的后方钱罐子被人砸了,结果自己的干儿子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回来,眼看上供在即, 若是断了, 自己做了十三年的位置可就不保了, 所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非要过来亲自看个缘由了。   “这个江芸实在可恶。”干儿子李由大声贬骶着,“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给那些粮商们洗脑的, 这次儿子去见他们, 一个个都避之不谈,甚至对儿子避之不及,真是胆大包天, 干爹定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可不是, 儿子本去找菜株野去给江芸一点教训看看, 谁知道我刚一提江芸芸, 菜株野那个没出息的, 脸都垮下来, 一脸唯唯诺诺的,不敢说话, 直说江芸这人脾气不好,太过刁钻,他搞不来, 您听听,真是废物一个。”另外一个也紧跟着说道。   “海南卫的几个兵蛮子, 见了我们都没好脸色, 那个鲁斌更是见也不见我们, 干爹可要教训教训他们。”   “我们在这里十多年,什么硬骨头没见过,到最后哪个不是杀了烧了,一事了之,这次若是不行,我们就让这个江芸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李如听着几个干儿子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样子,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面上。   原本热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不顶用了,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也看着不中用了。”李如年纪其实不小了,许是真的珍珠滋润,他肤色白皙细润,眉眼清秀,又长年身居高位,沉下脸时又多了几分威严。   三个干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个个面容惊恐。   “这个江芸可不是个好惹的货色,唐源一个南京小守备,好好坐在那里也都被人拉下来了,老祖宗大怒的事情你们都忘记了,听说在京城时,连老祖宗的面子都不给,当时是多春风得意的小状元啊,惹不起便惹不起,可现在人来了琼山县,你们一个个都斗不过,老祖宗知道了还不是越发觉得我们没用。”李如阴沉说道。   三个干儿子吓得不敢说话。   “一个小小的县令,还能翻了天不成。”李如冷笑一声,站起来说道,“走,我们去菜知府家里看看。”   三个儿子对视一眼,连忙起身跟在身后。   菜株野那边刚听说海南卫的人在衙门里铩羽而归,心里高兴坏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那边又听说李如来琼山县了,眼皮子一翻,装死晕过去了。   —— ——   “来找我茬的?”江芸芸指了指自己,无辜问道。   符穹站在门口,衣袂飘飘,明明一路赶来额头渗汗,但他站在这里笑起来,又带着几分薄凉,委婉说道:“许是有些可能的。”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我可不认识他。”   吴萩凑过来幸灾乐祸说道:“可你把他的后方粮仓弄坏了。”   江芸芸一点也不怵,小手一挥信誓旦旦地自夸道:“那就让他来找我吧,不瞒诸位,我和不少太监打过交道的,没有输过的。”   符穹看着她沉默了,最后点头:“只是来提醒一下县令的,如此我便要去登记第一批在社学读书的名额去了。”   “去吧去吧。”江芸芸挥了挥手,背着小手也准备去处理其他公务了。   吴萩见两人一左一右都走了,也跟着左左右右走了几步,奈何前头两个人都没叫他一起去玩的意思,只好垂头丧气回了自己的工位,继续干活。   江芸芸刚回到内院,多日不见的顾仕隆就刺溜一下顺着屋檐滑下来了。   “哪里回来?晒得黑黢黢的。”江芸芸看着顾仕隆亮晶晶的眼睛,笑问道。   “打听消息回来了。”顾仕隆也背着手,跟着她屁股后面,溜溜达达走着。   “打听出来了吗?”江芸芸问。   顾仕隆得意得摇了摇脑袋:“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两人回到书房,隔壁的乐山就探出脑袋说道:“已经堆积好多信件了,芸哥儿还是早点处理了,别耽误了事情,前些日子收到了黎公子和唐公子的信,厚厚的一叠呢。”   江芸芸一听,脚步加快了。   “我要冰水!”顾仕隆赶在乐山收回脑袋时候,大声说道。   “刚好做了绿豆汤。”乐山说,“我去厨房要点冰来。”   顾仕隆满意点头。   江芸芸坐在桌子前,现在乐山处理起内宅事务已经游刃有余,各类拜帖按照轻重缓急给她整理好,各方来信也都一一分类。   “好多人来找你啊。”顾仕隆脑袋伸过去扫了一眼,“这是楠枝第一次给你写信吧。”   放在第一的信件上,盖着湖广的邮戳,上面的黎循传三个字迹规规矩矩,一眼看能想象出他当时坐在窗边写字时的样子。   ——抬棺回湖广,想来一路旅途并不轻松。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拆开这封信,反而放在手心来来回回翻看着,到最后又小心翼翼放到一侧。   “你不看?”顾仕隆惊讶。   “等会,先把其他事情处理好。”江芸芸开始拆第二个信,那是唐伯虎写的信。   这份信她看了许久才慢慢放下了下来,满脸仲怔悲凉。   “怎么了?”顾仕隆的脑袋挤过来,“白发诗……嗯?唐伯虎不是才二十六七嘛?怎么就长白头发了?”   江芸芸仔仔细细把那份信捋平:“他接连丧父丧母,如今妻儿和妹妹也相继离世,当真是肝肠寸断,恻怛之心、痛疾之意,皆不欲生。”   顾仕隆惊呆在原处,磕磕巴巴问道:“都,都走了啊。”   江芸芸神色凝重:“思羲说的,但伯虎既然没主动说,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心里确实一直很是焦虑,想着若是他年前还没有来信,过年时我就去信给他,再寄些海南的特产给他,希望能宽慰一二。”   “那他现在给你写什么啊。”顾仕隆又问道,“我看他写了好多字。”   “他在整理诗集,说壬子年时,和朋友一起去彭州玩了一圈,写了不少诗集,打算再写一篇《中州览胜序》做序文,现在写好了,寄过来我看看。”江芸芸说。   “那不是还挺好的,能吃能睡,还想整理诗集。”顾仕隆不明白江芸芸刚才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是写的很惨吗?”   “很有意气风发的清隽之气。”江芸芸笑说着,“言明自己虽“身未易自用”但“窃亦不能久落落于此”的志向,还说想做一个行万里路的大丈夫。”   顾仕隆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去看江芸芸:“那不是是好事嘛?”   江芸芸提笔开始写回信:“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但当日他双亲去世时,我曾去见他,我只是怕他故作坚强,心中寂寞却难以排解。”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匆匆赶往苏州,穿过那条泥泞的小路,看到那个站在桃花林的落魄青年人,明明穿着最是休闲的大裳宽袍,可眉宇间满是颓废愤懑。   他才二十五岁。   生老病死的接连打击实在太大了。   “我打算劝他去科举,如今历经多难,心智大变,也该试试其他路,也许能慰藉一二心中情绪,也省的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赋。”江芸芸边说边写,“正好现在也能收心了,回头我让思羲督促着点。”   顾仕隆托着下巴,看着她奋笔疾书,突然冷不丁说道:“我以前老觉得你比唐伯虎这人还嚣张。”   江芸芸震惊:“哪里比得过唐伯虎嚣张啊。”   顾仕隆想了想,伸手去抓江芸芸的袖子,手指扣着她衣服上的花纹,然后莫名笑得灿烂。   江芸芸只好停笔,无奈说道:“这是做什么?”   “你看,要是他唐伯虎,这会儿肯定要打我了。”顾仕隆说道,“可你从来都不会。”   “原来是讨打。”江芸芸抽回自己的衣袖,继续埋头写信。   “才不是,是唐伯虎就很幼稚,明明他大你这么多,可他的嚣张写在脸上,而且他就是嘴里说得嚣张,其实怂得要死,但你才不是,你嘴上嗯嗯嗯,好好好,是是是,转头你就去干坏事了。”顾仕隆理直气壮说道,“所以你比唐伯虎还嚣张。”   江芸芸哼哼唧唧,反驳道:“胡说,我哪里干过这样的事情。”   “可你做的事情就是很得罪人啊,可你一点也不怕,你是真的不怕,你总能明白你在做什么,而且之前唐伯虎说不去考试,所有人都劝他,可你从来没有开口。”顾仕隆趴在江芸芸胳膊边,拉长语调,“所以我觉得你没这么喜欢科举的。”   江芸芸停笔,看了过来。   顾仕隆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等人看过来,立马咧嘴一笑,那原本满是倒影的眼波也跟着瞬间散开了。   “我要是找到好东西吃,我肯定带给你吃,你要是觉得科举是好事情,肯定到处劝啊……”顾仕隆小脑袋晃了晃,“就跟我拉着我读书一样,你觉得读书好,科举不好。”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   顾幺儿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偏还是那么一语中的。   科举,是她为了生活走上的路,她清晰地记得当时跟自己说自己只要过了院试,当个秀才就很好了,后来如何走到这里,却又模糊记不清了。   短短的读书路,却又发生太多事情了,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从警觉试探地看向这个世界到缓缓,一步步走入这个朝代。   若是说回最初,当年只为吃上一口饭的江芸芸自然是不喜欢科举的。   幺儿,确实很敏锐。   “可我现在觉得你又变了。”顾仕隆的脑袋悄悄摸摸靠在江芸芸的胳膊上,“但我说不来,江芸,你的眼睛再也不会好奇地去看别人了,你现在跟个鱼一样,可以游来游去了。”   江芸芸气笑了,把他的脑袋挪走:“游刃有余!怎么还跟个文盲一样啊。”   顾仕隆不高兴,想要把脑袋继续凑过去。   奈何江芸芸完全不吃,直接把他的脑袋推走:“不要耽误我写信。”   顾仕隆只好垂头丧气趴回去了。   “都查到什么了?”江芸芸眼尾一睨,顺手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糖,“你最近都不在,周厨娘给你做了糖找不到人就先放在我这里,等会可以吃晚饭了,少吃点。”   顾仕隆眼睛一亮,立马扒拉过来。   “符家十三年前被一伙深夜出现在县内的倭寇灭门了,只剩下当时最年长的十八岁长子符穹和五岁的妹妹符安。”顾仕隆嘴巴咬着糖果嘎吱响,嘴里含含糊糊说道。   江芸芸却听得猛地抬起头来。   “那些死倭寇还一把火把整个符家都烧了,偏衙门里,海南卫里一个人都没出现,也就个别邻居出来救火,但无济于事,所以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三十几具尸体叠在一起,到最后谁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而且那个吴萩的吴家确实和符家是世交,关系极好,不过当时吴家都闭门不出,甚至不愿意见符穹和符安,还派人把他们都赶走了。”   顾仕隆的声音像极了说书的人,抑扬顿挫,可江芸芸却惊呆了,举着手半晌没有动静,任由笔尖的墨水晕染了写满字的纸张。   “真奇怪,两家都闹成这样了,符穹怎么还把自己唯一的妹妹嫁给吴萩啊,听说嫁女的时候排场可大了,两个人现在也都不住在主院的,是主院边上的小院子,单独过日子的,大家都说这是符穹爱妹妹,你说,吴家真的心无芥蒂,接受这个新媳妇吗?”   江芸芸沉默了。   不论两家介不介意,这门婚事在外人看来都太奇怪了。   “那,符县丞是怎么,怎么重新起来的。”许久之后,江芸芸沙哑问道。   “大家都不知道,猜测倒是很多,最靠谱的是有人说是出海赚的,当时两兄妹埋好家里人的尸骨后就突然失踪了,三年后符穹就携带巨款回来了,身后还跟了好多仆人,修桥铺路,最后连符宅都买回来了,就是现在的家,总而言之就是闹出很大的动静,就连当时的县令和指挥使都来看热闹了,哦,对了,他最后还因为德行兼修,进县衙当主簿了。”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那个县令叫什么名字?”   “张修,是个贪官呢,风评可不好了,他们说这人家里有一间屋子里面都是钱,好多好多钱。”顾仕隆比划着,“一年能赚十万两呢,所以我猜是符穹花钱进去的吧。”   “符县丞进了衙门可有什么异样?”江芸芸追问着。   顾仕隆仰头想了想:“没打听过,不过没多久这个张修就升官了,说是打通了一个太监的关系,还去省台了,真是气人,后面来的那个人也不太好,就知道钱钱钱,说要打通什么太监关系,吴萩就是那个时候塞进来的,听说一个位置三百两银子呢!”   “太监?是什么太监?两个太监是同一个太监嘛。”江芸芸问。   顾仕隆还是摇头:“没打听到。”   “可有当时海南卫的事情?”江芸芸继续问道。   顾仕隆一下子被难倒了三个问题,皱着脸摇头:“我不知道,我等会就去打听。”   符穹的奇怪,江芸芸很早就看在眼里。   吕芳行这样自大强势的人,可面对符穹却又格外谨慎。   土地丈量时,符穹的小心思很很明显,他想要打倒吕芳行,自然一力配合,当然在土地纳税一事上,他也是无可指责的。   当时用张县令的事情诈章丛时他也帮了一点小忙,那个搅乱浑水的道士还在琼山县晃悠,想来是有恃无恐。   甚至后面那串昂贵的珍珠,他明知江芸芸的用途,但还是递了上来。   又甚至刚才,一个从未来过琼山县的太监,符穹不仅一眼认了出来,还颇有耐心折返回来告诉她。   江芸芸以为他是藏着坏的人,所以对他一直非常防备,可现在看来,符穹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在小小的琼山县。   太监,她见过的所有太监中几乎没有不贪的。   官员要贿赂上峰,难道太监不需要吗。   太监的这条路说不定比官员的还要挤呢。   “那符穹是好人吗?”顾仕隆讲了许久,觉得口渴了,把茶盏里的水一饮而尽,随口又问道。   江芸芸把笔放了回去,看着毁了的纸,无奈说道:“我只想知道他这来回搅弄两边风云,到底要干什么?”   “肯定不会是好事。”顾仕隆抱臂,“他之前想杀那个吕家大管家,带了好多人,肯定是想把我们也都一起杀了。”   因为此事,顾仕隆到现在对符穹都没好眼色。   符穹大抵也猜出来了,很少在他面前走动。   符穹,确实是个聪明人。   “老爷,门口有人求见。”门房匆匆赶了过来,站在门口说道。   江芸芸随口问道:“是谁?”   “禀丰粮商的东家,还有丰登粮行的少东家。”门房递上拜帖,“说有要事告知。”   “他们来做什么?”顾仕隆不高兴说道,“不是马上就秋收了吗?难道又来说粮价的事情。”   江芸芸把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放在一处,思索片刻后笑说着:“你若是得闲,去帮我看看菜知府现在还能喘气嘛。” 第二百五十六章   禀丰粮商的东家也就是山羊胡, 姓余名奢   丰登粮行的少东家就是花孔雀,姓花名奇。   几个月前短暂交锋时,两人还能勉强维持着富豪巨户的模样,强咬着牙吃下这个暗亏, 但现在两人并肩而来, 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那张扬的花孔雀的尾巴都翘不起来了, 整个人都耷拉着,山羊胡原本保养得当的胡子也愣是稀疏了不少。   江芸芸吃惊:“两位这是病了?”   两人行礼下跪, 随后又连连叹气, 脸色更是沧桑。   “坐吧。乐山,给两位大人上茶。”江芸芸也不计较,示意他们坐下后, 就静待他们主动开口。   乐山端上茶水后, 两人也不喝, 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 随后对视一眼后, 山羊胡先一步开口。   “还请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救小人一命。”山羊胡下跪,老泪纵横恳求着。   江芸芸来之前其实略有点猜测, 之前在处置吕芳行的时候,就有人说过,他背后是有人的, 等后来和粮商们交锋,又有人说这些人背靠大树。   仔细去查这些人又发现他们并不是遮遮掩掩躲在暗处, 见不得人的, 相反他们以权力自居, 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太监作为皇帝外派到地方的官员,因为身份特殊,又能直接上达天听,没有任何制约,性格逐渐猖狂,丝毫不会收敛。   这些粮商靠着太监在琼山县作威作福,积累大量财富,现在又因为太监而诚惶诚恐,夜不能寐。   “起来说话吧。”江芸芸如此说着,却又没有把人扶起来,只是温和说道,“事情都还未说明白,我如何能帮你。”   山羊胡神色变化,见江芸芸并没有任何动作,只能自己爬起来,低声说道:“县令大人也知道,我们这些粮商和雷州府乐□□池的李太监有所联系,在外经商总是要维护好各路关系的,想来县令也是能理解的。”   江芸芸并没有应答,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山羊胡没等到任何反应,心里打了一个突。   坐在边上的花孔雀悄悄看了她一眼,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明明这位小县令既没有皱眉,也没有暴怒,只是温和又平静,偏看得人心中一紧。   “我们以前都会送一些银子过去打点一二的,这些太监寻常官吏见了都礼让三分,我们这些商人自然是不敢多加怠慢的。”事已至此,山羊胡再多的犹豫纠结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县令有所不知,吕芳行原先是我们琼山县的粮食大户,我们都是仰他鼻息过日子,之前也都是他替我们和那些太监们打交道的……”   山羊胡一边仔细着措辞,一边小心翼翼去看江芸芸的反应。   奈何这位小县令实在是个狠角色,一点异样也露不出来,依旧是之前所见的运筹帷幄,耐心等待的样子。   “现在吕芳行伏诛,今年那些小太监亲自来了,狮子大开口,还说若是我们不给,就要给我们好看。”山羊胡苦着脸说道,“可我们也实在没有这么多钱啊,粮食都还未卖出去,本钱都还压着呢,如何能抽出这么多钱来。”   一直不动声色的江芸芸终于有反应了,但只是抬眸仔仔细细看了两人一眼。   原本正在说话的山羊胡蓦得闭上嘴,花孔雀也倏地闭住呼吸。   “若是寻常威胁,他们再厉害,那也是一个太监,权力在大,往大的说,监察御史,布政司也都在头顶看着,他们肯定不敢毫无顾忌,兴风作浪,若是往小的说,首先排除我和太监同流合污,见你们不屈服太监,拍手称快才是,他一个光杆司令来琼山县也做不了什么,你们顶多就是现在被人摆几道脸色,也不至于如此慌张才是。”   江芸芸并没有被他的话术所蒙蔽,反而一眼就看透了这件事情的奇怪之色。   太监再厉害,那也是太监,越不过大明整个官场秩序上,这也是当年南京那个小守备明明如此权力滔天,做了这么多坏事,明明之前大家对他都见怪不怪,明哲保身,和和气气维持表面的和平,可当江芸芸捅破这层纸,那些往日里和他笑脸盈盈的人还是毫不客气的反捅一刀,很快就把人拉下马来。   把这个人推向事件本身,是江芸芸在一件件事情中学会的,处理矛盾的办法。   当今陛下对太监不算太过溺爱,这才是文官和太监一直有来有回的一个原因。   别看这个守珠太监现在如何嚣张,但不过是吹气的皮囊子,再说了他背后的那个李广,江芸芸也不是没见过,确实很受陛下喜欢,据说炼丹很厉害,但据她之前的观察,这个李广和那个萧敬就有不小的矛盾。   江芸芸并不认为,在地方长官还算公道的情况下,一个太监能在琼山县闹翻天不成。   两人面色微变,皆不敢说下去。   “你们既然来找我,还藏着掖着,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江芸芸冷酷说道,“他既没有主动找我,我又何必平白得罪太监。”   花孔雀年轻藏不住事,立马变了脸色。   江芸芸继续说道:“说起来这个小李太监的干爹我还与他说过话,在京城时,也并未有太大的冲突,我现在平白得罪他,这不是给我未来添堵嘛。”   “没事得罪太监做什么。”江芸芸身形微动,漫不经心说道,“我可是要往上走的人。”   “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花孔雀听不下去了,愤怒说道。   江芸芸侧首看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好似泉水一般,冷不丁让人激灵一下。   “胡说什么!还不快坐下!”山羊胡慌了,连忙呵斥道。   “他这样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花孔雀喘着气说道,“我要离开这里,我不离开这里我全家都会死的。”   山羊胡对着他挤眉弄眼,双手连连摆着:“胡说什么啊,快坐下,快坐下!什么死不死,江县令治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江芸芸好整以暇得看着两人的眼神官司,好似随意一般讥笑着:“所以当年符家灭门时,你们也是这么惶恐吗?还是庆幸选了符家不是你们?”   山羊胡和花孔雀神色瞬间大变。   “张修是拿了符家献祭,才能搭上太监是吗?”   江芸芸在听到顾仕隆的消息后,就隐约猜到符家的灾难并非偶然,符穹的归来也非幸运,这里面一定有更深的牵扯。   十三年前,那个县令刚来,那个太监也是刚来,而其中最倒霉的符家正好略有财富,几个巧合之下,她不得不做最坏的设想。   十三年前,陛下还未登基,但听说先皇帝在世的最后几年朝堂颇为混乱,对宦官也格外倚重,要是远在天边的琼州真的发生了一桩不起眼的血案,能在那个时候被瞒天过海,想来也不奇怪。   三年后回来的符穹,赶上陛下刚登基,忙着收拢各方的权力,海南卫作为一个重要的卫所,在当时会完成权力迭代,也太过正常了,又或许,指点他的人如此告诉他,让他赶在众人都兵荒马乱的时候杀回来,正好能震一震那些人。   山羊胡神色格外难看。   花孔雀更是遮掩不住脸上的惊恐。   江芸芸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张修能上去省台,想来也是搭上李如的线吧。”   山羊胡神色警觉,嘴角紧紧抿起。   “你,你怎么知道的……”还是花孔雀忍不住上前,神色惊恐,“是,是符穹和你说的?”   “他打算也清算我们吗?”   “他打算也杀了我们吗?”   江芸芸缓缓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原来是符县丞叫你们来的?”   她并没有等他们的回答,反而看向天边越来越绚烂的夕阳,眯了眯眼,突然笑了笑:“他是打算跟我坦白嘛。”   这两个人什么性格,符穹一定比她更清楚。   她江芸芸也不是什么笨蛋,符穹也一定很清楚。   这两人说漏嘴也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事实证明,刚坐下还没一炷香,江芸芸要知道的消息便都知道了。   “他想要报仇是吗?”江芸芸的目光终于看向呆若木鸡的两人,“罢了,你们也不知道,说吧,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来投诚,还是来坦白的?”   江芸芸眼含警告:“不要再给我耍花招了,我没空陪你们在这里演戏。”   山羊胡和花孔雀对视一眼,一改刚才的着急反而诡异地沉默下来。   江芸芸也不在说话,只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一抬眸就看到屋檐下有一节小腿晃来晃去的。   ——幺儿又坐屋顶了。   许是察觉到江芸芸的注视了,一个被咬了一大口的油滋滋的小鸡腿便在屋檐下晃了晃。   ——这是提醒她要去吃饭了。   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把手中的茶盏放下:“你们若是今日想不明白,等想明白了再来也无事。”   她起身准备离开,眼看着马上就要离开屋子了……   “等会!”山羊胡慌乱开口把人留住。   一个吃的干干净净的鸡腿骨被扔在地上,滚到草丛里,原本悠然垂落在空中的小腿也愤愤地收了回去。   江芸芸盯着那鸡腿骨子挑了挑眉,想着等会收拾这个乱扔垃圾的小孩,只是转身时又发现,山羊胡额头已经渗满冷汗。   “我,我说了,县令就能救我们吗?”他还不甘心,试探性问道。   江芸芸笼着袖子,笑了笑:“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余掌柜。”   “我,我说。”花孔雀挨不住这个紧张的起风,双手紧握,上前一步,先一步说道。   “李如身边的干儿子说我们要是不能给他们一万两银子就让我们也变成符家的下场,而且我夫人前日带着小孩出门马车莫名坏了,差点闹出人命,现在这个时候出这种事情,我们怎么能不怀疑是那些太监做的手脚,他们会杀人的,他们敢勾结倭寇把符家三十几口人都杀了!”   “要不是当日符穹带着她妹妹偷溜出门放风筝,没赶上关城门,住在外面,他们也都会死的!”   “那些倭寇真不是东西,我不能让花家也遭受这些毒手。”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上门。”   花孔雀越说越害怕,声音也越来越高昂:“李如性格毒辣,和倭寇也有联系,这些年我们送了这么多钱上去,一点好处都没捞到不说,但一有不如意就动辄打骂,这个龟孙子,断子绝孙的王八蛋,整日阴阳怪气,我实在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他泄愤一样骂完,喘着粗气,突然又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江芸芸安静听着,随后看向山羊胡。   山羊胡无奈说道:“我的情况也是如此,我的儿子前些日子突然被流氓打了一顿,现在还躺在床上,只要不答应给他们一万两的粮商,这几日家中都出了问题,我们实在是惶恐。”   江芸芸点头:“那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我们。”花孔雀先一步说道,“把那些死太监赶走。”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这两件事情我都做不到。”   花孔雀和山羊胡脸色大变。   “我只是一个县令,对面手里明显有倭寇,菜知府甚至可能和卫所也有关系,我这衙门也就十来个衙役,真有事情也是无济于事。”江芸芸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强力之下,符家这么大的家族都能一夜覆灭,你们靠我庇护,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保护不了任何人。”   花孔雀脸色难看。   “至于赶走太监们,我一个小小县令更是不可能,他们抬出去的品阶说不定比我还高呢。”江芸芸自嘲。   一直沉默的山羊胡眉心微动,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准确捕捉到他的视线,微微一笑:“但我确实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度过这个难过,只是也要付出不少代价。”   “什么办法?”   “什么代价!”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江芸芸笑了起来:“一半的家产,你们只要愿意献出一半的家产,我这边有一计可保你们一世平安。”   两人脸色大变。   “给你们一日仔细考虑吧。”江芸芸背着手笑说着,“我这个买卖不亏的,整个琼山县都很需要钱,没多久许是会有倭寇来,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你,原来你也贪财。”花孔雀怒气冲冲质问道。   江芸芸没有反驳,只是转身打算离开。   头顶马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等会。”山羊胡再一次出声把人拦下。   江芸芸和头顶的脚步声同时停了下来。   “你说的一世平安是打算把太监杀了?”他沉声问道,“可走了一个太监又来一个太监,并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也不能次次都碰上您这样的县令。”   “你看门口这棵树,树枝长歪了,我也把他剪了,可他还是会长出来,除非我把树拔了,采珠池只要一日在,那太监就不会断,但我可以保证今后这些太监会收敛一些,你们自己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自然也祸害不到你们身上。”   “可人想要往上走,难道错了吗?”花孔雀见她如此坦坦荡荡的样子,苦涩质问道,“我们不是你,不是厉害的状元,认识不了京城的人,这个太监是我能知道的最厉害的人了。”   江芸芸看着他们愤恨不甘的样子,略有些失神。   “那你应该选择自己往上走,你可以去科举,去做问心无愧的事情,而不是靠着关系企图得到更高的位置。”她摸着自己满是茧子的手指,笑说着,“我今日能走到这里,站在你们这里,也是花了很多力气的,走过很长的路。”   两人沉默下来。   “在达成这个交易前,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替符县丞问出来。”江芸芸见他们如此,便继续开口,“在我这里,他帮了我不少,我想着既然送佛送到西,那就再帮他一把,也算是我对他的诚意。”   山羊胡明显紧张起来。   江芸芸认真问道:“当年李如策划符家灭门,你们可有参与。”   两人吓得连连摇头。   “这等骇人之事,我自然是不敢的。”花孔雀说道。   “那当时符家落难,你们可有落井下石?”   花孔雀还是摇头:“没有的,我爹虽然小气,但不是这样的人,那个时候把我们都拘在家中,不能随意出来,我当时见也没见过符穹,只听说后来他们走了。”   江芸芸便看向山羊胡。   山羊胡目光躲闪,嘴里呐呐几句,不敢多说。   江芸芸收回视线:“这两个问题你们去问其余粮户,要他们如实回答,若是有一样犯忌,就自请去符家谢罪,若是符县丞愿意原谅你们,那此事我就当一笔勾销。”   花孔雀了却一桩心事,心中大喜:“那这个办法?”   “等你们确定了人数,和符县丞请罪后,再来衙门,我自会告诉你们办法。”江芸芸冷淡说道,“天色晚了,回去吧。”   两人见她态度坚决,又见天色都黑了,只好讪讪离开。   人刚一走,头顶的脚步声又有动静了。   “把垃圾捡走,不然这个月的零花钱就少一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头顶的脚步声又停下来了,墨迹了好一会儿,背后才传来脚步重重落地的声音。   “坏人。”幺儿大声抱怨着,“再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芸看着他拎着骨头,气冲冲站在门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菜知府情况如何?”江芸芸笑问着。   顾仕隆哼哼唧唧说道:“还在喘气,但只剩下喘气了,说是病得厉害,不过却又躲在帘子后偷偷吃鸡腿,诺,这个我抢的。”   江芸芸听得直笑:“是那个太监去找他了?”   “嗯,不过没见面。”顾仕隆点头,“菜知府先一步晕倒了。”   “那看来这个李如也不过如此。”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仕隆歪头:“什么意思啊?”   “就是,他碰上我,会比南京的那个小守备还要倒霉。”江芸芸自信一笑,“且让他再兴风作浪几日。”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啊?”顾仕隆眼睛一亮,好奇凑过来,“跟我说说呗,我还偷了一个鸡腿给你吃。”   “自然是送他一个作奸犯科大礼包。”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出门了,“走,吃饭去,吃饱了才有力气揍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作奸犯科大礼包的前期准备工作不少, 江芸芸这几日埋在书房里写各种各样的信,乐山也跟着跑得团团转。   “那个鲁斌是十年前来的,我算算日子,和符穹前后脚呢, 你说他们有没有关系, 我觉得不可能没关系。”   “那些商户真的去请罪了, 好几个呢, 就是不知道符穹那边什么态度。”   “那个珍珠太监是上一个皇帝就在这里了,不过一开始没做这么大的官, 好像就是小太监, 后来说是攀上京城里的大太监才做到这个位置的,他上一任太监啊,好像有一天采珠的时候, 发生百姓暴乱, 被人踩死了。”   顾仕隆每天都溜溜达达跑进来说着自己打听出来的消息, 事无巨细, 就差爬人家床底下听了。   江芸芸每听一个消息就写一份信, 五日时间寄了十封信出门。   “为啥不给太子写信啊?”顾仕隆终于忍不住问道, 脑袋趴过来,小声怂恿着, “让他把那个李广抓起来。”   “那我用什么名义去跟太子说这些事情呢?”江芸芸反问。   顾仕隆迷茫地嗯了一声:“就写信去说啊,你们不是认识吗。”   “那我等会就麻烦事缠身了。”江芸芸解释着,“每一件事情要在这件事情的逻辑中解决, 不能越过去,当日珉王的事情能蔓延到这么大, 就是陛下不愿意听信三法司的意见, 反而派出锦衣卫来调查, 但锦衣卫并不是这套官员体系的人。”   顾仕隆不解:“不是都是当官的嘛?有什么区别?”   “譬如张修,他是官员,所以要通过官员的机制去解决,我写信给士廉,是请他帮忙去看一下这人的历次考核,然后给敬止写信,是因为他在御史台工作,后续弹劾需要他帮我在朝堂上声援,写信给通政司的左通政言明此事,是为了让此事能在恰当时候上达天听,这才是这件事情正确的处理流程。”   “我作为官员上奏,御史打擂台,通政司上达天听,内阁会对此有所答复,从而让陛下知道这桩陈年血案,到时候自有官员下来勘察,这件事情便能顺利在朝廷整个体制内流转,从下传达到上,再让上整治到下,是一个不会被人诟病,且能得到一个很好处理的办法。”   顾仕隆听得坐直了身子。   “可这样时间线也拉得太长了,万一中间有变故怎么办?万一那个坏人又找上其他人了呢,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的,这不是就脱罪了吗。”顾仕隆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直接找太子把李广那一脉的人都拔掉不就好了,又快又方便。”   “这可是佞臣才会干的事情,去借助不受控的力量去摧毁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那这个力量到最后也会摧毁你,自来哪个佞臣不是借助皇权长大,但最后又被毁灭在皇权之下。”江芸芸看小孩懵懂的样子,自觉肩上有了责任,又继续说道。   “就像你以后袭爵,有人讨好你,想要你手里的一文钱,你觉得是小钱无所谓,所以放任自由,那个人的野心就会越来越大,到最后想要三文钱,五文钱,甚至是一两银子,一百两银子,等你在一百两银子时回过神来,那他已经得到了一千两银子,事已至此,那你会如何?”   顾仕隆不高兴说道:“那我肯定要杀他啊,那些钱肯定都是不义之财。”   “可你看一开始,他从你这里得到的只是一分钱而已。”江芸芸比划出一根手指。   顾仕隆看着她眨了眨眼,随后眼睛一亮:“哦,就是那个……欲壑难填!”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真是聪明!”   顾仕隆得了表扬更开心了。   “去玩吧。”江芸芸把人打发走,“顺便去看看张易整天都在做什么?好几天不见人了。”   “和那个牛鼻子老道一起,每日都神神叨叨的,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不知道干嘛去了。”顾仕隆嫌弃说道,“瞧着也是要出家了,嘴里整天无量天尊保佑,我一问就跑了,真是小孩。”   江芸芸神色震动:“出家!好端端出什么家!你给我把两个人都找回来,张道长也不至于这么不靠谱吧,小孩也拐,张易也真是,好端端不读书,整天往外跑,大字都练了没,四书五经的字都认识了吗?启蒙书都会背了吗?”   “行,我把人抓回来。”顾仕隆揽下这个事情,“我也好奇他们整天在干嘛,吃饭也不积极了。”   江芸芸只觉得满桌子的政务,都没有刚才平地惊雷听到张易想出家这个事情头疼。   ——小孩也太难教了!   第二日,吴萩抱着处理好的案子过来汇报,刚把手里的事情讲好,就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海南卫那边好像有大事情。”   江芸芸仔细翻看着卷宗,别看吴萩这人看着不靠谱,但是案卷整理的倒还是很整齐,证据非常完善,双方证词也都有记录。   “什么事情?”她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听说处置了一大批的人,伙房那边都有牵连呢。” 吴萩兴致勃勃说道,“我还听说几个指挥和佥事之间还打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对了,经历司也调整了人,你也知道经历司一向是背锅的,这次也能遭殃,看样子海南卫事情不小。”   江芸芸并不意外。   内奸一事可大可小,若是自己人发现内奸,那自然是小事,悄无声息处理过去就能瞒天过海,只当无事发生,可若是外人发现你这里有内奸,那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若是没给出个所以然的说法来,这就是一个定时的炸·弹,主动权就在别人手里了。   海南卫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论是真的,还是做给外人看的,至少说明鲁斌也没这么蠢。   没这么蠢,便也好沟通。   不怕人坏,就怕又蠢又坏。   “上次来的那个佥事,外加另外几个佥事都在自查呢,官田的秋收都没空弄了。” 吴萩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倒出来,“现在每个港口,城门口,都多了很多人,这几日进出城门的队伍都排得老长了,查一个人都要许久。”   江芸芸把几个觉得还有问题的案卷抽出来,把剩下的案卷退回去,闻言笑说着:“你打听得还真仔细。”   “我好奇。”吴萩老实交代着,“海南卫这么多年一直隔绝众人,谁也摸不清底线,现在倒好,一个小小的内奸就能这么大的动静,我可不是每天都要盯着点。”   “你很关注海南卫的事情?”江芸芸不解,“你和海南卫有仇?”   吴萩眼神闪动,含含糊糊说道:“没有的事情,我就是好奇,无聊。”   江芸芸不再多问,把案卷推回去了:“别的没问题了,就是山脚村那个小姑娘的案卷,怎么一问三不知,这个事情不是还挺清楚的嘛。”   吴萩说起这事就来气:“那户人家简直有病,我之前带人去询问,他们不肯让我见人就算了,我去找村长才肯让我去问话,结果我问的时候一大家子围着我,我问什么,小姑娘都说不知道,然后那户人家的长辈就开始叽叽歪歪说话,那小姑娘看上去真可怜,本来就瘦巴巴的,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这家人是不是虐待女孩啊。”   江芸芸眉头紧皱,看着案卷上的供词:“她现在只说自己当时晕了,看不清人,这不利于对那个倭寇的定罪,而且下毒事情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后续的东西还要看海南卫那边要不要配合,无法轻易定罪,这可就棘手了。”   “小蝶姑娘不是很配合吗?”吴萩倒是不在意,“反正他绑了人是铁证,两个是罪,难道一个不是,而且我们健妇队这边可是说两个人一起救出来的,其实证据问题不大,至于下毒的问题,确实难办,对了,那个倭寇招供了吗?”   江芸芸点头,抽出早上王礽送来的证据:“这人就是个双面间谍,蛇鼠两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在海南卫里接头的人是伙房里的人,至于下毒的事是倭寇让他做的,说是给了他一包很臭的东西,说下在水里就好,试试下什么计量可以好几天还有毒,所以他才选在没什么人烟的地方试验,被健妇队碰到纯属偶然,至于倭寇那边,确实有一部分倭寇进城了,想来应该是想要跟以前一样深夜抢一波,然后顺着水路跑,但他也不知道具体人在哪里。”   “真是刺激啊。” 吴萩看完密密麻麻的三张纸,脸上表情跃跃欲试,“那我们怎么去找倭寇藏在哪里?把他们都抓起来!”   “王典史已经带人去找了,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跟着去。”江芸芸故意吓唬着。   吴萩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果不其然怂怂说道:“王礽啊,那我就不去了。”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海南卫知道这个倭寇的口供了吗?那个臭臭的毒药也该找到了吧。” 吴萩又心血来潮说道,“要不要我去通知他们。”   “王典史前日就去说了,不然你当海南卫这么热闹做什么,做给我看不成?”江芸芸笑说着,摸了摸下巴,“这么看鲁指挥的嫌疑少了许多。”   “为什么啊?”吴萩不解问道。   “一开始回去时,鲁斌在海南卫里并没有做太大的动作,说明他第一是抱着侥幸心理,第二他对于卢安的事情半信半疑,但王典史的消息一送过去,是真是假,他是当事人定然是很快就能察觉不对,所以才着急忙慌整治军营。”江芸芸解释着,“若是他能装成这样,那这人也太厉害了。”   “他性格确实比较粗鲁,每日沉迷酒色,军营事务都是经历司和几个佥事负责的。” 本地人吴萩显然对鲁斌了解更深,“有些贪财,这些年占了不少田地作为私用,但要说草菅人命确实也是没有的。”   江芸芸把手中一大堆公事处理干净,看向最后一份黎循传的信,她迟迟没有拆开,心中莫名有些情切,不由开始发呆,不知不觉中走神了。   ——从扬州到华容要走这么久吗?   ——还是哪里有事耽搁了?   “你说,他们最后会把谁推出来呢?不会又是经历司吧。” 吴萩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反而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看了眼沙漏,惊讶说道:“你平日里不是一到点就下值吗?今日怎么还没走?”   吴萩叹气,意兴阑珊地坐了回去:“夫人昨夜半夜归家去了,说可能几日都不回来,我一个人回家也无聊,就在衙门里再坐坐。”   江芸芸摸着信件的手一顿,忍不住抬头奇奇怪怪看了他一眼。   吴萩没发现哪里不对劲,捧着乐山端来的绿豆汤,坐在椅子上发呆。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出身富贵,家境优渥,来了衙门办差,前头有自己的大舅哥帮忙,自己也能混个中不溜,有钱有闲还有常人难有的闲适,相比较衙门里的其他人,这人确实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眼神太清澈了。   “我感觉我夫人有事瞒我。”好一会儿,吴萩喝完手中的绿豆汤,苦着脸抱怨着,“有事怎么都不和我说啊,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江芸芸没兴趣掺和小夫妻之间的事情,不客气的挥手准备赶人离开。   吴萩坐在那里没动弹,瞧着要赖上江芸芸了。   “还有一件妻子失踪的案子仔细查查,一个妇道人家突然消失不见,太奇怪了,别出差错了,我可信任你了。”江芸芸糊弄道,“办好了就回家休息,实在不行你就去符家看看你夫人。”   吴萩整个个人都窝进椅子里,懒洋洋说道:“夫人叫我不要打扰她。”   “你这么听你夫人的话?”江芸芸好奇问道,“你们从小就认识,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   “从小就认识啊。” 吴萩得意说道,“我们可是娃娃亲。”   江芸芸又看了神采飞扬的大少爷一眼,心中阴暗想法猛生,突然问道:“那你知道符县丞当年是怎么积累这么多钱衣锦还乡的吗?”   吴萩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了,惊慌失措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吓唬人道:“你别慌,这事我已经大体知道了,只是具体细节还不清楚,所以才随口问起。”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啊。” 吴萩不疑有他,磕磕绊绊问道。   “想知道自然不难。”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吴萩看着她,突然叹气:“大家都说你是文曲星,难道还真的是不成,这些都能算到。”   江芸芸笑着不说话。   “这事我也不知道。” 吴萩自顾自说道,“我不好意思问,当年我爹对不起他们,我哪里有脸问这些,他们现在都不计较了,我更是不敢问。”   “你们既然都能结娃娃亲,可见当时关系不错,为什么当日符家大难,却闭门不见人?”江芸芸顺势问了下去。   吴萩蔫哒哒看了他一眼,闷闷解释着:“爹说太监势大,符家一开始太强硬了,看不清形势,这才满门祸事,而且当时太监们都看着呢,谁敢出手帮忙,下一个杀鸡儆猴的人就是那个人,谁也不敢赌。”   江芸芸哑然。   这些考虑自然都有道理,可又显得太权衡利弊。   “是我对不起安娘。” 吴萩低着头,伤心说道。   江芸芸叹气:“你还是回去吧,符家妹妹既然愿意嫁给你,想来你们当时也说清这些事情了,现在再想这些都是无用的。”   吴萩丝毫没有被安慰道,还是纠结着:“可他们好像有事情,我也很想要弥补一下当年的事情。”   “什么事情啊,要我说天大的事情都不能耽误我们县令吃饭。”周照临虎视眈眈端着饭菜,站在门口,骂骂咧咧,“这一天天的,每一天吃饭都不准时,我真是不信了,忙到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不成,小小年纪,把身子弄坏了如何是好啊。”   吴萩被骂的招架不住了,垂头丧气起身,准备离开。   “李如来琼山县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江芸芸轻声说道。   吴萩猛地转身,还想说话,却被周照临打断了。   “吃饭吃饭。”周照临大声嚷嚷道,“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吃饭啊,怎么瞧着越来越瘦了,大家伙还以为我做饭难吃呢,你这一点肉也不长。”   江芸芸笑说着:“我还在长个子呢,抽条也正常的,周娘子的饭很好啊,这衙门谁不知道啊。”   周照临冷哼一声,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这是我做的椰子盅,里面可是炖着乳鸽的,还加了火腿和冬菇,看看这个乳白色的汤,足足炖了一个时辰,最后一炷香又倒了椰子汁一起炖,你闻闻,是不是一股清甜的滋味。”   “这个是淮山糕,知道你不爱吃甜的,所以没加多少糖,这可是龙山镇的淮山,有粉又白,吃起来口感可是一绝,做成糕点结实得很,幺儿那一份单独做的,加了一大勺蜂蜜呢,吃的干干净净,你看看幺儿,吃的多才长得结实。”   周照临絮絮叨叨念着:“多吃点,这一天天的,不吃饭就算了,每天都是子时过了才睡觉,铁打的也受不住的,小脸都不挂肉了,你吃好了,我再走。”   江芸芸想着应该是顾仕隆搬来的救兵,只好无奈捏着糕点开吃:“很粉糯,口感绵软还带着清甜,好吃。”   周照临得意说道:“我的手艺还用说。”   在她的督促下,江芸芸把乳鸽吃了,据说很补的汤也喝了一碗,糕点吃了四五块,剩下的说放在边上,等晚上饿了继续吃。   她走之前还是碎碎念着。   “天有点冷了,加点衣服,别以为现在年轻不当回事,年纪大了就知道疼了,别不信!老寒腿你懂不懂。”   “太晚睡觉对身体不好,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做不成,琼山县又不会一个晚上就塌了。”   “有没有吃夜宵的打算,我要不晚上炖个羊肉来,我的酸汤羊肉加了鲜笋和酸菜,那真是好吃到流口水的,不吃啊,嗐,爱吃不吃。”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才叹气:“怎么和黎叔一样,盯着人吃饭啊。”   “被人照顾着,总归是很幸福的。”夜色中传来含笑的声音。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来。   符穹穿了一件素色的道袍,头发用一根木莲花簪子挽起,整个人清清冷冷站在明暗交界的廊下,只能看到一截尖尖的下巴。   ——瘦了。   江芸芸冷不丁想着。   “我少年时,听到这些话只觉得烦恼,却不曾想此后一辈子都要怀念少年时的那段日子。”符穹身形微动,长长的道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急促间好似花儿不经意凋零,露出的半张侧脸被头顶的光影无意闪过眉眼,好似有一道红痕扫过,可那一瞬间太快了,让人恍惚以为是错觉。   江芸芸沉默。   “进来坐坐吧。”她许久之后才说道。   片刻之后,符穹才抬脚上了台阶,每一步都格外缓慢。   他能来,已经出乎江芸芸的意外。   她有意投桃,却不指望他一定报李。   “多谢县令愿为我符家伸冤。”符穹入内,他确实瘦了很多,瞧着更像要去出家的。   他说完便要大拜行礼。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沉声说道:“此事还未定论,不敢居功。”   符穹看向她。   “还请符县丞先把此事前应后果仔细告知。”江芸芸认真说道,“我需知道前应后果才能更好的处理此事,符家若是真有冤屈,也该清清白白洗掉才是。”   符穹看着她,凄凉一笑:“是,我符家清清白白,只是不肯受制阉人,竟要遭灭门祸事,真是人祸重重,此仇不报,我日夜难安。” 第二百五十八章   符家的遭遇并不复杂, 想要打捞一笔守珠池的太监,奉承讨好的贪官县令,胆小怕事的海南卫守卫,三者不约而同的协议, 竟然演变出一场三十条人命的惨案。   “所以他们都和倭寇有关系?”江芸芸沉声问道。   “每次倭寇来犯, 守珠池都会被劫掠, 大量珍珠流失。”符穹低声说道, “今年上供的珍珠变会少一半。”   “县令虽英勇杀敌,但县内人员众多, 烦不胜烦还是损失惨重。”   “海南卫每每追击, 却都挡不住倭寇人少且分散,总是无功而返。”   他神色平静,虽然没有明说, 但言下之意却不言而喻。   珍珠都是养在蚌里的, 更好的珍珠甚至养在海水中, 海盗大都是轻装上阵抢劫, 抢一波就走, 能带走几个妇孺已经是大队了, 这种丢失一半的说法并不高明,最大的可能就是太监们和海盗达成共识, 瞒下这一半的珍珠分赃,但诡异的是,这个事情竟然能瞒天过海十几年。   县令和海南卫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若是倭寇人少,在明朝卫所人数排名前几的海南卫怎么还会抓不到人, 可若不是人多, 县内怎么会损失惨重。   这都是自打嘴巴的事情, 偏又这样无限循环了这么多年,倭寇越演越烈,损失也越来越大,但所有人又都安然无恙,倒霉的只有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江芸芸叹气:“原来这就是天高皇帝远。”   可那些人是真的不知道吗?   那层纸就一直没有被人捅破嘛?   符穹竟跟着轻笑一声,脸上看不清喜怒,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那袖道袍垂落下来,安安静静覆盖在他脚边,常年修道,让他面色比寻常人还要白一些,不笑时,案边的烛光闪烁在他脸上,恍然有种乘风归去的缥缈。   “李如和此事可有关联?”江芸芸问,“据说我知,他是这件事后才调任到这个位置的,在此之前他也不过是守珠池小小黄门。”   按现在看来,张修已经调任到省台,上一任海南卫指挥使在陛下登基后都被调任,现在去哪了,他们无从得知,守珠太监更是意外死亡,也算罪有应得。   符穹的仇可以说报了,也可以说再也报不了了。   江芸芸现在试探地问道,不过是想要看看符穹到底想做什么。   符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心,那双手并不富贵,上面有很多茧子,甚至还有一道陈年伤疤。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   屋内有一瞬间沉默的只剩下两道呼吸声。   “张修的仇,报不了吗?”符穹握拳,自言自语道。   “他不是才是首恶吗?他和那群太监们狼狈为奸,勾结穷凶极恶的倭寇,恶狠狠地站在我爹面前,让我们交出全部家产,不然就要我们好看。”   “李如,就是他想出的这个办法,也是他找的倭寇,陈煌要死,他自然要死,没有杀了一个放过一个的道理。”   “孙兴哪里去了,他自然也是死了。”   符穹看了过来,那张平静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笑意来:“就像他目睹我家人的死亡一样,我亲眼看着他摔下马,看着他慢慢血流殆尽,看着他慌张痛苦的死去,让他也尝尝孤立无援,死亡逼近的滋味。”   江芸芸倒吸一口冷气。   “你,陈煌的死不是意外……”她心思大震。   符穹好似寻常一样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偏又看不到笑意,只觉得通体寒意浸染全身。   他明明没有说话,却又好似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所有人。   ——他疯了。   江芸芸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大字。   符穹只是看着她,透过那根蜡烛的光晕看着面前神色震动的人,心里只觉得畅快。   他已经十年不曾好好睡过一个觉,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是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的符家,看不清年面容的焦尸,所有人冷漠慌张的表情,妹妹不知所措的哭声,张修险恶虚伪的面容,孙兴事不关己的冷笑。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令人憎恶,让人发笑。   他站在落败的台阶下,鼻尖是挥之不去的焦味和血腥味,愤怒,罪恶,不甘,痛苦,他们就像毒蛇一样把他紧紧缠住,直到在某一夜彻底把他吞噬。   血债血偿,是他活下来唯一的动力。   “你怎么杀得了人?”江芸芸冷静下来,揉了揉额头,“陈煌不可能对你没有防备。”   “孙兴,孙兴好歹是一个指挥使,你怎么让他摔下马的。”   江芸芸的脑子从未有现在这么乱的时候,想了许多,甚至还有种后怕,她低估了符穹复仇的决心了,可到最后,那些胡思乱想只变成了——   “符穹,你会死的。”   符穹神色恍惚,有一瞬间的荒唐地想笑。   ——太好笑了,他符穹不过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竟然还能够被一个名动天下的状元担心他的生死。   “可我现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真心实意笑了起来,温和说道,“小县令,谢谢你。”   江芸芸语塞,神色仲然。   “陈煌的死也很简单。”符穹也不藏着了,他太需要和人倾吐这些年的痛苦,“新旧交替,觊觎他位置的人实在太多了,我选中了李如,李如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所以心安理得和我合作。”   江芸芸满脑子都是‘疯了,他真的疯了’。   他拿起杀死自己的刀,先杀了其他人,然后等着和那把刀同归于尽。   “只是我运气不好,没想到李如又找到了京城的靠山,陈煌的死让他惶恐,平日里都不愿出门,他甚至重新找了吕芳行作为代理人,所以我只能蛰伏等待时机。”   “至于孙兴,我给了鲁斌一大笔钱,他是个贪财的人,又因为军务交接时屡次发生不快,所以对孙兴心怀怨恨,自然愿意办这事。”   符穹平静说道:“只有张修,心狠毒辣,小心谨慎,到了省台竟也装模作样做起好官来了,真是讽刺,这样的人只要稍微回一下头,所有人都夸他是好人,真是听得我作呕。”   “我见识不了更多的人,也无法在报仇一事上精进一步,直到我无意中发现吕芳行打算杀了张县令……”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手指紧握。   “张侻是个好官,是我对不住他。”   江芸芸听着他寥寥几句却把这十年的艰难谋算一笔带过,好似各种艰辛都不复存在,他明明充满血腥地坐在这里,却又平静地好似一块没有悲喜的泥雕。   案桌上的蜡烛兢兢业业地烧没了,最后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光亮后,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你是如何发家的?”江芸芸只能平复着呼吸,继续问道。   黑暗中的人身形一动,低头说道:“经历司的陶静帮了我。”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他给了我一笔钱,叫我去出海贸易,若是能大赚一笔回来,那就五五分,若是不能,死在外面,那就当送我的棺材本。”   这场贸易九死一生,十九岁的符穹真正迈入这个凶恶的社会,没有人再顾忌他的身份,也不会再有人高看他一眼,他成了穹窒下的老鼠,抛弃了脸皮和尊严,在海面上摸爬滚打,在一次次的生死中,这才终于重新回到琼山县。   “自此我就和他做了生意,我这些年的海外贸易,都会给他三成。”符穹的视线隔着漆黑的夜色看了过来,“哪怕我知道他并不是好人。”   江芸芸沉默着。   “他是海南卫里的奸细?”她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屡清后,回过神来,沙哑问道,“他才是和倭寇有勾结的人。”   符穹轻轻嗯了一声。   江芸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之人,怒极反笑:“对不起你的人是琼山县的百姓吗!对不起符家的人是这十年来无辜被杀的平民吗?符穹,你是在为虎作伥。”   夜色沉寂,屋外墙面上茂密的叶子花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好似有无数人在低语。   江芸芸的一腔怒火便又逐渐平息下来。   她甚至有一种莫名的荒诞,离谱到她甚至想笑。   符穹在日日夜夜的反复痛苦中逐渐沉沦,滑向不可抑止的深渊。   琼山县的百姓在无时无刻中不是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命运。   那些曾经的加害者能死的都死了,得意的却又在得意。   符穹和杀害自己的倭寇勾结。   做尽坏事的张修却成了冠冕堂皇的好人。   明明是帮助人的陶静却又是最大的凶手。   这到底是什么荒唐的局面。   “你本来打算如何杀了李如,又或者冲到省台去杀了张修。”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沉声问道。   符穹依旧坐得笔直,连带着衣袖都不曾动一下。   “李如和倭寇也不干净,我只要把鲁斌的视线转移到太监身上,再让陶静从经历司中推出一个人,陶静是个聪明人,这事定是能做得干干净净,不会被人发现。”   “至于张修……”符穹手指紧握,笑了一声,畅快说道,“我会亲自去省台找他。”   他未说完,江芸芸却已经听明白他的潜台词。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那你现在为何又来找我?”江芸芸淡淡说道,“你这胸中不是早有计划吗?”   符穹起身,那身道袍垂落在脚边,他还是把刚才没行完的大礼借着夜色的遮挡,跪伏在地上:“我死后,希望县令可以为我符家写一篇悼文,符家有罪,皆在我这个不肖子孙,我妹妹从未沾染过是非,我父辈更是不曾做过一件错事,请世人明鉴。”   江芸芸沉默坐着,这一瞬间她想起第一次在符家见到符穹时的样子。   他穿着素色的道袍安安静静站在台阶下,冷冷清清的,瞧着和满屋子的华彩格格不入。   是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仙风道骨,那是死意。   符穹早就不想活了。   他厌恶十九岁的自己贪生怕死,又愤怒那些搅乱他平静生活的人。   他无法彻底杀死敌人,也不能完全接纳自己。   江芸芸失神地盯着那碟淮山糕点,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   ——什么淮山,真噎啊。   许久之后,也不知是谁家的狗大叫起来,声音尖锐吵闹,终于打破屋内的沉默。   屋顶的顾仕隆换个盘腿的姿势坐着。   ——就在刚才彻底踏入十二月了,原来琼山县晚上也是有点冷的。   外面的大街上,更夫走在大路上,敲了敲锣鼓,大声喊道:“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你若是信我,这事还有其他的办法。”回过神来的,江芸芸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道。   “张修会死,不用脏了你的手。”   “李如也能得到自己的报应。”   “隔岸观火的陶静也要为这些年的贪婪付出代价。”   “就连不顶用的鲁斌也该受到惩罚。”   江芸芸垂眸,看向黑夜中符穹的轮廓。   “至于你,若是能逃过一劫……”她停下来,再一次揉着额头。   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她有些累了。   符穹私自出海,勾结倭寇,漠视张侻死亡,甚至身上还有两条命案,江芸芸熟读律法自然知道,下场就是一个死字。   她也不认为符穹能逃过这一劫,贪生怕死的鲁斌会供出他,不折手段的陶静也不会放过他。   他的结局,近在咫尺。   “你的事……等发现再说吧。”可思索片刻后的,江芸芸放下手,只能如此说道。   符穹呆怔在原处。   十三年前,他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连着眼睛都熬坏了,以至于这些年,面对那一座座牌位,他甚至没了任何情绪。   可今日,他的眼睛突然又酸又涩起来。   要是在那一年,他遇到的是江芸,那该有多好啊。   —— ——   三日后,江芸芸发了一个公告,说百姓今年两税缴纳负担重,今后不能再供应驿站了,一应支出由衙门供应,但驿站招待规模恢复高皇帝时期。   高皇帝时期的规矩则是公差官员使用驿站,必须按规定携带随员,不得超额,也就是仅允许带一名随从,而各地驿站要根据兵部或巡按开具的“符验”才能提供附和其等级的食宿和车马等。   重点是——非有军国要事,官员更不得私用驿站。   公告一发出,百姓拍手叫好,驿站内却是惊闻噩耗,立刻慌乱起来。   高皇帝时期为了消息能快速传回,所以规定每六十里设驿站,每十里设递铺,其中还设又运送官府用品的递运所,在边地还设有卫所管理的军用驿传系统,也就是塘铺。   琼山县内不巧,每个都有。   江芸芸现在直接点名的驿站则是为传递公文情报的使者提供补给所需,并接待来往出公差的官员的住所,也就是停供住宿、车马和旅费的地方。   李如等人就住在驿站,一行人虽只有十来人,但还是包圆了整个驿站,整层上房只给李如一人住,驿丞一向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所以好吃好喝地供着,幸好最近琼山县也没什么人,一直没闹出什么矛盾。   “县令这又是什么意思啊。”脚夫不高兴说道,“那我们不就没钱拿了,真是晦气。”   “我们夏税的钱可都孝敬那位祖宗孝敬完了,这秋税要是没给我们,我们后面的日子怎么过啊。”   “可不是,这个县令老是做这些奇怪的事情,到底要不要让我们过日子啊。”   “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老祖宗在还敢偷懒,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门口有小黄门骂骂咧咧着。   “哎哎,张公公,这是要什么吃的啊。”厨师出来后,谄媚问道。   “你们琼山县就是不好,路也不好,天气还这么干,让不让人活了。”小黄门嫌弃着,“老祖宗要吃燕窝,一碗粥要两盏燕窝,可不能少了,还有那特色烤羊羔也来一只,最近水的味道真奇怪,记得放了蜂蜜再端上来,还有什么瓜果蔬菜都选最好的送上来。”   小黄门一口气报了不少菜,一个比一个名贵。   厨师的脸沉了下来。   “怎么!”小黄门立马不高兴提高嗓子,“还有意见不成。”   “难能啊。”脚夫连忙上前说道,“公公是刚回来吧,那个江芸啊,又出幺蛾子了。”   “一个小小县令,见了我们老祖宗怕是要直接跪下来求饶了。”小黄门只当这些人要偷懒,听也不听,只是厉声呵斥道,“赶紧把东西送上来,免得老祖宗不高兴。”   他丢下话就施施然走了。   “呸,一个没根的东西叫唤什么。”厨师啐了一声。   脚夫连忙把人拉进来,安抚着:“少说几句,这些阉人最记仇了,我们堂堂男儿没必要和这些人过不去。”   “可我们哪来的钱给他买东西啊。”厨师无奈说道,“我可掏不出钱来。”   “去问问驿丞吧。”脚夫说道。   厨师点头,连忙找个跑腿的过去传话。   屋内,驿丞吓得脸都白了:“这不会是冲我来的吧?”   “不好说,我到时觉得冲楼上那位来的?”驿员努了努嘴。   驿丞更慌了:“那可跟我没关系啊,这可如何是好啊,我不会要没工作了吧。”   “这群人在这里也都呆了好久了,你说是不是可以请人离开了。”驿员小心翼翼说道。   “我可不敢。”驿丞怂怂说道。   “嗐,这群人打架,我们出什么头啊。”驿员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 ——   “菜株野要造反不成,我亲自过去竟也见不到人。”李如在屋内大发雷霆。   几个干儿子鹌鹑一样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还有那个鲁斌是什么意思?要不是我的推荐,他能来这里。”李如怒气冲冲,“现在给我拿乔,什么内奸,他们海南卫整的跟个筛子一样,他自己就是最大的罪魁祸首,难道不知道吗,现在胆敢把我拦在门外。”   地上碎了一地的东西,李如还掀不过瘾,直把桌子掀了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一群该死的东西。”李如喘着粗气,“我要写信给干爹,非要他们好看不成,我就不信了,一个小小江芸,七品知县,我还拿他没办法了。”   有机灵的干儿子连忙翻出笔墨,义愤填膺说道:“干爹说得对,这些人都是太久不打了,皮都松了,谁好谁坏都分不清了,还真当自己是人物了,也不看看这片地界谁说的算,干爹消消气,在儿子背上写就是,儿子立马给您寄出去。”   李如直接在他背上,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我就不信,一个没了圣宠的黄口小儿,还能在琼山县给我脸色看不成,真是反了天了。”   等人去送信了,李如才算回顾神来。   剩下的干儿子只恨自己不够机灵,现在又见时机来了,连忙把桌子椅子扶起来,殷勤地给人敲肩膀捏腿,嘴里一同骂骂咧咧着。   李如舒服地迷上眼睛。   “那个江芸可有什么动静?”他随口问道。   那几个儿子连连摇头:“哪能啊,安静极了,怕是害怕干爹您找他麻烦呢。”   “干爹别气坏了身子,那个江芸哪里是你的对手。”   “就是,等老祖宗出马,这人一旦没了这顶帽子,还不是任由我们拿捏。”   “一个小孩,牙还没长齐呢。”   “长齐了。”门口传来不高兴的声音,“我十一岁就换完了,一口整齐的大白牙,谁见了不夸我一句好牙。”   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江芸芸站在门口,对着屋内惊骇的几人微笑:“大家许是没见过我,容我自我介绍一下。”   “在下江芸,琼山县县令。”   李如阴沉沉地盯着她看,恨不得把人直接撕碎。   “督查驿站人员。”小县令江芸芸彬彬有礼,露出一口大白牙,“所以请问,你们是谁?”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你连这位都不认识。”李如的一个干儿子回过神来, 下巴抬起,不屑地看着门口站着的几人,冷笑一声,“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   “这位可是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 李公公。”另外有一人大声宣布着。   江芸芸站在门口, 背着小手, 大白牙一闪一闪的:“原来是李公公啊,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李如下巴一抬, 看都不看她一眼。   江芸芸也不生气, 公事公办问道:“不知李公公来琼山县是有何公干啊,兵部或巡按开具的“符验”可否方便拿出来让我核对一下,对了, 敢问李公公是几品啊, 我们这边都是有品级的规格要求的。”   屋内几人惊呆了, 随后李如暴怒, 一跃而起:“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又是一个露出灿烂微笑的样子:“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公公啊,刚才你的这些随从介绍过了, 我年轻,记性特别好,我以前可是状元!六元及第的那种哦!”   背后的吴萩忍不住笑了起来。   翘着小尾巴的江芸真的好嘚瑟啊, 像个漂亮的小孔雀,和刚见面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特别能糊弄人。   李如气得一个仰倒。   三个干儿子又是把人扶着坐下, 又是倒茶, 又是拍背,嘴里瞎嚷嚷着,忙得不亦乐乎。   江芸芸看着屋内做戏的四人,和和气气说道:“可别晕了,公文都没核对好,核对好了再晕也不迟的。”   李如活生生气醒了。   他李如在琼州雷州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那些官员谁见了,不是都毕恭毕敬的,甚至还有跪拜行礼的,要认他做干爹的,哪一个不把他捧在手心的,生怕得罪他了,可现在,这个小小七品芝麻官的江芸竟还敢故意揶揄他,好好好,真是反了天不成。   “江县令好好的状元在京城当不成,来琼山县到时摆出状元谱了。”李如阴测测地看着她,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眼神冒火几乎能把人烧穿。   江芸芸眨了眨眼,强调道:“还是状元的,没有当不成,而且做县令也很好,一步一个脚印才踏实,能学的更多,读万卷书就要行万里路的。”   她想了想又大声说道:“没关系的,您是太监,大概是不懂的。”   吴萩又想笑了,旁边的武忠看不下去了,板着脸把人挤走了。   “你说什么!”李如尖锐暴鸣,脸色涨红,一股火直接从胸口冒了出来,恨不得当场把人弄死。   江芸芸不再理会他的愤怒,继续刚才的事情:“别说这些了,李公公,您贵人多事,我也不耽误您,还是先把符验拿出来,与我这边核对一下,我这边没有接到上级命令,菜知府大病不起,我只好主动来问您了。”   李如哪来的符验,他在广东行走哪里需要什么符验,他的脸,他的身份就是符验,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嘛就干嘛。   他可是李如!   他肆无忌惮惯了,直到现在遇到刺头江芸了。   “我是来找菜知府的。”李如勉强压下心中的暴怒,平静说道。   “那就是私事。”江芸芸指挥武忠,“快记下,快记下!”   武忠也不知从哪里掏出账本,就在纸上奋笔疾书。   “写什么?你们要记什么?”李如的眼皮子莫名一跳。   “小事小事。”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那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如也不是傻子,一看前面就是坑,也跟着闭嘴不说话了。   江芸芸也不追着问,对着一个衙役说道:“去把驿丞叫来。”   那衙役五大三粗的,站在江芸芸身后,足有两个人这么高这么壮,闻言立刻大声喊了一声:“驿丞在哪?”   声如雷鸣,听得众人心跳都猛地加速。   躲在楼梯口的驿丞听到动静,不得不含泪磨磨唧唧走上来。   “何时入住?”衙役大声质问道。   驿丞又矮又瘦,被高大的衙役俯视着,两腿战战,扶着扶手才哆哆嗦嗦说道:“十一月初十,两位小公公先来,十一月二十五,李公公亲临。”   江芸芸点头:“记下,都记下。”   李如忍不住上前一步:“你在记什么东西?”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然后移了一个脚步,把人挡住:“小事情小事情,例行公事而已。”   李如一脸不信——就这个江芸的性格都这么气势汹汹来了,还能是个小事情。   “那他们一共几人?”江芸芸又问。   李如等人还是没说话。   驿丞被衙役紧盯着,继续磕巴说道:“共,共七位公公,还有仆役,轿夫叫起来共二十三人。”   “都住在哪里?”江芸芸索性去问驿丞。   驿丞看了看李如阴沉的脸,又看了看县令笑眯眯的脸,竟还觉得县令瞧上去更可怕。   “李公公一人住在上房,其余六位公公在耳房,剩下的仆人们都在下房。”驿丞下意识避开公公们的视线,神色躲闪。   “都记下了吗?”江芸芸看向武忠。   武忠严肃点头。   就连驿丞都开始好奇了,忍不住悄悄去看武忠手里的册子。   “那这二十来日一共花了多少钱。”   驿丞一听,脚一软差点滚下楼梯,额头冷汗直接冒了出来。   李如也开始慌了。   “不过是住了住驿站,县令却是在审问犯人不成。”李如连忙阻止道。   “何来如此措辞。”江芸芸故作惊讶,“不过是例行询问罢了,往后驿站拨款都是衙门给的,我自然要算清楚每人的份例才是。”   “这,这样行事,县令这不是乱来吗?自来驿站都是从百姓身上拿钱的,也都隶属于兵部。”有个小太监打算借机找出场子,“你如此形式,就不怕兵部出来问罪。”   “统一管理,统一纳税,由我这个县令说得算。”江芸芸微微一笑,“若是有人来问我,我自有应对的办法,若是我做的不好,自有百姓先一步提出建议,不是你一个小小太监能质疑的。”   那小太监被说的面红耳赤,面容尴尬,悄悄躲到众人身后。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没说,高皇帝曾定下规矩,便是王侯将相来,长随仆人也只能携带一人。”江芸芸的目光看向屋内的几个小太监,笑说着,“你们还是想想谁能陪在李公公身边才是。”   原本抱作一团的小太监们,心中咯噔一下,立刻警觉地对看一眼,各自散开。   江芸芸这才继续去看驿丞,笑问道:“到底花了多少,难道你不曾记账。”   “若是这样的行事风格,谁知道中间有没有猫腻。”武忠立马大声敲边鼓,“县令还是重新换个人吧。”   “有有有!”驿丞慌了,连忙说道。   李如立马说道:“花钱而已,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驿丞。   驿丞避开李如的视线,但也不敢看县令,只能低着头,含含糊糊说道:“几位公公金贵,是有些大额的花销的。”   “磨磨唧唧做什么。”那个衙役上前一步,令人窒息的巨大威压就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县令大人问你话呢,你就老实交代,畏畏缩缩,难道拿了钱不成。”   “不不不。”驿丞吓得连连摆手,“我没拿钱,我一分钱也不敢拿啊。”   李如咬牙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是在打谁的脸?”   江芸芸笑了笑:“高皇帝说过一句话,李公公可是天子内侍,想来也是深受陛下熏陶的,想来也是知道的。”   他抬出高皇帝,李如是怎么回答都觉得脖子凉,只能忍气说道:“高皇帝高瞻远瞩,句句精辟,我如何能全部得知。”   “驿递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也。”江芸芸微微一笑,“我奉行高皇帝准则,那有什么打不打脸的,难道你觉得高皇帝做得不对。”   李如听得眼前一黑,连连摆手:“我如何敢说高皇帝是非。”   江芸芸笑了笑:“那你觉得我这样仔细询问对不对?”   李如死死盯着她,然后只能沉重点头。   “多少钱?”江芸芸看向驿丞,淡淡问道。   驿丞有心不想得罪这位李太监,但听了县令的话,哪里还敢隐瞒,只能小声说道:“五百六十七两。”   武忠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今年夏税有个五百的剩余,已经是惊天数字了,县令扣扣索索花了好久,如今还剩下五十几两,日子已经开始过得捉襟见肘了。   没想到这里几天的吃食就能吃到五百多两。   吴萩也惊了:“这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啊。”   驿丞见都开口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每日都是山珍海味,不带重复的。”   江芸芸扭头,突然冷下脸说道:“好你个歹人,竟敢冒充李公公在驿丞混吃混喝。”   李如回不过神来,只能怔怔反问道:“什么?”   “李公公乃是陛下钦点的守珠太监,陛下勤俭有目共睹,如何能教出你这样的奢靡张扬的性子,我听说李公公深居简出,你这歹人却如此高调,还花费巨多,真是丢了李公公的脸,丢了陛下的脸。”   李如听得莫名其妙,不高兴质问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是李如,谁不知道,你问问,谁不知道我啊。”   “你在此之前见过李如太监。”江芸芸扭头去问驿丞。   驿丞下意识摇头。   “那你见过,还是你见过。”江芸芸一一询问过去。   众人自然都是摇头。   “你看,大家都没见过,可你所作所为,上对不起陛下,下不符合大家的所闻,可见你就是个冒名的歹人,简直是败坏李公公的名声,来人啊,给我打出城门去。”江芸芸小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道。   衙役等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冲了进来。   带来的衙役都是特意挑选过得,又高又壮,能一只手拎起一个小太监。   场面一时间乱得不行。   吴萩也跟着偷摸摸进来,趁乱就是对着李如就是拳打脚踢。   “把这个歹人拖出去游街示众,就要告诫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不要想着做坏事,不然我一定要把他们绳之于法。”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李如被人塞住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江芸芸看着他平静说道:“就算是真的李公公来了,我们琼山县也是不欢迎的,他无事而来,若是腐败银钱,丢的可是皇上的颜面,我们作为大臣不敢不遵守高皇帝所设立的初心。”   李如被人五花大绑着,浑身巨疼,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太过屈辱。   “记下记下,这话也要记下。”江芸芸扭头对着武忠说道。   武忠忍笑,一字不差地写了下来。   江芸芸满意点头:“行,让驿丞和这位冒牌货按手指头印。”   武忠也是懒得和他们废话的,抓起手来就是框框按了三张。   “怎么有三张……等会,我自己来,让我看看……”驿丞有心挣扎一下,奈何武忠轻松把人拿捏。   “行了,把他们丢出城门吧,这些行李……”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充公吧,什么日子啊,过得比我这个县令都好,充公充公。”   衙役等人直接把人提溜下了楼梯,打算带人游行。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激动摸了摸房子里的绸缎:“看上去就很贵。”   “这可是蜀绣。”驿丞立马上前巴结着,“您若是喜欢,我这就拆下来,给您送过去。”   “若挥锦布锈,望芒兮无幅,啧啧,见识到了。”江芸芸收回手,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新规矩,驿丞好好看看,也让下面的人好好看看。”   驿丞看着那厚厚一本册子,嘴皮子哆嗦了一下:“真,真要改规矩啊。”   江芸芸塞进他怀里,笑说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高皇帝所思所想,我觉得特别好,过几日我就写个折子上去,建议改革一下这驿站的规矩,自然要如此,自然是从我们自己做起。”   驿丞嘴巴发苦,见她一本正经,只能小声说道:“可,少了钱,不是您也少了……”   “哦,我不需要。”江芸芸断然拒绝,“这是百姓的钱,我有朝廷发的钱。”   江芸芸说话就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你真把人赶走啊。”吴萩看了一会儿热闹,连忙跑回来说道,“应该不可能有人冒充李如啊,你不知道这些太监小心眼的很,要是真有人冒充,还不是要被他们弄死。”   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那他刚才怎么不拿出点证明身份的证据来。”   吴萩不解:“许是没带。”   “那就是没有!”江芸芸笃定说道。   “这也行!”吴萩震惊,“琼山县里肯定有人见过啊,这要是一对口供,不是就露馅了吗?”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突然抚掌说道:“你说得对。”   吴萩不明所以。   “我去找菜知府问问。”江芸芸脚步一转,直接去蔡府了。   菜株野躲在床上吃大猪蹄子好几天了,今日也正啃着猪蹄子,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声,连忙把猪蹄放进被子里。   “我们知府真的病了。”   “我知道啊,所以我来看看。”   “现在见不了外人。”   “瞧您这话说的,我是外人吗!”   “真不行……”   “行不行,菜知府肯定知道。”   菜株野刚想明白这是谁,大门被人粗暴推开,随后帘子也被人掀起。   一张漂亮的不似人的小脸伸了进来。   江芸芸动了动鼻子,然后又看着菜株野越来越圆鼓鼓的大脸盘子,认真说道:“菜知府这个病养的不错啊,珠圆玉润的。”   菜株野羞愧难当,抓紧被子:“你你,好大的胆子。”   “还行吧。”江芸芸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在边上,公事公办说道,“县内来了一个歹人冒充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公公,我今日过去一看,奢靡铺张,嚣张跋扈,完全不是陛下身边太监的谦虚模样,一看就是假的。”   菜株野听得茫然:“是,是李公公啊。”   “哎,我可见过不少太监,那都好的很,一点都不是这样的,我听说这个位置很重要,陛下这么圣明的人,怎么会让这样的人来,所以这人一定不是李如。”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   菜株野一脸茫然,眼睛瞪得大大的。   “但那个人又说认识你。”江芸芸话锋一转,叹气说到,“说是来找你的。”   菜株野又惊又惧。   “我自然是不信的!”江芸芸又紧跟着说道,“我们菜知府也不是这样为非作歹的恶人。”   菜株野就差含泪点头了,伸出油乎乎的手就要去摸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借着掏纸的功夫,顺势避开了。   “所以我要写折子上达天听,为我们琼山县,还是菜知府洗清冤屈,还请菜知府给我签字盖章作证。”江芸芸正义凌然递上那张纸。   菜株野眯眼一看,满篇都是那人不是李如的意思。   “可他就是……”他还未回过神来。   “那菜知府可就完了,私交太监的罪名……”江芸芸语气沉重。   “管家!把官印拿来。”菜株野立马大声喊道,随后热情看向江芸芸,主动催促道,“快,现在就送,马上就送。”   —— ——   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李如衣衫不整地站在城门口,气得人都站不住。   “我要杀了江芸!”他咬牙切齿说道,“杀了他,我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其余几位小太监也跟着愤恨说道:“黄口小儿,辱人太甚。”   “回去,等我回雷州。”李如感觉好像全部人都在暗搓搓打脸自己,惊愤交加,“我要给老祖宗写信,我要杀了他。”   只是几人今日注定是出不去的。   “瞧着要下暴雨了,今日不行船了。”码头上的人无奈说道。   众人站在码头,看了眼亮堂堂的天色。   “这个天哪有要下雨的样子!你们这是在胡说吧。”小太监不高兴质问道,“你不是有船吗?速速送我们离开。”   船夫耸了耸肩:“不能出就是不能出,大家都不出了,我才不去,您老有钱,另寻门路吧。”   说完就给自己的船系上绳子,悠然离开了。   李如感觉自己的衣服又被扒了一层,再一次气得浑身发抖。   “那现在怎么办啊?银子也没带出来。”小太监小心翼翼说道,“驿站也回不去,菜知府也不见我们,难道要在街上睡一觉。”   “抢我们地盘。”有个路过的小乞丐大声嚷嚷着,“我找兄弟们来打你。”   那个小乞丐呸了一下,冷笑着。   李如直接气晕了。   小太监们急坏了。   “去海南卫。”有个小太监心一横,“他们这么多秘密在我们手里,若是不收留我们,给我们出口恶气,我们就都曝光了。”   “我们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   “是是是,就是这个道理,走走,快背老祖宗走。”   —— ——   江芸芸听到白惠传来的消息,脸上露出笑来。   “要不说你们符家控制码头呢,不错不错。”江芸芸夸道。   今日这一连串的事情让符穹大开眼界。   每一步都出人意料,但又格外有效。   “他们之前有封信要送出去,可要拦截。”符穹问。   江芸芸摆手,得意说道:“一出戏就我们登台还怎么唱,就要人多,越多越好。”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吴萩也跟着激动闻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不用做什么了,只看狗咬狗就好。”   “那就一直这么干等着?”吴萩只觉得浑身动力,就想着亲自去海南卫看看。   “不啊,秋税不是开始了吗。”江芸芸把手中的册子扔过去,“给我好好办这事,其他事少掺和。”   吴萩花容失色:“我不要!”   “你要!”江芸芸和符穹异口同声说道。   —— ——   京城内阁。   徐溥看着手中的折子,又看着上面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其实算是好事。”李东阳站在一侧,一本正经说道。   徐溥叹气:“你这儿师弟……”   “多好的县令啊。”李东阳又严肃说道。   徐溥没说话了,许是发现面前的李阁老是看不出自家师弟的一点问题的。   “徐阁老!”门口突然传来小黄门的声音,“陛下请您过去,说有要事询问。”   “这是怎么了?”刘健探头,好奇问道。   小黄门也是熟人,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小声说道:“陛下大怒,好像是琼州那边的事情。”   三位阁老心中咯噔一声。   “什么事情!”李东阳上前一步,率先问道。   小黄门只是摇头。   “不急,我去看看。”徐溥起身说道,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抽出几本折子塞进袖口,便跟在小黄门身后离开了。   李东阳眉心紧皱。   “我觉得是你那个小师弟的事情。”刘健见状,嘴贱,忍不住暗搓搓讽刺道,“小惹祸精。” 第二百六十章   徐溥来的时候, 陛下正低头看着一本折子,他一看那折子的颜色,心中就咯噔一声,握紧袖中的几本沉甸甸的折子。   陛下手中能收到三路递上来的折子, 第一类是内阁或都察院或五军都督府递上来的, 这三种归于大臣类的折子, 第二种就是锦衣卫的秘折, 最后一张就是直接通过司礼监递上来。   第一种的那三类,其一是内阁下辖的六部, 六部之下的各省、府、县, 经过一层层递上来,最后在内阁筛选后递给陛下,也就是江芸递上来的流程, 其二就是都察院的折子, 可以直接面呈皇上, 不经内阁之手, 其三就是五军都督府, 这些直接是边关政务, 同样直接对接陛下,若是海南卫要上折子, 便走的是这条路。   一般来说大臣折子的外面封皮和官府颜色相近,其余两种按照事情缓急也略有不同,但表面都无任何纹路, 锦衣卫为黑底红纹,内侍则是青皮带纹。   陛下看的正是从司礼监递上去的, 内侍折子。   “给徐阁老赐座。”朱佑樘见人来了, 揉了揉额头, 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雷州守珠池传来的折子,你看看吧。”   徐溥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折子,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看,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这篇折子是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如上呈的一份折子,上面声泪俱下地写了琼山县县令江芸是如何欺男霸女,为恶乡邻,两税工作又是如何欺骗百姓,期间还夹杂着对粮商们的种种打压,最后还在海南卫里耀虎扬威,威逼蔡知府,抢占百姓良田等等一系列惨绝人寰的坏事,总而言之,江芸,大坏人!   而清白无辜的自己只是得友人相邀,再加上见不得百姓疾苦,又想着江芸好歹是陛下所选的状元,说不定是有些误会,这才悄悄来看个究竟,谁知道刚来没几天就江芸等人发现,扒了衣服,昧下钱财,又把人扣留在琼山县乞讨为生,真是好生委屈。   再话锋一转,说自己丢脸了不要紧,但奴婢又是皇帝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江芸对陛下之前对他的处罚心中不满,这才故意折辱他,所有写了这份折子,求皇帝做主。   大明的太监都是读过书的,能被外派的太监,至少学识是非常过关的。   做到采珠池的太监更是能精准拿捏陛下的心思。   “徐阁老看完可有何想法?”朱佑樘沉声问道。   徐溥把折子合上,递还给小黄门,然后才说道:“陛下明鉴,此事似乎另有隐情。”   陛下身边的李广抽泣说道:“确实要请陛下明鉴,李如这些年战战兢兢为陛下做事,却如此丢了脸面,传信的小黄门说他只觉对不起陛下的赏识,寻死了好几次。”   朱佑樘听得更是不悦:“李如这些年确实做的不错,听说之前倭寇来时也是奋勇杀敌,还杀了七,八人呢,现在被江芸如此折辱,朕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   徐溥一直安安静静的听着。   他是个老成之人,哪怕这个李广在此时作为一个太监不该开口,也不能开口,但他偏还是开了口,还敢明晃晃写满了‘要给江芸小鞋穿’的神色,而且陛下也不多加制止时,依旧保持冷静之色。   “此事却有疑点。”他等陛下说完,才慢慢悠悠开口,“微臣这边也收到了两份关于李如受辱的折子。”   朱佑樘神色微动:“可是江芸自己写的?”   “有一份是他的,他说县衙内的驿站中总是出现那些打着某某名号混吃混喝的人,造成百姓负担过重,苦不堪言,半月前他亲自去了驿站调查情况,发现有人打着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如的名号,带了二十几号人在驿站内白吃白喝,二十天的时候花费五百两银子,深感震惊,思及李太监乃是陛下钦点的太监,断不可能做出这样有辱圣人名声之事,又见那人拿不出凭证,就直接把人打了出去。”   “这里有驿丞等人的供词和这二十来天的花销账本。”   徐溥从袖子里掏出一本青色的折子,交给小黄门。   “期间,江县令还对驿站的过往账本和人员流动进行了大规模的检查,发现琼山县的驿站每年要消耗至少一万两白银,但账面情况不清;其二人员流动极快,却又没有详细的记载,他在折子中写明,琼山县作为海外之县,尚有如此大的消耗,账目也完全看不清楚流向,百姓负担过重,苦不堪言,倘若在边境,这样的消耗只怕是要翻倍的,他深感百姓疾苦,国库亏空,驿站规则不轻便是纵容了些许的腐败,所以特附上自己的一些小小意见,也愿意从琼山县自己先做起,希望可以有先行效果让陛下过目。”   朱佑樘仔细看着江芸的折子。   要论文才,江芸作为实打实的状元,叙述能力之强无人能及,这件事情他从点到面,从下到上,论述得条理清晰,事实明确,至于李如所说的那件事情放在在这篇长篇大论中最不起眼,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   说明他并非是来告状的,只是由此事发现了驿站的弊端。   朱佑樘原本愤怒的心很快就被这篇文采斐然的折子安抚下来。   “这些驿站的情况,可有看过其他地方的情况?”朱佑樘追问道。   “已经让兵部的人三日内提交账本来。” 徐溥低声说道。   朱佑樘满意点头。   “这篇折子你们内阁仔细研究,回头弄个方案出来。”朱佑樘把折子递了过去,随口又问道,“还有一个人是谁的折子?”   “琼州县知府菜株野。” 徐溥又掏出一份折子递上去。   “菜知府听闻此事后,大力配合江县令的工作,也说那个歹人是假冒的,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大为不耻,折子中也提议不若借此整顿驿站,免百姓受苦。”   他一边说,朱佑樘一边看。   “这个菜……菜知府,倒也算是个懂事的。”朱佑樘其实记性不错,每年吏部评选出来的优秀官员,大都是有印象的,不过这个菜知府,却是闻所未闻。   徐溥不亏是陛下重臣,一下就察觉出陛下的窘境,体贴说道:“菜知府这几年的考核都只是中等,许是没有碰上江县令这样活跃的年轻人,发挥不了本事。”   “原来如此。”朱佑樘满意点头,“年轻人就是锐进一些。”   “可拿百姓赋税做手脚,还有欺压粮商的事情呢。”李广眼看事情越发远了,连忙说道,“这些事情可都是他这个年轻人做的。”   徐溥并不理会他。   朱佑樘猛地想起这事,继续问道:“这事又是怎么回事了?今年琼山县的税收如何?”   徐溥笑了起来,开口说道:“今年琼山县税赋乃是广州第一。”   “哦,琼山县今年粮食大产?”朱佑樘激动问道,“可是那个农时册的功劳。”   去年内阁就把这个册子给各地推广下去了,要求各地结合实际情况耕种,但各地衙门反馈却各有不同,意见也非常大,内阁商量后觉得此事不好强推,便都听之任之。   徐溥摇头:“江县令到琼山县时大抵都要开始收夏税了,农时册并未推行下去。”   朱佑樘脸上笑意收了起来,意兴阑珊说道:“那又是如何到第一的,可是真的如李如所说,为了这个好听的名头,强征了百姓高额的赋税。”   徐溥还是摇头,反而来了精神说道:“江县令虽年纪小,但魄力却大,他继承上一任的张县令土地丈量的想法,认为琼山县内土地数据对不上,开始亲自带人重新计算土地,共核实琼山县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亩土地,比实际上多了六千亩!”   朱佑樘听得坐直了身子:“竟多了如此之多,可是那些富户们抢占了土地。”   一侧的李广也听得眼皮子直跳。   ——怎么又变成好事了。   “江县令在此之前曾为前任县令伸张正义之事,想来陛下还有些记忆。” 徐溥说道。   朱佑樘点头。   “那个胆大包天的凶手吕芳行名下就查抄出上千的隐瞒田地,若非做贼心虚,也不至于心狠,犯下杀意,杀害朝廷命官。”   “此人确实该千刀万剐,如今也已受诛,那些田产是如何处理的?”   “此人的土地江县令有三个处置原则。” 徐溥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一月前他曾上交了关于测量土地,土地分配,以及两税措施的折子。”   小黄门只好又跑下去接折子。   “第一,只要被吕芳行侵占了土地的百姓,若是能拿出自己的地契,核对无误后就重新登记在册归还土地。”“第二,若被侵占后,原主又拿不出任何东西,左右邻居,村长等人愿意担保,则登记后重新归还种植。”   “第三,无人无主的田地,则优先给县中的穷苦,孤寡,孤儿等需要特殊照顾的人,且规定不得随意流转这些土地,不然加倍赔偿。”   徐溥说起此事,精神抖擞,侃侃而谈:“原土地的种植一律赠予,但税收不变,所以那数千的土地反而得到很好的安置。”   “至于那些被查出来,被人私藏的土地,若是那人愿意正常纳税,就都重新登记在册,若是不愿意,那就开始拍卖,这些多出来的土地都被仔细安置好,甚至都没耽误夏收,这才是今年琼山县夏税量第一的原因。”   朱佑樘到最后已经没空再听徐溥的话,只顾着看这篇有点奇怪,但可读性却又非常好的折子。   这篇折子写了数据,打了表格,把县内的分为五块,把多出来的土地也都按照上中下三块土地一一罗列出来,他的计划,最后的落实情况,全都一一写了出来,整篇文章数据详实,内容简单,便是小孩大抵也是能看得懂的。   “好,好啊!”朱佑樘大笑,“做得好,做的实在太好了,江芸,江芸不亏是朕选的状元,不错不错。”   徐溥也紧跟着露出笑来。   “但他折子中提议的缴税情况,说要用银子统一提交,这又是什么意思?”朱佑樘问道。   李广连忙说道:“那个伏诛的吕芳行不就是用这个办法多收百姓赋税的吗?”   徐溥平静说道:“看来李公公对琼州之事很是关心。”   李广心中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朱佑樘不悦说道:“何来要你插嘴,还不退下。”   李广心中怨恨,但面上只能下跪求饶,讪讪退到一侧去。   徐溥继续说道:“江县令是个能看清利弊的人,能看出吕芳行的法子有一定的可行性,统一用白银纳税,衙门内也能减轻粮食储存的负担,夏税和秋税时间大都有一月之久,琼山县多雨湿热,粮食保存难度大,且衙内事务众多,无法抽调出专门人员负责此事,若是都用白银铜钱则能避免这些事情,而且白银铜钱流通快,县内的粮商们可以收到大量新鲜的粮食,再者衙门在事务处理中也能快速有效反应过来,而不是还要去卖粮凑钱。”   朱佑樘听得直点头:“如此看来,这听上去办法不错,内阁不若拟一份意见来,也顺势推行下去。”   谁知徐溥想了想,摇了摇头:“琼山县小,再大的粮食产量,流通也有限,可大明一整个国家的粮食却不低,白银怕是不够用。”   朱佑樘脸色凝重,遗憾说道:“那这么好的办法不是推行不下去了。”   “可以先在广东广西等地推行,他们情况和琼州相似,多雨潮湿,粮食初储存困难。” 徐溥谨慎说道,“江县令的办法很好,先一步测量土地,登记在册,再逐一算出来税额,火耗,日常开支等八项费用,毕竟各地有差异,可以规定上下幅度,总数算起来,也能让百姓一次□□齐,百姓既免于奔波之苦,衙役也不用每次操心此事,若是这些地方都能顺利推行,再考虑全国推行未必不可。”   徐溥说得谨慎仔细,显然在收到这份折子后是仔细思考过的,有选有放,既没有一味照搬,也没有全盘否定。   “你们内阁拟一份议程来,今年秋税来不及了,就等年后就推行下去。”朱佑樘说道。   徐溥应下:“是。”   “那其他欺男霸女,占据土地,还有粮商,海南卫又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朱佑樘就知道此事大概还真不是李如说的那般不堪,十有八九是两人发生了矛盾,只是李如先一步告状,不过这么看,这个江芸小小年纪也不是吃素的,早早就准备好了折子。   这些外派的太监们在治下到底如何,朱佑樘心里也有数,伸点手出来,只要不过分,地方官员不说,那就当不知道,但一旦被发现,他也是严惩不贷,不会姑息的。   徐溥想了想,又掏出三本折子。   朱佑樘盯着他手里的折子,又看着自己面前的几本折子,忍不住说道:“江芸到底送了几本折子来?”   徐溥想了想:“一个月八本。”   朱佑樘气笑了:“也挺能写的啊。”   “江县令年轻气盛,在县衙做事总是有很多想法,有些办法虽行为激进,但出发点总是好的。” 徐溥维护着,“多写点也能给我们这些在京城的人看看外面什么情况了。”   朱佑樘也只是一时感慨,接过折子继续看。   “修建水利,肥育农田,不与民争利,这可是好事,小小年纪看得清,不错不错。”   “商人多狡猾,这个商税却有点为商人说话了,不过他列出的几个分类倒有几分意思,不过后面还谈及开海,太过大胆了。”   “海南卫中竟然有人勾结倭寇,来人,传兵马司的人来,真要彻查此事。”   徐溥安静听着,这次并未多话。   朱佑樘把折子都看完,随后又看着垒起来一叠的折子,心中有些尴尬,但想起李如到底是自己派出去的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举轻放:“李如性格张狂,还敢恶人先告状,插手琼州的事情,司礼监即可把人召回。”   李广心中暗恨,李如这些年孝敬了不少银子,可不能平白丢了这个位置,可现在见陛下态度坚决,便只能应下。   ——等徐溥走后,自然还有回旋的余地。   “今日辛苦徐阁老跑一趟了。”朱佑樘温和说道,“外面刚下了雪,天冷地滑,我让人抬轿子送你回去。”   徐溥连称不敢。   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敬笑着上前:“陛下体恤,徐阁老就别客气了,奴才亲自为您扶轿。”   徐溥这才没有说话,行礼退下。   出门前,两人突然看到通政司的左通政披着大氅,卷着风霜,快步走来,神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 徐溥惊讶问道,“瞧着脸色不好。”   萧敬跟着摇头:“许是有要事。”   两人都并给放在心上,萧敬亲自把人送回内阁,李东阳一见人回来就立马迎了上去。   “陛下可是为了琼山县的事情传唤阁老。”   徐溥并未直说,反而笑着打趣道:“我瞧着那江其归倒不是你小师弟了,你这关心程度,和你儿子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东阳轻轻冷哼一声:“比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年纪还要小一些。”   “还真别说,比我孙子还小。”刘健也跟着说道,“瞧着脸色不错,到底怎么回事?”   徐溥就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李东阳听完顿时大怒:“好一个颠倒黑白的太监,幸好其归早有准备,不然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陛下又是这样轻轻放下。”谢迁无奈说道,“太过纵容了。”   “太监就没一个好东西。”刘健不悦说道。   徐溥叹了一口气:“罢了,都少说几句,现在无事就好。”   只是晚上下值时,内阁这边突然有一折消息悄无声息传来传去。   ——“陛下大怒,要让锦衣卫去捉拿李如,还说要把人千刀万剐。”   —— ——   江芸芸这次秋税也没有立刻实施用白银征收的办法,只是贴出告示,自己坐在大堂里,亲自和大家解释这个事情。   “我们征收的份额还是按照这个比例来的。”江芸芸坐在大堂里,笑着解释道,“具体征收的名目都在这里,而且这样卖粮食你们可以高价卖,可以去别的地方卖,赚更多的钱,最重要的是你们少了储运的成本……”   江芸芸对着一波又一波的百姓,非常有耐心地解释着。   “明年可以试运行一下。”   “琼州多雨空气潮湿,你们好好的新粮放十来天就成了旧粮,多可惜啊,价格直接少了一半。”   “若是不好,自然可以再想其他的办法,”   匆匆而来的符穹失神地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   耳边是百姓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对县令的称赞。   不过半年时间,琼山县却好似春日的苗,空气中都是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符穹等这波人走了,这才悄悄走了进来:“蛇动了。”   江芸芸精神一振:“那就按原计划进行。”   符穹点头,却没有走,只是不解问道:“他昨日来找我,想要重复张县令的事情,但我按照您说的,只说我有别的想法,他虽不悦却没有多说,只是您怎么知道他还是会主动出击?”   “因为只有做坏事的人才会心虚,而且你现在反水不和他合作了,他自然是害怕的。”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就看李如那边到底会不会上套了。”   “若是没有?”符穹悲观问道。   江芸芸从容不迫地安抚道:“这个计划,只要有一个人上钩,那就够所有人都喝一壶了,要是人人都上钩,那不仅能让他们吃个饱,我们自己也要小心一点,免得他们胡乱攀咬,而且我猜京城那边应该也有反应的,我们这边不必事事都要做绝,免得途生枝节,吃力不讨好。”   符穹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路了,便点头说道:“那我现在就出发去省台。”   江芸芸挥手:“去吧去吧。”   “今年我们也让海南卫帮忙送……”这边人刚走,那边叶启晨也趁人少的时候,赶忙抱着账本走过来小声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火耗都给他们了,怎么能说是帮忙。”   叶启晨连连点头:“是我失言了,夏税时已经走了一遍流程,现在百姓大都自己算好差不多的粮食了,所以这次进度很快,估计再来个三四天就能全部收齐了。”   他想了想,委婉说道:“要是赶在年前把这事收尾了,所以得抓紧去找鲁指挥使商量了。”   江芸芸明白他的意思:“行,我过几日就去。”   叶启晨了却一桩心事就忙碌地走了,没一会儿多日不见的林杰也来了。   “怎么晒脱皮了?”江芸芸震惊。   “有些晒了。” 林杰说道,“水渠建好了,县令可要去看看。”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想了想:“行,你去准备一个剪彩仪式,回头我让林主簿写一个宣发出来,他作为礼房主簿要发挥出文字的作用。”   林杰摸了摸脑袋:“剪彩是什么,宣发又有什么?”   “剪彩就是庆祝我们这事顺利完成,讨一个好兆头,宣发就是就是我们做了好事,肯定是要宣扬一下的,也好给其他人看看,听我们的安排,就能吃好吃的。”江芸芸笑说着,又把剪彩需要什么,怎么做简单说了句。   “那何时举行这个剪彩呢?” 林杰又问。   “秋税结束后吧。”江芸芸说道,“先把这个重要的事情完成。”   两人说话间有个老人颤颤巍巍被人扶了进来。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热情的笑来:“老人家是对明年夏秋两税有什么问题吗?”   老人家年纪很大了,眼睛也浑浊了,眯眼打量着面前说话的人,过了好一会儿说道:“没有问题,托县令的福,这一年风调雨顺,大家都攒下不少钱。”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也有你们认真种地的缘故啊。”   老人家听得直笑。   “老人家是有什么事情吗?” 林杰问。   老人家局促说道:“没,没什么事情的,就是想来看看我们的县令。”   江芸芸惊讶:“看我做什么?”   老人家看着她笑:“老头子九十了,这辈子却也没见过什么人,想着走之前一定要好好看我们的好县令,回头让菩萨们保佑你……”   “胡说什么。”他家小孩连忙把人拦住,慌张说道,“我爷爷大字不识一个,就是一个种地的,没别的意思,县令大人千万不要计较,之前给的农时册,爷爷很喜欢,每天都要用这个对照着家里的田地,这两次收税家里也开始攒钱了,我爷爷就是高兴。”   江芸芸看着他们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一直平静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巨大的骄傲。   那种骄傲来得太过猛烈,就像老人家的视线一样太过热烈。   可偏偏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但又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她孤身一人来到琼山县,面对吕芳行的恐吓,菜株野的无能,海南卫的刁难,甚至太监们的威胁,她一个个把他们都打倒,可她一点也不激动,因为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外强中干的泥塑纸扎。   可现在这两个祖孙站在他面前,只是用激动热切的目光看着她,跟她说——田地长得很好,家里也有钱了。她却觉得很激动,她每日看着那些公文,检查那些数据,不敢出一丝错,在今日似乎都得到了回报。   她年少时的一闪而过的天真想法。   读书时看着书中先贤的微弱火花。   在今日终于汇聚成一个脚踏实地的事情。   她江芸芸,是一个好县令。   “我们县令可厉害了。” 林杰也跟着与有荣焉地说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不是劳烦老人家多跑一趟了,回头你让你家小辈说一下,我去你们村子巡查的时候,专门去看看您。”   老人家听得直笑。   小伙子激动得脸都红了,手指抓着衣摆来回揉着。   “给老人家搬个椅子吧。”江芸芸说,“你家在哪里?走的累不累啊?”   “不远,走三个时辰就到了。”老人家挥了挥手,“不坐了,我就是来看看县令,记住你的脸,不耽误你办事了。”   江芸芸目送两人相扶离开,脸上露出笑来。   “我们江芸可是天下第一好县令。”门口的顾仕隆也不知道从哪里回来,听到什么动静,对着一对母女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   “超级好的。”   “最最最好的。”   顾仕隆活像江芸芸找的托,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大声夸道,且越夸越离谱。   江芸芸捂了捂脸:“快给我回来,丢死人了。”   ——   相比较衙门内的一派和谐,海南卫里紧绷的气氛在今日达到顶峰。   多日不见的李如终于又来见鲁斌了。   鲁斌一见他就头疼,下意识就想找个借口溜了。   李如阴沉着脸把人拦下,见他蠢笨的样子已经心中不耐,但想起之前和人达成的交易,便又勉强露出笑来。   “江芸的事我不管的,这人邪乎得很,谁靠近谁倒霉。”谁知鲁斌先一步开口,打断他的话,“您要是想回雷州,我马上送您离开。”   李如忍不住冷笑一声:“不过是看江芸势大,不敢出面罢了,我已经去信给了老祖宗,过几日,我定要江芸好看,本想着若是鲁指挥配合一下,我还能让老祖宗也看看您的。”   鲁斌眼珠子一动,下意识去看陶静。   突然发现陶静今日没来。   ——陶静哪里去了?   “什么势不势大。”鲁斌听他抬出老祖宗,有点心虚,“我海南卫又不归他们管,只是我平白无故得罪一个县令做什么。”   李如不屑,故意激怒道:“你鲁指挥原来也会怕一个黄口小儿。”   鲁斌不耐,想要挥手赶人。   李如也不自讨没趣,站起来说道:“我就再多嘴一句,你们海南卫的内奸查出来了吗?”   鲁斌眉头一紧。   他不擅长此事,所有把这事交给了陶静,可陶静只找到几个小喽喽,真是没用。   这事拖得越久越不利,万一走漏了风声,他这个无辜的指挥使可要被革职了。   “其实这几日,我已经隐约知道这人是谁了?”李如神神秘秘说道。   鲁斌果不其然看了过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李如诱惑道,“您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找到奸细,但这事我可以帮您,您只要替我教训教训江芸,您别怕,他江芸可是得罪了陛下才被赶到这里来的罪人,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关系,什么老师师兄,要是真的有能耐,还不早早就把人捞回去了。”   鲁斌神色犹豫。   “而且听说他还抓了海南卫的人,他这样的人万一打算踩着您上位,手里还握着这么一个雷,听说那王典史屈打成招的手艺了得,到时候把人逼成假供,再把您和倭寇联系在一起,他拿着这个泼天的成绩回京城去了,您可就不好说了。”   鲁斌惊呆了。   “可我过去能做什么呢?”许久之后,他犹豫问道。   “我们现在就先把人带回来,再趁机打乱他的秋税计划,让他不能按时完成,最后您再上折子弹劾,只这一套就能把人弄得手忙脚乱,到时候若是那倭寇争气也闹出事来,您只管按兵不动,让那江芸自己着急,只要出了一条人命,我们就让御史去弹劾,再加上我们老祖宗出面,这不是直接把江芸钉死在这里吗?看之后还有谁会信他的话。”李如和气说道。   “这样,您的内奸危机,不攻自破。”   鲁斌那个被酒色财气塞满的大脑,不可抑止地心动了。   ——   “不是叫你去找张易吗?结果你人也跟着不见了,去哪里玩了,一身土的。”江芸芸把顾仕隆拉回来,随口问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立马说道:“我是来报信的。”   “报什么信?”江芸芸不解。   “我们发现倭寇躲哪里了。”顾仕隆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其实是神棍发现的,但我今日看到那个陶静偷偷摸摸过去了,瞧着几人很熟悉的说着话,那个陶静还会叽里咕噜说倭寇的话,我觉得不对劲,怕他们这几日会突然出现在县内,打乱你的事情,所以马上回来告诉你。”   江芸芸一听,立马起身:“走,让白惠武忠,还有陈娘子叶娘子速来开会。”   顾仕隆也跟着莫名激动起来。   那四人听到这个事情后,脸上又惊又喜。   “太好了,总算是找到倭寇在哪了?”白惠握拳,“我这就带人去把他们都抓起来。”   “我们也去。”陈娘子也跟着大声说道。   “如今敌人在明,我们在暗,自然需要主动出击。”江芸芸摆了摆手,“只有先一步把人捣毁了,才能让城中百姓安然无恙,但如此急吼吼上去却是不行的。”   四人闻言,只能强按着激动的心。   “那县令打算如何?”武忠问道。   “良实,怀之,你们带人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要让人跑了。”   “叶娘子,陈娘子,你们可以借着采花过年的名义,去探清他们有多少人。”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先不要打草惊蛇,海南卫那边未必会出手,到时候只能靠我们人了,我们衙役和健妇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有生力量,所以能智取就不强来,不然一旦有人员伤亡,得不偿失。”   四人对视一眼,皆用力点头,脚步匆匆离开了。   只是他们离开没多久,原本正在前衙核对账本的吴萩突然急匆匆跑来,大声说道:“那个死太监带着鲁斌那个兵蛮子来了。”   江芸芸头也不抬,不解问道:“我都没去找他们,他们来做什么?”   “气势汹汹的,还打翻了粮食。”吴萩不高兴抱怨着,“地上散了好多粮食,也太浪费了。”   江芸芸写折子的手一顿,气笑了:“敢踢我的粮食?来捣乱是不是,走,去会会他们。”   等两人快步来到前衙,就看到李如颐指气使地站在最前面,鲁斌也板着脸,一脸凶恶地站在他后面。   百姓们害怕地躲到边上。   地上的粮食撒了一地。   江芸芸气笑了,撸起袖子,上前一步,大声说道:“鲁指挥,这是在做什么?”   鲁斌刚才吓唬了百姓,见他们一脸惊恐,正自满得意,谁知一转眼就看到江芸芸气势汹汹朝着他走过来,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   “你一个小小县令抓了海南卫的人,还敢如此嚣张。”李如代他开口,质问道,“还不把人交出来。”   “那是奸细,我抓的,就是我的。”江芸芸强硬说道,“你们海南卫还打算闯衙门抢人不成,有没有天理。”   “什么奸不奸细,都是你空口白牙的瞎话,谁知道是真的是假的?”李如胡搅蛮缠着,“若是真的有问题,把人交出来我们也好自己去审。”   卢安的事情,鲁斌也算是亲眼所见,现在翻脸不认人,实在是可笑。   所以江芸芸看着鲁斌,面无表情质问道:“鲁指挥也这么觉得?”   鲁斌下意识移开视线。   ——不是,江芸怎么还是这么吓人啊。   “行,这是欺负我们衙门无人是不是,这个时候来是打算给我们衙门添乱是不是。”江芸芸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只是对着围观百姓们说道。   “先把粮食都捡起来,我们去边上缴税,这是谁家的粮食,都捡回去,但这个沾了土的我们不收的,你们换个新的来,免得把其他人的好粮也弄坏了,至于他们……”   因为现在的事情很多,江芸芸恨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才能全都完成,所以也不打算和他们虚与委蛇:“爱待着着就待着吧,衙门可没空陪你们胡闹。”   李如见她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气坏了:“江芸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江芸芸拿起扫帚吓唬着:“再不走,我就揍你了,再把你拖出城门口。”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李如!”李如的遮羞布再一次被人扯下,恼羞成怒尖声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干爹可是李广!”   “不认识,快滚。”江芸芸的扫帚朝着他们脚底扫去。   “等我回了京城,我就告你,让你县令都做不成。”李如上蹿下跳说道。   江芸芸拄着扫帚,打量着面前气急败坏的人,突然冷笑一声:“你这人真蠢,被人当靶子还这么激动。”   她想了想,无差别攻击,对着鲁斌也说道:“你也是,一条龙蛇山上飞,两个蠢货地上堆。”   “你……”安安分分躲在后面打算学渔翁的鲁斌不明所以,但随后回过神来,自然是勃然大怒,按着刀柄,“想死是不是。”   他拔出来刀来,虎目圆睁,还真有点当年指挥使的英气。   原本正在悄悄看热闹的百姓们惊呼一声,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江芸芸并不害怕,平静说道:“我不想死,所以也劝你别一个劲往死路里走。”   鲁斌提刀上前一步:“找死!”   原本正在屋顶上的顾仕隆立马紧张跳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挡在江芸芸面前。   他的刀鞘抵住鲁斌的刀刃。   虽不见他用力,但鲁斌的手却开始微微发抖,脸上的肥肉开始抽搐紧绷。   “滚!”顾仕隆冷冷说道。   “今日这里谁死还不知道呢?”紧张间,背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大放厥词,也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今日起这个琼山县到底是谁在做主。”   众人震惊。   ——好嚣张的口气。   鲁斌顺势拔刀避开顾仕隆的压力,只能转身呵斥道:“何人如此猖狂,还不拿命来。”   江芸芸也顺势看了过去,看到门口抱臂站着的人,惊讶说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的视线越过面前气势汹汹的纸老虎,反而看向院中清瘦的小少年,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好久不见啊,小状元。”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好久不见啊, 谢佥事。”江芸芸也跟着开心打起招呼。   来人正是锦衣卫佥事谢来。   谢来穿着张扬的飞鱼服,腰挂绣春刀,下巴微抬,目光环视众人, 傲然说道:“锦衣卫办案, 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锦衣卫名声太响, 且不好听, 百姓惊闻更是害怕,慌慌张张挤在一起, 面面相觑, 神色惊恐。   江芸芸拖着扫帚,笑眯眯上前挡在众人面前:“我们在纳秋税呢。”   谢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小状元, 轻轻地, 不解地, 莫名的, 嗯了一声。   “所以让不开, 但是我们可以给你们预留这么大的位置!”江芸芸夸张比划着, 然后对着吴萩打了个眼色。   吴萩哎哎两声,连忙把还未离开的百姓带到角落里窝着。   一群人好似鹌鹑一样挤着, 好奇地看着正中位置的的锦衣卫们。   ——还真别说,看上去更仗势欺人了。   谢来沉默了片刻,缓缓收回视线, 低头又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露齿一笑:“琼州情况特殊,粮食的事情不能拖, 回头我还要抓紧让海南卫送上去呢。”   谢来哦了一声, 慢慢吞吞说道:“那恐怕是不行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为何?”   谢来抬手, 向前一挥,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都给我抓起来。”   人群哗然。   李如顿时露出得意的笑来。   衙役内等人也紧跟着紧张起来。   只见谢来身后严阵以待的锦衣卫们立刻冲了出来,却是直接绕过江芸芸,把鲁斌和李如直接五花大绑起来。   鲁斌下意识要抬刀,却被为首的锦衣卫一个横踢,重重摔倒在地,脑子一片混沌,回不过神来。   李如则大惊失色:“抓错了,抓我做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如。”谢来按剑走了下来,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之人,慢条斯理说道,“通政司接到密报,李如十三年前,伙同上一任守珠太监陈煌杀人取乐,夺人钱财,陛下下旨直接捉拿,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李如被吓傻了,可很快又回过神来,下意识扭头去找人。   “别找了,人不在。”江芸芸拖着大扫把,挡在他面前,慢慢吞吞说道。   李如目眦尽裂,挣扎着要朝江芸芸冲过去。   谢来不耐地啧了一声。   擒拿他的锦衣卫直接狠狠一脚踢到他的膝盖:“不许动!”   李如惨叫一声,直接跪倒在地上。   “你们衙门有监牢吧?我们锦衣卫征用了。”谢来看着被全部控制住的人,扭头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凝重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那我要和典史他们说一下,监牢里还有其他犯人。”   谢来点头:“那就先给我一间房间,我等会还要去抓其他人,先把这几个人都放好,对了,房间要大一点,别等会塞不进去。”   偷偷摸摸,壮着胆子过来的吴萩一脸震惊:“抓这么多?”   谢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锦衣卫的高傲展现得淋漓尽致。   江芸芸连忙把傻白甜吴萩挤走,拉着谢来的小臂,热情说道:“我们来这边仔细说说。”   谢来就被人乖乖拉走了。   吴萩眼巴巴看人被拉走了,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远处的叶启晨见人走远了,这才上前把人悄悄拉走:“我们干衙门里自己的事情,不要掺和锦衣卫的事情,让县令自己去交涉。”   吴萩一步三回头,奈何没有一个人理他。   “陛下那边是说彻查符家的案子吗?”角落里,江芸直接问道。   “这件事情要查。”谢来如是说道。   “那海南卫的事情?”江芸芸明白锦衣卫有自己的规矩,万万没有自己竹筒子倒豆的道理,所以就自己试探地继续问道。   幸好,谢来还是很配合的:“也要查。”   江芸芸想了想自己这一个月密集送上去的折子也就来来回回点这两个事情,现在看来陛下都看进去了,甚至还非常配合。   “原来就这两件事情。”她了然点头,“那我收拾右跨院给你们,就是衙门简陋,经费也不太富裕,你们多担待一点”   谢来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   江芸芸疑惑:“我不就说了这两件事情吗?”   谢来抱臂看着她,那表情耐人寻味。   “原来你忘记了!”他突然嘲笑着,“那你完蛋了!”   “我忘记了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江芸芸震惊。   谢来似笑非笑说道:“你应该知道的,小、状、元。”   江芸芸一头雾水。   傍晚时分,江芸芸带人整理好今日的数据,刚准备下值,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声,一抬头,只看到锦衣卫们硕果累累,已经牵着一长串的人回来。   吴萩的脑袋倏地一下就探出去了。   “好多海南卫的人。”   “还有那几个小太监。”   “这后面几个穿得还不错,不过我不认识。”   吴萩趴在窗户口碎碎念着,原本也在核对帐的几人也跟着去看,就连稳重的叶启晨也好奇地张望着。   “县令果然是做大事之人,如此能挨得住好奇之心。”叶启晨一回头见县令波澜不惊的样子,深感佩服,并为自己刚才的不稳重,非常懊恼。   江芸芸把表格里的数据核对好,这才抬起头来,老实交代着:“不是的,我打算等会近距离去问问的,看看能看出什么道理来啊。”   众人震惊。   “那可是锦衣卫,喜怒无情,县令可不是以身犯险啊。”叶启晨担忧说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吹牛道:“我锦衣卫都去过了,我才不怕。”   “可不是,我们指挥使的花都敢摘了。”门口传来谢来的嘲笑声。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大声反驳着:“我当时又不知道,我爬树的时候,你也没说啊。”   谢来嗤笑一声:“谁知道小神童不仅读书好,爬树也呲溜得快。”   众人战战兢兢躲在一处。   锦衣卫的杀伤力总是格外大的,若是平日里,大家大都是绕道走的,今日就堵在门口和人说话,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谢来扫了众人一眼,下巴一抬,对着江芸芸说道:“我的监牢安排好了没?屋子都塞不下了。”   “好了好了,我带你去见王典史。”江芸芸起身,先一步安抚道,“别看我们王典史脾气有点不好,但办案手段可厉害了……”   “我知道,查过了,王礽,上一任典狱司的养子,二十八岁,性格古怪,不爱出门,至今未婚,不过他爱慕他养父的独女,奈何郎有情,妾无意,求而不得,啧啧。”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震惊:“这事你也知道?”   身后众人更是嘴巴都长大了。   ——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天地良心,好大一口瓜啊。   谢来得意笑了:“我锦衣卫什么事情不知道。”   江芸芸眯了眯眼,见不惯这人如此嘚瑟的样子,贴脸开大:“那你知道你的枣子是被谁摘的吗?”   谢来不笑了。   谢来脸阴了。   坐在屋顶的顾仕隆悄悄把晃晃悠悠的小脚收了回去。   这会儿轮到江芸芸得意地笑了。   许是大家都走严刑拷打这条路,王礽和谢来一见如故。   “哎,陶静你没找到人吗?”江芸芸见那一串的人中少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解问道。   “陶静是谁?”谢来问道,“暗哨查到的名单里没有这个人。”   江芸芸就把陶静和符穹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强调着:“按道理,他才是海南卫里真正通倭的人。”   谢来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我们之前去过经历司,把账本册子都拿来了,但里面确实没有叫陶静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大概被我的人堵在山上了。”   谢来眉头高高一跳。   “我们的人找到了潜伏在城里的倭寇的据点,我让人去盯梢,再看一下有多少人,打算一举拿下。”江芸芸解释道。   “如此墨迹,在什么地方,我这就去把他们都掀了。”谢来大气挥手。   江芸芸摆手拒绝:“我训练了很久的衙役和健妇队,也该让他们历练历练了。”   谢来突然凑过来,好奇问道:“京城里都说你伤风败俗,竟然让女子出来工作,还说你居心叵测,荒淫无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也跟着好奇问道:“仔细说说。”   “都是骂你的话,可难听了。”谢来吓唬道,“骂的人可以把长街排满了,连陛下都知道了,还叫我仔细观察此事,若是真的有伤风化,可要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也不生气,背着小手:“不与世人争长短,他们不懂,我们谢佥事一向真知灼见,肯定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谢来也跟着煞有其事点头:“要不说还是状元说话好听呢,我确实观察了许久,那些女人还挺认真的,训练的也不错,最主要的是我也觉得那些读书人聒噪,整天骂天骂地骂我们,哼,就这些脑子的人,能知道什么好坏,再说了,我们江芸可是小状元。”   江芸芸得意地露出一口大白牙。   “不过人不能跑了。”谢来又公事公办说道,“要是人跑了,我只好把你抓起来顶罪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肯定不会跑的。”   “那我去审案子了,你去一旁玩吧。”谢来把人打发走,随后一头扎进牢房里。   江芸芸站在阴暗的地牢小室里,看着幽幽的烛火着凉发霉发黑的墙壁,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京城的反应很快,她原本以为至少要年后了,但锦衣卫的速度出人意料得快,她后面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而且听谢来的意思,锦衣卫前锋早就来了,甚至有可能早已暗搓搓地潜伏在县城里,把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记录在案,手里甚至整理出一份名单来。   锦衣卫的恐怖,思之令人心寒。   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想来在锦衣卫的手段下,这群人大概很快就会交代。   —— ——   “有二十七人。”自从在上次逮卢安事件中脱颖而出后,孙娘子也开始崭露头角,迅速挤进叶娘子和陈娘子的队伍中,充当了可靠的军师职责。   她不仅迅速理清了倭寇道理有多少人,还把他们的据点和可能存在的兔窟都挖出来了,在纸上飞快地画出大致的位置。   “主要活动范围就在之前那座山的半山腰,靠近海南卫的那一侧,有三个可能会躲起来的位置,码头边有很多小巷,我今日看他们中有一人去了一间院子,是一处寡妇家,进出没一会儿就走了,那边都是出海的人住的屋子,女人居多,所以我已经让单娘子去盯梢了,还有一处是鲜味酒楼后面的暗巷里,这是今日陶静去的地方,白捕头已经让人看着了……”   孙娘子有条不紊地说道,最后又说道:“午时陶静离开了山上的据点,但是一个时辰后却又回来了,之后再也没出来,我觉得有些奇怪。”   “他是海南卫的人,好端端能在外面呆这么久?”叶娘子也跟着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外面有什么事情。”   江芸芸点头,老神在在说道:“你们大抵今日都太忙了,还不知道,锦衣卫现在住我们衙门里了。”   “怪不得今日知府衙门大门紧闭,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叶娘子回过神来,“不对!锦衣卫!他们怎么来了!”   “办他们自己案子的,不管他们了。”江芸芸拿回话题,“你们有把握一举把人拿下吗?”   众人沉默。   倭寇的人比想象中的多,衙门内衙役加上健妇队也没超过三十人,这几乎是一打一的情形了。   抓自然是能抓到不少人,可一旦有人逃出去再回去搬救兵,那可真是落网之鱼,祸害无穷了。   “不若把人引诱出来,逐步击破。”武忠说。   江芸芸没说话,看向其他几人:“你们觉得呢。”   “第一次大抵还没问题,可第二次能瞒过去的可能不太大,而且那个陶静我看是个很警觉的人。”叶娘子说。   “可我们一股脑冲上去,十有八九要坏事。”白惠为难说道。   “我倒有一个办法,就是有些险。”孙娘子冷不丁开口。   江芸芸鼓励地看着她。   “我小时候跟着爹去捕鱼时发现,爹每次都会把渔网下在水流最大的地方,然后用鱼篓把鱼群吸引过来,我娘再后面则是用棍子驱赶他们,那群鱼就会顺着爹娘选择的方向朝着渔网游过去,一旦他们入网,爹娘就会一左一右迅速拉起来,这样一次就能抓到很多鱼。”叶娘子说道,随后话锋一转,   “那个半山腰的地方为了隐蔽,一侧是死路,一侧通往密林,前面和右面是两处开阔的地方,但右面那一处却有些狭小,是一条小路。”   江芸芸瞬间明白她的想法。   孙娘子继续说道:“没有绝对优势的地形,只有攻守互换的位置,这个地方若是被他们先占据那就是躲藏的好地方,但现在既然被我们掌握先机,那就是合适做围捕的地形。”   江芸芸忍不住鼓掌,毫不吝啬地夸道:“说得好!你观察得很仔细。”   孙娘子脸颊微红。   “让她继续说下去啊。”陈娘子急性子,连忙说道。   “我们可以在密林处布置多一些的人,把人拦住,装作攻打的援手,若是可以再准备一些弓箭来,能震慑到这些人,在前边通往海南卫的那条路上则放置少一些的人,但要让他们腰缠树木,来回跑动,尘土飞扬,好似有很多人正跑过来一样。”   “只留下最后那条小路,我们在两边设伏,让他们就跟被我爹娘前后夹击的鱼一样,不得不进入那条狭长的小路,到时只要在路口堵着人,那定然是一个人也跑不掉的。”   江芸芸听得连连拍手:“好,好主意!那我把这件事情都交给你全权负责了。”   “都交给我?”孙娘子受宠若惊,神色微动,却又没有立刻拒绝。   江芸芸鼓励道:“这个主意你出的,你肯定有更详细的计划,交给你才是最安全的,你性格稳重,且观察仔细,是个很不错的人选,而且不瞒诸位,这事是我从锦衣卫那边抢来的,若是我们失败了,那可真是丢脸死了。”   众人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三日后,你们把人一个不差地都带回来行不行?”江芸芸激道。   五人对视一眼,随后坚定点头:“肯定不给衙门丢脸。”   “走走,回去把方案仔细研究一下。”急性子的陈娘子来了斗志,连忙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目送五人走远,满意点了点头。   “那位孙娘子好合适当军营前锋啊。”头顶传来一个惊叹的声音,“眼睛尖,脑子活,看手脚也灵活,还真别说,天生吃密探这碗饭的啊,对了,她还聪明,能审时度势,在密探中都是求之不得的人才,若是男子,我可要把她挖走了。”   江芸芸抬头:“谢佥事,你好端端蹲我屋顶做什么?”   谢来低头,也不遮掩,爽朗一笑:“怕你们抓不到人,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现在看来不需要了。”谢来从屋顶翻身下来,竖起大拇指,“健妇队人才辈出,那个陈娘子下盘稳,瞧着能一打三,那个叶娘子瞧着很合适做劝降工作,性格温柔,会看时机,最重要的是声音好听。”   江芸芸得意坏了:“你看,女人也是很厉害的。”   “那我就等着看她们的成绩了。”谢来抱臂说道。   —— ——   健妇队的过程如何,江芸芸不得而知,但三日后的傍晚,她们用更惊人的架势,前前后后五十来号人穿过主街,在众人的围观中昂首挺胸走了过来。   “可比我们锦衣卫还威风。”谢来站在江芸芸边上笑说着。   “人多气势大啊。”江芸芸笑得合不拢嘴。   “禀县令,二十七人倭寇全部抓获,还抓到海南卫经历陶静。”为首的孙娘子抱拳说道。   衙役和健妇队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但那群倭寇却狼狈地连鞋子都没穿,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被人栓在一条绳子上,最尾巴后面则是再也不复文人模样的陶静。   江芸芸微微一笑:“剩下的都是锦衣卫的事情了。”   谢来点头:“把这些人我都带下去了,明日肯定就都有口供了。”   “你们做的不错。”江芸芸看着她们满意点头,“都回去休息一下,回头给你们写文立碑,记一大功,也好让大家看看你们的本事。”   众人神色激动。   “不对,张道长和张易呢?”等人走远了,江芸芸终于回过神来,慌张问道。   “去看热闹,差点没折里面。”门口顾仕隆一手抓着一个,骂骂咧咧,“一个腿脚跑不快,一个跑不清方向,偏胆子这么大,在人群里乱晃,给我忙坏了。”   张道长和张易从泥里打滚一样,脏的见不得人。   “去给我洗澡!”江芸芸看得眼前一黑,“你们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张易不服输,大声说道:“倭寇窝可是我发现的。”   “追兔子的时候发现的,差点没被人抓走。”顾仕隆毫不客气地拆台。   “那还不是说明万法自然,都是有缘法的,无量天尊保佑呢。”张道长嘴硬。   “所以你刚才差点摔下去也是缘法吗?可不是无量天尊拉的你。”顾仕隆怼疯了,立马讽刺道。   两位张性八百年亲戚悄悄看了眼黑脸的江芸芸,默契地没说话了。   “你们衙门真热闹啊。”等人走远了,看了一出好戏的谢来出声感慨着,“有女人,有小孩,还有道士。”   江芸芸勉强笑了笑。   ——丢人,真丢人啊。   “对了,那个符穹哪里去了,鲁斌招供是他出钱让他把前任指挥杀了。”谢来状似不经意问道。   江芸芸镇定说道:“在省台呢,本打算叫他去把邓巡抚叫来,压制鲁斌和李如的,谁知道你们锦衣卫动作迅速,效率还高,人还没回来呢,事情都要结案了。”   谢来听了奉承,也不客气都受了,只是嘴巴里还很是公事公办:“那等他回来,你把他交给我们,可不能徇私舞弊哦。”   江芸芸不甚在意地挥手:“哪能啊,肯定不让你们为难。”   谢来借着昏暗的夜色,打量着面前的小状元:“你倒还是一如既往地铁面无私啊,以前给那些御史们求个情都不愿意。”   “所以我给符穹求情,谢佥事就会高抬贵手,只当无事发生。”江芸芸眉尖一跳,反问道。   谢来摇头。   “我不愿让你为难,但符穹这事却有隐情,所以我让他去请邓巡抚。”江芸芸也不隐瞒,“他能不能活,就看邓巡抚愿不愿意为他多几句了。”   这事江芸芸想了许久的办法。   符穹确实做错了事情,但他不可抑制地滑向深渊的原因却又实在可怜。   若是可以,她希望符穹活着,至少能好好为当日的错事恕罪。   选中邓巡抚,一则巡抚的地位一定是位高权重,深受陛下信任的人才能出任,若是他肯出面才是符穹唯一的生路,二来符穹是个聪明人,如今二请巡抚,也不知道有没有攒下这个面子。   “那些整日在京城里骂骂咧咧的人,真该跟你屁股后面学一下。”谢来也是个聪明人,瞬间明白她的步步为营,不得不感慨,就算锦衣卫没来,这事在这位小县令的步步谋算下,也是能完美解决的。   “我顶多不对他动刑。”谢来如是说道。   江芸芸眉眼弯弯:“那也多谢你了。”   谢来走了几步,突然又往后推了几步,扭头去问江芸芸,促狭又好奇:“哎,你这么聪明,能算出来我这次来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京城冬日干冷, 但朱厚照一大早就咕噜爬起来,穿得圆圆鼓鼓的去吃早饭,吃好饭又去看了看弟弟妹妹,最后和她娘说了会儿话, 完成每日必备流程, 然后就怀里抱着一本书, 自己迈着小短腿迫不及待去找父皇读书去了。   “殿下才五岁就如此喜欢读书, 可见聪慧。”春桃笑说着。   张皇后抱着久病未愈的太康公主,懒懒扫了一眼, 冷笑一声:“都用在歪途上了, 刘瑾说他每天都在被窝里偷偷摸摸要写话本,好好的孩子都被一些人带坏了。”   “不坏的。”太康公主明明都要睡过去,但还是挣扎着睁开眼睛, 给自家哥哥辩护了一句, “好的。”   张皇后点了点小孩的脸颊:“真是好赖不分了, 娘这么照顾你, 你怎么不说我好啊。”   虽是两岁的孩子, 但脸上却没有多少肉, 整个人瞧着有些憔悴,模模糊糊间把脑袋塞进娘的胳膊里, 也跟着说道:“好的,都好的,娘也好, 哥哥也好。”   “真是乖啊。”张皇后心都化了,贴了贴自己女儿的小脸蛋。   等小公主彻底睡了过去, 脸颊也泛出一丝红晕, 张皇后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敛下, 摸了摸小孩的脸,低声说道:“那个李广的符箓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秀儿这么多日了,怎么还没好?”   春桃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边朱厚照踩着还未融化干净的雪,一个人走得飞快,身后的刘瑾谷大用等人小心翼翼跟在身后,担心地念叨着。   “小心一点,别走快了,地滑。”   “天色还早,陛下定还在处理政务呢。”   朱厚照丝毫不理会几位长随的担忧,小短腿倒腾得更快了,小脸被吹得红扑扑的。   从江芸芸离开后,这位小太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主动要求读书了,一开始是皇后教的,但她不喜欢朱厚照这么早读书,怕伤了身子,所以教起来慢慢吞吞的,后来两位舅舅更不行,字也不认识几个,几个陪读年纪小,也都还没开始读书,笨笨的,所以小太子就盯上他家爹了。   朱祐樘见儿子这么认真聪慧,小小年纪不排斥读书还主动要求读书,自然是高兴坏了,亲自担负起启蒙的重任。   今日一行人刚到殿门口,就看到内阁首辅徐溥被萧敬扶着上了轿子,随后一个脸色严肃的中年人匆匆走来。   “看来今日陛下很忙。”刘瑾谄媚笑着。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话,然后脚步一转打算从侧门进去。   谷大用见状,嘴角一弯,讥笑一声。   刘瑾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小太子,只能讪讪地跟在殿下身后。   养心殿的太监们看到殿下自然又是一阵忙活,朱厚照坐在椅子上乖乖喝了一口热茶,然后开始看书。   他已经学会三字经了,现在在学千字文,他学的很快,马上就要学完了。   “这个字不认识了。”好一会儿,小太子肥嘟嘟的手指指着一个字苦恼说道。   能被挑选到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都是经过严格考核的,识字自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标准。   刘瑾积极凑过来打算大献殷勤:“这句话是‘陈根委翳,落叶飘摇,游鹍独运,凌摩绛霄。’,说的是老树的根蜿蜒曲折,落叶在秋风里飘荡。远游的鲲鹏正独立翱翔,直冲布满彩霞的天空。”   朱厚照又奇奇怪怪看了他一眼,突然扭过身子,用手捂住书本,然后背对着他。   刘瑾大惊失色。   “我去找爹。”朱厚照跳下椅子,准备去前面找人。   “殿下不能去,陛下再和朝臣商量要事呢。”刘瑾下意识伸手去拦人。   一侧的张永连忙拉住他的手,委婉说道:“若是看到有要事,殿下又不是调皮的人,肯定会知道,自己回来的。”   “一个奴才要有奴才的本分。”谷大用冷笑一声,低声说道,“少做些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刘瑾脸色青白交加,若非现在大庭广众,怕是要一打二,直接撕起来了。   朱厚照抱着小册子躲在门后,听这里面有人说话。   “……只留下一个活口,如今正在琼山县做县丞,此案涉及当年的县令,海南卫,甚至还有知府,只为钱财杀人满门,太过恶劣……琼山县令江芸惊闻此事所以密上折子……”   ——江芸!   朱厚照什么也没听懂,但耳朵在听到江芸二字时还是动了动,脑袋往前面伸了伸。   ——他好想和江芸一起玩啊。   ——那些长随好无聊,还会告状。   小太子嘴巴瘪了瘪,太委屈了。   “那就让锦衣卫即可赶往琼山县,督查此案,定要把人人赃并获……”屋内,朱祐樘的声音愤怒响起。   ——锦衣卫。   小太子歪了歪脑袋,把手中的千字文塞进袖子里,然后悄悄从另外一个侧门溜了。   谢来应召赶来时,突然看到柱子后面有一个小脑袋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许是都有点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皆愣在原处。   没多久小孩眼睛一亮,直接跑了出来。   小孩子穿着明黄色蟒服,脖颈绕着一圈奶白色的绒毛围脖,脚蹬黑色毛茸茸靴子,头戴虎皮小帽,露出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跟个小老虎一样。   谢来身后的小黄门惊叫;“太子殿下。”   朱厚照蹦蹦跳跳跑过来,看着那小黄门惊慌失措的样子,板着脸说道:“不要叫,不然我就叫人打你板子。”   小黄门又惊又怕,见小太子一个人跑出来,连个披风都没穿更害怕了。   “外面冷,奴才给你拿件衣服来。”小黄门诚惶诚恐说道。   小太子见他也不听话,小嘴一瘪,大眼睛立刻水汪汪的:“我说话,你们都不听是不是。”   小黄门听得直接跪下了,连呼不敢。   谢来见状只好脱下自己的披风,把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太子裹起来:“得罪了,冬日风寒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朱厚照抽了抽鼻子,更委屈了。   谢来有些头疼:“殿下是有何事情吗?”   “你是锦衣卫吗?”朱厚照看着他身上的飞鱼服,小声问道。   “卑职锦衣卫佥事谢来。”谢来恭敬说道。   朱厚照眼睛一亮:“那就是你要去琼山县吗?”   谢来迷茫,犹豫说道:“卑职不知此事。”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她,但又坚持说道:“爹说要让锦衣卫去琼山县,你又是锦衣卫,那肯定是你去锦衣卫啊。”   谢来大致猜出小殿下大概是听到什么了,便无奈说道:“卑职还未面见陛下,所以不知道此事。”   朱厚照整个人在披风里扭了扭,愣是没从谢来的包裹里挤出来,小脸憋得通红。   “解开。”小太子倒也脾气好,不生气,只是奶声奶气说道。   谢来犹豫地打开披风:“殿下要做什么?”   小太子一把抱住谢来,趴在他耳边小声嘟囔着:“那你可以带我一起去找江芸吗?”   谢来眼疾手快把人重新包起来,然后在小太子的震惊中抱起来,转身交给身后的小黄门,冷静说道:“快带殿下回去。”   朱厚照见他这么无情,仰头大哭起来。   谢来看得眼前一黑,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 ——   屋内,朱佑樘看着闹脾气的朱厚照,再看着低眉顺眼站在角落里装死的谢来,最后又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屋的太监黄门们,不由气笑了。   “你知道刚才多少人在找你吗?”他低头去问朱厚照,“闹得人仰马翻的。”   朱厚照低着脑袋,捏着肥嘟嘟的手指,小脸板着,一脸不服气。   小孩白白软软的,小脸红扑扑的,偏眼睛还水润润的,又倔强又可怜。   “就知道江芸江芸!还想跑去找他玩,我给你找了这么多一起玩的同伴,一个也看不上嘛。”朱祐樘心软,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摸了摸小孩被风吹得冷冰冰的小脸,“你妹妹生病还没好呢,你可别病了。”   “江芸什么时候回来啊。”朱厚照低着小脑袋,可怜兮兮问道。   “他是去做官了,怎么也要三年才能回来,而且要是做的不好,那十几年不回来也是正常的。”朱祐樘吓唬道,“别老惦记着他,这人也没良心,这一个月给这么多人写了信,一份也没想起你,多坏啊,你这个傻孩子还眼巴巴一直念着他。”   朱厚照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突然下巴一抬,嘴巴一张,眼看又要哭了。   朱祐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连连哄道:“别哭别哭,再哭我就真不让他回来了。”   朱厚照委屈坏了,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嘴巴委屈皱着,要哭不哭,小脸一会儿就憋得通红起来,额头也跟着渗出汗来了。   “那你写封信给他行不行,我让人给你带过去。”许是自己年少时没有得到什么父爱,朱祐樘当了爹后对三个小孩都格外宠溺,尤其是朱厚照,他的第一个孩子,当真是捧在手心都怕摔,事事都格外上心,现在见他真的好伤心的样子,心中大软,觉得自己刚才没事吓唬小孩真是不应该,也有些懊悔。   他虽然明白江芸不写信才是正确的文臣之道,但又忍不住生气,这人实在没有眼色,也不知道哄哄孩子,真不会做官。   “写不来。”还是小文盲的朱厚照哽咽说道。   朱祐樘擦了擦小孩脸蛋上的眼泪,无奈说道:“爹给你写行不行。”   朱厚照才勉勉强强不哭了,抓着他爹的袖子,大声嗯了一声:“写,现在就写。”   一侧的萧敬悄悄看了眼陛下,见他一脸宠溺,便连忙铺纸研墨。   “你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做厉害的官,然后马上回来啊。”   “我特别想他,华容道都不好玩了,小猪猪的衣服都换了好几遍了,故事写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玩啊。”   “你别十几年不回来,你回来我给准备好吃的。”   “等我长大了,我肯定来找你。”   “你在外面玩的好不好啊,外面好不好玩啊。”   朱厚照三句不离‘江芸什么时候回来’、‘江芸在外面好不好玩啊’、‘我也想出门玩’的深刻主题,反反复复地念着。   “爹不要改我说的话哦,要原封不动。”小太子这半年也跟着认识了不少字,只是年纪小,还没有握过笔,所以写不来,现在见他爹偷偷使坏,改了他的话,又想哭了。   朱祐樘连连划掉自己的小心思,哄道:“没呢,刚才是爹听走神了,来来继续说。”   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就这么一个人奶声奶气地说,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写,足足写了三张才停下来。   朱祐樘累了,心神俱疲的那种。   朱厚照连忙殷勤地捏着他爹的胳膊,又揉揉他爹的肩膀,小心翼翼靠过来,软软说道:“爹爹真好。”   “还有什么要给江芸的嘛?”朱祐樘随口问道。   朱厚照点头:“有的……还很多呢。”   朱佑樘万万没想到,只能沉默地低头去看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小孩。   “好没出息啊。”他感慨着,“多亏江芸不是女子,不然可要被人骂祸国殃民了,我一个好好的状元,大明难得一遇的六元及第的小神童,怎么就被你盯上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 ——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一个大盒子,又看着那个信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   谢来把那信封都要怼到她眼皮子地下,大声嘲笑着:“诺诺,可要仔细拿好了,这可是太子殿下亲笔写的,别看丑,写了半个时辰呢,对你真有耐心,一声也不叫唤的。”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苦着脸说道:“我这以后回京脑袋不会掉了吧,不对,我这以后还能回京吧。”   谢来看得直笑,促狭吓唬道:“不好说,真不好说。”   “记得回信啊,小状元。”谢来把东西塞到她怀里,施施然走了。   江芸芸叹气,抱着一盒子的东西,脚步沉重地回了自己的书房。   在屋顶见证了全过程的顾仕隆大怒,焦急踱步,来回踱步,不停踱步,见江芸芸走远了,只能急匆匆赶上去,一边跑,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狐狸精!粘人鬼!讨人厌!”   那边锦衣卫不亏是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段,十日时间,所有人就都招供了,写出来的状纸垒起来能淹没江芸芸的案首。   “这一叠是符家灭门惨案,张修在广东府那边已经招供了,想要离开琼州,缺钱打点,所以直接挑中了最有钱的符家,陈煌是他看中的太监,是个贪财,不嫌钱多的人,虽然他死了,但回头我得让人挖出来挂城门口,以儆效尤,李如则招供是他为了讨好陈煌,所以出谋划策,联系倭寇,杀人放火,不过年代久远,没什么物证了,到时让符穹来认认这几人的家中有没有他家以前的东西。”   一个十三年前的案子,只有口供,却也能装订成一册,可见当年的事情确实太过荒唐了,人人都只是加了一把火,却把华丽偌大的符家烧得家破人亡。   “这一叠是鲁斌侵占良田,私吞官田,挪用军费的事情,加起来挪用三千亩良田,十万两白银,钱我们要带回去京城,良田回头估计也是你处理的,你得好好想一下如何处置,免得被人抓住把柄,而且这些年他沉迷酒色,把指挥使权力全全托福给经历司,也是一大罪,不过他确实没有勾结倭寇,也确实仇恨倭寇,他弟弟就是死在倭寇手里,奈何所托非人,自己不行,找的人也不行,这几年打倭寇竟是一个人也没抓到,都是杀良冒功的,不过不论如何时算,他都是这群人里罪过最轻的,也是充满荒诞的。”   鲁斌瞧着就是早已被酒色掏空的样子,又蠢又坏,没有一点武将的英勇,没想到连最基本的敏锐都已经丢失了,有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这一叠是陶静的,勾结倭寇,私自出海,和城里大户都有勾结,抬高价格,还帮鲁斌做假账,自己名下也有八百亩良田,抄家出来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还在登记照册,对了,当年符家灭门他放任旁观的,不全无辜,他之前以为事情要败露了,所以唆使李如和鲁斌来找你麻烦,然后自己去找倭寇,企图制造混乱,复制符家的事情,杀了你,架空鲁斌,趁乱把李如推下海里,一举三得,不过出师不利,被你们先一步抓住了。”   谢来顿了顿,看了儿一眼严肃的江芸芸,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回头我给那个张道长和张小姑娘上表彰,你要不要也在这里记上一功啊……不要啊,真是公事公办啊,对了,健妇队也要记一大功的,之前观战的锦衣卫回来说当时可是太精彩了,好几次变故都被那个孙娘子应付下来了,应变能力堪称一绝,回头我问问愿不愿意来我们锦衣卫,你说得对,我们锦衣卫也要处理内眷的事情,有女子队也方便。”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手来:“跟我抢人是不是……”   “嗐,我就是随口说说,怎么还动手呢,多伤我心啊,诺,这一叠菜株野的,又蠢又贪,没主动干过什么坏事,但好事也没干过,钱也没少收,院子里的美人钱财数不胜数。”   江芸芸扫了一眼,菜株野的供状其实不少,可见这些年糊糊涂涂也为虎作伥了不少恶事,他虽没有主动挑起坏事,但作为一州的知府,漠视便是最大的罪过。   “这是卢安的,这些年一直是双面内奸,来回倒卖消息,他的事情王典史已经审得一清二楚了,你也该知道了。”   “这是那群倭寇的,都是小喽喽,陶静每年都会让他们进县城掳掠一翻,好问朝廷拿银子,他们今年过来也是惯例了,没想到踢到你这块铁板了,不过他们确实有人埋伏在雷州附近,我已经调了其余卫所的人去抓了,下毒的事情是他们说日本发现了银矿,发现银矿附近的一些水和石头有毒,想要来试试会不会死人,所以挑中远离陆地的琼山县。”   江芸芸听得精神一震:“银矿!是了,银矿附近一般都会有伴生铅,硫这些东西,都是剧毒。”   “东西我们都找到了,因为有剧毒,所以安置在箱子里,也不敢随意打开。”谢来点头说道。   “确实要慎重处理,可以问问张道士,虽然他整日神神叨叨,但我瞧着也是有点本事的神棍。”   “这一叠……”谢来手指微动,点了点最后的那薄薄几张纸,“都是质控你们县丞的,杀陈煌,杀孙兴,勾结海盗,啧啧,事情也不少呢,就是不知道我们县令要不要把人交出来了。”   江芸芸眼波微动,视线躲闪,含糊说道:“人就在邓巡抚那边呢,肯定不会跑的,你们先搞其他事情,不着急的。”   谢来打量着面前的小状元,轻轻冷哼一声:“你倒是护短,你出门传信的人被我抓了,你别想耍花招。”   江芸芸一脸无辜,但振振有词:“我就是说一下你们大驾光临的事情,我就一个小县令,肯定要让更大的人来接待你们啊。”   谢来懒得理会她话里的真假,只是懒洋洋说道:“还有七日就要过年了,本打算让兄弟们赶在年前回去的,但没想到小小琼山县的王八还挺多,抓了一窝又一窝,全都处理好也都过年了,所以要年后才能走了。”   江芸芸扬起热情的笑来:“自然是好好招待你们的,就是我们衙门这个经费,实在是有些……”   谢来嫌弃说道:“看出来了,房子都是漏雨的,我看你的屋子也都坏了,怎么也不修修,刚好秋税也收了一笔钱上来,对自己好一点吧。”   “没事,能住,床头顶也没坏,平日里也淋不到我,这笔钱我还打算修路修坝呢,靠农时税真的很紧张,我每次和主簿们商量钱都觉得脑袋疼,哪哪不够用。”   谢来听着她侃侃而谈,眼睛却亮晶晶的,话里话外都是别人的事情,奇奇怪怪看了她一眼,好官他自然见过,可江芸芸又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她明亮又骄傲,聪明又圆滑,怪不得是个漂亮又厉害的小状元。   他突然靠过来,盯着她脸看,拧眉问道:“你眉骨这么怎么有一道疤。”   江芸芸摸了摸那道伤疤:“卢安想要杀我,划到了,很明显吗?看不出来吧?”   谢来站直身子,皱眉:“就是那个倭寇?”   “嗯。”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不碍事的,这不是捡回一条命嘛。”   谢来没说话了,随口说道:“对了,我们县衙门口总有人探头观望的,可要我帮忙赶走。”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了,有一些好心人非要给我捐款,不过瞧着有点忘记了,等会我就亲自上门去要,他们在门口是提醒我呢,不要忘记他家。”   谢来听得眉毛来来回回扭了扭,看着江芸芸一脸真诚的样子,最后竖起大拇指:“可不是,连我们小状元的事情都忘记了,大罪过,回头你带几个锦衣卫过去给你撑场面,年纪大了总要收收记性的。”   “行啊!”江芸芸眼睛一亮,大力夸道,“谢佥事果然仗义啊。”   谢来走后,林括和林杰才相携走了进来。   “今日听说青草村的水渠有这个剪彩活动,前前后后村子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了。”林杰有些担心,但又很激动,“会不会太危险了。”   江芸芸摇头,突然又说道:“我上次瞧着这个村子好像很靠近生黎的地方。”   林杰点头:“是的,他们村子就有不少是生黎转化过来的熟黎,也时不时会和生黎有他们有交易。”   “那可太危险了。”林括皱眉说道,“那些生黎野蛮无礼。”   江芸芸笑说着:“我们还没相处过,就给人下了个这个定论不好,不若等会你们就请些生黎来看看,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若是能让这群生黎对我们改观那不是很好,土地多了,人也多了,人多就是力量嘛。”   林括眉心微动,有些不乐意。   “等会就让村长去请,一般来说村长都会和他们关系不错。”江芸芸对林杰说道。   林杰对江芸芸的信任可以说是格外得高,想也不想就点头应下了。   江芸芸出门时看到有三个人在无聊地排排坐,就顺手把大小张也都带上了,顾仕隆自然是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青草村走去。   青草村内人人喜气洋洋,那条水渠在已经收割干净的田地边缘,此刻正安安静静流着水,有几段路上挂满了红布。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凑热闹了,还有隔壁村的,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这里风水不错啊。”张道长一来就发挥本色,掐手指开始算,“好地方,修仙的好地方啊。”   “你是怎么做到的?”张易在水渠便来来回回跑着,最后满头大汗跑过来,惊讶说道,“我爹之前也想要他们开水渠的,但是说了好几遍都不管用。”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许是时机到了,加上我的办法好。”   张易似懂非懂,最后还是大声夸道:“你真厉害,江芸。”   身后的顾仕隆立马挺胸,更大声说道:“可不是!江芸可是天下第一好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把两个小孩赶走。   那边张道长到处换了换,然后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今早出门喜鹊叫,这里又风景宜人,我觉得我有好事发生,许是在这里能找到我的有缘人。”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可不是,助人为乐的好事呢。”   张道长大喜,激动地搓了搓手:“真的,你打算奖励我发现倭寇有功,送我钱了!”   江芸芸一把把人抓住,随后大声说道:“我找了一个大夫,免费义诊,大家有问题可以找他来看看。”   张道长大惊失色。   “还给你钱!带张易一个这么小的小孩去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没找你算账呢!还跟我伸手要钱,衙门什么情况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啊。”江芸芸皮笑肉不笑把人推向村长那边,“可以免费看病,但药要你们自己抓的。”   张道长还没说话,就被人围住了,有苦难言,直接被人架走了。   “这会不会不太好啊。”小年轻林杰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在我们衙门白吃白喝的,也该干点活的,物尽其用嘛,对了,生黎那边也可以去看看,争取这次促进一下两边的感情。”   “县令对这些不服管教的生黎也太好了。”林括有些不悦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自来环境是最能影响人的,这次生黎体会到我们的善意也会对我们态度好些,而且若是我们让这批生黎归顺了,后面的归化也有模板,可不是简单的人口变化,说到底这些可都是税啊,怎么能因为一些短暂的困难就放弃了呢。”   林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神色并不看好。   自高皇帝开始就在归化这些生黎,可这些年效果一直收效甚微,甚至是那些熟黎,只要一有不顺就会起义造反,说到底也是冥顽不灵的野人罢了。   江芸芸那边剪彩完,又说了几句鼓励人的话,态度和蔼,甚至仔细询问了几位家庭困难的寡妇孤儿的今年耕种情况。   青山村的人哪里见过这阵势,密密麻麻围了不少人过来,也不肯离开,都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县令。   这可是县太爷耶!   他们见过最厉害的官大概就是村长了,可这人可比村长厉害好多好多啊。   江芸芸和和气气和他们说着话,对他们的情况也还算比较了解,又关心了几位家中有高龄老人的家庭,甚至还掏出一包松子糖分给小孩子们。   “都散了吧。”村长最后说道,“马上都要过年了,家里的事情不干了,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这才散去。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原处几个明显装扮不一样的人。   他们一直站在不远处,不曾有一人上来凑热闹。   “这就是山上的那些生黎,脾气不太好,县太爷找他们做什么?”村长好奇问道,“往日和我们做交易都凶得很,生怕我们骗他一样。”   “那你们会骗他吗?”江芸芸笑问道。   村长神色微动。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朝着他们走去。   那些黎人果不其然露出警觉之色。   “我瞧着这位是不是脸色不太好,那边有县衙找的大夫,可以找他们看看。”江芸芸如是说道。   “不用。”为首那个汉子冷冰冰说道。   被她点名的那个小年轻则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江芸芸也不生气:“不要担心,诊断都是免费的,抓药你们去找自己熟悉的店就好,我听说你们都在村子里做交易,其实可以去县里的,我过几日要颁布新的商税,汉黎标准是一样的,不论是买卖都是可以的,你们不嫌麻烦也可以过来看看,货比三家,才不会出错。”   那几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年后我们要开一个社学,教人读书写字的,你们若是有喜欢的也可以来看看。”江芸芸继续说道,“听说黎族没有文字,我觉得很可惜,若是你们能懂一些汉字的规律,也希望你们能创造出属于你们的文字,记录属于你们自己的故事,也免得觉得都是汉人写的,你们觉得不对。”   那个中年黑脸汉子一直警惕的面容松动片刻,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   “这条水渠就挺好的,你们可以仔细看看。”江芸芸说完就背着手,准备回去了。   江芸芸并不打算一日之间能改变汉黎之间的隔阂,但也该自己主动一些,才能缓和两者的关系。   给他们经济上的来源,让他们离不开发达的汉族。   给他们文字上的侵袭,让他们恨不起灿烂的文化。   江芸芸有耐心,可以一步步来。   “哎,不等神棍吗?”众人走时,顾仕隆好奇问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让他干点人事,道家可不是出家,讲究一个入世助人,他整日神神叨叨就是走错路了,怪不得道法不精进,和人接触接触才是真正的修炼呢,给他留一个衙役,等会一起回来,免得迷路了。”   她是胡说的,但是众人是觉得非常有道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等他们回了衙门,已经夕阳西下了,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到门口有一顶红色的轿子正准备入衙门,而门口站着一个神色着急的吴萩。   吴萩远远见了江芸芸就火急火燎跑过来,瞧着都要哭了,紧紧抓着江芸芸的手,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我……锦衣卫把他抓走了,你快救救他啊。” 第二百六十三章   符穹的罪到底要如何处理?   这件事情江芸芸也想了很久。   他无罪, 同态复仇是他作为当年唯一有能力复仇的苟活的人,唯一能做的。   他有罪,在这十年,他还是被心中无法言说的仇恨, 不可抑制地拉向深渊。   江芸芸理智上非常明白他应该为这十年无辜的百姓付出代价, 但这半年多的相处上, 她的感情上还是无法言说地动摇了。   符穹,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走出这条死路。   吴萩紧紧拉着她的袖子,嘴里来来回回念着几句话, 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慌张, 眼睛都红了,其余几个主簿虽不曾主动参与这件事情,但这几日城中的风言风语, 他们自然也是听说过一些的, 符家的事情是遮盖不住的秘密。   江芸芸沉默了许久, 回过神来后, 她没有直接去找谢来, 反而拨开吴萩的手, 转而去了正堂。   邓廷瓒,这是唯一能为符穹带来一线转机的人。   屋内, 邓廷瓒正和几个省台带过来的官吏说着话,看他们衣服的品阶,一个个都比江芸芸高不少。   “江县令来了。”邓廷瓒见了江芸芸, 对着其余几人和气说道,“这位就是江芸。”   “这位你之前就见过, 金布政使。”   江芸芸行礼。   金泽看着她, 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啊, 江县令,瞧着黑了些。”   江芸芸微微一笑:“琼山县多太阳,晒多了难免有些黑了。”   “这位是负责刑狱的方余。”   那位面白长须的中年人起身,和气地朝着江芸芸行礼。   邓廷瓒把带来的四人都一一介绍过去,最后说道:“都下去吧,我和江县令有话要说。”   四人也不多问,起身行礼离开。   屋内只剩下邓廷瓒和江芸芸两人。   “因为符穹的事情来的?”邓廷瓒手指搭在扶手上,轻轻点了点,开门见山问道。   江芸芸点头:“是,想知道邓巡抚对此事的态度。”   邓廷瓒笑了笑:“我对此事并无任何态度,我是广州的巡抚,自然是要求是非曲直都要分个明白的,但此事陛下又让锦衣卫介入,那说明我们的想法并不重要。”   江芸芸闻言,有些失落地站在一侧。   “你觉得符穹无错?”邓廷瓒捏着胡子,看着面前之人,反问道,“坐吧,他们都说你帮一个村子建了水渠,刚从村子回来,想来也走累了,衣摆上都是泥。”   江芸芸沉默,看着衣摆上半干的黄泥,最后安静坐了下来。   “他想要报仇,可衙门并不能庇护他,所以他打算自己亲自动手,这一点并没有错,可十多岁的年轻人,能给他的选择实在太少了,他又带着一个孩子,不论怎么走都是一条血路,他走上这条路,无可厚非,我们站在现在去回望当年的事情,也无法指责孤独无依的少年。”   江芸芸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可若要我直言,那十三年前的这桩惨案,是大明的律法,是琼州上下的官吏并没有给当时的符穹,符家更大的保护,让他们选择去用律法去维护自己,说到底是我们的失职。”   邓廷瓒眉心微动,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   小县令神色郁郁,可他说出这些话时并没有太大的思考,可见这些个日日夜夜,他是非常认真的考虑过这个事情的。   “我们作为父母官保护不了治下的百姓,那他们选择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们是最没有开口指责的立场。”   邓廷瓒捏着胡子叹气。   江芸芸说完又沉默了,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上面沾了黄泥,所以便揉了揉衣服,企图把那块黄泥完好无损地剥下来。   “可若是他只是杀了那几个罪魁祸首,我自然是一颗心都站在他身边的,可这十年来……”   她翻了翻手背,低头看着自己充满茧子和划痕的手心。   这双手一点也不文雅柔弱,瞧着有些粗糙了。   “他为了复仇,也同样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江芸芸握拳,侧首去看邓廷瓒,安静说道,“这一点,我不能原谅他。”   邓廷瓒神色微动,看着江芸芸认真纠结的神色。   在这一刻,他突然读懂了,好友顾溥为何如此盛赞这一个小少年。   这人不过十五,比他的孙辈还要年幼,可现在安安静静坐在这里,脊梁挺直,神色凝重,如芸草一般坚韧,又似太阳一样耀眼,任谁看了都有一瞬间的动然。   符穹说他是一个好县令,想来也是真心所想。   “那你想要如何?”邓廷瓒又问。   江芸芸这次长久的沉默了。   “我想着,他有罪可并非死罪,也许还有弥补的机会。”江芸芸小声谨慎地说道,“他也并非坏人,若非当年之事,是不是也能正大光明活在这世上。”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替符穹说了几句好话:“之前土地丈量,田亩全额纳税的富户可就他一家,这些年县中有灾害也都是积极布施的,在衙门里办事从不徇私,干干净净,社学的那些老师也都是他帮忙找的,我只是,只是想着……”   “他还有……机会吗?”   她看向邓廷瓒,认真问道:“您能帮他一下吧。”   这个要求冒昧直接,在今日之前她都告诫自己要委婉一些,可今日,见了人她还是冒昧说了出来。   这次轮到邓廷瓒沉默了。   “这就是你让他来找我的原因?”他低声说道,“找人这种小事,派个衙役来也能行,你却让他亲自来找我,亲自与我说当年的惨案。”   江芸芸抿了抿唇。   “可你知道他并未开口为自己求情吗?”邓廷瓒看着面前的小县令,直言不讳说道,“他说自己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也并不畏死,甚至愿意用自己的死让当年的事情能真相大白,只求符家能沉冤得雪。”   江芸芸脸上露出怅然之色。   她有这样的预感,可真当邓廷瓒当着她面亲自说出来时,还是忍不住有些遗憾难过。   两盏热茶飘着的热气逐渐消失,十二月的琼州带着微微的凉意,现在夕阳西下,云朵血红,好似一大片火烧一样,反倒把逐渐昏暗的天空映衬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你来琼山县赴任时,你的老师托了不少关系,辗转把一个小包裹递到我这里。”许久之后,邓廷瓒低声说道。   江芸芸猛得抬起头来。   “不然你当我是如何一请就来的。”他甚至打趣着,“我这千里迢迢亲自来一趟不就是来看看你这个小状元。”   “他给我送来你的几篇文章,说是你读书时写的文章,有一篇农时的文章,文笔稚嫩,但立意深刻,总体算写得很不错,你老师点评你仁心,我现在想想,你老师真的很了解你。”   江芸芸嘴角微动,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握紧,这才免得当场失态。   “他倒不是要我多多照看你,只是说你性格倔强,脾气不高,把你狠狠批了一顿,只在最后又说你本性格外善良,见不得他人苦难,是个有赤子之心的年轻人,希望我以后若是碰到你的事情,可以看在你并无坏心的份上,高抬贵手。”   江芸芸呼吸加重,脸色僵硬,抽动着眉骨处迟迟不愈的伤口,这才让剧烈的疼压过心里的悸动。   她的老师,骄傲严肃了一辈子,可却为了她找了这么多关系,辗转反侧写了这么一份近乎走关系的信,只是希望能有人能稍微照顾她一下。   邓廷瓒低声说道;“我若是你,就不会掺和进此事,你虽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却又格外受人关注,我若是你,就夹起尾巴做人才能安安稳稳往上走,断没有在这些事上让人抓住把柄的。”   “符穹,和你又没有好到这个关系,你对符家也算仁至义尽了,何苦至此。”   江芸芸低着头,没有说话,膝盖上的拳头缓缓松开。   她没有应下这句话,便是在无声的反驳。   “你老师说的没错,真是倔强啊。”邓廷瓒看着她,久久之后长叹一口气,无奈说道,“只是为官善良,并非好事。”   江芸芸沉默着,还是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泄了这口气,她就要冲回书房去拆了那份信。   ——她好想师娘,好想楠枝,也好想老师。   可她到现在也不敢打开那份信,她怕看到楠枝的指责她为什么不回来,怕察觉到老师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更怕他们对自己依旧还是温柔宽慰之情,她怕自己撑了许久的那口气在看到那份信后会轰然倒塌。   她想做得再好一点,甚至能让远在华容的人都能真心实意说出——江芸可真是一个好县令啊。   巡抚说的道理她都知道,可知道又如何?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她江芸芸又不是笨蛋,这点形式都看不懂。   可她做不到视若无睹啊。   她是琼山县的父母官,她的眼睛看到了符穹的痛苦,她的脚步丈量过被倭寇侵略过的土地,她的耳朵听到过普通百姓简单的生活希望。   那些远道而来特意来看的百姓,那深夜在她面前挖开腐肉的符穹。   她要是后退了,这些人怎么办。   “但为官若是太明哲保身,更不好,朝廷需要你们这样年轻活力的后来之人,所以……”邓廷瓒无奈摇了摇头,“剩下的事,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吧。”   江芸芸缓缓抬头,有一瞬间的迷茫。   事到临头,她反而有一些不敢确认了。   “你让符穹来找我,我就知道你的打算了,来的路上也仔细观察过他,若是当年,他能遇到你这个县令,想来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他也确实并非十恶不赦之人,至少,罪不至死。”   邓廷瓒看着已经完全黑下的夜色,刚才天边还带有余光,只一眨眼便陷入黑暗。   “你说得对,十三年前的广州官员们没有给他公道,十三年后的我们身为其中一员,也该还他一个公道才是。”   夜色彻底黑了下来,乐山正带人在屋檐下挂灯笼,衙门又开始有微弱的光亮。   未久修缮的勾环、陈旧的灯笼在风中发出艰难的吱呀声。   “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邓廷瓒在有序的脚步声中,温和看着面前的小县令,“你有你的事情,我也是,同去吧。”   —— ——   过年前几日,琼山县大都商铺都关门,江芸芸穿戴整齐,带着几个锦衣卫狐假虎威去几个粮商家里敲门了。   那些粮商若是只见了江芸芸,那定然是还要废话墨迹几句,不肯履行承若的,但奈何谢来怕小县令被人欺负了,找的锦衣卫人高马大,四个人一排站着,大门口的光都透不进来,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更是不苟言笑,杀气腾腾。   等江芸芸满载而归的时候,正听到吴萩拉着谢来大声嚷嚷着。   谢来一脸不耐,但也没有直接把人抓起来。   “符穹是为父母报仇应该无罪,自来‘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大明律刑律》斗殴篇的“父祖被殴”条有言——凡祖父母、父母为人所殴,子孙实时救护而还殴,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斗三等;至死者,依常律。若祖父母、父母为人所杀,而子孙擅杀行凶人者,杖六十;其实时杀死者,勿论。”,这不就是说明复仇是合理的嘛?”   吴萩不亏熟读律书,平日里看一本册子就开始犯困的脑子,在今日到时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谢来面无表情看着他,远远看到江芸芸的身形,招了招手:“管好你的主簿,一大早就拉着我背律法,木头一个,吵死了。”   江芸芸这才上前,挡在两人中间,笑说着;“麻烦你了,这事交给我就好。”   谢来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战果笑说着:“还挺厉害的。”   “还行还行。”江芸芸矜持说道,“也多亏了这四位兄弟,过年红包我一定多给点,私房钱,我自己出!”   谢来笑着没说话,带着那四人转身离开了。   他一走,吴萩就想追上去,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把人拉住了。   吴萩见状恨恨拨开她的手:“你和谢佥事关系这么好,为什么不帮符穹求情。”   江芸芸脸上笑意缓缓敛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情你找谢来没用,他就是一个锦衣卫。”   “锦衣卫怎么会没用!!”吴萩大声打断他的话,“你就是不想帮我们,你就是不想惹祸上身。”   江芸芸叹气,但还是轻声解释着:“定罪的事情在于皇帝,锦衣卫为符穹说话,才是大事。”   吴萩一脸不信。   “我知道你着急。”江芸芸好脾气说道,“但你缠着谢来没用。”   吴萩嘴角紧紧抿起,随后又异想天开说道:“那我去找邓巡抚。”   江芸芸眼皮子一抽,又把风风火火的人拉住,无奈说道:“你若是真的要符穹活命,就不能去找任何一个省台里的人,一旦有了勾结贿赂的罪名,连你自己都要搭上去了。”   吴萩牙关紧咬:“左不行,右不行,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行,那你跟我说我要怎么办?”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爹又想跑,可我长大了,也不想跑了。”   “我不能再一次对不起符大哥,他人很好的,他以前也很开朗的,根本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江芸,你帮帮我们吧。”   吴萩哽咽说道。   江芸芸无奈,拍了拍他的胳膊,最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吴萩神色一怔,愣愣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但我知道陛下是一个以孝治天下的心软的人。”江芸芸轻声说道,“我现在叫你冷静下来,你也冷静不下来,可你现在去找任何一个官吏都是大错,那就不如换个方向努力。”   吴萩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忍了好几天的委屈,立刻冒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们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吴萩,长大一点吧,以后两家可就靠你了。”   吴萩用力点头,竟然也真不去找县衙里的其他人,只是转身火急火燎跑出衙门了。   “江芸这个本事厉害!”躲在远处的谢来震惊,“什么人都哄得住啊。”   他边上的顾仕隆得意坏了,竖起大拇指,“江芸,可是最厉害的人。”   “可不是,太子殿下都闹着要见他,还偷偷跟着我走了好一会儿,我当时离宫时愣是不敢回头。”谢来心有余悸说道。   顾仕隆脸上笑意敛了下来,撇了撇嘴:“一个小屁孩就知道哭,哼,也就江芸吃这一套。”   —— ——   江芸芸也不是直接去拿粮商们的钱,反而说是粮商们非要塞给衙门的,说要惠及百姓,江芸芸百般推脱,愣是装了一个满怀回家。   三日后,衙门口又出现一个石碑,和那个纳税表彰文放在一起,还煞有其事的给人脑袋上绕了一个小红球。   百姓好奇围了过来,大为吃惊。   “这些富户这一年怎么都转性了,一下子给了这么多钱。”   “可不是,这个余家不是铁公鸡一个嘛,竟然给了两千两!”   “加起来快一万了!”   “那县令不是腰包都鼓了。”   “可别胡说,我们县令可不是这样的人。”   “别吵别吵,县令说这笔钱分为三个用处,一个是给我们修路,把各个村子都修起来,再分一笔给各村建村学,不识字的男女老少都去免费读书,最后一笔则分了两笔,一笔是希望有田地余力的百姓去种种棉花,还有一笔则是给准备……设立海贸司!”   “海贸,不不,以后我们村子就可以连在一起了!不对不对,我以后可以识字了!!”   “仔细看看,是这么说的吗?怎么突然这么好啊。”   “那个商税怎么回事啊,快让看看,我要去和老爷说说呢。”   衙门内,林括正和江芸芸反对海贸的事情,甚至对马上要推行的商税都非常不赞同。   江芸芸声音轻柔,但态度坚定:“可我已经准备推行下去了,现在海贸的人不少,你我心知肚明,他们进来并不缴税,财富越积越多,之后为了抹去这笔钱,一定会大肆购买土地,自来治水堵不如疏,我们不若正大光明放开,然后在他们满载回来后以此缴税,既能为衙门开源,也能明白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买卖,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发现积水潭的码头,每次天色不亮时就已经是人声鼎沸,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在那里排起长队,只要钟楼报时声响起,城门打开,客商在此交好税才能入城,这就是税关,我们这个和他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一个对内,一个对外而已。”   “至于商税,虽说高皇帝早有规定‘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但这些年百姓和商户承担的税赋还是在不断增加,我既然给百姓定了一个标准,那给商人们定也是迟早的是,农是大事,商自然也是。”   “本来进城就要交税,那现在我们再缴一边买卖的税,岂不是太过分了。”林括继续质问道。   “所以我打算以后进城不要缴税了,这不是挡住他们进城消费的欲望吗?至少少了的那一部分钱,这就是我正在和从南商量的,要一一排查城内各大的商铺,按照经营情况来等级缴税,若是有人进城买菜,在我们制定的位置缴纳几文钱,才能买卖,也是能弥补的。”   “百姓种点地赚钱不容易,这样这也要缴?”林括皱眉又质疑着。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有了规矩事情才能蒸蒸日上。”江芸芸笃定说道。   林括不论提出什么问题,江芸芸都能胸有成竹解释着,等脑子里的问题都问完了,也跟着沉默了。   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同意了没有。   因为县令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但也真的听也没听过,太过离奇。   何士楠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其实按照这几个月我的调查,这样确实衙门的税率会上去,从富商那里拿来的钱肯定会用完的,没有再要一次的理由,这样的税率,衙门内在运转完全部事情甚至还会有结余,而且他们本来现在税收名目也不少,县令统一了,其实是少了的,只是每一步都规范起来,两边心里都有个数,是好事的。”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就是闻所未闻,感觉有点奇怪。”   —— ——   忙忙碌碌间,一个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江芸芸难得大方的用了衙门的经费,各自备了几桌席面,只让衙役们送过去,自己则在其他地方,和衙门内的人全都聚了聚,许是现在衙门里的外人太多了,大家都有点放不开手脚,也就张易和顾仕隆两个人吃的不亦乐乎。   一月中旬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的邓廷瓒看着手中的折子,打开仔细看了看,然后面无表情合上,耳边是金泽和他说着这一个多月江芸芸的离奇政策。   有夸奖的:修路和修水渠被大夸特夸。   有中立的:村学的钱财来源怕被人拿走了,还有主张对生黎的读书买卖都有优惠。   更有大骂的:闻所未闻的商税和在海口出成立的海贸司,不对改名了,叫不明物品登记处,哄谁呢!   邓廷瓒安静听完金泽的抱怨,揉了揉额头:“真是折腾的人啊,且让他去折腾吧,等出了事我自然会亲自收拾他。”   他虽是这么严厉说着,但金泽还是敏锐察觉出他的维护。   “一个个的,对这个小县令倒是真维护。”金泽忍不住酸溜溜说道。   邓廷瓒淡淡看了他一眼:“人还在衙门呢,你就敢口不择言,我看你是想吃点锦衣卫的手段了。”   金泽一个机灵立马清醒过来,苦着脸,连连摆手。   “去把江县令叫来吧。”邓廷瓒把手中的折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平静说道,“了了此案,我们也该回去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消息来的时候, 江芸芸正在和林括一起处理社学的问题。   年后贴了告示,来报名的人出人意料的多,甚至还有几个生黎来试试水,不过林括面对那一叠名单倒是想得周到——现在农闲, 自然愿意来读读, 等农忙时就怕会走很多人。   “男子班要开四个班, 一个班三十人, 女子班两个,我们健妇队肯定是都要读书的, 这些被选中的人要签合同的, 半月的课程要求,读六天休息一天,要求每天都来上课点名, 请假的手续和学校里差不多。”江芸芸想了想, “回头我们参考县学, 拟一份章程来, 三日后他们来时, 在给他们确认一下, 等他们确定可以接受,就摇号入学, 你当场抓出名额公布,以示公平。”   林括听得连连点头:“还是县令有办法。”   “邓巡抚找你。”门口,吴萩急吼吼跑过来说道。   江芸芸愣了愣, 没有直接离开,反而把手中的名单交给林括, 继续交代着:“若是有生黎来报名, 我们也都一并收下, 男子班我不太担心,到时女子读书的人可能会比较少,但我们这个毕竟是第一批生源,所以不强求,但若是真有女子来报名,你让人带进去,让叶娘子他们来介绍。”   林括点头,眼尾忍不住瞟向吴萩。   吴萩已经抓耳挠腮了,恨不得直接把人拉走。   “这事我省的的,县令不必担心。”林括说道,“别让吴主簿等久了。”   江芸芸点头,起身说道:“马上就要县试了,去县学的那边的时候也要记得多看看今年下场的学生情况,回头我们出题目也好有个参考,不过县试而已,大抵能识字通礼,熟读四书五经即可,也不必太过苛求。”   林括嗯了一声,突然又说道:“原来县令还不知。”   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不解:“知道什么?”   “章教渝被菜知府供出来了,说是之前府学的时候,有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县令刚来时,两人之前不是还去省台受表扬了,还牵出这个事情了,这个案子锦衣卫移交给邓巡抚那边了,现在应该在彻查近十年三级考的真实性。”   江芸芸震惊:“还有这个事情?”   “昨天锦衣卫把人带走的。”林括主动替小县令找了个台阶,“县令最近都在忙社学的事情,那有空注意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那我们县学又说要延后吗?”江芸芸开始担心这事。   县试一旦延了,参加第一轮考试的考生很容易赶不上后面的府试,若是心态不好,直接打乱考试节奏,那她第一次主持考试的政绩可就太难看了。   县令的考核中,每年的科举选拔可是大头分数。   “应该不会吧。”林括犹豫说道,“他们查他们的,我们清清白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等会先去探探口风,你这边早点做好准备,我们今年早点贴出公告,早些报名,也好了却此事。”   林括点头应下。   “那我们快去问问吧,别墨迹了。”吴萩终于抓到时机了,连忙开口,想要把人拉过来。   江芸芸这才转身离开。   “是为了符家的事情找你的嘛?”吴萩紧张问道。   江芸芸挥了挥手:“此事我自然会处理,你也不要跟着我了,其杰那边要规划修路的事情,你也跟着去看看。”   吴萩委屈巴巴:“我就把你送到门口,又不进去。”   江芸芸叹气:“那件事情做的如何了?”   “还行吧。”吴萩小心翼翼说道,“我不敢自己出面,我让道士们出面的,文章也都是花了大价钱请外面的人写的,肯定也查不到我身上。”   江芸芸并不在意此事会不会被人发现。   因为吴萩会做这样的事情很正常,他可是符穹的妹夫,做得再多,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大家顶多是觉得棘手,但不会把他牵扯进去。   东跨院门口,江芸芸对着跟在她屁股后面,紧张碎碎念了一路的吴萩柔声说道:“你已经尽力了,符穹看得见,符安也看得见。”   吴萩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低下脑袋,垂头丧气说道:“我之前看过扬州的一个话本,说的是有一个修仙的故事,那些主角也是一介凡人,可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掉下悬崖都能捡到武功秘籍,出门吃个饭都能碰到就是高人,我以为,我只要努力一点,我也可以的。”   江芸芸一愣,蓦地有些心虚,下意识移开视线。   “话本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吴萩振振有词说道:“这可是扬州最受欢迎的话本,你是扬州人你难道没听过,就那个叫盏灯的文人写的,只可惜后面不写了,也不知道主角有没有登上昆仑山,他也是用了差不多的计划,声东击西的,所以要是登上了,我对我这次的计划更有信心了。”   江芸芸不敢说话了,只能狼狈逃走。   ——可不是差不多的计划嘛,一个脑子想的。   —— ——   屋内,邓廷瓒见江芸芸走了过来,也不绕绕弯弯,让她坐下后直接说道:“事情太过惊世骇俗,耸人听闻,陛下看过所有折子后大怒,亲自下了批复,陶静、鲁斌和张修斩立决,即刻执行,海南卫的几位佥事全都革职查办,那些倭寇凌迟处死,枭首后挂在城门口以儆效尤,菜株野行为不端,革职回乡了,李如和几个小太监则要带回京重新细审。”   江芸芸眉心微动。   邓廷瓒无奈说道:“太监和官员总是不一样的,陛下自有它的想法,也容不得我们去处置太监。”   太监是皇帝的仆人,在皇帝眼里,涉及到太监那就是家事,犯了天大的事情那也是自己处理的,断没有让官员处置的,这样的处置在当初南京小守备唐源一案时,江芸芸就见识过这样的高举轻放。   “那符穹呢?”她镇神后问道。   邓廷瓒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这封折子送上去没多久,锦衣卫那边就又送上一份密折。”   江芸芸谨慎问道:“密折,什么密折?”   “琼山县内对此事议论纷纷,对于其他人自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恨不得全都杀了,但对于符穹却褒贬不一,听说还在文人中有两篇文被封为圭臬。”   江芸芸眼波微动。   “锦衣卫送上这两片文章,一篇是对符穹大批特批的《复仇论》,一篇是对符穹此事非常支持的《驳复仇论》,我们和锦衣卫商量出的个人量刑中,符穹是仗打二十,流放三千里,陛下批下的是……”   邓廷瓒的手指搭在案桌上的折子上。   折子是黄色的,这说明是陛下亲自签发的,从内宫直接发出。   江芸芸的视线看了过来,一口气忍不住提了起来。   “仗打三十,剥夺功名,贬为庶民。”邓廷瓒看了过来,微微一笑,“江县令,可还满意?”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露出笑来:“多谢邓巡抚。”   邓廷瓒说得轻松,但想想也知道,他本来可是高枕无忧在省台冷冷旁观此事,被江芸芸拉进这件事情中,开始亲自处理这件事情,各种人际关系不消多说也知道很是复杂,单是这次拟罪的折子,甚至是折子上的措辞也都是精心琢磨的,才能让此事这么快的尘埃落定。   “谢我做什么?”邓廷瓒也跟着笑说着,“我是巡抚,为我下面的人遮风避雨是我应该做的,你是县令,为你的百姓撑起一片天,也是你该做的。”   “你,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芸芸,“不负其职而已。”   一老一少坐在椅子上各自沉默了许久。   两个多月的忙碌,在今日终于尘埃落定,任谁都是松了一口气,   “此事结束,我也该回去了。”邓廷瓒低声说道,“只是你的事情还有的说。”   江芸芸试探问道:“海贸的事情?”   邓廷瓒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原来你也知道。”   江芸芸笑说着:“我自然知道,可开设港口不算违背祖制。”   邓廷瓒不解:“高皇帝曾说‘禁人民无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可见高皇帝并不支持海贸。”   “可高皇帝设立过市舶司啊,不少朝贡的外国都是可以在“会同馆”开市,与京师诸铺行之商贾公平交易,也可以在太仓、泉州、明州和广州等地的市舶司开展交易,可见高皇帝真知灼见是并不排斥此事的。”   江芸芸显然是早有准备,侃侃而谈:“若是说回这件事情,那就不得不从高皇帝说这句话的背景开始分析,大明之初,农业百废待兴,人人都吃不上一口饭,高皇帝一边致力于农业的复苏和发展,一边也对商税取三十税一,这不就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嘛。”   “可若是一旦放开海贸,海贸是高风险高收益的事情,但人心是贪婪的,只要有十分利润,那这件事情就会被大力开发,譬如商业和农业,又比如有二十分的利润,这两件事情同样会开始活跃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来做,开国之初的土地数量可是如今的两倍,可见百姓开垦荒地的积极,但若是有五十分的利润,那赚钱的事情就会开始冒险,譬如这些年莫名其妙消失的徒弟,再到了一百分的利润,那就会有人蔑视一切法律,铤而走险,若是有了三百的利润,这群人就会无视所有规矩,甚至不畏死,海贸就是这个百分之百,甚至以上的生意,一旦开放,土地和商业就会荒芜,所以高皇帝禁止海贸,乃至真知远见。”   邓廷瓒眉心一动:“那你还敢开放海贸,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江芸芸摆手,继续说道:“所以我说要结合背景,现在百姓的田地和荒地都已经是定数了,大家每年的收获也都固定了,国家安宁,陛下贤名,可见再也不复当初开国时的艰难,而且那个时候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北方有前朝余孽,海外有方国珍和张士诚的旧部,国土不稳,陛下如何刚放开手脚呢。”   邓廷瓒手指微动:“然后呢,你这次胆大包天的理由又是什么?”   “第一,海外没有那些乱臣贼子了。”   “可这次看来,我们和外面的倭寇勾结不在少数,可见海禁之策更要收紧才是。”   江芸芸气定神闲反问道:“可现在已经这般严了,为什么还是会有人勾结呢,难道把沿海的百姓都赶走嘛。”   邓廷瓒沉默了。   “自来治水堵不如疏,海贸靠水,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大大方方开了港口,欢迎各大友好领邦来做生意,我也不信隔壁的日本好日子不过非要干这些杀头的买卖,我听说他们那边也都是在打仗的,乱得很,这些人一直在抢劫我们边境,就是为了一口饭吃,我们现在给他们搭了一个灶台,闻着饭味也该乖乖来才是。”   “若是进了我们的境界,打算好好吃上一口饭,自然也要听我们的才是,打仗是一个无比消耗的事情,可贸易不是,他是利滚利的双赢局面啊。”江芸芸笃定说道。   邓廷瓒不屑说道:“区区小国,能有什么好东西。”   江芸芸眼睛一亮:“银矿啊,他们不是发现银矿了吗?他们没好东西,我们有啊!”   邓廷瓒眉心微动。   因为高皇帝说的不与民争利,朝廷里的银子是越来越少了。   这件事情不是秘密。   日本竟然有银矿!   “巡抚问这些做什么?”江芸芸回过神来,好奇问道。   邓廷瓒点了点手中的折子,似笑非笑:“御史弹劾了你十来本折子,还有你认识的人呢,江县令要不要看看啊。”   “不少事情呢,听说京城如今议论纷纷,这才是其中一个,直接惊动上听……”他轻声喟叹了一声,“真是不省心啊。” 第二百六十五章   江芸芸作为年少成名的典型代表, 十岁之前籍籍无名,饱受家事拖累,但十岁之后开始读书,一鸣惊人, 最后在十五岁那年名动京城, 成了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年轻的状元并不少见, 翰林院就有一位十九岁的状元, 三代勤奋努力的读书人,终于培养出一个不世的神童, 而在这个年纪的许多读书人还在科举路上艰难挣扎。   十九岁的年纪,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读书人的极限,成化二十三年的天才一闪而过,已经足够令所有人侧目, 可谁能想到, 九年后的丙辰科便又出现一位十五岁的神童。   他的年纪, 他的才情, 借着那阵春风传遍大街小巷, 成了注定流传青史的煌煌人物。   十五岁啊, 大部分人在这个时候大概是连秀才都没考上的,可偏偏, 这个年纪却有人成了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震惊羡慕,甚至嫉妒不甘,成了江芸芸踏上这条官员路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此她收获了一群拥趸,也自然有了一大批的质疑者。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 这些人都会紧盯着她不放。   江芸芸心知肚明, 她的老师, 他的同窗也同样如此,甚至就连远在广州的邓廷瓒同样知道。   这片折子不过是这些事情中的微小缩影。   ——“你想知道吗?”   邓廷瓒这话有一丝隔岸观火的看热闹。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多谢邓巡抚好意,但下官不想知道,他们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和是不是我的朋友没有关系,但我也是问心无愧的,不畏惧任何困难的。”   邓廷瓒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许久之后才说道:“可惜了,里面还有当初你救的人呢。”   “你救了他们,让自己从一个清贵的翰林院修撰到偏远的琼山县小县令,可他们却丝毫没有感恩,只要你有一点错,就会抓着你不放,整整三十七份折子,言辞激烈不在少数。”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不是这个道理,我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好感才出面的,这是本末倒置的说法。”   “而且我当时也不是去为了救他们才出面的,只是因为那半个月的时间,我看到那根屋檐下悬挂的白布,也听到那些小孩的哭声,看着那一批批倒下又出现的人,我想着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明明有很多办法,选了这么一个鱼死网破的办法,到最后被伤害的只有自己的家人,这世上能平安活着不容易,所以能活着就好好活着。”   邓廷瓒看着她毫无芥蒂的面容,倏地沉默了。   若是他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他的听的,可也足以打动人心。   若是这番话是真心实意觉得如此的,更是能震撼所有人。   岁月本长,忙者自促;天地本宽,卑者自隘。   这位年少成名的小状元的心境早已足够宽阔。   “子贡赎鲁人的故事,小状元还是要记在心里啊。”邓廷瓒低声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子贡赎鲁人的故事,是说鲁国曾规定,若是鲁国人在外沦为奴隶,有人若是能把他们赎出来,就可以去报销赎金。孔子的学生子贡就曾赎回一个鲁国人,但回到鲁国后却拒绝这笔赎金。孔子就认为他这个办法不对。圣人做的事,都是要改变民风世俗,要传授给百姓,不仅是有利于自己的行为。   ——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孔子认为子贡的行为有损这个政策的运行,甚至严重到以后在外面的鲁国人都得不到帮助,自己得到一个虚名,却害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你不求回报,是因为你觉得你做此事的目的并不在他们,可那些被你顺带救下的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人心叵测,他们也并非如你一般开阔,所以便是寝食难安,只觉得你心里有更大的问题。”邓廷瓒柔声说道,“表面看你是救了一群人,但实际上,你却成了他们心里一颗不安分的炸弹。”   江芸芸眉心微微皱起,虚心问道:“那可怎么办?”   邓廷瓒沉默着:“饱受误解是我们都要走的一条路,有些人能一直走下去,不为所动,也有些人破罐子破摔,如了那些人的意。”   江芸芸似有所动,安静地坐在大堂上。   邓廷瓒看着面容稚嫩的年轻人,心中突然也升起一股焦虑,在今日,他终于明白黎淳对这位小徒弟的紧张,这位历经三朝,也曾饱受争议,到最后不得不含恨离开朝堂的名臣,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小徒弟似乎正在走上一条艰难的路。   要做大事,取舍是必须要做的。   现在江芸还小,他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他总想着面面俱到,给所有人一个公道,所以做不了取舍,但幸好会有更大的官帮他一起。   可未来他不会止步于此,能帮他做决定的人越来越少,他不得不亲自面对那些风雨和误解。   他想要所有人都得到一个妥善的结局,可这世上没有所有人都能得到的公道。   这样纷乱的情况,势必会损害江芸的道心,而道心是最难以可贵的。   他的老师怕他会垮,会不知所措,更怕他彻底失去道心,痛苦一生。   “我只听我自己的。”江芸芸捏着手指,鼻子皱了皱,小声嘟囔着,“我才不会如了他们的意。”   满心焦虑的邓廷瓒一听这话,心都软了。   他之前还嫌弃黎淳实在太过儿女情长,小孩都这么大了还舍不得放手,可看着面前的小儿,只觉得黎淳也太心狠了,信里夸也不肯多夸一声,害得他差点以为这个小孩是个刺头呢。   “眉毛这里的伤疤还疼不疼啊。”他柔声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眉骨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脱落,摸上去倒也不疼了,只是有些刺手,看上去更显眼了。   周照临每日都很紧张地盯着这道疤,总是嚷嚷着,是没有好好休息,不好好吃饭,才一直不肯结疤的。   吴萩也送了很多膏药来,每天不知道跑哪里去的顾仕隆在晚上都会溜达回来,盯着她上药之后才放下心来回去睡觉。   “不疼的。”她笑说着。   “瞧着会留疤。”邓廷瓒遗憾说道,“可惜了。”   多好看的一张脸啊,现在多了一道疤,就好像一块美玉上多了一道裂缝。   “不可惜。”江芸芸摸着伤疤,灿烂一笑,“这可是我的勋章啊。”   ——这可是她保护琼山县百姓留下的战绩呢!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的嘛?”江芸芸话锋一转,兴致勃勃说道,“大家都弹劾我什么啊?”   邓廷瓒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气笑了:“你还真是一点也不怕啊。”   江芸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健妇队的事情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你是色欲熏心呢。”邓廷瓒真公事公办问道。   这个理由他是不信的,按照这两个月的观察,江芸芸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子时过后才睡,卯时一道就醒过来了,除了一个小粘人鬼顾仕隆整天要跟在人屁股后面,还有一个小厮照顾,边上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   江芸芸兴奋说道:“说起这事我就要好好说一下了。”   邓廷瓒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我来这里时候就发现我们琼山县因为一些原因,大部分男人都不在家,码头的那些七弯八拐的小巷子中住着很多女人,她们有些是孤身一人,有些则是一个人带着小孩,哪怕是县城中这些情况也不少见。”   江芸芸说的原因就是琼山山多地少,不少人没了土地便都冒险海贸去了。   “这些女子操持家务,赡养老人,可自身的安全却没有得到保护。”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我觉得这样不对。”   邓廷瓒眉心一动:“寻常衙役不是也能维持治安。”   “男女有别,有些话巡抚不会对夫人说起,夫人也不会对巡抚说起内宅的事情,这就是两者的差别,有些小混混夜半骚扰,等白天去找衙役,大部分女子都有口难言,可我们若是有健妇队那就不一样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女子才能更明白女子的问题,也更能监察这些事情,我让健妇队在这几条小巷子里巡逻,这些情况明显少了很多,又因为是女子巡逻,也不耽误这些女子出门干活,可见健妇队也是有威慑力的。”   她话锋一转,认真说道:“总不能让那些男人在外面挣钱,我们却连他的小家庭都保护不了吧,这些人也不是不想种地,实在是无地可种,琼山县受制于地理环境,土地的面积就是这么大,可人口却是越来越多,土地就像这块饼干,它就这么大,能吃的人越来越少,出海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选择,他们既没有选择堕入歧途,偷摸拐骗,破坏治安,反而选择自己去冒险,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该给他们更大的安全和底气嘛!”   邓廷瓒本打算点头的,猛地揪断了一根胡子,疼得咬了咬牙,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差点被江芸芸忽悠走了!   这小子的口才确实厉害。   自他的叙述中所有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是不得不而为之,受限于海岛的土地,没有土地的百姓,孤身一人的妻儿,而他作为县令,要的话维护治下的百姓,成的是阖家欢乐,所以开海贸,组建健妇队,这一切的出发点都是百姓。   一旦你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那就彻底进入他的想法中。   “那这些男人可以去雷州,去广州,去做杀头的海贸做什么?”   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这不是抢了其他州县的土地吗?而且大家都讲究落叶归根,我们就是琼州的人,去什么雷州广州,如今太平盛世,天下和平,陛下圣明,百官和谐,这人口就是会越来越多的,可我们大明的土地也就这么大,土地就是会不够用的啊,那没有土地的百姓又不是阿猫阿狗是可以随意打发的。”   “如今我们不能向北发展,得到更多的草原土地,向南则都是荒芜之地,不便开发,反而每年要消耗大量白银才能维持安稳,向西则是高山险峻,一时难以攻克,那我们为何不向东,就从我们琼州开始,向东坐船而走,去海外找寻更遥远的地方,去宣教大明的文化,要知开疆扩土那可是百年荣耀啊。”   邓廷瓒和江芸芸四目相对。   别说,还真别说,这段话听的人热血沸腾的。   在边境浴血奋战多年的老将军邓廷瓒悄悄移开视线,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咳咳,那好端端开社学做什么?”他继续问道,“是不是沽名钓誉啊。”   “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备以秉其威,我如今可是把圣人之言撒向全世界啊……”江芸芸侃侃而谈,最后义正言辞总结了一句,“凡教化之不立,而万民不正也,社学乃是教化第一步!”   邓廷瓒无话可说了。   剩下的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一个问一个答,过了一会儿,邓廷瓒说道:“谢佥事可都记下了。”   谢来自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大堆纸,施施然点头:“一字不差。”   江芸芸眼珠子忍不住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   ——感情刚才是审讯啊,还好自己没胡说八道什么!   江芸芸非常自信满满。   “行了,没你的事情了,下去了。”邓廷瓒懒得和他解释,挥手就要把人赶走。   江芸芸站在原处没动弹,只是磨磨唧唧问道;“我听说我们县的教渝被抓了。”   邓廷瓒眉头高高挑起,一脸警觉:“这事你也有意见?”   江芸芸连连摆手,小声问道:“那我们今年的县试还考不考啊。”   “随便,你只管干你的事,反正你也能干得很。”邓廷瓒阴阳怪气把人打发走,“快些走吧,不要耽误我们离开。”   江芸芸哦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走了。   “你说,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怕啊?”邓廷瓒无奈说道。   “现在还小,自然是不知风愁雨苦的。”谢来看着她消失不见的背影许久,这才缓缓收了回来,淡淡说道。   —— ——   朱厚照正坐在父皇边上涂涂写写,他在练字,但年纪小,大人们对他都没有要求,大都比划几下,再夸几下,就带他出去玩了。   牟斌就在这个时候,拿着锦衣卫送上来的折子面见陛下。   朱祐樘刚施施然打开,一个小脑袋就凑过来了,小肥手还嫌放得太里面了,悄悄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朱祐樘只当没看到,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眉心紧皱:“按照江芸所说确实是结合琼山县的实际,可所作所为却都是违背祖宗定制,又显得毫无道理。”   “有道理,有道理的。”小肥手用力戳了戳,正戳到‘芸’字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着。   朱祐樘沉默了片刻,拨开小孩的手指。   “把太子殿下带下去。”他无奈说道。   朱厚照直接一骨碌爬到他怀里,反手抱着他爹的腰,脑袋埋到他的胳膊下,大声嚷嚷着:“看看,不说话了,不走。”   朱祐樘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继续说道:“萧敬,内阁处可有邓巡抚的折子?”   一侧的萧敬悄无声息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奴婢这就去问问。”   没多久,萧敬就捧着两叠折子回来了。   “内阁说一本是邓巡抚昨夜连夜递过来的折子,这一叠则是这几日弹劾的折子。”萧敬把折子放在案桌前。   朱厚照悄悄去看左边的那一本折子。   朱祐樘也拿起了那本折子,打开仔细看了看,这本折子比锦衣卫递上来的要厚很多,锦衣卫只是单纯把这些事情调查结果写出来,显示弹劾的内容并非空穴来风,但后面还有锦衣卫自己的调查结果,大部分内容是无稽之谈,但其中也有一些百姓对其中一些事情有些意见,大都褒贬不一,对这些事情,锦衣卫并没有太大的评价,算是如实反馈琼山县目前的情况。   得出的结果是琼山县的大部分百姓对这些事并不排斥,尤其是海贸的事情,对于其他事情也大都持观望态度,但对于女子班读书的事情则是议论纷纷,目前只有两个人女子来报名,至于□□之事则是毫无依据的。   邓廷瓒这本折子字数这么多是因为还加了实地考察了一番,对这几日京中议论纷纷的几件事都一一给出了琼山县现在的情况。   譬如海贸的事情,锦衣卫认为其不利于百姓安居乐业,但邓廷瓒却认为琼山多山地,耕地有限,一旦真的卡死海贸政策,海南卫不仅要防倭寇,还要防备生黎和百姓,支出会翻倍。   譬如健妇队的成立,则是因为琼山县留守的女子多,所以是非也多,而健妇队的出现很好的缓解了这个情况,甚至觉得这样的情况若是能运用到军营中,作为暗哨尖子则有更多消息来源。   至于其他东西事情,他也都附上实地调查的意见和自己的想法,所以才厚厚一叠。   朱厚照的脑袋不知不觉也贴了过来。   “海贸之事若是真是如此,那确实还有商量的余地,但这个健妇队确实有些惊世骇俗了。”出海贸易的事情朱祐樘早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祖宗之法不可违,所以一直没有表态,现在也顶多是再一次如此,但对后面的女子出门的事情则是拧紧眉头。   牟斌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朱厚照假装很懂地读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疼,又缩回脑袋,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凑过来,甚至莫名不高兴起来。   ——明明好多字都认识了,连在一起他好多都不懂了。   ——也不知道江芸现在在干嘛。   “不论如何,这个让女子抛头露面,也有违礼制啊。”李广也跟着附和着。   萧敬眉心微动。   “确实有失阴阳伦理。”朱祐樘抬笔,打算做批复。   “女人会被欺负。”朱厚照冷不丁说道。   朱祐樘低头去看儿子。   “昨天看到有黄门欺负宫娥。”朱厚照捏着小手,小声说道,“我不喜欢。”   朱祐樘眉心微动,抬眸去看萧敬和李广。   萧敬和李广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下了。   ——陛下不喜欢皇宫内的对食,也不喜欢上下欺凌的事情。   之前借着周六的事情,还处置了一大批黄门和宫娥。   “要保护她们的。”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欺负人不行,谁都不能随便欺负人,江芸说的,我觉得特别对。”   朱祐樘拧眉。   朱厚照想了想,委屈巴巴说道:“我和娘说了,但是娘觉得我骗人,说我看错了。”   “可是那个小黄门都要亲那个小宫娥了……”朱厚照有模有样,还学着那人的样子,噘着嘴靠过来。   朱祐樘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小太子丝毫没有察觉不对,重重亲了他爹一下,然后退回来,手脚连比带划:“然后那个小宫娥就把人推开了,然后那个小黄门就打了她一巴掌,特别响!脸都红了,我有点害怕!”   屋内几人听得连呼吸都缓了下来,唯恐让盛怒的陛下迁怒了。   朱祐樘摸着小孩蔫哒哒的小脸,柔声安慰道:“没事的,说不定在玩呢。”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萧敬打了个眼色。   萧敬听得满头大汗,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心里暗恨不知是哪个小太监如此不懂事,不仅被太子殿下发现了,还把殿下吓到了,等找到了怕是连个全尸都捞不到了。   “是嘛。”朱厚照迷茫说道,“那怎么还打人啊,周六说他以前不干活,他娘会打他脸的,特别疼,才不是玩呢。”   他说着有些生气,觉得他爹也在哄他,晃着小腿就要跑了。   朱祐樘没想到自己儿子记性这么好,心心念念江芸的话一直记着就算了,就玩了几天的小孩说过的几句话,到现在竟然都还记得。   “回头我一定仔细查查。”他连忙安抚着小孩。   朱厚照这才开心点头:“不能随便打人的,要保护可怜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去外面玩吧。”朱祐樘把人打发走,回头拿起笔想要批复折子,看到健妇队的内容,停笔想了许久,到最后只写下——琼山县情况特殊,需再慎重。   —— ——   江芸芸笑脸盈盈目送邓廷瓒和锦衣卫的人上船,嘴上的笑都收不回来。   邓廷瓒的折子上去了,下的批复竟是‘慎重’,江芸芸可不是高兴地哐哐连干三天公务。   等人走远了,江芸芸等人才一转身,猛地看到不远处的石墩上蹲着一个人时大为吃惊。   “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来懒洋洋跳下石头,似笑非笑说道:“第三件事情还没结束呢?”   江芸芸惊讶,忍不住强调着:“我回信了啊!”   “是啊。”谢来幽幽说道,“可还不够啊,殿下特别特别想你,所以……”   他掏出一本册子,拍了拍,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   “全都是这几个月的言行举止,日常记录,按殿下说的,那可是连吃饭都要记下来的。”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谢来大声嘲笑着:“太迷人也是一种罪过啊。”   江芸芸垂死挣扎:“你堂堂一个锦衣卫佥事留在琼山县也太小题大做了,我怎么能耽误你的事情呢,不值得不值得。”   谢来笑眯眯摇头:“和我们小状元在一起,怎么会耽误呢,这不是还能身心得到发展吗?”   江芸芸扎在原地不肯动弹,一脸抗拒。   “走吧,小县令。”谢来站直身子,把手中的册子随意往腰后一别,脑袋一点,“该干活了,我这素材写不满一本可不好交代。”   江芸芸见他执意如此,脸色越发沉重,可到底还是背着小手,脚步凝重地朝着衙门走去了。   谢来吹了吹口哨,笑眯眯地踩着他的影子,也溜溜达达走了。   —— ——   衙门口,正在组织社学报名的林括非常暴躁,符穹出事了,许多文书类的工作全都在他身上了。   有人出言不讳,林括听不下去了,直接反驳了几句,所以有了一些小小的争执。   “健妇队哪里有问题,读个书而已,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分明是你们眼睛脏,不爱读书就不要读了,喏,这个名字扔了。”   他说完就把几个纸团扔到地上了。   那几人又慌了,连忙去捡东西。   林括冷着脸说道:“社学是读书的地方,不欢迎你们这些心思不干净的人。”   “你你,这世上有哪个女人是读书的,你们简直是倒反天罡,我要去衙门,不不,我要去府台,不不,我要去省台告你们。”   林括面无表情说道:“说出来也是我们有理的,在衙门前还敢口出秽言,哪个学校收你们。”   “哼,你们等着!”那几人骂骂咧咧走了。   林括低着头继续说道:“下一位,这个是我们社学的规矩,你看看能不能接受,能接受,就确认一下报名表,我写上名字,就放进签筒里抽签了。”   来人是一个年纪小一点的人,不识字,尴尬问道:“俺不认字。”   一侧的衙役就上前一步:“来,你们这八个人要是不识字的,也一起来听一下。”   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社学的课半年一个课程,只能提供读书识字的需求,要是想要科举自然是要另请高明的。   江芸芸看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一侧的白惠突然说道:“哎,那不是山脚村,那个被绑架的小姑娘吗?”   小姑娘在人群中畏畏缩缩走着,最后才遮着脸来到叶娘子面前。   女子招学是叶娘子、陈娘子和邓娘子负责的。   “我,我可以报名吗?”   陈娘子见终于来活了,激动说道:“行行,你识字吗?哎,你不是那个,那个小娘子吗?”   那人一听捂着脸就要走。   一侧的叶娘子眼疾手快把人拉住,随后惊讶说道:“你的脸怎么了?”   小娘子的脸上有一大块淤青,额头还有一大块伤疤。   陈娘子和邓娘子噌得一下站起来。   “谁打的!”陈娘子的暴脾气立马质问道。   邓娘子见有人看过来了,立马把人带去门房那边:“里面说去。”   “我听说这个小娘子被退婚了。”远处的白惠低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关系。”   江芸芸错愕,但很快又想明白了,心里有一瞬间的难过:“这也太荒唐了。”   众人沉默。   众人说话间,邓娘子带着小娘子出门,瞧着方向是朝着山脚村去了。   陈娘子和叶娘子坐回报名的位置,百无聊赖地坐着。   好几天了,只有三个人来报名,大都是走投无路的人。   “你快跟着点,别让她们两个人被欺负了。”江芸芸立马让白惠跟上去。   白惠也慌慌忙忙跟上去了。   “你可真忙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管。”谢来抱臂说道。   江芸芸回了衙门,随口说道:“百姓无小事,你觉得小事因为你既不是女子,也不缺钱,那这天下百分之九十的事情对你来说都是小事了。”   谢来没说话,只是快到书房的时候,突然说道:“好清奇的角度。”   书房内,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符穹坐在椅子上出神发呆。   谢来没有进去,甚至还贴心的关上门。   “多谢县令救命之恩。”符穹下跪大拜。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当不得,坐吧,三十大棍也不轻,身体好多了吗?”   符穹点头。   他脸上再也没有那种阴沉高深的笑意,明明不笑了,但整个人却浑然轻松愉快起来。   “再好不过了。”符穹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手,低声说道,“从未睡过如此好的觉。”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县丞的工作怕是不能跟着县令一起做了,此后的交接我会做好的。”符穹低声说道,“只是吴萩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我和六娘不愿牵连他入其中,还请县令不要迁怒于他。”   江芸芸看着他,直接说道:“他对律法很有研究,这些日子多亏了他事事为你出面辩驳。”   符穹失神地看着掌心。   “既是一家人了,瞒来瞒去没有意思,他当自己不知道,也是不想你们多想,只是未来还是要靠你们同心协力才能继续过下去。”   江芸芸笑了笑:“吴萩的主簿做的不错,办案子已经得心应手了,我哪里会随便把人放下。”   符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来。   “听说县中在修路,那些粮商的钱毕竟有限,所以我打算也捐钱出来。”符穹说道,“码头的那些路就都由我负责吧。”   江芸芸惊讶:“那可是不少的钱!”   符穹握紧拳头,低声说道:“就当赎罪吧。”   江芸芸想了想,点头说道:“可以,那这大一片的路可就要你们负责了,我们是请百姓来做工的,一天一顿饭,每天五文钱,这些可以接受吗?”   符穹点头,过了一会儿就起身说道:“就不打扰江县令办公了。”   “符穹。”江芸芸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柔声说道,“都过去了。”   符穹露出笑来,瞳仁里却泛出一道道红血丝。   “嗯。”   屋顶上,谢来见人走远了,才不解问道:“我还以为我们江县令会大公无私地不接受他的造路请求呢。”   江芸芸低头看着今年的考试名单,笑说着:“贡赎鲁人的故事没听过吗?”   读书也一般的谢来不高兴了:“欺负我读书少是不是。”   江芸芸抬头,灿烂一笑:“可我们谢佥事武功好啊。”   谢来猝不及防,还未说话,脸先一步红了起来。   ——小状元,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 ——   夜深人静,顾仕隆闷闷地坐在江芸芸的屋顶上。   蒋平安静地坐在一起。   “侯爷的信来了,你必须要走了,你是想早上起来和她告告别,还是今晚悄无声息地走?”   顾仕隆盘腿坐着,看着琼山县的明亮大圆月,好一会儿才说道:“那我以后还能见到江芸吗?”   蒋平没说话。   “大人的事情好复杂,我只是想和江芸在一起而已。”顾仕隆感受着吹在脸上的风。   二月的琼山县还带着凉意,怀里的烤鸡已经冷了。   他特别喜欢吃周娘子做的烤鸡,又香又酥。   他特别喜欢江芸给他买的糖,又甜又脆。   “我就是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的。”他声音都低沉了许多,强忍着哽咽说道,“长大真的好烦啊。”   蒋平只能安抚地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谢来不是寻常人,他深受陛下信任,可现在陛下让他留在江县令身边,足以见江县令所行之事并不简单,陛下也许有更深的考量,而我们是侯爵人家,不能结交官员,也不能和锦衣卫有关系,离开,不仅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保护江县令。”他轻声说道。   顾仕隆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着。   蒋平一见他这个倔强的样子就觉得头疼,正打算继续劝,却听到顾仕隆突然拍了拍怀里的烤鸡,大声说道:“我可是要一直保护江芸的人啊。”   蒋平看着他红彤彤的眼眶,有一瞬间的沉默。   屋内,江芸芸睡得并不安稳,她辗转反侧,总觉得有人在看她,可偏偏又实在困了,一直睁不开眼。   她莫名其妙开始做梦,梦到顾仕隆年纪还小的时候,看了鬼故事一个人不敢睡觉,大半夜偷偷抱着被子跑到她床上,非要和她一起睡,说是就躺床尾,但是睡着睡着,就跑到自己的被子里了,甚至还会做恶梦,把她拱到床边,好几次两个人一起滚下来摔了。   被她抓包后,嘟着红扑扑的小脸,理直气壮继续躺回去继续睡。   ——真是好久没见到幺儿了。   江芸芸陷入深睡间,迷迷糊糊想着。   ——事情实在太多了,明天带他买糖去。   一觉睡醒,江芸芸只觉得浑身都疼,正打算起身却发现床边有一份信,看字迹是幺儿写的。   一如既然的狗爬字,因为到现在还写不来小字,所以封面的江芸二字写的又大又潦草。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她伸手按了按眼皮子,好一会儿才伸手拿了起来。   封面皱巴巴的,里面的东西却很薄。   ——江芸,我要走了,我爹把我抓走了,但你别担心,我肯定能保护你一辈子。   寥寥几个字,却写满了一张纸。   江芸芸握着那张纸,小心翼翼拿着那张皱巴巴的纸,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 ——   有钱好办事,修路和社学的事情如火如荼地开展,赶在春种前,县内的主干道,各村接连的路,甚至通往其他县的路全都修好了。   江芸芸兴冲冲地又写了一篇修路赋放在衙门口的石碑边上,重点夸了夸捐钱的粮商们,也各自送了惠及乡邻的牌匾,那些粮商高兴坏了。   半年后,社学第一波学业结束了,江芸芸亲自出题考了一下,及格率能到一半以上,她高兴坏了,又写了一篇社学赋,也准备刻个石碑排排放着。   “每个人的名字都要写上去。”江芸芸大手一挥,“全都刻上去,可这是我们社学的第一批学生啊,多么有重大意义啊。”   不过这事在碰到女子读书队的时候碰到难处,这群人大部分人都没有名字,有的话也都是大娘二娘,大丫二丫这样的名字。   江芸芸看着几个难掩失落的女子,大手一挥:“这有何难,来我给你们取名字,我们以后就是有名字的人了。”   “陈娘子,威武强壮,最是有担当了,对我们健妇队的工作最是负责,‘敬者何?不怠慢、不放荡之谓也’,陈敬,你看行不行?”   陈娘子眼睛一亮:“陈敬,陈敬好啊,一听就很大气。”   江芸芸见她同意了,就把名字大笔一挥写下去了。   “叶娘子文博多闻,礼记学得特别好,自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那就叶笃行如何?”   “好!我一定把我学得践行出去。”叶娘子抚掌,认真说道。   “孙娘子,孙娘子不得了了,能文能武,有勇有谋,充满道义,帮助同学,自来‘义者,人之所宜,赏善罚恶,以立功立事,不如就叫孙宜立如何?”   孙娘子抿唇笑了笑:“多谢县令赐名。”   “女子课如今只有你们十五人,但没关系,会越来越多的,若是以后遇到困境也要不怕,没有走不出的困境,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你们只要相互帮忙,一定能度过难关的。”江芸芸最后鼓励道。   十五人认真点头,齐齐行礼:“谨遵县令教诲。”   屋顶上,谢来看着热闹的社学,手里捧着乱七八糟的册子,里面写满了这些娘子的名字,他屈膝坐着,看着夏日清朗的天空,许久没有说话。   ——琼州的夏天,真热啊。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飞快跟着江芸芸的脚步跑了。   江芸芸回了衙门继续处理海贸的事情。   在众多人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江芸芸的海贸政策推行的还算顺利,夏收的时候还遇到过一波海盗,被海南卫的人拿下后,江芸芸不仅没有把人杀了,反而热情地和他们介绍了一下县里如今做生意的情况。   “没东西卖啊……没关系!”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   “你们来买我们的东西啊,我们东西特别多,要什么有什么,应有尽有,你们那边不是在打战吗?来我们这里啊,我们这边环境好啊,你们只要带着大大的钱,就能买大大的衣服……粮食啊,粮食不行,我们自己也不够吃,嗐,肤浅了吧,你们那些当官的手里肯定有大大的粮,所以你们可以买我们的其他东西回去做生意啊……来嘛来嘛,先来试试,不亏的。”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亡命之徒,之前边境的卫所对他们打打杀杀,自然也是一口饭拼命的杀,可现在琼山县大开城门,重兵陈列,欢迎来做生意的人,那些海盗也找了几个官话好一点的人,试探的做了一下生意。   得益于之前江芸芸的商贸在她的强力推行下,不论是海盗还是生黎做生意只要有一点不对,衙门就亲自上门出门,所以买卖做得格外通顺,久而久之,这些人也开始慢慢学着汉人做生意了。   不仅如此,就连隔壁的州县也觉得这里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就连南直隶那边都有商船开过来,企图在这里完全买卖。   久而久之,琼山县的名声越来越大。   江芸芸看着账本越来越厚,笑得见牙不见眉。   “涨工资!”小县令小手一挥,“大家这一年都辛苦了!”   何士楠拿着算盘哒哒算着,嘴里碎碎念着:“不错不错,又多了点三瓜两枣了,回头能和我爹炫耀炫耀了。”   吴萩也跟着懒洋洋说道:“是涨十文还是二十文。”   “别说,一个月保守估计可以多三十文呢!”   “豁,大钱呢。”   江芸芸面无表情,心里对着两个富二代深恶痛绝。   “不要再说这些我不爱听的,之前棉花的事情说的如何?”江芸芸恶狠狠说道,“你们都给我下地吃吃苦去,可恶的富二代们。”   吴萩轻哼一声:“琼州这么热,棉花卖给谁啊?”   江芸芸露出意味深长之色:“只管种,我自有买卖的途径。”   “老爷,门口有人来拜访,说是您扬州的朋友!”没一会儿,门房跑了过来,递上拜帖。   那帖子华贵异常,上面甚至还撒着金粉。   江芸芸一看那名字,神色一喜,立马起身:“快请进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个帖子都能撒金粉的土豪行为, 又从扬州来的,自然是徐家才能有这样的手笔。   今日来的是徐叔,他可是肩负重任来的。   手里有唐伯虎、张灵、徐祯卿等扬州朋友的信和礼物,又有祝允明和自家公子远在广西的信, 再加上周家娘子和他妹妹送来的衣物和信件, 五典书斋的东家的信件, 如此垒起来也有一大堆, 所以等他推着满满一车东西进来的时候,江芸芸惊呆了。   “我可不接受贿赂!”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徐叔听得直笑, 连连摆手。   “这些都是大家给您的礼物和信件呢, 唐公子自己酿的桃花酒,张公子写了几篇文章要您看看,还有我家公子和祝县令准备了一些当地特色呢, 周娘子给您做了不少衣服, 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呢。”徐叔激动但又没好意思上前, 搓着手笑说着。   “江县令真是长高了, 瞧着还黑了点, 怎么瞧着瘦了点, 可要好好吃饭的,回头我可要给仔细给诸位公子, 还有周娘子,渝姐儿说说您的近况呢。”   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把人接进来:“劳烦徐叔跑一套了, 乐山,给徐叔上绿豆汤, 门不用关上, 就开着吧。”   徐叔见了这个简陋的屋子一脸震动:“江县令真是简朴, 这屋子怎么也不翻修一下,如何能住人。”   “不碍事,又不是不能住人了。”江芸芸笑说着,“这番来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没有,一路上很是畅通,路上还遇一同来琼山县做生意的人,结伴而来也很安全。”徐叔激动说道,“我瞧着外面那个热火朝天的劲,真是好啊,大家都说在这里做生意很公平呢。”   江芸芸矜持地笑了笑。   “那您这次来可是也来赚一笔的。”她打趣着。   谁知徐叔认真点头:“是的,老夫人叫我们来看看这边的海贸到底是怎么回事,南直隶那边也是议论纷纷的,大家都很感兴趣呢,但毕竟路途遥远,谁也不敢先过来,但我们想着这里有您坐镇呢,肯定不会差,就想着第一个来看看。”   江芸芸来者不拒:“可以来看看啊,我们海口那边已经设立经营司了,要是我这边做的好,我估计雷州那边也回参考起来的。”   “那不会上面的人有意见吗?”徐叔谨慎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豁达说道:“目前没有,没有一口气吃成胖子的,也没有一条路一步走完的,但是能开个头就是好事。”   徐叔一听这话,反而安心了,也跟着连连点头:“还是我们江县令考虑地长远。”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说起江渝女扮男装去读书的故事——“成绩还不错,真是可惜了是一个女娃儿,聪明得很,看书一下就记住了。”   “周夫人和秦夫人合办的纺织厂越来越好了,招了好多小娘子,现在有五十来人了,绣出来的花纹整个南直隶都很有名呢。”   “唐公子特别想来看您,但在守孝实在是不能出来,他看了您的信,深受启发,决定和张公子一起读书,如今张公子就和他住在一起,说等出孝期了一定来看您。”   “张公子特别想来看你,但想着马上科举在即,不敢放肆,说等考出好成绩一定来找你。”   “之前经过祝县令所在的容县,正忙着准备科举呢,也说很是想您,写的信有这么大拇指这么厚呢。   “之前和秦夫人合作的出海的事情,货物回来都不太方便,这次是秦夫人指点的。”   “黎老夫人啊……”徐叔一怔,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抿了抿唇:“他们还好吗?”   徐叔看的心都疼了,连忙说道:“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黎家都是孝子贤孙,几个黎老爷都回来了,黎老先生还几次三番说不准打扰你呢,黎小公子还替您烧了好多纸呢。”   “那经幡上还写您的名字呢,定能保佑您平平安安的。”   “您写的两篇祭文都送到黎老先生手边了,老先生可喜欢了,都说写得好,还让好多人看了,大家都夸你仁义呢,您那时候刚到琼山县,大家都很理解的,您千万不要多想。”   “那怎么这么晚才回华容?”江芸芸紧张问道,“是有其他事情耽搁了吗?”   徐叔想了想:“好像是黎老先生说的,说是要把扬州的事情都处理好,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刚办好丧事想来也要休息几日,不过也只耽误十来日就走了。”   江芸芸沉默了。   “就不打扰县令办公了。”白惠正巧这个时候来了,瞧着脸色很着急,徐叔便起身告辞了,“若是县令要有回送的信件和礼品,小人现在住在平安客栈,您尽管来找我们。”   江芸芸点头:“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徐叔笑得开心,“许久没见江县令了,真的很是想念。”   “乐山,送徐叔出门。”江芸芸对着门口的乐山说道。   乐山哎了一声,热情笑说着:“徐叔这边请,我亲自送你回客栈,也好认认路。”   两人相携离开,白惠这才按剑走了进来,紧张说道:“门口来了传旨的太监。”   江芸芸蹭得一下站起来:“快,摆香案,让所有人都出来接旨,我去换个衣服,你让千章去接待。”   等江芸芸换了衣服出来,香案的香也不过烧了一小节,吴萩正把人哄得开开心心的,小黄门的袖子鼓鼓的。   “咱家是坤宁宫的人,何来这么大的仪仗。”小太监见了江芸芸,热情说道。   江芸芸心中一动。   坤宁宫就是皇后的寝宫。   “今日的主角可不是江县令。”小太监连忙扶着准备下跪的人,笑脸盈盈说道。   江芸芸不解。   “江县令办的那个健妇队,智擒倭寇,勤奋读书,还维护县里治安,善待娘子,皇后娘娘听了心中大喜,这份口谕是给健妇队的小娘子的。”   江芸芸惊讶。   等在角落里的陈敬等人也一脸惊讶。   “给我们的!找我们做什么啊。”有小娘子小声嘟囔着。   “不会对我们有意见吧。”   孙宜立悄悄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要胡乱说话。   “快来接旨吧。”那边江芸芸镇定对着健妇队的小娘子们招手说道。   陈娘子等人连忙整理着衣裳,这才排成两列跪在香桌前。   皇后的口谕是褒奖,对于健妇队的行为大夸特夸,每人给了一百两的宝钞,还赏赐了一人一匹布,甚至赐给健妇队一块‘巾帼安邦’的牌匾。   众人震惊。   江芸芸也一脸吃惊。   小太监连忙让人起来,把东西都送下去后,才笑说着:“江县令,奴婢这里还有其他事情要和您说呢。”   江芸芸对着吴萩等人打了个眼色,自己则把人带去角落里。   “是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江芸芸和气问道。   小黄门笑着摇了摇头:“是太子殿下给您写了几封信,要奴婢交给您,还要您回信给他呢。”   江芸芸笑说着:“原来如此,有劳公公了。”   “客气客气。”小黄门连声说道。   江芸芸捧着那一叠厚厚的信回了书房,打算抓紧时间回信。   信的内容倒是不多,不过小太子啰嗦,一件事情反反复复的写,还要自己上手写两个字,所以一张纸的字迹多样,内容混乱,大小不一。   不过看完了这一叠信,江芸芸倒是知道皇后好端端来这个口谕的缘由了。   小太子有一天开开心心出门玩的时候看到有小黄门调戏宫娥,没见过这种事情,所以心里震惊,就去找他爹娘念叨了。   皇后和陛下一听这还了得,我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看到这么污秽的东西,立马下旨彻查。   这一查不要紧,牵出一个黄门欺负宫娥的大案,原来有一些黄门仗着自己的干爹厉害,老是欺负年轻的小宫娥,宫娥们找了好多人求情都不顶用,再一查原来这些事情在宫内屡见不鲜,甚至还闹出不能说的事情,小太子在信中天真问道,不能说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啊。   总而言之,皇后大怒,整顿了后宫,把那些干爹干儿子全都赶出了,那些受了委屈的宫娥也都放出宫了。   回头小太子觉得自己功劳不小呢,拉着他娘絮絮叨叨念着,加上之前在他爹哪里听了什么健妇队的事情,就非要扯到江芸身上,夸他特别厉害,在此省略两张夸江芸的话。   最后皇后大概也觉得如今宫内太监的权力太大了,那些嬷嬷大都不敢吭声,也都是权力太少了,所以开始抬举女官嬷嬷们,开始把形同虚设的尚宫的制度重新确立了一遍,但是老在内廷折腾也树立不出权威来,所以就盯上了被自己儿子一直念着健妇队。   扯出大旗,表明自己立场,确立女官地位,抗衡太监的庞大。   后面是江芸芸的分析,她甚至觉得自己分析得有理有据。   江芸芸一边想着,一边飞快给小太子回信,自然是大夸特夸,夸夸其谈,写完又想着这些空话也没意思,现在小孩大了不好哄了,他强烈指责上一份信实在太过敷衍了,所以她想了想又找了几个健妇队中擅长女工的小娘子来,让她们用新种的棉花做几个软乎乎,可爱爱的小玩具出来。   谢来啧啧两声:“敷衍,太过敷衍了。”   江芸芸头也不抬,理直气壮说道:“哪里敷衍了,我又不会绣花,难道要我亲自去绣不成。”   “太子殿下分明就是想知道小县令这一天都干了什么?”谢来一语道破,“之前不是还写了什么话本来,您是一个字也不敢回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老实交代:“我怕皇后娘娘对我有意见。”   谢来听得直笑:“现在知道怕了,当时怎么就乱出馊主意。”   江芸芸苦着脸:“我就带过两个小孩,渝姐儿和幺儿都能自己给自己找活干,根本不需要我,太子殿下倒是好奇心重,我也实在不会啊。”   谢来猛地想起当时太子殿下抱着他的腿,捂着嘴,小声要他带自己一起走的时候,也是冷汗淋漓,眼前一黑的。   殿下确实有些太过活泼了。   不过江芸芸正在回信,回过神来想起刚才谢来的话,眼睛一亮:“我这一天天的工作可是无聊,不如我让周娘子写几道食谱来,回头让殿下自己忙起来。”   谢来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   ——别说,有些敷衍,但听上去很有用。   三日后,江芸芸热情洋溢把人送走,吴萩已经和人称兄道弟了,临走前还送了一小盒沉甸甸的东西,可见钞能力就是这么惊人。   “你完了,皇后娘娘不喜欢你,觉得你教坏小孩了。”   “但别担心,太子殿下很喜欢你,一天能念八十回不带重复的。”   “那两个国舅很不喜欢你,整天在陛下和皇后面前给你穿小鞋。”   “李如的老祖宗李广也一直给你穿小鞋,不过放心,那个萧敬说挺喜欢你的。”   吴萩等人跟走远了,立马趴在江芸芸耳边说着这几日打听出来的情报,最后咋舌总结道:“人缘不太好,但命还挺大。”   这么被人穿小鞋,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可不是人缘不好,但命大嘛。   江芸芸气笑了:“我就说你这几天不在衙门干嘛去了,原来和太监打好关系去了。”   吴萩理直气壮说道:“我这也是正事啊,我们县令我们疼,可不是要给你问问你在上头人眼里的形象嘛。”   “都是外戚和太监,哪里比的过我们县令做的事情,你看看这路,你看看这人,陛下圣明,才不会被蒙蔽呢。”林括板着脸说道。   大都读书人都不喜欢外戚和太监,甚至可以说深恶痛绝。   “行了,我们先去看看棉花如何了?”江芸芸准备带人直奔下一个工作的地方。   “我们这里这么热又不需要棉花。”吴萩不解,“种这个也卖不出去啊。”   江芸芸反问道:“你知道我们琼州什么东西最贵吗?”   众人不解:“什么东西啊?”   “是棉花。”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吴萩大笑着:“因为不需要啊,我们这里哪里会需要棉衣啊,都热死了,你看那些身体好的人,常年穿着单衣。”   “那你说哪里需要呢?”江芸芸问。   “除了我们这里这么热的,大部分地方都需要的吧?”吴萩想了想又说道,“东北,西北肯定需要,我爹说那边冬天很长很冷。”   江芸芸一拍手:“那你看东北西北有人种棉花吗?”   吴萩一怔:“没有吧,之前找了几个老农不是说棉花喜欢有光照的地方,不喜欢太多的水,还是喜欢砂土嘛?我以前跟着我爹去过一次东北,哪里的土黑黑的,不是我们这里种棉花的颜色。”   “那你说边境需要的嘛?西南,东北?”江芸芸又问。   “自然要……”吴萩沉默了,突然又说道,“你打算卖给他们啊?”   “不能买吗?”江芸芸笑问道。   “好奇怪啊。”吴萩挠了挠脑袋。   “现在这种棉花就是从海外来的,在这种棉花之前,我们这里的棉花是只能填充枕褥的木棉,这些棉花不能纺织,甚至也不太暖和,可按照《宋书》记载,这种棉花最迟在南北朝时就传到中原,直到前朝之初才大量传入内地,但一直没有太大的进步,直到有一人的出现。”   “黄道婆。”一直没说话的林括冷不丁开口说道。   “对!”江芸芸抚掌,“就是她,她就在这片土地上,学习棉纺织技艺并且总结出“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五种织造技术,然后改进纺织工具,制造出擀、弹、纺、织等专用机具,这些机具就能织成各种花纹的棉织品。”   “可我听说现在南直隶这些地方种棉花已经很多了,尤其是她的故乡,松江一带。”林括不解说道,“我们这里确实也不需要棉衣,土地面积也这么多,种棉花实在是可惜了。”   江芸芸摇头:“我自然不和松江这些地方争,他们已经先一步发展了,我们也赶不上啊。”   “那县令是打算做什么?”林括不解问道。   “我身边有个松江的朋友,他说小时候在庙里读书时,经常会看到边上就有人种棉花,据说因为棉花是外来的,对我们这里水土不服,几代之后就会不长棉了。”江芸芸背着小手,笑问道,“我在想,我们这边有没有一种可能……”   江芸芸笑眯了眼:“从源头上控制棉花。”   众人震惊。   “第一,我们这里是唯一开海贸的,去海外买种子也方便,甚至可以去找新的品种,从说不定能找出更好的棉花种类,就跟宋朝的占城稻一样。”   “第二,我们这边土地确实不多,但棉花一开始就是从我们我们这一代开始的,可以看出我们这里的区域从气候到区域都很合适种棉花,若是再培育出其他品种至少有了天时和地利的方便。”   “第三,黄道婆可是跟着我们黎族学的啊,我们只要形成大产业,打造大品牌,那我们这棉花说出去名气响当当的!”   江芸芸信誓旦旦说完,看向众人,企图找到附和的人,奈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大家面面相觑,愣是不敢说话。   “那,那你现在要他们种棉花做什么?那这一茬棉花不是也浪费了吗?”吴萩犹豫问道,“大家也花了不少心思呢。”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自然是卖啊。”   “这谁卖啊,江南那边运输方便,产量也大,真要送去东北西北,大家肯定卖他们的啊。”吴萩嘟囔着,“这样也太浪费百姓的精力了。”   “谁说我们卖给西南西北的。”江芸芸小手一背,意味深长说道,“海外市场这么大,我们不开拓一下吗?我们往北走的日本冬天就很冷啊,他们现在就在我们这里做生意呢,万一回头打眼一看我们黎族小娘子的绣品,惊为天人,实在不行,我们还是往南走,熟门熟路的,我听说爪哇国很喜欢颜色艳丽的地毯,我之前看黎族拿出来卖的绣品就很艳丽。”   江芸芸对走这一步早已想了很久。   也不单单是这个棉花的事情,她很清楚按照现在的情况,一旦她离开琼山县,谁也不知道下一任接棒的人到底会不会继续贯彻她的理念,她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弄的事情最后被毁于一旦,所以她必须要把自己所做的所有事情都连成一起,形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   在海贸方面,大量的商人和棉花的进出口都需要海贸作为买卖的模式,所以一旦对海贸动手,不仅是突然冒出来的劳动力会成为巨大的隐患,那些靠种棉花的百姓,和慕名而来的商人都会断了财路,阻拦的人势必很多,而且这样的影响并不会小。   第二环中的确定良好经商政策,同时通过海贸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来,衙门把税收比例直接挂在集市门口,这样就可以让商业循环起来,同时可以用经济来招安倭寇和生黎,只要经商政策不被破坏,这两者就会卷土重来,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与此同时也要让最重要的农业和贸易挂上钩,粮食不能随便动,所以她看中了棉花。粮安天下,棉促文明,吃饱穿暖,就是最基础的生活,也是百姓最期望的,所以她需要打造出海南作为棉花产地的源头未位置,一边需要海贸去找寻种子,一边借助良好的天时地利来促进发展。   这就是一个冒险的循环,只要断了一个,剩下两个便都毁了,但也因此会让想要破坏这个的人能慎重考虑,当真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我们不是还要去和生黎合作。”吴萩敏锐问道。   江芸芸点头:“我记得当时那个德龙塘闻帕保的母亲不是就是绣花织布都很厉害吗?德龙塘闻帕保死了之后,我们把她安置在杨济院,等会我让良实去问问,她愿不愿意领头,以后也能有个手艺过日子,也算自给自足了。”   “而且黎族的人也不会都干这个,回头请她教一下养济院愿意学的人,也是一门手艺,有了手艺回头也能靠自己吃上饭了。”   众人沉默听着。   只是快到棉花地的时候,吴萩突然说道:“所以县令一开始对那个黎族女人这么好是早就想好这一出了。”   江芸芸笑了笑:“哪有这么神,一开始确实是想着帮一下的,后来不是想到这事了嘛,就想着脱贫致富靠人养着不是办法,有自己的事业才行嘛。”   “县令对百姓好就算了,那可是你治下的百姓。”林括忍不住抱怨道,“可生黎和倭寇,一个老是造反,一个还杀过人呢,都是野蛮人,现在竟然都一视同仁,可不是要寒了其他人的心。”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看了过去。   林括嘴角微微抿起。   “外面的人是这么想的吗?”江芸芸并没有生气,反而紧追着问道。   林括点了点头:“大家都是有意见的。”   江芸芸脸色严肃起来。   “其实也就是说说,大家做生意还是很规矩的,白惠也整天盯着,都很安分的。”吴萩连忙缓和气氛说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有这样的想法,很大程度是我们的思想工作还没教育到位。”   她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脑袋:“要不说思想课的重要性呢,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思想不改变,事业不成功啊。”   “多亏了于善提醒啊。”江芸芸认真说道,“过几天我就写两篇文来,团结黎族,是他们与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同根同源,若是能吃饱饭,谁没事闹着造反,哪个百姓会跟着去做这个掉头的买卖。”   “和倭寇做生意是因为我们不能靠武力解决一切,海贸既然开了那大家都能分到好处,我们也知道其实这些倭寇里面也有很多没有土地,没得生活的自己人,我们招安这部分人,再给倭寇一点甜头,算是花钱消灾,只要不打仗,谁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能共赢就不要双输。”   这是县令第一次说起和生黎倭寇做买卖的深层次原因,大家都听呆了,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格外有道理。   打仗,谁喜欢打仗呢,能好好过日子,说不想好好过日子。   “大人大义。”林括深感佩服,为自己刚才的莽撞折腰而拜。   江芸芸把人扶住笑说着:“这事还是你提醒我的,我才想起差点坏了事,大家既然有了怨言,说开了才好,免得闹出事情不能解决。”   三人说完就来到棉花田,这一眼看过去,看不到头的棉花长得极好,白白的一朵,软软的,就像天边的云一样,雪白绵软。   江芸芸来这里是准备刚才说的棉花事情,并且显然对百姓们的问题早有准备。   “生黎我们可都不认识。”   “这事我们衙门牵头呢。”   “那买卖的途径也没有。”   “这个第一次我们衙门也可以替你们找,但后面要不要继续合作,或者你们另寻他人都可以。”   “要是亏了怎么办?”   “你们的棉花价格肯定不能亏,我们都是按照市场价收的,来跟你们买卖的人是南直隶有名的大商人,走南闯北,回头我们衙门也盯着点,不会叫你们吃了亏。”   “那其他品种的棉花种了,若是都种坏了怎么办?”   “所以一开始的试行,最好小范围一点,但是要是能总结出办法,又或者研究出新棉花,衙门这边有奖励的。”   虽然涉及到钱的事情,但百姓们对县令都格外信任,想了想也都同意了。   江芸芸和棉农商量好这些事情,又敲定了一些细节,就立马直奔徐叔所在的客栈。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徐家就是做绸缎生意的,对棉花可不是正了解!   徐叔有意卖好,自然是忙不迭同意了,不仅保证收棉花能和南直隶一个价,绣品也可以委托他们的商船送去外面买,一下子解决了两个事情。   “这里的水稻也好有意思。”临走前,徐叔笑说着,“我找了好几株没见过的,长得很大,很高的,都带回去给选娘看看,她那边种的可好了,选出来一种水稻,长得快,种子也大,说是最开始的一株就是北方带回来的。”   江芸芸听得眼睛一亮:“好好,这样好,回头我一定给选娘写篇文章,大夸特夸。”   徐叔也跟着直笑。   江芸芸一连听到好几个小消息,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天都是蓝的。   “这不是小县令啊,大中午的吃饭了没。”一个买蒸饼的阿婆一脸怜爱,“肚肚饿不饿啊,吃个蒸饼吧,好吃的,我加了白面的。”   江芸芸看着那热气腾腾的蒸饼,摸了摸肚子。   肚子也不争气的叫唤了一声。   “多少钱一个啊。”她眼巴巴问道。   阿婆看着她直笑:“哪里能收县令的钱,给你给你。”   江芸芸连连拒绝:“不行不行,您快说多少钱一个,我肚子饿死了。”   阿婆越看越喜欢,笑眯了眼:“那便宜一点行不行,一文钱一个。”   “不行哦,大家赚钱都不容易。”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三文钱!张阿婆家里的地最近种的可好了,都舍得放一点点白面了,口味可好了,三文钱一个,买的人可多了。”一侧的大婶笑说着,“那我这个糖葫芦给您吃,这就是我自己摘得,不花钱,你们小孩不是最喜欢吃甜甜的东西吗?之前好几次看您买了一串带回去。”   江芸芸笑说着:“现在不吃了,我得回去了,祝你们生意兴隆啊。”   “好好好,借县令吉言。”大婶笑得合不拢嘴。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琼山县是越来越热闹了,秋税也收得极好,江芸芸好不容易忙好了,这才发现衙门内张灯结彩。   ——过年了。   江芸芸看着乐山正指挥着人挂灯笼:“左边点,哎,这个红灯笼上面的图案好看啊。”   “这个红布这么挂也太丑了点,公子肯定不喜欢。”   “才不会,县令肯定看也看不到。”被指挥的小仆抱怨着。   乐山歪着脑袋,想了想也跟着笑了笑;“还真是,那就不管了。”   江芸芸看着堆在一起的红布,确实有点丑,但若是平日经过也大抵不会抬头去看的。   算了,就这样吧。   “今年过年我要喝酒!”张道士和张易匆匆而来,大声嚷嚷着,“你这小孩不要跟着我了,等会那个凶厨娘又要拿勺子打我了。”   “我就要跟着你,你收了我当徒弟吧,我特别想学医,那个人肚子这么多血,你怎么止住的,好厉害,我也想跟你一样,这样碰到有需要帮助的人,我肯定就能帮他了。”   “不教不教,一个小姑娘学这个做什么!都是血,脏死了。”   “才不脏,这是救人啊,而且我们健妇队可是得了皇后娘娘表扬的,谁说女子不如男啊,我就要学,我要成为最厉害的大夫!”   “哈,小小年纪,好狂的口气,嘻嘻,那你今年过年陪我喝一杯……”   “喝什么啊。”江芸芸抱臂,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质问道。   张道长脚步一顿,张易立马躲在张道长身后。   两个小鹌鹑挨在一起,战战兢兢。   “我叫你去报名社学,你不去,我还找关系给你塞进去的,你倒好整天跟着一个道士屁股后面。”江芸芸板着脸教训道。   张易满脸不服气。   “回去读书。”江芸芸严肃说道。   “我要学医,我不想读书!”张易大声顶撞着。   远处的乐山见了,连忙过来,打算把人带走:“小孩子说什么胡话,你知道别人想读都读不了呢。”   张道长也连忙把小孩挡住,打着哈哈:“哈哈哈,小孩嘛,没吃过苦就是不懂事,别计较啊。”   江芸芸继续看着张易:“既然你现在要我照顾,我自然要对你尽心尽力,那读书就是第一要事,谁也不能耽误此事,你要学医我也不反对,但是要你先读书,不读书,连医书都看不懂,那不是庸医嘛,去读书,过年前没把易经背完,不准吃饭。”   张易虽是孤儿,但被张县令抱回来后也是一直被人哄着长大的,尤其是张县令去世后,大家都不敢和她说重话,江芸芸也很少这么严肃和她说话,现在冷不丁这个神色,张易吓得脸都白了,眼睛很快就红了。   张道长又是哎哎两声:“别……别骂了,回头一定去读书的,小姑娘脑子年轻好使,记东西可快了。”   江芸芸的视线看了过来。   张道长立马闭嘴,低头装死。   “张道长这一年一边义诊,一边忙着找您的紫气东来,整个琼州都你跑可一遍,也是辛苦。”江芸芸柔声说道。   张道长吓得连连摆手:“没的事,没的事,也没有干什么。”   “也不知道张道长是什么打算,继续留在琼州,还是如何?”江芸芸问道。   张道长听明白了。   这是在赶人呢。   “过了年就走,我看北面也有紫气东来,我打算去京城看看。”他喃喃说道。   江芸芸和气说道:“那自然是好的,道长功法高深,定是能找到合适之人的。”   “是吧,其实那个符穹就挺好的,说不定我之前的紫气就是他呢,反正他也想出家,奈何他那个凶妹妹不同意,还把我赶出来。”张道长嘟囔着。   江芸芸嗯了一声,眯了眯眼:“你这个到处唆使人出家是什么毛病。”   张道长发现说漏嘴了,想也不想就跑了。   他一跑,张易也跟着跑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   ——头疼,教孩子真头疼。   “芸哥儿从小就不像个小孩,现在也正好体会一下普通小孩的苦恼。”乐山笑说着,“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呢。”   江芸芸连连叹气:“乐山,我的头好疼。”   “今天腊月二十五了,外面的人都在磨豆腐,我特地买了一块豆腐干,做了烫干丝,卤汁用的是我们之前在扬州吃的配料,可好吃了,还做了三丁包子,等会就下锅炸了,酥酥脆脆,正合适呢,今年外面有人在卖新鲜的羊肉,我也买了一些回来,还做了一锅羊肉汤,对了,桌子上有一叠牛皮糖,今日出门竟然发现有这个就想着幺儿肯定爱吃……”乐山一顿,连忙又说道。   “您回去换个衣服,洗把脸,马上就能吃了,”   江芸芸看着桌子上外层酥脆,裹上芝麻的棕色糖条,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就皱了皱脸。   ——好甜。   之前在扬州每年过年,幺儿都要去买很多糖果果脯回来,牛皮糖就是他非常喜欢的糖果。   “果然只有小孩爱吃。”她看着咬了一半的牛皮糖,叹了一口气,确实是扬州的做法,口感香甜,细嚼也不粘牙。   —— ——   过年那一日,江芸芸一开门就看到衙门前堆满了东西,不由吃惊问道:“这是做什么啊?”   “都是百姓送来的了,拦也拦不住。”白惠苦着脸说道,“拦了一个,拦不住另一个,堆满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收嘛,大伙就是高兴,想要给县令尝尝自己种的东西。”有一个抓着鸡的老百姓来了,忍不住说道,“好吃着呢,哎,县令怎么都不长肉啊,我这个极好,放养的,吃的可补了,回头就这么炖起来就很好吃的,吃的白白胖胖的才好。”   老汉把那只小肥鸡非要塞到江芸芸手中。   小鸡在手里扑腾着,江芸芸也没抓过鸡,推脱了几下,鸡就蹦蹦跳跳跑了。   “哎!鸡!”江芸芸大惊。   好一番忙活才抓回这只艺高鸡胆大的跑步鸡。   那个老汉自然是跑了。   “看上去确是散养的,这个战斗力很强。”白惠忍笑说道。   江芸芸拎着这只不服气的鸡,和他大眼瞪小眼,看得直叹气。   “那收进来吗?”白惠问。   “明日请周厨娘来做大锅饭,只要自己拿碗来都有的吃。”江芸芸笑说着,“既然与民同乐,那就更乐一点,大家换着吃才好。”   “对了,我还要再写一篇赋来,也刻起来表彰表彰我们琼山县真是民风淳朴啊!”江芸芸提着那只鸡大声说道。   白惠哎了一声,扭头去看公告栏的墙角,那边已经放满了石碑,一开始的《表彰纳税积极碑》,后来的《两税丰收碑》,《论白银纳税实践论》,再后来《女子读书论》、《社学首届学生表》,又到了《海贸说》、《四方经商文》前不久又新加了两块石头,分别是《汉黎文化书》、《生意经营赋》,如今整整齐齐并排起来有九块碑了。   “就叫《记戊午年琼山县与民同乐事》。”江芸芸把手中的鸡塞到白惠手里,自信满满说道,“我马上就去写,这片写的通俗易懂一点,毕竟大家都要看的懂才算。”   白惠抓着那只鸡,忍不住感慨着:“县令真是好县令啊。”   江芸芸猛得扭头,微微一笑:“真的吗?”   “那是!”白惠大声说道,“您现在去外面问问,谁不说您是好县令啊,第一呢!”   他学着顾幺儿的样子竖起大拇指夸道。   江芸芸看着他脸上的笑,笑得更加灿烂了。   —— ——   皇宫内,朱佑樘看着琼山县的折子,又惊又喜:“今年琼山县竟然缴了这么多税!一年就能上缴三十万两,比去年多了二十万啊!”   徐溥笑说着:“江县令颇有手段,如今琼山县上下一心,内外和谐,这两年时间既没有生黎闹事,就连倭寇也都安分做生意了,可不是越来越好。”   “那九篇文章写的好,写的极好啊!”朱祐樘忍不住夸道,“不亏是我选的小状元啊,这文采,这内容,回头要记得收录起来。”   徐溥点头应下。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在其他地方也推行开?”朱祐樘看着那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强忍着激动问道。   徐溥想了想摇了摇头:“若是全面铺开,第一各地情况不一样,第二也并非人人都是江芸,只怕要慎重考虑,再选其一二。”   朱祐樘一听,又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当着他的面跑了。   “可有想好其他地方?”他强忍着心疼问道。   “广州的漳州就不错。”徐溥轻声说道,“港口大,水深,而且是顺风地带,平日里也会有很多商船来,可以试着发展一下。”   “那就找个可靠的人过去。”朱祐樘说。   徐溥老成谨慎说道:“人选还在找。”   “早知道让江芸去做琼州知府了,这么能干,说不定能让整个琼州都有这么大的收益。”朱祐樘越发觉得后悔,甚至埋怨道,“去省台也是要得的,漳州不是也隶属于广州嘛,你们当时怎么就不多想着点。”   徐溥不亏是首辅,只是低着眉一声不吭。   “江芸去那边也有两年了吧,过了年就是第三年了。”朱祐樘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可再一次仔仔细细看着那份折子,还是忍不住开心起来,“确实是我大明不可多得的人才,还这般年轻。”   “把人叫回来吧。”朱祐樘大笔一挥,“想来性子也都磨好了。”   二月初,今年天气比较热,江芸芸有些担心这天气要开始不正常了,所以就带人一个村一个村看过去,督促他们春种,顺便问问老把式们的意见,走到山脚村的一家农户的田地上时,只听到白惠那个不利索的声音,远远传来。   “圣旨……来圣旨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传旨的小黄门一见了江芸芸就一脸含笑, 态度格外热情。   “可是咱家来得不巧,真是耽误江县令做事了。”小黄门先一步告罪说道。   江芸芸一见小黄门笑脸盈盈的样子就松了一口气,笑说着:“没有的事情,倒是劳烦公公多等了, 我这边还要去换个衣服, 千章, 带公公先去前厅喝个茶。”   吴萩立马热情上前, 悄悄递了一个荷包过去。   那个熟练劲,江芸芸眼尾一瞟, 忍不住龇了龇牙。   吴萩到底是个富家子弟, 经过符穹一事上长大了不少,来往人情更是熟练,又加上之前还有个公公练过手, 等江芸芸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 就差和传旨太监称兄道弟了。   “我们这里的壅羊都是散养在炎火之山边上的, 细皮嫩肉, 不腻不膻, 入口滑爽, 香气沁鼻。”   “您喜欢吃羊啊,那正好啊, 等会我带您去富贵楼吃,他们家的后院特意养了几只只给贵人吃的呢,您是喜欢半个月到二十天的羊羔, 还是圈养了两个月的中羊,这种养要十五公斤才是最好吃的。”   “喜欢羊羔啊, 真是京城来的, 会吃, 讲究!”   “我们这里有汤涮、白切、红焖和药炖等等,只要您喜欢的,都能给你办到,但是要我说那肯定是羊肉锅最好吃的,把羊骨剁成块,再仔仔细细熬上汤,汤中再配上春日最合适的鲜笋和去年做的酸菜,配成一锅,最后将皮肉薄片,烫煮,佐以什锦酱,那可真是肉香韧滑,便是喝那口汤也是酸甜宜人。”   别说小太监了,江芸芸听得都直咽口水,大概只有最是古板的林括一脸严肃,完全笑不出来,坐在角落里只当自己是透明的。   江芸芸站在门口咳嗽两声,打断里面一边安静,一边热烈的诡异气氛。   小太监见了江芸芸脸上的笑意更热情了:“江县令真是一表人才,怪不得这么多人惦记着。”   江芸芸笑了笑:“门公公谬赞了,门口的香案已经摆好了,我们移步去宣旨吧。”   小太监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请。”   “奉 天承运 皇帝敕曰:提德法以养民,授诗书而兴文,琼山县县令江芸,政绩卓越……特提为翰林院侍读,大理寺寺副,钦此。”   “恭喜江县令,不不,江侍读了,连升三级,可见陛下爱重啊。”小太监亲自把人扶起来,一脸谄媚。   江芸芸接过的黄色的绢本,低头看着通体都织有锦云纹的圣旨,最显眼的则是圣旨前端为青色绢布,上面绣有银色双龙,好似活了一般围绕着“奉天诰命”四字。   考中状元的时候,江芸芸也不是没见过圣旨,十五岁那年,她初来乍到,对京城还带着无穷的新奇,更别说是久闻不见其面的圣旨,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只能在不经意间才能悄悄看上一眼,再等到后面每日连轴转的日子,就只剩下疲惫。   如今,三年之后的今天,十七岁的江芸芸站在远在千里之外的琼山县,重新捧起沉甸甸的圣旨,心情却不负相同。   她从一个只会读书的小书生,终于到了可以听到百姓一声赞的小县令。   江芸芸轻轻摸了摸手中的圣旨,终于笑了起来。   这一份圣旨会随着各大邸报送往各地,包括湖广的华容。   衙门内的众人也终于回过神来,一瞬间的惆怅后都是难以言表的惊喜。   “升官了!”吴萩眼睛亮得惊人,“好好好,我们可要大大庆祝一下。”   “可不是,不如去我家吃饭吧!”何士楠激动说道,腰间的算盘也晃得叮当响。   “那我现在去把其他人都叫回来。”白惠兴致勃勃说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连忙把激动的人都按捺下:“肯定要把春种完成才能走得,怎么都还有七八日呢,不着急,千万别耽误夏税了。”   “怪不得京城内人人都夸江侍读爱民如子呢,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小太监紧跟着夸道。   “公公抬举了,我让人把东跨院收拾起来,您休息几日再启程。”江芸芸笑说着。   小太监连连摆手:“可不得,咱家要抓紧回去报喜呢。陛下也一直等您呢。”   吴萩连忙上前说道:“不急着走,我请诸位吃顿饭,就一顿饭的时间,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船呢。”   江芸芸欲言又止。   吴萩悄悄把人挤走了,把着太监的手臂,就要把人带走。   小太监们格外受用这种热情的态度,一群人就这么跟着吴萩离开了。   “哼,阿谀奉承。”林括冷笑一声,甩袖离开了。   何士楠摸了摸鼻子,扭头看着江芸芸,也跟着笑说着:“没事得罪太监做什么,这些人一旦惹上了就要伤筋动骨的,千章性格活络,非常适合交际,而且他花自己的钱,说出去也没人会指责您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无奈说道:“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说我们有公务费的,一个人一天四十文呢,他们来了二十个人,那就是八百八十文,可以从账房那边支取的!”   明朝的公务费大概分为三种,礼仪接待费、车马费和酒席宴饮费三种,各地不同,江芸芸之前给驿站算了一笔站,然后确定这个费用,随便吃吃还是挺多的,我们琼山县的物价可不贵!   何士楠一脸嫌弃:“一两银子都没有,你知道那只二十天的壅羊小羊羔要多少钱吗?”   江芸芸谨慎说道:“四百文?”   一直小羊大概就是三百到四百这个价位,这个小羊还有个响亮的抬头,那就取最大值。   何士楠弹了弹袖口,施施然地比划出一个六的首饰。   江芸芸震惊:“六百文!”   何士楠更震惊了,看着面前的小县令,他面前来来回回比划着六的姿势,然后慢慢吞吞说道:“六两银子。”   “什么!”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那一桌席面至少八两。”何士楠尤显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说道,“要是再喝点酒,十两银子是起码要的。”   江芸芸心如刀绞:“该死的有钱人啊。”   何士楠晃了晃手中的算盘,心大说道:“所以,就当是我们吴主簿请的客,我们衙门只当不知道就好了。”   —— ——   江芸芸要走的消息还是顺着春日的风吹遍大街小巷。   衙门内,乐山正在收拾东西,就连原先那些挂在门上的过年红布都打算打包好带走。   都是花公子自己的钱买的,肯定是不能浪费的。   衙门外,江芸芸走到哪里都有人在问‘县令什么时候走’,江芸芸都笑着打马虎过去了。   ——“还有时间呢,不说这些了,你们现在下种可要仔细一点,别太密了,贪多不行,我们庄稼种好了,日子才过得好了。”   ——“不要这些,真不要,我连马车都没有呢,嗐,我和乐山也扛不回去呢,你们回头自己多吃点,才能有力气干活。”   江芸芸一脸狼狈得从村子里出来,村民们实在太热情了,到最后围着她们的人越来越多,白惠怕不安全,就只好赶紧带人离开。   “再过几日就走了,这几日就在衙门里呆着吧。”白惠把小县令从村民里扯出来,一脸紧张,走了几步,感觉自己的裤子好像松了,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腰带里不知何时塞了一把带着泥土的菜,无奈拿了出来,“还好是一把菜,没把那凶巴巴的鸡塞进来,不然非要啄我不成。”   江芸芸也乱了头发衣服,无奈说道:“我这两个鸡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两人狼狈地回了衙门,衙门前又堆了不少东西,武忠带着几个衙役跟着老鹰捉小鸡一样,见有百姓冲上来就连忙把人拦住,直接把人赶走,奈何总有几只落网之鱼。   江芸芸一看情况就不对,就从侧门悄悄进去了。   “我今日出门买些回去的东西,都不要我钱。”乐山苦着脸说道,“我都随便扔的钱,但我瞧着我是花多了,别回去路上没钱了。”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愁眉苦脸,大明官员的工资真的是三瓜两枣,还不够人家一顿饭的,这三年多亏了周笙在大后方勤勤恳恳做生意,才能补救一二,勉强付出乐山的工资。   “我们要先一趟扬州吗?”乐山问道。   江芸芸点头:“要去看看的。”   乐山凑过来神神秘秘问道:“谢佥事和我们一起走吗?”   江芸芸回过神来:“哎,我也好久没见谢来了,他最近都哪里去了。”   谢来哪里去了?   肩负重任的谢来自然是忙着到处打包琼山县特色,顺便看了一会儿热闹,最后才急急忙忙让人把东西寄回去,让尊贵的太子殿下观赏一二,显示自己工作的成果。   这个棉花好,小状元摘过的,又白又软。   这个稻穗也不错,小状元也摸过,又长又重。   这个绣布好,小状元都夸好呢,又亮又艳。   这个琉璃小猪猪也不错,小状元……小状元没看到,但这是西洋物件,还怪可爱的。   宫内的太子殿下在听说江芸芸回来后,立刻抛下两位无聊的舅舅,头也不回得就跑了,蹦蹦跳跳说要做好吃的给江芸吃。   江芸之前送了好几张食谱,太子殿下跃跃欲试想下厨,被人有哭又闹拦下后,只能眼巴巴站在桌子上看御厨们操刀,看了一遍又一遍,时间久了甚至觉得‘他上他也行’的错觉。   三月初一,春日正好,琼山县已经开始有些热了,江芸芸打算早些走,天刚亮就爬起来把自己剩下的东西都收拾起来。   她的东西实在少,来的时候带了一套官服,几件自己的衣物就兴高采烈来了,走的时候还是差不多的东西,再加上这几年写的文稿,加起来也不过四个包裹,她和乐山各自背着两个包裹就准备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小院。   墙角的叶子草依旧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再过一月,它就又要开花了,可惜江芸芸再也看不到了。   “还怪怀念的。”乐山看着破破烂烂的衙门,也感慨说道。   初来时,只觉得这个院子阴森森,还有闹鬼的传闻,可现在住久了又觉得哪里都很熟悉,甚至能闭着眼在这里打转。   “这里的花花草草打理得真好。”江芸芸像是第一次发现一样,惊讶说道。   乐山又得意又不高兴:“公子也太忙了,明明每日经过这条路,但我这里的花花草草你是看也没看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以前太忙了,还好今日看到了,真好看,有红的有绿的,都有色。”   乐山也跟着笑了:“平日里这么好的口才,夸我的话怎么就剩下有色的了。”   江芸芸掐了一朵小黄花,插在包裹上:“这朵好看,一路上我仔细看看,也给你写一篇种花文来。”   乐山吓得连连摆手:“我可不要,只要是公子写的文,不出三日就能传遍整个琼山县,人人都夸呢,我这花花草草可经不起这么夸,还是让他们自然来,自然去吧。”   江芸芸摸了摸小黄花柔嫩的花瓣,笑说着:“走,我们回家去。”   “等等,走这么快做什么!还没吃羊肉面呢!”周照临的大嗓门在寂静的清晨响起。   “我还烧了红烧鱼,天没亮就去买鱼了,吃了年年有余,还煮了鸡蛋,吃了一路平安,多吃点,今日咱们都不忙,小县令可要多吃点,别老小猫吃饭一样,两口就饱了,回头就吃不到我这么好的手艺了。”   周照临一如既往,空气中都是她充满活力的骂骂咧咧。   江芸芸一出小门就看到门口站满了人,震惊说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送送您。”成了县丞的叶启晨看着她笑,“县令高升,大家都很开心,但也是真的舍不得。”   江芸芸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人。   六房的主簿和县丞。   健妇队的人。   还有白惠带领的衙役。   就连最不爱出门的王礽也走出监牢,站在阴影下。   “那我们一起坐下来吃一顿面。”江芸芸笑说着,“刚好也有些饿了,我这准备的饼留着路上吃。”   “有很多好吃的。”张易提着大包裹艰难走了过来,眼巴巴得看着江芸芸,“周娘子做了好多好吃的,好多好多饼,甜的咸的,还有糖果果脯,还有肉干呢。”   江芸芸下意识想要拒绝。   周照临阴森森的声音想起:“我自掏腰包做的,你要是不要我就都扔了,嫌弃我不好吃是不是。”   “周娘子的手艺最好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就是觉得太多了,我拿两个饼就好了。”   “好吃你就多吃点。”周娘子一手拎着桌子,一手端着堆满羊肉的面碗,“吃两口热乎的,暖身,一口身体健康,再一口福禄双全,第三口一路平安。”   江芸芸看着被人赶鸭子上架的塞了筷子,也跟着无奈坐下来吃了几口,一口比一口大,塞得满满的。   “很好吃,羊肉很新鲜呢。”江芸芸笑眯眯夸道。   “这个红烧鱼,你尝一口,选的海鱼呢,肉多刺少,一口吃了保证今后都红红火火的。”周照临变魔术一样端出鱼来,殷切地看着她。   江芸芸也跟着吃了几口:“好吃,鱼肉也有味道。”   周照临又掏出十个裹着红布的鸡蛋,还有用荷叶包好的薏粑。   “县令之前工作太忙,每次都抓几个薏粑放在兜里就去外面了,说当午饭吃,这次就按着你的口味做了好几种,路上热一下就能吃了,这次好好吃,肯定能品出点味道来。”厨娘看着冒着热气的一袋子东西,看着小县令笑眯眯的样子,怀念说道,“都说我的饭好吃,怎么一个两个都比来之前都瘦了。”   江芸芸摸了摸脸:“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吃的很多,但也吃不胖的。”   “真是听得羡煞人也。”周照临故意酸了酸脸,“椰子饭也本做几个给你带走,但天热了,叶子坏了可就不能吃了,就没给你做,就是不知道你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吃到了。”   乐山看了眼公子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很抗拒,就伸手接了过来:“便是以后再吃,肯定也没有周娘子做得好吃。”   周照临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是,我可是有独门秘籍的。”   “这是我们健妇队连夜给县令做的衣服。”   叶娘子送上一件青绿色的衣服:“我们针线活都不太行,不过娘子们都自己绣了几针聊表心意,虽然也照着县令以前的衣服裁的,不过小平裁衣的手艺好,就是不知道大了没有。”   小平就是山脚村那个被救出来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孙娘子如何操作的,那日之后就带人回来加入健妇队了。   江芸芸对着小平笑着点了点头,小平激动地看着她。   她拿着衣服比划了一下:“还挺合适的。”   “我们这些人本来孤苦无依,若是不会县令收留,如今也不知飘零到何处,现在也算是闯出新的路来了,也给外面的姐妹们看看新的活法,这些日子我们其实想了很多话,可现在站在您面前,却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叶娘子说着,眼眶忍不住微微泛红。   “那就祝县令未来一路高升,逢凶化吉,去帮助更多的人,去做更厉害的事情,去看更大的天。”   江芸芸一脸认真说道:“谢谢你的祝福。”   “您好了,我们才好。”叶娘子笑中带泪得说道。   “贵重的东西,县令肯定不收,所以我和六房的主簿就凑了一个墨条。”叶启晨送上一个礼盒包装的东西,打开让江芸芸看了看,“这三年跟在县令身边,我们这些读书人不仅政务上更加上手了,就连文采也跟着长进了许多,小小墨条,聊表心意,就当这几年的学费了。”   江芸芸叹气:“也太破费了,我这刚给你们加的工资呢,怎么就给我买东西了。”   “这个墨条才六十文,我们一人十文而已。”吴萩笑眯眯说道,“你给我们多发了一个月三十文,所以总而言之没花多少。”   “你这会儿算数倒是好了。”江芸芸气笑了。   吴萩背着手笑眯眯说道:“可惜你不收东西,不然我就让你去我家库房里挑。”   “财不外露啊,吴主簿。”江芸芸拍了拍吴萩的肩膀。   “你才不是外!”吴萩睁大眼睛,大声说道。   “该我了,我和王典史都是粗人,想着您这几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就送了您一个竹杖。”白惠挠了挠脑袋,掏出一个翠色的竹杖递过去,“这个底部加宽了,走路可稳了,平日里不用可以缩起来的。”   他拿在手里演示了一遍,原本半人高的竹子瞬间缩成一节,大概只有手臂长短的竹竿。   原来是一个粗一点的竹子套着细一点的,中间大概是有卡扣,拉开的时候也不会两截脱落。   江芸芸眼睛一亮:“这个有巧思,也好看。”   紧张的白惠这才露出笑来。   吴萩也跟着好奇凑过来:“好神奇啊,我看看。”   江芸芸拍开他的手,看了眼天色:“不说了,我真的要赶上不船了。”   吴萩看了他一眼,然后让开一步,古古怪怪催促道:“那你快走吧。”   江芸芸把东西都塞进包裹里,原本鼓鼓的包裹更鼓了,那根竹杖被她挂在腰间:“都散了吧,回头我们书信联系。”   两人兴致勃勃出了衙门大门,却突然惊呆在原处。   门口竟然站满了百姓,只是他们围着一样东西叽叽喳喳说着话,等听到门口的动静身又慌慌忙忙转身,瞧着要把背后的东西遮住。   “怎么了?”江芸芸好奇张望着。   “没没没,我们自己的东西。”   “怎么这么早就要走啊。”   “第一批船太早了,晚点吧。”   站在前排的老百姓显然也是没对好口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是每一个人说到正题上。   江芸芸背着大包裹,艰难挤了过去,一路上打着太极,成功走到最里面,一眼就看到面前空地上倒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不由惊呆在原处,一群人正低着头也不知在忙活什么。   她又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敲敲打打的年轻人小声问道:“你在干嘛啊?”   “这个柄太细了,不中用啊,怎么断了啊,到底是那个村子提供的竹竿啊,也太差了,回头肯定要笑他们的,关键时刻又细又不中用。”那个年轻人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地抱怨着。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的竹子,眼珠子转了转。   “怎么有这么多衣服啊?”江芸芸蹲下来,巨大的包裹为她扫干净一大片的人,她的小手非常自然地想要去摸摸那些五颜六色的布。   “哎,干嘛!别碰!”小伙子眼疾手快打了他一下。   “做什么!”   “打谁啊!没睁眼啊。”   “你疯了啊。”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小伙子被骂得莫名其妙,扭头一看——小县令背着两个圆鼓鼓的包裹,正好奇地蹲在自己边上,大眼珠子扑闪扑闪的。   “县,县令……”他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芸芸立刻笑眯了眼:“你们在干嘛啊。”   原本围着那堆五颜六色的布的人都下意识停住了,手忙脚乱就要把东西当着她的面藏起来。   江芸芸一头雾水。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谢来坐在屋顶,看着下面小乌龟一样蹲着的小状元,笑眯眯说道:“仔细瞧瞧,他们给你做的万民伞呢,谁知道山脚村承办的伞骨断了,现在正想着怎么弥补呢。”   “没想到这批竹子这么脆,我们以前做的可结实了。”   “是啊,而且大家送的布料实在太多了,青草村一个村就送了三十条布料呢,这么多竹子肯定承不住啊,回头我们砍树做骨。”   几个山脚村的年轻人红着脸连连解释着。   “我们村子除了家里特别困难的几户,其他人都是送了布料的,那是感恩,才不是多余呢。”青草村的人啐了一口气,“自己的东西不行,可别赖我们。”   “别吵了,县令在这里呢。”有老者颤颤巍巍调和气氛。   江芸芸看着面前五颜六色的布条,仔细看去边缘都被缝起来了,底下甚至还写上名字,好看的不好看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如此庞大的体量,若是能立起来,大概会像裙摆一样漂亮飞扬吧。   她最后摸了一把那些布条,站起来对着众人说道:“都拿回去吧,谁家里攒布都不容易,逢年过节都要做衣服呢,送我这些虚名有什么意思,都拿回去吧,别忙活这些了,大家有这个心就很好了。”   “才不是虚名,我们都听说要是谁官做得好,送万民伞,皇帝都会给你升官呢。”   江芸芸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我已经连升三级,很厉害了,所以有没有这些都不重要了。”   大家面面相觑。   他们搞不懂当官的弯弯绕绕,也不懂小县令说的是不是真的,话本里都说万民伞有用,那肯定是有用的。   “可我们都准备了。”有人呐呐说道。   “都是大家的心意啊。”   “那我也没有手拿啊。”江芸芸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叹气,“我应该是抗不了这个的。”   众人不由看向乐山。   乐山吓得更是摇头,苦着脸说道:“我更不行。”   众人这才慌了手脚,交头接耳,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就说不行吧,这东西都要好几个大汉一起扛的,我们小县令自己跟个小竹竿一样。”吴萩下了台阶,“要不开我家船送你,还有这些东西一起走。”   江芸芸摇头:“不要了,大家的心意我都知道,但这些布真的都拿回去吧,谁家都不容易,把墨洗了洗还能穿。”   大家见县令态度坚决,都有些失落。   江芸芸想了想,扭头问着青草村的村长:“你刚才说有几家人家里一点布也拿不出来了。”   村长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说道:“是啊,都是孤儿寡母的,其中一个人的小孩还去社学读书了呢,可聪明了,实在是家里老娘生病,花钱太紧了,要不是真的一点也挤不出来,肯定也是要给县令送上一片心意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埋头在乐山的包裹里掏了掏。   大家都屏息看着自家小县令的奇怪动作。   没多久,只见江芸芸从乐山的包裹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红布,脸上笑容越来越大:“这是我今年过年挂的红布,之前没舍得扔掉,还很新的,你看看,我们过了年就都收下来了,一点也没坏!你看能不能给那几家分一分。”   村长惊呆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江芸芸坚持塞了过去:“虽说我们县里都不太冷,没什么冬天,但干活种地衣服坏得快,缝补衣服就需要这些布头,之前还打算去看看各个村子里困难户的情况,现在也来不及了,这个红布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村长看着那红艳艳的布,半晌没说话。   “虽说红色是鲜艳了一点,不过红色掉色也快,实在不喜欢多洗两遍就好了。”江芸芸以为是嫌弃这个颜色太亮了,连忙又说道。   村长捏着那块布,手指都在抖。   “大家,大家何德何能,能碰上您这样的县令。”他抬头,满含热泪地说道,“这块布,我替他们收下了……我也替他们给您磕一个。”   村长直接跪了下来,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   却不料,这人还没扶起来,边上的人都齐刷刷跪了一地,原本还人头攒动的县衙门口,此刻只剩下一个个下跪的身影。   他们一个个双眼含泪,神色激动,到最后都只是重重磕了一个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芸的出现,就像当日她出来琼山县时放下的豪言壮语——“它肯定可以变得很好。”   琼山县从吃不上饭,买不起粮,每个人的日子都一眼能看到头,浑浑噩噩,没有盼头,到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所有人都走上更好的路,琼山县真的越来越好,变得更好,很好,好到隔壁县的人都会羡慕他们有一个好县令,出门在外都感觉腰杆挺直了不少。   小县令一点架子也没有,走在路上和人笑眯眯说着话,还会耐心哄着哭闹的小孩,秋收的时候还会跟着下地割麦,他对每个村子的情况都格外了解,便是有老人想去衙门看他,他也都是笑着接待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县令啊。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现在他要走了,大家都舍不得,却又知道这样的人琼山县肯定留不住,他值得更好更高的地方。   回京城吧,去做好大好大的官。   村长颤颤巍巍得扶着江芸芸的手,半晌之后才哽咽说道:“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啊。”   江芸芸怔怔得站着,嘴皮子微动,却又不知说什么才说。   她现在的样子其实很滑稽,她虽然高挑,但身形消瘦,偏背上还挂着两个圆鼓鼓的大包,把她挡的严严实实的,她这样呆呆站在原处像一个小小的乌龟。   可所有人都没有笑。   他们一脸严肃,一脸动容。   江芸当初就是这样来的,现在也是这样走的。   清清白白,两袖清风。   “保重。”人群中的符穹穿着素色的道袍,对着小县令深深俯了一礼。   叶启晨也带着衙门众人折腰而拜:“保重。”   “保重。”百姓们也齐齐喊道。   “走吧。”谢来从屋顶下来,平静说道,“船要走了。”   带着晨雾的散去,山脊的太阳也终于出来了。   琼山县的一天正式开始了,若是前几日,江芸芸这个时候已经处理好昨日的公务,出发准备去各处巡视了,去集市看看有没有人破坏规矩,去村子看看各家的种地情况,再去各大坝看看,免得雨汛来了冲坏堤坝,再不济也在街上溜达体察民情。   她这一日日的事情,可真是不少,能安安稳稳坐在县衙里的日子可不多。   可今日之后,她再也不需要干这些了。   她要走了。   离开的心情终于从虚无缥缈的空中落在地上,透过层层日光落在江芸芸的眼中,她看着路上跪满了的百姓,看着折腰而拜的人,又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万民伞。   她江芸芸,也算没有辜负这一片真心。   江芸芸抬脚离开,乐山和谢来安静跟在他们身后。   也不知道是谁先哭了一声,没多久,街道两侧就都是压抑的哭声,他们跪在地上看着逐渐离去的小县令。   这个十五岁来到这里,十七岁离开的小状元,终于要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他能来这一遭,已经很是令人欢欣若狂了。   江芸芸迎着东边的日光,一步步朝着码头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一份。   江芸芸帮过很多人,不少人也都会感谢她,那个时候她是高兴的,因为那是她的朋友,是她路见不平的勇气。   可在今日,她却觉得是那么骄傲,她曾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算着税率,算着海贸,想着春种秋收,她想要做一个好县令,又怕自己做不好,所以到最后只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希望百姓可以过得更好,可以堂堂正正活着,能承载出这些百姓最简单的愿望。   现在看来她,她这个县令,也许不负所托。   船哨声尖锐响起,这艘船离开了热闹的码头。   江芸芸安静坐在船舱里,手里握着那份被她来来回回翻看了无数遍,连边缘都起毛了,但她却始终没有打开的信封。   黎循传的名字已经被她摸出包浆了。   这份信,她不敢打开。   她当年不曾回扬州,因为她答应过师娘要做一个好县令,在她没有成为好县令之前,她生怕自己会泄了那口气。   她怕自己做不好这个县令,闹出笑话,到时候连带着楠枝,老师和师娘都要被笑话。   她更怕自己做不好这个县令,辜负了师娘的期望。   她手指微微颤抖,撕了好久都没撕开,好不容易撕开一道缝,便着急想要去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那份信被她皱巴巴扯了出来。   黎循传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一笔一划依旧非常端正。   “琼州炎热,但切莫贪凉……”   “一觉醒来,窗边红梅开了,忆起扬州书房前的绿梅……”   “祖父很好,只是食欲不佳,拜读过几篇文章,但颇为嫌弃……”   “多年未见,甚是想念,照顾好身体,来日京城见。”   这位多年的小青梅没有提及一句老师和师娘的事情,只是絮絮叨叨让他保重身体,说起他在华容的事情,平静安宁,只要一读起来就能想起他说话时的神态,大概是眉头微微皱着,一脸严肃认真,眼睛却是水汪汪的。   江芸芸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小心翼翼抹去纸上的水渍,半晌之后才低语了一句:“好啰嗦啊。”   —— ——   江芸芸神清气爽下了船,到扬州的已经是三月底了,幸好杨柳还算依依,赶上了最后一波春色。   乐山深吸一口气:“好怀念的味道啊。”   谢来也跟着嗅了嗅鼻子,但是一点也不配合:“什么味道,水泥的腥臭味嘛。”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乐山已经完全不怕谢来,闻言立马讽刺道:“你懂屁啊,扬州你懂不懂,李太白说过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   谢来懒洋洋说道:“没文化呢,哎,小状元,你的小厮嫌弃我没文化呢。”   他伸手扯着江芸芸的大包裹,甚至还没良心的拍了拍,嘲笑着:“好像小乌龟啊。”   江芸芸挣扎了两下,奈何谢来这人就是讨人嫌,越挣扎越抓着江芸芸的大包裹。   “啧,谁家的小乌龟晒得黑漆漆的。”有个惊讶的声音在侧边响起。   “呦,这不是我们厉害的小县令呢。”还有人附和着。   两个声音一前一后想起,依旧是充满讨嫌的打趣声。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看着面前并肩站着的人,惊讶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真是伤心啊,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想他,他却没把我放在心里。”   “可别说了,怕是有了新人忘记旧人了,有人骂他乌龟都不生气呢。”   两人一唱一和,动静还不小,不少人看了过来,江芸芸脸都黑了,偏还有人还看热闹不嫌事大。   “呦呦,你这两个旧人真凶啊,小状元,你说话啊。”谢来紧拉着江芸芸的胳膊,娇羞说道。   “哎,你这个新人可真是霸道啊,小其归,人家要哭了。”另外两人也不甘示弱,拉着她另外一条胳膊,颐指气使使唤着。   “他们还打算一打二,我真是怕死了。”   “笑话,你看上去一个能打一群乐山呢。”   一群人看热闹不说,小乌龟江芸芸纯属无妄之灾,猝不及防间被人拉着东倒西歪,小包裹都移位了,差点没掉在地上,偏又一句话也没机会插进去。   “站好!”江芸芸怒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周笙笑着给江芸芸梳着头, 看着镜中狼狈的小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衣服是乱发,头巾也散了,那个包裹还被她狼狈地抱回来,不过愣是一件衣服也没丢, 跟个逃难回来没什么区别。   江芸芸一听那笑更生气了, 小脸一鼓一鼓的。   “伯虎二月时就去南直隶准备今年乡试了, 谁知道听说你升官的消息, 又立马赶到扬州,一直等你回来呢, 还说你肯定会先回扬州呢, 你瞧瞧,果然是好朋友呢。”周笙笑着给人解释着。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那个新来的朋友是你在琼山县认识的人吗?”周笙又问。   “锦衣卫的人,和我一起回京的。”   “锦衣卫!”周笙大惊, 一脸担忧, “怎么会有人跟着你, 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芸芸摆手, 一脸嫌弃:“没有的事, 他跟屁虫。”   周笙欲言又止, 小心翼翼梳着她的头发:“怎么瞧着瘦了很多……你这里怎么有疤啊!受伤了吗?严不严重啊?疼不疼啊?”   “太热了,吃不下饭啊。”江芸芸叹气, 摸了摸眉骨已经结疤的伤口,咧嘴一笑,“不疼, 我超级勇敢的。”   周笙心疼坏了,用手指仔仔细细摸着那道伤口:“瞧着很深, 你……这毁了容以后可怎么办啊?”   江芸芸透过镜子去看周笙, 认真说道:“我现在毁了容有什么关系吗?”   周笙被她看得心中一惊, 好一会儿:“可万一你以后要是恢复……”   “没有这样的以后。”江芸芸严肃说道,“也不可以有这样的以后。”   周笙神色仲然,半晌没有说话。   “可我……我有些害怕。”周笙低声说道,“之前你师娘走时,我让渝姐儿去送礼,渝姐儿回来后就说你老师一直拉着她说话,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老师想你,心疼你,直到我听渝姐儿突然说了句你老师夸她长得很像你,穿上男装更像了,我心里莫名咯噔一声。”   江芸芸也听得动了动眉头,追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周笙摇了摇头,一脸后怕:“当日实在是太忙了,我听渝姐儿说起这事心里也有些害怕,就不敢让她再去黎家了,甚至也不准她再穿男装,她之前闹着去书院读书,我一时心软也同意了,现在也不准她去读书了,你说是不是渝姐儿太闹腾了,让你老师想到什么了?”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好说,但我和渝姐儿本就是同枝,长得像倒也正常。”   周笙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没有继续说下去,眉头依旧紧皱。   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兄妹,长得像自然没问题,但是周笙后面的事情若是仔细想去却足够耐人寻味。   但她不能说周笙做的不好,毕竟她这些年一直担惊受怕,当时独自一人,想不到这些门道也很正常。   “不碍事的,不要多想。”江芸芸如是安抚到。   这件事情周笙一直吊在心里,现在听说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为她梳着头发,一脸心疼:“原先脸上还有肉的,现在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她一边说一边为她挽起头发:“之前寄回来的信都报喜不报忧的,要是知道你瘦了这么多了,我说什么也要来看看你的。”   江芸芸咧嘴笑:“确实都是好事啊,我可是超级厉害的县令呢。”   周笙点了点小孩的额头,嗔怒道:“好不要脸,回头被人笑话了。”   江芸芸咧嘴笑。   “行了,出门玩去吧。”周笙拍了拍她的肩膀,“渝姐儿去找漾姐儿玩去了,今日是漾姐儿的生辰,所以晚上才回来,你要是在路上碰到她,可要当没看见。”   “江家不是举家到南直隶了吗?怎么江漾现在还在这里?”江芸芸扭头问道。   周笙眉头微蹙,半晌之后才说道:“原先是这样的,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去年冬日江漾就一个小孩回来了,身边就跟着一个嬷嬷,也没回主宅住,就在这条街的尾巴那里买了一个小房子,真是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幸好她姐姐还能照看一二。”   “许家现在什么情况?”江芸芸又问。   “听说之前有巡抚来,抓到许家私自出海的事情,为此事许敬还被抓了当众打了三十大板,现在闲在家中呢。”周笙这几年跟着秦夫人也算是见了不少事情,说起事情来也破有条理了。   “秦夫人最近可有来找过你?”江芸芸又问。   周笙摇头。   “秦家和徐家合伙了海贸的事情,我怕给你惹麻烦,最近都不去找他们了。”她想了想继续说道,“那个纺织坊外加绣坊就很够我们三个生活了。”   “若是这几日有人来找我,你就推说我不在家,让他们自己去找乐山,我会自己处理的。”江芸芸沉吟片刻后仔细叮嘱着。   周笙点头。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了小院,远远看到唐伯虎和张灵一打二,对面的谢来竟还不输,来来回回,闹得更开心,两边胳膊一疼,脚步一转,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你跑什么!”谢来远远看到人,立马大声喊道,“你的旧人欺负我这个新人。”   江芸芸跑得更快了,头也不敢回。   唐伯虎笑眯眯地看着跑远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活泼啊。”   张灵用手搭在额头,看着她跑迈着大长腿灵活地像个小兔子,也跟着笑说着:“身形还是这么矫捷啊。”   谢来也跟着挤了进去:“听上去小状元以前不是安静读书的人?”   “皮得很。”   “凶得很。”   唐伯虎和张灵异口同声说道,说完各自搭着谢来的肩膀:“走,喝酒去。”   —— ——   江芸芸顺其自然地走上熟悉的路,绕过热闹的县学进入小巷便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带住的都是读书人,中间有一户秀才开了私塾,第一次考试还是找了这户人家的两个读书人互保,现在想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样子,如今站在巷子口还能隐隐能听到风中的读书声。   她往里走几步,鬼使神差抬起头来,只见巷子口挂着的那盏灯笼正安安静静垂落在这里。   风吹日晒,灯笼里的纸糊了一遍又一遍,只是边缘又被裁剪得干干净净,能见照顾这盏灯笼的人的用心。   江芸芸看了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好想老师。   她低下头,有些神经质地捏着手指。   “其,其归……”身后传来一个犹豫的询问声。   江芸芸扭头,只看到身后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文弱中年人正拿着一份报纸,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   “陈先生?”哪怕多年之后,江芸芸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的的那人。   陈先生笑容满面,满意地点了点头:“为难小状元还记得我这个邻居了。”   江芸芸笑说着:“您和我老师比邻而居,多年交情,我自然是记得的。”   “现在想起也觉得恍惚,你老师学问之深,真是令人佩服。”陈先生叹气,“如今少了这方雅邻,真是遗憾。”   江芸芸也是神色怀念:“之前逢年过节我还提着东西去先生家中拜访呢,不知子逢和探行如何了?”   陈先生摸着胡子,含笑点头:“都已经考上秀才了,如今正在府学求学,今年打算试水乡试,年纪轻轻有这样的成就,还算争气。”   江芸芸听得有些恍惚。   当年县试一起考试的人竟还在考试,如此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算了,在你这个小神童面前说这些是实在是班门弄斧。”陈先生回过神来,也觉得好笑,“你是来拿信的吧?”   江芸芸惊讶:“什么信?”   陈先生更震惊:“难道你老师没和你说,他有一封给你的信,但暂寄在我这边,说若是时机到了便来取,不是叫你来取的嘛。”   江芸芸呆怔在远处。   “罢了,总归是你的信,你既然来了,那就是你们师徒的缘分,来看看吧。”陈先生絮絮叨叨着。   “你师娘最后那几个月,我每见一次你老师,就觉得他精气神差了些,多年夫妻,不离不弃,如今却天人永别,真是唏嘘。”   “丧事结束后,你老师还大病了一场,家里明明来来回回好多人,我瞧着确实冷清了。”   “你老师走之前,来找我那日,在我那个院子里坐了好久,手里捏着好几份信,犹豫许久才递给我这一份,想来……”   陈先生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叹气说道:“他也很想你。”   江芸芸瞬间红了眼睛。   “去仔细看看吧。”陈先生说道。   —— ——   江芸芸捧着那份信,坐在台阶上,后面是大门禁闭的黎家小院,小院的门被风吹日晒也有几分落寞,台阶下的青苔倒是郁郁葱葱,散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她平静地枯坐着,只觉得心神格外宁静,在扬州的江芸芸是最快乐的,她每日只需要背着书箱,踏上这阶台阶,迈过这条门槛,只需要好好读书,便再也没有烦恼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师娘在后院下棋,老师在书房里看书,她和楠枝围着院子里她亲自种下的绿梅嘻嘻哈哈,黎叔一天到晚操心她们的衣食住行,每日都早早在门口接她,就连门口的仆僮也会在下雨天急急忙忙去找蓑衣,热情地说要送她回家。   那个的时候江芸在想什么。   现在的江芸已经想不起来。   大概就是快乐吧。   没心没肺的快乐。   生离死别,她当时一个都没经历过。   天色逐渐暗下,江芸芸低头看着那份被捂得发热的信。   她来来回回翻看着,然后在封条上小心翼翼地撕开。   封面上的字依旧格外熟悉,只笔锋上虚弱了许多——写于十月二十   想来写这封信的时候,执笔的人连笔都已经拿不稳了,一张薄薄的纸,内容也不过寥寥几个字。   ——春日蓬勃日,吾过扬州,却收一徒,其归少时伶仃,饱受苛待,吾犹豫再三,又思及少年读书不易,亦求学若渴,天赋惊人,三年读书载,勤勉长智,春去冬来,不曾旷学一日,所吃之苦,非常人能忍,所受之累,非常言可道,固收徒之事,吾一人所选,并不后悔。   最后一行笔锋突然凌乱,突兀写道——他说他有苦衷的。   江芸芸呆坐着,只觉得一颗心好似要跳出喉咙。   ——这封写她的信,却不是给她的,那为何又说是给她的。   春夜料峭,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台阶上,好似成了一团浓墨。   “芸儿。”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失神中的江芸芸被猛地晃回神来,眯了眯眼。   一盏灯照亮了面前的黑暗。   周笙提着灯笼一脸担忧地站在她面前:“你怎么坐在这里了,黎家的院子虽然没有卖,但也没雇人看着,只说交给邻居逢年过节打扫一下,家里没人的。”   江芸芸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得好似要流血一般。   周笙一惊,连忙蹲了下来,伸手把人抱住:“怎么了?是想老师的了吗?楠枝说过,你可以写信给他的。”   灯笼被放在地上,小巷里的光亮也瞬间暗了下来,只能照亮两人的衣摆。   江芸盯着那灯笼半晌没说话。   “没事。”江芸芸靠在她肩上,虚弱说道,“我只是有点想他们了。”   周笙温柔得摸着小孩的脊背:“会再见面的。”   江芸芸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 ——   江芸芸来扬州不过一日,但消息却被春风一吹,好似全扬州都知道了一样,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若是不好推的,就让乐山先收了过来,要是能推的,便都连带着礼物都送回去了。   江芸芸绕过门庭若市的大门,从侧门溜出去,先去拜访了县令和知府,巧了不是,还是之前读书时候的两人。   两人的态度不咸不淡,江芸芸倒也不在意,之前巡抚抓到许敬海贸的时候这么重的责罚,想来南直隶上头对于海贸的态度并不看好,那在琼山县搞海贸搞得风生水起的江芸芸自然就是大罪人,不受待见也太正常了,至少还能聊几句,不是直接把人打出去。   “江侍读即是听诏归京,还是早些回去得好。”知府王恩临走前,淡淡说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看了他一眼。   王恩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江芸芸识趣,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拜访知县知府是日常人情,大家同朝为官,她又很容易挨骂的腥风血雨的体质,自然是客气一点不会错的。   第二站本打算去找她舅舅续续亲情戏,但江芸芸站在衙门口想了想,脚步一转,去了林徽那里。   只是一站在五典书店门口,江芸芸扭头就想走。   “呦呦,不得了了,小乖乖的脾气也太大了点。”林徽拨着算盘大声阴阳怪气着。   江芸芸黑着脸扭头,指着门口正中墙上挂着唐伯虎给她画的画,又看着左边自己年少无知时写的字,右边是自己不成熟的文章集,最中间显眼的位置还摆着几本熟悉的话本,可不是看一眼都脚趾扣地,眼前一黑嘛。   “林思羲,你太过分了!”江芸芸义愤填膺质问道。   “这画,唐伯虎卖给我了,那副字可是你抵押给我的,那文章是你叫我帮忙出的文集啊。”林徽镇定自若,耸了耸肩,嘴巴一撇,指了指那些话本,“这些更不用说了。”   “我这明明白白做生意的事情,你怎么还生气了。”他理直气壮反问着。   江芸芸臭着脸走了进来。   “怎么好端端来我这里做什么啊,大忙人。”林徽绕出柜台,笑眯眯问道,“走,去后院坐坐,我让郭叔买点你爱吃的东西来。”   江芸芸倒也不客气:“想吃扬州的千层糕和翡翠烧麦,要城西那家的。”   “这就去买。”跟在两人身后的郭佩笑说着,“可惜了现在不是秋日,没有莲藕汁喝了,不过若是芸哥儿感兴趣,我让人煮一碗最近时兴的绿豆汤来,我之前去南直隶看他们的绿豆汤都是放薏米、莲子、蜜枣甚至还放了糯米,最后还会放薄荷,喝一口可真是清凉无比。”   江芸芸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快准备起来,看这大眼睛圆滚滚的,写满了馋字。”林徽笑着把人打发走了。   “说吧,找我做什么?”林徽见人走远了才说道,“你这个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舅舅怎么样了?”江芸芸一本正经问道。   “好得很啊,我那个印刷坊都全权托管给他了,怎么?打算把我的管事抢走?”林徽放松,回神,警觉,不安,随后大怒,“我不同意!我去哪里再找一个管事啊,你是他外甥也不行,现在他都是我的人了,你说什么要把人带走啊,你问过我没有,你别以为我们认识多年,我就不会揍你。”   江芸芸耳朵吓得往后贴了贴,连连摆手:“我只是作为开场白寒暄一下,别,别激动。”   林徽和她四目相对,最后气笑了:“那你继续说,别的好说,挖人不行,这年头这么好的管事可不好找,上个月林家那个茶铺跟我抢人,我都直接冲上门要去打架了。”   江芸芸哎哎两声,万万没想到是踩到雷区了,神色呐呐:“那我直说了。”   “说!”林徽魄力说道,“什么事情还要先寒暄,能吓死我不成,倒是说来我听听。”   他端起一盏茶,施施然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我猜最近南直隶会对海贸的事情有所打击,我建议你娘和徐家都避一避风头。”   “噗……”   林徽一惊:“真的!”   “我猜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但我不觉得他们不是不想开海贸,只是有人想要集权揽下全部的事情,所以不想要你们分个羹。”   “是谁?”林徽追问道。   江芸芸和他大眼瞪小眼,呐呐说道:“我,我才回来。”   言下之意,扬州什么情况,她也不清楚。   “是王知府提醒的,想叫我远离是非地,我听说过许敬的事情,那说明这个人至少比许家厉害,拿捏许家,大概是打算敲山震虎,点我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但是没打听出我暴打过许敬,所以十有八九是南直隶的人,那里扔一块石头都能砸中贵人,我们惹不起,躲一下吧。”   “一句话的事情,你能分析出这么多?”林徽惊讶。   江芸芸叹气:“谁叫我当了三年察言观色的小县令呢。”   林徽抱臂:“我怎么听说到的版本是你把琼州都翻了一遍了,从海南卫到知府都换了个人做啊。”   “他们自己做错事情了啊,和我有什么关系!”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真是担心你回京城啊。”林徽叹气,一脸怜爱,“有事没事,摸摸你的脖子,没了脑袋,怪冷的。”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热乎的脖子。   “对了,伯虎和梦晋要去考试了,你回头点一下他们,去年唐伯虎这厮参加录科考试时和张梦晋挟妓饮酒,放浪形骸,还好巧不巧被提学御史方志看到了,直接在录科中就把人罢黜了,回头还是苏州知府曹凤爱才出面调和此事,而且徵明的父亲,外加两位学士为唐伯虎求情,方御史这才勉强同意补遗,他才能参加今年的乡试。”林徽恨铁不成钢。   “出孝期还未过一年就算了,唐伯虎和张梦晋那性子太过张狂,得罪的人也太多了,不收紧尾巴做人,还这么高调,可不是被人一抓一个准,别一路靠上去,在会试被人使了绊子。”   江芸芸精准的雷达猛地想起。   ——唐伯虎舞弊案。   好小子,原来剧情走到这一步了。   江芸芸立马起身,屡起袖子,恶狠狠笃定说道:“另外一个当事人果然就是张灵。”   —— ——   醉醺醺的张灵打了一个喷嚏,晃晃悠悠准备回家睡觉,突然看到不远处的灯火阑珊处站着一个美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美人看了过来,突然掏出一根麻绳。   张灵还没回过神来,就看美人正围着自己左右走动着。   “做,做什么……嗯?!其归……好大的包裹啊……”他醉眼朦胧得凑过来,终于看清面前哼次哼次的人,伸手捏了捏她后背圆鼓鼓的包裹,最后又看着她给自己打绳结,歪了歪头,不解问道,“捆我做什么?”   “找这个人先盯着你们考好乡试。”江芸芸推开那张面若桃花的脸,一本正经说道。   张灵迷迷瞪瞪说道:“找谁,我肯定能好好考试啊,一举中第,找谁都不管用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哦了一声,拉着人就走到河边的一艘乌篷船上,里面捆着一个同样醉得不省人事的唐伯虎。   “交给你了,乡试考之前,不准出门,乡试考完出成绩前也不准出门,出成绩后,火速打包送来京城。”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戴着斗笠的都穆叹气:“唐伯虎那嘴可真是尖酸刻薄。”   江芸芸从包裹里掏出一沓试卷:“我在这些试卷里埋下一个暗语,若是他们能自己发现回头写信给我,我给他讲一个惊天大秘密,不惊不要钱,不然就考上解元之后,亲自来找我,我也可以勉强告诉他半个秘密。”   都穆半信半疑:“他们还吃这招。”   “吃!”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   大狗狗不就是平日里怎么叫都没听到,但只要一说秘密,耳朵就支棱起来了。   ——这个家里不准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唐伯虎语录:我的朋友不能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这不是完全适用啊。   —— ——   江芸芸这边处理好所有事情,也终于准备回京城了。   只是出发前一天晚上周笙神神秘秘拉着江芸芸进了屋内,门窗紧闭,小声问道:“你有没有来月事?就是流血?”   江芸芸一愣。   “你,不会没有吧。”周笙震惊,“怪不得你都没有问过我这些事情,我也是刚才想起江渝来了月事才想起此事的。”   江芸芸大惊!   “你,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周笙急了,“是不是身体哪里有问题啊?”   江芸芸猛得想起此事,摸了摸胸口,小声说道:“胸也好平啊。”   两人齐齐低下头来。   沉默,良久的沉默。   “要不还是找个靠谱的大夫看看吧。”周笙更急了,额头都冒出汗来。   江芸芸想了想,倒是乐观:“不来倒还好,风险大大降低。”   “可哪有……不来的啊,肯定是身体有问题啊。”周笙不容乐观说道,“只是现在找谁看呢?找谁我都不放心。”   江芸芸挠了挠下巴:“我到时认识一个能不坏事,保守秘密的,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碰见。”   “谁啊?”周笙问道。   江芸芸摆手:“没事,这事我心里有数,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嘛?”   周笙见她信誓旦旦的样子,无奈叹气:“太多了,可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你且安心睡去吧。”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脖子:“别担心了,天塌下来我个子高我盯着,回头你就当不认识我。”   周笙气笑了,拍了拍她的脑袋:“胡说八道,快去睡了,天黑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江芸芸乖乖应了一声,笑眯眯走了。   周笙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   “等你在京城住下了,我能来找你玩吗?”码头上,江渝眼巴巴问道,“我可以带江漾来玩嘛?”   “你可以,江漾要问大人的意见。”江芸芸无情说道。   江渝不高兴:“他们才不会管她呢,也就那个嬷嬷对她好一点的,但那个嬷嬷老是盯着我看,我也不喜欢的,可我要是去找你了,江漾一个人好无聊啊,我就要带江漾来找你玩。”   江芸芸一听就头疼。   ——小孩,一个比一个难哄了。   周笙拍了拍小孩的脑袋:“江漾还不知道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出远门呢。”   “她肯定愿意的。”江渝得意说道,“她一个人也很无聊的。”   “我看你是作业太少了。”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包试卷,“要是你来京城这些题目有一道不会,我就打你手心。”   江渝惊呆了。   江渝扭头就要走。   “再也不来找你玩了。”江渝骂骂咧咧走了。   江芸芸看着她坐在一侧生闷气:“孩子大了果然有自己的想法了。”   “渝姐儿就是爱玩了点,而且她一个人也很寂寞,自小也就一个江漾能玩到一块去,再说了,小孩哪有不皮的。”周笙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你不一样。”   江芸芸咧嘴一笑。   身后的谢来又悄悄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上船吧,到了京城要记得给我写信保平安。”周笙叮嘱着。   “行,等我安顿好,把你们都接过来!”江芸芸保证着。   周笙看着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好。”   去往京城的船逐渐离开了,甲板上江芸芸也逐渐消失了。   人群中,一个女人的视线收了回来,随后悄悄隐藏入人群中。 第二百六十九章   北京的夏天依旧炎热, 江芸芸感觉自己要被晒干巴了,用水扑了脸,然后随意一甩,就打算离开了。   乐山刚从包裹里拿着珍珠膏, 非要江芸芸搓脸免得晒坏了, 江芸芸嫌麻烦, 头也不回就跑了, 乐山急得在后面直跳脚。   谢来靠过来,厚着脸皮蹭了一块:“给我用用……嗯!怪香的。”   “这可是珍珠膏, 扬州的紧俏货, 乐水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奈何我们公子就是不喜欢涂这些东西。”乐山抱怨着。   谢来粗鲁地搓了搓脸:“不涂就不涂呗,男子汉大丈夫黑一点也好看。”   乐山嫌弃:“你懂什么, 我们公子以前可白了, 雪白雪白的, 跟个小金童一样的。”   谢来摸了摸下巴, 看着前面在人群里扑腾着往外走的小乌龟:“现在不也挺白的, 之前在琼州晒得还有些黑, 在船上两个月我看都捂回来了啊。”   “以前更白!”乐山强调着,眼看江芸芸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又着急喊道,“慢点走,慢点走, 仔细别摔了。”   三人一下码头,早已等候多时的诚勇一眼就看到江芸芸, 举起手, 着急挤了进来, 大声喊道:“芸哥儿,芸哥儿,在这里在这里。”   江芸芸耳尖,立马看了过来。   “我家公子上值去了,马上就是三年一考察了,吏部那边脱不开身,所以要我来这里接您。”诚勇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逆行过来,顺手接过江芸芸背上的大包裹背在自己身上。   “天气太热,今年夏天来得有些早了,现在就已经开始蒸炉了,可真不是好兆头,屋里已经烧好绿豆汤了。”   “楠枝现在还在吏部?”江芸芸见了熟人,格外高兴,兴致勃勃问个不停,“他何时回来的?还是一个人来的吗?老师可有说过会来京城吗?家中情况如何?还是原先的院子吗?”   诚勇笑得合不拢嘴:“公子出门前还特意叮嘱着,‘其归肯定问个不停,你且让他回来喝口茶再说话,免得伤了嗓子。’,现在看来说得还真对。”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楠枝就是最唠叨的。”   几人说话间来到原先的院子。   “院子之前退了,结果去年回来时,正巧这里还是空着了,公子就又租过来了,房东还算便宜了点呢。”诚勇等江芸芸和乐山进了门,正打算关门,突然看到门口台阶上还站着一个人,抬头去看,突然大惊,“锦衣卫。”   谢来咧嘴一笑:“我也想喝绿豆汤。”   诚勇又惊又怕。   江芸芸的声音从厨房里面传来:“别管他,他跟屁虫。”   诚勇悄悄看了眼乐山。   乐山也说道:“这人一直跟在我家公子屁股后面涂涂写写的,没关系的,让他进来吧。”   诚勇这才小心翼翼打开门,谢来自来熟地挤了进来。   江芸芸端着一碗绿豆汤走了过来,坐在小板凳上,随口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宫?”   “回的,吃了这碗绿豆汤再走。”谢来也跟着眼巴巴去打了一碗绿豆汤,蹲在江芸芸边上喝着,“有始有终。”   “你整天都记了我什么?可以看看嘛?”江芸芸看着他腰间的小本本,好奇问道。   谢来一本正经摇头:“不行的。”   江芸芸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捞到本子也不再多问,收回视线继续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两人躲在屋檐树影下,院内种了一颗小桃树,被太阳晒得蔫哒哒的,落下的影子恰恰抵着江芸芸的脚尖上。   他们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绿豆汤,谁也没有再说话。   谢来先喝完的,他连最后一颗豆都没放过,直接都倒到嘴里,回味一下:“你的口味,不太甜。”   江芸芸端着碗,不解地看了过来。   “胃口大,但不挑食,来者不拒,什么都想尝尝。”   “喜欢清淡一点的口味,不爱吃甜食。”   “尤爱汤面,对米饭兴趣不大。”   谢来笑眯眯问道:“我说的可对?”   “就差睡觉躺我床下了,自然是对的。”江芸芸也不生气,笑说着。   “所以这碗绿豆汤,你的口味。”谢来晃了晃,把碗筷塞到江芸芸,又掏出纸笔来写道,“黎循传和江芸,绿豆汤都喝一个口味的好交情。”   故意当着江芸芸的面写上去。   江芸芸气笑了:“这些屁大点的事情你也写?”   “写的。”谢来卷起册子一本正经说道。   “说不定楠枝也爱喝不甜的呢?”江芸芸反问。   谢来古古怪怪看了她一眼,又掏出册子,在刚才那句后面补充着:“但江芸是个冷心肝的。”   “骂我做什么?”江芸芸不高兴质问道。   “因为黎循传爱吃甜的,整个刑部你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喝口水都是蜜水,娇滴滴的小公子呢。”谢来抱臂,“他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吗?你竟然不知道,可不是冷心冷清,没心没肝。”   “回头锦衣卫不做了,去我们巷子口纳鞋底,估计这一片的秘密你都能知道。”江芸芸把空碗塞回去,嫌弃说道,“自己还回去。”   “嗐,脾气也不小。”谢来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见锦衣卫可不是好事,还是不要见了。”江芸芸打的绿豆汤里没一颗绿豆,最后喝完也干干净净,“劳驾,顺带也给我送送。”   “懒。”谢来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接了过去,送回在厨房门口张望的诚勇手里,“烧得不错,味道正好。”   诚勇诚惶诚恐的双手接过来。   谢来离开后还贴心地关上门,诚勇等三人这才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悠悠闲闲地晃着小脚,桃花叶子的光晕在脚尖一晃一晃。   “不去吏部报到吗?” 终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先等楠枝回来,问问京城的风向。”   京城的风向如何?   大夏天的自然是刮得东南风。   “朝廷上因为你这个事情吵了有段时间了。”黎循传回来后先是喝了一大碗绿豆汤,又端上一盏蜜水抿了抿,才抽空说道,“别以为你升官了就嘚瑟了,弹劾你的人更多。”   江芸芸懒懒散散躺在躺椅上,一晃一晃的。   “是不同意吗?”她问。   “都有。”黎循传把蜜水喝完,“有人觉得不能开,天朝上国,不能张口闭口就是钱,失了体面。”   “要不就是觉得开海贸,尤违太,祖祖制,乃是霍乱朝纲的罪事。”他说完,还停了停,又补充道,“不是针对你的意思。”   江芸芸敏锐地睁开一只眼:“是我认识的人弹劾我的?”   黎循传讪讪着没说话。   “算了,总归是要知道的。”江芸芸又闭回那只眼。   黎循传只好继续说道:“同意的人其实也都不少,广州那边是一力称赞的,极力想要复制琼州的做法,南直隶那边也是赞同,但觉得你的做法太过放任商人,想要成立官司,直接要衙门出门。”   江芸芸脸上看不出喜怒,显得很是平静。   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顺顺利利进行下去,有意见,有自己的小心思,可太正常。   陛下这个时候把她这个罪魁祸首急吼吼叫回来,甚至连三年考核期都没满,立场其实很明确了,百官不可能不知道,但现在还有这个争议,是因为陛下把江芸安置在一个奇怪的位置上,翰林院侍读和大理寺左右寺丞,后者是她这次真实要去的位置,但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前面这个职位更突出一点。   翰林院侍读,位于权利中心,却又是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所以陛下的这个态度又很值得玩味。   江芸芸对总结出两条规律——   想要好多钱,但又不想沾是非。   事成,钱是我的,不成,锅你要背。   毕竟这个年代,皇帝是不会错的。   黎循传见她一脸深思,并无惶恐或者了然之色,便好奇凑过来盯着她看,只一眼就紧张问道:“你怎么受伤了?还留疤了!”   江芸芸闭着眼,随口说着:“不小心划到了,一点也不疼,我胆子超大的。”   黎循传小心翼翼摸了摸眉骨上的那一道疤,一脸心疼:“瞧着当时伤口应该很深,你,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祖父知道了,又要骂你了。”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老师好吗?”   黎循传叹气,靠在躺椅边上:“祖父年纪也大了。”   “你们回湖广为什么这么久?是老师生病了吗?”江芸芸又问。   “没有,祖父说要处理在扬州的事情,有几日一个人出门,到了天黑才回来,又不准我们跟上去,可把我们急坏了,许是我们说多了,后来又让黎叔出门去了,这才耽误了半个多月。”黎循传说道,看着江芸芸闭上眼安安稳稳躺在这里的样子,凑过去,冷不丁说道。   “祖父是回湖广后病了好大一场,嘴里一直喊你的名字。”   江芸芸眼皮子一颤,许久之后才闷闷说道:“黎循传,我又是哪里对不住你了。”   黎循传说完也有些后悔,趴在她的躺椅边上,也跟着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他们都说你有苦衷,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心里过不去。”他伸手,轻轻搭上江芸芸的袖子,就像在扬州时,总是喜欢和他叠在一起,“祖母临走前还要耕桑把衣服带给你,担心琼山县冷了,我跟她说琼山一年四季都热得很,她病糊涂了,都不听我的。”   “她这么想你,你都不愿意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也是,写了这么久的信,你却不肯回我。”   江芸芸安安静静的躺在躺椅上,手指微微蜷缩着,黎循传滚烫的手心透过衣服传了过来,年少读书时,两人在午休的院子里也曾这么头靠头躺在一起,畅想着未来,三年不见的两人现在也这样相互依偎着,靠在一起,感受着热烈灼热的夕阳逐渐落了下去,天色也缓缓昏暗,再也看不见他人脸上的神色。   —— ——   江芸芸去吏部教述职表,吏部侍郎杨守陈亲自来接待的。   豁,正三品的官。   江芸芸受宠若惊。   他正儿八经地点着江芸芸交上来的表格和资料:“不亏是你提出来的建议,条理清楚,内容详实,拿出去跟个范本一样。”   江芸芸低眉束手,谦虚说道:“杨侍郎谬赞了。”   杨守陈看着他,也不说话。   江芸芸这人从小就是耐心好,见他不开口,自己就更不说话了,   杨守陈坐了没一会儿就有点急了,咳嗽一声:“那个,海贸的事情,我看你写的不详细啊。”   江芸芸抬眸,露出一笑,笑眯眯问道:“建造经历司的钱财,招聘的人员,分管的人,开设以来的盈余,每月的船只粮,新增的摊位数,人流量多少,带动了琼州当地多少行当都一一写清楚了,不知道杨侍郎说的是哪里不清楚?”   杨守陈哪里不清楚?   杨守陈太清楚了啊!   但杨守陈忍不住的好奇啊!   千里迢迢赶回来的江芸到底什么态度。   是和之前的硬刚到底的风格,还是这三年学会了世故圆滑。   现在这京城,谁不好奇!   奈何这人四两拨千斤的样子实在讨人厌,怪不得得罪的人真不少。   “下官可以去翰林院和大理寺报道了吗?”江芸芸笑问道。   杨守陈不能丢了面子,只好含泪挥手:“去吧。”   等人走远了,他把东西一卷,打算去找黎同僚聊聊天。   ——不是青梅竹马吗!半夜睡一起没说道说道几句。   江芸芸先去的翰林院,一进来自然是拉风的注视,但没有人主动上来打招呼,只走过前院的时候,顾清和毛澄听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好久不见,瞧着瘦了,也黑了。”顾清看着面前长高的人,含笑说道,“也变了。”   毛澄站在一侧没说话。   “还行,琼山县特别热,没有冬季,除了雨季就是大太阳,热得很。”江芸芸在众人微妙的打量中,气定神闲笑说着。   “我带你去你的官舍,你之前的那间正好也没有人,你就还那一间吧,真没想到你还能回来。”顾清喟叹道。   翰林院清贵很大一个程度在于难进。   即便你考试考得好,这次进去了,但只要出去了,可就再也进不去了。   这次把江芸重新塞回来,也是有些舆论风波的,但是内阁没说话,学士们也没说话,大家再多的抱怨也只能在私下说说,甚至对外还要保持和颜悦色,毕竟翰林院就这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江芸芸走在两人中间:“嫂子身体好些了么?”   顾清露出笑来:“好多了,你引荐的那位谈小大夫医术真好啊。”   江芸芸笑了起来:“谈小大夫还在京城吗?”   “说是家中有事归家去了,可是有事寻她,不若直接写信还快些。”顾清说。   江芸芸摇了摇头,随口说道:“给家中姊妹问问。”   毛澄突然冷哼一声。   江芸芸看了过来。   顾清想是明白他要说什么,连忙说道:“都是人呢,回去再说。”   毛澄垂眸,一板一眼问道:“谈小大夫是南直隶常州府无锡,你姊妹就在南直隶扬州府,何来要你多问谈小大夫的踪迹。”   江芸芸也不生气,笑着解释道:“我家人和谈小大夫并无联系,所以我才想着我出面,并无其他意思。”   毛澄打量着她,还是没说话:“那你的海贸也是这样欺上瞒下的?”   江芸芸惊讶:“为何这么说?”   “祖宗之法不可废,你这是学那个王介甫?”   王介甫就是北宋赫赫有名的王安石。   不少人终于按耐不住看了过来,兴致勃勃。   江芸芸认真地看着他:“那你衣服小了也不会换了吗?”   毛澄皱眉:“我何来这么说。”   “土地越来越少是事实,人口越来越多也是事实,一块糕饼自己吃完了所以不给后人吃,这不道德,更有违太祖当年初心,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可现在没有田了,也没有屋,琼山县的土地丈量,我问心无愧,也敢拍着胸脯保证至少清理出半数的田地,完完全全,没有侵占一分,全都归还原主,可就是这样还是有大量的百姓没有田。”   江芸芸声音微微提高:“衣服小了只能做大,现在没有新布料,所以就用能用的布匹补上去,这个道理大家想来也都懂,祖制自然不可变,但太祖的制度已经被人扭曲了,不开海贸自然可以,只要全国土地能恢复到八百万顷自然可以不去搞什么海贸。”   顾清一惊,连忙拉着江芸芸的袖子:“你疯了,说什么土地的事情,海贸便说海贸。”   江芸芸叹气,口气一软:“我是琼山县的县令,当时丈量土地后,所有土地加起来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亩,比之前登记照册的多了六千亩,可琼山的人口却早已翻了番,这些土地如何能养活这么多人,内有生黎不容于汉,外有倭寇时时侵扰,百姓连肉都吃不起,若是百姓再因为吃不上一口饭而拿起刀,那就是我这个县令失职。”   江芸芸眼眶微红,握着顾清的手:“他们视我为父母官,我自然是要替他们找一条生路的,琼州四面环海,山路崎岖,能种的田便是推山填海也不够,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海贸是他们唯一能闯出来的路。”   顾清神色动容,也跟着红了眼睛。   毛澄也沉默了。   “我就说!海贸没有错!”一个翰林院的人大声说道,“丘阁老就说过,他小时候没有钱为了读书,翻山越岭,所以才养成过目不忘的好记性,能安安心心坐在书房里读书,谁不愿意,能顺顺利利在田里种地,谁又愿意去出海远行,生死不知,海贸是一条好的出路啊,才不是祸国殃民的事情!”   —— ——   翰林院的这番话短短半日传遍整个京城。   尤其是江芸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瞬间成了所有人都要念上一句的话。   天下大同的意思,在今日之后有了更直接的说法。   “我就知道江芸不是普通人。”   “说漂亮谁不会啊。”   “你会怎么不说,是没有嘴巴吗?”   “但是海贸就是祸国殃民啊,要是好东西,怎么就他一个人发现了,大家都是蠢人嘛。”   “敢为人先,难道不是江其归的胆魄吗?出海这事难道还少吗?可就只有他一个人敢实践。”   “是啊,我有个二舅就也去凑了个热闹,说琼山县比我们京城都要热闹了。”   内阁中李东阳听着这些话,也跟着一脸动容。   “小小年纪,这么大的压力。”   谢迁叹气:“真是好志向啊,不亏是我们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刘健看着手边堆起来一堆弹劾的折子,嘟囔着:“看来能惹事,也能办事啊,还算不错。”   正中的徐溥揉了揉额头,把手中的折子放了下来,轻声说道:“请江侍读来一趟吧。” 第二百七十章   这是江芸芸第二次踏入内阁。   内阁在外面人听来是这么的辉煌显赫, 是所有读书人最高的目标,那些阁老首辅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是权力巅峰的符号,是最靠近金碧辉煌宫殿的地方, 但实际上的内阁在文华殿对面, 穿过会极门, 会有一排矮小的院子, 布局格外简单,瞧着整体灰扑扑的, 而这里就是人人都心动的地方——内阁。   前头引路的小黄门热情地把人带到正中的那间屋子:“阁老们都在里面呢。”   江芸芸笑着点头道谢。   小黄门偷偷看了她一眼, 笑得见牙不见眼。   江芸芸理了理衣服这才踏上台阶。   一整条青石条卧在地上,踏上去时,人便也跟着拔高了一点。   屋内, 四位阁老并未坐在一起, 只是徐溥为大, 坐在右边正中的位置, 李东阳和谢迁一起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 刘健一人则在三人对面的茶几上, 面前堆满了折子。   四人都齐刷刷抬头看了过来。   刘健最快,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来, 谢迁对着她笑着点了点头,李东阳一脸欣喜和紧张,徐溥最是平静, 这位年迈的阁老是个稳重温和的人。   “徐首辅,刘次辅, 李阁老, 谢阁老。”江芸芸站在正中, 依次行礼。   “一别三年,当年的小状元义薄云天,气势惊人,今日的江侍读风采依旧,正义凛然,看来岁月格外优待你啊。” 徐溥笑说着,“坐吧。”   江芸芸选了个末尾的位置坐下。   盛夏的内阁热得厉害,哪怕屋子正中已经摆了不少冰鉴,但依旧热得人心浮气躁。   “你可知我今日叫你来的目的?” 还是徐溥先开的口。   江芸芸点头:“想来是海贸之事。”   “果然还是明白人啊。”刘健埋头看着折子,也不耽误他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一句。   江芸芸笑了笑,和气说道:“如今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我要是说自己不知,岂不是装傻充愣,置琼山县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既然是我为他们领的路,自然不能先一步退缩。”   一直埋头批复折子的刘健终于抬起头来。   正中的江芸芸神色安静沉稳。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来拿那份折子时也是如此的神色。   这世上有很多人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不一样,他清楚明白所有后果,但还是敢于踏上这条青石条。   十五岁时,他是如此。   十七岁是,依旧如此。   徐溥笑说着:“听闻你临走前,琼山县的百姓打算送你万民伞,你却拒绝了。”   “整个琼州孤悬海外,衣食住行都格外昂贵,大部分都需要外面的人输送过来,大家攒一块布不容易,还是节省一点的好。”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当时就带着我和我那个小厮,小厮的力气还没我大,也扛不动万民伞回来。”   徐溥笑了笑:“江侍读真是有趣。”   丙辰科的科举,他是殿试读卷官,江芸芸的卷子是他亲自选出来的。   他很喜欢这样锐进但又谦虚的年轻人。   李东阳咳嗽一声,厉声说道:“胡说什么,还不说正经事。”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讪讪地低下头来。   “何来对他如此苛责。”徐溥安抚着李东阳,“我们这些人年纪都大了,和这些年轻人说说话,还觉得怪有趣的。”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年纪小,才会心野,在说正事呢,怎么能插科打诨。”   江芸芸更蔫哒哒了。   谢迁捏着胡子,打趣着:“你这个师兄果然严格啊。”   “什么师兄不师兄!”李东阳义正言辞反对者,“正上值呢!”   谢迁看了好友一眼。   ——好友纹丝不动,大义凛然。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些折子都是和海贸有关,想来这几日你也听闻过一些风言风语。”徐溥说回正题,“江侍读想要如何处理?”   李东阳欲言又止,谢迁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因为太不切实际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江芸一个小小侍读可以处理的,江芸不论说出什么答案,一旦传出去那便是狂傲。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坐在那里,想了想,认真问道:“不知首辅是问下官如何处理这些弹劾的折子,还是如何处理海贸下一步的推行方案?”   李东阳微微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很聪明得自己把话题大大缩了一步,甚至还体贴得给出两个选择。   这会轮到徐溥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依旧和气的年轻人,眼睛微微眯起,终于看清她脸上淡定自若的神色。   是了,聪明人很少是好脾气的,至少是不好拿捏的。   “若是我都想知道呢?”徐溥摸着胡子,身形微动,垂眸间给出答复。   江芸芸想了想:“若是弹劾有两个办法,下官上疏自辩,也愿意出面一一回复不同的想法,只是世人想法不一乃是人间特色,非我一篇文,一句话就能动摇的,但这个办法可以团结现在认同海贸的那一批人。”   四人全都看了过来,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第二种,只当置之不理,自来是非黑白,都有水落石出那日,就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海贸作为举国大事,急不得,也不能急,只有每一步走踏实了,那这件事情的后续积极响应,是有目共睹的。”   她说完话,屋内却安静极了,隐隐能听到风中传来知了的声音。   树荫婆娑,落在外面的空地上,空气中的风带着燥热的气息。   还未完全入夏,天气就已经热得不行了。   “若是不理,岂不是舆论越来越大了。”刘健第一个质疑道,“自来上疏就要请辞,难道你是留恋这个官位。”   江芸芸沉默:“我非圣贤,岂能无欲无求,更别说此事因我而起,让此事圆满结束是我的责任。”   “好大的口气。”刘健沉默片刻后,嘲笑着,“你一个小小侍读能担得起什么责任。”   江芸芸沉默低头。   “却也可见品性坚韧。”谢迁被好友推了一下后,笑着缓和气氛,“小小年纪能懂责任之重实属不易,不过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逾其度,你一个侍读哪里扛得起这个责任。”   江芸芸自然听懂了谢迁的意思,起身朝着刘健行礼:“多谢刘次辅提点。”   他如此谦虚,刘健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冷哼一声。   “你可知海贸之事如今难在何处?”徐溥问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来,不解问道:“还请首辅明示?”   徐溥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一旦打开海贸,沿海百姓的安全便不能保证,谁也不能赌倭寇又或者夷人的心思,且大量百姓发现贸易会赚到更多的钱,所以都会弃土经商,土地一旦荒废,再次开垦可就不容易了,土地自来就是国家根本,一旦丢了粮食,大明危亦。”   他从桌面上递过来一本青色的折子:“这是毛修撰的折子,全篇对你本人没有一丝攻击,算公正客观,他完全不赞成海贸,甚至要求用更严厉的手段来保护沿海的百姓,维护土地上的粮食。”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着。   毛澄的折子写的很仔细,除了徐溥说得那两个理由,他还写了海贸会带坏奢靡的风气,他甚至还想到一旦海贸真的开始,金钱的诱惑下,到最后获利得很难是真正的百姓。   他全篇确实没有一点对江芸芸的攻击,他在最后还为江芸芸说话——琼山之例,困于特殊,海外孤岛难寻,自太祖便是兵略重地,海贸为不得已而用之。   江芸芸合上折子,抬眸,问道:“毛修撰说得很好,这些都是海贸要考虑的问题。”   内阁内四人没想到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退缩,反而是非常认同这封折子。   “这世上绝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更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超绝的利益下面一定是巨大的风险,但他只是提出反对意见,却没有提出如何结局。”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就像下官当日在翰林院说的那样,那些消失的土地到底哪里去了?”   刘健面露嫌弃之色,徐溥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两位稍显年轻的阁老忍不住轻轻倒吸一口气。   “海贸便是海贸,说什么土地。”李东阳实在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你就说毛修撰的折子你打算如何?”   “毛修撰的折子自然说的都是道理。”江芸芸如是说道,“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他说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在海贸推行中需要考虑的的,我们自然要听,而且要仔细听。”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谢迁满意点头,“江侍读思考事情倒有几分反其道而行的豁达。”   “可毛修撰提出的问题,到时候又打算如何实施?”他话锋一转,犀利反问道,“不论是沿海的安全,还是土地的荒废,一旦出现一点,海贸便会被人大肆攻击,你自来有几分傲骨,能忍过一切,那无辜的百姓呢,他们能忍受这些吗?倭寇夷人的劫掠,还是海贸结束后不见的土地,又或者平白丢失的性命。”   江芸芸的手指轻轻搭在折子上。   三年前的这双手还是读书人的手,纤细修长雪白,皮肤细腻宛若珍珠,可现在这双手在风吹日晒下布满伤疤,细腻的肤色也多了几分粗糙。   江芸芸安静了片刻,低声说道:“安全问题只有亲自去了海岸线,才能因地制宜,至于大量的失地出现的问题,但永远会有人去买土地,可土地最后的数量难道不是掌握在官府手中中。”   她抬眸,安静地看向众人:“一件事情只有做了才能谈成功或失败,纸上谈兵,做不得数。”   “可一旦失败,代价可太大了。”李东阳也忍不住说道,“谁来承担!”   江芸芸听到这句话,那口一直悬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失败,是的,所有人都害怕失败。   可哪有注定成功的事情。   原来,他们要的是她江芸芸的保证。   她江芸芸要成为海贸这件事情,若是失败后全权负责的背锅侠。   因为皇帝是高高在上的,没有态度的但不愿放弃利益。   内阁是左右衡量的,是坚决要保护国家利益的。   所有大臣都是各抒己见,保持自己忠君爱国立场的。   只有开了这个头的江芸芸,成了也许会有微不足道的威名,输了肯定是脑袋落地的下场。   江芸芸总算明白她站在这里的目的了。   ——往前数的那些朝代,那些执意要改革的人是不是都要遭遇这样的压力。   ——他们也许甚至不能表现出来。   “下一个开海的地方选在广州的漳州,省台的人你如今也都熟悉了。”许久之后,一直沉默的徐溥抬眸,看着面前铮铮如修竹的年轻人,柔声问道,“你可愿意去?” 第二百七十一章   徐溥没有立刻要江芸芸给出答案, 只是不经意看了眼逐渐昏暗的天色,外面乌云密布,瞧着是要下大雨了。   明明早上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天气炎热。   “夏日天气多变, 谁也不知道早上的那把伞到底拿不拿, 确实愁人。”徐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一脸怜惜说道, “要不要那这把伞说到底就是一个赌的事情罢了,江侍读可要借伞回去?”   江芸芸看着逐渐风起的院子, 缓缓摇了摇头:“想来只是这段路的距离, 也不需要借助伞的庇护。”   徐溥闻言叹气:“风雨无情,遮风避雨也稳妥一些。”   江芸芸沉默着。   屋内的四人也都各有异色地看着她。   徐溥自来惜才,又是首辅, 从大局出发自然是希望他能去漳州, 至少诏令从内阁出, 对江芸芸来说便是一个庇护。   李东阳是他的师兄, 不愿他再涉足这趟浑水, 安安稳稳在京城待着, 好不容易给人塞回翰林院了,只要好好做事, 按照他的才智一步步走上去是迟早的事情,便是内阁也能进去的。   谢迁其实是不赞同海贸的,太过冒险, 也太过离经叛道,但他是个沉稳的人, 打算静观其变的, 所以他对江芸到底要不要接受这个任务并无任何想法。   刘健的态度最是奇怪, 他大力抨击过江芸的海贸,但也狠狠斥责过弹劾江芸的人,有点两不沾的意思,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阴影里,任由窗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   现在看来,江芸去漳州确实是所有人心中最好的打算。   他有先例,人也聪明,名声好,在民间威望也高,更重要的是他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不过是商户出生的庶子,据说和富裕出生的嫡母还生分了。   他的老师,师兄到底是外人,关键时刻,谁也帮不上忙。   这样的人对于各方势力来说,反而是最好角逐的。   陛下昨日过问了两次漳州人选,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皇亲国戚们到处都在拱火,都希望能分一瓢羹。   那群不懂事的御史们就知道弹劾反驳,毫无建树。   风波中心的江芸芸自然也看得明白,她高高兴兴从琼州回来,只觉得自己可真是厉害,可一回到京城,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   她开海贸是真心实意觉得百姓活不下去了,想了许久才谨慎地为他们选择这条路。   她也是真心实意想要百姓能挺直腰杆过日子的。   她也是真心实意没有掺杂一丝自己的利益的。   可现在这些人却要她成了一把刀,一把为了他们开山劈海的刀。   外面的人只看到漳州之行的两面,一面是只要做得,好江芸芸名声大涨,自此平步青云,一面是若是做不好,江芸芸就会身败名裂,甚至黯然退出官场。   稍微懂一点的人还能看明白两点,一个是若去漳州还有一个好处,内阁会作为挡箭牌,能稍微缓解江芸芸的压力。   但另一点却是漳州作为万众瞩目的地方,推行海贸的难度自然不小。   事情中心的江芸芸是愿意接过这个棒子去完成自己的想法。   海贸是解决现在土地大量失踪的唯一办法。   可这件事情就像夏日的雨,江芸芸一头扎进去,势必会成为落汤鸡。   她想要安安稳稳做这件事情,她想要百姓脸上露出开心的笑来,她想要所有人能吃得上饭,穿的暖衣服,而不是在此刻各方势力的的胁迫下,把这件事情办得失去本心。   去了漳州,所有事情肯定是不会顺她意的。   所以江芸芸不再说话。   徐溥年纪大了,说了这么久的话便觉得有些累,一脸疲惫的挥了挥手,让她回去仔细想想。   “我送他回去吧?”李东阳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要把自己的小师弟带走。   李府   李东阳看着三年不见的小师弟直叹气:“黑了便算了,怎么越来越瘦了,瞧着小脸都挂不上肉了,晚上留在我这里吃饭吧。”   江芸芸捧着糕点,吃的眉开眼笑:“可是长高了,抽长嘛,晚上楠枝说等我回家吃饭呢,就不麻烦师兄了。”   “确实长高了,我听说你在琼州大杀四方,谁惹你谁倒霉。”李兆先带着弟弟李兆同溜达过来,手臂挥舞着,得意洋洋说道,“也太厉害了,我要向你学习!”   江芸芸还没说话,李东阳已经开始摸棍子准备揍人了。   “不好好学习,整天带着弟弟整天乱窜,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李东阳老当益壮,挥起棍子来也是虎虎生威。   李兆先带着弟弟鸡飞狗跳,一边跑一边顶嘴:“我白天学了一天,爹是一点也没看到啊,只看着我晚上出来溜达溜达的事情。”   “我找芸哥儿聊聊天怎么了,不是都叫向他学习吗!”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我说一下怎么了!”   “别打了,别打了!芸哥儿还在呢。”   李兆先大嗓门叫个不停,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早早从混乱中脱身的李兆同悄悄摸摸凑到江芸芸边上,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江芸芸低头去看面前的小少年。   当年那个十岁的小孩,雪白的脸上还长着肉膘,几年不见人高了,但瞧着很是瘦弱,风一吹就倒了。   “是病了?怎么瞧着精神不好?”江芸芸担忧问道。   李兆同抿唇羞涩笑了笑:“已经好了。”   “你弟弟体弱多病,你不让他休息还拉着他出门。”李东阳已经快把人打出门了。   李兆先有点委屈:“他自己要出来!”   “那你不知道劝着点,这可是你弟弟!”   “可有找大夫看过了。”屋内,江芸芸碰了碰小孩的脸,发现大夏天,他的脸还是冷冰冰的,“要不要多加件衣服。”   “没关系的,不冷,娘已经找大夫给我看过了。”李兆同大眼睛扑闪着,小心翼翼说道,“哥哥一直说你很厉害。”   “你哥哥……”   江芸芸一抬头,李兆先已经被关在门外了,不由抽了抽嘴角:“还挺活泼的!”   “哥哥很厉害的。”李兆同一本正经说道。   “嗯,开始读书了吗?”江芸芸问道,“可有字了?”   李兆同苦着脸摇了摇头。   “我这个儿子五岁就能作属对语,机颖惊脱,只是身体不太好,我就想着晚点给他取字,如今也是在家中读书,取字之事也不急。”李东阳领着棍子,满头大汗回来了。   江芸芸笑说着:“我也是考上乡试才取字的,不着急。”   李兆同这才眼睛一亮:“你也这么晚的嘛?”   “嗯!”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   李兆同这才露出笑来。   “他可是十一岁当上解元的,你如今都十三了!”李兆先探出脑袋,讨人厌得戳穿了一切的祥和,振振有词,“再过两年,你十五了,那个年纪,江其归可是考上状元了!六!元!及!第!”   李兆同惊呆了!   李兆同感觉自己被欺骗了!   李兆同要哭了!   他的坏哥哥李兆先倒是咧嘴大笑起来。   江芸芸吓得立马正襟危坐,欲言又止,手里捏着的这块糕点也吃不下去了,连连叹气。   ——坏了,成别人家的小孩了。   “各有各人的愿法,爹爹对你的要求就是平安健康长大啊。”李东阳连忙拉着小孩的手,柔声说道,“何来要事事和人比的说法,你在爹心里永远都是最厉害的,五岁的大字我都还留着呢,真是有天赋呢,不亏是我李东阳的儿子。”   李兆同要哭不哭,抽泣着:“真的?”   “自然。”李东阳一脸柔情。   李兆同这才露出笑来。   “送二公子回去休息。”李东阳对着管家点头说道。   一直没说话的管家这才悄无声息上前,和颜悦色带着李兆同离开。   李兆同经过他哥哥的时候,伸手想去牵哥哥的手。   管家温声说道:“大公子还有事情呢,我带你回夫人那边好不好?”   李兆先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下,那只手讪讪重新背回身后。   “还不快去读书!”李东阳看着站在院子里的李兆先没好气说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听闻朱国公薨了,只是远在琼山县,不能送副丧仪聊表心意,心中颇为遗憾。”   李东阳目送二儿子离开后也跟着收回视线,叹气说道:“朱国公廉靖持重,七十而逝,实属令人惋惜。”   “也请夫人和二公子节哀。”江芸芸低声说道。   李东阳摸着胡子:“多谢其归关心了,我代夫人和犬子多谢你的慰问。”   江芸芸笑说着:“多年不见,两位公子瞧着还是关系极好,真是令人羡慕。”   李东阳满意点头:“他们兄弟两虽说岁数差的有点大,别看徵伯瞧着有些跳脱,但很是照顾弟弟,这些年都是他带着弟弟的。”   江芸芸点头:“瞧着也很是亲厚,不知徵伯今年可要下场考试了?”   “自然是要的。”李东阳点头,“徵伯从十八岁开始应试,结果在考场中病倒,二十一时靠着我才成国子生,上一次,明明写的很好却误写了试卷,导致落第,今年也二十六了,不知道今年能否……”   他忧心忡忡,连连叹气。   江芸芸看着他,冷不丁说道:“师兄可愿意听我一句话。”   李东阳看了过来,不解说道:“你我师兄弟,我自然是会听的。”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多嘴说道:“多年前,师兄曾问我——‘可知王尚书为什么被调到南京去了吗?’,师兄可还记得?”   李东阳点了点头。   “因为一个人的脾气是改不了的。”江芸芸重复着当年李东阳跟她说的那句话。   李东阳沉默,随后也回过神来,叹气说道:“是了,其归和我说过,不能逼得徵伯太紧,他压力太大了,我不该再提这件事情的。”   江芸芸看着他唉声叹气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叹气。   “可是还有问题?”李东阳不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许久没见徵伯了,等会可否让他送我归家。”   李东阳自然是连连点头:“自然可以。”   他说完,看着小师弟沉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漳州之事,你可要想清楚啊?”   江芸芸看了眼已经淅淅沥沥开始下雨的天色:“漳州的海贸开不成,是不是海贸就会被废止?”   李东阳叹气,但好一会儿还是轻声说道:“漳州的海贸开不成地。”   江芸芸低头,看着飘进来的雨丝落在手背上,有些冰冰凉凉的。   ——若是漳州不成,那她的琼山县怎么办啊。   此时还非常年轻的江芸芸缓缓握紧拳头,只觉得迷茫。   “你大概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不说那些本地富绅豪强,就京城的那些皇亲国戚,外地的藩王们,哪一个不是看着,要分一瓢羹的,说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谁去哪个地方就是去送死。”   李东阳絮絮叨叨说着。   “你安心待在翰林院吧。”他话锋一转,故作轻松说道,“大理寺的工作也很有趣的,你会喜欢的,回头还能和楠枝在一起,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你们小年轻不就喜欢黏在一起嘛。”   雨越来越大。   大雨磅礴,砸在屋檐上叮咚作响,门口的树木被吹得晃来晃去。   据说京城在此之前都不曾下过大雨。   “不过在京城,那些皇亲国戚你少惹他们,避着点。”李东阳忍不住忧心说道。“我知道你看不惯他们,但毕竟是陛下的亲戚啊,前些日子,陛下又给了两位国舅三百亩皇庄,陛下自己子嗣不丰,便对这些人格外宽宥,你就当看不见,回头我调你回来修书,我们待在翰林院眼不见心不烦……”   他说了许多,却没听江芸芸的回答,不由看了过去。   江芸芸手掌打开,那些雨就落在她的掌心。   那掌心长满了茧子,还有几道没有愈合的伤。   李东阳看得直心疼:“外放就是辛苦,你性格又要强,事事要做好,好好读书人的手别弄坏了,回头我给你找个膏药涂涂。”   江芸芸慢慢握紧手,手里的水渍便顺着缝隙流了下来,沾湿了她的衣摆。   ——京城雨实在太大了。   ——但她在琼山县的时候见多了!   “多谢师兄关心,天色已晚,就不耽误您用膳了。”她抬眸,看到管家徘徊了好几次,便起身笑说着。   李东阳也跟着起身:“下大雨了,我让人送你,你坐车回去,免得淋湿了,夏日着凉也不好受得。”   江芸芸摇头,感受着迎面而来冰冷的风风雨雨,被风吹得衣袂飘飘,脸上露出笑来:“可我想要感受一下京城的风雨。”   李东阳无奈笑说着:“真是孩子,那我让徵伯送送你,你且等等。”   江芸芸笑着点头应下。   那边李兆先匆匆撑着大伞赶过来,看到门口等的衣摆都湿了的人,得意说道:“看来是我来晚了,也不知道进去等我。”   “不晚,一切都是刚刚好。”江芸芸扭头看向他,在大雨声中和气说道。   李兆先点头:“还是你想得开,正打算和我们多年未见的小县令说说话呢!” 第二百七十二章   入夏多雷雨, 波浪深几许。   两人撑着伞走在小巷中,耳边急雨好似盆盎倾,屋瓦便也随之大震,听的人耳鼓一蒙一蒙的。   江芸芸说是有话和他说, 却一直没有开口。   李兆先也安静地给她撑着伞, 两人走在被雨花逐渐湿润起来黄泥路上, 衣摆也逐渐脏了起来。   “听说你有话与我说?”还是李兆先按捺不住, 先一步开口。   “只是今日看到你和你弟弟的相处,想起我之前在江家的日子。”江芸芸和气开口。   李兆先嘴角微动,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听说你有一个亲妹妹。”   “是, 她叫江渝,说起来和你弟弟是一个年纪的。”江芸芸笑着摇头,“只是她性格活泼, 整日坐不住就要往外面跑, 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我其实和她相处的日子格外少, 导致现在她连我的话都不愿意听了, 错过了妹妹的长大, 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今日瞧着你弟弟这么安静听话, 越发觉得遗憾。”   “其实同哥儿也是很喜欢出门玩的,只是身体不好,而且夫人管他管的严。”李兆先想了想又安慰道, “想来你们亲兄妹感情肯定很好。”   “那你和你弟弟关系不好吗?”江芸芸反问。   李兆先一顿,随后又说道:“自然是好的, 二弟可粘我了!”   江芸芸笑:“想来你也听说过, 我也不止渝姐儿这一个兄弟姊妹。”   李兆先点头:“但也听说你们似乎……分开了?”   自然不好说分家, 而且也没听说江如琅死了。   “我和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其实不太愉快,但也不至于仇恨相加,若是要再算起来,我和他们也并没有太大的仇怨,只是大人间的恩怨总是很容易被投射到小孩子身上。”江芸芸平静说道,“大人们理不清理还乱的关系让一切和他们搭边的人都会陷入这场混乱中。”   江家的关系是一团乱麻,当时的江芸芸自顾不暇,甚至不敢多管,只想着每日去好好读书,才能避开这场风波。   罪魁祸首是江如琅,幸好,他此刻再也掀不起浪了,所有人的关系便也缓和了许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们各自分开,小辈们的关系也紧跟着平静下来,渝姐儿就和大夫人的小女儿玩得很好,两人年纪相当,性格相似,我这次回扬州,渝姐儿还陪着她过生日,深夜才溜回来。”   “大人的事情是大人的事情,小辈就安安心心做个小辈即可。”   李兆先一脸茫然,随后一脸若有所思,连着脚步都慢了下来。   “你该好好考试才是。”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不是为了你爹,也不是要争一口气,更不要为了后院的事情,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就像当年我咬牙去考试一样,只有自己活了,周围的一切也都活了,徵伯,你也该向前走才是。”   雨越下越大,听在人耳朵里扰得人心烦意乱。   李兆先脚步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江芸芸并没有扭头去看他。   若是说起来,是她今日僭越了。   李家的事情说到底和她没有关系,她和李东阳的师兄弟关系也没亲厚到这个地步。   但她江芸芸想来就是多管闲事的人,见李兆先的天赋被尴尬窒息的家庭氛围逐渐掩盖,到底是有些可惜。   “可我爹……”李兆先低着头闷闷说着,但想了想又沮丧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兆同年幼体弱,性子乖巧,偏疼一些也是应该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有时候冷不丁一看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爹对他就从未这么温和过。   “虽然自来人人都爱说这是爱之深责之切,但我也想告诉你,不论别人只论自己,人生的路你只能自己走,所以你爹的态度,夫人的态度都不重要。”江芸芸的声音被风雨一吹,缥缈清淡。   她侧首,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伸手点了点伞柄:“这把伞总要撑到自己头上才算遮风避雨。”   李兆先沉默地转了转手中的雨伞,伞面上的雨珠飞溅下来,打湿两人的衣袖。   冰冷的雨滴让人一个激灵。   李兆先浑浑噩噩的脑袋被那水滴一浇,好像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清醒过来。   “人人都说你厉害……”许久之后,李兆先低声说道,“今日才算是真的见识到了。”   江芸芸笑:“听上去像是在骂我的。”   “外面的人确实大部分的人都在骂你。”李兆先抬脚,“我其实一直也是半信半疑,因为你真的做了好多惊世骇俗的事情,但我今日觉得,他们是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江其归。”在巷子口,他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比他小很多的小师叔,“你真的很厉害。”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哄道:“那你喊我一声小师叔听听。”   李兆先翻了个白眼,下巴一抬:“做梦去吧,快跟你的小青梅回家去。”   江芸芸一抬头,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站在谁家屋檐下,撑着伞的黎循传。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黎循传抿唇笑了笑:“怕你没带伞,想着来接你,又怕耽误你事情,就想着在巷子口等你。”   “哼,真是师门情深啊。”李兆先不无嫉妒地说道,“天都黑了,快回家吧。”   两伞交界处,雨滴气势惊人地砸了下来,湿漉漉的水汽在空气中弥漫,江芸芸便顺势走了过去。   黎循传的伞微微一撇,也算是为她挡住了片刻的风雨侵扰。   “走吧,我也回家了。”李兆先挥了挥手,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巷子口两人站着,江芸芸摸着他湿漉漉的袖子,笑问道:“衣服都没换,来得很匆忙?”   黎循传抬步就要回家:“一听说你被人带去内阁,我真是坐立不安,一下值就去找你,又听说你跟着李阁老回家了,就想着来找你。”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那些事情。”江芸芸镇定说道。   黎循传看了过来,恍惚发现这人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   黑了,瘦了,也高了,不似小时候那般古灵精怪,但神色更加沉着冷静。   小小的芸草真真切切的长大了。   “他们想要你去漳州?”黎循传沉声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   雨越下越大,乌云压着天际,视线逐渐昏暗,出了小巷进入大路,路上也已没有什么人了,雨水跟注水一般从屋檐下淅淅沥沥落下来,听得人心烦意乱。   “不是好地方。”黎循传低声说道,“寻常人去尚有几分考量,可你去了既要忌惮,又有压力,不论做得好不好,都是罪名。”   江芸芸笑了笑,又是轻轻嗯了一声。   黎循传又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乎又千言万语,但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顺着大街一路沉默地走着,终于来到院子的巷子口。   江芸芸走了几步,突然看向一扇紧闭的木门。   “走了,听说去兰州当小吏了,举家一起走的,全家加上铺盖也就三个包裹,穷的响叮当,那条白绫都舍不得扔,房子现在租给这次进京的考生了。”黎循传冷不丁说道。   “你救了他们,他们却一点都不感激你,他们都疯了一样弹劾你,先是说你丈量土地是为私利,又说你让女子抛头露面又违伦理,还说你插手军务,其心可诛,到最后等你开了海贸,又说你谋私立名,巧设名目,桩桩件件,这是一件好事也没有,我每日都能听到他们对你的诋毁,在他们心里你成了大奸大恶,十恶不赦的人。”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压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们一点也没记住你的好,要不是为了他们,你怎么会好端端从一个状元去琼州,你走了这么久的路,做了这么多事情,没有一个人想起你的好,那你做这么多有什么用。”   “毛澄和王献臣一连上了三道折子,就连顾清也不赞同此事,当年考试时,我们坐在一起时的情谊是一点也不顾了,这是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嘛。”   “你的那些同科,之前在翰林院都与你笑脸盈盈,可这几月却连你以前对他们的只言片语都拉出来抨击,说你是个面目可憎之人。”   黎循传的半边身子被雨淋湿了,满是愤怒地看着江芸芸。   “等下一个县令来了,你心心念念的那群百姓说不定就说那个人好了,那你算什么,你为他们承受了这么多压力算什么。”   “三年一次科举,这么多能人,那么多会说话的嘴,京城都要密密麻麻住不下,怎么就非要欺负你一个人……”   江芸芸见他越说越离谱,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无奈说道:“胡说什么呢。”   黎循传倏地冷静下来,只是脸色依旧愤愤不平。   “他们就是在欺负人。”许久之后,他看着江芸芸平静的面容,低声说道。   江芸芸把那把偏了的雨伞扶正,摸了摸他湿哒哒的衣袖:“欺不欺负人他们的事情,受不受欺负是我的事。”   黎循传看了过来。   “漳州我不能去,但漳州又不得不去。”江芸芸牵着他的袖子,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海贸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土地越来越少,人口越来越多,矛盾已经到了马上要沸腾的地步,这些人的诡异心思我不在乎,但我不能看着普通人朝着死路走过去。”   “打仗会死人的。”江芸芸叹气说道,“多可怕的事情。”   “大部人读书,读到家国天下最多只是记住,可真到了官场,能实现的有几个。”黎循传闷闷说道,“怎么就你这个死心眼读书,还真读进去了,回头还给自己闹得两面不是人。”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大概是我见过一个很好的社会,至少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满足基本的生活。”   黎循传质疑:“你在那里见过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不会又蒙我吧。”   江芸芸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叹气说道:“梦里吧,许是那场梦养成了我见不得人受苦的脾气。”   黎循传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那真是一个好梦,希望我也能梦一次。”   江芸芸眯眼笑了笑。   黎循传看着她的笑,突然回过神来:“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什么坏不坏主意,我江小芸清清白白的。”   黎循传一听这话就心惊肉跳,眼皮子抽了抽:“不行,我一听这话就有点头疼。”   紧闭的大门打开,乐山在里面就听到说话的动静,忍不住悄悄打开一条缝看着,结果一眼就看到站在大雨中说话的两人:“好端端站在门口做什么啊,快进来,夏雨也寒,别冻了身子。”   两个落汤鸡一回来,院子就彻底热闹了。   “我还没问你,幺儿哪里去了?回来都好几天了也不见人影。”混乱间,黎循传随口问道。   江芸芸打趣着:“你总算是想起有个人少了啊。”   黎循传哼哼唧唧了一声:“幺儿也太粘人了,你也太溺爱了,我这不是好久没见他江芸江芸的喊了嘛。”   “他回家了,他爹把他叫回去了。”江芸芸换了衣服,散了头发,捧着热茶说道,“琼山县的时候就走了。”   黎循传捧着热茶,惊呆了。   “你,你看上去怎么不伤心?”他好一会儿才问道。   江芸芸坐在屋檐下发呆,也跟着沉默了,只片刻后眨了眨眼睛,这才继续说道:“当时太忙了,来不及伤心,后来有空了,又觉得离开倒也不是坏事,就像你说的……”   “我也管教不了他,我总担心把他教坏了,回头不好交代。”   大雨缓缓停了下来,小院有一滩又一滩的水,谁家的小狗汪汪叫着,打破了夏夜的沉默。   “回去也好,跟着我到处跑也太辛苦了。”她把最后一口茶喝完后笑说着。   黎循传故意大声叹气:“听听,果然是娇惯。”   “芸哥儿以后要是有了小孩,想来和养他和养幺儿一样,宠溺得很。”诚勇打趣着。   “可真别说。”乐山跟着插嘴,“幺儿爱吃甜的,芸哥儿每次经过糖果店都要买一些塞到他荷包里的,回头跟我说小孩跑来跑去辛苦了,琼山县也没什么好吃的,吃颗糖开心一下,结果幺儿太爱吃了,差点吃坏小孩的牙。”   “溺爱,真是溺爱。”众人插科打诨,连连摇头。   江芸芸嘴硬:“吃糖而已,琼山县一开始不富裕的,他就喜欢吃点甜的而已,给他吃点糖怎么了。”   黎循传无可救药地摇了摇头:“没救了没救了。”   “先吃饭吧。” 终强端着饭菜出来,“热了好久了,菜都蔫了。”   黎循传挪着椅子去找江芸芸,又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懒洋洋的样子,嫌弃说道:“快坐好,如此没个正形,让人看了笑话。”   “这么看,芸哥儿和渝姐儿长得好生相似啊,只是如今黑了点。” 诚勇也随口说道。   “怎么说话的。” 终强斜了他一眼。   诚勇这才想起自己僭越了,连忙道歉。   江芸芸眨了眨眼然后慢慢吞吞站起来,回屋子穿好衣服,束好头发,甚至还带了帽巾,穿上鞋子,这才出门,一副整整齐齐的小模样。   黎循传又是震惊:“这是做什么!”   江芸芸信誓旦旦拿起筷子:“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黎循传对于她时不时莫名其妙的行为一向是无话可说的,只好转移话题:“快来吃饭吧。”   只是饭刚吃到一半,紧闭的大门传来三声敲门声。   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安静响亮。   —— ——   “你们来做什么?”黎循传板着脸问道。   顾清和毛澄正撑着伞站在门口。   深夜打扰,想来不是无事来访。   雨势已经逐渐变小,小巷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大抵是邻居们见雨小了,在走动。   江芸芸溜溜达达从屋内走了出来,笑着招呼道:“吃饭了嘛?锅里还热着饭菜呢?”   “吃过了。”顾清和气说道。   “进来吧,楠枝堵门口做什么,乐山,把上好的茶叶拿出来,诚勇拿点糕点果脯来。”江芸芸笑着吩咐着。   黎循传让开位置,两人便收了伞走了进来。   小院不大,一下子来了两个人就显出莫名的安静。   “你在家怎么也穿得这么整齐?”顾清有意缓和气氛。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因为我是个正经人。”   门口的黎循传翻了个白眼,顺手关上门。   “也没下雨了,在走廊这边坐吧,晾晾风。”江芸芸笑说着,“屋内有些闷了。”   “好啊,好久没和其归一起坐在屋檐下吹风了。”顾清笑说着。   终强瞧着气氛实在紧张也不敢说话,搬了四张凳子就拉着其他两人躲在厨房里。   虽说大雨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空气中也带着夏日难得的微微凉爽,但院中依旧格外安静,连带着隔壁小孩的笑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只小狸花猫跃上墙头,瞧着尾巴,笔直地走在墙头,随后跃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和顾清坐在一起,毛澄坐在顾清边上,黎循传则坐在江芸芸边上。   “雨夜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江芸芸直接问道。   顾清叹气:“听闻你从内阁回来,有些担心。”   江芸芸笑说着,也不捏捏扭扭:“你是来问我去不去漳州的?”   她太过坦坦荡荡,冒昧而来的两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毛澄,耳朵不自觉红了起来。   “其归果然是明白人,所以此时你又是如何考虑的?”顾清温和说道,“想来你也听说过一些京城内的流言蜚语,那些折子,我和宪清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有意为难你。”   江芸芸含笑点头:“我和你们相识多年,你们的人品自然也是相信的。”   顾清见她确实并无怨怼之色,这才松了一口气,循循善诱解释着:“海贸之事我们确实有诸多意见,但我们不相信你是重名重利之人,只是海贸就像一把火,一旦成了熊熊大火,那便是难以扑灭,你和百姓都会被这把火烧毁。”   江芸芸伸手,接了飘进来的细雨:“士廉为何觉得是火,而不是今日为京城解了燃眉之急的雨。”   顾清拧眉。   “便是雨多了也是要淹人的。”毛澄冷冰冰说道。   “火也没什么不好的,刚好把不好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黎循传不甘示弱说道。   江芸芸和顾清同时踢了踢边上的人。   “那其归是如何打算的?”顾清说回正题,“漳州之行势在必行,陛下为此甚至要求翰林院整理出漳州历年的折子,还请了漳州籍的进士面圣。”   江芸芸安静听着:“那你们呢?那你们希望我去吗?”   顾清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漳州之行太过危险,我不喜欢你冒险,你可以有更好的前程。”   江芸芸看向毛澄。   本不打算说话的毛澄被她一看,忍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不去。”   江芸芸跟着笑了笑,眉眼弯弯:“你的折子我看了,其实写的很好,也确实都是海贸时要考虑的问题,这些问题也确是在琼山县有细微的显现。”   毛澄皱眉:“那你为何……”   他想了想还是没开口说下去。   “你想问琼山县既然有这些问题,我为何不曾说过。”江芸芸反问,“你们以为我在隐瞒是吗?”   顾清眸光闪烁。   “因为四个字……”江芸芸比划出四根手指,神秘兮兮说道。   众人看了过来。   “因、地、制、宜。”江芸芸一字一字说道。   “琼州是个海岛,中间又有高山,琼山县只是占据的一角,且北面靠海,有码头,水流众横,所以他的地很少,确实会有人觉得海贸赚钱,铤而走险,就算这一部分的人翻倍,其实琼山县的地也是不够现在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耕种的,所以实际上的琼山县还是种地的人多。”   江芸芸缓缓分析道:“我不知漳州具体情况,但光是面积而言,它也并非孤岛,想来土地并不会少,且到时候愿意博一下的人更多,这是不争的事情。”   毛澄脸色严肃。   “但两位有想过,又有多少人愿意离开近在咫尺的故土,而去博虚幻不知真假的财富,出海是有人员伤亡的,血本无归的可能,甚至死不见尸也是常有的事情,就像谁不知道科举好,可难道人人都在科举吗?所以人员的把控是一个度,不能一刀全都切死,也不能一口气全都不管,与其遮遮掩掩,畏畏缩缩,不如设立准入机制,设置条件,把控源头,这才是防止大量人员下海。”   顾清仔仔细细听着,想了想继续问道:“可我们是需要粮食的,就像我们不会把粮食和铁器卖给夷人,想来夷人也不会,一旦这个开口我们的粮食如何能供应,没了吃食才是最要命的。”   江芸芸露出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开设海贸之前,我清丈了田地,也规整了贸易。”   顾清一怔,随后大喜:“原来如此!”   “只要土地足够多,那就算损失几个人去海贸不仅不会有损害,甚至会带回大量的白银,是了,我听说你的缴税用的都是白银,方便又省力,当时还有人说你要步上上一位县丞的老路。”   江芸芸抚掌:“士廉果然一点就通,这就是一个循环,这条链一旦开始动起来,不管是海贸的人,还是种地的人,甚至是本土经商的人都会有盈余,不是人人都是冒险要去拿泼天富贵,只要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路可以走,那这件事情就能安然无恙循环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桩桩件件你早已有所准备……”顾清叹气,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我们拍马不及。”   “可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像你说的琼山县小,乡绅不成气候,也没有大的藩王,你可以把控,那漳州呢。”毛澄咄咄逼人质问着,“单是清丈田地一事,要想在漳州推行就难如登天,靖江王,各级乡绅,甚至南京大守备太监陈祖生也是福建漳州人,这些人但凡一个就够你喝一壶了。”   江芸芸看着逐渐停下的雨,微微一笑:“你知道最好用的兵法是什么吗?”   三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一只手在空中狠狠一抓,面无表情说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什么意思?”毛澄不解。   江芸芸看着两位不请自来的两人,微微一笑:“其实就算今日你们不来找我,我大抵也是要找你们的。”   “找我们做什么?”顾清不解,随后又说道,“若能帮得上忙,自然是义不容辞。”   江芸芸点头:“这件事情你们确实要好好想一下,才能做出决定。”   “何事?”毛澄直接问道,“何必和我们吞吞吐吐,难道还在怪我吗?”   江芸芸摇头,冷不丁问道:“我不能去漳州,但漳州又是必须有人要去的!”   “什么?”顾清和毛澄一怔。   江芸芸招手,三颗脑袋便主动凑过来了,江芸芸压低声音在他们耳边说了许久,三人的脸色变化莫测,到最后一脸茫然。   “这,这能行嘛?”顾清一脸犹豫。   江芸芸点头:“我的难处想来你们也清楚,漳州我去了才是最坏的打算,直接跳进那些人的陷阱,他们太了解我,势必会时时盯着我,海贸之事难以推行,内阁也会时时催促,希望可以早日看到效果,势必会捉襟见肘,但我们换个办法,譬如临阵换帅,虽说帅不熟悉,但同样他们也不熟悉你们,相互摸索的阶段,才是最好的一击必中的时候,而且越是混乱的地方,越是要利用好混乱。”   “这是我今日在内阁就想明白的事情,可海贸之事若是教给别人我又不放心。”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三人皆若有所思。   “你们可是我的挚友啊!”江芸芸握着顾清的手用力晃了晃。   顾清好不容易冒出来的清明瞬间又没了。   “我们多年交情,论事不论人,此事是真的需要你们帮忙。”江芸芸严肃说道。   “可我们也……”毛澄想了许久,艰难说道,“你这样的人都搞不定他们,我们如何斗得过他们,而且他们又如何能听我们的话……”   小猫儿又翘着尾巴,溜溜达达回来了。   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若是在琼州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会去河边捞鱼,能捞到很多被冲上岸的鱼,我们抓几只来,也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小狸花猫叼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抓来的小鱼,优雅顺着墙头走了。   “你看,猫都知道抓鱼吃。”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寻常孩子爱睡懒觉, 但太子殿下不一样,他今日又是天刚亮就咕噜自己一个人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谢来送来的册子,盘腿坐在床上, 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谢来的东西他很喜欢, 写的通俗易懂, 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字,所以他越看越喜欢, 回头还让谷大用给他送东西奖赏了。   江芸春天的时候会去堤坝看看, 百姓很喜欢她,屁股后面老是会跟着一群人。   夏天的时候会跟着去插秧,插得很好, 又快又准。   秋天的时候还会去给一些家里没钱的送布匹, 会检查他们的粮食有没有。   ——这个就是棉花。   朱厚照捏了捏已经被捏黄的小棉花, 软软的, 贴在身上会热热的。   过年的时候, 春节的时候, 会有很多小孩跟在他屁股后面,很喜欢他, 他还会抱几个长得干净的小孩,还会给他们糖吃。   朱厚照每次看到这里都不高兴,因为江芸还没抱过他。   七岁的小太子不高兴地踢了踢腿, 床边守夜的谷大用连忙小声问道:“殿下可是要起来?”   朱厚照的小脑袋从帘子后面探出来,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谷大用, 好一会儿才强忍着委屈问道:“今日也没人来找我玩吗?”   谷大用眼神飘忽了一下:“江侍读刚上任呢, 前些日子还跑了一趟内阁, 听说这几日接了一件大理寺的案子,整天都往城外跑呢。”   小太子小嘴瘪了瘪,收回脑袋,不高兴地说道:“我觉得江芸太过分了。”   谷大用也紧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如此不识好歹,我们不找他玩了,二殿下和小公主还等着殿下带他们玩捉迷藏呢。”   帘子内的小影子一动不动地,小小一只团成一团。   谷大用见里面的人没说话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多久,一个小脑袋又伸了出来,幽幽地看着他,小声说道:“咱们出门玩好不好?”   谷大用下意识露出笑来,热情问道:“那殿下今日是去东花园还是西花园。”   “想去江芸家的小花园。”小太子幽幽说道。   谷大用不笑了,甚至笑不出来,顶着小太子热情的目光,艰涩说道:“出,出宫啊……”   “江芸不来找我,我找他,反正都是和他一起玩,所以不算出宫,只是去找江芸玩而已。”朱厚照歪理很多,理直气壮说道。   谷大用听得坐立不安,浑身难受:“这,这出宫要皇后娘娘和陛下同意啊。”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他们肯定不同意,但我们可以自己跑出去啊,我已经是大人了!”   谷大用真是听得眼前一黑,差点也直接膝盖一软,跪下来。   朱厚照坚持不懈,伸出小手拉着谷大用的袖子,认真说道:“我最信任你了,所有长随里,我觉得你最好,又聪明又听话。”   太子小小年纪已经颇懂拉拢人心之术,只是年纪尚少,用起来格外显眼,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谷大用自然是看穿了,但不耽误心里是真急死了,他自然是想要稳居这个长随第一的位置,但殿下的要求一个比一个吓人,回头被抓了,他可就先成为殿下身边第一个掉脑袋的长随。   ——这江芸也真是的,长了个聪明脸,怎么就不干聪明事呢,都回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来看看殿下。   “你要是不想和我一起做这个事情,那我就去找张永。”朱厚照歪了脑袋,想了想又强调着,“那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谷大用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要不奴婢去请江侍读来一趟。”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突然又笑起来说道:“好哦,你马上就去。”   谷大用做好了长久拉扯的准备,谁知道殿下今日却这么好说话,但他到底也是聪明人,一下就明白殿下的打算。   ——殿下一开始就只是打算让人把江芸请进来,根本就不准备出宫!   这般想清楚了,谷大用心里又开始觉得自己给出的条件太高了,有点后悔。   朱厚照立马板着小脸,严肃说道:“你要是不把江芸请回来,我就让娘把你赶去扫地。”   谷大用只好含恨离开了。   朱厚照大眼珠子滴溜溜看着他离开了,然后才心满意足坐回床上,摸着谢来送来的小册子,在床上开心地打了滚:“真好用,江芸真聪明。”   ——八月初二,江芸说要巩固县内所有堤坝,防止汛期发生水灾,希望富商们踊跃捐款,最后会给他们立碑表彰,谁知众人强烈不同意,江芸立刻大怒,众人只好后退一步,表示资金有限,全修不现实,可酌情修几座,聊表众人心意,江芸积极表示赞同,随后圈出六座堤坝表示,这里坏得比较厉害,先修这里,大家踊跃捐钱,一月后,堤坝修成,县令立碑撰文,大夸特夸,喜气洋洋,晚上回家后饭多吃了一碗。   —— ——   谷大用顶着大太阳,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江芸芸的时候,江芸芸她正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和边上光脚没穿上衣的老头,毫无形象地蹲在田埂边上唠嗑。   “曹吉祥你知道吗?我现在种的地就是他的!”   “你不知道啊,哎,我也不知道,但是听说这人已经是个大太监,可厉害了,但是还是被宪宗爷给杀了,这地也被他拿走了。”   “原先谁家的我哪知道,反正也不可能是我家的。”   “什么好不好日子,能有什么好日子,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   “税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大管事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一个种地的,又不识字,他们说了我也听不懂,说的不对,我也不敢说,反正就随便过呗,有顿饭吃就很好了。”   “土地收成还是不错的,一亩地能产三石大米呢,我们自己能留一石半,省着点吃也是没问题的,家里还有婆娘绣花织布,也能过下去。”   那个脸上长满皱纹的中年男子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我们可比隔壁那个皇庄的人好多了,他们一亩只能留一石呢,饭都不够吃,听说每家都欠庄头好多钱呢。”   江芸芸眼睛微动:“怎么差这么多啊,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老伯摆了摆手,看着又悄悄蹲在自己边上的人,被这几人看着,顿时激动起来,手臂挥舞着:“才不是,我这个皇庄是两位国舅爷管的,他们都是好心人,也看不上我们这点钱,隔壁那个说是一个太监管的,啧啧,庄子里好多小姑娘都被他们拉走卖了。”   谷大用身形一僵。   江芸芸揪着杂草的手一顿,看了过来:“怎么还能卖人?”   老伯啧了一声,老神在在说道:“我刚才看你弄庄稼的动作很熟练,还以为你家里原先也是种地的,穷苦人家出生,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小子长得不错,养得白白的,没钱换不出来自然是要卖的,女的给卖去那些下三滥的地方,男的就进宫,那边不停生,这边不停卖,不就还上钱了。”   江芸芸手中的杂草倏地被扯断了。   谷大用悄悄往后面挪了挪脚步,只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总之那个庄子的人都羡慕死我们了,可惜了过不来,嘻嘻,我也是命好,生在这里了。” 老伯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   “你们家世世代代都是皇庄的人……”江芸芸侧首看了过去。   老伯靠在树上,任由树影落在自己身上,今年优先能躲得半日清闲,笑眯眯说道:“是啊,我爷爷这辈就投靠过来了,那个时候的庄头不好,也是个黑心王八蛋,不像我运气还不错,正好碰上换人了,给我们换了国舅爷,国舅爷也不爱来这里,我们日子过得也舒心。”   江芸芸沉默了,把那根断了的杂草绕在手指上:“你们村子没有丢人?”   “没有吧,我哪知道。” 老伯不耐说道,“大家平日里都忙得很,哪有空关心这些事情,反正人最不值钱了,丢了就再生呗,总能生出来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伯睁开一只眼,看了眼隔壁的小少年:“说话斯斯文文的,长得还怪好看的,不是这一片的人吧,快走吧,这里不安全,这些脏地方不是你们能来的。”   江芸芸笑了笑,齐声说道:“就不打扰老伯休息了。”   老伯也不理他,只是闭眼小憩一会儿。   她一走,谷大用连忙跟了上去。   “江侍读,江侍读。”他跟在后面,轻声喊道。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扭头不解:“谷长随,你怎么在这里?”   谷大用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她边上这么久,愣是没让她注意到,但此刻也不好露出抱怨之色,只能勉强露出笑来:“来找您的。”   “找我?”江芸芸惊讶,但她很快又回过神来,“是殿下找我?”   谷大用一拍大腿,激动说道:“还是我们小状元聪明啊。”   江芸芸笑:“可是有什么事情?”   谷大用也不绕绕弯弯了,直接问道:“江侍读回来也很多天了,为何不去找太子殿下?”   江芸芸惊讶:“我找太子殿下?”   “是啊!”谷大用一口应下,随后口气微软,“殿下很是想您。”   江芸芸有些为难。   她是外臣,如何能进内宫见殿下呢。   这事谷大用自然也知道,想来只有年纪尚幼的太子殿下理不明白这个道理。   “奴婢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谷大用准备贴心地为这位江侍读解惑。   江芸芸和气说道:“边走边讲吧,不然等会回不了城了。”   “好好。”谷大用跟在他屁股后面说道,“殿下今年二月十八日就出阁讲学了共有二十人出任讲官。 ”   江芸芸惊讶,掐指一算,原来太子殿下已经七岁了。   当年那个抱着她腿的小团子,原来也这么大了。   “殿下聪慧,又有名师教导,一定不负陛下所托。”江芸芸笑说着。   “可不是!”谷大用大声夸道,“殿下对讲官们十分尊重,而且记忆超群,昨日教的内容,第二天再问,可以掩卷背诵,而且所有讲官的名字,样子,就连性格还有喜好,殿下都记得住呢,前几日杨左中允奉命主持顺天乡试,没来,殿下一眼就发现了,还很关心他呢,问了好一会儿。”   江芸芸含笑听着,虽不曾见到,但也能想象出小太子当时的模样。   “可殿下心里还是格外惦记您的。”谷大用话锋一转,“每日下课都会去问陛下您到底何时回来,对您寄回来的两封信每日读书前都要仔仔细细读一下的。”   江芸芸闻言,神色逐渐僵硬。   谷大用敏锐打量后,随后意味深长的笑意:“您做什么,殿下都是喜欢的,您之前寄回来的食谱,殿下有空就要御膳房去做的,只说要等您回来,也要给你吃一下,像不像您在琼山县的口味。”   江芸芸并不是一个心狠之人。   谷大用这样的一番说辞,江芸芸自然会不好意思。   “您瞧,这殿下也等了您许久。”谷大用柔声说道,“您是外臣确实不好进去,奴婢也是明白的。”   江芸芸叹气:“谷长随明鉴。”   “不敢不敢。”谷大用连连摆手,“奴婢有一个小小的办法,不知道江侍读是否愿意一试。”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扭头,大眼睛扑闪了一下,随后诡异地开始来回摇摆。   谷大用这一看就心中警铃大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江芸芸的袖子,打断她即将说出来的话,用一种近乎娇柔的口气,目光却又是格外恶狠狠。   “江侍读要不还是听奴婢说一下吧。”   江芸芸被抓的袖子都要裂了,到嘴边的话也只好讪讪咽了回去。   “如今负责殿下讲学的乃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程敏政,这人您大概不认识,但弘治八年,您的一位好友行人王献臣,曾受命出使朝鲜,程敏政和他亦师亦友,故以“天下之事,或教于易,而成于难”之言相赠,两人关系亲厚,如今甚至还住在一条巷子里呢,关系非比寻常。”   要不是顾忌这件为数不多的衣服,江芸芸已经想抽回袖子走人了。   谷大用手指抓得紧紧的,只当没看到江芸芸的抗拒,嘴皮子都快了几分,目光也更外咄咄逼人。   “不若您请王献臣作为说客,让程学士带您去东宫临时讲学一日,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初陛下讲学时,先皇就时不时会请有识之士前去讲课,说起来,您可是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要是当日在京城,定是能入选讲官的名单的。”   江芸芸苦着脸说道:“谷长随大概有所不知……”   “我不想知道。”谷大用直接打断她的话,用跟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殿下真的很想您,小黄门日日都在宫门口等着呢。”   江芸芸小脸挎着,垂死挣扎。   谷大用不容挣扎地拉着她的手腕,张望着:“江侍读的车呢,我们先回程再说。”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我走路过来。”   谷大用震惊:“那不是要走很久。”   “先在城门口雇个牛车,坐半个时辰,然后下来再走半个时辰。”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才只要五文钱,很便宜的,我知道牛车点在哪来,我们先回城里去。”   谷大用一脸嫌弃:“牛车臭死了,江侍读好歹也是风云人物,让人知道做牛车,连个马车都舍不得,回头还不给人笑死。”   江芸芸嘟囔着:“什么笑不笑死,牛车便宜又划算,脚程也不慢啊。”   谷大用直接招呼在身后跟着的小黄门把自己的马车驾上来,热情说道:“坐我的,我的车舒服。”   江芸芸看着那辆豪华的马车,远远看去已经足够金碧辉煌,等走近了才发现外面刷着的应该是金粉,车壁上绣着的一只仙鹤,绒毛可见。   “这是你自己的马车?”江芸芸扭头去看谷大用。   谷大用骄傲点头:“如何,可还算满意,我那干爹可比我这个华丽多了。”   江芸芸看着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马车,不由叹气。   “江侍读,你可是觉得我这里锦衣玉食,那边连件衣服都穿不上,心中感慨我们奢靡?”谷大用嘴角一弯,嘲笑着。   “我们可是没根的人,钱财子嗣都是身外之物,自然是有多少花多少,但你看刚才的那些人,自己的小孩说卖就卖,跟个物品,还不如我们呢,这样的人,他们有了钱可不会比我们好太多。”   江芸芸抬眸,想了想也跟着点头:“是这个道理,财帛动人心,不能随意试探,我还不如谷长随看得清。”   谷大用轻轻冷哼一声:“这车江侍读还坐不坐?”   “坐的,只要谷长随不后悔就行。”江芸芸一向能屈能伸,甚至还会得寸进尺,“我想去另外一个的皇庄看看,你顺带送我过去呗。”   谷大用一听,脸都黑了。   “你知道那地方谁管吗?”他没好气问道。   江芸芸点头:“不是说是一个太监管的吗?难道是你干爹?”   “我干爹也够不上这个位置。”谷大用叹气,“司礼监的李广,想来你也是见过的,又能炼丹,又能算卦,所以深得陛下信任。”   江芸芸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消瘦的长脸,总是阴沉沉得盯着她。   “算起来,你和他可是有些官司在身上的。”谷大用苦口婆心劝道,“没事别往他面前窜,回头记起仇来了,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晚了。”   谷大用没听清,随口敷衍着:“不晚,才大中午呢。”   江芸芸叹气,大声说道:“晚了!我接了那个庄的人命案子。”   谷大用身形一僵,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目如刀锋地盯着一脸无辜的人。   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我问过你的!”   “可您也没说,专门撞刀尖过日子啊。”谷大用想要把人扔下去,却又觉得太过欲盖弥彰。   “有人来报案说自家女儿不见好几日了,我这查过去,可不是就查到这里了,我这也是履行大理寺寺副的职责嘛。”江芸芸屁股往里面坐了坐,瞧着是要焊死在这里,破罐子破摔,无赖说道,“来都来了,听都听到了,去嘛去嘛,也都顺路的事情。”   谷大用装死:“要不我先送你回城,然后您在自己坐牛车出来。”   江芸芸闻言慢慢吞吞说道:“那我就先回大理寺报备,说是路上遇见您,您非要我带我回城,闹得我事情没干好,来回折腾,然后我明日再申请过来,事情毕竟也要说个清楚,免得我上峰以为我不想干活。”   “对了,我的上峰不知道您认不认识。”江芸芸指了指嘴巴,“嘴巴有点大的那个,他最爱跟着我们的大理寺卿冯大人了。”   谷大用听得脸都黑了。   他的上官,可不就是大理寺的寺丞,听说有一人不仅真的嘴巴长得大,传播的嘴巴更大,回头江芸这么一说,他这么一传播,没影的事情也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要真这样了,谷大用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你,你害我。”他心如刀绞地指责着。   “我问过你的。”江芸芸坚持说道,随后话锋一转,神秘兮兮说道,“我怎么瞧着那个萧公公和李广有些不对付啊,你干爹是萧公公那一边的吧。”   谷大用得意说道:“这两人算什么,我干爹可是王皇太后身边的心腹,哪里要跟他们掺和在一起,日常在司礼监当差,谁也不占。”   江芸芸连连点头:“怪不得,瞧着你就有些从容不迫的气质。”   谷大用更得意了:“那是,我和那些人可都不一样。”   “自然,您这靠山牢得很呢,就是不一样的。”江芸芸打量着谷大用,满意点头。   谷大用到底也是宫里打滚的,回过神来,警觉不安地问道:“江侍读这会嘴巴也太甜了吧,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江芸芸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一脸和气:“我又不是坏人,我一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   谷大用半信半疑,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冤枉小状元了。   好好的读书人,瞧着白白净净的,斯斯文文的,浓眉大眼的,还能是坏人不成。   “那等会我远远把您放下来,您办好事了再回来找我,您看成不成?”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手,谨慎问道。   江芸芸更高兴了,痛快点头:“行,坐您的车,您怎么方便怎么做!”   谷大用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自己你多想了。   那边江芸芸飞快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就跑了。   一入村子口,果不其然就再一次碰到故意拦着自己的管事,下巴一抬,耀武扬威说道:“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知道今日是谁送我来的吗?”   管事倨傲一笑:“那可要仔细听听是什么大官了。”   江芸芸更是得意了,小下巴一抬:“说出来怕吓死你,非要来接送我的可是东宫长随谷大用,太子殿下的心腹。”   “他干爹可是王皇太后身边的心腹。”   江芸芸一说完,管事果然脸色微变。   “可是刘大太监。”那人谨慎问道。   江芸芸不知道,但不耽误超级大声得嗯了一声,甚至扯虎皮做大旗,超级能给人拉仇恨:“什么李太监,萧太监,他才不怕呢,回头可是要给我撑腰的人。”   管事脸色大变,恨恨咒骂道:“好无礼的烂心肝死东西,一个过气的太监也敢对我们干爹无礼。”   江芸芸没说话了,咳嗽一声,转移话题:“我打算把那个母亲带走,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吧。”   管事面无表情打量着面前之人:“没有人失踪,是那个母亲疯了,胡言乱语,我们已经按照道士说的,把她处理了。”   江芸芸脸色大变。   管事冷笑一声,阴沉着脸,一字一字说道:“我告诉过你,这、是、皇、庄。”   江芸芸直接拨开那人,朝着村子里跑去。   有人想拦住她。   管事抱臂,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睥睨一笑:“要去看就去看,一个小小大理寺的小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就该吃吃教训,呸,贱东西一个。”   早上来看整整齐齐的屋子,现在已经乱的连门都被拆了,明明是大中午,屋内却空无一人,太阳照不进来,黑得厉害。   “别找了,都死了,连着老人小孩还有那个疯女人,六口人都沉潭了。”   “我就说不要去报案的,一个姑娘没了就没了,哪个人不死,早死晚死而已。”   “我就说别对小孩太好,真要是出事了,可不是自己难受。”   “可不是,要我说也是活该的,被贵人看上万一出息了呢。”   边上的邻居窸窸窣窣说着,江芸芸沉着脸把每个屋子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边,甚至还趴在床底看了看。   没有一个人!   一个人都没有!   屋内脚步凌乱,地上扔满了随瓷片和木头,能下脚的地方不多,江芸芸差点被绊倒过好几次。   “都被扔到西面那个水潭里呢。”有一个小孩怯生生说道。   江芸芸猛地回头。   那小孩被吓了一跳,撒腿就跑了。   江芸芸垂落在两侧的拳头缓缓握紧。   “你要是想要尸体,我回头捞给你,还可以给你送去衙门呢。”管事带着打手施施然走来,“就是现在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了,走吧。”   两侧打手依次分开,手里的棍子紧紧握在手中,气势汹汹。   江芸芸怒极反笑:“好,好好,你叫什么名字?”   管事眼皮子一抬,懒懒扫过她一眼,更是倨傲:“爷的名字你也配知道。”   “李广是吧。”   江芸芸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   “放肆,我干爹的名字你也敢随意叫。”管事大怒,“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回头告诉李广……”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我叫江芸。”   管事惊疑不定:“什么江芸,你算什么东西,还要让干爹知道。”   江芸芸绕过他,面色平静走过两侧的打手,冷淡说道:“会亲手杀了他。”   “你,你找死,来人啊!!”管事大怒,“给我把他抓起来,打死。”   “冷静冷静。”有人回过神来,低声劝道。   “现任大理寺卿是个护短的,平白伤了他的人,回头告到陛下面前,老祖宗也是为难。”   “而且这人可是刘雅的人,刘雅早就觊觎老祖宗的位置,这要是被他抓到把柄……”   管事脸色难看,狠狠地看着逐渐走远的人:“难道就看他在我们自己的地盘耀武扬威。”   “黄口小儿的口舌何须要听,这样的人如何走的久,再说了,等过几日让老祖宗找个借口让老祖宗把这人往什么便宜地方打发走不就成了,有的是他苦头吃,都是贱命一条,死哪里有什么区别。”   管事这才听得舒心起来。   “是了,且让他嚣张几日。”管事摸着胡子,“我都跟他说是皇庄了,也要闯进来查案子,也是该吃些教训的。”   底下的人自然又是连连奉承。   “我这就去给干爹写信。”管事也不耽误,直接抬脚就走,“把这里烧了,真是晦气地方,回头再找户听话的住进来。”   —— ——   那边江芸芸愤怒出了皇庄,深吸几口气这才勉强压下滔天的怒意。   ——真是无法无天的一群太监。   江芸芸见过不少太监,南京的小守备,雷州的守珠太监,自然是知道都不是好东西的,但他们的罪行都被掩盖在文字中,那些短短的文字里似乎很难清晰明白的传递出这样血腥的冲击力。   因为没有亲自在她面前杀过人,她便对这些罪恶滔天的太监少了些直观的冲击。   罄竹难书,书罪未穷;决海之波,流恶难尽。   这是江芸芸第一次直面这些人的罪恶,那一瞬间的愤怒几乎要把她冲垮。   幸好,江芸芸被那刺眼的太阳一照,便也跟着冷静下来。   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是三年在琼山县历任时,江芸芸所得到的最深刻的经验。   她抬脚朝着谷大用的马车走去,只是还未走近就听到争吵声。   两个人的声音都格外熟悉。   “我就是不小心蹭到的,刮下金粉我也是无意啊,哎,我这手就是坚固。”   “那我就把你砍了。”   “你瞧着慈眉善目,眉宇周正,模样富裕,怎么如此打打杀杀,无量天尊,真是不应该啊。”   “三教九流跟我充什么世外高人,我这车你弄坏了,要不一百两银子,要不,我就把你一节节分开。”   江芸芸慢慢吞吞走过去。   只见谷大用正抓着一个瘦弱的,穿着道袍的人。   你说巧不巧,也是一个熟人。   “这不是我们的张天师吗?”江芸芸慢条斯理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张道长猛地转头,回头像是见了鬼一样,尖叫:“怎么又是你啊!江芸!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江芸芸气笑了:“我瞧着你才阴魂不散呢。”   “几月不见,怎么还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情了。”她随口问道,“又没钱了?”   张道长冷哼一声,大义凛然:“我可是无量天尊坐下最厉害的徒弟,才不是偷鸡摸狗之人。”   “那你还人家一百两银子。”江芸芸故意刺道。   张道长立马装死。   “你们认识?”谷大用回过神来,打量着两人,疑神疑鬼,“不会是仙人跳我吧,我听说江侍读也不富裕。”   “怎么可能。”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张道长挣脱开谷大用的手,就朝着江芸芸跑过去,举起十个装满金粉的手指,就要去抓江芸芸的手……袖子。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开了。   张道长非常伤心,泫然欲泣:“我们这一年多装神弄鬼的交情呢。”   江芸芸勉强说道:“你走之前不是给你银子了嘛。”   “那不够!”张道长无赖说道,“你要是不帮我,我回头就宣扬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不吃饭,要厨娘追着来喂你。”   江芸芸警告地咳嗽一声。   两人不甘示弱地对视着。   “要不还是算了。”江芸芸到底念旧,对着谷大用试探说道。   谷大用面无表情:“一百两银子,一笔勾销。”   江芸芸直接把人推到一边去:“你把人一块块分了吧。”   张道长也是配合,顺势趁着众人不注意,憋着一口气撒欢地跑走了。   那十个爪子还牢牢护在胸口。   江芸芸叹气:“哎,人跑了。”   谷大用气笑了。   —— ——   江芸芸回城后想直接回大理寺,谁知道马车经过大理寺门口而不停。   “太子殿下。”谷大用抱臂,“不然我这一天陪着江侍读跑什么。”   江芸芸叹气:“可我的案子出了问题,报案人一家都被人……”   “杀了?!”谷大用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小书生,冷笑一声,“死个人而已,哪个皇庄下面不是白骨累累的,死了便死了,您正好结案,安心陪殿下去。”   江芸芸沉默了。   “别掺和这些事情。”谷大用口气一软,无奈说道,“说到底那都是再给陛下赚钱呢,这些钱都直接进了大内,你这是为难李广吗!”   江芸芸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耳边喧闹的声音,无奈说道:“我真不能见太子,这马车一开进去,回头我就得让人弹劾了。”   谷大用充耳不闻:“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我给殿下搞个游戏吧,你回头带回去,我教你教你怎么玩,殿下到时候一定一直粘着您。”江芸芸笑说着。   谷大用眼皮一动。   “一直粘着我这个外臣也不是事,您可是殿下的长随,要是能讨到殿下欢心,不说您,就是您干爹那也是面子有光啊。”   谷大用打量着面前一脸真诚的人,许久之后叹气说道:“果然是小状元的脑子,就是转得快啊。”   “准备得快不快?”他话锋一转,积极问道,“下午可是刘瑾那厮值班,他可是李广的人,我可不能让他占了先机。”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很快的。”   “要怎么准备?”谷大用追问道。   “有笔有纸,需要有人帮我剪裁纸张,要个手艺好的。”江芸芸也不墨迹,直接说道。   谷大用更不犹豫,挽起袖子,得意说道:“巧了不是,殿下裁纸的事情一直是我亲自做的。”   “那这份功劳就该给您拿去。”江芸芸轻轻送了一顶高帽。   谷大用面露得意之色。   “去雅集书社。”他对着门口驾车的小黄门上说道。   “江侍读打算给殿下准备什么游戏。”谷大用随口问道。   “种地游戏。”江芸芸微微一笑,“我种了三年地,对此颇有经验。”   谷大用一脸嫌弃:“种地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江芸芸和气说道,“经久不衰的小游戏呢。”   江芸芸给太子殿下准备的其实就是改良版的大富翁,玩家通过掷骰子来完成交易,买地、建楼等等活动,这个游戏最有意思的是到最后只有,也唯有一个胜利者。   她改变了里面的银行物业等等外来东西,演变成贫民,百姓,小有土地,颇有土地,大土地,超大土地等名称。   “瞧着很复杂。”谷大用一边裁纸,一边听着她讲着各种规则。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起始点,但通过和你合作,又或者去背叛他们,强迫他人,甚至杀死他人,总之……”江芸芸平静说道,“只要不择手段赢了那就是赢了。”   谷大用心中微动,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江芸芸。   江芸芸正在画格子,仔细思考着每一步的决策。   只有一步步欺压比自己差的人就能走向大富翁,只是这里的每一步都格外惊险血腥,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其他人吃掉,但欲望会支配每一个人,直到死亡来临时。   江芸芸想:皇庄也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作为上位者不以身作则,反而和民争利,他就不可能是最后的胜利者。   ‘自以为是的大土地’,这个名称就给你好了。   —— ——   谷大用带着东西兴冲冲回来的时候,朱厚照正带着弟弟妹妹在花园里手舞足蹈,说着江芸在琼山县的丰功伟绩。   “好厉害。”小公主羡慕说道,“我也想这么走来走去。”   “我也要跟他一样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二皇子也跟着表忠心。   朱厚照满意点头,背着小手,故作大人模样说道:“他今日一定来。”   刘瑾就在这个时候故意大声说道:“哎,谷长随回来了。”   朱厚照高兴抬头,却只看到谷大用孤身一人,立马沉下小脸来。   谷大用也不害怕,激动上前,直接磕了几个头:“真是感动,江侍读原是早早就想来见殿下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随意进宫,正是着急呢,今日一瞧见奴婢,把早已准备好的游戏拿出来,非要奴婢带给您玩。”   朱厚照眼睛一亮:“真的?”   “可不是。”谷大用摸了摸不存在的眼泪。   “原来江侍读也是很想要见您的,但您也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读,如今又要在大理寺办案子,整日在外面跑,今日奴婢还是跑到城外很远的地方,两位国舅爷和李太监的皇庄那里才见到人的,江侍读可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就这样还非要亲自教会奴婢怎么玩这个游戏,一定要让殿下好好玩,其心感天动地啊。”   朱厚照立马就不生气了:“什么游戏!还不拿过来!”   背后的刘瑾听到皇庄二字,眼皮子微微一跳,也不掺和马屁精的事情了,悄悄退了出去。   —— ——   那边江芸芸从大理寺回来,毫无疑问挨了大骂。   “我一开始就说了,这户人家很有可能是皇庄里的人,那些皇庄里都是那些太监,要不就是皇亲国戚,哪里是我们能办得,就你,就你江侍读能耐,非要接过来去办,你看看!你看看!!出事了吧。”   她的上峰大理寺的右寺长得那张大嘴,气得破口大骂。   “这事我可要记在你头上,若是有少卿问起来,你自己去解释吧,真是晦气了,好好得出了这事。”他甩了甩袖子,直接离开了。   江芸芸被骂得狗血淋头,面无表情抹了一把脸。   “我之前就早早跟你说了,那人……”评事悄悄探出脑袋,见人走远了才说,“有好处要抢,有坏事你第一个背锅,这事他明显是想捞个好处的,没想到这案子你也办不成。”   “现在出人命了,这可怎么办?”那人忧心忡忡。   江芸芸笑说着:“我还有办法,不急,多谢钟评事提醒。”   钟评事看着她,突然扭扭捏捏露出笑来:“我早早就听过你的事情了,我觉得你特厉害,可惜我没这么聪明,但是能和你一起上值,也太开心了。”   江芸芸看着他兴奋的样子,面色冷静极了,显得非常沉着冷静,临危不乱。   这半月,这冰火两重天的待遇,她早已见识过了。   喜欢她的,大胆的直接来表示支持,胆小的甚至会组团来看她。   不喜欢的,看也不看她一眼,连和她说话都觉得晦气。   “我也知道你,你对三教九流很有研究,京城的偷盗案你都办得很厉害,听说没有哪个贼能逃过你的眼睛。”江芸芸看着面前之人,笑说着。   多亏了黎循传的深夜补课,她对大理寺所有官员的履历都一清二楚。   钟评事果然一听,眼睛大亮,瞧着越发激动了。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江芸芸怕把人激动坏了,找个空隙为难说道,“今日走了好久的路。”   钟评事只好含泪说道:“是是,不能打扰您休息的,那您慢走,回头仔细聊。”   江芸芸和气点头,果断抬脚离开。   只是出了县衙大门没多久,她就感觉背后有人在鬼鬼祟祟跟着她。 第二百七十四章   江芸芸绕过一条小巷, 不仅没有往前继续走,反而折返几步,直接闪进一人小巷躲起来。   此刻已近黄昏,巷子里走动的人大都准备回家做饭, 安顿一天的劳累。   一道影子倒影在巷子口, 江芸芸眼尾一瞟正巧能看到那人许是在张望, 连带着影子都晃了晃, 莫名显得呆呆的。   “那个,是我。”一个磨磨唧唧的声音响起, “我有件事情想找你, 不是坏人。”   江芸芸一惊,探出脑袋。   两人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江芸芸大惊。   张道长抹了一把脸,哭兮兮说道:“哎, 可不是我。”   “你不是要来找你的紫微星吗?怎么还在京城晃荡。”江芸芸质疑道。   按道理张道长可是比他早半年就走了, 说是要以北京为中心点寻找合适的继承人, 怎么半年了还没出京城啊。   张道长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也突然生气起来, 没好气说道:“我怎么知道, 我也真是见鬼了。”   江芸芸挨了骂,也跟着不高兴了:“那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我不出家嘛!”   张道长叹气:“我捡到六个倒霉蛋, 你不是最古道热肠吗?你要不要?”   “哪来的倒霉蛋?”江芸芸看着他一脚水一脚泥的落魄样子,谨慎,“你不会没钱了, 打算把我骗哪里去吧?”   张道长捏着破破烂烂的袖子,诡异地沉默了。   江芸芸眉头搞搞挑起, 眯起眼来:“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张道长磨磨唧唧走了两步, 最后又停了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问道:“你白日怎么在城外啊?”   “在办案子。”江芸芸反问道,“那你怎么也在哪里。”   “赚钱啊。”他嘟囔着,随后又理直气壮说道,“我身无分文的,你也穷的响叮当,当时给的银子早就花完了。”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写满心虚两个字的人,摸了摸下巴:“你,刚才说你救了人?”   张道士嗯了一声。   “六个倒霉蛋?”江芸芸心中微动,看着他身上脏兮兮的道服,衣服半干不干,袖子口还黏着没有剥干净的淤泥,“在水里救的?”   张道长抬头,脸上惊骇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又恢复平静:“就路上捡的。”   江芸芸却是脸上大喜,上前一步:“可是一家六口的那种。”   张道人转身想跑。   奈何江芸芸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把人拉住,笑眯眯说道:“来都来了,跑什么啊,我还能害你不成?”   张道人一听更生气了,扭头怒骂道:“你怎么能跟太监一起玩,太监能是什么好人!你怎么学坏了!”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原来你一直跟踪我啊。”   张道长气呼呼地瞪着她看。   有小巷里的人看着两人诡异的气氛,惊恐地不敢动弹,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瞧着是要去找坊长了。   “没学坏,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太监,问我要玩具玩呢。”江芸芸别人拉走了,“走走,回家说去。”   张道长跟在她身后,大声嘟囔着:“那也是太监啊,你不是读书人吗,你不是当官的嘛,怎么还能和他们在一起,传出去要不要名声了。”   江芸芸笑了笑:“可我要是和你在一起,回头也有人说我和三教九流在一起啊,也不是要挨骂嘛。”   张道长怒了:“我能一样吗!我可厉害了,我炼丹制药可是我老师亲传的,独一无二,天下人都不会!”   江芸芸随意拍了拍他的小臂安抚着:“你自然厉害,你医术也厉害,夜观天象也厉害,道术学的也好,经文背得也利索,虽然胆子小,但是会见机行事,关键时刻也不掉链子,还特别会在小孩面前拿乔。”   张道长一开始还听得得意坏了,但听到后面开始有点心虚。   他可不是一开始就特别唬弄年纪还小的江小芸,还拿了她好几个馒头。   “但是外面的人又不知道你的为人到底如何。”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长不服气说道:“我肯定是好的,我和那些坑蒙拐骗的才不一样的呢。”   江芸芸拉着他快步走在小巷里,衣袂飘动,两道影子一前一后走着。   “你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那别人也会如此,没有不好的职业,但所有职业中有好人就会有坏人,有太阳就会有阴影,这才是天道。”她神色格外平静。   “你是道士中的好人,那太监中难道没有嘛?难道人人都是十恶不赦吗?我朝的三宝太监年轻时从侍燕王,以‘有智略,知兵习战’闻名,靖难后又升任为内官监太监。十九年时间六下西洋,后来又任南京守备太监,这样的人物不论是放到民间还是朝野都是威名赫赫的,你难道觉得他也是十恶不赦的太监。”   张道长没说话了。   “可这样的太监才几个!”他不服气嘟囔着,“总归还是坏人多的,那个人的车上都是金粉,这么奢靡一看就不是好太监。”   江芸芸笑:“你要这么说我也有点不同意,若是每个太监都要和三宝太监比,那你这个道士难道不该和老子比,老子光是一本《道德经》就足以名垂青史,被尊为道家祖师,也是神话中最为厉害的神仙之一。”   “那可是祖师爷!”张道长怪叫着,“我怎么能和他比,无量天尊,真是罪过啊。”   “我还听说唐朝时候有一个道教高人隐士,也是一位修仙者,名叫陈搏,他著书立说,写下《悟真篇》和《神仙传》,主张“无为而无不为”,而且他见不得民间疾苦,时常为穷苦百姓捐赠粮食和草药。”   “我怎么配和白云先生比啊。”张道长还是一脸震惊,“白云先生有经世之才,都说他是老氏之徒也,乃是上界少微之星,无量天尊,都是小孩童言无忌,我可没有这么胆大妄为。”   江芸芸歪着头又想了想:“那李谌呢,他好像就是单独的修炼,但是写了一本《太清广成王至道太清真诀》,所以也挺有名的。”   张道长都听木了,面无表情说道:“你可闭嘴吧,我的小祖宗,李道长主张在松柏不离的山水间修炼身心,至今都是我们道家的修行办法之一,不然我们整天去这个山,那个洞里做什么,爬山玩嘛。”   江芸芸连连点头:“所以那你可以和这几个人比吗?”   张道长面露惊恐之色,差点要原地跪下了:“怎么可能,你可别说了,这是要折寿的,我何德何能啊能和他们比。”   江芸芸反问:“那你怎么要求所有太监都和三宝太监比呢。”   张道长哑然。   “不是所有修道者都能成为老子,白云先生,那也不可能要求所有太监都成为三宝太监。”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看向张道长失神的面容,笑说着,“是个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只要没有做下作奸犯科的事情,那就是一个寻常人,和寻常人交往不是很正常吗,我们不都是普通人吗。”   张道长一脸凝重,随后看着江芸芸踏入屋内,忍不住又说道:“说普通人就说普通人,你掺和进来做什么。”   屋内,乐山一脸满然:“张道长,你怎么在这里啊。”   张道长回过神来,猛地一拍大腿:“是了,被人哄到这里来了,正经事一件也没办。”   江芸芸已经捧起绿豆汤,小口小口喝了一小碗,一边喝,一边睁着大眼睛看着张道人也跟着讨了一碗,蹲在柱子下直接一饮而尽。   “还想要一碗,要绿豆多一点的。”他喝完,理直气壮对着乐山说道。   乐山叹气:“真是巧了不是,怎么在琼山县见您,来京城也见您啊。”   “哼。”说起这事张道长显然更生气,“我去找紫气的,但是紫气就很气人,我真要换道紫气去抓。”   江芸芸充耳不闻,把绿豆汤喝完了,这才施施然问道:“所以人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张道长埋汰地直接用手指把绿豆拨到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就在城外的破庙里,差点住不进去,里面还不少小乞丐,我一人一个馒头,才把人塞进来的。”   “本打算找个道观的,哼,要不说还是我们道家办得好,一个破落户都没有,果然还是我们这些贫道混得好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暗搓搓讽刺着:“所以你偷金粉就是为了买馒头?”   张道长脸色微红,大声狡辩着:“救人的事情怎么能说偷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你这么把人救上来的?”江芸芸又问。   “出门想去看看哪里可以化缘一顿饭来,正好碰到那个庄头说要找和尚或者道士做法事……”   —— ——   “你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可别是糊弄人的?”那个管事打量着面前的张道长,嫌弃说道。   “贫道四海为家,学的是苦修之法。”饿得准备烤蛇吃的张道长远远听到动静就收了家伙,等人来时,已经是双眼微阖,衣袂飘飘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因为足够饿也足够沉静,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   锦衣华贵的管事一看他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是有些嫌弃。   “今日远远看到东面有血光之气,密云翻滚,这才远道而来,想来是有人间不平之事。”张道长混迹江湖多年,一向是眼力极好,一看那管事手指不自觉飞快盘着核桃的样子就猜测是不是发生不好的事情了。   管事眉心微动,虽没有说话,但神色中的不悦之色稍稍松懈了一些。   “只是贫道从不插手人间事。”张道人话锋一转,作揖就要离开。   “等会。”管事身边的人先是大声把人喝止过,然后又对着管事小声嘟囔了几句。   张道长只听到隐隐约约的:“……把人赶走……管他做什么的……一了百了……”   “那你过来吧。”管事下巴一抬,矜持说道,“但先说好,您这个手艺看上去也不怎么样,也没个名门宗派,三两银子干不干?”   三两银子!   张道长大喜,但脸上还是施施然说道:“也是缘分,愿意为这位贵人排忧解难。”   —— ——   “你是真的不怕死了。”江芸芸感慨着,“这人明显不是好人,你也敢跟过去,就不怕他杀了那些人,再杀了你。”   张道长愤怒握拳:“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情怎么怨得了我,而且这人确实就是这么坏的,我就说怎么开价三两呢!我想想我也不值这三两啊。”   江芸芸哑然,随后叹气:“那个管事狗急跳墙,一家六口都敢直接找个了借口杀了,更别说你这个意外闯入的倒霉蛋呢。”   “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还把人也带出来了。”一侧的乐山紧张问道。   说起这个张道人又得意起来:“我是谁,我在江湖里晃得时候,这群酒囊饭袋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 ——   张道长很快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开社祭坛已经来不及了,道长火眼金睛,直接指出他们中妖邪作祟的人就是,之后自是我的事情。”   “进去了别问别说别看,我们村子规矩多,要是冲撞了,可就不要怪我了。”   张道长表面上一脸震动,心里已经怕得不行,可是眼尾往后一看,密密麻麻的打手已经把他围住了。   真是三两银子要送走一个好汉啊。   有不少人躲在家门口,门缝中神色诡异地目送几人离开,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话,就连寻常村子的小孩叫声,鸡叫声,狗叫声都在这个村子不复存在。   张道长捏着拂尘的手都微微有些抖,便只好用道袍把手盖住,故作波澜不惊的跟着管家去了一户大门紧闭的门口。   “砸了。”管事懒懒伸手,轻轻一挥。   那些打手就跟狗一样冲出去,里面很快就传来惊叫声和哭声,但是屋子被砸的动静很少。   张道长一眼看过去就发现了,因为没东西可以砸,整个屋子连带院子都空荡荡的,都是些破烂。   管事看着而被五花大绑带出来的六人,高声说道:“今日有道长说我们村子血气翻涌,一看就是有奸险妖孽,一路带我们来到此处。”   张道长被人直接一脚踹出来,狼狈地站好才没有摔在地上,看着面前又惊又惧还可怜的一家六口,一个小男孩瞧着才七八岁的样子,一脸惊恐地被老人抱在怀里。   他嘴皮子微动,愣是不敢说出口。   “说啊。”管家面无表情看过来,“不是你说我们这里有问题吗?”   张道长狠心移开视线,胡乱指了一人说道:“就是这人。”   管事眼睛一亮:“果然是这个贱妇,我就说好端端去告什么官,原来是被妖孽附身了,来人啊,快杀了她。”   那个被胡乱指着的女人尖叫着:“我不是,秀儿真的不见了,她不见了,我不是妖孽,我不是妖孽。”   管事冷笑:“什么秀不秀儿,你家就两个小孩,哪来的女孩儿,你去官府里查查哪里有你家的名字,还说不是被妖怪缠住了,把她推到外面空地上杀了,让那些妖魔鬼怪看看随便来我们这个村子的下场。”   那个女人被人粗鲁得拖了出去。   张道长又惊又怕,眼看那刀要落了下去,连忙说道:“那妖孽最喜血腥了,如何能直接杀人呢。”   管家脸上笑容还未完全敛下,但看过来的目光已经足够阴森。   张道长心跳得极快,但却又猛地冷静下来。   手里的浮尘来回甩了甩,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手里突然升起火来,加上又是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黄符,也直接烧了起来。   “这间屋子妖气弥漫。”张道长一本正经说道,又绕着那一家五人,来来回回走动着,每走一步,就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坏了,这些人都被感染了。”   众人被他神神叨叨的样子吓了一跳,打手们一脸惶恐得看向管事的。   管事的也一脸惊疑。   那一家子更是怕得抱在一起。   张道长虚空一抓,竟然直接抓出一条蛇来,大声说道:“原来是蛇妖,蛇妖喜血,真杀了这群人,蛇妖功力大涨,虽说妖怪不会轻易杀人,有损天道,但他们会瞬间吸干村子里的运气,也就是你们会被克三年!”   张道长迈着四方步,呀呀两声,然后又恨恨把蛇贯在地上,只这一个力道,蛇竟然纹丝不动了。   “这几人也留不得了。”张道长看着那五人叹气,“妖孽之气深入骨髓了。”   那一家六口惊骇,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年纪最小的小男孩直接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管家拧眉,看着他又看着神神秘秘的道士,将信将疑。   “若是管事不信,那就当贫道多事了,银子也不要了。”张道人顺势说道,抬脚就要走。   管家冰冷地打量着面前之人,突然轻笑一声:“道长多想了,只是不知这蛇妖不能见血,又如何杀呢?”   张道人被人拦住,只好借着叹气的功夫,念了一句道号:“水淹即可。”   “原是如此。”管事颔首,“把这些人都捆起来,那边不是有个池塘吗?直接沉潭吧。”   道长想了想点头说道:“如此甚好,直接牵成一条线,容我再写几道符,贴在绳子的交界处,定保证他们无一人能逃脱。”   管事不甚在意点头:“给道长准备桌子。”   “不必,我在他们背上写。”张道人直接掏出自己的笔,在那户人家的背上一个个写过去,最后在他们被人绑好后,在他们的绳结上一个个塞进黄符。   —— ——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洑水?”诚勇也忍不住凑过来问道,“这万一不会可就真的害人了。”   张道长得意摸着胡子:“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啊,我会啊,我水性可好了,他们又都是连成一起的,我拉着绳子游得飞快。”   “那你是怎么下水的?”江芸芸敏锐问道。   张道长冷哼一声:“那群黑心的果然没有良心,把他们一个个都踢下水后竟然等也不等,直接把我踢下去了,还好我本也准备在出其不意时跳水的,他们一踢,我直接自己跳下去了,那群人果然不会游,我潜下水了,直接拉着绳子把他们都带走了,从外人看来他们就是顺着下游沉下去了而已。”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有勇有谋,张道长普度众生的光芒又厚了几分。”   张道长得意笑了笑:“可不是,无量天尊保佑。”   “可你现在救了人,打算如何是好?”乐山打击道,“这户人家一听就是没有户籍的,说不是就是之前我们公子在琼山县查出来的隐户,现在这个情况城门也进不来,城外也活不下去。”   张道长萎了,悄悄去看江芸芸。   在琼山县的时候,他每次捅出篓子都会去找江芸芸,就连倭寇这么大的事情,江芸芸都摆平了,所以这次张道长一看到江芸芸,就下意识跟着她,想要找她帮忙了。   “过几日我找个借口出城,你跟着我,我们先把人带进来,放在外面也不安全,万一那管事想起来捞尸体。”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张道长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他殷勤地送上一顶高帽。   江芸芸微微一笑:“我出城就是办她们家丢了一个女儿的案子。”   张道长脸上笑容僵硬。   “说起来还要谢谢张道长的舍生取义呢。”江芸芸继续说道,“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挑中的案子,当时一听说一家子都没了,心都凉了半截,没了挑衅皇庄的由头,回头我后面好多事情都干不成。”   张道长一听,蹭得一下站起来就要跑。   “来都来了,乐山,收拾出一间屋子给张道长住下。”江芸芸懒洋洋说道,“事成之后,再放你走。”   “你,你你,江芸,好啊,好啊,栽你手里了。”张道长气急。   江芸芸笑眯眯:“你可是得罪了你讨厌的太监,回头被人发现你还活着,那可就真的活不了几天了。”   张道长一听,回过神来,智商占据高地,能屈能伸,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那就叨扰几天了。”   —— ——   江芸芸去两个皇庄逛了逛的消息悄悄传到两个皇庄最大管事的耳朵里。   宫内   李广露出厌恶之色:“怎么又是这个人,阴魂不散,不是都说要去漳州了吗?还整天在京城晃荡做什么,真是看多了晦气。”   “内阁迟迟没开口呢。”刘瑾低声说道,“这人最近不知道学了什么游戏,说是和种地有关,迷得小殿下今日饭也不吃了,一直在玩这个,连皇后和陛下都惊动了,亲自去东宫看了看。”   “一个读书人专门走这些奇技淫巧的路,竟然还讨到太子殿下的欢心了,真是丢脸。”李广酸溜溜说道,随后迁怒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塞进去,你倒是一点用也没有。”   刘瑾卑躬屈膝,委屈巴巴说道:“干爹!干爹冤枉我了,我这是一听那个江芸好端端去干爹的皇庄心里就咯噔一声。”   李广悠闲躺在椅子上,随口问道:“慌什么,他要去就去,年纪小腿脚好爱走动,我也拦不住啊。”   “听说是去办案子的。”刘瑾小心谨慎说道,“就是不知道干爹的皇庄最近可有闹出人命,被人抓住了。”   “那个皇庄没几条人命,死了便死了,有什么稀奇。”李广不以为然,“真被发现了,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不就好了。”   刘瑾抿了抿唇,但还是耐心说道:“这是打发寻常官吏的做法,可那个是江芸啊。”   他强调着:“就江芸在琼山县的做事风格,干爹也是了解一二的,那真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我们连李如都搭进去了,现在人还在皇陵扫地,算是彻底废了,耽误干爹这么多年的培养。”   李广眉心紧皱:“果然那江芸克我,自他出现后,我就没一件好事!”   “克!我看这人谁都克,谁沾他都倒霉。”刘瑾大力附和着,随后话锋一转,轻柔说道,“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那皇庄可是干爹你苦心经营,那管事也都是干爹心腹,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可不能又折在江芸那个衰鬼的身上。”   “而且……”刘瑾声音骤然压低,“萧敬一直盯着这个位置,那个老刁奴要是一旦抓住了把柄,趁干爹不在陛下身边,在陛下耳边胡乱攀咬,到时候最吃亏的可是干爹啊。”   李广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那我这就速速去问问皇庄的事情,可别真闹出事情了。”李广到这个时候还心存侥幸,“若是隔壁国舅爷庄子里的人有问题就好了。”   “那不是最好。”刘瑾笑起来,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们总不好对着神童下手,可国舅爷本就对江芸一肚子怨气,要是让他们撞在一起,我们可不是可以看戏了。”   李广和他四目相对,突然拍了拍他的手,温和说道:“这一群干儿子里,就你聪明,脑瓜子好使。”   刘瑾谦卑说道:“都是干爹教得好,不敢辜负干爹教导。”   李广更满意了:“你放心,好好干着,殿下身边第一的位置肯定是你的。”   寿宁侯府   张鹤龄一听皇庄管事来报说皇庄里有没见过的陌生人走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又是讨人厌的御史们来找茬。   “来便来,我还怕这些没用的废物不成,整日弹劾,可弹劾得再多,陛下看也不会看一眼,他们都走了好几个,我们不是还在这里吗。”张延龄得意说道,“以后这些事情就不要报上来了。”   管事跪在地上,谦卑说道:“若是这等小事,小人是万万不敢叨扰两位爷的,只是听说最近隔壁的皇庄闹出了一个笑话,还告到大理寺去了,小人这才不警觉一二。”   “隔壁皇庄?”张鹤龄的视线从茶碗里抬起来,“李广的皇庄。”   “正是。”管事有条不紊说道,“一个月前,他们的管事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女儿,直接把人抓过来淫乐,一个不小心把人弄死了,谁知道那户人家是个死心眼的,那家的女主人直接进城告状去了,也是运气不好,碰到了大理寺的少卿,瞧着不对劲竟也多管闲事受理了。”   “那现在情况如何?大理寺何来分管这个事情,再怎么样也是京兆府的事情啊。”张鹤龄拧眉,不悦说道,“案子可是审了?”   “这倒没有,听说大理寺那边想要转交给京兆府,京兆府我们这些年都是打过招呼的,一看那村子地点自然是不肯受理的,两边推托了好一会儿,然后此事就被收回大理寺了,也不知道现在具体如何,是否有人接了。”   管事一说这事。   张家两兄弟就不由想起最近京城的风云人物已经在大理寺开展半个多月的工作了。   “不会吧,又碰上那个天煞的江芸了。”张延龄嘟囔着,“不会这么倒霉吧,我真是怕了这人了,昨日我进宫,听说这人送了一个游戏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玩得饭都不吃了,嘴里一直念着‘江芸’的名字,我一听就受不了,进都不想进去。”   张鹤龄脸色阴沉。   “少在殿下面前说江芸的不好,殿下现在一条心都扑在他身上,听不到一个不好的,你说多了还觉得都是你的问题。”他板着脸说道。   张延龄不悦说道:“我好歹也是太子的舅舅,哪里比不过那个小白脸江芸,说是什么状元,还不是也一门心讨好太子殿下,真是虚伪,我就是不服气。”   张鹤龄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服也忍着,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抢回来,要不就把人……”   他冷笑一声,平静说道:“人死了,殿下再惦记也没用了。”   张延龄怂了,没说话了。   “他进了村子都做了什么,和什么人说了话?”张鹤龄放下茶盏问道。   “小人都带来了。”管事说。   “带进来……”张鹤龄还未见到人,就看到门房那边有人快步走了过来。   “爷,有宫内的人来了。”   —— ——   江芸芸接了人,也没地方安置,只好硬着头皮转道去找了谢来。   谢来听完来龙去脉,竖起大拇指:“牛啊,皇庄的事情你也敢插手,回头来锦衣卫好了,这么硬的脖子,我们锦衣卫更需要啊。”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问道:“所以谢佥事愿不愿意略施援手啊。”   谢来三连拒绝:“不了,害怕,不掺和。”   江芸芸叹气,用大眼睛看他,大声说道:“原来豪气冲天的谢佥事也是欺软怕硬之人,哎,看错了啊。”   谢来不为所动,抱臂站在门口:“回去吧,记得慢慢走啊,这么小的马车坐这么多人别撞到了。”   他说完就直接关门了。   张道长震惊:“原来你们不熟啊,那你还敢上门。”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以为还挺熟的。”   “那你还挺自以为是的。”张道长感慨着,想了想又愁容满脸,“那现在怎么办啊,你这个小院子也住不了这么人啊。”   “先找个僻静点的道观,你看看你能不能刷脸,或者耍嘴皮进去。”江芸芸很快又想出一个对策。   张道长摸着胡子,一边哀愁,一边得意:“原来还得靠我。”   “哎,可我谁都不认识啊,师门实在太过凋零了,我的紫烟到底能不能换一波啊。”   一行人刚出了锦衣卫所在的小巷口便停了下来。   巷子口,谢来换了身花红柳绿的衣服,抱臂靠在门口,嘴里叼着一根稻草,见她们终于来了,不悦说道:“我叫你慢慢来,你还真慢啊,是乌龟嘛。”   江芸芸吃惊:“谢佥事你怎么在这里。”   谢来大步上前,握着江芸芸的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深情款款:“叫我谢来。”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   张道长啪地一下打落他的手,挡在江芸芸面前,严肃说道:“好好说话,好大一个英俊男儿,怎么动手动脚的。”   谢来龇牙咧嘴,捧着手气笑了:“你又是谁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管我是谁,而且你不是说你叫谢来吗,年纪轻轻,记性这么不好嘛。”张道长面无表情说道,“别和人靠的这么近,距离感懂不懂,走走走,快走快走。”   谢来立马不高兴去看江芸芸:“这也是你旧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了,你不是就喜欢美少男嘛。”   江芸芸眼皮子也不抬,仔细想了想:“确实比你旧一点。”   “哈,人真多啊。”谢来不屑冷笑一声,“没事,迟早都是我这个新人的天下。”   “你们再演什么!”张道长挤在两人众人,艰难说道,“不干活了吗。”   江芸芸继续问道:“你不是不帮忙嘛,现在又来做什么?”   谢来笑眯眯说道:“锦衣卫佥事自然不能帮忙,但我是闲人谢来啊。”   江芸芸不解;“怎么了,被停职了?”   谢来露出哀怨之色,“托我们小状元的福,太子殿下对我写的小册子太喜欢了,非要我时时入宫讲一讲你的丰功伟绩,指挥使怕太子随时召唤,让我留在锦衣卫待职了,几日前我又听说有人送了一款游戏入宫,太子殿下忙得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说什么势必要赢一次,许是忘记我了,我现在闲的都要长草了。”   江芸芸一点也不不好意思,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玩,玩得好啊。”   “走吧,我这边有个地方很安全,就是一日三餐要你自己负责的。”谢来也不说话,甩了甩头,“让我跟着小状元冒冒险,感受感受惊险的日子。”   等把人都安置好了,江芸芸等人出了小巷,日子已经是正午了。   张道长摸了摸肚子:“那我们现在去吃饭吗?”   “你回去吃饭去吧,我要去大理寺晃一圈了。”江芸芸神清气爽说道。   张道长也不久留:“那我走了,后面的事情也不要叫我了。”   江芸芸和他分道扬镳,只是走了几步,突然又扭头不解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按照我这一年多的观察。”谢来抱臂,“你准备使坏。”   江芸芸也不瞒着,直接点头:“对啊,不然我为什么接这个案子。”   谢来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果然如此,大家都说你要去漳州了,多少人先你一步走了你不知道,半个京城大户都出动了,你知道京城内你的消息值多少钱吗?多少人去扬州打听你的消息吗?就连你老师那边都有人去呢,一条消息一百文。”   江芸芸震惊,痛心疾首:“让他们直接来问我啊!”   谢来来来回回绕着他打圈,摸着下巴:“不得了了,我感觉你在憋一个大的。”   “要不我告诉你,你回头拿了钱,我们五五分。”江芸芸不死心说道。   谢来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人:“少给我转移话题。”   江芸芸也跟着笑眯眯地看着他,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算了,我就跟着你,不坏你的事情,也保证不说。”谢来主动给自己找台阶说道,“回头我报给殿下,也能大赚一笔。”   江芸芸无所谓耸了耸肩:“行吧,那我现在要回大理寺的,你去不去啊?”   “去啊。”谢来也不怂,“只是别让我发现你干违法的事情,不然我亲自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朝着大理寺走去。   “你不结案?”她的上峰大理寺的右寺不悦说道,“人都死了,你还能复活不成,赶紧结案了,别耽误事情,我好心跟你说,别没事得罪太监和皇亲,这些人会杀人的。”   江芸芸认真说道:“人死了又如何,事情还在呢,我等会就去皇庄再仔细看看。”   她的上峰为她的不通世故而大为震惊。   “你你你,你要是去了,可别说是我的人,晦气太晦气了。”他大怒说道,“回头死在外面也别说是大理寺的人。”   江芸芸也跟着大怒:“如此草芥人命,如何办理案件,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两人不欢而散。   右寺见他走远了,立马招呼来自家仆人在他耳边说了句:“要原封不动告诉国舅爷。”   那边江芸芸一出了衙门,脸上的怒气便也跟着消失了。   “你好端端和这个大嘴吵架做什么!”谢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又慢慢悠悠跟在她身后,“这人记仇得很,而且他妻子是嘉善大长公主身边的丫鬟,你知道是谁吗?”   “大国舅的人呗。”江芸芸无所谓说道,“楠枝和我说过了。”   “原来你知道!”谢来也震惊了,“那你没事和他吵什么,真要查,自己溜出去查不就好了。”   “那不就没意思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不把事情闹大,谁知道我要干什么。”   谢来惊呆了:“不是,你真的打算把京城掀了啊。”   江芸芸摆手:“哪有这么夸张。”   谢来不笑了,严肃说道:“这可不是天高皇帝远的琼山县,连个土皇帝都没有,这可是皇城脚下,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江芸芸扭头看他,想了想问道:“什么样是闹大?”   “你要是打算牵连到国舅爷,那就是闹大。”谢来越发认真,“陛下根本不会严惩张家,就连太皇太后的周家,现在见了张家都要退避三舍。”   江芸芸叹气:“可真是不巧,这皇城跟下的皇庄也不少,但我翻遍了案卷,就好死不死被我抓到这两个了。”   谢来看着她无奈的样子,叹气说道:“你就不会怕吗?”   “有一点的。”江芸芸想了想,“之前以为管事真的把那户人家的人都杀了,我真得有点害怕。”   “怕他也顺手把你杀了?”谢来问。   “怕这些事情越来越多,那些血腥会把我的心中的那团火灭了。”江芸芸笑说着,“我希望自己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谢来沉默了。   “反正人人都是这样的。”他许久之后嘲笑着,“你还真当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不成。”   “可又不是人人都是坏人。”江芸芸笑说着,“做太监不必只当三宝太监,做道士也不是只有老子这条路,我们做官也是这个道理,只要尽心尽职就好。”   “冷眼旁观和杀人有什么区别。”谢来冷冷说道,“只是一种愚蠢的沉默而已。”   江芸芸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所以我不要做这样的人。”   这次换谢来沉默了。   两个皇庄江芸芸两个一个也没打算放过,想要都逛一下,但奈何门口都是人,愣是进不去,那些百姓见了她就是跑。   她无功而返。   谢来冷冷说道:“你多大的名气啊,可不是都防着你呢。”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刚进城门没多久,就听到路边有人凑在一起,窸窸窣窣议论道。   “大消息,大消息,那个江芸又又又被人弹劾了,听说还有他的朋友呢!” 第二百七十五章   江芸芸被弹劾的折子一开始还只是小小范围内的流通。   内阁收到这几份折子颇为头疼。   “这毛翰林是和人干上了不成。”谢迁叹气。   徐溥随意扫了一眼后问道:“江侍读不是在大理寺吗, 怎么还和皇庄扯上关系了?”   李东阳接了过来,还故作无事地辩驳了几句:“说不定就是查案子查到的呢。”   刘健冷哼一声:“大理寺的屁股做热了没,就打算查个大案。”   “案子摸到哪一件就是哪一件,他新来的还能挑挑拣拣不成。”李东阳替人辩驳道。   刘健又是哼哼一声, 低下头继续看折子。   徐溥揉了揉额头, 手掌压了压:“不碍事, 先问问江侍读这一个多月都在做什么?让他抽空写一份疏文来, 折子先放着。”   谢迁是不掺和这些事情的,看好了自己手头的折子, 说道:“英国公和屠尚书上言的折子陛下可有批复?”   徐溥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摇头:“没有, 但我听说公主又病了,有内侍建议陛下在万岁山的毓秀亭中做法,为公主祈福, 但这钱打算从陛下私库那边出。”   “定是李广那厮撺掇的!”刘健大怒, “公主生病不去看御医, 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恨!”   “如今三司壮气耗于转输之勤, 万民膏血浪为土木之饰。又造织金彩妆闪色诸罗缎纱绒, 计其工料价银, 所需不下百万,奇巧糜丽, 工役之多,国库耗费巨大。”谢迁沉声说道,“可现在占着这个祈福的名头, 自然不能拒绝,但想来又是一笔消耗。”   原来英国公等人上的折子上直点内有寿安钦安宫、毓秀亭之修, 外有神乐观、太仓城楼及皇亲宅第之造, 之前又在兴济县建真武祠, 一年时间建筑之多,人力物力耗费极大,所以恳请陛下停止。   折子内阁很快就送上去了,但陛下一直都没批。   公主病了固然令人心痛,但却又病的不是时候。   “陛下从私库出,我们总不好说些什么,罢了,说回别的事情吧。”   内阁众人沉默了片刻,便不再说此事,转而说起王越经略哈密奏,直到天黑才停了下来。   “每年陛下的皇庄出息连税都不用缴,可大建宫殿时依旧需要户部出银子,如今畿内之地﹐皇庄就有五个﹐共有一万二千八百余顷的田地,这一大片肥沃土地怎么就接不上陛下的花费呢。”   临走前,刘健整理好自己这边的折子,抬起头来,冷不丁问道。   两位年轻的阁老已经携手离开了,徐溥独自一人坐在案桌前,听到同僚的话,抬起头看了过去。   他年纪实在太大了,头发花白,胡子也稀疏了,这些年眼睛坏得厉害,看到烛光就会有点微微的刺痛,所以大都是闭眼休息的,幸好他的同僚们体贴,除非大事其余时间并不会劳烦与他,现在他坐在加了厚厚蒲团的椅子上,又眯眼看了几本紧要的边境折子,尤其是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边军务的王越最新加急送上来的一批折子。   “陛下的家事,我们总归是管不到的。”他叹气说道。   “天子以四海为家,何必置立庄田,与贫民较利?”刘健低声说道,“高皇帝时期,不肯开矿,不加重赋,不就是不于民争利。”   “希贤,改改你的脾气。”徐溥叹气说道,“往后内阁要你撑着了。”   刘健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下,不再说话。   黄昏红晕终于逐渐褪去,天空中还残留着半黑半红的颜色,夜色终于要来了。   “走吧,不着急在今日把折子看完,小心熬坏了眼睛,得不偿失。”   徐溥一起身,刘健便也紧跟着起身要去扶人。   “仔细凳子,我送您上马车。”他道。   夏日炎热,这位年迈阁老的手腕却又格外冰冷,他被人扶着,慢慢吞吞地往外走着,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江侍读的折子还需你仔细照看着。”   刘健轻轻嗯了一声。   “你也很看好他,不是嘛。”徐溥笑说着,“琼山县治理得确实很好,我仔细看过锦衣卫送回来的折子,虽有些大胆,但也是事事有着落,人人有温饱,这难道不是大同之兆嘛,年轻人锐进,不是坏事。”   刘健没附和,只是提醒着:“小心台阶。”   “我年少时也总有很多想法,但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那个时候总想着等我再往上走一走,成功的概率会大一点,肯定能把这事做成,可我越来越往上走……” 徐溥拍了拍刘健的手背,“心不由人,人不由己啊。”   刘健依旧没有说话。   徐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而说道:“年纪大了,说几句便累了,昨日陛下要内阁撰《三清乐章》作为斋醮之用,这事我会上折子说的,你们就不要插手了。”   “李广也太能撺掇……”刘健愤愤不平。   徐溥拍了拍他的手背:“时机未到,不必着急。”   刘健沉重叹了一口气。   陛下体恤徐溥的年纪,让他的马车都是直接停在会极门。   徐家仆人见到自家老爷连忙迎了上来,对着刘健再三感谢。   “我亲自扶您上车。”刘健说道。   “您说的,我都记得。”帘子放下的那一瞬间,马车外的内阁次辅低声说道。   马车内的徐溥露出笑来。   —— ——   只是这事内阁有心压,耐不住江芸芸这人实在风云人物,没多久全京城都知道这人在搞皇庄了。   依旧是两边倒的舆论。   赞同的人自然是大肆批判皇庄,侵占良田,欺压百姓,早就该仔细查一下了。   反对的人则是江芸这事无事生非,非要闹出名声来沽名钓誉。   两边舆论打得不可开交,连大理石少卿都忍不住把人找过来问道:“你那个案子不是说那一家子的人都溺水死了吗?”   江芸芸露出得意之色:“天佑百姓,这一家人碰到一个在水边散步的人捡回来。”   大理寺少卿震惊:“人活着?”   江芸芸点头。   “那人怎么在你手里?”她的大嘴上峰质问道。   “也是巧了,那天我也在散步。”江芸芸四两拨千斤敷衍着。   三人面面相觑。   大理寺少卿气笑了:“那还挺巧。”   “是的啊。”江芸芸理直气壮应下,“就是这么巧的,说起来这事就该查到底才是。”   “可找到他们有什么用,那户人家的女儿不是还是没找到?”大嘴上峰质疑着。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怀疑那户人家在诬告。”   大理寺少卿被这个峰回路转的脑回路再一次震惊了:“又是哪里得出的结论?”   “因为我去户部查了一下,没这户人家!”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啧,这明显一看就是隐户!”大嘴上峰听笑了,嘲笑着,“你不是还当过县令吗?怎么连这些事情都不知道。”   江芸芸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反问道:“所以在京城隐户是对的?”   大嘴上峰嘴皮子快,马上就要接过去了。   大理寺少卿却是眼皮子一跳,连忙咳嗽一声。   被紧急拦下来的大嘴上峰被呛了一下,也跟着咳嗽了好几声。   江芸芸一反刚才慢慢吞吞的样子,盯着自己上峰的大嘴巴:“皇庄的管事这么嚣张,说杀人就杀人,肯定不是只逮着这一户人家欺负,那他们为什么态度如此恶劣,你说会不会是因为……”   江侍读的眼睛又大又圆还黑漆漆的,直勾勾看人的时候,有些瘆得慌。   “隐户的数量数不胜数吧。”   大理寺少卿听不得这些,头疼地捂住脑袋:“我的风疾怎么犯了,希楠,头好疼。”   江芸芸充耳不闻,继续说道:“那村子里的人很多,但我查了户部的册子,李太监管理的那座皇庄才三百六十一户人,两位国舅爷多一些,五百三十七户,但我看那个村子的屋子密密麻麻的……”   “我怎么头晕啊,希楠,快扶着我。”少卿整个人都靠在大嘴上峰身上,嘴里哀嚎着,企图打断江芸芸的话。   奈何他面前站着的可是出了名的小刺头。   “所以我猜是不是其实有很多案子啊,我们要不要联合京兆府联合办案啊……哎哎哎,别晕啊,我还没说完呢。”   大理寺少卿好柔弱一男子,眼睛一翻,直接倒在自己的亲爱下属怀里。   大嘴上峰到底是年轻人,没经历过这突如其来的事,手忙脚乱捧着自家少卿,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样大,嘴里嘟嘟囔囔着,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江芸芸一脸遗憾:“我还没说完呢,我觉得这个事情特别合适见义勇为的少卿大人亲自牵头,为百姓洗刷冤屈。”   少卿叮咛一声,自个给自己的脸换了个方向晕了。   “那我写个折子去给内阁反应一下,正好我最近的案子也很多去辩驳一下。”江芸芸叹气说道,“可惜了少卿没能出个面,为我助威。”   大理寺少卿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眼不见为净,真可恨自己长了耳朵啊。   ——吏部真是什么灾星都敢往大理寺塞啊。   —— ——   江芸芸写好折子,递了上去,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许是气晕少卿大人的丰功伟绩传开了,不少人见了他就是扭头就走。   只有她的小迷弟悄悄贴了过来。   “听说你把少卿气晕了。”小迷弟小声说道,“右寺去找大理寺卿告状了,还一路上就大声嚷嚷着呢。”   他比划了自己的嘴巴,挤眉弄眼:“全部人都知道了。”   江芸芸笑眯眯点了点头:“嘴巴大就是不牢靠啊。”   “哎,可不是,哎哎,不不,你是怎么气晕少卿的?”小迷弟小声问道。   江芸芸叹气:“不知道,少卿柔弱,许是天热事多吧。”   大理寺少卿是个苦夏的人,一道夏天整个人就急速消瘦,偏又高又白,走路快慢慢吞吞,穿着那宽大的衣服走过来时,跟会飘一样,天色昏暗时打眼一看,确实格外吓人。   不过江芸芸这边没说到底什么时候,但一则‘听说手里握了皇庄的证据,想要弹劾两位国舅爷和李太监’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大家忍不住想了想他最近都干了什么。   把大理寺三年的案卷全都看了一遍!   前日去了一趟京兆府,据说也看了案卷!   昨日去了户部,听说查了几卷黄图册!   ——哎,瞧着都不是好事啊。   ——难道真的让他查到皇庄里有什么幺蛾子了。   ——但是也别说,那些皇庄占地越来越大,肯定是不干净的   声势越来越大,皇庄的事情也逐渐被翻到太阳之下,这两个明明就是在城外的法外之地,好像在今日终于打破结界,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   有义愤填膺的御史听闻皇庄的恶性,一日之内连上三道折子,大批特批,要陛下一定要整治皇庄。   也有人觉得江芸芸又开始踩着这些人上位博名声了。   一时间,本就不太平静的京城又热闹了。   内阁中,刘健看着被送上来的一叠折子,冷笑一声:“好啊,果然还是江其归啊,内阁前脚才收到折子,后脚怎么就流传出去了,还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折子,倒是能惹事,惹事精!”   “他那个大嘴巴上峰……”李东阳比划着,“肯定不是其归自己传出去的,这不是平白挨骂嘛。”   “我也听说他那位上峰这几日下值聚会上,都对江芸颇有怨言,言辞恶毒。”谢迁也跟着皱眉说道,“如此行事,少了君子之风。”   “好好好,原来是他。”刘健看着好不容易清下去的折子又满起来了,简直气笑了,只好恶狠狠放出狠话,一脸狰狞,“可得好好干活别出事才好。”   “但江芸的折子上却没有写明他办理的这个案子到底如何。”谢迁谨慎说道,“列举的案子其实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有些奇怪。”   “那些御史不就喜欢干这些事情。”刘健低着头,一边飞快批折子,一边没好气说道。   “如此行事,倒是不像你这个小师弟的行事风格。”谢迁合上折子,递给李东阳后随口说道。   李东阳眼皮子莫名其妙跳了一下。   徐溥的目光在那本折子上一扫而归,随后咳嗽一声:“皇庄这事蔓延得如此之快,如此大范围,并非好事,你们要尽力安抚好,不可再闹大了。”   三人齐齐行礼应下。   这边掀起腥风血雨的江芸芸下了值,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了大理寺大门,路上还碰上乐山在买东西。   “买这么些糖果做什么?”江芸芸深表震惊。   “黎公子爱吃啊,三年一度的考核又来了,他日日深夜才回来,回来还要挑灯夜战,白日起得又很早,人都憔悴了,昨天还突然开始咳嗽了,诚勇就说煮个枇杷汤喝喝,我就出门买了白糖,又想着黎公子爱吃甜的,买些果脯回去,没事吃一下也能开心一下。”乐山解释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怎么都不知道!”   乐山翻了个白眼:“公子你最近是哪里回来,每日累得吃了饭就睡,都能听到你的呼噜声,早上也都起不来,你想想你是不是好久没和黎公子一起吃饭了,您都做什么去了啊,瞧着也很忙。”   江芸芸仔细一想,拍了拍手:“还真是,我们吃饭睡觉的时候怎么岔开了。”   “公子可有想吃的,也一并买回去。”乐山转移话题问道。   “随便吃吃吧,我不挑。”江芸芸接过他手里的果脯,眯着眼打算从缝隙里看一下,又仔细闻了闻,“楠枝爱吃酸杏干,蜜浸梅子,你买对了嘛?”   “诚勇列了几样,我都是一样样买过去的。”乐山说,“杏干要买李记的,梅子要买周家的,这个松子糖要去湖州炒货那边买,跑了我一早上了,花了不少钱呢。”   “他可挑嘴了。”江芸芸嘲笑着,“娇滴滴的。”   乐山想笑,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忍笑岔开话题:“夫人的信来了,厚厚一封呢。”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肯定一半是江渝那个不安分的。”   “小姐活泼可是好事。”乐山说,“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呢。”   江芸芸想了想也跟着点点头:“这倒是。”   “乐水也来信说,夫人念了好几次想来京城看看你,这次安顿下来,可就要夫人接上来看看了。”乐山眉眼飞扬,兴致勃勃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可疑地转了一圈,没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并肩朝着家里走去,经过一处小巷时,一个人影突然扑倒江芸芸面前,痛哭流涕说道:“大人救救小人吧,救救小人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来人是江芸芸在国舅爷的皇庄聊过天的那个老伯, 此刻他衣不蔽体,浑身是伤,抱着江芸芸的大腿痛哭流涕。   乐山警觉,直接把人揪下来, 不高兴质问道:“说话便说话, 怎么还扑上来了, 快些退下。”   江芸芸低头, 把人扶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老伯抓着她的胳膊,哆哆嗦嗦着, 干涸起皮的嘴唇一颤一颤的:“我, 我们管事的说我吃里扒外,和外人勾结,打了我一顿, 还把我的小孙子都带走了。”   江芸芸拧眉:“不要急, 慢慢说, 乐山, 拿一块果脯来。”   老伯看着那块递过来的饱满灿黄的杏干, 嘴角微动, 脸色僵硬着,死死盯着那果脯, 半晌没有说话。   乐山不高兴说道:“怎么,一块还不够。”   老伯连忙摆手,颤颤巍巍接了过去, 却又没有吃,只是握在手心。   “那现在他们让你过来是要叫你做什么?”江芸芸和气问道。   老伯大惊, 转身就想跑。   江芸芸把人拉住:“跑什么, 你事情都没干好, 回头还得挨打。”   老伯整个人都呆站着,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我,我也不想来的。”   “没关系,总归要自己考虑的。”江芸芸温和说道。   老伯看着她许久,突然捏着那块果脯,大哭起来,涕泪纵横:“我儿子孙子都被他们抓走了,他们说我出卖村子,可我什么也没有干的,我就在种地啊,我好好过着日子,怎么就这样了,我的田怎么办,我儿子怎么办,田坏了我缴不上税怎么办,我儿子会不会死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他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大把年纪哭得格外难看。   江芸芸沉默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老伯看着她,慢慢平静下来,整个人可怜又狼狈。   “他们叫你来说什么?”江芸芸温和问道。   老伯挣扎了片刻,低声说道:“他们说只要我带你去我们村子边上的小竹林里,他们就把我家人都放了……”   江芸芸点头:“我记得那个地方。”   “不能去!”乐山惊呼,“这一看就有诈啊。”   老伯坐立不安地看着江芸芸,呐呐说道:“去看看行不行,你们都是当官的,不行,也可以跑的,我儿子很听话的,我孙子儿媳也很听话的……”   “不行。”乐山难得强势地把老伯推走,大声说道,“那两个国舅爷可不是好人,我们公子怎么斗得过他们,不准去,走,我们回家去,黎公子今日说会早点回来的。”   “那我儿子怎么办?你就和他们说,我没有和你说什么,我没有出卖村子的,我就是和你说了几句话……”老伯被推得踉跄几步,也跟着伸手去抓江芸芸的袖子,乌黑沾满血腥的手印尴尬地留在江芸芸被洗得发白的袖口上。   “我那天是种地休息而已,我确实是偷懒了,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儿子死了我怎么办,我们好不容易才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好日子刚开始呢……”   “我婆娘身子不好,就只生了一个,现在被抓了好几天了……”   乐山气急,伸手就要把人推走。   “乐山。”江芸芸抬手挡住他的动作,无奈说道,“别动手。”   “不能去,那些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好心思,我也听说了,公子最近再查什么皇庄,那些人肯定是狗急跳墙。”乐山口不择言,胡乱说道。   “夫人马上就要上京了,您之前不是还说隔壁院子正好空了,可以买下来和夫人小姐一起住吗?那只肥猫你不是也说正好一起养吗?咱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了,我们报官,去找京兆府的人,实在不行本来就是大理寺的案子,我们去找大理寺的人,我们干嘛自己去……”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乐山看着她平静的样子,猛地停了下来,呼吸急促。   “这案子能办早就有人愿意办了。”江芸芸平静解释道,“说起来,这事确实是因为我而起的。”   “办案子怎么就说因你而起的,谁办案子不是到处走的,整天坐在衙门里能办什么案子,只是公子心善,那些人不愿意揽的事情,您愿意接过来做而已……”乐山还是气不过,甚至越说越生气,“这些当官的怎么这样,一点也不好,他们一边骂你,一边还要你做事,太过分了。”   江芸芸笑:“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乐山不同意,大声嚷嚷着:“不行,我要跟着您一起走,我就不信他们还真会杀朝廷命官不成。”   江芸芸拧眉:“只怕乱得很。”   “不行,临走前夫人特意叮嘱我多看着点,幺儿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信,要我保护你呢,别整天呆在内院。”乐山给自己壮胆说道,“我们就去看看,情况不对我们就跑回来。”   老伯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对对,情况不对就跑回来。”   乐山隔开他和公子的位置,冷着脸说道:“你带路就是,要你多话。”   老伯讪讪地闭上嘴,局促不安地说道:“这边走。”   “先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吧。”江芸芸看着他一身泥血混在一起的样子,低声说道,“这么出门肯定会引起城门口士兵的注意。”   “你之前在琼山县不是做了一套下地的衣服吗?就给这位老伯吧,回头我把钱结算给你。”江芸芸对着乐山说道。   原是之前在琼山县,江芸芸每年都会去一个村子里下地插秧,鼓励百姓多多劳作,一开始众人也都觉得好奇,便也跟着买了一件麻衣也跟着干点活,那些那些麻衣粗糙得很,穿了一会儿就浑身发痒,不得劲。   乐山也有一件,但穿了一次就难受,回来的时候,又舍不得扔,就都带回来了。   乐山皱眉:“那衣服穿起来刺人,不舒服。”   江芸芸笑:“是你穿不惯而已,你这个还是细麻呢。”   “细麻好,细麻穿起来很软的。”老伯连忙说道。   乐山半信半疑,但还是捏着鼻子说道:“反正也都快到家门口了,那索性一起过去吧。”   回家后自然也是一番热闹,乐山嘴里嫌弃,但还是打了热水,拿出那套衣服。   “还是热水,热水好,暖和。”   “衣服好软,穿起来肯定很舒服。”   老伯一边洗一边感慨着,碰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仔仔细细洗了脸,只是看到白帕子上的污渍和血痕,呐呐说道:“帕子也好软,就是不干净了,好贵吧。”   “没事,回头抹抹柱子也行的。”诚勇笑说着,随后好奇问道,“这位是谁?”   “我办的一个案子的家人。”江芸芸笑说着,“等会我要和他一起出门,也不知道晚饭能不能回来,让楠枝先自己吃,明天早上我一定早点爬起来。”   诚勇点头:“那我到时候在锅里热着饭,回来你直接拿出来吃。”   江芸芸点头,想了想又说道:“有馒头或者蒸饼吗?拿一个给这位老伯。”   “今日做了白面蒸饼,我那两个来。”诚勇拿了出来,递给江芸芸。   江芸芸转交给老伯,老伯看着那又白又软的蒸饼连忙摆手:“好贵重的白面,不要了不要了。”   “拿着拿着,我们快走,早去早回来。”乐山看了眼天色催道,直接塞到他怀里,“给你吃就是,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好几次了。”   三人就紧跟着出门,在城门口租了一辆牛车走。   “这牛车比我们村长的牛车干净多了。”老伯没话找话说道。   驾车的也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人,戴着斗笠,嘲笑着:“我这可是专门拉人的,牛也都是年轻的牛,车轱辘里面还垫着布呢,脚程快还稳,你说的那种都是拉货的,自然又慢又脏。”   老伯讪讪地没说话,只好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刚才给的蒸饼怎么不吃。”江芸芸和气问道。   “和那个糖一起,等会给我孙子吃。”老伯说起自家小孩才有了一点自信。   “我孙子可聪明了,上次跟着我们去城里买东西,那天就站在人家私塾门口看了一会儿,回来竟然都记住了,我这一打听,一年竟然要五两银子,嗐,真贵啊。”   “您别看他这么小的年纪跟着我们下地都不喊累的,他还没吃过白面饼呢,那个糖也没吃过,我这个带回去给他吃,他一定喜欢,回头我一定带他来给您磕头。”   如今已经黄昏,天色逐渐发红,夏日长,连带着夕阳时刻也格外悠长。   江芸芸看着两侧郁郁葱葱的稻田,这一片都是上等田,若是在琼山县,有一户人家有这样的好田,只要好好种地,靠着每年的出息,那定然是吃穿不愁的。   “你们要去这片竹林啊。”驾牛车的中年人摸了摸脑袋,好心劝道,“这竹子长得有点密了,都要晚上了,过去很危险的。”   “我知道的,谢谢您了,天色不早了,您也赶紧回去吧。”江芸芸付了钱,笑说着。   车夫见状也不久留,调转方向就走了。   老伯看着不远处的竹林,整个人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搓着手,来来回回说道:“我孙子很乖的,他们回来我一定带他们来给你磕头……”   “你要跟着进去吗?还是先回家?”江芸芸收回视线,扭头问道。   老伯呆住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先回家吧。”江芸芸说道,“我自己进去。”   老伯犹豫。   “叫你回去就回去,谁知道里面什么情况,你过去添什么乱。”乐山不高兴说道,“快走快走。”   老伯哎哎两声,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   江芸芸也不再理会,抬脚走了进去,乐山也赶忙追了上去。   北方的竹子大都高大浓密,春天的一阵雨便齐刷刷长了出来,如今密密麻麻连成一片,挺拔修长,四季青翠。   夕阳西下,视线有些阴暗,江芸芸走了几步,就猛地停了下来。   乐山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抱紧江芸芸的胳膊,脸色大变。   一具具尸体被人挂在竹枝上,因为重量,竹竿被弯成一根紧绷的弧度,这些不得而终的人都成了一片枝叶,树影飘动,人好似也跟着晃动起来。   夕阳之下的竹林,那一张张苍白痛苦的面容也跟着染上红晕。   一声尖叫声响破云霄。   本应该离开的老伯竟然偷偷跟了进来,此刻连滚带爬跑了进来,抱着其中一个小孩的小腿崩溃大喊:“小祖,小祖!啊啊啊,小祖……”   他越用力,套在小孩脖子上的绳子就越紧,那竹竿好似下一秒就要断裂一样,发出吱呀难听的声音。   乐山回过神来,下意识拉着江芸芸就要走。   “是你,都是你害死他们的。”那老伯回过神来,冲过来大骂道,“你为什么要来我们村子,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话,都是你,你这个害人精,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们了,你把我孙子害死了,你不是人,你们这些当官都不是东西……”   乐山把人推开,想要骂人又看着他濒临崩溃绝望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和我们公子有什么关系啊,杀人分明是把他们抓走的人。”   “都是你害的,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我们村子本来很安静的。”老伯愤怒叫喊着,“都是你,都是你!”   天边的黄昏终于落了下来,竹林的天色彻底消失,只剩下一道道将夜未夜的昏暗光亮,那一道道影子被拉得极长,落在三人脚边。   老伯跪在地上,好想彻底没了魂一样,嘴里喃喃自语着。   乐山害怕地贴了过来:“我们走吧,我们回去报官吧。”   江芸芸回过神来,眨了眨眼,酸涩的眼睛几乎要红的滴出血来。   她的视线终于从那一具具尸体上移开,看向乐山。   乐山被她看一个激灵,就差也哭出来了:“别,别这么看我,我我,害怕。”   江芸芸便又移开视线,盯着脚尖尸体的影子。   这是一具老人的身体,被拉得极长,像是屋檐下悬挂的那块肉。   “可我就是那个官。”江芸芸伸手,想要轻轻握住拿到影子,却看着自己手穿过那片虚无,手指在微微发抖,“我只是想要解决漳州的问题而已。”   乐山听不懂,只觉得夜风吹的他浑身都冷,后背汗毛直冒。   他觉得那些人都在看他。   可他不敢抬头去核对这个事情。   ——尸体,他还没见过尸体。   他甚至觉得空气中令人作呕的味道,让他想吐。   “我以为……”江芸芸握拳,却也谁知沉默了。   她以为什么?不,她太自以为了,她根本没想过这些人会杀人,会用这样血腥的手段来恐吓她。   是了,她忘记了,在这个时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野蛮血腥的年代,完完全全的权力年代。   江芸芸只觉得自己的眼睛疼得厉害,好想要流出血来,她甚至觉得睁眼都是痛苦。   ——这些人因她而死!   “是我的错。”许久之后,江芸芸闭上眼,近乎平静得自我反省着,“我不该,不该……牵连上无辜的人。”   “没,不是的……”乐山紧紧握着自家公子的手臂,他似乎听到哽咽之声,可悄悄看了过去,却又见公子近乎漠然的神色,便只能胡乱安慰道,“你是好官的,不是的,和你没关系……”   “自然是你这个江侍读的错。”一个畅快的笑声在竹林中响起,“您看看,这是我们国舅爷送你的礼物,喜欢嘛,就当是送您当年考中状元还有这次高升的礼物了,多体面,多用心良苦啊。”   江芸芸缓缓抬眸看了过去。   锦衣华服的管家挺着个大肚子从竹林中施施然走了出来,一脸含笑得看着面前站在原处不动的三人,啧啧两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藐视着这个过分年轻的小官员。   “为官之道,你还要多学着点啊,我们京城可不比穷乡僻壤的地方,规矩多得很。”   管家慢条斯理走了过去,好似欣赏一般看着面前悬挂着尸体:“你知道他们临死前哭的有多大声嘛?你知道他们挣扎的样子吗?你知道他们临死前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死吗?”   “江侍读。”他抱臂,神色鄙夷,“是你害死了他们。”   乐山大怒:“你放屁,明明是你们杀的人。”   “我们?”管家轻笑一声,凉薄说道,“他江芸不来查皇庄,不来掺和皇庄的事情,我们和这户人家还是好好的关系呢。”   “皇庄,你也敢碰。”他声音倏地变冷,“我看你也是不想活了。”   “我要杀了你们……”安静了许久的老伯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举着一块石头就朝着他冲过来。   江芸芸伸手想要去拉人,却眼睁睁看着那件细麻衣服从指间滑了过去。   一把刀捅进老伯的胸口。   刀身铮亮,在夜色中泛出渗人的寒意。   “啊!!”乐山尖叫。   老伯低头看着面前的刀,只是还未看仔细,就被人一脚狠狠踢了出去。   “呸,老东西。”拿刀的侍卫一脸横肉,恶狠狠说道,“拿了钱还不滚。”   老伯重重摔在江芸芸脚边,一口血溅湿江芸芸的衣摆。   那张被捅穿染上血的蒸饼狼狈摔在地上,滚了一层泥沙。   乐山想要拉着江芸芸赶紧离开。   江芸芸却低下头来,把人扶起来,甚至脱了外衣,冷静堵住他止不住血的胸口。   她太冷静了,脸上没有悲戚,也没有痛苦,甚至惊惧。   “你要救他?”管家恶意说道,“你现在救的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只是打听了一下你的动向,他开口问我们拿了五两银子,说可以主动把你带过来,我们可没这么粗鲁打他呢,是他说为了逼真一点,自己摔的,摔了好几下呢。”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听着,怀里的老伯已经发出喝喝的声音,沾满血的手指无力都挣扎着,目光已经涣散,目光却又艰难盯着一处。   “跟过来做什么。”江芸芸低声说道,“你不是说,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吗。”   老伯整个人好似案板上的鱼整个人抽搐着,面目狰狞,半截手指埋在土里。   “我知道的。”她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做过县令的,审过很多很多案子的,琼山县也整天有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是被人打的,还是自己摔的,我能不清楚吗?”   老伯眼睛瞪得极大。   “我愿意来,和你没关系,我是和他们有纠葛,所以你确实是无妄之灾,你骂我骂得也没有错。”江芸芸平静说道。   老伯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要去找说话的人。   江芸芸伸手握住他的手。   老伯嘴巴张了张,却是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   一块沾满血的杏干重怀里掉了出去,那只手也彻底没了动静。   江芸芸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大概是心有不甘,那双眼睛迟迟不肯合上,她便使劲给他闭上,任由泥沙和鲜血沾满袖口。   “哎,死了也好。”管事叹气,“免得回头我也不知道如何处置他,你说人人都想他们这么听话就好了,活着的时候乖乖干活,死了也听话去死。”   江芸芸抬眸,安静地看着面前之人,好似要把面前之人的样貌仔仔细细记下来。   “怎么也打算杀我?”管事并不害怕,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之人,嘲笑着,“也就那些太监会害怕,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还会怕你这么一个小小的江侍读。”   江芸芸平静说道:“是,我也会杀了你,包括你背后的两个人。”   管家大笑起来,身后的打手也跟着笑起来。   “好狂,好狂啊。”   “可不是,他以为他谁啊。”   “他现在是不是知道什么情况啊。”   “是不是吓傻了啊。”   “那你打算今日先下手为强,杀了我吗?”江芸芸在一众笑声中轻声问道,“杀一个朝廷命官,杀一个现在万众瞩目的官员。”   管家声音猛地一收,一脸阴狠地盯着江芸看。   江芸芸一字一字说道:“张鹤龄敢吗。”   “你敢吗。”   “还是你们!”   管事身后的管事立马虎视眈眈上前一步,握紧手中的刀剑。   乐山又惊又怕,但还是挡在江芸芸面前。   江芸芸面无表情去看这群人,那群人被夜色笼罩,只剩下一道道黑色的轮廓,好像成了一个个披着人皮的野兽。   “你们不敢,你们的权力来源皇帝,便这辈子都要看皇帝的眼色,你们太清楚现在朝堂上的这杆秤了,权衡利弊之下只敢拿无辜的佃户出气。”   “你们杀了他们。”江芸芸的目光看向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才是最坏的一步棋。”   管家冷笑:“口说无凭的事情,谁会信你。”   “如果权力本就不公,那得到和失去又何必要求公正。”江芸芸低声说道,到最后竟无奈轻笑一声,“我竟然在和一群野狗讲道理,我也太蠢了。”   “你,你敢骂我。”管家大怒,“我不会杀你,我还不会打你吗?”   江芸芸又笑了:“我这会儿流点血进城门,明日锦衣卫就要上寿宁侯的大门,你要赌一下嘛。”   管家脸色僵硬。   “都想吓唬我。”江芸芸低头,把老伯脸上的血迹擦干,“没关系,我又不怕。”   管家确实来吓唬人的。   江芸自然杀不得,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漳州还等着他心甘情愿去呢,   伤了他也不行,回头说自己受伤了,不想去漳州,这罪名国舅爷爷担不起。   那就吓唬,那就杀鸡儆猴,杀几个人吓唬他。   可他好像一点也没有吓道。   她冷静极了,甚至还敢口出狂言。   “滚。”江芸芸冷静说道。   “什么。”管家不可置信反问道。   江芸芸不再说话,只是把那个杏干和果脯都都捡了回来,然后放在老伯的胸口。   “去找把刀来,我们把尸体拿下来。”她对着乐山说道。   一夜之间的惊吓,乐山觉得自己已经麻了,公子说什么是什么,便也真的要去找刀了。   他不仅听话,而且脑子还转不过来,直接去问边上的打手拿刀。   那打手也蒙了,下意识松了手。   江芸芸举着刀,刀锋上的冷意映照在眉宇间,浑身都是血,只有那张脸格外干净,她抬头时,月光落在脸上,好想一尊染上污秽的玉佛。   吊得太高了,她解不下来。   江芸芸握紧手中的刀剑,有一瞬间的迷茫。   就在此刻,一把小刀凌空而来,在空中绕着弯,所有束缚着尸体的绳子便应声而断。   尸体摔在下来砸在那些打手身上。   惊呼声四起。   那把小刀插在江芸芸的脚边,溅起一阵淤泥。   江芸芸扭头。   只见竹林口站着一人,模模糊糊看不清样子,只能看到一个修长的轮廓。   “滚!”那人爆喝一声,声如雷鸣。   管家一惊,又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尸体砸晕了,看着面前莫名其妙的一切,只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的荒诞,到最后只能气得放下狠话就狼狈跑了。   原本拥挤的竹林只剩下这一地的尸体,还有站着的三个人。   “谢佥事。”江芸芸眯了眯眼,看着走进来的蒙面黑衣人。   谢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举着刀站在月光下的人,那双眼红的好想能滴出血来。   “叫我谢来。”半晌之后,他移开视线,冷静说道,“我跟你说过,不要和这些人掺和在一起。”   三人把这些尸体都埋了,已经是午夜了。   江芸芸捧着那块不知谢来从哪里找来的木头:“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就算了,这世上每天都要死这么多人,难道各个都有名字不成,只有有名字的人才会有名字。”谢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看了一眼江芸,没好气说道,“我的名字就是我师父取得,我以前都被人叫小畜生的,你看我就没有字,这么高大上的东西才不是我能有的。”   江芸芸扭头看了过来。   “我说,死了就死了,人命就是不值钱的!”谢来本来一脸冷漠,但下意识还是避开她的视线,“有个位置埋就很好了,我们也是仁至义尽了,该回去了。”   江芸芸抱紧那块木头:“人人都有名字才是。”   谢来呲笑一声,看着头顶皎洁的明月:“别天真了,我的小状元。”   江芸芸没有说话,乐山和谢来就相互靠着,也跟着不再说话。   “你把我抓起来吧。”江芸芸仔仔细细擦了擦木头上的泥,低声说道。   谢来一惊。   “我得还他们一个公道。”江芸芸把木头插在那个坑里,用手推着泥土,“人人都该有名字,人人都该好好活着,钱财才能算值不值钱,人命不能这么算。”   “谢来,我会杀了他们的。”   她的手被石头划破,在木头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好似一行血泪。 第二百七十七章   寅时还未到, 沉睡的宫廷便有了苏醒的迹象,各处宫殿的某处多亮起几盏微弱的灯,发出细微的动静,小灯虽已亮起, 但主子安睡的主殿依旧还保持安静, 守夜太监低着头, 脑袋一点一点的。   就在此刻,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太监一个惊醒,连忙抬起头来, 眯着眼看清来人, 快走几步在台阶下把人拦住,压低声音大骂道:“你找死啊?小公主好不容易才睡下去,如此着急忙慌, 是去投胎嘛。”   那匆匆而来的小黄门脸上又惊又惧, 声音都在夜色中发抖:“坏了, 江芸杀人了。”   “什么……”守夜太监声音刚一抬起来就又迅速压了下去, 神色大惊, “怎么会杀人!内阁知道了吗?今日当值的是萧公公, 你速速去告知萧公公。”   他说着说着,人也跟着冷静下来。   “陛下这几日一直头疼, 你等会让人去太医院等着,若有需要就直接让太医过来。”   “锦衣卫那边也要提点一下,估计要让他们出面了。”   “宫内现在事多, 切勿有风声,闹出风波。”   “去查, 立刻去查, 把能查到的事情都查出来, 你亲自去办这个。”   说话间,更漏倒转,重新开始计时。   寅时了。   守夜太监收回视线,理了理衣服,快步回了门口,也不进去,依旧好似无事一般,站在门口。   宫内不再平静,宫外也彻底安静不了。   徐家   本就浅眠的徐溥被管家叫醒后,半晌没回过神来。   “杀人?”徐溥震惊,“江芸怎么会杀人。”   管事摇头:“守城士兵发现他一身是血回来了,正好碰上锦衣卫巡逻,直接把人带走了。”   “带去锦衣卫了!”徐溥声音微微提高,“真有事也该送去京兆府才是。”   —— ——   “又是那该死的锦衣卫。”刘健府中,身强体壮的刘健一跃而起,闻言大怒。   “是不是又是锦衣卫搞的鬼,江芸怎么会杀人?他的脑子要杀人,办法多得很,快去给我仔细查查,给我穿衣,今日定要早些去内阁,还有,让大理寺把江芸承办的案件都给我送过来,速度,马上。”   —— ——   谢府   谢迁一听这消息,直接起身穿衣,对着管家吩咐道:“去仔细查他昨日早上到晚上的全部事情,要仔细,但也要低调,还有,不要和锦衣卫碰面,低调一些,对了,去看看李府什么动静。”   —— ——   李府   李东阳呆坐在原地。   “还有其他消息吗?”他回过神来问道。   管家摇头:“一回来就被带走了,谁也没机会说上一句话,进了锦衣卫更是谁也不敢上去问。”   李东阳没有说话,用力揉了揉额头:“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就没仔细想想。”   夜色安静,李东阳沉默了许久,冷不丁说道:“去黎家问问他昨日可有什么异样?要避开所有人,再给我带句话过去。”   —— ——   宫内   寅时过半。   守夜太监猛地看到匆匆而来的人,连忙下了台阶:“老祖宗。”   萧敬穿戴整齐,严肃问道:“可有消息传来?”   守夜太监摇头。   “去看看阁老们都来没?”萧敬又说道,“没有就赶紧把人请过来。”   “让所有人嘴巴紧一点。”他眯眼看着天色,嘴角一弯,露出笑来,“那边派人盯着点,天亮前不准有动静。”   “要想把人严严实实瞒着,怕是有些……”守夜太监为难说道。   “只要在陛下知道前,他没过来便是好事。”萧敬也不为难底下的人。   两人说话间,出门查消息的小黄门也跟着疾步走来。   小黄门神色难看,在萧敬耳边低语了几句,萧敬脸色微变,打发走小黄门后,又理了理衣裳,这才推门轻轻走了进去。   寅时眼看就要过去了,整个皇宫在一种即将沸腾中天色中缓缓苏醒过来。   天终于要亮了。   朱佑樘一向睡眠极浅,尤其是吃了药之后,所以太监一靠近便随口问道:“时辰到了?”   萧敬束手站在帷幔前,低声说道:“还有一刻钟,但有一件要事不得不打扰陛下休息。”   “你怎么来了?”朱佑樘听清他的声音,惊讶问道。   萧敬低声说道:“听说江侍读出事了。”   原本还闭着眼的朱佑樘蹭得一下睁开眼,一惊而起,连带着深睡的皇后也被惊醒。   “怎么回事?”朱佑樘掀开帘子,厉声质问道。   “只听说是杀人了。”太监低声说道。   皇后惊呼一声。   朱佑樘大惊:“杀人?江芸那个小身板能杀得了谁?他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杀人?杀了谁?可有人证?是被人当场抓到吗?现在人在哪里?”   萧敬低声说道:“说是在城门口被守城的士兵拦下,江侍读自己一身是血,神色失魂,自己承认杀了人,原本打算直接压去京兆府的,但是突然碰上今日带班的锦衣卫,察觉到不对就直接把人抓起来了。”   “锦衣卫凑什么热闹,要抓也是京兆府的事情?”朱佑樘不悦说道,随后又回过神来,“什么不对劲?”   萧敬声音平静,屋内只角落里点着几盏照明的,昏暗烛火,照得整个屋子影影绰绰。   “说杀的是……皇庄的人。”萧敬低眉顺眼,异常平静。   朱佑樘脸上焦急的神色骤然一僵,烛火笼罩下,好似裂成一道道破碎的龟壳。   许久之后,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此事交给锦衣卫督办。”   “不论如何,江侍读定是不会杀人。”他抬眸去看萧敬,眸光深沉,“其余事情也定是些误会。”   萧敬低头,迅速离去。   “让内阁把这几日和江芸有关的折子都送上来。”就在他即将要出门的时候,朱佑樘又说道,“今日早朝正常,让阁老们辛苦,早点来内阁,早膳你让人仔细备好。”   “是。”萧敬应声。   “皇庄?”身后的张皇后轻声问道,“可是和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有关?”   朱佑樘安抚说道:“朕会处理好的,你且好好休息,这几日秀荣生病要你多家照顾,那些符水记得按时服用。”   张皇后脸色略略有些勉强。   “李广确有几分手艺,你看朕的身体不就好很多了吗?”朱佑樘安抚道,“先要排出体内杂物,自然是要吃点苦头的。”   张皇后抿了抿唇:“马上就要早朝了,陛下不要耽误了。”   朱佑樘起身,安静的皇宫在此刻彻底热闹起来。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做什么?”临走前,陛下甩了甩袖子,不悦质问着。   此时,寅时刚过。   夏日夜短,卯时天际已经微微发白发亮,整个天空都泛出雪白的颜色,每一次抬头天色都似乎会亮几分。   一夜之间,江芸被抓的时候传遍大街小巷。   顾清和毛澄是在翰林院听人聊天时才知道的,一时惊骇。   “没说会走到这一步啊。”角落里,顾清焦虑对着毛澄说道,“其归怎么会杀人,定是有问题。”   毛澄沉默,他一向不爱说话,在得知消息后更是沉默。   “他只说要靠撬动皇庄来打破世人对丈量土地的恐惧,可没说能把自己弄进去啊。”顾清忧心忡忡,“不行,我得去找楠枝。”   毛澄眼疾手快把人抓住。   “不行。”他说。   顾清拧眉:“宪清是有什么好办法吗?”   “第一,不贸然掺和此事。”   “第二,我得按计划去弹劾他。”   顾清大惊:“都什么时候,还有什么计不计划。”   毛澄也跟着拧眉,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归的计划就是如此,他叫我们顺势而为,现在我去弹劾不就是顺势而为,而你……”   他看向顾清,认真说道:“把之前其归写的漳州的土地清丈的折子递上去,他的清白,皇庄,土地,都要。”   顾清惊呆了。   “这,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他喃喃说道。   “是的,冒险。”毛澄意味深长说道,“他江其归不就是一个冒险的人。”   顾清愣在远处:“他到底要做什么?”   —— ——   “他到底要做什么!”   黎循传也是这样想的。   一觉醒来,发现天都变了,他隔壁的小竹马没回家睡觉就算了,人还被抓起来了,罪名还是大大的那种,惊得是一跃而起,觉也不睡了,脸也不洗了,班也不上了,拎着东西急匆匆来找江芸芸。   “你怎么进来了?”牢内,江芸芸正盘腿坐着,底下是新送过来的稻草,格外绵软干净,她揪出一根,无聊地绕在指尖,听到动静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黎循传提着一堆东西,艰难走过来。   黎循传本是一肚子火的,他一路走来又气又急,尤其是刚得知消息,他甚至不用多想就知道肯定是皇庄的事情闹出问题了,本打算立刻去找李师叔商量的,幸好天还不亮,诚勇就带着一个打扮成行脚商的李家仆人走来,仔细询问了江芸昨日的动向,最后又带来李东阳的一句话。   ——“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黎循传一片混乱中这才冷静下来,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开始给人准备衣物和吃食。   可现在一看到江芸芸这个浑身是血,脸上还有没擦干净,逐渐凝固的血渍,那点愤怒立刻烟消云散,紧张问道:“你受伤了吗?哪来的血?过来我看看?”   江芸芸坐着没动弹,整个人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懒洋洋:“没受伤,不是我的血,就是挖了一晚上的坑太累了。”   黎循传板着脸,生气说道:“过来,我看看。”   江芸芸用大眼睛睨了他一眼,见他好像真的生气了,这才慢慢吞吞用屁股挪过来。   两个人隔着木栏杆大眼瞪了一会儿小眼。   “生气了?”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把自己的胳膊从空隙中递过去,“诺诺,你看看,没受伤,就是耍了一晚上的铁锹,特别酸。”   黎循传被她的没心没肺气笑了:“这一觉醒来发现你人在锦衣卫大牢,你说我气不气。”   江芸芸哼哼唧唧没说话。   黎循传只好伸手给她按了按胳膊。   因为颇为用力,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   “你这又是做什么?”黎循传低声问道,“好端端把自己关起来,你是真不怕弄巧成拙啊。”   江芸芸盘腿坐着,低着头:“我想杀人……嗷嗷嗷……”   黎循传面无表情说道:“你再给我胡说八道一下。”   江芸芸就不说话了。   黎循传给她按摩了两只手,又见她衣服乱七八糟的,整个人萎靡不振的,瞧着实在狼狈,便柔声说道:“等会换个衣服,听说你昨夜饭也没吃,不敢准备太油腻的,都是爽口的小菜和馒头,你随便将就一下吧。”   谁知馒头递了过来,江芸芸扭开脸,不仅没接,还慢慢吞吞又挪回去了,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黎循传大惊:“怎么了?”   江芸芸扒着屁股下面的稻草,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回头要是有锦衣卫来翻我东西,我衣柜里有一个锁了两个小锁的小盒子,你拿回你自己的屋子,别让人发现了。”   “这不是你宝贝吗。”黎循传勉强笑着,“里面都放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江芸芸快把屁股底下的稻草拔光了,闷闷说道:“反正是我的东西。”   “知道了,回去我就给你放好。”黎循传说道,“这是你爱吃的羊肉馒头。”   江芸芸托着下巴,看着那个馒头,许久之后又去看黎循传:“回头听到什么都别怕,我总有自己的路要走。”   黎循传沉默着收回手里的馒头,直接连带着碗都顺着缝隙塞了进来:“你自有主张,我怕什么。”   江芸芸看着那个雪白还冒着热气的大馒头,闷闷说道:“外面开始翻天了吗?”   —— ——   外面自然是翻天了。   先是江芸杀人的消息不经意传遍大街小巷,人人都要惊骇几分,有人要落井下石自然是立马出手,两位国舅再次推波助澜,一时间弹劾的折子宛若雪花一般。   内阁特意分了两张桌子安置他的折子。   其中甚至还混到几个弹劾海贸的事情。   “我以前还觉得毛宪清是个明白人,现在再讲皇庄呢,他还想着海贸,也挺坚持不懈的。”刘健气笑了。   一直没说话的李东阳抬眸看了一眼,眼皮子突然狠狠抽了抽。   谢迁看了他一眼,随后又说道:“顾文林是不是送错折子了,这里怎么还有本漳州土地清丈的折子。”   内阁里的人都诡异的沉默下来。   徐溥低声说道:“折子都给我吧。”   “上朝去吧。”刘健起身说道,“先把杀人这事处理了,如今杀了谁都不知道,真是莫名其妙。”   茶馆里   “此人爱笑,就是笑面虎,一看就是心机深沉之辈。”   “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官,还顶着六元及第的名头。”   议论纷纷间,有人突然问道——“不过他到底杀了谁啊?”   就在众人猜测间,宫廷门口传来击鼓的声音。   一个瘦弱矮小的女人在用力击鼓。   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听得人耳鼓闷闷,似乎能把人震晕过去,可击鼓之人击鼓的力量并没有降低,反而越来越用力。   “昌平皇庄的管事带走我女儿,至今下落不明,现在还要杀我们全家,侥幸得以逃脱,请陛下为我们做主。”一个年迈的老人跪在城门口嘶声力竭的喊道。   “我女儿生死不明,还请陛下为我们伸冤。”   人群中,乐山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他大脑乱得厉害,只要一闭眼就是那一具具尸体,他已经很困很困了,但是还是不能闭上眼去休息。   公子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好呢。   张道长悄悄挤了过来:“你们这是在干嘛啊?”   乐山漠然地看了过去。   张道长被吓了一跳:“你,你你的眼睛。”   乐山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瞧着甚至有些吓人。   不远处喊冤的声音其实已经被鼓声盖住,但老人凄厉的喊声还是依稀透过风声传到正在上朝的大殿里。   明明站满了人的大殿,在此刻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动静。   朱祐樘面色僵硬。   皇庄,那边皇帝的庄子。   现在这个名字就这么赤裸裸出现在世人面前,打的就是他的脸。   “这又是什么事情?”他强忍着怒气问道。   刘健上前一步说道:“这是江侍读办得一个案子,昌平皇庄的一个佃户状告自己的女儿失踪。”   “怎么丢的?”   “江侍读在六日前上过一个折子,说目睹管事杀告状的一家人,要求缉拿管事,且无兵无人。”刘健继续说道,“只是不知这户人家怎么还活着。”   朱祐樘眉心紧皱:“这个皇庄是谁……李广?”   “正是。”刘健大声说道,“李广御下不严,犯下如此大错,还请陛下严惩。”   朱祐樘四两拨千斤说道:“此事我会处理的。”   刘健神色不忿。   徐溥上前一步,也算是避免了刘健继续想要说的话,低声说道:“江侍读杀人之事,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江芸杀人,自然要严惩。”有人跳出来说道,“杀人偿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嘛。”   “事情还未查清,怎么能说的如此严重。”也有人反驳。   “他自己都承认了,说是一身血进了城门,这才被人拦下的,如此胆大包天,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如此藐视律法,不仅该杀,也该千刀万剐。”   底下的人不出意外又开始吵架了。   朱祐樘坐在上面越听越烦躁。   靠近京城的就两个皇庄,现在瞧着是出事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出事了。   两个国舅爷他是不愿意看到的,这是皇后的亲弟弟,他一向很是爱护。   李广也不太行,他精通符箓,是他的道友,若是真的牵连进去,这次怕是不能简单善了。   至于江芸。   漳州还等着他去开海贸,之前因为他迟迟不同意,他暗示内阁推举其他人,却不料竟无人愿意去,当然也有人愿意去搏一搏这破天的富贵,但品信智慧他却又看不下去。   他把江芸在琼山县折子反反复复看了数十遍,就连那十篇文章也是来来回回地看,他清晰的知道,这事非要江芸不可。   琼山县的海贸太成功了,所以漳州海贸的压力太大了,江芸有经验本就是最好的一个,但谁知道这件事情不好办,一个不成功背锅的可能性太大了。   江芸一直没点头,内阁不能明着催人,不然也显得太欺负人了,这事就一直拖着。   结果一个月了,拖成江芸杀人的事情了。   朱祐樘头疼欲裂,他本就有风疾,今日这一件件事情,闹得他更是头疼了。   “门口的人也交给锦衣卫,就……”他打断地下喋喋不休的人,“谢来,都给锦衣卫谢佥事。”   —— ——   “你的案子听说交给谢佥事了。”黎循传说道,“我刚才本来是进不来的,是他开口,才让我进来的。”   江芸芸点头:“看来谢来还是很靠谱的。”   黎循传故作不经意问道:“你和谢佥事关系很好。”   “还行吧。”江芸芸说道。   “那他知道你偷……”   “咳咳,偷偷想要认识他很久了,威武帅气,真是厉害。”江芸芸打断他的话,咧嘴一笑,“谢佥事人特别好。”   “承蒙夸奖。”台阶上传来谢来懒洋洋的声音,“你办的案子的那一家子听说死而复生了,今日竟去击鼓了,案子陛下看了,交给了我,现在两案并审。”   江芸芸的视线看了过去,正好和谢来的视线转在一起。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一眼,随后便又各自平静离开。   “黎主事,请吧。”谢来直接不客气请人离开。   黎循传一脸犹豫地起身:“那我走了,你一天没吃饭了,记得吃饭。”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   谢来站在栏杆前,看着正捧着馒头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吃着的人:“你倒是能挨饿。”   江芸芸没说话,专心吃着馒头:“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一天三顿馒头,大晚上饿得要去喝水,时间久了,不知道饿了。”   谢来笑了笑,继续说着自己的事情:“尸体挖出来了,直接吊死的,我已经带人去村子问了一圈。”   “那户人家叫胡老三,一家子都没名字,儿子就叫胡大,只有孙子有名字叫胡耀祖,出生的时候满天红霞,都说是吉兆,所以特意请高人起的名字。”   “人是被管事带走的,人证物证俱在,那个管事我也抓起来了,也都招供了。”   江芸芸吃的只剩下最后一口馒头。   “只说是自己干的。”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馒头塞了进去,腮帮子鼓鼓的。   “所以不是你杀的人。”   谢来说道:“你可以离开。”   江芸芸梗着脖子把馒头咽进去,然后摇了摇头:“许是有人会见我。”   谢来不解:“谁。”   江芸芸没说回答,只是问道:“另外那个小姑娘的案子,不是还没查出来吗?”   谢来沉默了片刻。   “死了,我们一来那个管事就交代了,也埋在那个竹林里,面目全非。”   江芸芸侧首去看远处放在桌子上的刻落。   巳时过半。   “如你所愿,他们都会死。”谢来低声说道。   昨夜,江芸大概就想好了一切。   ——“权力而已,陛下才是最大的权力不是嘛,锦衣卫才是陛下的刀不是嘛。”   只要江芸坐了牢,陛下肯定不会置之不理,又涉及皇庄,所以不能交给三法司,锦衣卫就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这个案子是不是谢来办都无所谓,只是谢来莫名其妙接了过去。   案子不难,难在后面到底要杀谁。   两个管事,不过是两条狗罢了。   她既然选择了打狗,那狗主人她也不想放过。   所以,江芸芸摸着衣摆上已经干涸的血渍,只是笑了笑:“这还不够。”   谢来抬眸,打量着面前平静的年轻人,眼皮子一跳:“你还要做什么?”   —— ——   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锦衣卫办案,一个早上都不用就查得清清楚楚。   事情发生了反转。   江芸没有杀人,他只是倒霉的目睹了两件别人杀人的事情。   舆论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   但江芸为什么说自己杀人呢?   “那自然是皇庄逼得,他们欺压百姓,竟然还要让官员背锅,真是无法无天,现在谁不知道皇庄不公!”有书生仗义执言。   “你们没听说吗,江侍读之前去办案子屡屡碰壁,那些皇庄明明占据这么多的土地,却还是贪婪自私,那里面的人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们看到了没,一亩地到最后能得到的一石都没有。”   “那可是皇庄,还能给你一点米就很不错了,这么多建筑不要钱嘛,真是天真。”   “这到底是谁授意的……”   事情说得越来越离谱,五城兵马司开始不准这些人胡乱说话,有一个抓一个。   宫内,李广想去见陛下,却被人拦住。   “陛下不想见您。”萧敬笑眯眯说道。   李广气得面色涨红,目眦尽裂:“你敢拦我。”   “陛下在里面和阁老们说话呢。”萧敬和气说道,“今日也不是李公公值班,来此做什么,昨日炼丹辛苦,还是回去休息吧。”   大殿内   朱祐樘阴沉着脸说道:“那两个管事自然是要千刀万剐的,那户失女的人家好生安置,那户全家都没了的,也要好好埋葬,江芸平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若非漳州之事,朕定要把他狠狠贬了。”   徐溥坐在椅子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此怕是不能服众。”   朱祐樘沉默。   “那阁老打算如何?”   徐溥抬眸,虚弱但又坚定说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朱祐樘神色僵硬,但还是软下口气。   “两位国舅爷说了,他们是不管庄子的事情的,而且也交代过不能对佃户们太过苛待的。”   “至于李广,他是大内的人,去皇庄的次数也不多,底下的人欺下瞒上,所以也是不知情的。”   “可他们并不爱惜陛下的清誉。”徐溥低声说道,“陛下勤政爱民,多年英明,却在今日受辱,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如何这么严重。”朱祐樘抗拒说道,“这是国舅爷,一时没了轻重,至于李广,现在公主要他祈福,等公主痊愈,我一定狠狠处置他。”   “公主……”徐溥轻声念道,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了,李广手里还捏着一个公主。   “别让朕为难。”朱祐樘见状,低声说道。   “陛下,奴婢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明鉴啊。”门口传来李广凄厉的哭喊声。   “陛下,皇后那边和国舅爷们一起哭得厉害。”皇后宫内的小太监为难说道。   “便这样吧。把两个皇庄的大小管事全都推到午门凌迟处死,以儆效尤。”朱祐樘悲悯说道,“那两户人家,厚赏和厚葬,朕一个都不会亏待他们的。”   刻漏发出叮咚一声。   午时了。   此事日光热烈,金砖上光泽流动,整个宫殿光明亮堂,整个京城都被太阳笼罩着。   徐溥的视线从光晕中回过神来,自然是点头应下,最后又从袖中掏出两本册子:“漳州海贸刻不容缓,这是毛儒林和顾文林的折子,还请陛下批复,里面还有他们的请愿,两人都愿意去漳州,为陛下解忧。”   朱祐樘猛地抬头。   “能和江侍读成为好友的,总不会是漠然狭隘之人。”   徐溥走后,朱祐樘忍着头疼,仔仔细细这两封折子。   “原来如此,好好好,好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无法无天!目无尊卑!”他突然笑了笑,却又猛地把折子砸在地上,“朕要杀了江芸。”   门口的萧敬心中咯噔一声。   李广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去把江芸带来。”可许久之后,门后传来朱祐樘疲惫的声音。 第二百七十八章   江芸芸出锦衣卫的地牢时眯了眯眼。   正午的太阳好热烈。   她抬头看了眼明亮蔚蓝的天空, 白云悠悠,今日本该是个好天气。   身后的谢来忧心说道:“听说陛下震怒。”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了笑:“极端愤怒后才会极端冷静下来。”   谢来哑然:“可万一直接把你推出去……”   砍头,对其他人来说不算太轻松, 但对皇帝而言, 那真是抬抬手的事情。   “算了, 要不要换个衣服啊。”谢来手里拎着黎循传送来的小包裹, “里面准备了你的衣服。”   江芸芸抬手,看着自己落魄的样子:“这身血不好吗?”   “面圣的话, 算不端。”谢来劝道, “换一身吧,而且你都臭了。”   “衣冠不整,粉头油面, 有辱斯文才叫不端。”江芸芸放下手, 朝着门外走去, “底层百姓的血怎么会是不端, 他是万民之主, 也该看看万民的血泪才是。”   谢来哑然, 半晌之后才回过神,连忙追了上去。   “你的脾气……好奇怪。”   谢来摸了摸脑袋:“你在京城这么走一遭, 回头舆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要恨死你了。”   “那就恨死我了。”江芸芸不甚在意,甚至还有走到穷巷的癫狂, “这把火,我是一定要把皇庄烧死的。”   谢来嘴角微动。   他猛地想起昨夜江芸芸那个不同寻常的冷静态度。   他以为他是冷静。   现在想来是他看走眼了。   江芸是疯了。   他竟然还想撼动皇庄。   他以为他是谁。   他难道不知道皇庄背后究竟是谁嘛。   那一身的血其实是一把火, 直接把这个平日里笑脸盈盈的年轻官吏迅速点燃, 成了现在怒气蓬勃, 却又心灰意冷的火球。   谁碰一下,都得被撩一下。   江芸芸这一身走出来,果不其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那些人闻讯赶来,围在路边张望着,若非两侧锦衣卫看着,只怕声潮是越来越大了。   “他怎么穿这么一身血衣啊。”   “是受刑了吗?”   “他之前不是说一身是血才被发现了吗?”   “这是要去哪里啊?”   人群中,黎循传看着逐渐远去,被拥挤的人也跟着挪动了几步,但到最后还是退了出去,直奔城外。   他得去找人。   锦衣卫去皇宫,只要走过一排官署,穿过西公生门,短暂进入长安街,便可以从长安左门进入皇城,这一路上江芸芸走得飞快,衣袂翻飞,连带着身上早已干涸黑暗的血迹也在艳阳高照下成了碍眼的一道疤。   进了宫门,若非身后有谢来跟着,这一路走来,也不知被拦了几次。   直到江芸芸站在养心殿门口。   那时午时正好过了,巨大日晷的那道长长的影子终于是偏了。   士兵和太监们看了过来,神色震动。   早已跪得浑身麻木的李广也下意识看了过来,等看清来人后,只觉又怒又急,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和他对着,少年人锐利的眉眼被头顶的日光一照变成了出鞘的长刃,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今日却在风尘仆仆的脚步中猛地拔了出来。   李广被那一眼看的心跳加快,下意识移开视线。   江芸年纪太小了,但她做的事情又实在太厉害了,这让很多人在见到他时会有一种恍惚诡异的荒诞。   他明明长了一张格外年轻貌美的脸,却偏又有一双漆黑尖锐的眼。   他平日里总是笑脸盈盈,可一旦沉默下来眉骨处的影子落下,便多了深沉的冷淡。   “陛下在等你。”谢来见状,小声说道,“他,不好杀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就要上了台阶,却又在那一瞬间停了下来,往一侧看去。   那里站了一群宫娥黄门,正中则被簇拥着一个人。   多年前,她在江家见到这位高瘦阴森的年轻人,那时被人围绕着,花团锦簇,谈笑风生,偏又神色倨傲,不屑一顾,便是当时富贵迷人眼的江家都和他格格不入,更不要说当时衣食温饱只能算得上勉强的江芸芸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对他不感兴趣,找了个借口就跑了。   可今日的江芸芸却停下脚步,第一次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权贵。   他穿着一尺千金的布匹,金粉银丝,锦绣叠加,腰间玉佩叮当,从上到下无一不精,无一不细。   这是至高无上的皇后弟弟,是尊贵不能得罪的国舅爷,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此刻他只是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栏杆下,背后的风,前头的太阳,都被他身边的人拦着,更别说巍峨高耸的屋顶阴影正安静地笼罩着他,让他得以安然无恙的度过一生。   江芸芸看了许久,希望能从他身上看出点与众不同来。   气氛莫名有些焦灼。   江芸芸的神色太过平静了。   国舅爷僵硬愤怒地站在哪里。   那些宫娥黄门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恨不得消失在这场热烈的太阳下。   谢来有些紧张,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被那团火撩了一下,便也跟着有些畏惧。   幸好,江芸芸先一步收回视线,抬脚,终于走上台阶。   不过是在一个封建的时代,生在一个幸运的家庭,有了一个皇后的姐姐罢了。   ——无能愚钝的废物,虚弱胆怯的草包。   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头顶的阴影落在她的眉宇间,被烈日灼烧了一路的眼睛,得以片刻阴凉的庇护。   她伸手压了一下一直不曾休息过的眼睛,让愤怒的脑袋能得以清醒。   ——假借他人之手的权力而已。   ——若是能到他手里,便也能到自己手里。   若真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杀了那群人,她可能尚有几分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可偏是这样外强中干的伥鬼,杀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她如何能咽下这团火。   大门被打开,宽阔的宫殿内,上首高坐的君王只剩下一个浓重的轮廓。   江芸芸抬脚踏了进来。   她想,若是有以后,很多年后的自己肯定不会后悔今日自己的愤怒和勇敢。   朱佑樘本满心怒火,可一看到江芸芸身上的血衣还是被惊得呆在原处。   “微臣叩见陛下。”   殿内,一跪一站的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   “江芸,三年了,你倒是一点也没变。”朱佑樘回过神来,看向那一身狼狈的血衣,无奈说道,“你就不肯低一次头嘛,三年前你救的那些御史,这一年弹劾你的次数一点也不少,内阁叠起来的折子比你人还高,可见,他们不会感激你们的,甚至会在你虚弱的时候群起攻之。”   江芸芸低声说道:“当年之事,微臣本就不需要他们感激。”   朱佑樘冷笑一声:“你倒是清高倨傲,可惜了这么一副好脑子,看不懂人心诡谲。”   江芸芸沉默着,并没有和别人一样请罪又或者胆大包天的顶撞。   锦衣卫的折子里说过,这位小县令其实是个沉默的人,若是空闲无人时,最喜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起来说话吧。”   江芸芸起身。   “你布下这么大的局,难道就是准备现在跟朕装傻充愣,一声不吭吗?”朱祐樘见她没说话,冷笑一声,“你不是很是能言善辩吗?还敢穿这身衣服招摇,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微臣只是不知道陛下的态度,故而不敢开口。”江芸芸轻声说道。   朱祐樘面无表情说道:“内阁发出去的就是朕的态度。”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臣为大理寺官吏,明知百姓有难,却视而不见,为不仁,陛下被奸人蒙蔽,我毫无作为,是为不忠,我眼看赴漳州同僚为难,是为不义。”   “所以这天下只有你一个忠孝仁义的臣子不成。”朱祐樘讥笑道,“朕倒是觉得你任性妄为,目无法纪。”   江芸芸无言了片刻,随后低声说道:“那陛下还愿意听臣讲一讲吗?”   她太过平静,朱祐樘原本满肚子的火便也跟着消散一些,嗯了一声:“那些人朕已经处置了,但你坑害皇亲,朕还没找你算账呢,朕倒要听听你的态度!”   “微臣曾读过《淮南子》,其中有一篇《说山训》有这样一则关于天机子故事。”江芸芸巍然不动,镇定说道,“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悬羽于炭而知燥湿之气。以小见大,以近喻远。”   朱佑樘点头,却又不可置否。   “微臣这些年在琼山县对这句话大有感悟,在开海之前,曾做过大量的调查,县中土地损失不少,但人口却比高皇帝时期翻了翻倍,虽然耕种发展多年,但种田效果却一直一般,耕种水平滞后,读书人读了书便都离开这里,虽说文教兴盛,却没有反哺当地,加上大量并未受过教育的人口拥挤在岛上,岛上又有不服管教的生黎,以及时不时就要侵扰当地的倭寇。”   “就像头顶乌云,脚下油锅,一旦雨滴落下,油锅沸腾,便是腥风血雨。”   江芸芸娓娓道来,态度温和说道:“陛下也该看过在我之前琼州的情况。”   朱佑樘不由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下去。   在江芸治理琼山县的事情传到京城后,他就把此前整个琼州的情况都看了一遍。   琼州生黎造反的次数确实不少,每次声势都格外巨大,闹得人心惶惶。   更别说那些倭寇,宛若蝗虫过境,所到之处皆寸草不生,也是心中大患   “开海会缓解这个社会压力。”江芸芸仔细说道,“没有百姓不想好好活着,没有地的百姓便出海,实在不想冒险的就去做生意,这就是给他们一条活路,百姓并不愚昧,他们会自己走上去。”   朱佑樘忍不住说道:“你的想法不是很好嘛,那你为何迟迟不肯去漳州。”   他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质问道:“虽说有些难度,可你江其归难道对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   江芸芸抬眸,看着面前急切的皇帝,轻声说道:“可在此之前,微臣还做过一件事情。”   朱佑樘疑惑拧眉,随后灵光一现:“清丈土地。”   江芸芸继续说道:“若是不清丈土地,大量的土地就会被一直隐藏,富户们却还是纳着不变的税,那不变的税额便会由地越来越少的百姓承担,田地就是这么多,官吏为了完成任务就是会向下压榨,洪武二十六年,全国耕地共有八百五十多万顷,税粮要征收两千九百多万担,可根据去年户部统计,全国耕地已经成了四百二十二万多顷,可征收税粮还是要两千七百多万担。”   “少了近一半的土地,可税却将近不变,那过半的税收却要百姓承当,今年大丰便不会闲出矛盾,可一旦连年灾荒,百姓的承受能力就到了临界点,若是寻常,那自然就是动乱,再或者是沿海大量百姓弃田出海,甚至勾结海盗,这些事情便是御史们弹劾的理由,他们确实考虑得非常有道理。”   朱祐樘神色微动。   自来造反的都是百姓,可若是百姓有饭吃,谁会去选择造反。   “如此看来你明明心中早有陈算,为何还和内阁僵持。”朱祐樘不悦问道。   “因为还差了一点条件。”江芸芸抬轻声说道。   朱祐樘垂眸注视着面前站着的小年轻,有一瞬间的头疼,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芸看得比谁都清楚,但和众人不一样的是,他想到了办法,并且付诸行动。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怒还是喜。   聪明人谁都喜欢。   但这个聪明劲使自己身上了,那就两说了。   “所以,那两户人家……”朱祐樘冷声问道,“你当真不知?”   江芸芸抬眸,那双漆黑的眼睛好似有隐隐泪光,可仔细看去,只能看到憔悴脸上的悲痛之色:“微臣不知他们会痛下杀手。”   朱祐樘沉默,下意识躲开她的视线,甚至躲开了她满身血迹的衣服。   是了,这位他亲自挑选的小状元还这么年轻,读书时被他的老师仔细保护着,当了官又先去的琼山县做自己的县令,京城的事情,他确实是不知的。   漳州也需要他,也许未来,不止漳州。   这样的人,却差点身陷牢狱。   殿下陷入沉默。   “若是朕同意清丈土地,重编名册。”片刻之后,朱祐樘声音软了下来,折合说道,“畿内之地﹐皇庄共有五个﹐共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此事你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盯着。”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   “其余事情便都掀过去,公主病愈后,我就让李广去南京皇陵待着,两位国舅爷……”朱祐樘想了想,柔声说道,“我让他们给你道歉,他们吓到你了,下跪道歉也是应该的。”   一侧的萧敬惊讶抬眸,悄悄看了眼陛下。   这么多年的伺候,他是知道陛下是个耳根子软的人。   可走到这一步,却又有些太过心软了。   两位国舅爷的荒唐事可不少,可这些年那一件不是陛下替他们盖过去的,只当无事发生,可现在却舍得皇后的两个宝贝疙瘩低头道歉。   “让李广滚进来。”朱祐樘对着萧敬打了个眼色。   没多久,李广就连滚带爬走了进来,他直接对着江芸芸重重磕头求饶。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管教不利,让江侍读受了委屈。”   “江侍读饶命,奴婢以后一定端茶送水,执鞭坠镫,愿为一卒。”   没一会儿脑袋上就血粼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混在一起,狼狈急了。   “若是你觉得不解气,我让他来伺候你几日。”朱祐樘又说道。   “愿意,奴婢一定仔细伺候好江侍读。”李广连连保证着。   谁知江芸并没有露出欣喜意之色,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太监,平静说道:“你的管事有和你说过嘛。”   李广呆怔都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喃喃问道:“什么?”   “我会杀了你。”江芸芸轻声说道。   李广一惊,下意识去看陛下。   朱祐樘大怒,拍案而起:“江芸,别得寸进尺。”   “大胆,你真的不怕死不成。”萧敬厉声呵斥道。   江芸芸伸手看着干燥的手心,低声说道:“这里曾经流满血,伤口怎么也堵不住,当那四具尸体悬挂在我面前时,我其实心里也很害怕,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面苍白狰狞的尸体,但我更怕我做了这么多了,那些人还再逍遥法外,我对不起那双合不上的眼睛。”   李广被那一眼看得肝胆俱裂。   杀意,是真的杀意。   江芸真的要杀了他。   “可那个人骗了你。”他尖声喊道,“那个人又不是好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我是知道的,怎么能说是骗呢。”江芸芸低声说道,“他只是要五两银子就是坏人,可你拿了这么多钱,便是好人嘛。”   李广语塞。   “你夺占京畿以内数万亩民田,垄断贩盐之数以万万计,建造不合身份的府邸,甚至引玉泉山水,围绕于府邸前后,劳民伤财,穷尽千万。”江芸芸竟笑了起来,只是脸色格外冷淡,“你觉得你是好人?”   “你,你污蔑!”   朱祐樘扶额:“这些事情都以后再说,何来现在说。”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再一次传来击鼓声。没多久就有侍卫快步走来:“门口有江侍读的小厮说手握……一些证据……”   他悄悄看了一眼李广,递出手中的一本册子。   李广一见那封面大惊。   萧敬下来接了过来,从而递到陛下手中。   朱祐樘拧眉:“馈送黄米三百石,白米一千石,你要吃这么多米做什么?”   李广浑身摇摇欲坠,竟是不敢说话。   萧敬低声说道:“可否是炼丹需要啊。”   李广回过神来:“是是是,都是炼丹需要。”   “那为何这些大臣要送你,你炼丹的需要不是都是内库支出的嘛?为何还要收朝臣的东西。”朱祐樘并不好糊弄,厉声质问道。   他对李广一向多加宽容,其一自然是李广符箓祷祀都很有讲究,怀疑他藏有异书,第二则是他在他眼里只是爱财,从不插手朝政,算个规矩人。   “他们对陛下炼丹之事颇为上心,都希望陛下能万万岁,所以,所以非要,非要给奴婢……”   “收钱的时候不觉得钱字难以说出口,被抓了却不敢认。”江芸芸毫不客气地讥笑着。   朱祐樘脸色瞬间阴沉。   太监和朝臣结党,是他的大忌。   “是了,京城也没有这么多米粮啊,这么多米粮囤起来,可不是要浪费了。”萧敬在这个时候也回过神来,叹气惋惜,“还是江侍读看得清啊。”   李广吓得浑身冒冷汗,却只能来来回回辩解不出一个正当理由来。   “李广,江芸说的可是真的?”朱祐樘咬牙切齿质问道。   一向口若悬河的李广接连受挫,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来,只能虚弱辩解着:“不,不是的,是米……”   朱祐樘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大怒:“朕是如此信任你,你,你竟敢……”   他捧着那本厚厚的册子,只觉得丢脸:“来人啊!给朕拖出去打死!”   就在此时……   “不好了,小公主,小公主晕厥过去了。”   “报,清宁宫发生火灾。”   有小黄门飞奔过来,脸色苍白。   李广直接跌坐在地上,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原本松了的一口气,却又猛地提了起来。   “陛下。”上首,萧敬惊呼,连忙扶住软了身子的陛下。   “殿下,殿下不可啊!”就在这个混乱时刻,外面又传来侍卫们惊惧声。   江芸芸扭头去看,只见朱厚照提剑站在宫门口。   “这是做什么,还不拦下!”萧敬大惊。   “滚!”年幼的朱厚照一把推开黄门侍卫,拖着长剑一步步走过来,目光紧盯着李广,勃然大怒,“惑乱君心,害我妹妹,我今日定要杀了你。”   他虽是小小年纪,却在现在憋着一口气,提剑就要劈了过来。   李广一惊,想要躲到江芸芸身后。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敏锐往后一闪,长剑贴着手臂滑下,随后准确无误地插中李广大腿。   李广跌倒在地上,吃痛大喊着。   他伸手抱着江芸芸的小腿:“救救我,我再也不敢了,救救我,好疼,救救我。”   江芸芸看着新的血叠上旧的血,枯萎的黑再一次染上刺眼的红,突然轻笑一声。   “你该死,谁也救不了你。”   那边侍卫们已经冲上来,把朱厚照手里的长剑夺走,一番纠缠,李广大腿上的血流得更多了,趁乱中,谢来甚至把李广也悄悄拉了下去。   江芸芸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不为所动,只是看着李广倒在地上,抱着大腿在哀嚎打滚。   一日之间数事齐发,本就有风疾的朱祐樘头疼欲裂,听着下面的动静,却只能坐在椅子上,狠狠闭着眼,喘着粗气。   门口的张鹤龄惊惧站在远处,只觉得殿内满身是血的江芸成了一个带血的修罗。   而此刻,江芸也看了过来。   张鹤龄脸色大变,后退一步,竟直接吓得摔倒在地上。   殿内的朱厚照被人夺了剑正准备跳脚,却突然看到边上站着的江芸芸。   他一腔委屈顿时涌了上来,好想没有看到她浑身是血的样子,直接一把扑倒她怀里,紧紧抱着她,大哭着:“妹妹要死了,我妹妹要死了,怎么办啊,江芸。”   小孩滚烫的身体猝不及防靠了过来,冰冷的手腕也因此染上一丝温度。   沉默的江芸芸终于回过神来。   她低头去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太子,许久之后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原来,这就是权力。 第二百七十九章   小公主已经病了好久。   这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太医那边一直治不好,今年入了春就咳嗽发烧,断断续续的,太医院治了许久也不见好, 朱祐樘便听了李广的意见在万岁山新建毓秀亭, 又开设祭坛为公主祈福。   江芸芸想起上一次见时, 她被朱厚照从宫内偷出来, 胡乱粗鲁地抱在怀里,但不哭不闹, 一张小脸雪白却带着病气, 一见她就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瞧着很是可爱活泼。   “去找大夫。”小孩的身体滚烫, 隔着单薄的春衫拉回江芸芸的神智, 她低声说道, “去找太医来。”   朱厚照紧紧抱着她, 哭喊道:“他们都救不了, 他们不行, 废物,都是废物, 我妹妹要死了,呜呜,我妹妹要死了。”   朱佑樘终于回过神来, 声音尖锐,神态惶恐:“太医, 让太医来。”   “快去找太医。”萧敬也跟着厉声说道, “全部都去坤宁宫, 全部!”   侍卫们在一众混乱中回过神来,开始忙活起来。   李广自然是要直接捆了的带下去。   小黄门开始趴在地上擦血。   等级高一点的小太监整理混乱的御桌。   就连不小心跌倒在地上国舅爷都被人请了下去。   至于江芸被太子殿下抱着呢,他们就只当没看到。   朱厚照哭了一会儿也冷静下来,拉着江芸芸的手,头也不回就要走:“去看看我妹妹。”   许是真的累了,江芸芸竟也被人牵着走了。   一踏出殿外,刺眼的阳光照得她微微回过神来。   ——太累了。   刚才的那一个时辰,她就像打了一场仗一样,整个精神已经绷到极致,却又有种脚踩棉花的缥缈。   她心里一直若有若无,无可宣泄的痛苦突然好似被人扎了一个洞,那股气,那团火顺着小洞漫无目的飘了出来……   现在,这位小太子紧紧握着她的手,在游廊里快步疾走。   他走得满脸通红,脚步沉重,江芸芸却因为卸了力气甚至有几分不可言说的迟缓。   夏风沉闷吹过衣摆,却又掀不起波澜,明明两个人的衣服都染上了血,一路走来,人人注视却又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七岁的小太子小脸还是白白软软的,只是瞧着长高了点。   江芸芸莫名其妙想着:好奇怪的太子殿下啊。   “殿下刚才提剑来养心殿,可有想过后果?”她像是突然想起刚才的事情,低声问道。   小太子闷头走着,一声不吭。   “不仅是你的爹,也是陛下。”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手。   朱厚照猛地停下脚步。   江芸芸也跟着停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   “妹妹病了好久好久,都不会对我笑了。”   “我说要找太医,他说李广的符箓很厉害。”   “我要带她去晒太阳,但我都不敢抱她了。”   “我跟她讲我写的故事,她一开始很开心的,后来都睡了,听不见了。”   小太子眼睛红红的,偏又板着脸,想要维持小太子的体面,愣是憋了回去:“谷大用说妹妹要死了……”   江芸芸无奈说道:“所以你就这么大胆。”   “你说过,只有把事情闹大,就会有人解决我这个小事,所以我要为我妹妹拼一把的。”朱厚照牵着她的手埋头走着,口气闷闷的。   江芸芸吃惊:“我何时说过?”   朱厚照不高兴了,用力拽了拽他的手:“你的琼山录里啊,谢来都记下来了,我都倒背如流了,妹妹和弟弟都会背了,你怎么自己忘记了。”   江芸芸一时间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沉默。   她看着小太子毛茸茸的头发,莫名软了心肠。   “回头要和陛下道歉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朱厚照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陛下最是心软,你只要好好说话,陛下一定会原谅你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相信李广。”许久之后,朱厚照茫然问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的人。”   江芸芸语塞,一时间不知如何和这位年幼的太子,未来的帝王说起此事。   怪力乱神,神佛修道,寻常人求的是一个心安。   可最高权利的人,却是求得寿与天齐,千秋万代。   更别说这位陛下自小就体弱,本就活得比寻常人要艰难。   坤宁宫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在小公主吐血晕过去后,张皇后吓得肝胆俱裂,惊惧之下终于把那些祭坛符箓全都扔了出去,殿外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太医们来的比江芸芸想的要快,他们身上不安地站在殿内,交头接耳,神色凝重,谁也不敢先迈出第一步。   皇后隐隐的哭声若有若无传了过来。   二皇子已经被人抱走了。   “不好了,不好了!”宫娥惊恐大喊,“来人,来人啊,闭气了,公主闭气了。”   原本还围在一起的太医们再一次冲了进来,颠颠撞撞,再也顾不得体面。   张皇后的哭声变大,甚至有崩溃的尖锐。   ——公主年幼,不过四岁。   朱厚照明明是匆匆回来的,但听到动静却没有动弹,突然站在这里发呆。   屋内兵荒马乱的动静,整个气氛突然古怪诡异地停了下来,随后宫娥黄门们都齐刷刷跪了下来,随后整个坤宁宫被悲戚的哭声笼罩。   江芸芸心中一惊,滚烫的夏风吹的她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来。   “我妹妹,死了。”紧紧牵着她的朱厚照含了好久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 ——   皇宫太乱了,谁也无暇顾忌江芸芸。   谷大用和张永在慌乱中,把太子殿下强势抱回自己的宫殿。   江芸芸站在坤宁殿门口,只觉得头顶的日光照得人浑身冰冷。   谢来不知怎么摸了进来,拉着她的袖子就要往外走:“快走吧,你在这里碍眼做什么,萧公公备了马车,我送你回家。”   “公主死了。”江芸芸扭头看他,目光直愣。   谢来被她看得一愣,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我,我听说了,病,病太久了。”   “是被陛下害死的……”   谢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惊恐说道:“你不要命了。”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   谢来的手指都在发抖,但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你两天没有合眼了,太累了,公主……公主是病死的。”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睛。   “江芸,你的目的达成了不是吗。”谢来把人强势带走,声音低沉,“皇家的事情,谁都碰不得。”   宫外的人不知道宫内的情况,还在津津有味讨论着江芸的事情。   他们话题中的江芸被一辆马车悄悄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我要回锦衣卫了。”谢来低声说道,“最近肯定很乱,你在家好好休息。”   江芸芸下了马车,甚至还彬彬有礼道了谢。   谢来上了马车,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扭头看着面前的小年轻人,认真说道:“江芸,你会是一个好官的。”   江芸芸想笑的,却眼前一黑,再也不省人事。   ——她真的太累了。   —— ——   “哎,哪来的小孩站路中间啊,不要命了。”   “要不报警吧,别等会被人拐走了。”   “估计是走丢的,小孩嘛,不认路很正常。”   江芸芸迷迷瞪瞪醒了过来,却发现一圈人正围着她交头接耳说话。   自下而上看去,那些人显得又大又恐怖。   “小姑娘醒了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有个女人弯下腰来想要把她扶起来。   江芸芸下意识一躲,却猛地发现这些人竟然穿着现代人的衣服。   “我回来了……”她一开口,声音稚嫩。   她伸手,发现自己的手小小的。   ——她回来了?   ——这是她以前生活的地方。   “怎么了?别是摔坏脑袋了。”那个女人紧张说道,“赶紧送医院去看看吧。”   江芸芸看着她陌生又熟悉的样子,正打算开口说道,就突然看到身边人影突然模糊起来。   她惊慌失措想要伸手去抓,却只是扑了一个空。   “哎,真是可怜的小孩啊。”有人低声说道,“怎么都是血啊。”   那声音忽远忽近,听上去格外可怜。   “我家小芸芸最厉害了,看到没,又是第一名,从小到大就是第一名呢。”江芸芸头痛欲裂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姨。   她又惊又怕,想要站起来去找那个熟悉的人。   “小姨,小姨。”她大喊着。   “呸,你个碎嘴的,怪不得教不出好东西,原来自己就是一个垃圾,再敢给我胡咧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怎么没大人,我不是她家大人吗?”   江芸芸跌跌撞撞间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正站在花园里,叉着腰,破口大骂。   她穿着熟悉的红色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头发,挥舞间指甲上的美甲闪闪发光,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你再敢在芸芸面前胡说八道,别怪我回头把你打得妈都不认识。”   “我家芸芸一点问题也没有,不爱说话而已,谁规定小孩就要闹腾的,再让你家小孩欺负芸芸,别怪自己动手打他。”   “小姨。”江芸芸跑过来,想要仔细看看面前的人,却发现小姨被一团光照着,模糊地看不清所有东西,只有那说话的动作和声音还是那么熟悉。   江芸芸小心翼翼摸了摸小姨的手,唯恐也要扑个空。   幸好,这一次,江芸芸牢牢握住那只滚烫的手。   小姨牢牢抓住她的手,把欺负人的家长骂走,还觉得不过瘾:“下次他要是还欺负你,小姨我亲自上幼儿园打他,你别怕,芸芸别怕。”   “不疼。”江芸芸想起来了,小心翼翼说道,“我下课之后,悄悄把他绊倒了,他摔了好大一跤。”   小姨一听就开心了:“对,就要这样,我们不能受欺负的,小姨跟你说,不要怕的,谁欺负你都不要怕的。”   江芸芸用力点头:“我知道的,小姨。”   “真乖。”小姨高兴说道,“走,小姨带你去吃好吃的。”   江芸芸开心坏了:“我想吃炸鸡。”   “好。”   “我还想喝可乐。”   “行啊,但是回头不要被你外婆知道了,不然回头要骂死我了。”   “哦。”江芸芸乖乖哦了一声,紧紧握着小姨的手,心里那点委屈不高兴,全都消失殆尽,脚步都轻快起来,“小姨,我好想你,也好想外婆。”   “回头,等你外婆从所里回来轮休,我们就去见她。”小姨大笑着,“你嘴甜一点,外婆一定抱着你喊乖乖的。”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在幼儿园被同学欺负,小姨大中午跑过来给她撑腰,舌战群儒,简直是酷毙了。   自此小姨一战成名,等后来去读小学初中高中,威名依旧,也再也没有人欺负她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孩了。   她开开心心走到小区门口,小姨突然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江芸芸,那张脸还是看不清,甚至看久了会觉得眼睛疼。   江芸芸莫名其妙,还是坚持睁大眼睛看着她。   小姨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小脸,一脸心疼:“芸芸怎么这么瘦了啊,小姨和外婆都很想你,小姨跟你说过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你得记住。”   “我记住的。”江芸芸心跳突然加快,她想要去牵小姨的手,小姨却只是轻轻把小孩抱在怀里。   “芸芸……要好好吃饭啊。”   江芸芸也想要抱着久未见面的小姨,却猛的被人推开。   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好似被人从高处狠狠扔下,让她只能痛苦地无声尖叫着。   直到一阵冰凉的水花溅起,拍在江芸芸的脸上。   “其归。”温柔的动作为她擦干净脸上的水渍,“怎么受伤了啊?”   那只手抚上江芸芸眉间的伤口,仔仔细细,从头一点点触摸过去,紧张问道:“疼不疼啊?”   江芸芸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呆怔片刻,随后只觉得悲痛欲绝,万般心绪涌了上来,趴在她膝盖上大哭着:“流了好多血,好疼。”   “不疼,师娘给你吹吹。”金旻温柔说道,“下次疼就哭出来,哭出来就不疼了,千万不要忍着。”   江芸芸只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哭的更大声了。   “哭吧。”金旻摸着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难受就都哭出来,”   江芸芸只觉得这三年早已忘记的委屈在此刻全都冒了出来。   ——为什么不让她回扬州,什么狗屁礼义廉耻这都要管。   ——为什么她做的再好,还是有人再骂她。   ——为什么她只是想要做点事情,可就是破事这么多。   ——为什么啊。   ——胡家人怎么就都死了,小公主怎么就死了。   金旻只是安安静静陪着她,就像多年前在扬州求学,她们在后院的树下下棋,她就坐在她对面,含笑看着她,时不时为她扇了扇扇子,驱赶蚊虫。   谁都没有说话,但谁都知道对面的人还在。   江芸芸终于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趴在她膝盖上发呆。   “他们都说是好官。”许久之后,江芸芸沙哑说道。   金旻摇着扇子,为她送来微风。   “那肯定啊。”她笑说着,“我当时坐在车里一眼就看到你了,那个时候你坐在台阶上,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真是可爱坏了,我打眼一看,我就说,哎,这个小童一看就得有出息,真是机灵的。”   江芸芸听得又想哭了。   “一点也不机灵。”她哽咽说道。   “小时候下棋就很聪明啊。”金旻低声说道,“碰到不好的情况,还知道在边上暗搓搓埋伏,怎么一做官就都忘记了。”   “打不过就跑啊,咱们还小啊,僵持在这里做什么。”金旻用团扇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脑袋,“你老师说得对,真是执拗的小倔驴。”   江芸芸想要抬眸去看她。   金旻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抬头:“天冷了要多穿衣服,现在年轻没当回事,老了就不舒服。”   “不要有一顿没一顿吃饭,对身体不好。”   “工作不要太晚,伤眼睛,早睡早起才精力好。”   “对自己也好一点,别什么都无所谓。”   金旻温温柔柔嘱咐着,就像每一次她要出远门时,事无巨细地交代着,没有一次是不耐烦的。   “不要怕其归,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金旻轻轻摸了摸她眉间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笑说着:“师娘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 ——   江芸芸猛地惊醒,这一次她终于睁开眼,眼角的眼泪一闪而过。   明明是日日夜夜见的屋顶,却在此刻有一刹那的陌生。   浑身剧痛也再此刻席卷而来,她动了动手指,却发现有人正握着她的手。   “你醒了。”夜色中,黎循传被惊醒,火速睁开眼,一眼就看到江芸芸亮晶晶的大眼睛,呆怔片刻,随后激动靠过来。   江芸芸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退烧了没啊。”黎循传见她不说话,紧张坏了,“烧一天一夜了,再不好,我就把那个狗屁道长给报官抓起来,我就说要找大夫的,他非说自己医术精湛,乐山也说他很厉害,结果把个脉神神秘秘的。”   “我说要给你换个衣服,他还不肯,莫名其妙说这是仙气,留着一口保命。”   “你闻闻,你都臭了。”   江芸芸动了动鼻子,果然又酸又臭,闻得人想吐。   那满肚子的心思在臭味攻击下也烟消云散了。   “退烧了吧,冰冰凉凉的。”黎循传一只手按在她额头,一只手按在自己额头,嘟嘟囔囔着,“要不让那个神棍过来看看。”   江芸芸伸手抓住他即将离开的手,摇了摇头。   “没事。”她沙哑说道。   “行,那你要换个衣服吗?”黎循传见她有了点精神,热情地得寸进尺说道,“我想上床陪你一起睡的,趴在这里太累了,有点点臭。”   江芸芸不仅身体累,精神也放松下来后也格外疲惫,听着黎循传的声音便觉得困倦,但不耽误她轻轻冷哼一声,索性被子一卷,直接朝着里面滚进去,脸朝里面,装睡不说话。   ——被子一裹,这个大明朝也跟着她发烂发臭好了! 第二百八十章   江芸芸病了好几日, 京城也热闹了好几日。   最热闹的大概就是原本显赫一时的大太监李广三日后就要被推出午门,凌迟处死。   “听说锦衣卫去抄家的时候,果然里面很多很多钱,就连睡觉的床都是用金子做的。”黎循传下值回来后, 神神秘秘说道。   江芸芸正躺在躺椅上晃晃悠悠晒着太阳, 原本盖肚子的小被子惊险地挂在扶手上, 当事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闭着眼, 翘着脚,要怎么悠闲就怎么悠闲。   原本蹲在她边上的小猫听到动静, 尾巴一甩, 跑了。   黎循传上前把小被子拖上来,盖在她肚子上。   江芸芸嫌热,整个人往边上躲了躲。   黎循传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啧了一声:“你几岁了还耍无赖。”   “十八。”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正是年轻强壮的时候。”   黎循传气笑了, 用脚拖了一个椅子, 顺势坐在她边上说道。   江芸芸懒懒散散嗯了一声, 瞧着看不出喜色。   “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呢。”黎循传说道, “皇庄的大小管事都换人了,那些隐户都会登记照册呢, 陛下还下旨,所有皇庄都要清丈土地和登记造册。”   黎循传继续说道,小眼神一闪一闪的, 随后忍不住了,凑过去, 有点挑拨离间地问道, “你知道陛下让谁做钦差处理这事了吗?”   江芸芸索性把被子往上一拉, 盖住脸,拒不回答。   黎循传笑着上前,拉下她的被子,颇有点逼良为娼的意味:“哎,你怎么不听啊,你平时不是一听小道消息就耳朵一动一动的嘛?”   江芸芸闭着眼,只觉耳边嗡嗡的,嫌烦,打算翻个身避开这人。   黎循传连忙把人拉住:“陛下让顾清和毛澄作为钦差了。”   江芸芸只当没听到,继续拉着被子盖住脑袋。   黎循传气笑了,隔着被子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就掩耳盗铃去吧。”   江芸芸装死,巍然不动。   “哎哎,公子来洗手吃饭吧,别打扰芸哥儿休息呢。”诚勇从窗户里看到这个情况,连忙说道,“芸哥儿刚起来呢,早饭也刚吃了,午饭就公子一个人吃呢。”   黎循传这才起身离开。   它一走,原本跑了的大橘猫就溜溜达达跑过来,跃到江芸芸的大腿上,盘起尾巴,也跟着眯眼小憩。   原本岿然不动的江芸芸也飞快伸手一只手开始快乐撸猫。   “猫和人一样过分。”黎循传见状,不高兴说道。   诚勇笑说着:“公子不是不喜欢猫吗?”   “脏死了。”黎循传嫌弃说道,“但这猫也只粘其归一人,其他人一来就跑,也太猫眼看人低了。”   “公子就在廊檐下吃吧。”终强搬出椅子,“今年夏天也太热了,屋内一点风也没有。”   两人说话间,张道长偷偷摸摸也回家了。   “大消息大消息。”张道长一回家就立马朝着江芸芸奔去。   小猫一听动静,果不其然又跑了。   张道长伸出的手遗憾收了回来。   “陛下今日抄家,你猜除了钱还想要什么?”他神神秘秘问道。   江芸芸继续装死,一声不吭的。   幸好张道长本来就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也不指望有人回答,自己说道:“他觉得李广家中有长生不老的药,今日让锦衣卫悄悄把李广家翻了一遍。”   一直没动静的江芸芸终于动了。   她冷笑了一声。   黎循传眼皮子一跳。   但是张道长对她的态度非常赞赏:“这世上那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啊,咱们不能迷信的。”   江芸芸眼皮子终于打开一只,上上下下打量着张道长,一脸疑惑。   张道长也不知从哪里回来,整个人脏兮兮的,但是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立马骄傲挺了挺胸口:“我可不骗人,但我确实会一些延年益寿的办法,我师父,活了一百多岁。”   江芸芸终于睁开眼了,突然伸手握着张道长的手:“你是不是这个月的房租没交啊?”   张道长啊了一声,茫然问道:“什么房租啊?”   “住这里的房租啊,你打算白吃白住不成!”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们不接受赊账的,你就和幺儿一样,一个月一百文铜钱吧。”   张道长大为吃惊,抽出手就打算走。   奈何,江芸芸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力气却是不小,笑眯眯地把人抓住手心,愣是一步也走不开。   张道长能屈能伸,理直气壮,信誓旦旦:“没钱。”   “我倒是有个赚钱的办法,特别合适你。”江芸芸握住他的手,热情说道。   张道长想也不想三连拒绝:“我不行,我没用,我拿不出手。”   江芸芸冷笑一声:“诚勇,给他算算这个月的饭钱,等会让他结一下,连带房租,中午饭送他了,吃好饭送他出门。”   诚勇还真是掰着手指,认真算了起来:“一天三顿,张道长胃口大,早上要吃两碗粥,两张饼,这算起来就算八文钱,一共三十天,也就是两百四十文……”   张道长心虚,咳嗽一声,用力晃着江芸芸的手,认真说道:“工作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仔细说说。”   “李广的位置你有没有想法……”   江芸芸还没说话,对面的黎循传就被呛得直咳嗽。   张道长下意识夹了夹腿,整个人佝偻着,整个人警觉又悲愤说道:“江芸!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不不,不是叫你去做太监。”她连连摆手,“炼丹的位置你感不感兴趣。”   张道士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感兴趣的。”   “但我听说宫内炼丹,若是你想要材料,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得不到的。”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士眉心微动。   “道士说到底对医术也很有研究,宫内的医书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江芸芸继续诱惑着。   张道长神色松动。   “可进宫……真的不要……”他犹犹豫豫说道。   “我让锦衣卫带你去,你说不定能混一个国师当当。”江芸芸笑说着。   江芸芸和锦衣卫的关系确实不错。   “你怎么好端端想到帮我找工作啊。”张道长到也没一时脑热答应了,坐在小板凳上,犹豫说道, “我要是以后真的成了国师,我也不会帮你做坏事的。”   “我要做什么坏事,我大概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江芸芸重新躺了回去,神色镇定,“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紫气吗?到时没地方住,流落街头也怪可怜的,不是也要把你交代好吗。”   “反正你那个小青梅不是也在京城吗?”张道长不要脸说道,“我就赖你们家吧。”   江芸芸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他怕是也不能待在京城了。”   黎循传惊讶:“为何?最近没听说这个风声。”   江芸芸重新把被子盖回脸上,闷闷说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再等等吧。”   “那行吧,你这人跟能掐会算似的,说不能住,那估计真的不能住了。”张道长小眼睛睨着装死的江芸芸,嘟囔着,“怎么比我还像一个神棍。”   江芸芸没说话。   说话间,乐山也跟着出了门。   主仆俩也是倒霉,前后脚一起倒下的。   得益于江芸芸整日打拳,第三天就能起床了,乐山这一病就病了四天,昨日才能勉强起来。   “乐山,我这边有小米粥还有咸菜瘦肉粥,你想吃点甜的就小米粥拌点红糖,要是想要吃点咸的,就吃完咸菜瘦肉粥。”诚勇连忙说道。   乐山精神还是很萎靡,摸了摸肚子:“都想吃,好饿啊。”   “饿好啊!”诚勇笑说着,“说明人开始恢复了,而且吃饱了才能精神好,那你快找个椅子来,我两碗都端给你,肉这几日缓着点吃,有点腻,别吃坏了肚子,我早上特意买了小鱼来煎,还熬了汤,你等会都吃了,补补身体。”   乐山走到江芸芸边上,不好意思说道:“公子身体真好,是我不争气了。”   江芸芸笑:“回头也跟着我打拳来,锻炼锻炼。”   “行。”乐山笑说着,病了这些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   “你是怎么跑到李广府偷出东西的,李广的府邸这么大,我跟着锦衣卫都差点迷路了,你怎么能不惊动任何人找到账本的。”张道长是个不安分的人,立马好奇问道。   乐山看了眼江芸芸。   “说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许是运气好,碰到一个帮忙的小黄门。”乐山说道,“我刚到李府门口,好不容易找个狗洞进去,公子说李广没读过书,这间府邸就是给他自己的,所以肯定没什么书房,所以贵重的东西大概率在卧室。”   ——李广是个庸俗的人,自己的卧室建得又大又亮,乐山自己本就是扬州大户的仆人,这几年也算是跟着江芸芸走南闯北了,所以很快就找到李广的房子,东西也很好找,就在李广的床上。   问题就出在乐山没想到小小的李府看护还挺多的,所以出门时差点被抓了,幸好有一个小黄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人都赶走了不说,甚至再出去的路上,小门还不小心开着了,乐山当时脑子懵得厉害,而且心里也很急,就也顺势从小门出去了,一路上更是畅通无阻,等敲了鼓,甚至一炷香时间都没有,就有小黄门把东西拿走了。   “运气这么好吗?”黎循传质疑,“能在这里的小黄门肯定都是李广的心腹,怎么会好端端出卖他。”   乐山也跟着一脸迷茫摇头。   “你还真的是神仙不成。”张道长震惊,“你策反李广身边的人了。”   “想要李广死的人又不是我。”江芸芸随口说道,“顺水推舟,开笼放鸟,想要帮我一把的人多得事,但他能这么迅速,我也没想到的。”   黎循传震惊:“你怎么这也算得到。”   江芸芸按了按眼睛,低声说道:“是看到的。”   众人说话间,突然传来敲门声。   屋内所有人顿时都紧张起来。   “你算算是谁啊?”张道长立马压低身子,紧张问道。   江芸芸不耐地啧了一声:“我哪知道,你自己开门去。”   终强看了眼黎楠枝,黎楠枝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开门看看。”   大门被微微打开,终强惊讶说道:“李学士。”   李东阳穿了一身低调的衣服,站在门口:“其归醒了嘛?”   “醒了醒了,快进来。”终强连忙让开身子,把人清了进来。   “师兄。”   “师伯。”   江芸芸和黎循传齐声喊道。   “快坐下,起来做什么。”李东阳让江芸芸坐下来,“听说你病了,很是担心,直到今日才得空,便赶来看看。”   终强立马搬了张凳子来。   黎循传有些局促。   他又不是傻子,李东阳虽是江芸的师兄,看似平辈,但年纪地位摆在这里,若是真的担心,让自家儿子来就是了,自己亲自来又这么回事简单看望的事情。   “师兄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可是有事情。”江芸芸直接问道。   李东阳无奈摇头:“你这人,我就连简单叙叙旧都还没开始呢。”   江芸芸咧嘴一笑,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率直:“徵伯马上就要考试了,这不是能让您赶紧回去盯着他读书吗。”   李东阳笑:“得了你的点拨,他现在自己读书可勤快了,那些朋友叫他出门玩都不去了,文章大有进步,再也不是泛泛而谈,今年乡试有望的。”   “师兄的孩子怎么可能差呢,虎父无犬子啊。”江芸芸明目张胆送了一顶高帽给人带好。   李东阳看着这么乖巧的小孩笑,但最后还是无奈摇了摇头:“这么聪明怎么就这么执拗呢,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江芸芸还是笑着。   “去你屋内说吧。”李东阳说,回头对着乐山说道,“不必上茶了。”   屋内。   两人无言地对坐着。   江芸芸的屋子朝向好,一半的时间都能被太阳照到,若是冬天那便是格外舒服的,奈何现在是夏天,晒久了格外热。   乐山悄悄送了满满的冰盆放在通风处,也算稍微缓解屋内的闷热。   “公主治丧,陛下想要大办,但又因为没有先例,礼部驳了回去,陛下直接把礼部侍郎痛斥一顿,让他回家静养几日了。”李东阳低声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皇后一病不起,太子和二殿下也都禁足在宫内了。”李东阳继续说道,“想来你是关心这事的,所以特来告知。”   “多谢李阁老。”江芸芸起身行礼。   李东阳看着她叹气:“陛下把太子身边的人全都清理了一遍,几位长随全都打了三十大板,就连锦衣卫的佥事都牵连了,幸好你回来到现在一次也没见过太子殿下。”   江芸芸神色沉静地听着。   若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小少年其实是不爱说话,他总是安安静静听着人说话,若你不主动问,他很少发表意见。   “太子殿下之前提剑去养心殿的事情,殿下自己去请罪了,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但后来皇后强撑着病体来了,陛下一向仁爱,定是不会计较太子殿下情急之下的行为,而且殿下不过七岁,所以第二天陛下就赐了太子殿下一匹小马和一把小剑。”   江芸芸脸上露出笑来。   “那些结交李广的官员,本打算去寿宁侯府希望国舅爷们帮忙的,但谁也没见到人。”李东阳露出几分笑意,“因着皇庄的事情,陛下本打算把他们打发去南京的,但也是他们运气好,看在皇后和小公主的面上,只是禁足在家了,皇庄的管辖,还有身上的一些差事全都没了,安安分分做个国舅爷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笑。   “皇庄的事情也都让士廉和宪清督办了,他们做事你也是放心的,都是公正不阿的人,土地清丈和重编黄册定是能都做好的。”李东阳说道,“这件事情也算是圆满结束了。”   “士廉做事仔细,宪清看问题深刻,两人合作最是合适。”江芸芸说。   李东阳点头:“他们做事确实有几分默契,宪清很有规划,想来五个皇庄的事情,很快就能做好。”   江芸芸点头。   “这些事情都说好了,也就该说说你的事情了。”李东阳温和地看向面前的师弟,“你对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江芸芸不解问道,“是说我这次的去处。”   李东阳摇了摇头:“不,是你一辈子的打算,你是打算永远只做一个在边缘徘徊的小官,但是按照你的才智,走到布政司肯定是可以的,我并不怀疑,若是寻常人,这算是高位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微微敛下,盯着面前的冰盆出神。   “另外一种那就是我这个位置,甚至是徐首辅的位置。”李东阳的声音倏地变低。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李东阳。   这些话现在听来甚至觉得离谱,面前被寄予厚望的人不过是刚从七品小县令回来的五品小官,在遍地权贵的京城跟个小蚂蚁一样,谁都能动手捏一下她,所以来到京城之后,她一直都很被动。   “江芸,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李东阳笃定说道,“老师当年收了你,便是这么觉得的,我第一眼见你,也是这么觉得,你要去做更厉害的事情才是,不是为了这一两个人,要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县令只能救一县的人,但首辅能救一国的人。”   江芸芸哑然,只觉得喉咙发紧,肩头好似压下千斤重担。   许久之后,她才喃喃说道:“我,我只是想做有些事情。”   李东阳笑了笑,看着她迷茫的样子,心都软了:“我知道的,其归。”   “你做的一切,我们都知道的。”他强调着,“可现在你走错路了。”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来。   “我很早就发现你的想法有点与众不同。”李东阳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惊世骇俗的人是难成功的,你们就像一根木头,小时候挡在小溪口堵住了水,便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但你们又是注定要走到大海的,可你只是一根木头啊,怎么堵得住海口呢,颠沛流离,被海浪拍打是你必经的命运。”   李东阳沉声说道:“太苦了,其归,时间越来越久,这样的痛苦只会越来越多,到最后你甚至很难面对这个世道,你甚至会死。”   江芸芸倏地沉默了,大拇指无意识地掐着虎口,没一会儿就露出鲜红的痕迹。   “在大海中平安快乐的度过这一生,唯一途径就是随波逐流。”李东阳温和说道。   江芸芸震惊,她看着李东阳笃定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不,不要这样。”   她才不要随波逐流。   她才不要被这个糟烂的世界同化。   她才不要成为自己厌恶痛恨的人。   她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也不要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李东阳看着她逐渐坚定的神色,脸上却是露出笑来:“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学会藏锋吧,去做一个能让更多人看向你的人。”   江芸芸看了过来。   “他们叫我劝你也跟陛下低头。”李东阳无奈说道,“国舅爷的台阶肯定要有人给,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说你肯定不愿意,你江其归什么毛病啊,你还在读书的时候就敢写信组团来骂我,我就知道你这人的脾气其实坏得很。”   江芸芸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   “所以你肯定是不能呆在京城了,但漳州你去了风险也太大了,我直接替你拒绝了,我倒有更好的几个人选,但沿海的府县按照你现在的威望也最好都不要去,免得节上生枝,亦无用处。”   李东阳低声说道:“这些道理想来你自己也早早就想明白了。”   江芸芸点头。   “不知内阁这次打算送我去那里?”她直接问道。   李东阳想了想:“你怕死人吗?”   江芸芸神色微微僵硬,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一张张惨白狰狞的面容。   “总归是见过了。”她低下头,小声说道。   李东阳叹气:“此事你不必记在心里,成功之路不可能毫无损伤,越是往上走,越要付出血泪的代价,你若是安安稳稳做官自然可以目无波澜地度过这一生,可你偏不愿意。”   江芸芸抿了抿唇。   “弘治八年,鞑靼北部酋长亦卜剌入侵河套,小王子及火筛则盘踞贺兰山,逐渐于亦卜剌相倚,两人势力日强,这几人西扰甘肃、宁夏,东犯宣大以至辽东,如今边患日盛,更令人齿寒则是便是朝廷廷议后设总制官,朝臣先后举荐七人,七人皆不称旨。”   李东阳神色凝重。   江芸芸也跟着眉心紧皱。   畏战,可不是好事。   前朝宋朝就是因为畏战,一连丢弃国土,随后是只能和金人分江而治,到最后自然是覆灭之姿。   “去年十月,吏部尚书举荐了已经致仕的左都御史王越,王越应下了。”李东阳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   “王越如今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边军务,一直缮修器甲,精简兵卒,减课劝商,却没什么大功劳,朝中人心惶惶,但就在上个月……”   江芸芸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王巡抚分兵三路袭小王子,斩获数十人,并追至柳沟,获鸵马牛羊器仗数千,此战大获全胜。”李东阳声音微微高扬。   江芸芸因为之前哈密事情是了解过边疆事情了,对此也很是激动:“如此哈密定是能保。”   李东阳抚掌夸道:“听说你和德辉的儿子都研究过哈密的事情,今日一听果然不是泛泛之谈。”   “王越攻贺兰山,第一是防止鞑靼长期侵扰边关,第二是有这样的人会招引其余部族寇边,第三则也是为了警告其他人。”李东阳摸着胡子,神色得意。   “果不其然,几日前,土鲁番速檀马哈木上书谢罪,并归还先前被他们俘虏的哈密忠顺王陕巴,陛下便让王越总制甘、凉等处边务,负责经略哈密。”   江芸芸听得眼睛一亮。   “可是打算收复哈密!”   李东阳脸上笑意骤失,面无表情说道:“不要总说这些吓人的话,你一介文官,还打算上马提枪打仗不成。”   江芸芸挨了骂,也跟着摸了摸鼻子。   “王巡抚针对土鲁番击破哈密的那几战情况分析,结合目前的边疆行事,奏议——哈密不弃,陕巴也不能弃,应该恢复其旧封。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很有远见,以此才能稳住边疆,甚至图谋哈密。”   李东阳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只好又闭嘴了。   “此事到现在都是好事。”李东阳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也跟着紧张起来:“是有什么其他事情吗?”   “王巡抚自出仕便一直在边境活动,这些常年在边境的人的处境你大概很难理解,他们手握重兵,自然会遭人忌惮,偏领兵的将领大都是性格自负豪杰,高傲自如,王越之前被贬也是射猎声乐不断,恣意享受,全然不会减损。”   江芸芸一听就懂了。   这些人不仅被皇帝忌惮,就连文人也大都看不惯。   “王越此人军事杰出,才情也极好,但有一个不大不小,但要命的毛病。”李东阳说完看了江芸芸一眼,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江芸芸无辜地睁大眼睛,犹犹豫豫的指了指自己:“我,应该不认识他的。”   “你应该认识他送礼的人。”李东阳露出皮笑肉不笑的人来。   目前江芸芸狠狠得罪的人不过是三个人,两个禁足的国舅爷,一个已经成了一片片的李太监。   要是王越送礼的是国舅爷,其实不用太担心,毕竟张皇后还在呢,陛下后宫无人,膝下的孩子也都是张皇后所出,顶多是这个时间夹着尾巴做人而已。   要是能这么要命的,那大概这个收礼的人,凉了。   “哎,李广啊。”江芸芸耷眉拉眼地说道。   李东阳疲惫地笑了笑:“你这一折腾,别的不好说,差点把一个守边大将拉下来了。”   这么一说,江芸芸就不高兴了,大声反驳着:“这事也怪不得我啊,而且师兄都说他有这个毛病了,再者肯定不止我这一个问题的。”   “你倒是脑子转得快。”李东阳也只是随口调侃的,“因为他和李广关系亲密,那本黄册上也有他的名字,而且数量极多,李广死后,那册子不知道怎么流出去了,谏官们齐齐上章弹劾,那阵势和当初弹劾你差不多,大都是指责王越为李广同党,陛下如今无力处理此事,但举朝看去,朝廷内能顶替王越位置的人,又实在难寻。”   江芸芸对王越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不太清楚。   但一个朝堂竟然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将,听上去实在是要完蛋了啊。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边关大将被弹劾倒是常事,但此人刚立了大功,手中士兵正是热血之事,他本人也是贪攻激进之人,你知内阁再怕什么吗?”   江芸芸认真想了想,犹豫说道:“造反?”   李东阳点头。   “王越第一次被弹劾罢官也是因为勾结宦官,但当时兵部尚书余子俊尚能领兵,延绥守将许宁也镇守大同,已经致仕的兵部尚书白圭也能力出众,还能上马擒敌,可现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神色却忧心忡忡。   江芸芸早在当初和王阳明说起哈密事情时,就发现朝廷对于哈密的态度竟然是闭关,满朝文武都不想要这块战略要地,便猜测当时的将领并非有远见之人。现在听来,何止是当时的边境将领,整个朝廷都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军啊。   “听上去要完了啊。”江芸芸喃喃自语。   李东阳吓得咳嗽一声,胡子都拔下一根:“你且少说这些吓人的话,你师兄年纪大了啊。”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乖乖哦了一声。   “那打算让我弃文从武,打仗去。”她高兴问道。   李东阳气笑了,气得点了点面前不知好歹的人:“你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谁舍得让你去上前线啊,回头得让后人骂死了,想害我是不是。”   江芸芸叹气:“那找我去干嘛啊。”   “什么也不干嘛,安安分分给我去做官去。”李东阳无奈说道,“好好做,再做出点成绩来,你师兄要是还在内阁,就找个机会把你调回来,要是不在了,你就自己努努力,咱们以后就安安分分在京城做官,你且走往前走,往上走的那条路。”   他看着面前还是少年人的小师弟,语重心长说道:“你想要做更大更厉害的事情,一直在边缘打转没有用,你只有走到更高的位置,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其归,一杯水就救不了火的。”   江芸芸沉默下来。   “你得学会藏锋。”李东阳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缓缓点了点头。   “陛下永远都是陛下。”临走前,李东阳注视着面前之人的眼睛,认真说道,“他想要把权力给谁,那权利就是谁的,李广有过,国舅们也有过,但他们现在都没有了,下一个权力……”   江芸芸神色闪动。   李东阳没有继续说下去,可那神色却又说尽了一切。   —— ——   江芸芸没去上值了,因为他的大嘴上峰据说也收拾收拾滚蛋了,借着李广的事情,内阁手握名单,把所有部门都收拾了一遍,就连南京那边也不例外,据说南京户部尚书王恕简直是撸起袖子拔土豆,拉出一串又一串的。   一时间官场地动,哀声载道,被罢官,乃至闲挂的人不计其数。   江芸芸作为始作俑者,自然不敢随意外出,怕被人套麻袋打一顿,就乖乖躺在院子里撸猫晒太阳。   “马上就要考试,外面可真是热闹啊。”乐山和诚勇提着东西走了过来。   江芸芸一个激灵:“哎,唐伯虎怎么一直没写信给我啊。”   说起这事,乐山立马告状:“我今日去买菜还听说他的事情了,不好好读书,整日出门喝酒,名声都传到京城来了,公子!你快去劝劝他,也太高调了!”   江芸芸一听也急了,拍了拍大腿:“坏了,忘记这个炸弹了。”   “是吧,这人还吹牛和你认识呢。”乐山不高兴说道,“这不是给我们公子拉仇恨吗?”   “芸哥儿的仇恨现在已经很多了,再多点好像也没关系。”诚勇开玩笑说道。   乐山一听也跟着直笑:“今日碰到那户被张道士救了的那户人家,他们脱离皇庄了,自己花钱买了两亩地,今日进城来置办东西呢,碰上我们还非要请我们喝渴水,把我们吓得直跑。”   诚勇洗着菜感慨着:“瞧着他们精神都好了,真好啊,瞧着生活都有盼头了,芸哥儿你可真是一个好官啊。”   江芸芸听得连连挥手:“怎么连你也这么奉承人了。”   乐山不高兴说道:“才不是!我们公子可是最厉害的!幺儿说我们公子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我跟你说,一点错也没有的!”   诚勇和终强也连连点头:“可不是我们说的,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也就那些当官的嘛,百姓可没有一个不在夸的,而且有人从琼山县回来,更是夸得不得了,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呢,听说琼山县里已经有你的庙里。”   江芸芸无奈摇头:“听的人羞死了,我去写份信,你等会替我跑腿送给驿站,送给唐伯虎。”   “行!”乐山说,“那我现在去收拾点果脯糕点来,也一并送去,免得失了礼数。”   “我们公子爱吃的不要动,其他的你随便整。”诚勇笑说着,“厨房做了绿豆糕,也可以拿一笼走。”   乐山兴冲冲去收拾东西了。   江芸芸回了书房,想了想提笔写了满满两大张信。   那边唐伯虎、张灵和都穆寄住在徐家的小院。   唐伯虎刚昨夜宿醉而归,睡到中午才睡醒,正准备去赴下一场的宴会,都穆忍不住出声说到:“何来如此,夫谓千里马,必朝秦暮楚,果见其迹耳。非谓表露骨相,令识者苟以千里目,而终未尝一长驱,骇观于千里之人,令慕服赞誉,不容为异词也,你如此哪有读书人的样子,也该看看书了。”   “我生来就是如此,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啊,若是觉得我不和你的千里马特性,那就别和我交朋友。”唐伯虎不悦说道。   都穆脸色大变。   张灵连忙说道:“酒还没醒吧!说什么胡话!”   唐伯虎一晚上也有些后悔,小声说道:“昨日喝得实在有些多了。”   都穆嘴角紧抿:“其归叫我看好你们,说你们这样张扬定会让人眼红,我不能失信于人。”   说起江其归,唐伯虎和张灵也都露出可怕之色。   那个拎着棍子,利索捆人的江其归可真是可怕啊!   “可今日这人约了我好几次,我若是爽约,也太不厚道了。”唐伯虎不好意思说道。   都穆自然也不好再说,只是说道:“那明日一定要静下心来读书了。”   “明日,周兄约我……”   “哎,唐寅住在这里吗!有你的信,还有你的礼物。”说话间,有人大声喊道。   唐伯虎立马探出脑袋:“我在这里。”   那人一见他就露出笑来:“原是你,我昨日送信看到您喝醉了,您的信,在这里签字吧。”   张灵一看那信封的信:“是其归的信。”   “啊,江其归写信来骂我了嘛。”唐伯虎一边签字,一边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说道。   都穆接过包裹,打开一看:“诺,你们的卷子,还有一盒吃的。”   唐伯虎连忙打开信封,其余两人连忙看了过来。   “太过分了,怎么欺负人!”   “还好,我就说江其归不会随便被人欺负吧。”   “怎么还病了,也怪可怜的。”   “这些当官的人果然不是好东西,嗯,其归不算。”   “你看,他叫你们好好考试,以后好来帮他,切莫不要惹事了,回头大家都算他头上了。”都穆指着最后几行说道。   “其归不容易的,我也是听说了他的一些事情,之前琼山县的事情就惹了好多风波,这次还得罪国舅他们了,一定在京城孤立无援呢,说不定人人都想欺负他一下呢。”   唐伯虎看着最后几行字。   要不说江芸芸是状元呢,几句话写的人心潮澎湃。   “我也能帮江其归吗?”唐伯虎喃喃自语。   “肯定行啊!”都穆大声说道,“你考个解元,回头帮其归骂人,说出去的名头也响一点呢。”   “可别真的被欺负了。”张灵拿过信封仔仔细细看着,“我昨日听很多南京的官员在骂他呢,他在京城也不知道日子难不难过。”   “谁敢骂他!”唐伯虎大怒,“看我不骂死他!”   “解元骂人才爽呢!我们这些读书人算什么东西。”都穆在一侧故意说道。   “确实要考的好一点,不然会有要让他笑话了。”张灵无奈说着,“他现在身边缺人呢,枝山和衡父也都外放了,那个毛澄我听说他一直弹劾其归呢。”   唐伯虎一听火气直冒:“哈,状元了不起,走,回去读书!回头我也考一个状元来。”   三人收拾收拾准备回去读书了,那个约唐伯虎的王书生正走来,远远看到他们的背景就喊道:“可以走了,走吧!”   唐伯虎脚步一顿,神色青白交加。   “真是不好意思,他们要去读……”都穆扭头解释着。   “我们身子不爽!”唐伯虎先一步说道,顺势捂着肚子,“这几日就不去了。”   王书生还要说话,张灵已经利索关上门了。   三人看着紧闭的大门,突然大笑起来。   “走,一起杀到京城去!”唐伯虎大手一挥。   —— ——   那边,江芸芸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无聊的把小猫都养得肥嘟嘟的,小猫也终于亲人了,不再见了人就跑,但还是不给其他人摸一下。   某一日中午,就收到唐伯虎的来信,心中狂傲说自己考了解元,准备去京城再拿一个状元来。   “果然是唐伯虎啊。”黎循传叹气,“真是厉害。”   “不狂的话,他自然厉害,他才是地地道道的神童才是。”江芸芸笑说着,“不过到了京城更要谨慎,我再写一份信去提点提点他,免得他得意忘形了。”   江芸芸自来对拿捏唐伯虎得心应手,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只要仔仔细细说明利弊,而不是教训教育的口气,甚至给他吊一个萝卜,他肯定能听进去。   就在她准备起身时,小院突然听到依稀的马蹄和车轱辘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随后竟然停在小院门口,与此同时,紧闭的大门传来敲门声。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   黎循传忧心忡忡。   江芸芸神色镇定。   诚勇惴惴不安地打开房门,就看到有小黄门拿着圣旨站着台阶下,身后是一排的锦衣卫。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屋檐下的江芸芸,冷淡说道:“江侍读,接旨吧。”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出意外, 江芸芸又被贬了。   院子里的人神色各异地团团做成一圈,只有江芸芸捧着新出炉的圣旨倒是格外镇定。   乐山不高兴抱怨着:“我们公子又没有做错事情,还帮了怎么多人,怎么又要贬官了, 正六品的侍读位置, 屁股还没坐热呢, 怎么就要去做从六品的同知去了, 而且兰州好远啊,听说边上都是打仗的地方。”   诚勇也跟着小声说道:“是啊, 哪有这个道理啊, 做了好事怎么还被贬了。”   终强也跟着叹气:“月底就要起身了,跟着车队过去到那边估计也要入冬了,衣服也来不及准备呢。”   “你是不是早就有想法了?”黎循传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咧嘴一笑, 用手指比划一个小小的位置:“那天李师兄找我的时候, 我略有些想法了。”   黎循传果不其然哼哼了几声。   “漳州不能去, 其他地方不行吗?实在不行去广西啊, 还可以和枝山衡父他们一起, 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啊。”黎循传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无奈叹气。   “去兰州多危险啊, 往北就是瓦剌、鞑靼,边上还有不安分的别失八里、没用的哈密,还有奇奇怪怪的必力工瓦, 去那里也太危险了。”   “不危险。”江芸芸来来回回耍着圣旨,笑眯眯说道, “我本来以为这回又要滚去当县令了, 现在还能呆在知府衙门里办公, 兰州之前不是叫金城吗,取金城汤池之意嘛。”   “哼,明明是一开始挖到金子才叫这个的。”黎循传皱了皱鼻子,“欺负我读书没有你多是不是。”   “九边重镇防御外敌,屯驻重兵,自然是军事重地,城池牢固是肯定的。”江芸芸安抚着,“而且杨师兄不是也在这个附近吗?怎么没个照应。”   黎循传还是不放心:“最近我总是听到王巡抚从边境传回来的消息,又是打仗又是抓人,怎么看都和安全不搭边,其实皇庄都被你整治了,回头去漳州也能开这个口,你为何不请愿去漳州,海贸也不是你所想的嘛?你在琼州做的这么辛苦,回头要是搞砸了,可别最后被牵连了。”   手中的圣旨都要被江芸芸放在手腕上转出火花了,却又一声不吭。   “你在担心什么?”黎循传见状,小声问道。   江芸芸把手中的圣旨啪地一下抓在手心,语重心长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拆窗户理论吗?”   黎循传摇头。   “我想要开一扇门,但我不能直接说我要开一扇门,我要说我想把整个屋顶掀了,大家就会很害怕,然后跟我说,那你开一扇窗吧,反正也能爬进去的。”江芸芸笑说着。   “海贸这事就是这样的,你说为百姓做事,没有人信你,甚至阻碍会很多,但你说我就是想要让所有人都能吃到肉,在座的诸位都能吃到一口,那有些人就会不高兴,到最后事情地走向看似有点成效,但实际肯定不尽如人意的结果,就像我就要走大门,怎么就非要我爬窗户呢。”   黎循传不解:“海贸的事情能有多不尽人意嘛?难道不是就是开了和没开的区别?”   江芸芸笑了起来:“那可太多了,没开那自然是继续偷偷摸摸出海,而且出海的人肯定越来越多,因为一番不成功的折腾,倒霉的第一个人肯定是老百姓。”   “若是开了?若海面上的人全是权贵的船,那也是开了,若是有人胆大包天垄断了全部途径,那也是开了,若是大家都和和美美,各有秩序的入海,那也是开了。”   江芸芸笑了笑:“我在琼山县的时候就说过,开海是为了缓解百姓耕种的压力,让愿意出海的人能出海,愿意种地的种地,而且我在土地流转上做了诸多限制,再海贸纳税上也考量了很久,推行了白银纳税法,整顿了粮商,盘活了商市,这就是我想要的开海,他是一种和种地贸易并列的谋生手段。”   “那不是更要去漳州了,听说现在琼山县的压力也很大。”黎循传说。   “一旦我去漳州,若是成功便会有下一个州府等着我去,世人的期盼就会越来越重,到最后我成了不受控制的一把刀而已,因为所有人都想过好日子,他们的期盼总是没有错的,可我若是拒绝了,那就是祸国殃民的大坏人,可若是每个港口都要开海,那国家才是真的乱了,毕竟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黎循传似懂非懂:“也是,世上投机取巧的人总是很多的。”   “被送上神坛的人是很难下来的。”江芸芸笑说着,“我不能主动上这个神坛。”   “而且,一旦我推行失败,那便会被人反扑说海贸注定是失败的,就连琼山县的那个港口也要遭殃。”江芸芸叹气说道。   “那不是两难嘛。”黎循传回过神来,“你去了以后要挨骂,你不去现在就挨骂。”   江芸芸听得直笑:“是这样的,所以现在最好的情况就是让一个懂海贸,认可海贸的人去,若是成功了,也能告诉别人,开海是一个只要负责,努力就能办好的事情,各有各的办法,只要出发点是好的,肯定结果就会是好的,而且若是他也不幸失败了,那也是漳州自己的问题,他自己的问题,怪不得海贸身上,再找人来补救好了。”   “那谁可以去?”黎循传追问道。   江芸芸沉默了。   若是可以,她自然是愿意去的,也愿意博一下。   许是她的作风让内阁有了更进一步的考量,现在光是一个京城就去了半数多的大户权贵,那些闻风而动的投机者就等着趴在江芸身上吸血,他们并没有良善的想法,只是有着要把整个漳州,乃至海贸的未来都悉数啃得干干净净,自己吃饱喝足的想法。   想来,陛下自己本人怕也没什么太过为国为民的想法。   所以她不能去,去了可就真的成了随波逐流的那把刀,而且按照她的性格,到时候怎么把漳州杀得血流成河还不好说呢,管他什么王公权贵,哼。   内阁想来是想明白,索性把她放逐大西北了。   ——滚蛋去吧,最好去祸害外族去!惹事精!   江芸芸无奈叹气:“不知道,海贸太过大胆,你没听那些人是如何骂我的嘛,现在舆论已经不受控制了,所以不论是谁出面,也都是有些压力的。”   黎循传若有所思。   江芸芸懒洋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算了,我想这么多也没意思,而且君无戏言,圣旨都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担心我,担心漳州,我觉得你还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黎循传惊讶,仔细想了想后给自己下了个定论,态度颇为诚恳,“我,我还挺安分守己的。”   “那这些百姓没事这么夸我做什么。”江芸芸扭头,笑眯眯说道,“我可没说过我叫江芸呢,他们还能打听出我的名字,一传十十传百,也怪厉害的。”   黎循传立刻闹了一个大脸红。   “也是你做得好啊。”他小声狡辩着。   江芸芸得意地哼了哼:“你肯定不会跟我在一起,回头也给你打发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去锻炼锻炼。”   黎循传无语:“你怎么还打算看我笑话啊。”   江芸芸依靠在栏杆上,把圣旨笑眯眯背到身后,用一种过来人唏嘘的口气说道。   “其实我觉得在京城呆着没意思,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事情,天子脚下歌舞升平,人人快乐,可我想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也该去看看不同人,见见不同的风景,你才会明白原来当官才不是做做表格,写写数据,再写两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就可以的。”   黎循传眉心微动,没开口反驳。   江芸芸得意坏了,指了指自己眉间的伤口,眉飞色舞说道:“功勋,你看到了吧。”   黎循传的视线下意识看了过去,站在日光下的人神采飞扬,那本有些显眼的伤疤却莫名淡了几分。   ——真是耀眼极了。   —— ——   没多久,黎循传的调令就下来了,是去做山西的平阳府。   虽说升了一级,但被调出北京,不管升几级,在众人眼里可是贬官的意思。   毕竟在世人眼里,只有京官才是最值钱的。   “也算是有了新的出路,我们京官实在是拮据啊。”   “也是啊,你黎楠枝关系不一般,肯定能回得来的。”   “说起来也是被连累了,也是可怜的。”   “是啊,漳州到现在也没人去,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倒霉鬼接旨了。”   黎循传的起步是吏部文选司,那可是所有新科进士除了翰林院外最好的几个位置之一,在他为祖母守孝一年后也晋升为从五品的员外郎,如此速度算是惊人。   现在是平阳府的同知,说是正五品,升了一品,但远离京城可不是好兆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别今后一辈子都在外面徘徊。   黎循传失神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拎着圣旨离开了。   李东阳今日难得早点下值,陛下心中憋着一团火,一连数十官员不是被贬就是直接罢官,内阁为了处理这件事情,就连久病的徐溥也撑着身体在加班,今日总算是把最后一批人安置好了,李东阳这才能早点下值。   只是一回家,就见大厅灯火通明,管家小心翼翼说道:“黎公子早早就在等着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陪着呢。”   李东阳沉吟了片刻,随后脚步一转,收拾收拾衣领便抬脚走了过去。   “楠枝。”李东阳笑着快走几步,“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   黎楠枝在京城的日子不短,但从没有单独拜访过这位师叔。   ——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怕别人看多了说闲话。   ——若是江其归肯定没这个烦恼,他心里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想来就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黎循传这般想着,对自己有些厌弃,中规中矩,只想着无功无过过一生,可前些日子看着江芸得意的样子,也莫名升出一股期望。   ——他总是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也想要有一道功勋。   李东阳年纪快和他爹一样大了,但黎循传很少和这样年纪的人相处,此刻被他看着徒然让他多了许多压力。   阁老,总是不好相处的。   黎循传垂眸,露出藏在袖间的圣旨。   “爹且坐下说话吧。”一直没说话的李兆先先一步缓和气氛,“这么站在这里,跟着训人一样,在家还是松快一些得好。”   李东阳回过神来,揉了揉额头:“是了,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人也没回过神来,坐吧,楠枝。”   黎循传走了几步,贴着那把椅子,却又没有坐下来,反而突兀问道:“漳州有人去了吗?”   李东阳摇头:“还未选出人选,廷议推选了三位,陛下都不满意,陛下想要一个稳妥的,能保证海贸顺利推行,不惹是非的,内阁还在寻人,楠枝是有合适的人选要推举吗?”   黎循传显然是一肚子心思,被李东阳这么一问,只能干巴巴说道:“没,没有的。”   李东阳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主动开口。   “我……下官……”黎循传鼓起一口气,大声说道,“下官不想去平阳府。”   李东阳神色倏地冷了下来。   黎循传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圣旨,强忍着心中莫名的澎湃,磕磕绊绊说道:“我,我想去漳州,我想去推行海贸。”   李兆先神色惊诧地看了过去。   “下官有认真研究过江芸的海贸政策,而且我和他也讨论过很多次,我认为……”说着说着,黎循传竟也跟着冷静下来,抬眸看了过去,“没有比我还合适的人。”   李东阳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老师是个沉稳端方的人,亲自养出来的孙子自然也是,这样的人是万千读书人中最好的一类人,本也该厚积薄发,可偏偏他身边一直有着一个江芸。   江芸实在太耀眼了,读书好,脑子机灵,还会说话,甚至有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不论和谁在一起,不论是谁,都会在万千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久而久之,他其实对这个师侄的形象并不深。   总是沉默地跟在江芸身后。   做事中规中矩,不出挑,但也不会出错。   甚至连带着他的面容都有些记不清了,因为他总是很规矩的避嫌。   若是以前,他自然对这位小师侄的守礼格外喜欢,可大抵是看过了更为优秀的人,那其余优秀的人都逊色了几分。   “你……漳州太过危险。”李东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黎循传激动说道:“我不怕的。”   李东阳叹气,软下声来劝慰道:“你是不是不满意去平阳府,但平阳府乃是尧舜之都,虽说秦汉以来,河东多事,平阳也为战地,但如今太行倚之,首阳起之,黄河迤之,大陆靡之,算是一个平稳富裕的地方,你好好做,定是能回来的。”   黎循传失神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混乱为自己解释着:“我知道的,不不,不是的,我不是不想去平阳府,我不是逃避,我,我只是不想漳州海贸失败,其归的心血落空,我知道其归做了很多努力,甚至触怒陛下也是为了漳州铺路,他走了第一步,既然没有人愿意为他走出第二步。”   “我,我是愿意的……”   他顿了顿,又认真说道:“我也想锻炼一下自己的。”   李东阳沉重叹了一口气。   “平阳府也就是以前打过战,现在也是能休战养人了,可漳州可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啊,非能力超绝者不能驾驭。”他低声说道,“你去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黎循传沉默了,下意识摸了摸眉间的位置,许久之后又说道:“我不怕的。”   —— ——   江芸芸得知他的举动后,卷起袖子就要跑回家准备把人打醒。   乐山眼疾手快把人拉住:“黎公子又不是小孩子了,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公子现在贸贸然冲回去,我们自然知道您是担心,但黎公子好不容易下的决定,你现在去骂他,他且不是会因为没有您的支持而伤心嘛,平白坏了你们两人的关系。”   江芸芸脚步一顿。   “黎公子也不小了,公子十五岁就敢去面对杀手,把琼山县打理得好好的。”乐山笑说着,“也该让其他人也去试试才是,您之前不是说过树荫下不能长出大树嘛,黎公子也该出了你的庇护。”   江芸芸听笑了:“我庇护他什么了,少胡说。”   乐山不高兴说道:“没有胡说的,你知道现在所有人提起毛公子、黎公子、顾公子、王公子甚至远在广西的徐公子和祝公子,大家都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江芸芸随口问道。   “喏,那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的朋友呢。喏,他就是靠江其归才考上进士的,喏,这人就是从小和江其归一起读书的。”乐山学得有模有样。   江芸芸听呆了。   乐山得意坏了:“他们都是因为公子才被人知道的。”   “这不是给我拉仇恨吗?!”江芸芸震惊,“我就说这次我回京王敬止怎么都没见过一次。”   乐山不解:“应该没事吧,毛公子和顾公子不是都没关系吗?听说您要去兰州了,昨日还来看过您一次。”   江芸芸叹气:“不,这不一样,他们不在意,但我们不能洋洋得意,你不能这么说。”   乐山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是我失言了。”   江芸芸闻言叹气:“罢了,事实如此,回头给他们写封信去。”   乐山点头:“您的笔墨纸砚带不带一套走,路上也要写诗写文章。”   江芸芸一听就连连摆手,随后背着小手,开始指点江山:“就我们两个人,也没啥好准备的,带几件衣服就好了。”   乐山气笑了:“一路上吃什么!住哪里!怎么出行!光有衣服有什么用,公子不耐烦逛街就回去和小猫告告别,少给我添乱。”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果断抬脚走了:“哎,那你自己收拾吧,我要回家躺一会儿。”   乐山挥手把人赶走,嘴里开始念叨着:“等会我得去马市看看价格,要是实在太贵,我们只好买个骡子了。”   “买驴吧。”江芸芸临走前,忍不住扭头再一次提出微弱的建议,“驴多可爱啊,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而且骑驴出门真的很拉风。”   乐山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抬脚就走了。   “好凶啊。”江芸芸叹气,“驴真的很可爱啊。”   江芸芸昨日摸了一只驴,对此念念不忘。   “一个仆人也敢爬到你头上,完全约束不了,真是难以想象,你这个性子能在琼山县做出雷霆政绩的人。”一个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江芸芸一听这个耳熟的声音就眼皮一跳,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抬脚就要走。   两个人准确拦住她的脚步,异口同声说道:“请留步。”   ——真是坏狗挡道啊,晦气。   “多年不见,其归是一点也不想我啊。”   江芸芸翻了一个大白眼:“是想我再打你一顿吗?”   楼上的人也不生气笑说着:“你小小年纪打人确实疼,养了我一个月才敢出门。”   江芸芸抬头看着端坐在二楼的不速之客,笑说着:“你知道通政司还有御史台怎么走吗?”   “又要举报我?”朱宸濠垂眸,打量着面前许久未见的人,无奈说道,“我这次可是有正当事情的。”   江芸芸一脸不信。   “你怎么黑了,瞧着不好看了。”朱宸濠垂眸,打量着下面之人,“不过更瘦了,怎么不长肉呢,真是心疼。”   江芸芸完全不想吃听他废话,经过这几年,她对这些权贵皇亲的耐心已经不太多了,见他又开始自以为熟稔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直接不耐地打断:“你快说你来干嘛,不然我等会就把你举报了。”   “我年纪到了,也该有王妃了,这是来请旨的。”朱宸濠慢条斯理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   “那个人想来你也认识。”朱宸濠笑说着,“不知江同知可要来喝一杯喜酒。”   江芸芸冷笑一声,抬脚就要走了。   朱宸濠也跟着笑了笑,看着离去的人影,叹气:“可惜了,他未成名时,她妹妹年纪太小了,成了名,又是这般威名,想来陛下是不愿意的。”   陈公公谄媚说道:“那江渝性格顽劣,整日故作男儿,毫无大家闺秀之风,哪里配得上郡王,而且扬州还有不少人在打听这位小状元的消息,那个江家人都已经住在南直隶的娘家了也不安心,非要回扬州找什么旧仆,真是莫名其妙,这样的人也太不安生了。”   朱宸濠转着扳指上的戒指,许久之后才说道:“可很像江芸嘛。”   —— ——   江芸芸走得飞快,唯恐被人黏上,直到走到巷子口这才慢了下来。   “也不知道娄素珍怎么样了?”   两人最后一份信是去年过年。   在她考上状元的第二年,娄素珍就退学回家了,幸好白鹿学院里还有女子不断来求学,那些人或是自己千难险阻来的,又或者家人爱护亲自护送过来,也算是让江芸芸当年的惊天辩论没有辜负。   只是作为第一个班长的娄素珍却在回家那日后便再也不能出门,偶有几封信也都是经过千难险阻才送过来的。   最后一份信中,娄素珍说自己的年纪到了,许是真是要嫁人了,只可惜没能和她见上最后一面,一直听说他在琼山县的丰功伟绩,可恨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份信意志消沉,再也没有平日里的生机,江芸芸一直很是担忧,但又不敢随意回信,就怕违背礼教名分,让她更为难。   ——朱宸濠要娶谁?   ——娄素珍要嫁谁?   江芸芸脚步沉重回了自家院子,突然看到有一个乞丐大大咧咧坐在自己台阶上,正无聊的抓着蚂蚁玩。   “是没饭吃吗?家里应该今天做了馒头,我拿一个给你。”江芸芸上前说道,“你等一下。”   那人一听到江芸芸的声音,一个激灵跳起来。   动作太过出其不意,江芸芸被吓了一跳。   “是我!”那乞丐掀开自己的头发,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江芸芸一惊,仔仔细细打量着她,随后惊讶说道:“娄素珍!”   “是我!”娄素珍露出雪白的牙来,“你还记得我,果然是小状元啊,记性真好。”   江芸芸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惊疑问道:“你怎么这样子了?”   娄素珍大笑说道:“我跑了!”   “我离家出走了!”   “我再也不要待在那个狗屁家里了。”   “我不要嫁个一个脑子有病的人。”   “我才不要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娄素珍激动说道:“所以我跑了,我把我所有金银首饰都当了,在我生辰那日钻了狗洞跑了,哈哈哈,我跑了!”   江芸芸惊呆了,嘴皮子上下哆嗦了一下:“跑,你从江西跑到京城了?一个人?”   “来投奔我?”她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犹豫说道。   娄素珍果断摇头:“我才不要投奔你,那我不是私奔了嘛?我可不是私奔,我是要去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江芸芸一张脸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只能木在这里。   “我听说你在琼山县组建了一个健妇队,我打算也去。”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健妇队很苦的,你一个大小姐去哪里吃什么苦。”   “什么话!”娄素珍不高兴说道,“你江其归怎么也这么迂腐,吃苦的事情只有愿不愿意吃,能不能吃,可不是谁能吃谁不能吃的,你不是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嘛?我娄素珍自然是一样的,健妇队的人能吃我也能吃,算不上大事。”   江芸芸楞在原处。   她突然反应过来,用男人的身份活着太久了,她总是下意识想要去保护女人。   就像当年她在白鹿书院里说的,大树底下虽然好乘凉,但大树底下却是长不出大树,草芥只会被人践踏。   “我可不是要保护的小花,我娘说了,我的素字可是《礼记·杂记下》中的——‘纯以素,紃以五采。’,我娘说是我干净的一块布,要自己给自己涂上颜色,才不要让别人给我画画呢。”娄素珍大声说道。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对,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但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京城的,怎么又做这个打扮的?”   “哦,那个朱宸濠不是来京城了吗?说要让陛下给我们赐婚。”娄素珍不屑都撇了撇嘴,“这人有毛病,我拒绝了好几次,还是坚持不懈,说是对我一见钟情,笑死,我听他鬼话。”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   “这些藩王排场大,一个人,八百个仆人,队伍长的不得了,我跟在他们后面过来的。”娄素珍得意说道,“我穿的这么脏,才不会有人靠近我,欺负我啊,我特意学的。”   江芸芸叹气:“你这也太危险了。”   “不危险,我看过一个修仙话本的,他们说主角都是再危险中长大的,我也可以。”   要是说这个,江芸芸就不说话了。   江芸芸心虚地移开视线。   “我今日来找你,有三件事情。”娄素珍机灵地比划出三个手指。   江芸芸按了按眼皮:“那你悠着点说,你大概不知道,我最近也被贬官了,日子不好过。”   娄素珍大为吃惊:“你怎么又被贬官了!又得罪人了?贬哪里去了?不会又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吧。”   江芸芸哎了两声:“哎哎,少说两句吧,没一句我爱听的。”   “行,那我们进屋说。”娄素珍自来熟说道,“我第一个事情,我想吃三个蒸饼,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每日都要日行千里,我胃口极好,但我又老是抢不到好吃的,所以一直吃不饱,我现在觉得我能吃下一头牛。”   江芸芸真是气笑了,把人带进屋内。   诚勇一看又是一番忙乱。   “不行啊,要洗澡,我们公子很爱干净的!”诚勇见她穿着乞丐服就要坐下去,崩溃说道,“江公子!!你劝劝啊!”   “我不要,我好不容才这么脏的!”娄素珍矢口否决。   “不行,我家公子爱干净!!”   江芸芸被人夹击着,无奈说道:“你第二第三个要求我答应了,你想去琼山县对不对,我有办法,你去洗个澡,回头我把你干干净净送过去,我再写一份信,你肯定能加入健妇队,不用编造什么凄惨身世。”   娄素珍不说话,不好意思说道:“你算的可真准。”   江芸芸闷声说道:“别说,真臭。”   娄素珍冷笑一声:“你一个大男人自然不知道我的难处。”   江芸芸一听这话,又哑巴了,   “我师娘又给我做新衣服,是新的,因为我长高了,所以一直没穿过,我找出来给你,你等会就在我屋子里洗。”江芸芸无奈说道。   娄素珍警觉说道:“你们屋子怎么都是男的。”   江芸芸看向诚勇和终强。   两人说道:“烧好水我就走。”   “公子出行的东西还未采购好呢。”   “行吧。”娄素珍勉强说道,“你江其归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   江芸芸立马摆手,义正言辞说道:“不行,出门在外,谁也不能相信,我等会也出门溜达一圈。”   一番拉扯后,娄素珍总算是洗个了澡,换上新衣服出门了:“这衣服真好看啊。”   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师娘做的!当然好。”   娄素珍也和不她废话,抓起馒头就大口吃了起来,直到吃了两个馒头才慢了下来:“太饿了,我好久没有吃饱饭了。”   江芸芸看着她手背上的伤疤,惊讶问道:“怎么受伤了?”   娄素珍不在意地看了一眼,甚至拿出来在她面前炫耀一下,得意说道:“勋章,给你仔细看看,这是我和两个大男人打架还打赢了的勋章呢。”   虽说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不用想也知道一路上并不轻松。   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因为一个大胆甚至不要命的念头离家出走,一路上吃得苦肯定是说也说不尽的。   “你……也太勇敢了。”江芸芸叹气说道。   娄素珍捧着馒头,出了回神,片刻之后才说道:“我也没想到也能这么勇敢,我以为我女扮男装去读书已经胆子很大了,可那段时间真的好快乐!书院的空气都是清新的,我就是我自己,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可后来我回家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几步路就是不规矩,说几句就是多嘴,就连多吃几口饭都是不该,我被所有人无视,却又被所有人利用,我成了一个摆在娄家的物件。”   “江其归!”娄素珍狠狠咬一口馒头,哽咽说道,“我太痛苦了,我成了一个漂亮的物件,我怎么就成了物件了呢,他们需要我便是拿得出手的花瓶,他们不需要我就是被人践踏的草芥,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   江芸芸也随之沉默。   “不过没关系,我跑了。”娄素珍大笑着,握紧馒头,恶狠狠说道,“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宁愿做颠沛流离的乞丐,也不要做那个不值钱的千金,我才不是物件,我这辈子都不要成为物件。”   这番话实在太过震撼了。   江芸芸茫然看着面前神色坚毅的人。   娄素珍明明还是三年前读书时的漂亮模样,可一眼看去,那娇气迷茫的眉眼间却已经天翻地覆。   坚毅,勇敢。   她再也不是被娄家庇护的娇花,她成了一株蓬勃发展的小树,正在艰难但奋力往上长。   ——她见证了一个古代女子的成长。   江芸芸心里突然闪过一声惊雷,因为太过大声,震得她头晕目眩,耳鼓发蒙。   “琼山县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江其归你真厉害。”娄素珍笑说着,“我娘也说你真是厉害,你知道的,我娘平日里不爱说话,也从不夸人,就连我祖父她也很少如此盛赞的,能得她一声夸你知道有多厉害吗。”   江芸芸跟着笑了笑:“多谢夫人夸张了。”   “她说你的健妇队特别好,能给走投无路的女人一条活路。”   “她说你的海贸特别有远见,可以保我们大明三十年的繁华。”   “她还说你清丈土地,好大的勇气和魄力,真是第一人。”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看着娄素珍快乐的样子,也跟着露出笑来。   —— ——   娄素珍坐上徐家的船朝着琼山县去了。   “我自由啦,哈哈哈,我太快乐了!”船头娄素珍完全不顾及其他人的视线,放肆大笑着。   江芸芸目送她离开,最后也跟着露出笑来。   “你认识的朋友,也挺惊世骇俗的。”黎循传咋舌,“你也愿意帮他,你真不怕宁王和娄家找你麻烦啊。”   江芸芸慢慢吞吞转身:“第一,我这人也不太安分,第二,他们要来就要,我还怕他们不成。”   黎循传一听,竖起大拇指:“果然是江刺头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拉着黎循传的袖子说道:“走,我再给你捋一下海贸的事情,我把重点给你抓一下,就跟咱们读书时一样,狠抓重点,多头分析,两手都要抓。两手都硬。”   黎循传一听就头疼:“海贸就海贸,你说什么读书的事情,你知道我有时候太累了,还能做梦梦到我们在扬州读书的日子,给我慌得,一个梦做得更累了,愣是没休息好。”   “自己态度不坚定,怎么还怪我!”江芸芸不悦说道,“你要不要做出一个成绩来了,回头不是还说要跟我炫耀嘛。”   黎循传盯着她的后脑勺好一会儿才说道:“肯定能完成的。”   江芸芸大笑着:“那肯定啊!你可是黎楠枝,我的小青梅啊!小师侄啊,多响亮的名头啊。”   黎循传气笑了:“又占我便宜是不是。”   —— ——   八月底,秋日迟迟不来,黎楠枝和江芸芸两人一人坐船,一人坐驴车,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准备分道扬镳了。   两人一大早就起床了,对坐着愣是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倒是院外的乐山和诚勇终强等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从衣食住行到人际往来,都各自相互提点着,唯恐给公子拖了后腿。   “我……”两人齐齐开口,随后对视一眼,各自笑了起来。   “我先来。”江芸芸笑说着。   “黎楠枝,祝你一去鹏程万里,雪虐风号,愈凛然,愈高坚。”   “江其归,此去兰州星河灿烂,去陈根,添新瓦,舍我其谁。”   两人起身对拜行礼,随后相视一笑。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京城去兰州路途遥远, 要是想去兰州,一般就两个选择,要不就是跟着商队走,要不就是自己组织大队伍过去。   因为开中法已经被逐渐破坏, 所以已经没有大量的商队去往西北, 再加上最近边境不安全, 所以更没有商队往上凑了, 乐山问了许久都没有商队近期要去。   至于自己组织大队伍,江芸芸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包, 又摸了摸新买回来的小毛驴, 叹气说道:“自己走就自己走吧。”   “第一我们不认路,第二走的都是边境州县,便是不说山匪, 但谁知道鞑靼会不会从哪里神不知鬼不晓冒出来。”乐山忧心忡忡。   江芸芸倒是有些兴奋:“可王阳明十五岁时就是自己一个人仗剑出居庸关、山海关达一月之久, 可以说是纵观塞外, 经略四方, 我都十八了, 肯定也行。”   乐山毫不留情地拍了拍边上的驴, 无情说道:“不是马。”   又拍了拍一堆的行礼,继续说道:“没有剑。”   最后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跑不快。”   江芸芸不吭声了, 只是小脸一垮,飞快摸着小毛驴的背,瞧着是有点不服气的。   乐山养了几天驴, 已经很会顺毛捋了,话锋一转, 柔声安抚道:“但我打听了去保定府的路, 到时候我们可以去那里打听打听, 保定是拱卫京师的重镇,而且那边有太仓,今年刚收了税,说不定正好可以赶上他们给各卫所送钱的队伍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又开心地拍了拍驴脑袋:“那我们快上车吧,驴车我还没做过呢,哎,也不知道拉我们两个人还有这一堆行李沉不沉。”   “公子你才几斤重啊。”乐山笑说着,把东西都放了上去,又掏出一包糖,递给早已乖乖坐好的江芸芸,笑说道,“路上无聊,你和驴分着吃,要吃两月的,可别吃太快了。”   江芸芸露出笑来,小手一挥儿:“出发!”   只是两人刚出了城门没多久就看到有人拦着了他们。   “小人乃是徐家仆人,特奉我们老爷口令,想在柳叶亭等您一叙。”那位仆人恭恭敬敬说道。   江芸芸一惊,连忙跳下马车:“可是徐阁老。”   仆人点头:“正是。”   江芸芸连忙驾车去了柳叶亭,亭中正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前几日正式致仕的内阁首辅徐溥。   “徐首辅。”江芸芸行礼。   徐溥扭头看了过来,看着面前的小少年,笑说着:“许久没见这么清的水了,看得入神了,都没发现其归来了。”   江芸芸笑说着:“阁老为国事竭尽全力,日夜伏案,就连陛下对您的致仕也颇为不舍,如今也算是卸下重担,能一览人间美景了。”   原来本月廿日,徐溥就以年老多病,眼疾深重,上辞呈请求致仕,陛下却说:“卿引疾求退,已有旨勉留,若尚未愈,宜善加调理,以副重托,所辞不允。”。   直到二十九日,徐溥再次上辞呈,陛下亲自召见后,在养心殿聊了许久,这才终于允许徐溥致仕还乡,并赐敕给沿途驿战,要求遣官护送还乡,并命户部每月供给五石大米,同拨了八名仆从让他应用,最后又复官他的一个儿子作为中书舍人,可谓是恩宠殊荣之盛。   徐溥看着她笑,和气说道:“听说你今日出行,所以特意赶来见见你,希望不会打扰你今日远行的计划。”   江芸芸自然是连说不会。   “你之前在扬州府试时,有一篇西北哈密之论,这些年我一直放在案边,日夜看着。”   江芸芸心中一惊,片刻后说道:“当年年少轻狂,在邸报上看过几篇文章,言辞略有些激奋。”   徐溥笑:“年轻人总是有些傲气的,这很好,我想着你既然对西北有如此多的想法,若是能去西北看看也好,所以安排你去兰州是我的决定。”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没明白徐首辅的意思,便没有接下去说话。   “你可知哈密是怎么丢的?”徐溥反问道。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听说朝廷认为,西域地方对我朝不会构成大危害,只要施以绥靖之策就能安抚,且大家普遍都认为朝廷的威胁在北方瓦剌,不能兵分两路。”   徐溥点头:“你果然对哈密之事还是有些了解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朝廷的人都说只要关闭嘉峪关,那不能和我们贸易的西域商人就会痛恨阿黑麻,可事实确是西域人不仅不怨恨他们,反而大力支持阿黑麻,使得阿黑麻率领的大军轻而易举占领哈密,自称可汗,并掠夺罕东郡等地。”   江芸芸闻言沉默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说朝廷内部的消息,可听起来却觉得太过荒谬了。   “闭关并不可取。”她想了想说道,“丧失主动权便是失败的第一步。”   徐溥看着她,许久之后露出欣慰的笑来:“是,事实证明,哈密政策是失败的,现在这样的噩梦轮到兰州了。”   江芸芸惊讶:“兰州卫不是还在吗?”   徐溥无奈继续说道:“此事说来复杂,边境之乱层层叠加,若是要轮起源头,也不知从何讲起,从最近的前朝说起,当时河套失守,兰州卫黄河之北的屯地成为蒙古部族屯牧之地,我朝的防线移到黄河以南,由此蒙古铁骑便能肆无忌惮沿贺兰山南下,直逼庄浪、兰州,边防内线一缩再缩。”   徐溥沾了一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下四个点。   “最重要的是从凉州经大小松山,过迭烈逊渡口到达陕西的路径被切断。”   然后画了一个孤悬在外的稍大一点的圆圈。   “这是甘肃镇,他与陕西的交通如今只能经由兰州通过。”   最后在两者中间,手指重重点了几下。   “而在兰州城外,那个架于黄河渡口之上的镇远浮桥是连接东西交通的唯一命脉。”   江芸芸认真听着:“如此听着,兰州很重要,关乎内外链接通道,可一座浮桥却很脆弱。”   “自来有言——‘兰州弃则熙州危,熙州危则关中震动,唐失河湟,西边一有不顺,则警及京都,今若委兰州,悔将无及’,自汉唐开始,此处便一直是要地。”徐溥点头说道,“你很敏锐。”   江芸芸并没有因为夸张而得意,反而严肃问道:“内阁想要我去兰州,可是因为最近的战事?”   徐溥沉默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不是让你去看着王世昌,他虽因结宦官而几番受人诟病,且性格孤傲,但我读过他的诗,其人性情流露,不加雕饰,行文便也多了悲歌感慨,有河朔激壮之音,可见他并不是朝堂争论的这般不堪。”   王世昌就是最近屡受诟病的总制甘、凉边务,兼巡抚地王越。   江芸芸得出这样的猜测是因为他师兄之前的提点,可徐溥闻歌知雅意,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也说明这是大部分认为他此番去兰州的目的。   “元廷灭亡后便退居漠北,在高皇帝至仁宗时,我朝军事力量强大,加上蒙古各部落纷乱不止,所以战乱基本都在河外,当时的兰州卫地处内边,北边有甘肃、宁夏、延绥三边阻挡,并不曾有何大战。”   “但在土木之变后,东胜卫被废弃,蒙古部落便再次占据了河套、大小松山等处,如此便能直接越过宁夏,直逼兰州。”   江芸芸脸色逐渐严肃。   兰州成了第一道防线,这不是好消息。   这是一个地理要冲,之后关中一路平坦,可以说是任由铁骑驰骋,不知大明骑兵如何,但想来若是在平原地带,应该很难抵挡骑兵冲击。   “最坏的情况是,现在鞑靼部有一位达延汗继位。”   徐溥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这位小王子颇有手段,结束了蒙古长期的混乱局面,统一各部,开始驻牧河套地区,且学会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明面上遣使说要与我朝通贡,但只要赏赐得不到满足,便会亲自带队南下侵略抢劫,尤其是冬天黄河结冰之时,直接越过黄河,侵入兰州、靖虏等卫,每年如此,损失惨重。”   亭中陷入沉默,江芸芸看着那逐渐干涸的茶渍,心中微动:“内阁想要我去兰州……”   徐溥打断他的话,揉了揉眼睛,面上露出疲惫之色:“内阁并不想要江同知冒险,只是朝廷如今对外政策一味退让,朝中有人还不曾害怕,只想花钱消灾,可……已经退到兰州了。”   江芸芸想起当初和王阳明讨论的哈密事情,人人扼腕,可她们当时不过是一介书生,除了嘴上义愤填膺,却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江芸芸站在这里,却突然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去为已经失去的哈密,迫在眉梢的兰州做点什么。   她年少时随口说的那些话,似乎可以在她手里慢慢实现。   江芸芸叹气,起身行礼:“首辅之言,下官铭记在心。”   徐溥看着这位太过年轻的官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去吧,其归。”   —— ——   江芸芸告别徐溥边便准备上路,只是刚走了一炷香的时候,又有人把她拦下了。   “士廉、宪清!”江芸芸激动说道。   顾清行色匆匆:“我们刚从皇庄那边回来,就怕赶不上送别,刚才见到徐首辅的人也不敢上前,这才在这里把你拦下。”   江芸芸看着他们黑了不少的样子,打趣道:“你们现在这样子瞧着都会插秧了。”   顾清笑说道:“怎么还要心情打趣我们了。”   “我会了。”毛澄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立刻竖起大拇指,非常给面子地大力夸道:“太厉害了!状元就是不一样!”   “当日之事我们帮不了什么。”顾清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神色凝重,“这里面是我和宪清的一点心意,里面有你嫂子做的衣物,你也别嫌弃,此番远行,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   江芸芸也不客气接了过来:“行,我肯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来。”   “好。”毛澄掏出一壶酒递了过去,“喝一杯。”   江芸芸摆手:“不行,我不喝酒,喝酒误事。”   毛澄想了想也点头,自己一饮而尽:“那我替你喝了。”   江芸芸看得直笑。   “我此番去皇庄对土地之事深有感想。”几人闲聊几句后,顾清突然低声说道,“听说朝廷中有人有意推行全国土地丈量,我准备请调去户部,若是此事真的推行下去,我希望能为此做些什么。”   江芸芸眼睛一亮:“这个好啊,土地清丈,要的就是士廉这样仔细又无畏的人,百姓定会谢你的。”   顾清抿唇笑了笑:“这些年听你在琼山县所作所为,我一直很是向往,又听说枝山衡父也是造福一方,人人称赞的好官,尤其是衡父,把汉夷之间的关系平衡得很好,陛下大为赞赏,而我虚度在清贵的翰林院,真是一无是处,现在楠枝又自请去了漳州,我……”   他叹了一口气:“你们都在进步,而我还在踏步。”   毛澄拎着酒壶,眼睛发直,愣愣说道:“我也一样。”   江芸芸和顾清相视一笑。   “这酒量……”顾清摇头。   江芸芸安慰道:“翰林院书籍之多,世间难寻,你在那里是积蓄力量,不能妄自菲薄,今日若是真的到了地方实干,自有属于你的清名。”   “如此,就不耽误你了。”顾清拱手,“一路保重。”   “我等你江其归的名声再传回北京来。”毛澄愣愣说道。   江芸芸得意地抬了抬下巴:“那你等着吧。”   —— ——   三人一一告别后,江芸芸再一次上车,只是大概又走了一炷香,江芸芸就第三次被人拦下了。   此事距离城门口不过百里,但日头马上就要中午了。   足足耽误了快两个时辰。   乐山气笑了,面无表情说道:“今晚要露宿野外了,公、子!”   江芸芸也跟着好奇,大眼睛眨巴着,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壮汉,一脸疑惑:“哎,我有这么多朋友嘛!?” 第二百八十三章   江芸芸有没有这么多朋友?   肯定有的!   那在京城吗?   那肯定是不在的。   要知道江芸芸从第一次到京城, 到两次从京城麻溜滚蛋,加起来的时间还没半年呢,而且每次都是祸事缠身,也没什么人敢靠过来, 所以认识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我家公子有话想要与你说。”壮汉声如雷鸣, 大声说道。   话音刚落, 他身边的一排排壮汉开始一字排开, 把弱小无辜的乐山,江芸芸还有一只无辜的小毛驴围住, 瞧着像是怕人跑了。   一辆马车幽幽的出现在众人身后, 马车外看不出身份,就连驾车的人也显得格外低调,带着一顶斗笠。   乐山大惊:“光天化日, 天子脚下, 你们, 你们要干嘛?”   这一排排男上加男, 左右为男的架势实在太过眼熟了。   江芸芸眯了眯, 突然跳下驴车, 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跑去,乐山也想跟上去, 却被壮汉拎小鸡一样拎了回去,顺手摸了一摸小毛驴的屁股。   乐山震惊!!   江芸芸跑到马车旁,看着垂落下来的帘子, 犹豫片刻后喊道:“殿下?”   帘子被人掀开,露出来的却不是朱厚照的小脸。   长随谷大用小心翼翼露出半张脸, 小声说道:“殿下出不来。”   江芸芸看着那张皱巴巴的脸, 一时间分不出是欣慰还是好笑。   若是殿下因为她跑出来, 那江芸芸胆大包天的小刺头十有八九又要被陛下狠狠记上一笔了。   可没跑出来,摆出这么大的架势,又显出几分小孩明目张胆的幼稚。   “是殿下有话要吩咐吗?”她笑问道,随后又说道,“是话本要我修改吗?”   江芸芸之前用来哄小孩的话本,在小孩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早已不是西游记的故事,而是一个猴子牵着一个小和尚快快乐乐游山玩水,惩奸除恶的故事了,更像是一个游记。   从小在四方宫闱,规规矩矩长大的太子在看到江芸芸写的故事后,开始懵懵懂懂接触到宫外的天空。   有坏人,有好人,但总归是结局美满的。   江芸芸夹带私心,正在用故事潜移默化影响小孩的心性。   怪不得说,讲故事是最好的学前教育呢。   谁知,谷大用苦着脸摇头:“话本被殿下整理成一册,前几日烧了,说要给太康公主看。”   江芸芸脸上笑容微微敛下。   “殿下要奴婢带一句话给江同知。”谷大用低声说道。   ——“等他下一次回来,我一定来接他,小和尚肯定能保护小猴子的。”   江芸芸一怔。   “殿下还准备了一个礼物。”谷大用神神秘秘说道,“时机到了,江同知就知道了。”   江芸芸不解。   谷大用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一脸期待地问道:“江同知可有什么话要奴婢转交给殿下?”   江芸芸语塞,经养心殿一事的冲击,她对太子这个身份第一次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太子,国家未来的权力拥有者。   他的成长至关重要,关乎一个国家,全部百姓的命运。   她许久后缓缓问道:“之前的种地游戏殿下喜欢吗?”   谷大用连连点头:“非常喜欢呢,殿下每次都要玩几盘呢。”   “殿下每打出一个结局,写信告诉微臣,微臣就送一个礼物给殿下。”   谷大用一听高兴坏了:“这个好,这个好,之前江同知在琼山县时,殿下真的是日日期盼您的消息呢,您现在愿意主动给殿下送东西,殿下肯定高兴坏了。”   江芸芸笑了笑,立马得寸进尺:“只一个要求,字要自己写哦。”   谷大用一听,不爱笑了,为殿下解释着:“虽说殿下开始启蒙了,但毕竟还年幼呢,写字还是有些吃力的。”   江芸芸笑说着:“可殿下这么聪明,自己玩游戏玩出想法,还打出不一样的结局,再用自己的文字来记录,最后又能得到礼物,不觉得很厉害吗?”   —— ——   宫内,朱厚照发了一会儿呆,讲官费宏察觉到太子的走神,便停了下来,仔细问道:“可是微臣哪里讲的不好?”   小太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抓着书页:“没有的,费讲官说得很好,只是今日天气很好,我想出门玩了。”   费宏看了只讲了一页的讲本,悄悄叹了一口气。   殿下很聪明,记性也很好,但偏爱玩,喜欢骑马射箭,如今出阁学习也有半年了,可论语才学了三篇!   在座的老师哪个不是神童,半年时间,四书都能读的滚瓜烂熟了,偏现在折戟沉沙在小太子身上。   ——太不爱学习了!   偏性格还轴,多说几句会悄悄不高兴,小脸板着,那些太监们就立马去皇后陛下那边告状,弄得他们两面不是人。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突然看到殿下的长随端着一盏茶出现了。   “谷长随!”殿下眼睛一亮,立马跑了出去。   费宏甚至来不及阻止,就看到小太子蹦蹦跳跳跑了。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小殿下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然后呆呆站在那里,最后脚步沉重走了回来,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看着密密麻麻的字,以扼腕的坚决态度说道:“不玩了,继续上课。”   费宏震惊。   小太子大人样地叹气,小手指戳了戳教材,一本正经说道:“刚才讲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然后呢,仁义也可以吃饱肚子吗?”   费宏更震惊了。   原来走神归走神,功课太子是一点也没落下啊。   —— ——   马车在山路上,缓缓走着,中午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两人直接拿着蒸饼吃了一张,小毛驴也吃了一根萝卜,走得更有劲了。   刚才那几个壮汉来无影去无踪,只是走之前塞了好几个包裹,江芸芸打开看了看,被金灿灿的视线一闪,立马又系了回去,还塞到铺盖下面了。   乐山毫无知觉,一脸认真地思考着:“小毛驴走着还挺快,估计天黑前能赶到下一个驿站。”   江芸芸摸了摸小毛驴的屁股,脸上露出笑来:“我就跟你说小毛驴最棒了,又可爱又有力气还便宜。”   “现在的马也太贵了,一匹马要几百两银子,怎么不去抢啊。”乐山抱怨着,“怪不得我听说我们总是打不过蒙古,就这马这么贵,前线是不是也不多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真是一个好问题。”   乐山开心说道:“不是说北面打仗了吗?好多人逃回来,我可是打听了很多消息的,听说兰州里面都杀得进来,差点把王府都抢了。”   江芸芸枕着脑袋,靠在包裹上,摇头晃脑也不说话,看着清朗的天空,嘴里哼了几声。   “真的,好多男的女的都被抢走了!”乐山以为她不信,强调着,“黄河北岸就是蒙古人,我们过去了是冬天,说是能直接从河面飞过来的。”   江芸芸翻了个身准备睡觉:“河面结冰了,走过来了呗,这么长的队伍都拦不住,金城的名字改得好啊。”   “什么意思啊?”乐山不解。   “鬼都拦不住呗,可不是兰城。”江芸芸是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捂着肚子笑,“不知道为什么肚子有点疼。”   “别笑岔气了!”乐山紧张说道,“快喝点热水。”   江芸芸又去扒拉着热水,喝了一口,然后一脑袋砸了下去:“我要睡一觉了,回头我换你。”   乐山也不客气:“行,公子瞧着脸色不太好,赶紧休息吧。”   江芸芸用斗笠盖住脑袋,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两人不敢停下来,紧赶慢赶赶在天黑前,终于是进了保定府的城门。   “保定还挺繁华的,这个驿站修的也不错。”乐山递上册子后,趁着没人,小心翼翼打量着周围,等看到边上还有被牵着走的马,大惊,“这里的马真多啊。”   “大明律有规定:若地处交通冲要,则配备马匹三十、六十、八十匹不等,保定是要处,马肯定不少,配备也会很齐全,驴车和牛车都会有的。”江芸芸解释着。   乐山听得连连点头:“比我们之前去琼山县的驿站看上去还要豪华。”   “那一路我们直接走水路,也不是每一站都停,所以走得快而且顺风顺水,那有空仔细看看驿站。”   两人说话间,驿丞捧着东西回来了:“原来是江同知,快快,上房请,内有铺盖的,您要是睡不惯,我就让人把你们带来的被褥铺上去。”   他这话是对着江芸芸说的,许是没想到这位同知这么年轻,所以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   那边乐山是很想拿乔,不被人看轻的,毕竟自己这几床铺盖也是仔细挑选的棉铺盖,里面还塞了棉花的,可一进门就看到花团锦簇的绸缎铺盖,到嘴边的话立马咽了回去。   “保定名不虚传啊。”江芸芸笑说着。   驿站得意得挺了挺胸口:“我们保定可是重地,一应物件都是最好的,就是为了给各位大人消乏解疲,自然是一应俱全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不知押送粮食的军队可是走了?”   驿站露出遗憾之色:“真是不巧,押送粮食的车队五日前就出发了,今年押送的粮食并不多,他们的脚程快。”   他说完还悄悄打量了一下主仆两人。   乐山露出紧张之色,那位小大人倒是冷静,并没有失了分寸,瞧着很不好唬弄。   所以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一路上水马驿还算密集,一共七十四驿,共五千六百七十五里的路程。”   驿丞显然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这些驿站大都是五十里到七十里为一站,若是有急报,快马加鞭时四五日可达,便是慢慢走,一个月也能走到的。”   乐山还想再问,却又不知道问什么,只好去看江芸芸。   谁知江芸芸仔仔细细听完,竟没打算继续问下去,只是点头说道:“多谢驿丞指点了。”   乐山只好送上二十文铜钱上去:“劳烦准备一点热水来,我家公子要洗漱了。”   “马上马上,连着饭菜一起送来。”驿丞顺手把铜钱收下,笑着退了下来。   “公子那我们怎么走啊?”乐山忧心问道,“瞧着很是危险。”   “绕远点走,走大路去太原,然后坐船到西安,之后的路走一步算一步吧。”江芸芸叹气,“也真是不凑巧了。”   乐山一听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出人在外,两人就住在一间,吃了饭,又洗了脸,乐山就已经开始眼皮子打架了。   江芸芸开始拿出自己手绘的地图,开始研究起接下来的路程,现在的人走路可都是靠感觉的,没有精准的导向。   这封地图是她参考了翰林院里的舆图,加上以前看中国地图的印象,自己琢磨的。   明朝的地图是没有鸡屁股的,而且鸡骨头也被咬了一大块,所以北面的地图很乱,这也是江芸芸说先去西安府的打算,至少这一段是明确的,打听打听总会迷路到找不到北。   至于后面的那段路,也许是战乱有失,也有可能是因为机密需要,所以翰林院也没有太详细的地图,她只能靠自己的记忆画出兰州大概的位置,顺便把周边几个州也都固定下来。   烛火摇曳,江芸芸大概在记忆中的雄鸡地图上涂涂改改,又覆盖上明朝的地图,这才琢磨出几条备选路出来。   驿丞送来的铺盖也很软,乐山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一躺下就睡下去了,甚至打起了呼噜。   直到亥时的更声响起来,江芸芸揉了揉眼睛,吹灭蜡烛,便准备也去休息了。   夜班三更,整个驿站都陷入黑暗之中,守夜的更夫也靠在角落里迷迷糊糊闭上眼,夏夜炎热,虫鸣之声不断。   夜色中,有一个人影正悄悄走了上来……   江芸芸睡得迷迷糊糊,突然睁开眼睛,伸手去摸枕头下的匕首。   ——有人在撬她的门。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一到保定的驿站, 江芸芸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作为大驿,人来人往是常态,尤其是这个月吏部对不少官员都有变动,京城四周的驿站应该是最热闹的才是, 可江芸芸一踏入驿站的时候, 那一瞬间就感觉到有几道视线隔着漫漫人群看了过来。   就连驿丞说的那一番话, 她都觉得有些莫名的别扭, 若是想要讨个赏钱,那指起路来就应该直接说清楚路线才是, 可他不明不白说了驿站数量和路程距离, 这些事情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还有些稀奇,但对于拿了吏部帖子的赴任官吏而言却不是问题。   驿丞的话等于左手倒腾右手,对于一个官场老油条来说没什么意义。   可这样的人不该说了没意义的话, 那透过表面现象来看, 那这人就是在试探。   所以江芸芸后面没有继续追问, 所以当时那位县丞接了钱后的表情颇点一言难尽的样子。   江芸芸便知道这人是真的在试探她, 但又不知道是每一位过路的人都试探, 还是看她年纪小所以才来了这一手。   许是从踏进驿站的那一刻开始就太奇怪了, 所以今夜她一直没有深睡。   那人用小刀插进门缝里,来回拨弄着, 原本插着门锁的门闩就开始松动起来,开始脱离一开始的位置。   江芸芸的脑袋从帷幔里伸出来了,大眼睛盯着那扭来扭曲的门闩, 心中微动。   —— ——   小贼有些着急,因为今日这扇门怎么也推不开。   开门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就是用小刀抵在门闩下面, 一点点拨开, 可今日他拨了好久,那门闩好像无穷无尽一样的长,怎么也推不走。   真是活见鬼了。   他忙活得满头大汗,但还是没有效果,一时间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通体生寒,再也不敢久留,抹了一把脸直接跑了。   只是没想到,他走了没多久,一个人影慢慢悠悠得跟在他身后,飘了过去。   —— ——   门内,江芸芸蹲在门后面,因为一直坚持不懈把门闩推回来,蹲了一炷香,又因为一直举着手,现在手酸加腿酸,还有点腰酸。   听脚步声逐渐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站了起来。   她也没有继续心大地回床上睡觉,反而一屁股坐在地上,仔细想了想后面该怎么办?   驿站按道理是有人看守的,来外贼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但若是外贼就好办了,明日天一亮,她们就打包走了,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若是内贼,那又分为两个情况要分析。   一个纯粹是利益熏心想要打劫一下年轻小官员江小芸。   要是没碰到尊敬的太子殿下,那江芸芸甚至是开门欢迎的。   因为惆怅的江小芸没多少钱,差不多只有刚好的过路钱。   一个是准备冲着她来的,那可真是坏了啊。   江小芸可得罪太多人了。   江芸芸拖着下巴,唉声叹气。   因为树敌太多,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又是谁要给她下绊子。   只是她还没休息太久,就听到外面又有脚步声走来,不由紧张起来。   一个小指头捅破了纸窗,江芸芸立马紧张地用袖子堵住破洞。   瞬间,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表的,略为尴尬的沉默。   “是我啊。”沉默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沉默了。   “开门啊!”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脑子正在急剧风暴。   ——张道长怎么在这里!   许是见里面没动静,手指用力怼了怼堵住破洞的袖子。   “真的是我,我是来找你的!”   江芸芸挪开袖子,看着那个破洞,夜色昏暗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依稀能从楼下挂着的一盏灯笼的微弱亮光中,影影绰绰间能看到一道影子在门口徘徊。   “你不去当你的国师,来我这里混吃混喝做什么?”江芸芸终于出声了。   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连连叹气声:“皇家饭剌得我嗓子疼。”   一听这话,江芸芸就知道门口站着的是真张道长了。   就那好吃懒做但又丧丧的口气,也是没谁能模仿了。   “我想了想还是来找你了,还是你家饭好吃,你可真是大好人啊。”张道长听声音都要哭了,“我都瘦了,你快出来看看我吧。”   两边动静不小,终于惊醒了乐山。   乐山迷迷瞪瞪喊了一声公子,结果一睁开眼就看到门边的影子,惊得肝胆俱裂,瞌睡虫瞬间消失了。   “是我,别叫。”江芸芸眼疾手快阻止了他。   乐山一身冷汗,但被公子一提醒,也跟着冷静下来,蹑手蹑脚走了下来,握住门后的棍子,压低声音,警觉问道:“外面有人。”   “有的,是你张爷爷。”张道长开始撩闲。   乐山先是炸毛,然后仔细一听,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张道长。”   “哎,是我。”张道长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丧丧地嗯了一声,瞧着精神状况很是堪忧。   乐山虽对这个情况有点迷糊,但也没有主动开门,反而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也没有开门,反而神色严肃地反问道:“你怎么出得了皇宫,进得了城门,还溜到驿站来了?”   门外的声音突然可耻的沉默了。   乐山立马紧张起来,握紧手里的木棍。   与此同时,外面又来有人拖地的动静声。   “开门,是我,谢来。”再一次想起来的,却又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谢来!”江芸芸又惊了,脱口而出,“我可没做坏事!”   谢来笑了一声,然后无奈说道:“开门,闲人拜访。”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打开门,往外一看,就看到两个狼狈的人,外加一个被谢来抓在手里,晕过去,不知死活的黑衣人。   “你们……”江芸芸惊疑,犹豫说道,“逃难了?”   谢来气笑了,阴阳怪气说道:“托你的福啊,江同知。”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没说话。   “可以进来说话吗?”乐山小声说道,“有人悄悄看过来了。”   果不其然,有人察觉到外面的说话声,正悄悄打开门想要看过来看一下什么情况。   谢来面无表情把手里的人玩前面推了推。   那个人软绵绵的,瞧着跟个抹布一样。   乐山警觉得拉着江芸芸往后退了一步。   “进来吧。”江芸芸又看了眼衣衫褴褛的两人,这才让开身子。   谢来轻轻松松把人提溜进来,张道士也小心翼翼挤了进来。   乐山点了一盏油灯,先是照了照那个黑衣人,然后才看向谢来和张道士,小声问道,“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张道士自来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摸了一把脸:“真是可怕,皇家饭竟然是夹生的,一点也不金贵,陛下整天惦记长生不老的事情,我这是说也不敢说,就怕也跟着李广去了,可我做也不敢做啊,丹药这东西哪里能长吃啊。”   他越说越起劲,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只能每日都在浑水摸鱼,谁知道陛下来得越来越勤快,还非要送我金子,还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我其实是悄悄把过陛下脉的,先天体弱,若是好好养肯定能养得不错的,怎么就迷上吃丹药了,然后我好意,悄悄,微不足道地提醒了一下……”   张道长面如土色,心如死灰,两手一摊:“陛下还不高兴了,给我吓得,我真是晚上睡到一半都能被惊醒。”   他说着说着就差哽咽了,仔细一看,眼下都是黑眼圈,整个人也肉眼可见的憔悴了,确实是一把辛酸泪的悲惨模样。   “要不是你和小道士胡乱吹牛,你师傅活到一百多岁,陛下怎么会突然这么热忱,日日催着你。”谢来抱臂嘲笑着。   张道长嘴角微动,瞧着是打算忍下这口气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大声嘟囔着:“我师父就是活了一百多啊,不是吹牛,人活的长第一是他命该如此,第二是他养生啊,第三是我师父懒惰啊,心宽人长寿你懂不懂,陛下一个也没不符合,又和我没关系,而且你看看我师父连个像样的家产都没给我挣下来,就知道这人实在不靠谱了,怎么可能给我留下什么长生不老的宝贝嘛。”   张道长越说越委屈,都要垂泪的样子。   乐山都听心疼了,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江芸芸又去看谢来,小心翼翼问道:“你也被赶出锦衣卫了?”   毕竟谢来现在的样子也实在太狼狈了。   谢来气笑了,他眉眼长得颇为锐利,虽然平日里总是耷拉着,显得几分懒洋洋的,偶尔还有些少年人的意气,可现在挑起眉来,又充满了攻击性。   “江、同、知!”他一字一字喊道,“你知道京城那些挤破脑袋想要和太子打好关系的人,现在对你都是什么看法吗?”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巴交说道:“大概没有好话。”   “算你有自知之明。”谢来冷笑着,“都觉得你是妖孽,勾得太子殿下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好奇怪的说法啊。”   “不奇怪。”谢来指了指自己,露出一股憋屈的神色,“我就是被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太子扔过来保护你的礼物!!”   江芸芸震惊。   “我好好的锦衣卫佥事没得当了,现在要给你当侍卫了。”谢来说得也开始伤心了,“回头,兄弟们都要笑我了。”   江芸芸听他说得这么可怜,反而眯了眯眼:“太子还能调遣锦衣卫了?”   锦衣卫是陛下的人,朱厚照现在能直接把人扔过来,谢来也乖乖过来了,显然中间还有什么过程的。   谢来眼神飘忽了一下。   这次换成江芸芸冷笑一声了。   “哎,人家,人家现在给……”谢来扭捏了一下,随后抬起头来,龇了一口大白牙,“太子殿下当锦衣卫了。”   他说完还比划了一根食指,露出了真实的得意:“第一个哦。”   江芸芸盯着那根手指,又看着他强忍着嘚瑟的样子,沉默了片刻,随后也跟着气笑了:“不得了了,未来的指挥使大人。”   谢来一听,脸上笑容更大了,但又连连摆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不要说不要说。”   “那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乐山指了指躺在地上装死的人。   谢来踢了一脚:“刚才偷偷摸摸蹲在你们屋子门口的,不是杀人就是抢劫,就是没想到是个笨贼,门开了半天没打开,蠢死了。”   江芸芸一本正经附和道:“真是笨啊。”   “是有鬼!”那个装死的人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表明清白,胡乱说道,“那门闩我开了半天都还有,哪有这么长的门闩啊。”   “啧,笨就笨,找什么借口。”谢来不悦说道。   江芸芸点头:“就是就是。”   “所以你是来抢劫的?”她话锋一转问道。   黑衣人又开始装死,只当不知道。   谢来面无表情说道:“你刚才也听到了,我是锦衣卫的,我这人啊,杀人都不会眨眼的。”   “哎,反正也没人发现,我们现在把人咔嚓了,也是以绝后患。”江芸芸也跟着吓唬着。   “要杀的,要杀的,他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这后面有护城河的,等会把人杀了,就抓到那里放血,然后再绑个石头沉水里去,像我们这些杀过人的人都知道,这样可以毁尸灭迹,没有人发现的。”张道长不得了了,说谎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嘴皮子也不磕巴了,精神也利索了。   “反正我们等会天一亮就走。”乐山也跟着幽幽说道。   黑衣人从下往上看着围着自己的四人,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别说这四人好吓人啊,比他还像要谋财害命的。   “我,我就是来看看的……”他还企图挣扎狡辩一下。   谢来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刀光森森……   “找把尖一点的刀,放血快一点……”张道士开始在袖子里掏东西。   江芸芸叹气:“回头给你烧点纸。”   “我可以给你点三炷香,别嫌少。”乐山也跟着说道。   “等等……等等!”黑衣人瘫软在地上,看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哆哆嗦嗦说道:“财,财,有人说你带了很多钱,我就是贪财,贪财而已。”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追问道:“听谁说的?”   谢来:“江芸难道不是全京城都知道是个穷鬼嘛?买个了驴车赶路。”   张道长:“可不是,可小气了,吃口饭还要问我收钱。”   “就,就是听说的……”黑衣人畏畏缩缩说道。   “动手吧。”江芸芸语气沉重说道。   “保证给你一个痛快的。”谢来的刀眼看就要砍下去了。   “等等等等等!!!”黑衣人整个人蜷缩着,哆哆嗦嗦喊道,“驿丞,驿丞跟我说的。”   江芸芸看了眼谢来。   谢来收了绣春刀直接出门了。   黑衣人一惊,也跟着想爬出去。   江芸芸笑眯眯蹲下来,手里握着一把冰冷的长刃,不经意地贴过黑衣人的脸颊。   黑衣人吓得又不敢动了。   “你知道的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江芸芸面无表情吓唬道。   黑衣人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少年。   那森冷的刀锋倒影在他的眉眼上,瞧着竟然比锦衣卫还要吓人。   那黑衣人终于是哭了:“不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胡乱说出去。”江芸芸的刀轻轻压了过来。   明明动作格外轻,可那人却突然哆嗦了一下。   紧接着,众人闻到一股尿骚味。   “饶命啊,饶命啊。”那人崩溃哭喊着,“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嗷嗷待哺的幼儿啊,我就是想要一点钱而已,呜呜,饶命啊。”   “诺,给他一个药丸,要是胡乱吃了,就整个人都烂了的那种。”江芸芸抬头对着张道长说道。   张道士和她四目相对,哦了一声,然后在袖口仔细掏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颗小药丸,直接塞到黑衣人嘴里,不耐说道:“吃吃吃,我师父可是活到一百多的老神仙,有的是通天的本事,你要是敢胡乱说话,这药定要你命。”   那黑衣人想吐,到最后又被人灌了水咽进去,一张脸直接苍白下来。   “行了,走吧。”江芸芸站起来说道。   那黑衣人手脚并用爬了出去。   没多久,谢来就跟着小猫儿一样回来了。   “驿丞怎么知道的?”江芸芸正在和乐山收拾包裹,随口问道。   “一个京城里的人跟他说的,说你有一包金子,但到底是谁他也不知道,所以也是半信半疑,但是见你今天给了他二十文,就猜你肯定有钱,所有把一直合作的毛贼喊来,打算偷了分赃。”谢来说道,顺手展开一张纸,“那人甚至怕县丞认错了,送来一张画像。”   江芸芸随意一看,啧了一声:“真丑。”   “确实。”谢来施施然点头,收了画卷,“江同知十分之一的美貌都没有画下来,我猜主要把你认出来是这里说的年纪,十八岁,青春美貌呢!”   江芸芸无奈耸肩:“没办法,美貌就算了,我这人怎么还这么聪明会办事呢,啧啧,被人嫉妒也是我应得的。”   谢来一听,也跟着乐了。   “都收拾好,天一亮我们就走。”他说道,“也不知道哪个京城里的歹人,我们先走为敬。”   江芸芸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在众人还在睡梦中,牵走了自家的小毛驴溜了。   谢来也建议先坐船去西安府,所以一行人找了一个看起来靠谱的船,火速登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个半月之后,江芸芸原本一肚子的热情在看到一座破破烂烂的城门后瞬间没了。   “哎,兰州这么破嘛?”她大为吃惊,“说好的军事重地呢。”   风尘仆仆的几人看着城门上‘金城关’三个字,齐齐松了一口气。   “总算到了。”谢来叹气,“真难走啊,还好你的地图给力,就这样还绕了不少弯路。”   “不是说有个桥在水面上嘛?我怎么没看到。”乐山站在黄河边上张望着。   “这是赫赫有名的镇远浮桥,还没到呢,在兰州城门口。”江芸芸兴致勃勃说道,“那渡过黄河的唯一通道呢,等会我们肯定要上去体验一下的。”   只是明明快到目的地了,自家小毛驴却开始闹脾气了,怎么也不肯走,瞧着果然是一头倔驴啊。   江芸芸只好拿着糖一路哄着走,一炷香的时间走得满头大汗,脸颊通红,好不容易才正式站在城门口,正直起腰来,伸了个懒腰,和守城的卫兵不经意对了一眼。   卫兵立马警觉围了过来。   “等会,我是好人!”江芸芸连忙说道。   士兵冷笑一声:“坏人都是这么说的。”   乐山连忙掏出礼部的帖子来。   士兵仔细看了看,然后看了一眼江芸芸,紧接着有把自己的同伴叫来,然后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两人又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被看得一头雾水。   “有什么问题吗?”谢来拧眉问道。   士兵们突然一脸严肃说道:“江同知是吧,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二百八十五章   江芸芸被围过来的士兵们簇拥着走进金城关内。   金城关虽外表有些破破烂烂, 但城墙高耸,墙面深纵,城墙上也站满了枕戈待旦的士兵,果然有塞外大关的雄伟豪迈的气魄。   乐山牵着小毛驴紧张靠了过来, 小心翼翼问道:“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围着我们啊?”   江芸芸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士兵们, 摇了摇头。   张道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打量着关内的一切, 然后叹气下了定论:“有钱的真有钱,没钱的也真没钱。”   有钱人穿金戴银, 绫罗绸缎, 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上,马车经过时甚至还能闻到清香,所有的一切都和破旧昏黄的街道格格不入。   可路边却又坐满了乞讨的人, 那些人衣不蔽体, 形容枯槁, 或麻木或哀嚎, 瞧着要和黄土地融为一体。   谢来和江芸芸一起背着小手, 溜溜达达跟在士兵后面, 眼睛看着这座外敌的第一大关,难得没有说话斗嘴。   按理, 兰州刚经历了一场难得的大胜,应该气氛高昂,形容激慷才是, 可城内的气氛却有些低沉,甚至瞧着太过安静了。   谢来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然后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   ——有古怪。   一行人被带到一座府邸面前, 府邸大门红漆鲜艳, 门前的两根柱子要两个大人合抱才能合拢,屋檐高挑,气势恢宏博大。   “王宅?”谢来摸着下巴,拖长语调,慢慢悠悠,又口气笃定地说道,“可是总制甘、凉边务兼巡抚,兼制延、宁两镇,以功进少保兼太子太傅的王家。”   士兵骄傲挺胸,大声说道:“正是,这次在贺兰山击破鞑靼,斩首四十二级,俘获马、骆驼两百四十一只、牛羊及器仗数千的王总制。”   江芸芸正打算点头,嘴里还在编着一顶高帽,只见谢来没良心地往后退了一步,嘴巴一喏,手臂一抱,事不关己说道:“哎,找你的。”   江芸芸便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最前面,和一脸骄傲的士兵大眼对小眼。   士兵看着面前小脸雪白,身形修长,大眼滚圆,但明显还是少年模样的人,愣了愣,然后悄悄移开视线。   ——扬州人果然长得水灵灵的啊。   “进去吧!”他收回视线,板着脸说道,“我们总制找你。”   江芸芸哦了一声,扭头去看谢来。   谢来光明正大移开视线。   再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叹气:“我瞧着来者不善,我就不去了。”   乐山不高兴了:“就吃饭最积极,关键时刻也太不中用,我和公子一起去。”   江芸芸一脸感动:“还是乐山好。”   士兵听笑了,直接让人把所有人的路堵住了:“一起进去!谁也别想跑,这头毛驴也要一起进去!”   四人外加一头驴,心不甘情不愿地踏入王宅,只是一入内,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南北方的院子自来就是有差别的。   比如扬州的江家就是小桥流水,绿意盎然,就连一块石头都能说得出名堂,格外精致。   琼州的符家则是南方的秀气上添加了几分东南异域的另类风情。   再是京城的院子许是商贸往来,四方云集,所以南方的秀美和北方的雄伟各有千秋。   这座王宅却是纯正的西北狂野的豪迈。   这是一座在北方常见的四合院,一入内的就是一处天井,大块大块的青石板铺在地上,踩上去甚至没有一点灰尘,南面设了一面雕刻着猴鹿嬉闹的粉油大照壁,东西则各设一扇垂花门,抬头各写了‘兰薰’和‘桂馥’的挥毫泼墨的字迹。   四人穿过坐南朝北的过厅,直接来到最外面的明堂,在外里面走就要到人家的主院了,第一次见面也太冒昧了!   四人齐齐停了下来不肯再往前走。   仆人走了几步发现他们没有跟上来,扭头一看,大惊失色,只见四人齐齐扑闪着眼睛,站在一起没动弹了,齐刷刷看过来时的样子瞧着有些好笑。   “可是有何问题?”仆人耐下性子,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委婉说道:“再往前走是否不太合适?”   仆人说道:“主家说在东苑的云楼见四位客人。”   “云楼可是刚才在外面看到那座高耸的木楼?”谢来问道。   仆人点头。   “若是登高可是能看清整个金城关啊。”谢来笑说着。   仆人骄傲说道:“若是有敌寇来犯,我们主家就是站在那里指挥杀敌的。”   “原是如此,早就听闻王总制用兵如神了,又有这座木楼相助,定能占得先机。”江芸芸和气说道。   “将军等江同知许久了,请吧。”仆人不想和他们多加纠缠,伸手继续请道。   四人只好继续抬脚跟在他身后。   “冲你来的。”谢来和江芸芸咬耳朵。   江芸芸充耳不闻。   “听说王总制脾气不好。”谢来又故意说道。   江芸芸推开他的脑袋,面无表情说道:“若是锦衣卫佥事来了,你猜他紧张谁?”   谢来一听这威胁,眉头高高扬起:“回头我就写信告状,让小孩在你耳边哭。”   “你当我不会告状。”江芸芸冷笑一声。   “什么时候还吵架。”张道士听不下去了,“还是想想怎么办吧,要是真出事了,你们可以别管我,我可以钻狗洞自己跑的。”   “我也可以自己跑。”乐山也颇为自信,“我学了特别多的办法。”   “行,那我就抓你的衣领跑。”谢来自信满满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只觉得脖子又开始疼了。   之前一路上,尤其是下了船之后,从西安出发,一路上遇到的盗贼真是数不胜数,要是小团伙,谢来一个人打十个,轻轻松松就吓唬走了,要是碰到大队伍的,大都是这个分工的,大难临头各自飞的。   逃跑技能丰富的张道长带着乐山,谢来则提着队伍的重要核心大脑,兵分两路,各有各的逃生手段,至于小毛驴,作为在哪里都可以流通的硬通货,只要没在锅里,都能被江芸芸给捞回来。   前面的仆人听着四人的毫不避人的窃窃私语,面露无语之色。   ——这几人看上去也太不靠谱了,也值得总制等了这么多天。   云楼有三层楼这么高,说是一个楼,更像一个尖锥形状的高台,越来越窄,好似一把直冲云霄的长剑。   “主家在三楼已经设宴,顺着楼梯就能到。”仆人站在台阶前恭敬说道。   江芸芸看了眼台阶,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来先一步,抬脚走了上去。   因为一直在领兵打仗,王越体型魁梧,七十多岁的高龄,头发花白,但面容却没有太过孱弱,只是神色看上去有些憔悴。   他身边还站着不少人,听到楼梯上的动静,齐齐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走在正中间的小年轻人。   虽然有人跟他说这位在京城掀起两次风雨的同知很年轻,才十八岁,但此刻面对面,看到这样的年轻人猝不及防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不住心中大为冲击。   想当初,他的十八岁还在汲汲功名,希望可以在科举上早日有成果,虽然七年后,他在二十五岁时登进士第,为第三十三名,当时已经人人称之为青年才俊了,可现在和面前这位小少年一比,却又显得逊色几分。   朝廷让他来西北的旨意下来时,整个西北都震动了,这样的人确实会让整个兰州官场都多几分考量。   “江同知。”   他刚站起来,江芸芸快走几步,赶在他走过来前拱手行礼:“王总制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真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   “想来江同知也是听闻我不少事情了。”王越摸着胡子,打量着面前之人,喟叹道。   江芸芸眼珠子轻轻一转。   “将军大胜鞑靼的光辉战事天下谁人不知。”她和气答道,“总制对哈密的战略亦在京城有所讨论。”   王越来了兴趣:“哦,大家都是如何讨论的,江同知觉得如今我们对哈密要如何?”   “不敢瞒王总制,朝廷对哈密的战略问题自来就有分歧,此次自然不例外,但陛下素来勤勉,志向雄伟,听说还多次问询诸位大臣。”   江芸芸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准允了此事,要恢复哈密旧封,让陕巴返回哈密,赐予哈密修城建房的费用,赏赐回回、畏兀儿、哈剌灰等番人为奴,把赤斤、罕东、小秃列、乜克力诸部财物也作为嘉赏,用来表彰他们之前的功绩。”王越得意说道。   江芸芸点头:“哈密之重,自是不可失的,王总制高瞻远瞩,陛下雄才伟略,如此君臣相和,乃是朝廷大幸。”   王越一听,脸上却不笑了,一脸惊疑地打量着江芸芸,似乎想说说什么,但身后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便又停了下来没有说话。   江芸芸面色和气,只当没看到这个小插曲,继续说道:“之前在路上便想着若是到了兰州一定要先一步拜访王总制,没想到兰州还没到,倒是先一步见到王总制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江同知这样的神童也对我这样的人有兴趣?”王越不冷不淡说道。   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王总制武能上马打仗,文能提笔作诗,是朝廷不可或缺的人物,而我不过是在读书上略有几分名气罢了,如何能和王总制相提并论。”   王越被夸得格外舒心,脸上阴阳怪气的神色也跟着散了几分:“都说江同知性格强势,今日一见,才觉世人之话大都是流言蜚语罢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   许是得益于她南方水乡的精致长相,一笑起来,眉眼弯弯,一看便是很温和的模样。   王越原本还带着一身的警觉,此刻也忍不住放松下来。   “何来坐着说话?快坐,两位大人都快坐下。”那个山羊胡连忙说道。   “瞧我太激动了,快快坐下,我们来一杯!”王越回过神来,招呼江芸芸坐下。   江芸芸也顺势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酒碗笑说着:“都说西北汉子喝酒豪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王越快人快语:“你们南方人喝酒用酒杯,一口喝完都尝不出味道。”   江芸芸笑说着:“南方为品,北方为饮,自然是各有各的风味。”   王越端起碗的手一顿,随后讪讪地圆回刚才的失言:“南方天气也不冷,自然不需要烈酒暖身。”   江芸芸笑说着:“如今九月中旬,瞧着有些人已经穿上袄子了。”   “黄河马上就要冻了。”王越叹气说道,“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河对岸的蒙古人就会杀过来。”   江芸芸脸色凝重:“不知今年边防情况如何?”   “今年粮食收成不行,能运到边境的也是极限,至于棉衣也还未发下来,不知到底何时能下发,也好让士兵们过一个暖和的冬日。”没想到王越也不遮掩,直接和盘托出,随后长叹一口气,“但士兵们也算是尽心尽职。”   江芸芸了然。   怪不得关内气氛不高,打赢了却没有对士兵的打赏是大忌,而且缺的还是最重要的粮食和棉衣,那就是大问题了。   一旦敌人来袭,这样的士气……   但这事具体如何江芸芸也不知道,便也不敢胡乱接下去,只好笑着岔开话题:“进关前,我见那浮桥上来来回回的都是商人,又见关内都是往来商人,不知这里的贸易情况如何?可有收到战乱影响?”   王越笑着点头说了几句,几位文人谋士也都笑脸盈盈地暖着场,一时间气氛其乐融融。   “听说江同知是受了一些事情的牵连才来到兰州的?”酒过半巡后,王越冷不丁抬眸,盯着面前的小年轻人,含糊问道,“也不知京城现在是什么情况。”   江芸芸微醺的酒意立马一哄而散,心里打起二十分精神。   ——来了,鸿门宴! 第二百八十六章   京城现在什么情况?   那自然是每天都有一个新情况。   因为京城太热闹了, 几天就能换个新讨论的事情。   之前清丈土地也是闹了一圈,到后来公主薨了也是议论纷纷,然后李广事情也热闹了好几天,便是王越这边打了胜仗也是朝野震动, 就连不起眼的江芸又被打发去西北了也引起过几日讨论。   可王越铺垫了这么久还是忍不住提出这样的话, 江芸芸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事件中心的人总是很容易放大事件本身。   李广死了, 死得还是这么惨烈, 那本册子上的人,有背景的自然能悄无声息躲过这一劫, 没背景的也大都滚蛋了, 内阁为此忙碌了大半个月不是开玩笑的,就连吏部的人也跟着加班了许久,这些事情在京城就是巨大的波澜, 更别说远离京城, 一直靠和宦官交好, 但和朝臣关系僵硬的王越来说, 更是个巨大的冲击。   他怕死。   李广的死成了一个地。雷, 一直埋在朝廷胸口, 也留在他的胸口,一着不慎就能把他炸得尸骨无存。   这样的惶恐对一个远在西北的官员来说很是要命。   而现在倒霉的江芸就这样被朝廷扔了过来, 第一步就要处理这样的地、雷。   可怎么处理又是一个问题。   说得太过轻飘飘了,就怕他又去找下一个李广,饮鸩止渴, 难以维继。   可若是说得太过严重,就怕这位老臣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此话一出, 别说是自己桌上的人, 就连隔壁谢来那一桌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态度。   江芸芸在今日至少要摆明一个能安抚到人的态度。   “京城一直都很热闹。”江芸芸想起临走前徐首辅的那番话, 便笑说着,“天子脚下,天南海北的人,带来变化莫测的消息,众人茶余饭后,自然是觉得事事都有意思,要说过几句才肯罢休,可人总该有有自己的考量,不会被人裹挟,说得再热闹,但和自己相关却又少之又少。”   众人眼波微动。   “都说人多嘴杂,也不怕事情越说越坏吗?”山羊胡先一步开口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可理就是越辩越明的,当事人,旁观者本就不是一条心,何来要求他人的道理。”   “可世人总是苛责的。”山羊胡叹气说道,“我曾听闻一则故事,说是一个老人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承欢膝下,二儿子在外打拼,两兄弟甚少见面,关系不好,二儿子便总想着对老人好一些,且不想好心办了坏事。”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只听那山羊胡话锋一转。   “若是大儿子对二儿子穷追不舍,也不知那老人如何处理?”   江芸芸抬眸,看向众人。   众人也都看向她。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先出几分不同于他年纪的成熟。   “老人处理我们这些外人如何说得准,但若是做错了事情悔改便也罢了,二儿子在外打拼不容易,自然会有人看得见,一人之言非百家之想,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王越,低声说道,“只愿二儿子不要再犯错。”   饭桌上的人都沉默了。   王越听得坐立不安,明明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又猛地冒出些许怨恨来。   若是能事事如意,谁愿意去巴结太监。   可边将之难,又岂是这些长在天子眼前的人能明白的。   做得好,叫人猜忌。   做的不好,更是性命难保。   江芸芸却没有点到为止,反而继续温和说道:“自来做儿子都是难的,大儿子侍奉膝下,可那也是媳妇受气,两头为难,老人见多了也会有怨言,二儿子出门在外,虽寄钱回家,可钱财动人心,难免也会让人不太放心,可终归两者都不是不忠不孝之人。”   王越忍不住挂了脸,轻轻冷哼了一声。   “可做人做事,问心无愧是最重要的。”江芸芸看向不远处滔滔而去的黄河水,巍峨雄伟的城关,茫茫旷野,这里驻扎着西北最前沿的战线。   这是大明的国门防线。   “人言如风,东西自来,你做的好,人言便是向着你的,老人即使远在家中,也并非不知情,每次寄回去的钱,他人口中的赞扬才是最直接的证据,所以何来需要借助他人的帮助。”   王越看着面前端坐着的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些道理他都懂,也不是没有人和他说过。   可太奇怪了。   偏这个江其归这次说得他忍不住仔细想了想,许是她说话的时候神色总是格外认真,带着真心为人的真诚。   王越便跟着沉默了。   他一直和太监交好,不就是因为朝中无人,想要在必要时刻能为自己说几句话,也好缓解自己远在西北的困境。   他也不是没打算找几个文官,但那些文官实在是和他处不来,说多了反而要成仇了。   江芸芸这话也算传递出京城的态度,陛下不打算追究,其实内阁迟迟没有动静,他们明明处置了这么多人,却对王越之事视而不见,本就说明这些了,但众人还是不放心。   他们离京城真的太远了!   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就松了下来。   “喝酒喝酒,如今来兰州了,也该感受一下我们兰州的酒。”有一个形容粗犷的武将开始大声吆喝着,顺便热情地给江芸芸满了酒。   江芸芸看着海碗满酒欲言又止。   “喝喝,我先干为敬。”那武将直接拎起酒坛就喝,竟一饮而尽,随后摔了酒坛,大笑道,“欢迎江同知来兰州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端起酒来也跟着痛快喝完了:“好酒。”   “好,好酒量,再来!”   “咳咳。”山羊胡咳嗽一声,连忙把人拦下,没好气说道,“江同知是读书人呢。”   王越也跟着回过神来,连连挥手:“你且去找别人喝酒去,少在这里发酒疯。”   那副将哦了一声,突然莫名和隔壁桌的谢来对上视线。   谢来慌不择路移开视线。   谁知副将已经提着酒过去了……   “江同治六、元、及、第,年少成名,原本前途应当是无量才是,来到兰州也稍微可惜了些。”山羊胡摸着胡子,一脸遗憾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自来都言‘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如今西北正值用人之际,朝廷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自然没有遗憾之言。”   “江同知少年才俊,胆气非常,难怪朝廷对您委以重任。”山羊胡敬佩说道。   “王维有诗言:‘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我也是颇为向往的。”江芸芸豪气说道,“我也非常向往王总制文武双全的模样。”   王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江芸芸,摸着胡子,嫌弃说道:“那你也太瘦了……”   “咳咳。”山羊胡大声咳嗽了几声。   “手臂瞧着有些力气的。”王越嘴皮子一秃噜,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一听眼睛都亮了:“我年少时在白鹿洞学院读书,是学过骑射的。”   “是吗?”王越眨巴一下嘴,“那我怎么听说你骑驴……”   “咳咳!!”   “驴也都会骑,马术肯定不错。”王越觉得自己的舌头能绕一个大弯,勉勉强强地圆了回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的驴很可爱的。”   王越和她四目相对,也跟着木木哎了一声。   一番宾客尽欢的宴会结束,江芸芸已经和王越称兄道弟,谢来晕倒在乐山怀里,张道长开始抓着那些文人武将开始看相,说得头头是道,身边围满了人,乐山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瞧着一点也不好相处。   至于楼下的小毛驴一头驴把周边的花花草草都啃了一遍,也吃得心满意足。   —— ——   江芸芸等人大都醉了,所以在王宅睡了一晚上就准备启程去兰州了。   “再走半日就到了。”山羊胡代王越来送人,颇为不好意思地小心解释着,“总制很想来送您的,但您也知道这到处都是眼睛呢。”   江芸芸露出理解之色:“我不过小小同知,哪里能让总制亲自来送我,周先生也早点回去吧,今日天寒。”   山羊胡立刻露出感动之色。   江芸芸和他极限拉扯了一番,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小毛驴吃饱喝足走得也飞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一直躺在木板上装死的谢来察觉到走远了,立刻睁开眼,一反昨日的装死,开始生龙活虎起来:“好险,差点没喝在这里。”   乐山冷笑一声:“不是说自己千杯不醉嘛!”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吹牛你不会嘛。”谢来语重心长说道,“那些军营里的人不也是喝了酒就吹牛,我们要融入这里啊,而且我又不是真醉,我装的啊,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乐山叹气,抱着小包裹叹气:“我觉得这里和琼山县一点也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我在琼山县可是老大!”江芸芸眉飞色舞说道,“在这里可不是,头顶都是人呢。”   “他们瞧着好粗鲁。”乐山小声嘟囔着。   “我看过一些资料,说在洪武年间,驻兰州的三支军队人数就达到四千四百零八人,而当时的兰州人只有‘户八百八十五,口六千一百六十四。’,虽然有几次移民扩充兰州,但同样因为北面战事吃惊,所以卫所人数也是在不断上涨的,这么一算,兰州军事人口比例肯定居高不下,这在九边之内也是少见的。”江芸芸笑说着,“去见识不同的人不是很好嘛。”   乐山有些别扭。   “又不是大姑娘,扭扭捏捏做什么。”谢来嘲笑着,“文人有文人的相处,武人也有武人的相处,你们公子的未来一片光明,肯定是什么都会遇见的,你也要学着点才是。”   乐山一听,连忙说道:“那我肯定不拖公子后腿。”   江芸芸正在编小毛驴的小鬃毛,头也不抬地说道:“是一起成长嘛。哪有拖不拖后腿,你在琼山县就做得很好啊,还学会写诉状了,也跟着把四书学完了,还有你的书法进步也很大啊,以后也能自己独当一面了。”   乐山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哪有这么厉害,都是跟着公子才学到的。”   “是你愿意学才学到的,真棒!真聪明!”江芸芸扭头强调着,随后大眼睛扑闪了一下,“我糖吃完了,你那边还有吗?”   乐山脸上的羞涩立马消失了,面无表情说道:“走开了一个幺儿,来了一个驴,家里多少糖都不够吃。”   江芸芸不高兴了,立马拍着驴屁股说道:“诺诺,他不给你,可不是我,你回头不理他,可别不理我。”   乐山气笑了:“幼不幼稚啊!!”   江芸芸小脸一撇,不理他。   张道长啧了一声:“不是,一头驴你也娇惯。”   “驴怎么了,我瞧着很可爱啊,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谢来不高兴反驳着。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自己,江芸芸立刻大声说道。   乐山和张道长对视一眼,齐齐叹气:“真是惯啊。”   几人赶在中午前总算是来到鼎鼎大名的镇远浮桥前,走过这座桥,就能看到兰州城的天水门,城门高大威武,但瞧着也有些修修补补的痕迹,和京城的城门一比,实在是差了许多。   “瞧着也有点破啊。”张道长一看那城门就开始愁眉苦脸,“这城门能挡得住敌人嘛。”   四人走得饥肠辘辘,只等着进了城门就先去休息,谁知道这一次又被拦住了。   几个士兵拿着她的帖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时不时看向江芸芸。   张道长麻木了,面如死灰。   乐山长叹一口气:“又怎么了!”   谢来也惊了:“你怎么不受待见!”   江芸芸犹豫着,为自己辩解着:“没有吧,我江小芸清清白白。”   没一会儿,那些士兵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对着江芸芸说道:“有一位贵人想要见见您。”   江芸芸露齿,灿烂一笑,但果断拒绝:“不见!”   士兵脸色微变。   “我要去衙门报道。”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还未拜见知府,如何能见其他人,这是规矩,回头要是被人发现我这坏了规矩,可不是要弹劾我。”   “你知道是谁想要见你嘛?”士兵不悦质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反问道:“谁啊?”   士兵正想开口吓唬一下她,谁知后面有人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   “既然如此,江同知进去吧。”后面那人说道,“只是别管我们没提醒您,这可是兰州。”   江芸芸微微一笑:“多谢提醒,在京城的时候就有人提醒过了。”   ——还不是被她杀得片甲不留!   江芸芸昂首挺胸进了城门。   谢来竖起大拇指:“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是谁要见你?”   “一开始不知道,但听他们说了几句也猜出来了。”江芸芸笑说着。   “那你还敢……”谢来震惊。   “你猜为什么他不直接把我抓走!”江芸芸小手狠狠一挥一抓,嘲笑着,“是没人吗?”   谢来拧眉:“许是低调点。”   “是不得不低调点。”江芸芸挺胸,“因为我很凶的!”   谢来听得直笑,在她耳边嘟囔着:“别说,我看陛下看你都头疼的。”   江芸芸谦虚摆手:“没有的事,那是他老人家宽宏大量。”   “不是,你们说谁啊。”张道长不解问道。   “是很厉害的人的嘛?”乐山也跟着紧张问道,“一来就得罪人不太好吧。”   谢来半条腿挂在外面,人躺在包裹上,闭上眼慢慢悠悠说道:“我不知道现在厉不厉害了,但是想当年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啊。”   “这么厉害!”张道长和乐山震惊,“那刚才是不是太嚣张了点。”   “没事,肯定能再见到。”江芸芸看着兰州城内的招幡,随后安慰着。   “什么时候啊?”张道长追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   “明天?”谢来睁开一只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神秘秘地笑了笑。 第二百八十七章   兰州是府, 所以江芸芸的同知前面还要再加一个一个州同知,也就是从六品的小官。   这个职位是要给知州做辅助工作的,一般来说就设一人,但需要分掌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等事务, 四舍五入大概是全部行政事情, 所有事情都要先从她手边过一过, 然后再给知州定夺, 是个格外忙碌的岗位。   江芸芸一入城门就直奔衙门。   州府衙门就在北门,从天水门进去后进去外城, 再穿过永宁门, 然后经过木塔寺,最后就到了衙门口。   位于木塔寺和庄严寺正中的位置,远远就能闻到空气中飘着的香火味。   “今日是什么日子吗?”谢来随口问道。   “寒衣节。”张道士虽是个道士, 但是看到寺庙还是忍不住探出脑袋仔细张望着, 神色颇为嫉妒, “好浓的香火啊。”   乐山不解问道:“说起来你怎么不自己建个道观啊, 看你之前给人看相的嘴皮子, 生意一定很好啊。”   张道长嘟囔了一下。   乐山脑袋凑过去:“什么?我没听到, 这里实在太热闹了。”   “没钱!”谢来非常不给面子地拆台,贱兮兮说道, “你摸摸他的兜,空的,道观可要不少钱呢。”   张道长又气又急, 反手就要把谢来踢下去。   谢来自然不甘示弱,伸手去捞张道长的荷包。   万万没想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正乖乖给小毛驴梳毛的江芸芸差点被直接厥下去。   乐山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大怒:“不坐给我滚下去。”   “就是就是!”江芸芸也跟着怒了一下。   谢来和张道长偃旗息鼓,各自坐在一侧。   兰州卫设在兰州城内,和兰州同城而治,路上的巡逻也颇为紧密,一路走来也有不少换值士兵在走动。   “别看城门灰扑扑的,但是里面人还挺多的。”乐山小声嘟囔着,眼睛忍不住去看一个明显和汉人不太一样的行人,“怎么还有蛮人啊,高鼻梁,深眼睛,人还长得这么高,那个衣服花花绿绿的,不过也怪好看的。”   江芸芸还在坚持给小毛驴的尾巴打花辫,但还是抽出空来解释了一下。   “这事还要从汉朝说起,有一位霍去病将军曾在兰州西设令居塞驻军,为汉之后开辟河西四郡预设道路,令居塞就在今兰州西固区。”   “而且以前这里可是丝绸之路必经之路,虽说史书曾记载:“金城、河南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但说的是再也没有匈奴的军队,而不是没有匈奴人,那些匈奴百姓散落四周,就有一部分来到兰州了,之后又因为种种事情后开始和汉人错居,等后来丝绸之路贯通,历经数十年,这里也留下不少定居此地的胡人,久而久之,人员民族就开始混杂了。”   “我看过一些案卷,说兰州卫在前朝成化年间就开始募兵了,有一部土达被招募,土达就是内附于我们的蒙古人,如此一来,这里的汉人可能还比不上群居的外邦人多呢。”   乐山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虽然崇拜说道:“公子懂得真多啊。”   “早早察觉出不对劲,所以特意做的很多功课。”江芸芸老实巴交交代道。   乐山脸上笑容缓缓消失,叹气说道:“公子聪明是聪明,但我总觉得没用对地方。”   “去过最南的琼州,来到最北的兰州。”江芸芸掰着手指头,为自己辩解着,“用得太对了好吧。”   “哎,那是什么地方啊,看上去很是华丽。”张道长眼尖,远远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富丽堂皇的高楼,惊讶说道。   “鼎鼎大名的肃王府。”谢来漫不经心,“你这都不知道,还非要跟着过来。”   张道长大惊:“藩王怎么会在这么前线的地方,胆子这么大啊。”   谢来笑了笑没说话。   江芸芸小声说道:“这里面可有太多故事了,打听打听估计就能听到了。”   张道长点了点头:“那我晚上吃完饭找你,我想要你仔细说来我听听。”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神神秘秘笑了笑。   张道长没发现,开始和乐山说起晚上吃什么的事情,虽然兜里没钱,但是口气很狂。   一行人来到衙门前,江芸芸送上名帖。   守门的衙役一愣,上上下下打量着江芸芸,然后脸上露出笑来:“您等等,我马上让通判来,您里面请。”   江芸芸入内,衙门瞧着也不太富裕,门墙上的红漆都裂开了,地面的石砖也都碎了几块,但没有维修。   门房殷勤地送上茶水:“粗茶一盏,同知千万不要嫌弃。”   江芸芸接过茶水,看了一眼,茶汤清澄,香味浓郁,算好茶了。   “不知知府大人今日可在衙门。”她端着茶也没有喝,开口询问道。   “不在,知府这几日都在清点送过来的军需粮草,早些弄好,也好早些给士兵们发现发下去,所以一直在城东校场那边呢。”门房指了一个方向,“出了承恩门,再出广武门,大概走路两炷香不到的时间就能到了。”   “多谢指点。”江芸芸笑说着。   门房连道不敢。   两人说话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快步走了过来,看着江芸芸脸上就露出笑来:“江同知,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才知什么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真是少年才俊啊。”   江芸芸也跟着站了起来。   “在下是秦铭,字明警,乃是兰州的通判。”秦铭自我介绍着。   “在下江芸,字其归。”江芸芸跟着说道。   “江状元,鼎鼎有名,哪里还需要介绍啊。”通判笑说着,随后看着几人大包小包的样子,惊讶说道,“同知可是今日来的?”   江芸芸连连点头。   “知府这几日都不在,拜帖留下即可,回头我替你递给知府。”秦通判笑说着。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反而握紧手中的拜帖。   秦通判一楞,惊疑不定问道:“同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亲自和同知交代的?”   江芸芸摇头。   “那,可是打算亲自递交拜帖。”秦通判又谨慎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秦通判更是不解,犹犹豫豫说道:“那……可是有其他事情?”   江芸芸秦通判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秦通判面上带笑地看着她:“不知可否紧要,是否需要我帮忙。”   江芸芸热切问道:“衙门包吃包住嘛?”   秦通判脸上笑容缓缓僵硬,随后发出一声:“啊?”   “按照高皇帝规定——前公后私,公私结合,那衙门内可有同知的廨舍?”江芸芸认真问道。   秦通判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之人,好一会儿才说道:“按理是该有的……”   江芸芸的眼睛更亮了。   秦通判的话倒是突然低了下去。   “去年入冬过年前,我们兰州被那些河对岸的蛮子们闯入过,闹出好大的风波,您的上一任同知就是在那一次没的,死的可惨了。”   他一顿,却见江芸芸并无太多异色,也不知到底听懂了没有,只好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而且我们衙门当时也遭了大罪,烧了一半,衙门每年都抽不出多余的钱,所以就一直没修……”他耸了耸肩膀,“官舍全没了。”   江芸芸眼睛骤然暗了下来。   “就连知府也都是只有一间小院子,一家五口,外加四个仆人,九个人挤在一起呢。”秦通判小声说道,随后话锋一转,“我们都住在西南那一面,其实也就是主街西大街的对面,道门街附近,出入也很是方便的。”   他颇为上道,见江芸芸失落的样子又抓紧说道:“您要是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我等会让小吏去庄宅牙人那边看看,定能找到你们满意的。”   江芸芸低下头,意兴阑珊说道:“多谢秦通判好意,我们先自行找一下,若是实在找不到再请您帮忙。”   “客气客气。”秦通判连忙说道,“江同知刚来,也不急着来报道,先安顿好才是。”   江芸芸把手里的拜帖交了过去:“那就有劳秦通判转交了,我先把一应家用安置好,再来上值。”   秦通判善解人意说道:“自然,不急得,如今马上就要入冬了,我们兰州的事情也会少很多的。”   江芸芸眼波微动,却没有多问。   秦铭目送她离开,然后才低头看着面前的拜帖,脸上笑意骤然消失,随意打开看了一眼,只是很简单的官场话术。   “这新同知很是年轻。”门房凑过来,小声说道,“瞧着家当也很少,就几个包裹,外加几个铺盖,不过跟着一个道士瞧着好奇怪,难道是为了投肃王所好。”   “哼,早就听闻他谄媚太子殿下,好好的一个读书人竟干不入流的事情,现在看来真是所言不虚,那道士鼠目獐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秦铭冷笑一声,随后把请帖随意一扔,“你且去和知府说一声。”   门房哎了一声,打发小仆去跑腿传话了。   不知道已经成了鼠目獐头的张道士正在和庄宅牙人砍价,没一会儿就把人一把拿下。   “可这样租给你们是不是不太好啊。” 庄宅牙人还有点良心说道。   “怎么会!”张道士大义凛然,义正言辞说道,“我们四人都是极硬的命格,什么妖魔鬼怪压不住,倒是要害怕他们耐不住恐惧自己跑了,祸害到其他人。”   庄宅牙人一听就连连叹气:“那位置确实不太好,距离永宁门太近了,那些蛮人一进来就逮着那里杀,听说那院子原本家里是富裕的,院子里就有水井的,当时那些蛮人杀进来,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抱着儿子跑了,女主人慢了一步了,就被人包围了,所以直接抱着七八岁的小女孩投井自尽了。”   谢来听得眉头直皱:“没用的东西,死了没?”   “没呢。”庄宅牙人无奈笑了笑,“但是那男主人老觉得那水井三更半夜,尤其是冬日就会发出哭声,吓得卖了房子,后面也卖给其他人了,别的时候还好,一到冬日就开始有女人再哭,都说是那女主人带着小女孩来索命了,道场也做了,奈何一道冬日就不顶用啊。”   他摊手耸肩,热情介绍着:“所以现在便宜卖了,这间占地半分的小宅院,正房两间,厢房两间,厨房一间,猪圈一个,只要纹银五两,这样的地段,当时可都是十二两的买卖,现在实在是急于出手啊,不然一个个都睡不着觉。”   江芸芸和气说道:“那就这间吧,我们也想着快写安置下来。”   庄宅牙人一听就高兴坏了,终于是把这个鬼宅卖出去,但看着四人一个比一个年轻,又多说了几句。   “不过先说好,买卖屋子可是要要交纳契税,每一两银子,契税是三分,这个大概要十五分,一百五十文铜钱,这个可要你们自己缴纳的,全都是给衙门的,我们也不收。”   “我们就收一百文的中间费,事情肯定能把你办的稳稳妥妥的,要是有人力搬东西,或者修葺屋子,找我们可以给你们便宜点的价格。”他为自己解释着,“我们家可是这一代最良心的,有问题,有事情都是直接先说清楚的,而且还承包后面的搬家修葺服务,你们可别觉得贵。”   江芸芸也不太懂这些,便去看张道士。   张道士点头:“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你这里的收价确实便宜的,你说的问题其实我们都打听过了,你也确实都交代清楚了,这间屋子也问过其他人的,你们这边最便宜,可见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那就成交吧。”   庄宅牙人一听就露出得意的笑来:“果然是懂的,都打听清楚了,那我去找屋主,你们先去衙门,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抓紧去衙门办过契,早早吧这件事情了了。”   一番忙碌下来,江芸芸几人终于搬进那间院子了,入内仔细看了,一眼就发现比京城住的那间大了一半有余。   “我们也不养猪,这个地方正好给小毛驴住,瞧着真宽敞啊。”乐山感慨着,“回头就是养匹马,隔开个位置也是够的。”   “就是不知道兰州的马会不会便宜一点。”他话锋一转,叹气说道。   “不会的,首要的都去军营了,剩下的歪瓜裂枣都是拉货用的。”谢来先一步挑位置,“我住这间门口的厢房。”   “我和乐山一起住。”道长连忙说道,“蹭吃蹭喝的,也没脸住主屋的。”   江芸芸笑了笑:“那屋子不就空了一间出来。”   “做书房啊!”乐山连忙说道,“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来找您呢,没有书房怎么说话做事,这厢房也很大,放两张床绰绰有余。”   “厨房还挺大的,我们隔起来,另一边正好吃饭,天寒地冻的也不要去廊下了。”乐山走了一圈开始规划着。   张道长也举着罗盘测了测风水,正在和江芸芸说着自己算出来的升官发财的风水。   “我看这猪圈边上这块位置还能再盖一间小屋子,放一些杂物刚刚好。”   “正东要有木,然后要种点花花草草,最好是树木,到时候好好养着,你今后肯定平步青云。”   “其实正房边上也能再盖一间小一点的,但也没必要这么挤,也就这么四个人。”   “厨房的灶台不好,哪里火生在东面的,啧啧,到时候放在西面,正好虎虎生威啊,你也是只凶巴巴的小老虎。”   “至于这口井嘛?”乐山有点畏惧的站在边上,“不会真的有鬼吧?”   江芸芸扭头看了过来,然后有去看张道长。   “你为何一定要这间啊。”她问道。   一开始就是让经验丰富的张道长来选院子的,一开始就直奔哪里闹鬼的院子,一下子就把这间院子捞出来了。   张道长咧嘴一笑:“因为根本没有鬼啊。”   他张开手感受着风向:“兰州冬日都是东北风为主,你们感受一下这个风力,可比京城还要厉害。”   “你们在看这个水井就是东北方位,基座这里有一块空的。”   众人看过去。   水井露出来的那一部分,大概有人小腿那么高,右边的位置确实有一块莫名其妙的镂空。   “这里应该是之前固定汲水那个架子,我猜可能是女主人跳下去的时候,那水桶,连带着架子也坏了,这块原本固定的石头也跟着掉下去。”   张道长又得意又叹气:“风一吹可不是呜呜作响,那男人做贼心虚,自然是听得像哭声,吓得睡也不敢睡,等会我找块石头给她垒起来,就是不知道那可怜母女的身体被捞上来没有,这水还能喝吗?”   江芸芸看了过去。   水井幽深漆黑,一眼看下去只能看到粼粼水波,乍一看还真像有一双眼睛正透过水面看了过来。   乐山打了一个寒颤,悄悄靠近江芸芸。   “要不还是找人把这里的水都放空吧,让水再重新渗上来,这样也干净一些。”他说。   江芸芸叹气:“人都死了一年了,这一块小小的破洞都没发现,可见男主人根本不敢靠近这里,这水没用过,确实不能喝了。”   “面对敌人就知道自己跑,可不是找死,只可惜自己没死,倒害了可怜的夫人和孩子。”谢来冷笑一声。   “乐山今后做饭就交给你了,马上也要天黑了,也不知道城内什么情况,你赶紧去买做饭的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做饭,还有做饭的锅碗瓢盆,把小毛驴带走帮忙运东西。”   “这里就让我们三个收拾吧。”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道,“就各自收拾自己的屋子,其他地方慢慢来也不碍事,哦,小毛驴的屋子也要收拾的,不能委屈了他。”   众人很快就各自散去,江芸芸飞快把自己的屋子扫了一遍,凭借着一张笑脸去隔壁借了脸盆和打水的木桶,麻利的擦了床,拖了地,还把桌子也收拾了一下。   天黑之前,乐山赶着一车的东西回来了,一行人帮忙安置好,又匆匆吃了饭,各自回屋倒头就睡。   临睡前,张道长突然睁开迷瞪的眼,冷不丁问道:“哎,贵人是谁来着?”   —— ——   贵人三更半夜睡不着,忧心忡忡坐在自己的大书房里。   “王爷不必焦虑,我可听说他就是被贬过来的,不然怎么就当了一个同知啊,那寇兴都五十了,这些年也没什么作为,若是真的想要江芸来这里做事,直接把寇兴拉下来不就好了,一个同知有什么用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耐心安慰着。   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正是第四任肃王朱贡錝,成化五年,受封汾州郡王,成化二十三年袭封肃王,如今在肃王这把椅子上也坐了十一年。   “那也太奇怪了。”朱贡錝还是不信,“那他怎么去见王越,偏不愿意见我。”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王越毕竟是总制,兰州还要靠他保护呢,李广之事牵连这么多,我听说王越病了许久了,要不是听闻江芸来了,也不会强撑着病体来见人的。”   一听‘李广’二字,朱贡錝也忍不住压了压眼皮子:“那名册上可也有我的名字啊。”   年轻人温和说道:“可您是藩王啊,王越如何能和您相提并论。”   “藩王又如何!”朱贡錝叹气,“我这日子过得,段小先生还不知道吗。”   这位段小先生闻言也跟着叹气:“兰州原本也算腹地,王府自然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因为土木之变后,东胜卫再度被废弃,蒙古已经侵占河套地区,这样就可以越过宁夏,直逼兰州,如今的兰州便是前线了。”   朱贡錝一听又开始焦虑了。   “那个江芸在一个小小的琼山县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什么指挥使,知府,甚至连隔壁的守珠太监都被他拉下了,可见不是一个安稳的人。”他又开始紧张得碎碎念,“你是知道我的,我就只想好好过日子。”   段小先生自然又是好一番安抚。   “我们不若去请他来吃一顿。”朱贡錝异想天开说道。   段小先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大声强调着:“您是藩王!”   朱贡錝呆坐着,欲哭无泪:“哎,我知道的呢。”   “王爷若是信得过我,不若想让我去试探一下。”段小先生说道。   朱贡錝一听,感动极了,伸手握着他的手,深情款款说道:“那就麻烦惟能了,回头我一定重重有赏。”   —— ——   江芸芸一觉醒来就兴冲冲准备去上值了。   “上值这么积极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个。”谢来咋舌。   江芸芸笑眯眯地吃着牛肉饼,笑得见眉不见眼。   “也不知道衙门有没有饭,牛肉饼冷了太油了,午时我准时送去。”乐山说道,“反正离得也近,我正好也在城内多走走。”   江芸芸点头,吃了两块牛肉饼,又吃了一碗面汤,这才起身开开心心去上值了。   衙门,江芸芸一进去,就那个门房正躺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拿着一根水烟,很是悠闲地摇来晃去。   许是没想到这人上值这么勤奋,门房见了她,竟然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道:“同知怎么不在休息几日。”   江芸芸笑说着:“一路走来,其实已经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而且到现在也不知兰州什么情况,心中一直惦念,所以早点来。”   门房听得一跃而起,连连点头,大声夸道:“大人可真是勤政,就是不知道位置安排好了没,一年多没进人了,里面估计不太干净。”   江芸芸也不计较:“没事,给我带过去,要是脏了,我自己扫一下,擦一下,很快的。”   门房见她这么说啊,也没办法了,只是带人去衙门里时,对着一个小仆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兴冲冲跟在他身后。   同知的衙门就在升堂的后面,再边上就是六房的衙门。   “我们这里六房不齐,没有兵部、工部和刑部,户部跟着知府大人去清点粮食了,这几日都不在,吏部主事家中老母生病了,要迟一点过来,已经和知府大人说过了,礼部主事今日要去容思书院,这几日也不在。”   江芸芸一听,好家伙,一个也不在啊。   “那通判大人……”她问道。   “通判大人在的,知府不在,当时您也没来,他需要坐镇衙门,处理诸多公文的。”门房解释道,“现在您来了,那这些事可就要交给您了。”   江芸芸笑了笑:“他和我同为知府的佐贰官,同理府内之政务,哪里什么交不交啊。”   门房一听,打了自己嘴巴几下:“小人一介草民,胡乱说的,江同知别介意。”   江芸芸打开门,屋内果然乱糟糟的,常年不见天日,甚至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这里我来收拾,你去把兰州的鱼鳞册找来,再有就是各府县每年的述职表格。”江芸芸直接吩咐道。   门房见她真的撸起袖子,慌乱说道:“哪有让同知亲自做事的,我让仆人来,您再院子里等一下。”   江芸芸摇头:“那就找两个来一起帮忙,你去帮我问问我要的东西,我等会就要看。”   “这,这么快啊。”门房惊呆了。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黄河马上就要冻上了,我来之前有见到过蒙古铁骑的身影,我们能等,就是不知道那些人愿不愿意等一下。”   门房被她看得一个激灵,只觉得心中的小心思立马被戳破了,下意识移开视线,又连连哎了几声,转身匆匆离开了。   江芸芸带人很快就把同知的屋子打扫了一遍。   衙门确实不大,这间办公的地方几步就能走到头,屋子里面也格外简单,就一张桌子,一个椅子,还有一个空荡荡的书架,边上还放着不少凳子,想来不是让人坐的,就是用来放案卷的。   一个时辰,三人就把这件屋子收拾好了。   “要是想烧水就要在外面了,我们衙门没有烧水房。”一个仆人小声说道,“其实也挺近的,就在内外院中间的位置,六房也在那边倒水的。”   “上一任同知是在衙门多,还是在外面多?”江芸芸随口问道。   “在衙门多的。”小仆人说道,“同知不爱动。”   江芸芸点头。   “知府大人是事事都亲力亲为嘛?”江芸芸又和气问道。   仆人悄悄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眼周围,然后小声说道:“我们知府大人很是勤勉的。”   “那可真是好事。”江芸芸笑着点头,“说起来,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瞧着有点相似,可是兄弟?”   “大人真是好眼力啊,小人叫阿来。”仆人笑说着,“我们两人确实是亲兄弟,这是我弟弟阿木。”   江芸芸有意和人拉好着关系:“我的仆人乐山也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叫乐水,瞧着却有些不太相似的。”   “那真是太巧了。”阿来笑说着,“您的仆人一定很厉害,我们是万万比不得的。”   两人说话间,门房抱着一大堆册子走了过来,重重放在桌子上。   “这是兰州府下领两州两县的鱼鳞册,只是去年蒙古来袭,死伤了无数人,这个册子上的情况未必准确。”   兰州府领狄道州、河州和皋兰、渭源、靖远、金县四县。   “为何不重新统计?”江芸芸惊讶问道。   门房无奈说道:“江同知怕是不知道我们兰州有多大,要知道距离我们最近的是金县,就算要过去也要马车一天的。”   江芸芸接过册子仔细翻看着。   门房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说话,便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在洪武时期,高皇帝就因着种种考虑,开始向西北大移民,希望能恢复当地人口和经济,据说西北一代有大量的山西大移民和江淮大移民,一开始的的兰州只有户一千一百七十,口六千三百四十二,现在兰州的人口有户三万二百七十六,口十万五百四十六。   但这里其实有个问题,百姓太少了,这里的人都是指军户,也就是这些人虽是都要上战场,只要有一场激烈的大战,兰州就会迅速凋零下来。   譬如明初的金县编户只有十二里,按照明代一里一百一十户计算,明初金县的民户人口不足五千人,到现在已经缩减为五里,这样的百姓数量实在太少了,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军户在急剧上升。   江芸芸看着纸上自己算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只觉得头疼。   随着兰州卫、庄浪卫还有肃王中、右护卫开始驻扎兰州,按照明朝的编制来算。   参将和游击等统领的守备营正兵就有两千五百二十五人,兰州卫统领的备御官兵一千六百四十人,中护卫统领的备御官兵五百三十三人,这些就有四千四百二十二人,再往下算下普通的士兵,加起来,这里至少有一万五千多官兵屯守,若考虑军余的存在,那这些和军队有关的人口至少在七万以上,而全兰州百姓不过三万。   军户远远多于民户!   光是看这样的人口已经很是令人吃惊,等江芸芸按着各地送上来的土地开始换算,比例更是可怕。   按照一开始朝廷规定的‘七分屯田、三分守御’办法,如今兰州这些一万五的士兵计算,那至少有一万名将士要参与屯田。   江芸芸在纸上飞快写下一串数字。   再按照《屯政考》九边之地“悉令屯田,人受田五十亩”的原则,那军屯开垦屯地为一万顷,其中庄浪卫有屯田九百六十余顷,兰州卫屯田三千三百八十六余顷,中护卫屯地一千四百八十顷。   而此时兰州民地仅有四百二十一顷!   庄浪卫民田甚至不足万亩!   就这样的情况,怪不得年年要送粮过来。   军户虽说也归衙门管,但也归卫所管,那这样归属也太不明确了,怪不得衙门里的人这么少,因为确实不需要了。   江芸芸看着那些数字,过了一会儿开始看各州府递上来的述职表格,中规中矩,金县最是突出,狄道州和河州也不差。   她把这些人的名字全都记在心里,等着有空就去见一下。   她一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直到夕阳逐渐西下,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突然发现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盒。   不知何时乐山来送午饭了,但她竟完全没发现。   “好饿。”她把食盒拖过来,看着已经冷掉的面,也不介意坨成一块,开始吃了几口压压肚子。   阿来听到里面的动静,连忙走了过来:“这些面冷了不能吃了,小心坏了胃,这是乐山大哥中午送来的,看大人看册子看的仔细,没敢出声,他特意给我留了两个饼子,叫我一直热着,等您看好了再给您吃。”   他殷勤送上两个白面蒸饼。   江芸芸露出笑来:“有劳你了,你就是在这个院子伺候的嘛?”   阿来点头:“我在这里,我弟弟在烧水房,同知要是想喝水,就只管叫我,小人很乐意跑腿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天色晚了,你也快回去吧。”   阿来点头:“同知回去之后,我也回去的,瞧着这天马上就要刮风下雪了,我这边要检查过门窗才能走得。”   江芸芸一听赶紧把面呼噜完,又直接把白面蒸饼揣怀里,笑说着:“不知道这个规矩,耽误你回家了。”   “不不,不敢的。”阿来震惊,吓得连连摆手。   江芸芸把今日整理的七八张白纸收拾好,就领着食盒准备归家去了。   兰州太北了,刚才还是黄昏,有点朦胧夜色,谁知道就收拾一会儿笔迹的时间,衙门已经黑了一片了,许是因为没有主事的,所以一路上也没有人点灯笼。   江芸芸抹黑走到门口。   门房正在打着瞌睡,瞧见有人站在自己门口喊开门,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跳起来,脸都吓白了。   “江……江同知!”门房大惊,“您还没走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看迟了,麻烦开个门。”   “哎哎。”门房连忙掏出钥匙,“外面黑了,我给您点个灯笼来吧。”   “不麻烦了。”紧闭的门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来?”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大门正好打开。   谢来正提着一盏灯笼靠在柱子上,瞧见江芸芸出来了,还促狭地提起灯笼往他身上照了照:“还以为您这个大忙人哪里去了呢,江同知。”   江芸芸踏出大门,不好意思说道:“看册子看晚了,劳烦你给我送灯笼了。”   谢来顺手接过篮子,一手提着灯笼,懒洋洋说道:“他们都怕你被县衙里的人吃了,不放心,早早就让我等着了。”   江芸芸笑得眉眼弯弯的。   “怎么看得这么久啊?”谢来故作不经意问道,“他们为难你了?不给你东西看了?”   “没,我看了近五年的册子,又做了不少笔记,没注意时间。”江芸芸解释着。   谢来哦了一声:“没必要这么辛苦,我打听过了,这里卫所说话才算数的,衙门就是一个摆设,你的上司寇兴为什么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升迁,你知道为什么嘛?”   江芸芸摇头。   “没事干啊!”谢来跟着唱戏一样,声音抑扬顿挫,“来来回回就那么点人鸡毛蒜皮的事情,最重要的军事那是摸也摸不到啊,而且这里还有一个藩王,他一个五十岁的小老头还不是夹在缝隙里做人,又是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挨一下就伤,碰一下就死的,可不是什么政绩也没捞到。”   谢来越说越来劲。   “你上一任同知!”他唏嘘说道,“敌人都来了,结果没人通知衙门,他还在审案子,连带着四个百姓都被人砍了,直接没气了,卫所的人忙着去保护藩王,城内是一个人也不保护啊。”   江芸芸听得眉头紧皱。   “多可怜啊!”谢来叹气,“我本以为是卫所那些人欺软怕硬,爱慕虚荣,只想着讨好藩王,可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每年保卫兰州的人竟然都不多。”   “怎么会!”江芸芸惊讶,握紧手中的白纸,“整个兰州军户可有七万多户!”   谢来摇头:“具体的,我还要继续打听,但这些事情似乎人人都知道。”   江芸芸瞬间沉默了。   册子上看到的内容和谢来打听到的内容竟然截然相反。   册子是黄图册,她不相信会有人敢在这里做这么离谱的手脚。   但谢来是锦衣卫,打听消息的本事也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江芸芸也不怀疑他打听到的事情。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人哪里去了?   那么多的士兵哪里去了!   “总而言之,兰州能一次次被人闯进来,甚至边境一直往里缩,我觉得内部有很大的问题。”谢来笃定说道。   江芸芸叹气:“兰州的情况很复杂,我今日看册子时便察觉出来了,土地人口竟然没有一样是合格的,能撑这么多年真的是不容易,河西缺粮河东送,平白拖累了河东的百姓。”   两人慢慢走在西大街上,手中的灯笼照亮两人回家的方向,小小一圈,却也正好可以看清脚下的路。   这是走到家门口时,突然看到有一人站在紧闭的门口,来来回回走动着,却没有冒昧去敲门。   江芸芸和谢来默契停下脚步,对视一眼。   谢来把江芸芸往自己身后藏了藏,然后大声质问道:“你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江同知!”那人一听动静,立马扭头,看着提着灯笼的谢来,直接走去,激动看着谢来喊道。 第二百八十八章   谢来和那人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然后不要脸地大声哎了一声。   “江同知可真要我好等,”那人叹气,随后话锋一转, 眼巴巴问道, “在下姓段名俍。”   谢来哦了一声, 察觉段俍一瞬间欲言又止的模样, 晃了晃手中的灯笼,仔细思索后认真说道:“难道你和江芸认识?也是旧人?”   段俍呆了呆,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 磕巴了一下:“久,久闻大名。”   谢来又想了想,然后脸上才露出笑来, 和气问道:“那来我家门口徘徊什么啊?”   段俍沉默了片刻, 像是无语了一会儿, 然后强调着:“我姓段啊。”   谢来眉头紧皱, 忍不住扭头去看江芸芸:“哎, 怎么说?”   江芸芸摇头:“不认识。”   段俍看着江芸芸, 又看了眼谢来,恍然大悟:“我就说江同知十八岁的青葱小年纪, 又是南方水乡的小少年,怎么会长得这么五大三粗的。”   他绕过谢来,一脸激动地想去找江芸芸。   一个木篮子挡住他的路。   “啧, 会不会说话。”谢来不悦质问道,“我在京城那也是很抢手的好不好, 玉树临风, 潇洒英俊, 什么五大三粗。”   段俍也不高兴:“你就说你是不是江芸吧,我找他,你掺和什么。”   谢来轻轻冷哼一声,阴森森威胁道:“上一个这么靠近江芸的,不知道脑袋接起来了没?”   段俍这才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两人,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人是你的护卫是不是,好好好,够凶,不过凶得好,这一路上走来不安心,就是要这么凶悍的,才能保我们江同知安全呢,兰州内也需要这样的人护着才能安安心心做事。”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尴尬转移话题:“不知段公子夜黑拜访可是有要事?”   “有的有的。”段俍连连点头,矜持说道,“在下的先祖是从山西太原迁居而来,如今落户于东关,聚族而居,也略有本事,出了几个进士,但族中子弟大都不愿为官,性喜课读。”   谢来一听这些文绉绉的话就忍不住打哈欠。   “原是书香世家啊。”江芸芸和气附和着。   “早早就听闻江同知六元及第的名声,族中子弟对此向往已久,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呢,所以一直想要见您。”他掏出一个帖子,热情说道,“九月十八,乃是我祖父八十大寿,江同知可否赏脸,家中早已虚左以待。”   江芸芸看着那份雅致秀气的帖子,封面上的字却还有几分西北的狂放,沉思片刻笑说道:“若是当日无事,自然愿意去拜会一下段老爷子。”   段俍连连点头:“若是江同知愿意来,那可真是蓬荜生辉,我家老祖宗一定很高兴。”   江芸芸接了过来,笑说道:“可要进去喝口茶。”   段俍连连摇头:“听说江同知也是刚来兰州没多久,不敢叨扰。”   江芸芸和谢来目送他离开,这才收回视线,抬脚回家。   “不怀好意。”谢来笃定说道。   江芸芸煞有其事点头:“确实有些冒昧了。”   “那你去吗?”谢来问。   江芸芸把那帖子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明日帮我打听打听这个段家是什么来头。”   大门打开,乐山正在厨房里煮面,见两人回来了,连忙说道:“面煮好了,你们快洗个手,然后坐下来吃吧。”   张道长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一股子香火味。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张道长不等她问,自己老实交代了:“去城内的各大道馆走了走?”   “打算在这里挂个职混口饭吃吗?”谢来随口问道。   张道长一听就不高兴,但难得没有出声反驳,只是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听说肃王很信道,所以这里佛道都很兴盛。”   “仔细说说。”江芸芸卷起一筷子的面,又把没吃完的白面蒸饼拿出来,随口问道。   “三代单传,就一个小孩!”张道长比划了一下,“从第一个肃王开始,到现在每个王爷就一直只有一个小孩。”   江芸芸惊讶:“真的?”   寻常人家都讲究儿孙满堂,多子多福,更别说皇家,之前听说陛下久久没有太子,也是急得不行,不过自从生下太子后,张皇后后面又连生两子,倒也勉强断了谏官的唠叨。   “是有病?”江芸芸谨慎问道。   江芸芸他一直怀疑陛下的子嗣这么久才出生,就是身体不太好,瞧着就很羸弱,但幸好太子殿下很强壮,一个不错眼能跑到宫外去,应该是没遗传到这个问题的。   “第一代肃王不是说打仗很厉害吗?应该不是身体问题,可能战场上受过伤,但后面连着三个人都只能生一个孩子,难道不是……风水有问题。”张道长低声说道。   “我以前……”江芸芸顿了顿,小声说道,“南昌有一个宁王,我听说家中子嗣也不多,不过他家是有个神经病,肃王家不会也有一个吧。”   张道长震惊:“可每一代都有一个的话,那是不是太背了!”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有点道理。   “肃王这事,我倒是听到过一点八卦。”谢来已经在两人说话间哗啦啦吃完一碗面,甚至准备去盛第二碗。   乐山连忙说道:“你说你说,我给你盛。”   谢来坐了回去,笑说道:“我不知道肃王到底什么毛病,但根据锦衣卫中历代的档案中记载。”   “第一任肃王乃是高皇帝第十四子,十七岁就被送到边境来了,可直到迁居兰州都膝下无子,甚至为此还三改墓地,三葬其母,就是为了改变家中风水,幸好在三年后,也就是永乐四年生下长子,也就是第二任肃王。”   第一任肃王年纪轻轻就征战沙场,战功赫赫,而且即便是在永乐四年,其实也才三十岁,不算高龄,可要是之前在哪里伤到了,也是说得过去的。   谢来接过面碗,继续说道。   “本以为这种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谁知道这位肃王,在位四十八年,也只有一子。”   江芸芸彻底不吃饭。   张道长和乐山也忍不住坐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听着。   “结果等成化四年,第二任肃王的那位独子继位后,这个噩梦竟又跟着延续下来了,他只生了一个孩子,也就是现任的肃王。”谢来倒是不耽误吃东西,随口说道,“我听说这位肃王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孩子,虽说生的早,但这些年是一个结果的也没有,也是一个独苗。”   小院子里的人沉默了。   “乖乖,这是被诅咒了吧。”乐山小声说道,“难道肃王就一个王妃……不过皇后都生了三个啊。”   “虽说后院人数不多,但也有妾侍的。”谢来把汤都喝完,最后下了定论,“我猜应该是有些隐疾的,只是一直不曾对外言而已。”   江芸芸这才继续低头吃饭,只是吃了几口突然扭头去看张道长。   却不料和张道长的视线对上了。   “你擅长……内帏之术……”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张道长露出一个得道高人的笑来:“我们道家讲究阴阳调和,鄙人略略有些精通。”   江芸芸点头,却没有再说话,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卷着面吃。   “少和藩王打交道。”谢来吃完饭,开始剥瓜子,随口说道,“你好歹也是风云人物,肃王也不是一般的王爷,你且悠着点,你今日早上踏进肃王府大门,中午弹劾你的折子就能出城门信不信。”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面吃完,斯斯文文擦了擦嘴角:“我就是觉得肃王倒是一个突破口,毕竟肃王府也曾深得军心不是嘛。”   谢来只是把剥好的瓜子递过去:“多吃点补补脑子,你这未来脑子要不够用了。”   江芸芸也不客气,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笑眯眯地没说话。   “吃完了早些睡,这里黑得也太早了。”乐山开始收拾碗筷,“有什么要买的,都写个条子给我,我明日再去采购一番,之后就不买东西了,省着点花。”   “对了,我打算挖个地窖,听说兰州一旦下雪就很冷,挖个地窖可以放东西,而且真有危险也可以躲进去。”   江芸芸自然没有异议:“都听你的,小管家。”   乐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我肯定把家里打理得特别好!”   混吃混喝的张道长和骗吃骗喝的谢来一声不吭。   —— ——   江芸芸花了十日时间把衙门内现存的档案全都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做笔记,整理起来也有一叠,如此也算把兰州的事情全都过了一遍。   秦铭震惊了,忍不住过去打听了一下虚实,甚至还捧起金县的册子,想要考量一下江芸芸到底是真的看了,还是胡乱做给别人看的。   比如金县的人口,土地数量等等,谁知道江芸芸不仅把数据全都说了出来,甚至还对照了粮食收成,得出兰州的种植技术有些赶不上南面,水利条件有待改进等等问题。   如此,江芸芸一战成名。   ——神童!我就说是神童吧!正常人十天一本册子都看不完呢,谁家好人,十天看完全部册子啊。   ——文曲星,我有个表叔从京城回来,京城的人都说他是文曲星的,我表叔还买了很多他的文章回来呢,说要给我那个表弟读书,沾沾仙气。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步威名就这么莫名其妙打开了。   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对读书好的聪明人略略有些好感的。   秦铭也不例外,只是一想到他巴结太子,差点闹得天家父子离间,又觉得可惜。   ——好聪明的脑袋,好险恶的用心。   至于传到衙门外面,自然又是一番越演越烈的流言。   “聪明人啊,可聪明人怎么还不来见我啊,着急,好着急啊。”肃王朱贡錝忧心忡忡担忧着。   “现在少给我说这些事情,我哪有功夫管他聪不聪明,我现在只担心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卫所那边同样忧心忡忡。   江芸芸是没机会知道这些心理变化的,反而在看完这些册子后,心中忧虑更重了。   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复杂一些。   江芸芸另抽出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写上兰州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   第一自然是粮食。   军屯种出来的粮食一半是用来发军饷的,还有一半是要屯起来以备战需,按道理本该是自给自足的,但奈何兰州如今是前线,战事频繁,士兵流动大,田地一半荒废,一半被敌人的马蹄践踏了,所以才年年不够,需要各地送过来。   第二类则是百姓种出来的粮食,地少人少,天冷地冷,兵荒马乱,自然也种不起来。   这个是大问题,江芸芸画上一个大圈。   百姓的粮食,第一是打算继续推行农事册,第二则要去寻找更好一点的种植谷粮,至少要把种植时间缩得短一点。   但军队的粮食却不好办了,第一自然是不归她管,第二是她这个芝麻小官在这里实在太不起眼了。   不过她开动了一下脑筋,倒也想出了几个解决的办法。   最简单的自然就是打入对面内部,让他们配合自己种地工作。   最有效的办法则是把兰州的战线往前推一下,让兰州不再成为前线。   江芸芸为自己这两个办法满意点了点头,但也知道这事急不得。   至于第二个问题,则是军需。   不够吃的粮食,穿不暖的衣服。   第三则是军队战力的问题。   破烂的城池,消失的军队,老是挨打的兰州,和性命岌岌可危的江同知。   兰州的问题和琼州并不一样。   虽说琼州也会有倭寇,但战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而且琼州的一应生态都是有轮廓的,只要江芸芸一点点耐下心来填充进去就可以起来,但兰州常年战乱,而且败多胜少,军心定然是混乱的,带来的问题也更严重。   民心不稳,生活凋零,商业中断,最重要的是所有人对兰州的未来都是悲观的态度。   江芸芸一条条写下去,每一条还写上几个不同方向的备选措施,争取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好不容易写了三张纸,江芸芸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咋舌,毕竟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是一件也办不成。   军队的指挥使们一个也不认识。   城里的商户们也没打好关系。   最重要的是知府大人到现在都没见到。   就在她忧心忡忡时,仆人阿来出现在门口,小心翼翼说道:“江同知,寇知府寻您过去。”   江芸芸一听,立刻站了起来:“可是知府点好粮回来了。”   阿来连连点头:“是是,虽说莫名耽误了几天,但一回来就找您了呢。”   江芸芸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我这就去。”   —— ——   寇兴五十八了,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梳着,眉宇间有一道很深的皱纹,看人时总觉得他在皱眉,身形消瘦,套在身上的官服缝缝补补打着不少补丁,是看一眼就知道是不苟言笑的严肃人。   若是顾仕隆在这里,大概下一秒就要拔腿转身跑了。   “知府大人。”江芸芸行礼。   寇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也没有为难人,只是嗯了一声:“坐吧。”   “听说你这几日都在了解兰州的情况。”他面无表情问道。   江芸芸点头:“初来乍到,自然要先看看过往的数据和册子,也好在今后的办事中心里有个数,才不会被人蒙骗了去。”   寇兴一听就捏着胡子满意点头:“是这个道理,听闻你在琼山县做过县令,做得很好,但兰州和琼山县是不一样的,你能如此虚心,这很好。”   江芸芸也跟着和气地笑了笑。   “今日叫你来是为了棉衣的事情。”寇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马上就要入冬了,可今年的棉衣却还没有着落。”   江芸芸认认真真听着。   “黄河马上就要结冰了,对面的蒙古人很快就会打过来,可棉衣却迟迟没有下发,如此我们的士兵如何能抵御外敌。”寇兴叹气说道。   江芸芸露出欲言又止之色。   “有什么话便说吧。”寇兴说道。   “这不是卫所自己要考虑的事情吗?”她大着胆子问道,“我们和卫所不是并不相干预嘛。”   寇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卫所自然也在想办法,但我们也要替他们想办法,他们守护城池,我们能办就办一点。”   江芸芸追问道:“那别人知道嘛?又或者卫所领情嘛?”   寇兴皱眉,立马不悦说道:“你我生活在兰州城里,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帮他们就是帮自己,何来领情这一说。”   江芸芸了然。   ——怪不得,这位寇大人瞧着也是清廉的,看那沧桑的样子应该也是办事的,怎么就当了七年知府还没往上走,感情是被人占便宜了!   “你就说这事你能不能办吧。”寇兴不悦说道,“这里不能和京城比,起不了一丝波澜。”   ——寇兴不喜欢自己。   江芸芸一下就察觉出他口气中的烦躁。   这样的人规矩古板,不喜欢面前这个跳脱惹事的人也实在正常。   江芸芸对这个年纪的人一向是有极大的耐心,自然也不生气,只是仔细想了想后才继续问道“下官有个问题还请知府大人解答。”   “什么问题?”寇兴问。   “如今南面有种植大量的棉花,是得益于前朝元世祖,下令置浙江、江东、江西、湖广、福建木棉提举司,责民岁输木棉十万匹,这才彻底在全国推广。可要是说在最开始的地方,远在唐朝时,唐太宗的军队带回了高昌棉,也都是在陇右各地和安西四镇开始种植,据说因为棉质软、绒长的特点,宪宗爷还专门让西北进贡棉花入朝,和丝绸、细布组成一起,专门赏赐给有功的官眷。便是在现在,棉花也是赋税的一种形式,有‘棉布寸土皆有,织机十室必有’之说。”   江芸芸一顿,抬眸去看上首的知府大人,轻声问道:“那我们为何还没有棉花,按道理去甘肃买一些,又或者早早去南面买,早就该备好了才是。”   寇兴沉默下来,眉头夹得更紧了,整个人显出焦虑的愁苦。   “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江芸芸声音倏地变轻。   寇兴揉了揉额头:“今年没有雨水,棉花都长不大,所以朝廷没有给,叫我们自筹。”   江芸芸震惊:“我们如何自筹?”   寇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突然抬眸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莫名其妙说道:“知府看我做什么?”   “他们都说是李广之事闹得。”寇兴低声说道,“陛下这个时候让你来这里,是否也和此事有关。”   “没有,没这能耐,当初挨骂贬官了而已。”江芸芸三连否定。   她回答得太过爽快了,寇兴却有点不信:“那为何偏偏让你来这?”   江芸芸也跟着无奈说道:“许是太多人要变动了,吏部排不过来了,看这里还有个位置,就把我扔过来了。”   寇兴见她一脸真诚,也开始半信半疑:“可以往确实都是有送棉花过来的。”   江芸芸目不斜视:“今年天气确实不好,下官从琼山县离任前,也许久没有下雨了。”   “哎,也不知道琼山县今年的收成如何。”她忧心忡忡说道。   寇兴也没继续说下去。   两人只是沉默地坐着,一时间心绪千变。   “那棉花之事,卫所那边已经向陇右各地借调,但那边也有卫所,能支援的不会太多,此事你可有办法?”寇兴开口问道。   江芸芸沉吟片刻后才开口说道:“这件事情能不能办还需要努力,但还请知府指示,这件事情是想要长办?还是短办?”   寇兴不解:“什么是长办?什么是短办?”   “长办就是把兰州缺棉的事情彻底解决,短办就是把面前眼前这件火急火燎的事情办了,就去各地征收棉花,总会有百姓愿意拿出来的。”江芸芸镇定说道。   “那这两种你打算怎么办?”寇兴犹豫问道,“兰州确实是种过一些棉花的,但收成一般,只能民间自己流通,供应军队是怎么也不够的。”   “长办就是扩大种植面积,提高种植技术。”江芸芸微微一笑,“巧的是,我在琼山县就推行过做棉花的技术,也有不少棉花的种子,可以请他们来这里试一下,若是能培育出新的品种,那自然是最好的。”   寇兴仔细一想,竟然觉得是个好办法。   自来求人不如求己,要是兰州自己能种出来,那至少能把暖和握在自己手里。   寇兴很快又冷静下来,毕竟请人来,然后种下去,最后不出意外结棉了,怎么也要一年时间!   一年时间,兰州都要硬了啊!   他继续追问道,“可现在去南边采购,时间已经来不及,到时候黄河也冻了,敌人也打过来了,我们的人还没有棉衣穿,若是倒霉一些,装棉花的车队还要和这些人对上呢。”   “可以去另一边采购。”江芸芸笑说着,“亦力把里不是也种植棉花嘛,高昌棉按道理它那边长得更好才是。”   寇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们不可能卖给我们的,这些人和蒙古勾结紧密,哼,狼子野心。”   元朝灭亡后,元廷退居漠北,建立北元,后来又逐渐分裂为鞑靼、瓦剌、兀良哈诸部,这些人一步步推进大明的疆域,甚至还一直觊觎中原肥沃土地,狼子野心。   江芸芸说的亦力把里其实也是蒙古人建立的,包括周围的东察合台汗国、叶尔羌汗国、吐鲁番汗国等都是蒙古后裔建立的汗国。   不过这些虽同属蒙古,但也是各不相容的,互相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情,但要让他们转头去帮大明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不能自己出面,但我们若是开放互市,我们鼓励商人去收购棉花,价格高一点也没关系,而且我们这次收购齐了,也不要停,反而要加大价格,只要他们愿意卖,我们就都买。”   寇兴不解:“如此私下贸易,可是会被御史弹劾的,而且我们拿这么多棉花做什么。”   “因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制伏一条恶犬的办法不是直接把它打死,而是把它栓起来,我们可以在亦力把里这条虎视眈眈的恶犬上试一试。”   “你这个办法……”寇兴还是担忧,“要是他们还是不愿意卖呢。”   江芸芸笑得更是乖巧了:“做买卖的人总会陷入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买卖跟风中,可谁知道第一个买卖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人呢。”   寇兴一惊,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犹豫说道:“如此,会不会没有仁义之风。”   江芸芸笑了笑:“我们既没有伤人,又不是不给钱,反而是和他们一起做买卖,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怎么会不仁义呢。”   寇兴若有所思:“那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江芸芸点头应下。   —— ——   江芸芸出了门并没有直接回家,反而开始在兰州市场上闲逛。   “今日的粮价多少啊?六文一斤啊、”   “这些糖怎么卖啊?还挺贵啊,是了,买的人少自然要高一些的。”   “现在还能有菜可真少见,哪里种的,哎,不能说嘛。”   “这些衣服可有棉衣?没有棉衣啊,全被征收了,那今年不是要冷死了。”   江芸芸一路问过去,直到天近黄昏才转身准备回家。   巷子口,碰到谢来也从外面回来。   “段家是肃王的人。”谢来直接说道,“应该是肃王要见你。”   江芸芸点头。   “刚才见你在外面晃荡,做什么?”谢来随口问道。   “在打听如何拿下亦力把里。”江芸芸随口说道。   谢来脚步一顿,随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最后震惊喊道:“你要去打仗!”   “哎,要打起来了。”张道士一靠近他们就听到这么消息,更是震惊。   江芸芸气笑了:“瞎嚷嚷什么,会有兰州卫把你们抓起来,说你们扰乱军心。”   谢来不高兴了;“话不是你说的吗?”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说道:“正好有事情问你们,你们在这里也晃几天了,可有发现有谁偷偷和亦力把里做生意的嘛?”   —— ——   兰州城里的军队一共有三个部分组成。   其一是兰州守备营,隶属于守陕西总兵官,有兵两千五百二十五名,马一千三百三十一匹,器杖三万四千二百九十六件,火器千六百有奇,辖墩台十七座。   这是守卫兰州的主力,这些年凡是蒙古人的进击也都是他们守在最前面。   其二是兰州卫,隶陕西都司,有兵一千三百五十名,器杖三万三千一百二十二件,火器三万八千四百一十有五,辖墩台二十七座。   他们常年轮戍甘凉,河洮地区,向西配合河州卫控御番族及青海一带的蒙古部落,向东联合靖虏卫,保障固原镇的东边安全。与庄浪卫隔河桥而守,相互应援,反而守卫兰州不多。   第三则是甘州中护卫,这支护卫队其实是拱卫肃王安全的卫队,自第一任肃王移藩兰州后从甘州移驻兰州,人数不多,但设备精良,士兵人数有五百三十三人,器杖九十四件,火器一千二百九十有八,辖墩台四座。   是所有士兵中日子过得最滋润的,而且只需要保护肃王安全即可,算是私人卫队,只是国家供养。   江芸芸算好这一次需要的棉花数量,就把几个偷偷和亦力把里做生意的商人招了过来,给他们进行友好协商的谈话。   “若是办得好,今后稳定下来,开通互市了,你们的功劳我们是记得的。”   “棉花是个好东西,我们这边吃不下这么多,难道陇西这么多地方都不需要,你们只要能收,衙门这边每一斤补贴五十文,能卖出去那就是你们的本事。”   “若是要在兰州卖,那就是正常物价,少与我哭穷,我已经打听了兰州棉花历年的价格,我补贴的价格是完全够用的,你们本不就是从各地运来嘛,哪里不算路费,要是说这些,那这事就没得聊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边亏了棉花,那边粮食不就能补出来。”   众人见人年纪小,又初来乍到,本打算大敲一笔,奈何江芸芸早已做好市场调研的准备,现在端着一张冷脸,连哄骗带敲打,开了不少条件,但也提出不少要求,总算让这群人愿意试一下了。   其实她的要求很简单,借着棉花的事情,达成三个要求。   第一,大量收购棉花。   第二,让亦力把里的人开始只种棉花。   第三,卡住他们吃饭的脖子。   只是此事有条不紊地推进下来没多久,寇兴就忍不住来问。   江芸芸不解:“人应该还没到,知府何来如此着急。”   寇兴闻言沉重叹了一口气,背着手,忧心忡忡离开了。   不过江芸芸很快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穿不上棉衣的士兵们开始闹了。   虽说之前分了粮食安分了一阵子,但眼看今年冬天来得又快又早,棉花却又没有着落,可不是要闹起来了。   谢来说的时候还忍不住咋舌:“我看那些指挥参将穿得倒是暖和,士兵们到现在只能把衣服都套在身上,你的计划到底行不行。”   “不是说从陇西那边先调了一批来嘛?”江芸芸不解问道。   谢来摇头:“不清楚,但就算有的话,那也是从上往下发,哪里能顾得上底下的士兵。”   江芸芸一听就眼皮子一抽。   “他们是真的不怕底下的人闹起来啊。”   两人忧心忡忡回了家,谁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不仅没有消停,反而越演越烈,听说还有士兵打算跑,结果被指挥使当场抓住。   “要把他们都杀了,也是可怜。”仆人阿来叹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服,“今年确实特别冷,市面上也没有棉花了,还好去年买的还能穿,我再穿几件也就不冷了。”   江芸芸放下笔,拧眉说道:“在哪里杀人?”   阿来想了想:“说要拖到天水门杀呢,说是要他们敬什么的,难道是河伯?”   江芸芸叹气,起身说道:“我去看看。”   以儆效尤。   看来军营已经很乱了,那些指挥使不得不用这样血腥的办法来镇压。   阿来一惊,连忙拦道:“不要去啊,那些当兵的最讨厌我们,我们知府大人过去都要被吃脸色呢,一点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就去看看而已。”江芸芸和气安抚着,“不惹事。”   —— ——   天水门就是镇远浮桥过了之后,要进的第一个门,河桥巡检司就在那里。   这里人来人往确实格外热闹。   江芸芸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围满了人,一排人跪在黄河边上,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一个穿着盔甲,身形伟岸的人站在他们身后。   “跑,能跑哪里去,这里是兰州!当了逃兵那就是懦夫。”   “对不起军营里的其他兄弟,这就是在捅刀子。”   “今日在这里用你们的血来祭奠战死在这里的兄弟。”   人群中也有人传来哭声。   “我们没有吃的,没有穿的,还要每天训练,还要忍受你们的谩骂,我受不了了,你要杀就杀吧。”有一人声音尖利,口气却格外颓废,“死了就死了,迟早都要死的,等黄河水冻起来,对面的蒙古人就会把我们都杀了。”   “没用!孬种。”那个盔甲人直接一脚把人踢翻。   一个小女孩尖叫着跑出来,扶起被踢倒的人,大声骂道:“我爹说的没错,你们吃得好穿得暖,让他们去送死,要是能好好打仗谁不会好好打仗,这么冷的天,我爹只能穿着单衣……”   “把人给拉下去!”盔甲人黑着脸大声喊道。   小女孩被人直接拖走,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   “妖言惑众。”盔甲人环顾众人,大声说道,“衣服马上就来,你们也说今年特别冷,难道送过来不需要时间嘛?马上就会送到。”   “不会有人送过来了!”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声喊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江芸芸下意识看向出声的地方,却看到说话的人,眉头微微皱起。   “胡言乱语!”盔甲人沉脸瞪眼,“队伍就在路上,如何不会运过来。”   “是啊,怎么会没有送过来。”   “肯定有啊,我半个多月前就看到有队伍出门了,肯定是买棉衣去了啊。”   众人议论纷纷。   队伍出门时的情形,大家都是看到的。   “可都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道,“便是去亦力把里也该回来了。”   江芸芸一怔。   盔甲人眼看议论声越来越大,连忙说道:“棉衣肯定有,这些人祸乱军心,叛逃兰州,理应该杀,来啊,都杀了!”   一说起杀人,人群就都安静下来了。   江芸芸却是眼皮子一跳。   ——不对劲,太不对劲!   早已准备妥当的刽子手举着钢刀出现在士兵身后,人群中的哭声越来越大。   这些士兵也许一开始不是兰州人,但在兰州多年,也都早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哭的都是他们的家人。   寒光凌冽,北风呼啸,耳边是涛涛的黄河水,闹得所有人的声音都好似被蒙上一层纱,若非仔细听,便什么都听不到。   那些士兵或者一脸麻木,又或者哭得不能自抑。   “哭什么!死就死了,呸,下辈子,我可不当人了。”为首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大声咒骂道,“死老天,不给人活路,没得吃,没得穿,呸。”   刽子手的钢刀高高举起,奔腾的黄河水倒映在刀面上……   “等会。”江芸芸出了人群,大声呵止道,“刀下留人。”   “敢问这位军官姓名。”她看向盔甲人。   “大胆,这是兰州卫指挥使周伦。”   江芸芸看向盔甲人,和气一笑:“久仰大名,周指挥,在下兰州新任同知江芸。”   周伦垂眸,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冷笑一声:“我们兰州卫做事要你一个同知插手,小心我参你一本,还不快滚。”   江芸芸一脸严肃说道:“我可是为了周指挥好啊。”   周伦冷笑一声:“好狂的口气。”   “人只有死的罪有应得才会让人拍手叫好,不然……”江芸芸直视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笑了笑,“这件事情可就闹大了。”   周伦眉心紧皱,一脸不悦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你想要杀给河伯看,可河伯看了只会笑话啊,毕竟他不需要无用的仆人。”江芸芸继续说道。   周伦脸色一沉。   “此事杀鸡不成反被猴笑,我今日可不是不忍心周指挥一错再错嘛。”   江芸芸继续平静说道。   滚滚江水声中,她的声音不高,却又可以让周伦清晰听见。   周伦阴森森地注视着面前之人:“你倒是说得好听。”   “棉衣十日后肯定能送到。”   江芸芸叹气,转身看向人群,目光缓缓巡视过去,最后大声说道:“十日,我江芸用同知的位置保证,十日之后,棉衣一定能送到所有士兵手中。”   周伦猛地看向江芸芸,眼睛瞪大,牙关紧咬。   “今年我们兰州……”江芸芸露出温柔的笑来,“固若金汤。”   人群中的百姓发出欢呼声。   也有来围观的士兵忍不住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就在百姓沸腾间,有人想要往后推几步,走出人群,谁知道被人拍了拍肩膀。   谢来微微一笑:“哪里去啊,蠢奸细。”   江芸芸看到人群中的谢来,也跟着微微一笑,扭头看向周伦:“你看,这才是我们要杀的鸡,何苦举刀杀自己人。”   她拿出小刀为跪在地上的人解绑,无奈说道:“能活着,谁愿意死,能有口饭吃,谁愿意跑,周指挥,我知道你心急,这是无奈的办法,但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一下的。”   周伦冷笑一声:“谈?怎么谈?你一个读书人有什么本事和我谈?”   江芸芸被一拥而上的士兵家人们挤开,便往后退了一步,手指转着手中匕首,冷光倒映在眉宇间,为这位南方的读书人平添了几丝北方的冷冽。   “那不若周指挥随我去衙门细谈。”她说。 第二百八十九章   周伦去衙门了。   不仅自己去了, 还把兰州守备营的参将和甘州中护卫的指挥都叫来了。   因为对面阵营太大,直接让手下的兵把衙门围了,衙门这边连带着知府和通判都连忙赶过来,捏着鼻子给江芸芸撑场子了。   原本还算宽敞的正堂, 瞬间也有点拥挤了。   两侧人, 正正好每排三个。   阿来看着三个人高马大, 盔甲在身的武将们端坐在一侧, 心惊胆战得奉上茶水,一转头又看到三个神色不一的文官坐在对面。   为首的知府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着脸, 瞧着能刮下三层灰, 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   中间的则是年纪轻轻,专门干大事的江同知,笑脸盈盈的, 还对着他点头笑了笑。   最后一个是心不甘情不愿赶回来的秦通判, 不情愿脸上同样写满了着急不安, 心事重重, 连最爱的茶也不看一眼了。   周伦坐在正中间的位置, 面无表情质问道:“不知江同知初来兰州, 要找我们这些武将说什么话?”   “是了,我正在练兵呢, 今年兰州会不会被蛮人攻击,可不是凭一句话的。”周伦右手边坐着一个膘肥体壮,四四方方的黑脸汉子, 声音大得跟雷鸣一样,抬眼, 斜睨着, 充满讽刺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是是, 我们兰州还要靠陈参将……” 秦铭下意识怯怯奉承道。   寇兴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不是说棉衣的事情嘛,直接说吧。”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心平气和说道:“十日之后会有第一批棉花。”   “你确定!”四四方方的陈继眸光微动,但很快又质疑道,“我倒是听说你在琼山县种过棉花,你现在从那里运过来也来不及。”   对面三个武将齐齐点头,显然对江芸芸曾经的履历很是清楚,甚至也不遮掩自己打听过的事情。   江芸芸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摇头说道:“自然是来不及的。”   “那你从哪里弄来的棉花?”周伦紧追着问道。   “从隔壁弄来的。”江芸芸说。   陈继气笑了,脸上的激动之色缓缓敛下,意兴阑珊:“原是在打甘州的注意,死了这条心吧,根本送不过来,对面的蒙古人时不时派人截杀,我们的人就是你这么没的,白白便宜了那么多棉花不说,还牺牲了不少兄弟,而且我们现在再问他们要,甘州也拿不出来了。”   江芸芸点头,看向周伦:“原来棉花真的没有了,也就是说你们的棉花不仅没了,消息也没捂住,现在军营里知道的人应该不少了吧。”   对面三人齐齐变了脸色,瞧着甚至还有杀气。   秦铭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其实这件事情,兰州城内说得上姓名的官员都隐隐有些风声,但谁也不敢多嘴说一句,江芸芸到现在之前还被蒙在鼓里,完全是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一心埋在官署里看历年数据,这才耽误了消息的来源。   “所以你们衙门这是在落井下石。”周伦冷笑一声。   寇兴眉头紧皱。   “自然不是。”秦铭尴尬解释着,“我们府台也是在积极筹措此事的,此事十日前,就是交给江同知办了的。”   江芸芸点头:“正是交给我办的,我已经办了一半了,所以笃定十日后会有棉花来的。”   “都说了隔壁没有棉花了!”周伦不耐说道,“你如今大庭广众如此信誓旦旦说谎,十日后没有东西,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一直没说话的甘州中护卫的指挥唐伦眉心微动:“隔壁?你是说亦力把里?”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色震动。   寇兴扭头去看江芸芸,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你疯了!你他……”周伦开口想骂脏话,但眼睛一瞟江芸芸笑眯眯的样子,莫名想起刚才被刀光闪过的眉宇,到嘴边的话便缓了一口气,“也太不懂规矩了。”   “为何是不懂规矩,买卖的事情,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江芸芸笑说着。   “江同知刚来大概不知道,亦力把里是不会同我们做生意的,”唐伦平静说道,“他们巴不得我们乱起来才是。”   “可现在不是我们和他做生意啊。”江芸芸又说。   “什么意思?”陈继脾气不好,暴躁说道,“要说就说,不要给我磨磨唧唧的,我听着就来火。”   “民间买卖之事,商人自有自己的手段,我们只需要在他们运回来之后,按时给人付钱就是。”江芸芸平静说道,“护卫兰州,人人有责,不是嘛。”   屋内几人沉默了。   随着兰州逐渐成为要塞前线,这十几年兰州和亦力把里的摩擦越来越多,就连互市都关了,边境时不时就会有冲突,只剩下一些民间很隐晦的私路。   那些人做的也是倒手的买卖,但大都是把明朝的东西送到亦力把里去,那里没有开化,及其野蛮,要兰州的茶叶,粮食,甚至盐巴,明朝人骄傲惯了,虽然仗打输了,但你们吃的喝的可都是在我们手里。   如此自欺欺人地过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那些蛮夷的土地上,也会有东西能被他们用上,所以在棉花事件上就也从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   “若是他们都没运回来怎么办?”三位武将中,长相最是文雅,说话也斯斯文文的唐伦一针见血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权衡利弊已经说清楚了,他们商人也不是全然毫无爱护故土之情的,等此番事了,再大肆表彰一番,也该让其他人看看若是能安心为官府做事,我们官府不会亏待他们的,今后也好继续办事。”   “可你还是没说清楚,这批棉花若是没有送回来要怎么办?”唐伦继续逼问着,神色尖锐,“若是没有呢,事情已经被你散开,你可想过后果。”   江芸芸还未说话,寇兴却先一步开口说道。   “此事本就瞒不住,如今算是为我们争取了十日的时间。”他依旧是愁容满面的样子,但眼神中却还有一番坚毅,“既然还有十日时间,诸位可有想过再去其他地方看看,洮州,珉州问问。”   “自然都去问过去,只是对面的蒙古人似乎盯上我们了。”陈继越发急躁,手掌拍得桌子哐哐直响,连带着装满茶的茶盏摔落在地上,众人也顾不得多看一眼。   “能想的我们都想到了,偏那些贼人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见,就知道使坏,没有棉衣,我手下的兵如何上阵杀敌,今年兰州城定是有一场恶战的。”   许是陈继是真正守城的,瞧着比其余两人要急躁一些。   江芸芸把对面三人的神色不动声色纳入眼底,心里也有个清晰的认知。   甘州中护卫是肃王的护卫队,看衣服锦绣华府,看举止斯文有礼,看态度事不关己。   他是这三人里面最不急的,对他而言,兰州如何不重要,他只要保护好肃王才是最重要的,再不济带着肃王离开兰州还是绰绰有余的。   兰州卫是兰州的卫所,指挥使周伦面色沉静,面色有些着急,却又不多。   得益于兰州卫的特殊情况,西应庄浪、河州,东保河桥,北为固靖声援。兰州卫东与靖虏卫交界,西与河州卫接邻,从成化年间开始,兰州卫及中护卫的官军便常年往来轮戍于甘凉,河洮地区,虽说机动性大大增加,但与此同时也导致兰州卫守备缺乏。   一旦出事,这就是绝佳脱罪理由。   兰州守备营是最着急的,陈继也是肉眼可见的不安,整个人有些憔悴,坐立不安地坐在这里,焦急根本无法掩饰。   他们就是兰州最基础的防线,却没有最精良的武器,手头的两千五百二十五名士兵是最后的底线,没有棉衣,那这群士兵就废了,排不上用场,甚至要担心他们会不会哗变,这才是真的要命。   唐伦是好狐狸,面热心冷,不好相处。   周伦心思深沉,为己不为人的,士兵的命不仅说杀就杀,甚至还想用他们的死做出脱罪的动静。   反而是这个骂骂咧咧的陈继瞧着有点心眼,但也不多的性子。   “你总该要给我们一个保证吧。”周伦阴沉开口,“你踩着我说出这般狂言,可别到头来还要我们三个给你收拾烂摊子。”   江芸芸回神,看着自己正前方的人,微微一笑:“我自然可以保证,但我有三个要求。”   周伦冷笑:“东西还没到手,现在就敢给我们提要求了,真是年轻人啊。”   江芸芸依旧不生气,她好像总有很多耐心,一点一点去和对面的人交谈。   “此话不对,既然我能保证我的事情,那你们也要保证你们的事情才是。”她和和气气说道。   秦铭连忙小声说道:“你且悠着点,怎么说话的。”   江芸芸看了胆小的秦铭一眼,随后慢条斯理抽回自己的袖子。   “正儿八经说事情而已,诸位大人都是明事理,想要办事情的人,我们现在各自领了自己的事情,回头也能有条不紊推行下去,再者,这些事情不说清楚,若是被御史弹劾了,我们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若是今年兰州再出了变故,在做的你我一个也别想逃。”   寇兴点头:“是这个道理。”   唐伦来了兴趣,打量着面前自信满满的同知,笑问道:“那就先听听江同知的要求吧。”   “说来听听,若是要太离谱,又或者插手军营之事,我是第一个不同意的。”陈继只能勉强让自己耐下心来说道。   江芸芸颔首,客气说道:“自然不会让诸位大人为难。”   “第一件事情,做成了棉衣,要先发给士兵,自下而上分发,至少要确保真正上战场的人能穿上新衣服。”   对面的三位脸色又不好看了,都没有开口说话。   “诸位如此操心棉衣的事情不就是担心士兵嘛。”江芸芸软下口气,体贴说道,“我之所以这么说,不是担心各位指挥参将苛待了他们,只是大家都是大忙人,事务之多,怕是顾不上这些小事,所以这才冒昧多说了一句,今日闹出这么大一出,也该好好安抚士兵们不是嘛。”   这话真的是里子面子都给人圆上了。   三位脸色微微好转。   唐伦点头说道:“多谢江同知提醒,我们会好好督促此事的。”   江芸芸便对着他笑了笑:“第二件事情,棉花不能直接穿身上,要做棉衣,城中可有这么大的绣坊?”   寇兴摇了摇头:“没有,不若多分几家一起干。”   江芸芸没有点头,看向对面三人:“兰州城内的士兵是不是都是拖家带口在这里的。”   陈继点头:“是了,难道直接给棉花让她们自己做?那怕是不成,有些士兵顾家,大概会把棉花留给家里的妇孺。”   江芸芸对着陈继满意点了点头:“是这个考虑,不知诸位可有考虑开一个官营的纺织厂,让这些士兵的妻儿来这里做工,既能让那些妻儿为保护兰州做贡献,也能让士兵更用心保卫兰州,不会随意逃窜。”   屋内又沉默了,几人面面相觑。   “这,这工钱……”唐伦问,“你们兰州衙门这么富裕不成。”   寇兴忍不住开口呵斥道:“这让女人抛头露面,也太有伤风化了,棉衣而已,让其他人做也是可以的。”   “做什么这么麻烦,有了棉花他们就能安心下来,至于自己穿不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周伦不耐说道,“不要再做有的没的事情,这里是兰州。”   “就是因为这里是兰州,所以才要如此。”江芸芸严肃说道,“兰州能庇护全程妇孺多久,兰州是次次都能挡住蒙古铁骑嘛?”   “我看过这些年的战事记录,从成化年间开始,贼人从庄浪等处入至兰州抢掠,但因为城内无本卫精兵战守,累次被贼将城内人畜抢去,本城虽有备冬的西安等卫所官军,因是隔卫,所以既不依期到边,也不深知地理,如今我们的兰中二卫官军,远戍甘凉,保家卫国,可自己家的人畜却被贼人杀掠,无从救护,如此行径可不是伤了他们的心。”   一番话落,屋内的气氛更是凝重。   “可,这和你说的让女人出来做事有什么关系?”周伦还是有点不情愿,“我们多加训练士兵不就好了。”   “一旦真的要守城,那就该动员一切力量,这些力量不是凭空出现的,是要早早就准备好的。”江芸芸身形微微前倾,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紧盯着面前三人,一字一句说道,“全民皆兵,才是良策。”   年纪轻轻的同知在此刻突然多了一些蛊惑人心的力量,所有人都下意识顺着她的话开始思考。   “此事不急。”万万没想到,大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江芸芸整个人往后靠了靠,打断所有人的思考,“诸位可以仔细想想,大家都是深受陛下信任才会来到这里,这里的每一个官员都是经过内阁深思熟虑的。”   唐伦眼波微动,看了一眼胸有成的江芸芸。   “不说这些了,说的老子头疼。”陈继烦躁说道,“还有没有其他事情,赶紧说了,我要抓紧回去了,在这里耽误这么久时间。”   江芸芸点头,笑脸盈盈地说道:“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诸位要准备好买棉衣的钱。”   众人大惊。   “价格我都商量好了,每斤两百八十文,比市面上便宜了二十文,我按照一人一斤棉花筹备的,兰州守备营两千五百二十五人,兰州卫一千三百五十人,甘州中护卫五百三十三人,在加上军官后勤人数,所以一共要求五千斤,但肯定收不到这么多,不碍事,你们的可以先放放,先给士兵们发下去,这是你们所需要付的钱。”   江芸芸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她甚至非常善解人意:“我还按照两千斤,三千斤,四千斤,五千斤,按照比例,每个人百分十三十三的份额,兰州守备营任务艰巨,多占一份的价格给你们算好了,到时候我们就按表给钱。”   对面三人瞪大眼睛,看着那种轻飘飘的纸,愣是没有一个人敢接过去。   一侧的秦铭见状,殷勤说道:“我们衙门也是可以出一点。”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们还要出别的钱,不着急,人人有份,都能花出钱的!”   “还要什么钱啊!”秦铭不解问道。   江芸芸掏出另外一张纸递到他面前,平静又温和地说道:“我们要给那些人一斤补贴五十文!他们保守估计可以带来至少两千斤,所以我们衙门要自己给他们贴这么多钱。”   别说秦铭了,寇兴都惊呆了。 第二百九十章   衙门里有没有钱?   那自然是有的   那多不多呢?   现在刚收了夏税没多久, 衙门还是略有余粮的。   但是兰州的农耕不富裕啊!   从来没有人打过衙门钱财的主意,对岸的那些贼寇顶多就是来杀个人的。   可衙门现在,这是来贼了啊!!   寇兴年纪大了,有点驼背, 背着手走在前面, 脚步也不快, 瞧着还有点蹒跚。   兰州的冬日来的又早又冷, 刮在人脸上,吹得脸没一会儿就泛红了。   秦铭捧着那张纸活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跟在江芸芸边上, 絮絮叨叨地念着。   “衙门哪来这么多钱填补啊?”   “为何不与我们商量此事,就自行做决定?”   “你不是也看过我们兰州土地的情况吗?没有地!没有钱!没有,统统没有!”   “衙门都破成这样了, 你的官署都要塌了, 还要留着一笔钱修缮呢。”   “那些商人给我们找棉花, 不是也是为了自己吗?怎么还要收我们这么多钱?”   一直没吭声的江芸芸终于开口说道:“这样不行, 人家也要养家糊口的, 帮衙门做事也是要讲究公事公办的, 兰州也没有险恶到要他们倾家荡产,同舟共济的地步, 而且未来和他们合作的地方也不少,现在给他们吃了暗亏,回头要是又有其他事情, 他们就不愿意出手了。”   秦铭不悦质问着:“你说得到好听,这些钱去哪里拿?本来我们说好要给皋兰和渭源的县修修路的, 现在你这样, 他们的路就不好修了。”   江芸芸想了想:“我看过两县县令递上来的条子, 按理修路的时候应该是他们自己出钱修路才是?”   “没钱啊!去年他们的苗都被敌寇踏坏了,今年的夏税还是勉强交齐的,都要把老百姓榨干了,根本抽不出一分钱来,可那条路是他们的主路,已经坏了许久了,再不修,就断了和我们府城的联系了!”   江芸芸眉头紧皱。   ——之前在琼山县,她也修过通往其他县的路,就连后来通往开口贸易港口的那条三车并行的大路,也是自己衙门出钱修缮的。   ——和府台哭穷是每个县令都做过的事情,因为不哭穷,就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分摊在自己治下,江芸芸也哭过,也许是因为哭得好听,也或许是她战功赫赫,后面新来的知府很少会为难她。   她想当然了!   秦铭一见她这么凝重的神色,顿时得意起来:“我就说要和我们商量的,你刚来,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好了,捅下这么大的篓子了。”   “好了。”一直没说话的寇兴打断了两人的话。   他站在台阶下,叹了一口气:“明警,你去算算衙门还有多少钱,看看对不对上这里的数额?”   秦铭握紧手里的条子,不可思议说道:“还真要给他们钱啊,真是倒反天罡了,给衙门做事!那是他们的荣幸啊!还要问我们要钱!”   寇兴严肃说道:“若是他们真的拿回棉花,那便是有功,我们还如此苛待他们,传出去,衙门也不用直腰做人了。”   秦铭还是有些不服气。   “去吧,先去算算,也不是说就按照江同知说得给,这么高的价格,我们又不是冤大头。”寇兴又说道,“可我们也要自己心里有个数不是嘛?”   秦铭一听也有道理,冲着江芸芸冷哼一声,甩袖离开了。   “进来吧,我也有话和你说。”寇兴终于抬脚上了一节台阶,许是年纪有些大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扶了一下门框。   斑驳的红漆不小心脱落下来,露出里面难看的一截木头。   他踏上那块脆弱的红漆,入了正堂的大门。   “坐吧。”寇兴坐下后说道,“刚才人多不方便细问,你可确定棉花可以运来?”   江芸芸没有坐下,反而从袖中又掏出一张纸,恭敬递了上去:“其实我也不放心这些事情,所以让人帮忙跟着了,这是他寄回来的信。”   寇兴拿着那张纸,放在远处,眯眼仔细看了看。   “竟有两千多斤,你都已经知道具体的斤两了,刚才为何不直接明说了,让各位指挥也好心里有个数?”他不解问道。   江芸芸说:“三位指挥人心不齐,不敢贸然开口。”   寇兴又仔仔细细看了那封信,然后这才重新叠了起来:“是这个道理,也该给最出力的人多一些,只怕他们那边也不愿意给钱。”   “不碍事,到时我亲自带棉花过去。”江芸芸镇定说道。   寇兴叹气:“你在琼山县时可有和卫所的人接触过?”   江芸芸点头:“因为倭寇的事情,也有过一些接触。”   “那你也该知道,这些武人若是发起狠来,是会杀人的。”寇兴苍老疲惫的面容看了过来,“虽说有宦官挟制武官,文官督查武将,可这里是兰州。”   这是战争前线,情况瞬息万变,所有的阴谋阳谋在蒙古的铁骑下都不复存在,谁都知道,兰州出事,则关中震动,关中失守,则至此蒙古铁骑便能马踏青田,脚踩土地,再也无城池可以抵抗,所以谁也不敢去担这个责。   文官是不敢。   武将是不能。   太监是不配。   就是在这样的相互推脱下,国家的连绵疆土拱手让人,兰州成了当头之鸟,谁也不能不守,但谁也不敢守。   临走前,首辅徐溥的那一番话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   江芸芸恍然大悟。   兰州要乱了!   朝廷不能坐视不管兰州这锅马上就要沸腾的热水,所以要来一个人重新塑造这个地方。   她江芸芸,有点名气,也有点脑子,最重要她脖子硬啊,谁说话都不好使,就很合适来这里搅弄搅弄,哪怕不能冷却这锅水,只是延缓沸腾的速度也是好的。   “可你现在堂而皇之地掺和进来了,今后所有的一切就赖上你了。”寇兴见她走神,口气倏地严厉,“你是神童,是略有名气,是未来可期,可你担得起吗?兰州城内十万军民,一旦失利,你便是有再多的同门师兄,再好的后台靠山,都保不住你脖子上的脑袋。”   江芸芸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少年清瘦,却又好似一根坚韧青翠的嫩竹,带着勃勃的生机。   “太莽撞了。”寇兴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轻叹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改批评之色,“我是你的上峰,你应该与我仔细说清此事,我点头才能去推行,这里不是琼山县!你若是再一意孤行,执意如此,我这里留不下去你这尊大佛,你自有你的门路,换个地方高就吧。”   江芸芸抿唇。   寇兴年纪大说多了,便也有些累了,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两个县的路要修,若是不修,回头又有急报传不过来,耽误的是两县几万百姓的性命,你我都担待不起这事。”   “商户的钱能给就尽量给,若是不行,从明年的税里抵押,也不能亏了他们,但钱不能按照你说的给,他们确实辛苦,不远万里运回棉花,但保卫兰州,也是保卫他们,也要他们出一份力。”   “表彰就不要写了,人心是被喂大的,而且你一旦表彰,被有心之人发现了,他们今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衙门就先不搞了,你惹下的事情你自己担着,院子的安全你就自己注意一点。”   寇兴没说话了,冬日的风吹的他脸上的皱纹更显眼了,干巴巴的,像县衙门口的那棵被烧了一半的老树。   兰州的冷风实在太冷了,吹的人喉咙鼻子都发干。   乐山来了没几天就说自己好想要被风干了,实在是干的厉害,屋内大大小小放了很多水盆,就这样放着,说是润润空气。   “做事能让一半人满意的都很少。”寇兴寇兴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同僚,面无表情说道,“问心无愧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很好了。”   江芸芸失神了片刻,她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些懊恼。   她在琼山县实在太顺风顺水了,忽略了琼山县隔海对望的地理注定它是不一样的。   倭寇再凶,再能闹腾,能比得过蒙古铁骑长驱直入的压力嘛。   那些商人再不听话,也就在琼州这个一亩三分地里翻腾,可兰州的不一样,一旦有人通敌卖国,那可真的是灭城之祸。   简单的一根棍子一颗甜枣的办法,在这里太过低级了。   失策了。   江芸芸今日的两场对话中,迅速总结出自己的问题,并且决定调整战略。   ——她得要更强势一些。   “去吧,我听闻过你的农事册,说是很不错,只可惜我已经没有精力了,趁现在百姓们农闲,你就负责推行吧。”寇兴咳嗽几声,挥手把人赶走了。   江芸芸心事重重出了院子,在连接内外的拱门前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继续走。   她总想着事事都做得好一些,各方都不出错,边也算对得起所有人,可一个危机四伏的兰州,似乎很难面面周道。   ——这条路比琼山县还难走。   江芸芸无意识地揪着袖口的小绒毛,一根又一根,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周笙特意送来的冬衣,许是真的家境富裕了,这种兔毛狐裘,她不仅穿得起了,还能换着穿了。   阿来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凑过来:“江同知,怎么在这里吹冷风啊,小心头疼。”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看着阿来。   阿来一惊,磕磕绊绊说道:“做,做什么?”   “你想吃饼嘛?”江芸芸莫名其妙问道。   阿来更疑惑了,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然后略带期待的小心翼翼地说道:“江同知打算请小人吃饭?”   江芸芸掏出乐山塞给他的一块糕点,放在手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吃到一口饼,那你也会想吃吗?”   阿来看着干巴巴的绿豆饼,又看着一脸认真的江同知,好一会才说道:“吃的吧,有口吃的,干嘛不要啊,这年头,谁知道今天平平安安睡下,明天是不是就要完蛋了。”   江芸芸听着他丧气的抱怨,又没有说话了。   阿来胆子大,伸手想要去拿那个糕点。   这么天相处,他已经发现江同知是一个格外好说话的人,便是路边的乞丐都能蹲下来,和他说几句话。   眼看马上就要拿到了,江芸芸合掌了。   阿来吓得火急火燎收回手。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他尴尬的样子,笑了笑收回手:“这个不好吃,乐山第一次做,糖放多了,很甜,等他做得好吃了,我再拿来给你。”   阿来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小人就是开玩笑的,不敢拿大人的东西。”   江芸芸没有说话,直接转身走了。   “哎,不回官署嘛……”阿来看着背影,疑惑问道。   寇兴见人去而复返,一脸惊讶。   “下官……下官觉得……”江芸芸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既然做错了,就要弥补,若是逃避,岂不是有临阵脱逃的嫌疑。”   寇兴皱眉,不耐说道:“都说了让你不要管这些事情了,我是上官,棉花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还不速速离开。”   江芸芸站在原地没动弹。   “现在我是已经不能指挥你了是不是?”寇兴怒道。   江芸芸嘴里小声说着不敢,但脚步是一动不动的。   寇兴更怒了,怒极反笑:“好啊,江其归,怪不得人人都说你脖子硬,原来你还真的会反了天啊。”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是不肯走,只是低着头:“我就说想要所有人都能吃到糕饼的。”   寇兴一怔,不可思议反问道;“什么?”   “每斤补贴五十文的数据,我是算过的,去亦力把里路上的行程一来一回要二十天,若是再算上采买需要的日子,加起来至少三十日,一个人一天十五文,他们这番至少要带一百人,这里就要四十五两,再加上托运的马或者骡,这些比人还要金贵,一顿饭要三升豆和一束草,一束草十五斤,干草一束至少七百文,便是让他们在路上啃草,一匹马一天就要一两,一个月就是三十两!”   江芸芸确实是算过的,她再次之前每日都在集市上闲逛,收集到很多数据。   “也就是说若是不补贴他们,按照兰州的市场价算,他们这一趟没得赚,极有可能还会倒贴,他们平日里的利润大概是一斤一百文,而我们现在补贴五十文,是真的不算多。”   江芸芸把自己当时算的数据一一说出来,最后又认真说道。   “我只是想着不能寒了他们心,他们带回了棉花,若是今年兰州可以成功守城,朝廷自然有对将士的奖励,这是他们能吃到的一口饼,可千辛万苦的商人却没有获利,这样只会埋下祸端,商人掌握着城内的贸易,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一旦要做坏事,可比一般人要容易。”   寇兴眉心皱得更紧了。   “可我们没有钱了。”他揉了揉眼睛,无奈说道。   “兰州的情况你既然转了一圈,你也知道,对外的生意没得做之后,做生意的人都不爱来了,现在这里的生意人大都是就是在陇右跑跑的,甚至还会跑到南方做做生意,这一来一回,有的赚,但也称不上大富,那些外面瞧着光鲜的大富之家,都是背后有人撑腰的,寻常连税都不愿意交,更不要指望他们帮忙了,不惹祸已经很好了。”   在丝绸之路还未被隔断之前,司马君实就曾在资治通鉴里说过——天下富庶无出陇右,这句话足以表明当时整个陇右的繁华热闹。   江芸芸却没空回忆往昔,反而在听到‘税’字后,眼睛都亮了起来。   有钱人怎么可以不交税!   不行!   绝对不行!   偷税漏税,最为可耻!   她江芸芸就是喜欢和这些权贵们对对眼。   “那他们欠了多少钱啊?”江芸芸眼巴巴问道。   寇兴没说话了,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突然开始偏头疼发作了。   ——不是,这小孩好好的六元及第能被发配到这里,真是该的,一点也没冤了他。   “那我自己查一下历年账本。”江芸芸见他没说话,只好咳嗽一声,自说自话。   “他们作为大户不交税,这不是起了坏作用吗?让其他人也跟着效仿,本来商税比例就不高,这么一来可就少了一大笔钱了。他们生活在兰州,享受着城池的便利,士兵的守护,要交税是应该的。”   寇兴面无表情恐吓道:“这里有不少可都是肃王的人!”   江芸芸一听更兴奋了。   肃王好啊!   肃王妙啊!   肃王正好撞在她手上。   —— ——   肃王府内   朱贡錝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段俍立马体贴问道:“王爷可是着凉了。”   “昨日去求佛了。”朱贡錝叹气说道,“这城内里里外外的道观寺庙我可是都捐了钱的,怎么我后院中的人还是没有动静啊,我已经这么努力了。”   段俍一听,也不敢多说了,只好低下头,呐呐说道:“许是时机没到,王爷不要心急。”   “对了,江芸什么情况啊,可有说来赴宴了。”朱贡錝很是哀愁,只觉得这几日没有一个顺心事。   段俍一听,也来了精神:“来了来了,不仅答应来了,还让自己小厮备了拜帖,准备了一盒礼物送上门,可见是个懂规矩的。”   “这么面面俱到嘛?”朱贡錝惊讶,“不是说他是个刺头嘛?前几天不是前脚得罪了那些指挥参将,大言不惭要他们花钱买棉花,后脚就和寇兴那个老木头吵架,怪不得京城那边人人都说他凶得很!”   段俍笑说着:“您可是王爷啊!哪有人见了你不巴结的,他江芸能例外吗!”   朱贡錝一听,忍不住骄傲挺胸。   “定是早早就想见您了,不然怎么会好端端去您的琉璃瓷窖那边晃荡,还去了几家店铺看看呢,还问了什么东西最受欢迎,每年收益如何呢?对了还听说去煤洞看了看呢,这可要花不少时间呢,他一个小小同知不去干活,就在这些地方晃,定是打算讨好讨好您呢。”   朱贡錝听得连连点头,越说越高兴:“要我说江芸长得这么漂亮,还是状元,肯定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只要跟着我有肉吃!对了,我早早就听说太子殿下很喜欢他了,那说明他肯定是知情识趣的人啊。”   “是啊,肯定不可能是太子殿下追着人跑的,那江芸之前还摆出这幅姿态,肯定是装装样子,拿拿乔而已,读书人嘛,清高一点也正常。”   “是极是极!”   两人越说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脸上笑意根本下不来。   宴会那日。   江芸芸一大早就爬起来了,还选了一身格外鲜艳的衣服,准备去祝寿。   谢来摸了摸下巴,对着乐山说道:“坏了,他这架势不是去道喜啊,瞧着要去砸场子呢。”   那边,段俍远远看到人,也不激动了,只是矜持地站在门口,等她上来。   果不其然,江芸一见到他就很是热情。   “王爷在哪?”谁知道,面前这人明明笑得这么灿烂,却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不知道什么是循序渐进,有求于人,秘而不宣,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段俍慌了,想要捂住他的嘴,又想着把人拖进来,自己手忙脚乱一会儿,然后想也不想把人拖了进来。   “你你……”他气得说了好几个你,都没‘你’出什么后续来。   “太直接了是吗。”江芸芸和颜悦色替他说了下去。   段俍重重点头。   “没关系的,等会我们聊得可以更直接一点。”江芸芸笑得如沐春风,嘴角的小酒窝一闪一闪的,别提有多和气热情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自来这天下, 就没有一个藩王是讨人喜欢,没干过一件坏事的。   但朱贡錝稍微好点。   许是处于边缘复杂地,做的太过分容易被当靶子,又许是家里确实没什么子嗣可以为非作歹, 又许是肃王的身份注定他不能太过高调, 不然容易引起京城那边的忌惮。   江芸芸曾打听过几日, 无非就是侵占良田, 又得益于兰州确实没什么田,她目测之后大概只有庄田两千多倾, 还在山上圈地养马, 然后是店面一千多间,水磨二十轮,船磨一只, 煤洞三眼, 琉璃瓷窖四座, 倒也没有强抢民女、□□父妾、插手政务、买卖人口、草菅人命、贩卖官位等等恶劣卑鄙, 令人发指, 罄竹难书的事情发生。   矮个里拔高个, 算是优秀藩王典范了。   又听说四任肃王大都是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性子, 这任据说脾气不错,虽说整日冷着脸,但很少发火。   江芸芸跟着段俍从后门悄悄入了据说是永乐年间, 肃王朱楧在兰州西门外兴建的莲荡池。   虽说现在的兰州不似自己印象中干燥少雨的气候,反而草木茂盛, 流水潺潺, 但要说在这里搞个小西湖, 那也是耗费人力物力的。   这池子大概占地两百余亩,最为显眼的就是正中的那个池子,叠石为舟,其余皆种莲花,一眼看去,隐隐还有庙宇庭院,林立而起,错落有致。   段俍显然对此格外熟悉,也热情地为人介绍起来:“这两个是东西院,很是雅静,西院穿墙过儿就是晚红院,一到傍晚,夕阳西下,好似刘霞微醉,里面有盟鸥馆、梦鱼斋、惠风轩等等,若是你得了王爷青睐,今后就能仔细逛逛了,好看极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这个东院是早红院,一早一晚,图的是凉快爽气,内有藕香馆、思鲈斋、嘉鱼轩,里面有几汪池鱼,很是肥美可爱。”   说起这个,江芸芸反而来了兴趣,把那位置仔细记一记。   段俍眼尾一瞟,一看他来了兴致的样子,高兴坏了,声音都微微提高了,继续指了指北墙一个高高的亭子。   “那个是螺亭,下临黄河,盘旋而上,若是站在那里,不但整个院子的风景了如指掌,便是兰州的山水也是历历在目。”   “还有宛在亭、四明亭等等,但要走得深一些才能看得到,也是一花一景,美丽异常。” 段俍说完就眼巴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那是一向能拉满情绪价值的人,立马用热情又不谄媚,喜欢又不夸张的口气说道:“定然是极好看的,可惜我无福看了,真是可惜。”   段俍一听,立马露出宽慰之色:“你只要把王爷哄好了,这院子定然是能仔仔细细看一遍的。”   江芸芸一听,笑容更是热切了。   段俍只当自己是好心提点过了,他也听进去了,就兴冲冲带人去找王爷了。   两人绕了一炷香的时间,江芸芸眼尖,远远看到有只花孔雀站在一个亭子里。   江芸芸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满意点头。   ——不相上下的花啊。   “那个亭子就是四明亭,名字可是王爷取得。” 段俍骄傲说道。   他把人送到入口,却没有跟着上去,只是指路说道:“顺着小路一直走就到了。”   江芸芸颔首表示谢意。   她长相温和,眉宇清雅,若是愿意对人散发善意,那很少有人是不吃的。   段俍也不例外,一见他年纪还小,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王爷最喜道了。”   江芸芸再一次点头致谢,然后一人踏入小道,没多久就走到那个亭子外面。   若是远远看去,亭子只是有着金碧辉煌的属性,但走进了才发现,内里更是富有春秋。   明明是冬日,边上也并未有花花草草,空气中却能闻到花草的清香。   三面悬挂着挡风的帘子,却又丝毫没有挡住日光,仔细看去才会发现头顶镶嵌着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微光柔顺,自有一番不一样的明亮。   江芸芸上前行礼。   朱贡錝转身,不经意一看,心头一震。   ——好花的衣服。   他忍不住在那件花衣服上留恋了片刻,还怪好看的,花花绿绿的,这绣工一看就是南方的,好看,精致,想要!   江芸芸是打听过王爷喜欢穿红戴绿的爱好,但万万没想到,传闻比现实还夸张,这人看到好看的衣服挪不开眼!   她只好微微往边上挪了挪,哪知道朱贡錝的眼珠子忍不住跟着走了一步。   “咳咳。”江芸芸咳嗽一声。   朱贡錝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把视线往他脸上看,只是这一看更看呆了。   江芸芸心中警铃大作。   她明明是打听过的,肃王朱贡錝对美色并不留念。   “好好好。”谁知,朱贡錝快步下了台阶,脸上带着热情的笑,伸手想要去抓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挪开了。   那手指扑腾了一下,没握到她的手,只是顺势抓到了她的袖子,谁知朱贡錝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吕岩有言:‘真元孕育,仙风道骨,岂是凡胎’,本王修道以来,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可从未见过江同知这样,最雄姿直气,不涂脂粉,仙风道骨,不涴尘埃的年轻人。”   江芸芸半信半疑看着他,大眼珠子活像能说话一样。   信的是她在琼州的时候是见过那些真的爱好美色的菜株野,两个人的眼神确实不一样;疑的是毕竟这个表情是在太过热情了,实在不太正常。   许是朱贡錝也发现是吓到人了,声音温和起来,脸上几乎能滴出蜜来,盯着江芸芸看,跟看个宝贝一样:“江同知,可有出家的想法?”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拨开他的手,神色堪称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麻木。   ——碰到两个修道的,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真是元始天尊,阿米佛陀啊。   朱贡錝被人甩开手其实是有点不高兴的,可一转眼就看到江芸芸眉上的冷光,那点不悦立马就烟消云散,激动得老脸都红了。   “孤冷清奇,清瘦道骨,总天所授,好好好,真是天生的修道圣体啊。”   江芸芸没说话,因为这个开场白和自己预想的几个方案相比,有点过于离谱了,所以一时间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许是江芸芸的沉默太过震耳欲聋,朱贡錝也猛地回过神来,面前这个小刺头不好惹,皇帝都敢撅蹄子,被贬官了,还慢慢悠悠拉着一头小毛驴往西北赶,可别把他惹毛了,直接把自己一脚踹了。   “江同知,找我有何要事?”朱贡錝板着严肃的脸,端着王爷的架子,故作高深地质问道。   被颠倒主次的江芸芸也没出言反驳,只是在抬头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王爷原来对修道感兴趣。”   朱贡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争气地闪了闪。   江芸芸被看烦了,直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朱贡錝莫名后脖颈发凉,艰难移开视线:“算是有些研究吧。”   “原是如此,怪不得。”江芸芸故作深沉说道。   朱贡錝随口说道:“我修道之事,人人皆知,江同知有话就说吧,遮遮掩掩做什么,若是你愿意随我一起……”   他越说眼睛越亮,一改意兴阑珊,正打算继续说道。   “承蒙王爷厚爱,出家还是出世自然是随缘的,就是家中还有老娘要照顾,怕闹起来。”江芸芸一脸和气地拒绝着。   朱贡錝打量着面前之人,质疑道:“可你的面相瞧着……”   高贵的出身,又是家中独子,养成了他有话直说的性子,只是这次他还未说话,突然被江芸芸那黑漆漆的眸光冷不丁一瞧,心中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话锋一转:“很是孝顺,那算了,出家之事有缘再说。”   江芸芸微微一笑,依旧是和和气气的样子:“确实要一分缘分的。”   两人就站在台阶下,感受着兰州冬日的冷风呼啸而过,耳边似乎能听到外面一时间都沉默了。   朱贡錝年纪大了,被冷得一个哆嗦,再也装不上体面,自己先上了台阶,随口说道:“上来坐吧,上茶。”   那些好似木头一样的婢女们终于动了起来,脚步轻盈地奉上热茶,随后又送上各式糕点瓜果。   虽是远在兰州的冬天,却能吃到新鲜的冬桃和橘子,一个个饱满圆融,即使在浓郁的茶香中依旧能散发出水果的清甜。   “雨前龙井,你是扬州人,应该喜欢喝这些。”朱贡錝端起来却没有抿一口,反而透过薄薄轻烟,安静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也没有喝,手指搭在杯壁上,好一会儿才笑说着:“下官没有喝过,但王爷府中的东西一定是极好的。”   “那你喝一口,算是不错,等会打包一袋送你,回头你也能装点一下门面。”朱贡錝收回视线,颇为热情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就多谢王爷了。”   朱贡錝嘻嘻笑了两声,果然和坊间说的一样,脾气极好。   “其实本不想打扰王爷……”江芸芸刚起了一个头。   朱贡錝飞快接了下去,一脸认真说道:“没关系,打扰得极好。”   江芸芸眼珠子一动,随后哎了一声,差点没说下去。   不是她马前失蹄,实在是朱贡錝有点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咳咳,甘州中护卫缺棉花的时候,唐指挥可有和王爷说过。”江芸芸也不弯弯绕绕了,直接问道。   朱贡錝一听,不爱笑了,沉了脸往后一倒:“这是你们衙门的事情。”   “衙门自然是全力以赴的,已每斤贴补五十文了。”江芸芸叹气说到,“可衙门到底还有其他政务啊。”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叹气,直愣愣说道:“江同知初来乍到,大概还不知清楚,我们肃王府不富裕的,这些年也是努力好多次了,却还是没有本事跟上太祖时期的要求。”   说起这事,江芸芸听了都要说一句肃王倒霉是真倒霉啊。   要知道根据太祖的规定,亲王是有一万石的岁禄标准的,但奈何当时边地粮储不足,根本无法供应藩王需求,所以太祖在洪武二十八年特旨削减部分藩王的岁禄,近期就藩的代、肃、辽、庆、宁、谷六王,暂给岁禄五百石。   先代肃王就是吃了年纪小的亏,第十四个儿子,爹都七老八十了,他都没成年,好不容易就藩,还没坐热屁股,就碰上这样的事情。   一开始说是权宜之策,然后又碰上自己的侄子继位,开始削藩,瞧着不对劲,主动迁藩,刚到兰州还没坐下,他的好四哥上位了!   本以为柳暗花明,结果他的好四哥也说要削藩,而且第一个就开始对他下手,直接把甘州左护卫改名叫庄浪卫了,然后嘴上说的好听,要给全部藩王加薪!结果转头就把他落下了!!!   后来等到他四哥的好大儿登基,第一任肃王的好侄子算是个仁心的,也说要浅浅加了一波,可怜见的,肃王的岁禄终于涨了,由五百石变为一千石,与岷王朱楩齐平,不过依旧是藩王中垫底的存在。   事情走到这一步,肃王们也不是没有努力过的,只是万万没想到,朝廷又又又开始削藩了。   第二代肃王朱赡焰眼瞧着刀又又又要落自己脖子上了,主动上交甘州右护卫。   如此,肃王一脉只剩下甘州中护卫,但他转念一想,我都这么主动了,朝廷总该给我点好处吧,于是立马上疏朝廷请求增给岁禄。   万万没想到,这个仁宗的儿子,他的侄子凶得很,岁禄没要到,只换来宣宗一顿臭骂。   ——洪武、永乐中,肃府岁给禄米五百石。肃庄王于《祖训》所载岂不知之?而不言少者,盖以地里辽远,运输难艰,知朝廷斟酌得宜也。我皇考仁宗皇帝即位,推恩亲亲复增米五百石,共一千石,比旧加倍。今王又欲增禄,是不知民力之难也。朕即位以来,一切事悉遵旧规,岂敢纤毫有所改作。尔等职在辅导于王之前,亦尝言及此乎?王之斯言,盖亦尔等之言。尔等之心其审思之。   ——你祖父,你爹都不说少,怎么到你这里就说一千石了少了,是不是不孝啊。   ——百姓运粮食到辽东你知道有多辛苦嘛,你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知道要钱,你是不是不仁啊。   ——你一家才几口人,几张嘴啊,好端端要什么粮食啊,一千石还不够自己吃嘛,是不是不忠啊。   三重压力之下,之后的肃王是屁话也不敢说话了,只能安安分分呆在边境装死,不是出世修道就是吟诗作对,本想着日子要不就这么过吧,可眼看现在边境线一点点挪过来,真是山不就水,水就山啊,肃王们思前想后,更是一个屁也不敢放了,唯恐惊动了京城的人。   如今的肃王就很老实,修修道,做做事,吃吃喝喝,也是吃得心广体胖的。   江芸芸被人直白拒绝了,也不气馁,只是叹气:“王府的情况,在京城的时候就有人与下官说过了,下官也是颇为震惊的,只是此事确实有些为难,若非万不得已,下官如何敢劳烦王爷。”   “京城?”朱贡錝眼皮子一动,“原来江同知来之前也是做过调查的,真是仔细人啊。”   “毕竟也是身负重任。”江芸芸状似无意说道。。   朱贡錝没吭声了。   “京城?陛……我是说,你是有什么重任啊?”他强吊着一口气追问道。   “建设兰州。”江芸芸一本正经,正义十足地说道。   朱贡錝看着她一腔热血的样子,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是摔死了。   ——这个无法无天的刺头样,看上去哪里是来办事的,根本就是要来杀人的。   ——李广都干杀,国舅爷都敢惹,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怎么听说你身边有个锦衣卫佥事啊?”他虚弱问道。   江芸芸羞涩说道:“太子殿下仁爱,怕我一路遇到危险。”   ——骗鬼呢,太子殿下才几岁,还不是就知道玩,怎么还知道塞个锦衣卫过来陪你玩,锦衣卫哪有这么闲!这些人,凶得很!   “哎,不说这些了。”江芸芸叹气,话锋一转,说回正事,“今日借着段家老仙人大寿的日子来见王爷,第一是怕给王爷惹麻烦,徒增风波,也是久闻王爷大名,特来拜会,今后要在兰州城同舟共济,共度风雨。”   朱贡錝一听,悄悄去看江芸芸,只觉得果然是状元郎,真是会说话啊。   “第二也是想要王爷能急公好义,助下官能完成棉花一事,劝服甘州中护卫能主动购买棉花,一来我也好给朝廷交差,免得御史们总是蠢蠢欲动,二来也让这次兰州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季。”   朱贡錝一听,下意识移开视线,眉头紧皱,怎么老是说钱,中护卫也不太富裕啊,回头还不是要跟我要钱!   “第三则是这几日因着棉花之事,在民间有诸多打探,几次三番意外打扰到王爷的私产,真是心中羞愧。”   朱贡錝心中咯噔一声,又去看江芸芸,生怕他去告状,他真是怕了皇城的那一支兄弟子侄了,拿起刀真是不手软的。   “第四说来也惭愧,衙门缺钱,想要问王爷借点。”   但是你要是说起钱,我又觉得浑身哪里不对劲,还不如拿刀杀了我呢。朱贡錝又一次移开视线。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对面之人纠结的神情,满脸带笑,一脸诚恳,说起话来有条不紊,神情也是真挚的。   “早早就听说肃王仁义,这才厚着脸皮想要求一个解决的办法。”江芸芸掏出手里的纸张,“也不多,衙门一斤要补贴五十文,需要两百五十两,之前和三位指挥那边打过商量,又怕他们那边也是不宽裕,所以也要提早做好准备,那边一共需要一千四百两,加上我这里的两百五十,一共要一千六百五十,摸个零,两千两白银。”   江芸芸嘴皮子格外利索:“可以先打个欠条的,哎哎哎,王爷!!”   朱贡錝一听这数字已经是坐也坐不住了,整个人晃了一下。   爱财如命的朱贡錝别说借那肉包子打狗的两千两了,便是二两!他都是心疼得再滴血的。   “这钱衙门有了,肯定还。”江芸芸手指搭在茶壁上,愁眉苦脸地保证着。   “实在是事情紧急,一旦我们的商人从亦力把里回来,势必会引起轰动,到时各路官员的折子往上这么一送,若都是批评我们倒也罢了,就怕是夸得,到时候又付不出钱来,这可如何给陛下交代啊。”   ——哦哦,又又又是陛下!   马上要晕的朱贡錝清醒过来了。   “可王府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他挣扎说道。   “可现在除了您,下官实在不知道找谁了,如今兰州商业凋零,农业短缺,鲜有大户之家,唯有几家还拒不见人,如今事情紧急,下官也是来不及收拾他们了,等此番事了,定是要一、个、个、查过的。”   朱贡錝坐在椅子上发呆。   江芸芸看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从袖子又掏出一张纸:“我之前意外得知了一些王爷的产业,又不小心查了历年的税,又不经意发现王爷的产业好想没有报备,也没有纳税。”   朱贡錝盯着那薄薄的一张纸,眼睛都直了。   不仅每一处经商的产业都写的清清楚楚,就连在哪里的土地,亩地多少,产量多少都写的明明白白。   这手艺一看就是锦衣卫干的啊!   江芸芸和气说道:“如今御史们抓得紧,陛下那边很是看重边境的战事,若是王爷能做出表率,那其余人岂不是都要执王爷牛耳。”   朱贡錝看了一眼那张纸,又看了一眼江芸芸,似哭似笑:“我瞧着我是安静一些才好。”   江芸芸看着他,片刻后一脸喟叹怀念:“可兰州现在需要您,当年高皇帝让藩王镇守边境,不就是为了守国门,护百姓,可如今那些王爷,也就肃王一脉还在边境,时也命也。”   朱贡錝沉默了。   “下官打算重新规划商税。”江芸芸声音倏地温和下来,“堂堂正正做生意,回头谁也挑不出错来啊,两头受益的事情,陛下看得也喜欢。”   “那你是小看那些御史了。”朱贡錝嘴里嘟嘟囔囔着,后面几个字也听不清了。   江芸芸笑了起来:“可我现在也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嘛。”   朱贡錝忽然又想起线报里说的,江芸在京城两次,次次都惹得御史台倾巢出动的盛景,谁听了不得说一声年轻人就是脖子硬啊。   “我就说今日出门怎么听到乌鸦叫了。”朱贡錝接过那张纸叹气,“感情是来报信的。”   江芸芸和和气气笑着,瞧着又是那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那我先说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朱贡錝认命了,随后理直气壮说道,“我可是王爷!”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行,棉花的事情肯定就麻烦您这一次。” 第二百九十二章   “商铺若是真的可以花点钱从而得到光明正大的权利, 又有何不可?”   段家书房内灯火通明,几人身着光鲜亮丽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坐在两侧,再最下面站着的赫然是一脸郁色的段俍。   九十高龄的段家老仙人段菉坐在上首, 神色平静。   “王府产业庞大, 一旦开始缴税, 只怕会有人心中不安。”坐在下首说话的是目前段家长房老爷段环, 犹豫说道。   虽然肃王府的产业是比不得其他王爷的,但确实不少, 肃王地位尴尬, 别说出头了,露个面都要小心一点。   “我还以为他是去讨好王爷的,没想到是去讨钱的, 怎么说也该恭敬一些。”段俍不悦说道。   “七月份传来的消息, 可是说他江其归是想当着陛下的面, 亲手杀的李广, 可见此人性格桀骜不驯, 兰州来了他, 未必是好事。”又有人开口说道。   “可陛下没有处置他。”段菉淡淡说道,“能打发人的地方不少, 可偏偏来了兰州,谁看了不生三分疑心,两月前他过金城关那日, 见了王总制,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听闻王总制病了两月的身体总算是好了。”   众人沉默。   “李广之事, 余波未消, 你我敢赌嘛?”段菉轻声问道。   众人对视一眼,却还是沉默。   李广之事瞧着只死了一个千刀万剐的李广,可因此牵连的官吏却数不胜数,宫内甚有传闻公主也是因此而死。   “钱财之事,本就是最不值钱的,如今只需要让一些钱,却能试试他的水,也无不可。”段菉不可置否说道,“且先看看江其归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是真有本事,交好一些也无坏处,不是说太子殿下极其喜欢他嘛。”   “可一旦真的让王爷的产业见了天日,往后可就不好收回来了,此番无事,可不代表今后无事啊。”段环忧心忡忡说道,“如今边境不安全,一旦腹背受敌,王爷难以自保。”   “是啊,虽说当今仁慈,可如何都依赖外人之仁心呢。”   “若是直接给个两千两,便不再和江其归打交道,也能静观其变。”   “是啊,听闻他走之前,已经致仕的内阁首辅徐溥城外相送,两人谈了许久,也不知内阁到底是何想法。”   众人议论纷纷,站在最后的段俍想说话,但碍于今日就他一个晚辈,只能欲言又止。   “惟能,你可是有话要说?”祖父段菉温和问道。   段俍连忙上前行礼,随后说道:“只是担心有一就有二,若是今日顺了江其归的意,他日王爷能否安然拒绝他。”   段菉摸着胡子,点头:“这就是王爷和官吏间相处的把握了,若是配合,就怕他得寸进尺,若是不配合,一封密件,我们都要惹祸上身。”   是了,到现在为止,江其归到底有没有第二道圣旨,谁都不清楚。   他要是真的被贬兰州,那自然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谁也不需要把他放在眼里。   可若是他身负重任,来兰州不单单是做做功绩,那所有人都要对他警惕一二。   本不该如此疑心,只是偏偏是他,是这个据说亲手把李广送上刑场的江其归。   兰州官场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谁没有心中震了震。   “不知王爷有何想法?”段环轻声说道。   段俍连忙说道:“可要孙儿去问问王爷。”   段菉摇头:“今后做事可要稳重一些,如此毛毛躁躁去问王爷,便是大忌讳,我们让你跟在王爷身边是要你学习,你且只学到如此嘛?”   段俍惶恐行礼。   “去一边待着。”段环不悦呵斥道。   外面的更声隐隐传来,屋檐上的灯笼被风一吹也跟着晃晃悠悠,在门上倒映出一圈圈光晕。   “但棉衣之事,确实是事出有因。”无言片刻后,年迈的老人叹了一口气,“没有棉衣,谁来保卫兰州,江同知既然能弄到棉花,也算是办了实事。”   “这都要军队自己出钱,他算的好听,谁知道衙门到底有没有出钱。”有人嘟囔着。   “听说通判在清点衙门账目。”段环解释道,“寇知府性格沉稳,不会作假的。”   “难道真的要听江其归的,他年纪尚轻,又初来乍到,这番要是成了,尾巴不是要翘上天了。”   “没有这事,尾巴也翘上天了。”段俍小声说道。   “还是说回是直接给钱,还是听了他的商税意见吧。”段环拉回话题,“总要有个章程来。”   “产业置换有的是法子,他一个读书人,自来就是埋头苦读,哪里懂这些,等人一走,有的是办法改头换面。”段菉看向自己的儿孙,和气说道,“直接给了钱,到显出王府财大气粗,被那些御史盯上反而不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可他的秉性脾气不试,这今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段菉叹气说道。   段俍也跟着紧皱着眉头,脑海里浮现出江芸的样貌。   那双黑漆漆的瞳仁,在夜色中依旧明亮,被灯笼不经意一晃好似小猫儿一样,看得人下意识停在原处。   可那日在黄口边,她站在那些粗鄙高大的士兵面前,身形修长,眉目清冷,说话不卑不亢,谁也不敢小觑。   再是今日,她穿着花团锦簇华丽衣服,朝着他热情笑着,那些冷淡,那些强势,都消失不见了,瞧着可太和气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   —— ——   江芸芸要做什么。   当然是先盘活经济啊。   没钱一切都是扯淡。   得益于兰州因为丝绸之路发家,所以商业底子还算厚实,甚至还有不少外邦人出没,虽说这几年因为战乱逐渐开始凋零,但向南向西的生意还算兴隆。   总体来说,虽不能对外拉动经济,但对内商路并没有被割断,有源源不断的商人通过西安府,运送东西来兰州贩卖,兰州也非只收不卖。   据江芸芸这一月的观察,兰州有两样东西可以作为招牌打出去。   第一是兰州盛产的“兰绒”,兰绒其实就是羊绒,因为非常保暖,深受富贵人家喜爱,据说就连大内织染局都来采买物料,用各类羊绒毛织彩龙袍,曳撒衣之类,再者兰绒的纺织经过多年演化,已经非常技术高超。据说兰州绒、褐的生产工艺已达到非常高的水平,民间有言:‘造为织金妆花之丽,五采闪色之华’。   因这两个特性,兰绒价格昂贵,一件袍子就需要花费百金,一匹则要十余两,一些手艺高超的人家,只要纺织几两羊绒,就能维持一家一年的生活费。   第二个东西则是水烟,听说来源是三国时隐士孟节,他曾献烟给诸葛亮,用以治疗瘴气患者,后来随着丞相六出祁山,烟草辗转传入甘肃,兰州的五泉红泥沟,因为背山临水,肥土层深厚,所以水烟质量很好。   这个其实是江芸芸自己走访的时候发现的,本以为是什么上瘾的东西,蹲在店门口悄悄观察了好几日,最后得出结论这东西有治病提神的功能。   老板热情邀请她抽一口,江芸芸三连拒绝。   这个东西最出人意料得是这东西目前不太受欢迎,只说喜欢的人格外喜欢,而且兰州本地很喜欢这水烟,所以价格也是居高不下。   这两个东西都可以作为招牌打出名声。   江芸芸走访了半个月的市集,对兰州的市场也是有了初步的了解,边境的买卖因为不稳定所以都不便宜,加上西北的战线其实已经在家门口了,大片山林土地在对面,所以没什么肥沃的土地,所以连生存之本的粮食都不便宜,一斤要十文!   为此,她打算借鉴琼山县的做法,制定商税标准,统一市场经营,规范商业贸易。   阿来坐在对面捧着糕点吃,见她奋笔疾书,不解问道:“不是本来就有税收价格吗?难道是打算提价?”   江芸芸摇头。   “哎,大家不好做生意的。”阿来继续说道,“敌人来一阵,就亏一阵,没来也赚不到那里去,跑生意外面又好危险。”   江芸芸抬眸,随口说道:“说来听听,怎么个危险啊?”   “外面有匪啊,而且每个城门都要缴税,我们兰州又远,这一来一回,能赚到的可不多,小商人跟着大商队才能得到庇护。”   江芸芸想了想:“肃王嘛?”   阿来嗯了一声:“据说肃王的商队走的时候,很多人都跟着的,而且他们也不额外收费,只要不打扰到他们就行,肃王的商队都有护卫,寻常匪类都不会骚扰的。”   “瞧着你倒是对肃王很是崇敬。”江芸芸笑说着。   “肃王不怎么出来。”阿来想了想又继续苦恼说道,“其实我也不懂,但我之前听说外面的王爷都会杀人的,还会抢女人,肃王没有杀过人的,也不会把人抢走,就是喜欢看看水,看看花,哦,还喜欢给寺庙道馆捐钱。”   他捂着嘴巴,小心翼翼说道:“没儿子,肃王们都生不出小孩。”   江芸芸笑了笑:“真是大胆,少说这些。”   阿来连连点头,傻笑着:“就是给同知你说一下,外面肯定不乱说,他们对这些肯定很敏感,胡说了可是要挨打的。”   江芸芸点头,很快就写好一个初稿。   “寇知府今日在府衙嘛?”江芸芸问道。   “听说街上有人闹事,他亲自带人去了!”阿来随口说道。   江芸芸惊讶:“有人打架斗殴嘛?这些事情也要亲自去嘛?”   “是士兵!”阿来又小心翼翼说着,愁眉苦脸的,“我们兰州城里都是士兵,很容易打架的,要是打伤士兵倒也好,但要是打伤了百姓,打翻了百姓的东西还不付钱,哎,所以我们知府或者通判都是亲自过去的。”   江芸芸眉心微动。   “要是知府回来了通知我一下。”她把写好的初稿放到一侧,叮嘱了一句,开始翻开册子,准备推行农事册。   阿来点头。   “来了来了!!”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阿来立马机灵说道:“我去看看。”   江芸芸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没多久,阿来就匆匆跑了,一脸激动:“棉花,棉花来了!好多啊,好多啊!!好多人都去看了!真的有棉花!”   “听说三个营的人都去看了。”   “外面都是人,同知去看看嘛。”   江芸芸抬起头来,也颇为兴奋说道:“比我想象中得快,走,去看看。”   只是江芸芸刚出了衙门,就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对着谢来比划着双手,那样子别说有多激动了。   谢来抱臂,随意靠在谁家的门板上,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点了个头,神色瞧着有些敷衍。   他像是突然察觉到有人的视线,便抬眸看了过来,远远看到人群中穿着官袍的江芸芸,笑了起来,懒洋洋抬手打了一个招呼。   一直说话的乞丐也跟着扭头。   赫然是张道长的模样。   “呜呜呜。”张道长朝着她飞奔过来,瞧着马上要把他撞倒了,又堪堪刹住脚,直勾勾地看着她,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加钱。”   江芸芸立马翻脸:“没钱。”   “呜呜,谢来!谢来!你说话啊!”张道长打算去找个帮手来。   谢来一步三摇,晃晃悠悠走过来,站在江芸芸边上,带着不顾他人死活的狼狈为奸的气质,施施然说道:“不好意思,刚统一战线了。”   张道长哭了:“呜呜呜,我差点就回不来了,你们两个坏人。”   “回头给你加鸡腿。”江芸芸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笑说着,“走,去看热闹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   江芸芸来的正是时候。   押棉花的人被人堵住了。   三位指挥和参将带人围住三边, 可怜的寇兴手里还抓着两个兵痞子只能被迫堵在第四边。   正中的商人压力很大,谁说话都只能‘嗯嗯’、‘啊’、‘是是是’、‘这这这’等等,肉眼可见的着急和敷衍。   “我们守备营可是等着这东西了,陈老板不若随我们走一趟。”   “先回衙门再商量吧。”   “陈兄可别这么说, 我们兰州卫还等着这一轮棉花呢, 可别耽误了事情。”   “回了衙门, 按照江同知说的分配不是一目了然嘛。”   “周兄这话说得, 谁不等这一轮棉花,我们中护卫人少, 先去我哪里弄好也更方便不是嘛。”   寇兴的声音被三位武将完完全全压盖着, 愣是没有一个人理她。   秦铭苦着脸说道:“何来管这些事情,让他们自己争去就是了。”   寇兴看了一眼惶恐不安的商户,又看着不像来做生意的兵将们。   “那后续可就没办法收尾了。”他抹了一把脸, 正打算继续说道, 突然看到躲在人后看热闹的江芸芸, 那双大眼珠子看得圆溜溜的, 简直气急, 伸手:“还不给我过来。”   江芸芸没得看热闹了, 只好哎了一声,拨开人群, 笑眯眯走了过来。   她一来,原本还熙熙攘攘的争论便默契停了下来,所有视线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比我想的还早一日。”江芸芸对着领头的商人笑说着。   这次是五个商户一起运回来的棉花, 为首那人据说是那条线上的老大,很有本事的一个老头, 第一次见面, 虽那人全程一声不吭, 江芸芸就知道这人不可小觑。   “托大人的福,一路上不敢怠慢,日夜兼程送过来的。”那老头姓陈名昱,朝某一处扫了一眼。   江芸芸笑说着:“我初来乍到,自然是谨慎一些的。”   “自然,大人有大人的规矩,我们一介草民自然是受着的。”陈昱有个本事,许是张了一张笑脸,三分杀伤力的话从他嘴里戏谑说出来便都烟消云散了。   江芸芸也不恼:“第一次规矩好了,第二次才能无事。”   “可惜这第一次还没收尾呢。”陈昱不经意扫过众人,笑说着。   江芸芸扭头去看此刻站在一起三位指挥参将。   “我们人少,而且又有重任,自然先紧着我们。”唐伦先发制人说道。   “我们训练了这么久,多少士兵还忍着冻,然后还要上战场呢!”陈继骂骂咧咧说道。   “我这里一半被调走了,一半还坚守呢,总不能让人寒了心。”周伦企图打感情牌。   江芸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三人一见那纸就变了脸色。   “我记性好,又默写了一份。”江芸芸说道,“这事我觉得还是回衙门说比较好,坐下来才好说话不是吗。”   “这里距离我中护卫比较近?这些人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去我那里歇歇脚。”唐伦又说道。   江芸芸看向唐伦,和气又强势说道:“还是回衙门好,毕竟这事也是我促成的。”   唐伦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身后的寇兴眼皮子一跳,连忙说道:“这里距离衙门也不远,军营是重地,怎么能随意进出呢。”   “可不是。”周伦讪笑,“可别坏事了,不如直接让这些商人回去,我们好自己关起门来说话。”   寇兴眉心微动。   “这个好说……”秦铭想着不好再驳人面子了,正打算连忙应下。   “先回去再说。”江芸芸打断他的话,对着几个商人打了眼色,“走吧。”   秦铭神色尴尬。   寇兴悄悄拍了拍他的胳膊,先一步抬脚走了。   一行人只好浩浩荡荡回了衙门。   眼看快到衙门口了,周伦便对着身后的副将打了个眼色,那副将也正打算离开,却听到江芸芸说道。   “一路辛苦,诸位先去后院休息吧,也好把衙门的这笔钱先结了,免得夜长梦多,阿来,给他们上茶上茶点,我和诸位指挥参将商量好事情,确定了具体的斤数,我就通知你们来领钱。”   说是这么说,但瞧着是要把他们先看管起来,有人有些不满了,但为首的陈昱神色格外镇定,点头说道:“都听江同知的。”   周伦笑脸盈盈的脸上片刻阴霾下来,那副将犹豫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重新站到周伦身后。   和他站在一起的陈继悄悄冷笑一声,看着两位各有心思的同僚,先一步入了衙门,对着江芸芸说道:“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水平。”   江芸芸和气点了点头:“都是为了兰州百姓的安危,陈指挥这边请。”   一行人又重新坐会正堂,还是熟悉的三对三的位置。   江芸芸还是坐在正中的位置。   “马上就十一月了,江同知这么拖着可不是事。”周伦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和气点头,率先开口:“棉花只有两千八百多斤,和我们设想的五千斤相距甚远,但也勉强达到一半的要求。”   “我们中护卫保护肃王,职责重大,按理应该是分第一个的。”如今屋内都算自己人,唐伦一改在外面的委婉,傲慢说道,“我不打算全要,只要我们营中所有人,人手一件而已。”   陈继一听就要跳了起来:“狗屁,你拿了这么多,我们守备营喝西北风去啊。”   “谁不知道你们中护卫富裕啊,昨日收到线报,对面已经有了集兵的打算,如今正是要大局为重,也该让兰州卫和守备营均分才是。”   “正是!”陈继立马又重新和周伦站在一起,怒不可遏,“谁不知道你们有自己的私库,今年的衣服本就不缺,何来和我们抢这一波。”   唐伦被人围攻也不生气,反而施施然说道;“话可不能说,中护卫虽然有棉花,那是王爷仁心,早早就备好的,可那也是薄棉,一件棉衣一斤都没到,若有激战,如何能靠一件薄棉上阵杀敌。”   他和和气气说着,随后话锋一转:“要我说,兰州卫的份额该最少才是,一半都去轮值了,剩下的一半可不是兰州卫的人,两千八的份额,我若是只拿五百斤,守备营的士兵可就能穿暖和了。”   陈继这棵肥硕的墙头草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放屁。”周伦面无表情说道,“说的你中护卫没有人轮值一般。”   “这轮我去了五十五人,所以我舍了五十五斤啊,合情合理。”唐伦显然是这三人里心眼最多的,每一句话都说的人无话可说,实在是有点道理,但仔细一想又全然放屁的鬼话。   周伦忍了一口气,但没忍住,不干不净骂了几句。   三人互掐了一会儿。   对面的文官三人组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其中以江芸芸的大眼睛珠子最活络。   她在想一个问题:三位将军到底是真的面和心不合,还是做些给衙门看的。   真的面和心不合,打起仗来那就真危险了。   若是做给衙门看便还有几分聪明在身上,至少知道要先御敌。   许是江芸芸黑漆漆的眼珠子实在太引人注意了,原本正在骂骂咧咧的三人突然默契地没说话了,齐齐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咳嗽一声,安安分分坐好。   “不知江同知打算如何分配?”唐伦清了一清嗓子后,先开口。   江芸芸笑说着:“不知道诸位准备了多少银两。”   三人脸色微微僵硬。   “在大家都有钱的情况下,按比例分配,若是有人钱财略有不及,则又参考金银的数量。”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周伦讥笑:“都说读书人清贵,没想到江同知这样的小状元也是张口闭口就是钱。”   江芸芸微微一笑:“都说武人爽快,想来付钱肯定是最爽快的。”   被人反将一军的周伦没说话了,闷闷坐在椅子上。   “实在是钱的数量太多了。”这次又是唐伦打头阵,无奈说道,“我们军营都是要自己维护的,这些年花费不少,实在是余粮不多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又掏出袖子里的纸,若是眼尖就能发现这事不一样的纸。   “我查了一下历年屯田的数据,三营中中护卫的屯田是三万六千……”江芸芸拖长口气,慢条斯理说道。   “等会!”唐伦连忙把人拦下,严肃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个数据的。”   江芸芸笑眯眯卷起纸张:“前些日子参加了段家老寿星的寿辰,和一人在闲聊时意外听了一耳朵,又比较了历年兰州的土地变化,又按照一开始高皇帝规定的一人五十亩,加之粮商们的折价买卖,如此便能大概推算出来了。”   秦铭震惊地看着江芸芸。   历来军屯是不会对人公开,根据高皇帝的要求,边疆地区十分之三的士兵来守城,剩下的人全都是屯种,但随着时间久了,军队的土地越来越多,在兰州这片士兵比百姓多的土地上,军屯也是远远超乎想象。   这个新来的江芸却借着这一个月大量查阅库房内的账本和文献,最后还知道根据粮商折买粮食的价格来推算军队的余量,这就不仅是脑子活,算数好可以解释了。   其余三人也不敢说话了,生怕被人挖出来,一个个开始坐立不安。   一个个手里不干净,平日里大家都是蒙头自己吃自己的,可谁也不想被人第一个掀出来,回头被好兄弟们背刺,传言出去了,凳子可要换个屁股坐了。   唐伦是知道肃王私下见过江芸的,正是借着段菉的生辰,回头也提点了一句他,要他好好配合江芸的工作。   他自然是早早就准备好钱了,但谁也不是冤大头,就这么任由钱送出去,自然是能在挣一点是一点,送出去的可都是自己还未分的钱财啊。   江芸芸手指随意地卷着纸张:“我们作为上峰,总不能苦了流血流泪的士兵,如今也是情况紧急,来年若是还是这个情况,我一定亲自上述内阁。”   江芸芸给一个棍子又递了一个甜枣。   “早就听说江同知在内阁也是有些面子的。”陈继酸溜溜说道。   朝中有人好办事。   兰州官场因为李广之事震动至今,还不是就想着能在朝中有个人嘛。   谁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更可怕的是完了的源头现在还和颜悦色坐在自己面前,真是看得人牙痒痒的。   “都是为百姓做事,内阁看的是百姓的面子。”江芸芸话锋一转,“不知其他两位都备好银钱了吗?”   其余两人犹豫了许久,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齐齐点了点头。   别看他们嘴上喊得一个比一个凶恶,都说不给钱,直接拿,还怕了江芸这个毛都没长的小孩不成,但是转头一个个都开始暗暗筹钱,争取能一举拿下全部棉花,压一压营内的躁动。   “守备营兵两千五百二十五人,乃是最多,一共可以拿一千五百一十五斤的棉花,按照兰州的市场价,两百八十文,所以陈参将需要四百二十四两再加二百文铜钱。”   江芸芸有条不紊,一个个算了一笔账。   “兰州卫一千三百五十人,需要八百一十斤,需要两百二十六两,外加八百文铜钱。”   “中护卫最少,只需要八十九两,若是愿意给九十两,剩下的一些细棉絮,就都给你们了。”   江芸芸热情说道:“棉絮也是很暖活的,聊胜于无,士兵定然也是不介意的。”   三人对视一眼,都跟吃了一口苍蝇一样难受。   因这人一开始在黄河边大放厥词,众目睽睽之下说可以带回棉花,小小年纪做这样高调的事情,也不知是聪明还是愚蠢,但也因祸得福,让军营里一直闹腾的士兵都开始想着这个棉花呢,若是这次没有拿回来,只怕要先自己内部乱了。   一旦传到京城,三人只能一起去阎王爷说下称兄道弟了。   如此,就算是被一个黄毛小儿拿捏了。   偏就他有本事,拿回了棉花。   三人只好捏着鼻子,咬着牙吃下这个亏。   “那就拿钱来取吧。”谁知道江芸芸得寸进尺说道。   “不要太过分,我们还会少了你的钱不成。”周伦不悦说道。   “听闻对面已有动静,城内也是议论纷纷,三位若是愿意招摇一番,倒也是提振士气的办法。”一直没说话的寇兴开口说道。   “是这个道理。”江芸芸施施然点头,“都是为了百姓,后方稳才是好事,三位指挥参将带着棉花满载而归,别说士兵开心了,就连百姓也觉得有了指望。”   一人一顶高帽子,带的三人脖子都矮了几分。   “如此就告退了。”唐伦面无表情站起来说道。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也跟着起身离开了。   三人一走,秦铭再也坐不直身子了,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真是吓人啊,这么盯着我看,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   江芸芸了却一桩心事,笑说道:“如何给我小鞋穿?”   “哼,等贼人来了,估计不来通知我们……”   “咳咳……”   寇兴咳嗽一声。   江芸芸抬头,迟疑片刻后问道:“我的前任,死的有问题?”   秦铭悄悄看了眼寇兴,没说话。   寇兴叹气:“算不上,当时确实情况很紧急,那支骑兵来势汹汹,中护卫和兰州卫要保护肃王府,守备军死守城门,我们兰州九个城门,也是分身乏术。”   秦铭见他这么说也不遮遮掩掩了:“说得好听,派一个小兵来难道不行嘛?你的那个前任就是御史出身,脾气又臭又硬,人缘极差,就连衙门里的人都不喜欢他,更别说,来的第一个月就把他们三人都得罪了……”   他还没说完又不说了,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可巧,这人也一个月内得罪了这三人。   “你,你其实脾气比他好多了。”他讪讪找补着,“听说你和衙役们关系都很好。”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寇兴沉沉说道。   三人的谈话有点不欢而散,江芸芸就说要去和商人说几句话就先走了。   “平白得罪当兵的做什么。”见人走远了,秦铭闷闷说道,“我们兰州可是要他们保护的,到时候可要连累衙门了。”   “都是做事,对事不对人,哪来的得罪。”寇兴收回盯着门口烧了一半的歪脖子树,低声说道,“就是之前太过客气了。”   “什么。”秦铭没听清。   “没什么。”寇兴揉了揉额头,“抓回来的士兵你审一下吧,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打架。”   秦铭闻言,站起来告退了。   那边江芸芸去见了那几位商人。   商人们大都来来回回走着,也就陈昱还稳稳坐在这里,张道长不知怎么溜进来了,和他坐在一起,两人有来有回说着话。   “久等了。”江芸芸笑着入内,“等他们带钱把棉花分了,你们就可以走了。”   “他们分了就分了,到时候江同知给我们钱就是,我们是信得过您的。”有人试探说道。   “钱财之事还是不要经过其他手才是。”江芸芸笑说着,“这次辛苦你们了,衙门补贴的五十文,等商税推行后也会一并奉上。”   “同知要推行商税!”陈昱吃惊问道。   “多少税啊!”   “难道又要加钱!”   江芸芸等他们议论完才说道:“统一规范而已,也免得有人上门讨要不是吗。”   “可这些事情谁能管得住。”有人嘟囔着。   “我是同知,自然是我。”江芸芸平静说道 ,“我有整顿城内风气的打算,也正打算问问诸位,抓几个现行,再推行统一的标准。”   陈昱眉心紧皱:“我听闻同知在琼山县也曾推行统一的税率。”   江芸芸点头:“统一标准,才能让所有事情有迹可循,我们统计方便,你们做生意也方便。”   陈昱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含糊说道:“城中有几个大户。”   江芸芸微微一笑,和气说道:“他们会配合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棉花的事情也算尘埃落定, 三人各自推了钱来交易,江芸芸直接让商人人出面点钱,自己不粘手,也算的钱货两清。   这三人也是高调的, 推了棉花果真是一路大肆渲染出去, 一时间安静的兰州城又热闹起来了。   至于衙门欠的钱, 则是寇兴亲自出面说给付一半, 回头有了余钱再给,亲自签的条子, 发了钱, 只是如此算是把衙门掏空了,一时间众人看江芸芸的眼神都不对。   等衙内都是自己人,秦铭这才跟着酸了几句:“知府这么忙还惦记着这事呢。”   北风凛冽, 寇兴年纪大了, 慢吞吞走着, 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瞧着更干枯了, 边上跟着没说话的江芸芸,   秦铭这话说出口, 没人搭理,不由有些讪讪。   回了屋内, 端上热茶,寇兴喝了一口茶,这才终于开口。   “棉花在边城一直都是大事, 我们不能耽误,卫所不敢耽误, 此事如今又侥幸能成, 厉害的是我们衙门牵的头, 得了头一份的功,折子上去,定能得到表彰,所以不管如何,对外一定是要整整齐齐的,一致口径,不能露一丝怯,也不能太过骄傲,让外人笑话了。”   这话不仅在点秦铭,也是在提醒江芸。   两人起身行礼应下。   “衙内的缺确实不少。”寇兴又说,“不能为了面子,伤了里子。”   秦铭一听连连点头,正打算说话,就听到寇兴继续拖着一口气说道。   “马上就要秋税了,可我们不能拆东墙补西墙,多收一点秋税的钱来填补亏空。”   秦铭一听,尴尬得不再说话了。   “咱们兰州过得什么日子,你们也有数,夏税的时候还能说刚种好粮,多一点也无关紧要,这里入了九月就开始刮风下雪了,大家都靠手里拿点余钱过日子。”寇兴放下手中的热茶,“确实缺钱,但也没有从种地身上掏的道理。”   秦铭茫然。   江芸芸却是心中微动,悄悄抬眸看了过来。   却不料,寇兴正在看她。   江芸芸想了想,便大大方方抬起头来。   寇兴点头,平静问道:“听说江同知查了近十年的税赋,来往货物册子,还翻阅了户房的册子,再查经商人数。”   江芸芸点头:“是,兰州民籍虽少,也有不少人家中都有些小本买卖,若按比例来说,确是不少的。”   “兰州地少,天冷,一亩地出的息有限,心思自然要去放到其他地方,都是为了好好过日子。”寇兴看着江芸芸,平静说道。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说道:“是这个道理。”   “说这些做什么?”秦铭在边上插不进话来,急得抓耳挠腮。   “原先府中挪不开人手,事多人少,现在来了江同知,也算是多个人多个力。”寇兴和气说道,“有些事情也该拾掇起来了。”   秦铭茫然:“什么?”   寇兴看着还算本分的秦铭,一字一字说道:“商税。”   秦铭眨了眨眼,突然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冷气,立马噌得站起来,神色惊恐,打量着自己的上峰和同僚,小眼珠子来来回回看着,眼瞧着就要把自己看晕了。   “坐下。”寇兴无奈说道,“慌慌张张,有失体统,算什么样子。”   秦铭正想坐下,突然又屁股一抬,只觉得如坐针毡,终于是回过神来了,起调的声音骤然拔高又突然按下,用一种惊恐鬼祟的气声说道:“那里可都有贵人。”   “哪里没贵人。”寇兴叹气说道,“要是真顺着关系去找,谁家找不到几个厉害人,可难道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事情就不做了吗。”   秦铭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但仔细一想还是十分惊悚,一屁股坐了下来,忍不住说道:“可,可,可这里有……肃王啊。”   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这个倒不怕,前几日意外遇见了,说了几句话,肃王表示强烈支持,十分配合。”   寇兴和秦铭看了过来。   “肃王,肃王这么好说话?”秦铭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来了兴趣:“我瞧着肃王是有几分和气的。”   秦铭一脸错愕:“怎么可能,肃王可是能上阵杀敌的人。”   江芸芸也颇为震惊:“肃王不是修道嘛?”   “修道不是杀人更厉害嘛!”秦铭喃喃说道,“那什么法印……”   “咳咳,胡说什么。”寇兴打断越来越不像样的话,只是对着江芸芸继续问道,“王爷可是嘴上说的?”   “给了一个小印记。”江芸芸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红袋,从中倒出一个四方金铜色的麒麟小印,“上可‘纯阳子印’的字。”   “王爷法号确实是纯阳子。”寇兴点头应下,“这东西用好了,可要还回去。”   “是。”江芸芸垂手应下。   秦铭还是一脸受惊的样子。   寇兴摸着胡子,眉心皱成的竖痕更重了。   江芸芸自然也是没有说话。   屋内一时间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北风猛烈的呼声。   兰州的冬日实在太寒了,如今甚至还未到寒冬腊月。   “听闻你在琼山县推行过商税,如今也为兰州写个决策来吧。”沉默许久后,寇兴低声说道,“只一个要求,不能太过。”   他抬眸去看江芸,常年眉头紧皱,让他时常有种苦大仇深的错觉。   “大部分商人也都是为了一口饭吃。”   江芸芸再一次起身,点头应下。   “去吧,今日也辛苦了,若是做好手中的事情,就都回去休息吧,瞧着要下雪了。”寇兴说道,“若是真的下雪了,你们就各自带人去城内看看,有塌的,伤了人的,都好好安置下来,我还留了一些钱,商税的事情要抓紧时间了。”   —— ——   江芸芸坐在四面漏风的官署内,看着已经写好的初稿,一点点看下去,然后提笔又仔细修改着商税方案。   兰州的生意以小生意为主,且生意种类不多。   那就降低第一档的税率。   小户人家养家糊口不容易。   但兰州到底背靠黄河,地处要塞,还有丝绸之路的余韵,所以大户都有路子,所以有钱的也很富裕。   但是太过压榨这些大户,也不行,容易激起逆反心理,在其他地方到还好处理,在边境就是埋下祸端。   但这么一大块肉,不咬一口,江芸芸又实在舍不得。   她坐在椅子上仔细想了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揉了揉被风吹僵的脸颊,用力搓了搓手,开始想出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   ——先把产业转为明处,登记照册具体贩卖范围,最后按比例缴税。   说法也很好解释。   兰州不比寻常,要是给敌人送了柴米油盐,铁盐等等,便是大错,但现在只要老老实实登记在侧,我们按规矩收费,你生意做得放心,我们收钱也放心。   她写完又仔仔细细想了许久,花了四日时间,这才最后定稿,确定无误后把几张纸一卷一揣,准备出门去叨扰知府大人了。   出门前,阿来正怒气冲冲过来。   江芸芸笑问道:“怎么了?”   阿来见了她,正打算大声嚷嚷着,突然又回过神来,嘟囔着:“没事,就是这一批的炭不太好,等要过几日才能拿到好东西。”   江芸芸不甚在意:“那就等几日,你不用去催了,天冷,你在屋内休息吧。”   阿来哦了一声,愤愤不平走了。   江芸芸站在院中沉默了片刻,等吹得脸疼了,这才抬脚去找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办公的地方也在前院,一入内就格外暖和。   江芸芸叹气:“我那院子漏风,什么暖气也上不来。”   寇兴从册子中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闻言直接嘲笑着:“你那里还有炭嘛。”   江芸芸不说话了。   “你在琼山县也是这样的?”寇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我去琼山县的时候,事情太多了,我忙着处理外面的事情也没空管里面的事情,等我想起管里面的人,他们已经自己选好位置了。”   她其实很早就发现衙内泾渭分明,新人和旧人一直关系一般,走了一个吕芳行,但火来的符穹不管是有意无意,自然是吸引了一群的人。   武忠性子直和几个读书人都不怎么说话。   叶启晨不声不响,很会审时度势,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绝不会让自己陷得太深。   至于后面几个新人,林括脾气不好,讲究礼,在衙内关系一般;何士楠富二代出生,完美融入吴萩那个圈子。   林杰踏实肯干,脾气也好,也有点脑子,所以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但也不会太过亲密。   捕头白惠和他的手下,和几个武人关系好,但和其他人也维持着和气关系。   至于典史王礽和谁的关系都一般,他算官了,和那些吏自然是不同的,不要结交,只要维持淡淡的工作关系就好。   江芸芸心里清楚得很,但她牢记着邓廷瓒的话,能用就行。   所以只要他们没闹到她眼皮子底下,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许是琼山县进来的几个吏,人都不错,符穹心也不坏,把所有事情都压下来了,愣是没在她眼前出过一件错。   “我那几年运气也不错,风调雨顺,我制定了税率,又敲打过商户,知府也不是一个会管底下事情的人,卫所那边的人也很和气,大家就顺顺利利过日子,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衙门内除第一年很是局促,后面几年都很宽裕,还加了俸禄。”   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   “是好运气。”   寇兴是个一步步走上来的人,虽只听了这么一些,但还是一眼就看清了下面的关节,便叹道:“琼山县虽远,但隔海远望,许多官场上的事情便也差了一截,你又是一个有主意的,寻常人难以拿捏的性子,你第一次历练,去那里,是有人在保护你。”   江芸芸安静听着。   “但兰州不一样。”寇兴叹气,“一南一北,却是天壤之别,在这里慎之又慎都不为过。”   江芸芸严肃点头:“谨遵知府教诲。”   “我们是官,瞧着他们是吏,差别很大,但细算起来,每件事情都是要吏去办的,甚至与我而言,每件事情都是要你们去领头去办。”   寇兴为这个年轻的官员仔细说道。   “我们当官的会调走,最短三年,最长十年,可这些老吏却是一年复一年在这里一辈子,他们的权力不比我们小,衙门说是我们的,倒不如说是他们的。”   江芸芸神色凝重。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能用的那就是好吏。”寇兴严肃说道,“若是好吏,那就要好好待他。”   江芸芸回过神来:“是这次衙门用了太多钱,他们觉得是自己亏了,所以才对我心有不满。”   寇兴摸着胡子点头:“还不算糊涂,他只是一个吏,你不能要求他们有圣人品德,你甚至不要要求除你之外的人任何人有圣人高尚之心。”   “那会不会太放纵?”江芸芸想了想又孜孜不倦问道,“我之前在琼山县有碰到过一个县丞,集结底下的小吏,处处不干人事。”   “若是真有不可饶恕的错,那就要连根拔起,不要犹豫,也好以儆效尤。”一直平静的寇兴面无表情说道。   江芸芸心中一怔,突然对面前这个年迈衰弱的老人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若要说起来江芸芸身边比寇兴厉害的人不在少数,她的老师很厉害,可自从她开始一步步往上走,老师年老,已经力有不及,甚至来不及教她更多的官场学问。   三位师兄,李师兄对他还不错,但常年在翰林,两人相处时间并不多,刘师兄更倒霉了,她在京城读书,他去治水了,她回京了,他因故闲赋在家了,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至于杨师兄,见也没见过。   同龄人各有各的难处,能稍微照顾一二已经是极好的。   徐溥之前的提点,是带着自己对国家的忧虑,是内阁首辅对下放官员的指点。   但若是细究起来,在她三年的为官生涯中,对她帮助很多的,邓廷瓒算一个。   这位戎马一生的巡抚,对地方事务,人际关系,甚至往来交情都心知肚明,甚至一点也不藏私,都仔仔细细交给初入官场的江芸芸。   江芸芸就靠着他的提点,莽莽撞撞度过琼山县的三年。   很多事情当时不清楚,但时过境迁,回过头来想,在琼山县折腾出这么多事情,被这么多御史弹劾,还屁股稳稳当当坐在县令的位置上,无知无畏,一往无前,这里面肯定有邓廷瓒这些年在她后面疯狂擦屁股的一份功劳。   今日,江芸芸坐在这里,看着面前的年迈的老人,突然又感受到这样被人庇护的感觉。   这位老知府把他多年为官的细节正一点点教导给她。   不是说什么仁义勤勉的大道理,是真正在官场上和同僚,下属如何相处的要点。   第一: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第二:要和小吏打好关系,该给钱就给钱,能给面子就给面子。   第三:能少出头就少出头,要出头要一击必中。   江芸芸起身,珍重行礼:“多谢知府教诲。”   “坐吧。”寇兴年纪大了,说久了话,便肉眼可见地疲惫了,“是商税有方案了?”   江芸芸恭恭敬敬把袖子里的纸张递上去:“还请明府指正。”   寇兴仔细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提笔在纸上修改着,许久之后才说道:“做事没有一步到位的说法,一步步走才能走稳,你这个办法要分成三步,先我们自己摸底,再要他们自己上报,我们核对后,分发你说的‘牌子’,最后再把你定的规矩推行出去,每一步都不能错,也不能乱。”   他一边说,一边再一次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册子,确定无误后才把纸张递了过去。   “此事你全力负责,既然开了头就不能坏,不然你今后做其他事情就难了。”寇兴叮嘱道,“要是有问题,只管来见我。”   江芸芸点头,行礼退下,出院子门时看到一个妙龄女子正端着参茶。   是寇知府的小女儿。   江芸芸往边上一退,让人先走。   谁知道那个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不走了:“马上就要下雪了,同知可带伞了。”   江芸芸笑说着:“几步路的功夫,不碍事。”   “您那院子没暖气还漏风,可别着凉了。”小姑娘打趣着。   江芸芸苦笑:“见笑了,茶水要凉了,就不打扰大娘了。”   小姑娘还想说什么,却被后面的丫鬟扯了扯袖子,这才嘟了嘟嘴,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见她一走,自己也背着小手,溜溜达达离开了。   小姑娘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见她毫不留情的背影,小嘴一憋。   “姑娘,老爷还等着你呢。”丫鬟低声劝道,“夫人说了,江同知不是兰州城里的人。”   —— ——   第一步是要排查所有商铺的底细。   江芸芸在上个月熬夜终于把衙门的历年档案都看了一边,也顺手整理出所有店铺,所以只需要带人一个个核对是否属实便可以了。   但是在找人一起干活的路上,还要先解决一个事情。   如何挑选自己满意,且愿意跟她一起出门的人。   因为衙门内没有钱,一应供应都缩减了,衙门内怨声载道,江芸芸第一次遇到这些事情,不由有些棘手。   她坐在四面漏风的桌前,揉着手腕,看着外面的漫天大雪,想了想,决定想找个老油条度过难关。   而且她敏锐察觉到,不能再出风头了。   棉花这事已经很张扬了。   兰州下雪了,她也该安静下来了。   隔壁院子的秦铭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不约说道:“谁在骂我。”   “都是江芸,害的我们院子的炭火都少了。”小厮骂骂咧咧,“知府还给人出头,也不知道维护什么。”   “可不是,他倒是显得大公无私。”另外一个小厮也跟着骂道,“做给谁看呢。”   “刚去找了知府,说了好久的话,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刚立功棉花了,外面的人都在夸呢,可不是想着要再立一功,我们这兰州什么地方啊,哪里容得下大佛。”   “可不是,到底是年轻人呢,哪里坐的住。”   秦铭神色阴沉,轻轻冷哼一声,看着案头的案卷更觉的碍眼了。   棉花的功劳是一点也没捞到。   那个商税,也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一点。   哼,要不是寇兴压着,他说什么也要给他一点难堪。   两人七嘴八舌说着话,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热情的声音:“来这里许久了,还没有拜访过秦通判呢。”   外面的仆人正躲在屋檐下偷懒,看着冒雪而来的人,眼珠子滴溜溜得转,没好意思开口。   倒是屋内的秦铭忍不住探头去看。   江芸芸撑着伞,站在雪茫茫的庭院里,笑眯眯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盒子,瞧着好说话极了。   小年轻人要是长得容貌俊秀,就这点好,一张好面孔就能让人心软几分。   秦铭有点不高兴,但又有点高兴。   论起来同知的职位可比通判大一些。   但秦铭的年纪都可以当江芸的爹了!   而且秦铭是老人,和寇知府差不多时候来的。   江芸却一直自视甚高,不和任何人结交,整日在衙门里呆到很晚,也不知道做什么,这对老油子们来说简直是十恶不赦,不可饶恕。   “秦通判~~”江芸芸披着雪白的大氅,毛茸茸的兔毛簇拥着小脸,笑眯眯说道,“得空吗?可有兴趣同僚间相互深刻,认真地了解一下嘛。” 第二百九十五章   秦铭是个官场老油子, 四十出头来的兰州,一开始还是信誓旦旦的,觉得兰州事多,只要干一番事业铁定能升。   可万万没想到兰州这个地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这里不是一个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地方。   知府衙门就是个没用的破烂摆设, 外头有御史, 有巡抚, 家里还有三位婆婆要照顾,回头还要受点这里彪悍百姓的咒骂, 最可怕的是, 对面的蒙古铁骑是真的会杀人!!   西北的寒风把人的心都吹冷了,完全没有盼头的日子能把人熬得再也没有雄心壮志了。   所以当时的秦铭火速理清了自己的位置,开始安分守己混日子。   ——算了没这个命。   这冷板凳一坐就是八年, 今年过了年, 他也马上就五十了, 但他的调令瞧着还是遥遥无期, 第三个任期都眼看要结束了, 若是没有高升, 他大概是要致仕了。   说不甘心是假的,但他又实在不敢多想。   人脉是没有, 靠山也是没有的,本事在这里是施展不开的,可不是要被耗尽等死。   可现在他听着江芸芸循循善诱的声音, 那埋在心里很久的,不甘的, 试探的心, 再一次蠢蠢欲动。   “秦通判可是府中老人了, 一应规矩您最是清楚,这事您做是再合适不过了。”   “知府大人这么忙了,年纪也不小了,哪里敢让他这么操劳。”   “此事有您开头,各家商户谁不买您这个面子。”   “商税推行成功,我们衙门富裕了不少,以后那些指挥还不是求着我们做,只要出了一场胜仗,这不是也是政绩嘛?”   秦铭根本控制不住心跳。   政绩?   政绩!   他秦铭好不容易才考上的科举,就这么在兰州蹉跎下去,甚至都没攒下致仕的钱就这么灰溜溜跑了,真是丢脸啊。   谁不知道高皇帝不喜欢当官的,前朝五品以上的官致仕了还能领致仕钱呢,现在倒好,首辅致仕都没钱了,穷死了!穷死了!   商税好啊。   那群商人最有钱了。   他眼珠子忍不住朝着江芸芸看去,甚至往她的袖子口扫了一眼。   ——江芸的袖子,什么都能掏出来!!   果不其然,江芸芸当着他的面掏出一本小册子。   秦铭露出‘震惊’但‘果然如此’的复杂神色。   “这些是我上个月整理出的名单册子,目前在衙门里报备所有商铺都在这里。”江芸芸和气说道。   秦铭接过册子还没反应过来,随后猛地一震,大为吃惊:“所有商铺!!兰州商铺变得快,你怎么整理出来。”   江芸芸笑了笑,不甚在意说道:“花了点时间,理出来的。”   秦铭惊呆了。   他虽是老油条,但也是干活的,对于这个工作量很是清楚。   兰州商户,有些替换频率非常高,但也有一些是积年老铺子,衙门从没有清理过这个名单,大都是有人来上报,这边就让小吏写起来,要是换了,或者不开了,不需要来上报,也没有清除的办法,所以这些年登记照册起来的,那本子足足有半人高。   所以经常有一间铺子老是出现在册子上,但是有些铺子常年不见人影。   这些册子不重要,也没人要看,其实这几年登记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所以日常扔在户房的角落里生灰,就有需要的时候才拿出来应付一下。   “有些铺子看着名字变了,其实是同一间的。”秦铭小心翼翼提醒着。   “都排除了,我还列出一间店面换的次数和具体种类,后面是否有搬迁?”江芸芸掏出另外一本小册子。   “这里面登记的一千六百五十个店面有些是更换频繁,有些是一直搬迁,这次大规模排查时候最好也要详细找出问题,若是能帮就帮一下,明府说过兰州人做生意不容易,兰州又大都是小本买卖,一来一回太折腾人了,若是因为路,因为朝向,就顺手都解决了。”   当时整理出这本册子是打算看看有没有那些明面上的大户侵吞他人的财产,等着关键时候能吓一吓他们,但后来他听了知府语重心长的交代。   ——百姓总是过得不容易的。   若是能顺手解决,就纳入今年的衙门规划中。   江芸芸把这件突然多出来的事情利索地塞进自己的规划中。   秦铭看着那厚厚的一叠册子,半晌没说话。   想当初他因为自己的年纪比寇兴年纪小几岁,算是衙门里最小的一个官,心里还是有点欣慰的,觉得自己能在这里揽一个大功,还能往上走一走。   后来升不上去,他就开始抱怨知府太软弱了,埋怨那三个婆婆事情太多了,又觉得那些巡抚御史嘴里说得好听,愣是不肯亲自来兰州看一看。   可现在他看着手里两本厚厚的册子,他突然哑然了。   “你整日在衙门呆到深夜……”他磕磕绊绊问道。   他自然知道江芸在来的前两月每日都到深夜才回家,甚至连休沐都不回家,就整天在屋子里看书看册子,衙门内早就议论纷纷,觉得他实在太过分了,显得其他人也太无能了!   江芸芸笑说着:“嗐,手头不富裕,花点衙门的烛火钱。”   秦铭抬眸,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想当初,江芸来兰州的消息一传过来,他就把人打听得清清楚楚的。   别看现在长得跟个富家小公子一样,听说小时候饭都吃不饱,瘦得跟个小猴一样,十岁才开始读书。   奈何运气好,找到了一个状元老师,这才能这么厉害,一路考上了状元。   好好的官不做,偏去做个刺头,被皇帝扔去琼州了。   啧,有点本事,自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御史弹劾的手都起火星子了,这小子还安安分分坐在那里搞什么海贸。   奈何还是运气好,琼山县的海贸也搞成功了,开开心心回了京城。   没想到没待两天,得罪了权宦李广,谁知道这人还是那个熟悉的刺头模样,非要把人弄死,弄得所有人都不体面,又被赶来兰州了。   当时秦铭还在想,这位小状元瞧着聪明,没想到这么不会做人,那些小官啊,那些百姓啊,那些太监啊,跟他有什么关系,非要牵扯进来,真是蠢,好好的翰林院不待,专赶着去吃苦了。   兰州什么地方啊,神仙来了都要趴在这里装死,这里的风沙和血腥会吃人的。   一个娇滴滴的扬州小孩!   可现在,他看着面前那一行字,他不得不承认,这人是有些本事在的。   不是运气。   “你这个脑子……”他低下头,忍不住说了一句,想了想又没继续说,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又忍不住说道,“哎,哎哎,你这个脑子……”   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脑子!   我服了!   秦铭来来回回翻看了,奈何看多了也有点头疼,只好匆匆合上去,想了想,试探说道:“江同知打算怎么做啊。”   江芸芸笑说着:“我们先一间间对过去,只要确定名字和地址还有实际经营人这些人名字是对的就好。”   “那不是找个衙役……”他立刻没了兴趣,把手中的两本册子往桌子上一扔,意兴阑珊说道,“大冬天的,何苦自己去吃苦呢。”   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大功劳啊,而且很麻烦的感觉。   江芸芸一眼就看出他只想揽工,不想干活的企图,但也不生气,继续循循善诱:“事情自然可以要衙役去做,可怎么开的头不是很重要吗?”   秦铭也不过脑,只是随口问道:“没听懂,仔细说说。”   “若是秦通判亲自带人去核对几家名气大的,给其他人打个样,让那些小店家心里也有个数,之后衙役出面不是也方便许多嘛。”江芸芸解释着。   秦铭还是觉得麻烦:“我们贴出一纸公告不就好了,做什么自己出门啊。”   “那这个名气可不就没了!”江芸芸说。   一听‘名气’秦铭来了点兴趣:“这有什么名气啊?别是骂名,你是不知道这些百姓也刁得很,根本不会配合你,你这个工作要我说也难做,还是别吃力不讨好了。”   江芸芸伸手,突然比划出一个往下走的手势。   秦铭下意识看了过来:“什么意思?”   江芸芸的手势又往上走:“您看,若是一只鸟,是一直在天上飞您会多看一眼,还是这么起伏一下,您会多看一眼。”   “自然是这么起起伏伏飞的啊,这不是有趣一点吗。”秦铭随口说道,“而且惹眼啊,谁没事一直往天上看啊。”   江芸芸手掌一拍:“这就对了。”   小孩的手拍掌颇为大声,秦铭受惊,不悦说道:“吓唬人做什么!”   “可不是吓唬人,是提醒秦通判找到升官的秘诀了。”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秦铭眼睛一亮:“什么秘诀啊。”   “先抑后扬。”   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您仔细想想,那些大户是不是不会配合我们?”   “那肯定啊!”秦铭吓唬道,“那些大户都凶得很。”   “那我们过去是不是可能还会挨打!”江芸芸也跟着反向吓唬道。   秦铭无语了片刻,但也跟着想了想:“说不定,有些大户凶得很,仗着有三位婆婆……咳咳,我是说三位指挥参将撑腰,一直不把我们衙门放在眼里。”   江芸芸笃定点头:“这可不就是往下飞了吗。”   秦铭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突然回过神来:“等推行出去,那我就飞起来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声音都跟着微微往上扬:“是了!秦通判深谋远略啊。”   秦铭没被这个小马屁给迷了心智,反而追问道:“那要是推不出去呢。”   江芸芸和气说道:“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我江芸年纪不大,就合适往前冲,要是成了,那肯定也有前面开头开得好,起了先决作用,说出去是我们秦通判在一开始做出的好榜样,让我们兰州上下一心。”   秦铭的嘴角控制不住往边上扯了扯。   “便是再退一万步,此事若是真的不行,秦通判乃是兰州老人了,在大后方坐镇,甚至于力挽狂澜,那也是很好听的。”   秦铭可耻的心动了,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了,越发觉得面前的江芸长得真是眉清目秀啊,一脸聪明样!   “总而言之,定不会让秦通判为难。”江芸芸最后收尾,笃定说道。   秦铭的大脑已经急速转了许久,心中大喜,只觉得是一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不论江芸芸的后招是什么,他只要开个好头,这是往好的走,那就是他地基打得好,往坏的走,那也是后面接手的江芸有问题。   他也不是蠢人,仔细想了许久,确定没有一点陷阱,这才脸上露出笑来,本着官场谦虚地原则,打算歉让一下,再一次看向看着江芸芸的眼睛都带着满满的笑意。   “这会不会让江同知太麻烦了。”   江芸芸闻言,面露沉思之色,随后话锋一转,认真说道:“若是实在放心不了,那不若一起办……”   秦铭不笑了,飞快甩锅:“江同知年轻有为,我年纪也大了,在后方为你保驾护航才是。”   江芸芸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愿为兰州一试。”   秦铭立刻又激动起来,重新捧起册子,兴奋问道:“那我们从哪里开始做呢。”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最硬的刺头开始。”   秦铭翻页的册子一抖,惊慌失措,惊恐万分:“一来就玩这么大吗?”   “不然怎么杀鸡儆猴呢。”江芸芸见大雪终于停了,地面白蒙蒙的一片,便也笑着起身,“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秦铭咽了咽口水,挣扎着挑出一个理由:“公文还没发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吖,忘记了。”   秦铭松了一口气。   只见江芸芸又又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热情展开:“您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一起去找知府盖章吧。”   秦铭又惊又惧又慌,连忙爬上去打算找点毛病出来。   字好看,通篇没涂没错。   内容通俗,只要识字都看得懂。   条理清晰,做什么,怎么做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一篇仔仔细细,带着刁难的目光看下来,愣是一个毛病也找不出来。   “果然是状元啊。”秦铭跌坐回去,喃喃自语。   江芸芸笑了笑,从纸张后面歪出小脑袋,笑得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瞧着甜甜的,像极了陇西的大苹果,又甜又脆,只是专门用来吊人的。   “先去找知府盖章签字。”   “不好招惹的那几户,我肯定陪您一起去,一点委屈也不给您受。”   “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事情才顺利吗?开头可一定要顺利啊。”   秦铭终于开始重新考虑了,自己是不是掉进坑了。   ——不对劲,他江芸这么热情做什么!   “小鸟可不是要起起伏伏才能被人看见。”江芸芸见他还是面露犹豫之色,下了重药,“总归要搏一下的。”   本打算打退堂鼓的秦铭终于上钩了。   政绩政绩!   升官升官!   致仕金致仕金! 第二百九十六章   去找知府盖章, 张贴公文的事情非常利索。   寇兴三言两语就听出了江芸芸的打算,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立马露出乖乖的笑来。   两人的小机锋点到为止,并没有引起一侧陷入沉思的秦铭注意。   秦铭的脸色看上去实在时候不太好。   “遇到强势人家还需小心谨慎,不要惹起风波, 但也不能被他们拿捏了去。”寇兴只当没看到, 最后叮嘱道。   两人齐齐起身应下。   衙役在衙门口贴上公告, 又派了个嗓门大的衙役在门口大声吆喝着, 只是冬日太冷,来凑热闹的人却不多。   不过衙门打算清查商户的消息还是借着呼呼的北风火速传遍整个兰州城。   其实在棉花事情之后, 就有隐约的风声说衙门想要整顿商贸的消息, 一开始大家都很紧张,但等了这么久也没见动静,而且衙门内也没有任何消息, 就在大家都觉得是有人胡说的时候, 公告却突然贴了出来。   ——太措手不及了!   那些大户自己得到的消息和衙门内贴出公告的消息, 不过是前后脚。   有人暴怒, 嫌弃仆人没用。   有人则摸了摸胡子, 一脸忧心。   更多的人则是让人去仔细抄写公告, 要原封不动,一字不差地抄写过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公告栏前的人越来越多了。   江芸芸站在边上揣手手,看着越来越多在奋笔疾书抄写的人,笑眯眯说道:“大家还是很热情的嘛, 后续的工作配合应该很不错。”   秦铭听笑了。   “人家是打算从你的公文里找出漏洞,找你的茬呢。”他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也不生气, 只是继续说道:“若是真的有问题, 查漏补缺不是应该的嘛, 做工作一个人想得不全面,但是很多人一起想,那就全面了。”   秦铭听得直叹气,只觉得江芸芸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这群人可是会上天的,可别到时候骑在衙门脖子上闹事。   “那我就按着名单去问。”秦铭捧着江芸芸整理的册子,“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在兰州前也是治理过县城的,要不是来到这个大泥坑,他也不会如此摆烂。   江芸芸一向是人越多,越兴奋,见告示栏那边都要挤不进去,便开心问道:“那我和通判一起去会会。”   秦铭三连拒绝,并且非常警觉:“这事我自己办得好!”   江芸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后续已经要他干了,现在他再插手,这不是把他功劳抢走了!   ——这可不行!   ——他的致仕金!   他生怕江芸芸非要跟上来,飞快点了几个衙役,然后袖子一甩,趾高气昂走了,他一走,后面就跟着不少人。   这些人有恃无恐,秦铭明明有所察觉,却也并不理会。   这一反刚才墨迹的态度,倒是出乎江芸芸的意外了。   “听说秦通判以前在江西做县令,政绩可好了,所以才来到兰州的。”阿来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原来如此,你怎么知道的?”   阿来哼哼两声:“秦通判最喜喝酒,喝了酒拉着人就吹牛,把自己小时候碰到一个算命的,说他官运极好这种怪话都要拿出来说呢。”   江芸芸无奈摇头:“促狭,小心秦通判听到了治你。”   阿来只好跟着憨憨地笑了笑。   这边秦铭气势汹汹走了,江芸芸也不会主动跟上去,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官署了。   “阿来,你会这边的方言吗?”   阿来点头:“会啊,我可是本地人。”   “那正好,我写了一个农事册,你给我用方言读一下。”江芸芸拽着阿来就回去了。   门口也有人看着江芸芸回去了,也不知在想什么,也跟着扭头跑了。   阿来好奇:“什么农事册啊,种地吗?你们当官也会种地?真是席嘛稀奇了。”   江芸芸一听他最后的明显带着地方特色的话,也跟着重复了一句。   阿来眼睛一亮,立刻变成方言来说:“mu像啊!一点也不错煞。”   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太惊奇了,不过同知学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其实之前在逛街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些,也听得懂简单的话,矜持点头:“要和当地百姓交流怎么能听不懂本地话呢。”   “那不是有衙役嘛!”阿来随口说道,“我们衙役都是本地人,他们会翻译给你听的。”   “万一翻译的不到位怎么办?”江芸芸笑说着,“我之前在琼山县时也学了很多当地的话,琼山一村一个样,我学的手忙脚乱,一开始审案子的时候,时常觉得左右为难。”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右边听得懂,左边听不懂。”   阿来听得直笑。   江芸芸安安分分在官署里学了一下午的方言,阿来最后一脸疲惫的瘫坐在椅子上,苦着脸,声音都没了精气神:“背不住煞,乏死我煞。”   江芸芸倒是兴致勃勃,把做好今日的语言课笔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也就是官话中的阴平,在兰州方言中依旧是阴平音。   但官话中的阳平变去音,上声变阳平,去声变上声。   比如兰州城有个五泉山,用方言读就成了无劝山,山成了去音,还多了山路十八弯的调调。   这些简单的句子倒是不难,只要调子模仿得到位,就能学得七八分像,只是兰州有很多语气词,还有自造词,一时间听上去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靠时间去积累。   兰州人说话擅长打比方,用歇后语,嘴皮子翻飞,前后各有语气词,一句话说得颇为跌宕起伏,若是说起故事,因为格外上扬的调子,和偶尔下行的语气,还真有自带画面感的代入,又或者骂人那更是气势恢宏,因为发音靠前,开口就格外轻巧,骂起人来自然也是利索。   “谝闲传,真满福煞。”江芸芸开始磕磕绊绊练习起来。   她说长句子还有些奇怪,但语调和语气词已经格外像了,若是她能再说的快一些,囫囵一些,还真的挺像模像样的。   阿来崩溃说道:“人比人没活头,驴比骡子没骆头。”   江芸芸好学问道:“为什么不说小驴驴啊。”   万万没想到,粗犷的兰州人说话喜欢叠词。   “因为不押韵吧。”阿来语塞,最后选择糊弄道。   江芸芸收回脑袋,哦了一声,皱了皱鼻子:“敷衍我。”   阿来哭了:“真的不知道啊,我都不会说兰州话了,我现在觉得舌头打结。”   江芸芸自顾自复习今日成果,只是大眼睛一闪闪地看着阿来,别提有多无辜了。   —— ——   天黑之后,秦铭从外面回来,直奔江芸芸所在官署,结果就看到一只鹦鹉在学舌,不由气歪了鼻子。   “我在外面挨骂,你在衙门里做什么怪语。”他骂道。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句,突然把这句话用兰州话翻译了一下。   秦铭惊呆了。   “你这兰州话语调倒是对的,就是有点不伦不类。”他先是大为吃惊,然后又一脸打量,“你平日不是很忙嘛,怎么还有空学兰州话。”   ——难道有人的时间不是十二个时辰不成。   “下午刚学的!”阿来悄咪咪告状着。   秦铭沉默了,随后咬牙叹气。   ——人比人,气死人。   江芸芸笑眯眯地继续练习,拿着他的话用方言又重复了一遍。   还真是鹦鹉学舌。   秦铭奇怪又丢脸地闭上眼:“说官话!”   “都排查好了?”江芸芸一开口说正经话,也能把人气的半死。   秦铭暴怒,背着手在屋内来来回回走着:“哪里这么好相处,我拿着肃王的小印才勉强把肃王的产业都一一登记起来,他们还很警觉,生怕我们查账。”   “也很正常,手底下不干净,既防着我们,也防着其他人煞。”江芸芸又开始古里古怪的说着话,“就怕我们拿他去告状嘛,所以一直磨磨唧唧煞,看来瞒得有点过分煞。”   秦铭突然脚步一顿,一脸深思。   江芸芸不是会不好意思的人,见他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坐也坐不下去,就继续捧起书,开始重复下午教的俚语。   “老狗记得千年的屎香。”   “对啊,他们现在算什么东西啊,还是靠我们拿到棉花。”   “你是撒铜倒哈的烟锅子。”   “在我们面前这么嚣张,真是反了天了!”   他双手猛地一拍,扭头去看江芸芸,正好看到江芸芸捧着书,张大嘴巴念方言的乖乖读书人样子。   两人莫名对视一眼,然后大眼瞪小眼,屋内有一瞬间无语的沉默。   “怎么了?”江芸芸先一步闭上嘴,放下书籍,一本正经问道。   秦铭差点被迷了心智,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坏了,忘记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捧起书来,打算继续读。   “等会等会!”秦铭连忙把人拦下,揉了揉脑袋。   江芸芸不高兴了:“做什么煞,你自己都想不清,还耽误我学习不成。”   秦铭揉了揉额头,自己搬了个椅子拉过来坐:“等会,你这样像麻雀窝里捣了一棒子,吵得我想不起来。”   江芸芸更不高兴了。   “等会等会,我这不是做事煞。”秦铭也跟着说了一句,说完又觉得有失体统,讪讪说道,“这些人不配合,你说这可怎么办?还很是嚣张,哎,我就说这事办不成吧,你还有几分肃王的薄面,他们都这样,那些军痞子们开的店,谁家买我们面子啊。”   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那我明日去军营帮你找找几个压的住场子的人来?”   “找谁?”秦铭随口问道。   江芸芸也随口说道:“谁愿意来就让谁来煞。”   秦铭皱眉,不悦质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早上说的都是哄我的?现在有点困难,就开始敷衍我,你怎么变心变得如此快!”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见他又开始猛打退堂鼓,连忙继续哄道:“怎么会,我说的可是句句在理啊,你说你今日是不是很出风头,就连御史看你都是连连点头。”   秦铭一听,果然露出笑来。   江芸芸继续说道:“你看这个名气不就打出去了,事情遇到困难很正常,我们慢慢解决就是。”   “可其他人不配合我们啊!”秦铭不高兴说道,“做到一半,御史不是等会儿骂的更凶,那我还怎么办事,回头还要被人笑,这事你可要负责。”   江芸芸想了想,连忙保证道:“不慌,明日我给你找帮手来。”   “要找个厉害的,不然明日有了今日肃王那些店铺的打样,他们这些老滑头肯定能给你想出八百个阻挠你的办法。”秦铭索要保证。   江芸芸连连点头,大言不惭说道:“保证给你找个厉害的,吓得他们乖乖听话。”   其实秦铭也就是来找个办法的,要是江芸芸没办法,他就明日亲自去找肃王道歉,把锅甩给江芸,但现在又见她如此信誓旦旦,便嘴里又吓唬了几句,这才卷着袖子满意离开了。   ——他才不管江芸到底行不行,明日要是还不行,就拖他出来自己收拾。   “让您帮忙做事还这么凶。”人走后,阿来不高兴抱怨着。   江芸芸嘴里还在叽叽咕咕练着话,大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着,左看着秦铭走了,右看向不高兴的阿来,张着嘴巴,鹦鹉学舌一般嘀嘀咕咕着:“狗不扯拉屎的,不慌煞。”   第二日的大中午,秦铭这才睡眼惺忪地来到衙门,一踏上台阶就觉得不对劲,顺势抬起头来,就看到门口站着的几人,立刻目瞪口呆,花容失色,拔脚扭头就想走。   “mu,别走煞。”说着奇奇怪怪方言的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有些贼人天生胆大, 毫无畏惧之心,当真是令人痛恨至极。   秦铭也是做过县令的人,对此深有感触。   万万没想到,贼人就在自己面前。   秦铭咬牙, 却只敢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 对背后的三道人影看也不敢看一眼。   江芸芸是从外面回来的, 骑着小毛驴, 正好把打算溜的秦铭抓了个正着,见他们都看了过来, 也不下驴, 只是和和气气说道:“人已到齐,走吧,我们去给诸位大人讨个道理来。”   陈继不耐下了台阶, 他人高马大, 身形魁梧, 站在驴边也颇有威严:“什么道不道理, 你就说可以继续买棉花, 是不是真的?”   秦铭大惊失色。   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自然是真的!我清清白白一同知, 何时骗过你们。”   原来站在门口,让秦铭如芒在背的就是三位指挥和参将。   “难道你又去买了棉花?”唐伦不解, “我怎么没听说消息。”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笑眯眯说道:“随我一道来不就知道了。”   三人都是收到江芸芸的信,说又有一批棉花, 瞧着你很需要,面见, 速来, 悄悄带走。   如此, 才让这三人放下军务赶了过来。   一份信给三个人,奈何三人撞在了一起,一对信息,才发现被人耍了。   “你最好不要戏弄我们。”周伦面无表情说道。   秦铭吓坏了,想要靠近江芸芸,奈何一头倔驴不高兴地冲着他喷气,又吓得他不敢靠近,只能讪讪站在一边去,一脸苦大仇深。   这几人可是兰州城内的大人物,一起结伴出行可谓是风头十足,没一会儿屁股后面就跟着一群的人。   江芸芸牵着驴走在前面。   秦铭急坏了,想要给她打眼色,奈何江芸芸正安抚着她的小乖驴,是一点也没察觉到他的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火烧眉毛啊。   ——都要打起来了,还只顾着一头倔傻驴,真是服气。   秦铭都气笑了。   “江同知怎么不买马?”唐伦嫌弃地看着那小毛驴,随口问道。   江芸芸笑问道:“虽说这里也有马市,但马价并不便宜。”   为维护边境,永乐年间就开设马市,每月初一至初五开市一次,因为大明边境绵长,前任皇帝,便把这条线分给两块。   东三边开了六个,是和兀良哈三卫、女真各部、内喀尔喀五部等地方交易,期间靠近京都,又有不定期市场及京师会同馆官市。   西边则是各卫所附近开设,是和俺答等部、西番及土默特蒙古等部。   兰州也有一个,就是兰州卫管辖,乃是永乐年间始设,与赤斤蒙古、鞑靼蒙古等部市易。   “真会开玩笑,您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成就,听说之前在琼山县也很有政绩,一匹上等马不过十金,如何买不起。”唐伦不信邪,继续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突然看了唐伦一眼。   唐伦本是打算试探一下江芸芸的,奈何一个底细也没试探出来,还收获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眼光。   “我说的不对吗?”唐伦忍不住追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听说肃王有很多牧马草场?你应该很熟。”   唐伦神色微变,不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的?”听到着,陈继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在众人惊疑地打量中,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一间店门口:“到了,第一家。”   周伦一看那店名,脸色微变。   掌柜穿着厚厚的崭新棉衣,其实在这群人踏上这条街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出动静,心里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在里面忙活了好一阵,才出来,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那群人站在自己门口,就立马迎了出来:“诸位大人好,可是有何事要来?”   江芸芸去看秦铭。   秦铭躲在后面装死,察觉到他的目光,甚至还冷哼一声,整个人躲得更厉害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自己上前一步说道:“衙门打算普查商铺情况,还请配合。”   掌柜的没说话,悄悄看了眼周伦。   周伦面无表情地站着。   “这,我们的情况不是在开铺子的时候都去衙门登记了吗?”那掌柜收回视线,无奈说道,“为何还要调查,是打算重新制定缴税数额了吗?”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是有这个打算,但还需要全面排查城中商户才行。”   “我们这些小本买卖,大家有目共睹的。”掌柜继续说道,“不知同知想查什么?”   昨日秦铭已经示范过一波,兰州城就这么大,按道理应该传到这些商户的耳朵里才是,偏这人一问三不知,这是打算糊弄人的。   江芸芸从小毛驴的兜带里一叠纸,又掏出一根炭笔,一本正经问道:“什么店名。”   “这不是在这里写的吗?”掌柜指了指招幡,笑说着。   江芸芸没有顺势抬头去看招幡,反而抬眸看向掌柜,依旧和气地问道:“店名。”   掌柜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冽,下意识又去看周伦。   只是周伦还未来得及说话,江芸芸养的那只娇气小毛驴,大概是觉得冷了,不高兴地打了一个大喷嚏,悄悄靠近江芸芸,大屁股蹭得一下就把周伦挤走了。   掌柜什么也没看到,视线内只剩下这只蠢毛驴扑闪着的大眼睛,只好忍气说说道:“南来北往海货店。”   “你是这家店铺的掌柜?”   “是。”   “店家小儿几人?”   “三人。”   “分别叫什么名字。”   掌柜也一肚子邪火,扭头对着里面挤在一起的三个小二怒骂了一句方言。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   三个小二灰溜溜跑出来自报姓名。   江芸芸又问了不少问题,最后又问道:“你们店里卖的都是什么?”   “也就是寻常东西。”掌柜只是敷衍道,“南来北往的东西都卖的,不拘品类。”   江芸芸嗯了一声,故作无事的反问道:“袖川门过了浮桥,有一个桦林存,你们店的仓库是在这里吧?”   掌柜脸色大变。   “棉花不喜水,你那仓库不好,虽是你从你那个小妾家的哥哥那里便宜租来的,但太靠近水了,瞧着跟着临时搭的一样,现在城内的棉花也没这么缺了,再捂,更卖不出去了。”   周伦一怔,随后大怒,拨开小毛驴气势汹汹站在掌柜的面前,举起拳头就要直接揍人。   江芸芸顺势把人拦住,顺势又掏出一盒红泥:“你给的分成太少了,谁愿意给你做事,现在打人有什么用。”   周伦被人拦住了,反手也想揍江芸芸。   人群哗然。   秦铭大惊,连忙伸手在空中扑腾了一下:“别别别,别打架。”   谁知道江芸芸瞧着斯斯文文的,竟颇有力气,直接一推一把,把他的手拨开。   “这是这次的排查内容,你看看我登记的有没有错,没错的就各自按个手印吧。”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没想到这位同知能挡得住周伦的一击,还是她不论何时都不耽误干活的本色,又或者等会嘴里要说出来的话。   “以后人员变动都要来衙门登记,人和手印一一对应,雇佣五个人以上是可以减免一些税的,但若是做了假账唬弄衙门,回头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三倍三倍的罚。”   后面一句话声音提高,是说给人群里的人听的。   周伦气愤得直喷粗气。   “周指挥这是做什么?”江芸芸这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睛,质问道,“殴打朝廷命官,这个年是不想过了嘛。”   周伦也是一时气愤,闻言立刻吓出一声冷汗。   “幸好我们江同知也略通一些拳脚啊。”人群中,谢来抱臂,皮笑肉不笑嘲笑着,“真是救你一条命啊。”   “自己人回家教训就是。”陈继连忙把周伦拉了回去,对着他打了个眼色。   掌柜直接一个腿软,跌坐下来,脸都白了。   “杀一个人,后面那个人你就确定干净嘛。”江芸芸蹲下来,亲自拉着掌柜的手按下红印,然后让那三个小二各自过来按手印,“你这店生意不错,一日至少有二三十个客人,一次生意就是五十两起步,怎么才三个小二。”   小二和掌柜更是惊得话也说不出来。   “好你个祝大,竟敢匡我。”周伦大怒。   祝大又怕又惊,抱着周伦的大腿就哭着求饶。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高兴质问着:“想要当着我的面前打人是不是?”   唐伦都看不下去,直接把周伦拉走:“做什么!”   “走了一个祝大,后面说不定还会有张三李四呢。”江芸芸把写好的单子施施然放到最后,笑说着,“你还打算来一个杀一个不成?”   “如此恶奴,不惩戒一番,这不是给后面的人可乘之机嘛。”陈继不悦反驳着。   “打打杀杀若是就能成事,这兰州也该风调雨顺了。”江芸芸背着手,笑说着。   三位指挥参将脸色都不好看了。   江芸芸并没有打算安抚这三人,只是继续说道:“衙门有意整合商贸,诸位配合一些,回头还能收到几本干干净净的账。”   “你们衙门做你们的,管我们做什么。”陈继不高兴说道。   “自然有关,等我回去和你们细说,现在不说这些了,还有其他棉花呢。”江芸芸并不理会三人难看的脸色,只是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秦铭,掏出一张纸。   “锦衣卫亲自查出来的条子,秦通判是这件事情的主理人,可要一家家抓过去。”   “锦,锦衣卫。”秦铭磕巴了一下,立马在人群中谨慎地看了一眼,“在,在哪啊。”   “不清楚。”江芸芸张口胡说,“昨日出现在我房门口的,真是皇恩浩荡,我随手拿过来用了。”   秦铭和她对视一眼,随后露出怪脸:“哄我?”   江芸芸赶在下一秒,火速移开视线。   “锦衣卫,是京城来的锦衣卫。”唐伦眼皮子一跳,凑过来就想看看纸上写了什么。   江芸芸没给他看,只是继续看着秦铭说道:“秦通判,机会难得啊。”   秦铭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就说江芸这小子怎么这么嚣张啊。   ——锦衣卫啊,有锦衣卫给他撑腰他怕什么啊,怕不是要横着走才是。   ——查查查!贴着他使劲查,一定要让朝廷看到他的努力成功。   他开始雄赳赳气昂昂地拿着那张纸一家家敲门过去,一开始还有些人要抵抗,奈何锦衣卫给的东西,那是连着位置,斤数,哪里卖来的都是清清楚楚,所以到后来大家都麻木了,只求速死。   一圈三十几户人家,竟然收刮出一千三百斤棉花。   这里面大都是这三位家的产业,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越来越难看。   江芸芸只给他们示范一家,到后面只是牵着她的小毛驴慢慢吞吞走着,时不时喂给它一颗糖,哄着它走路,偏这样,小毛驴还总是闹脾气。   一个看热闹的人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道:“一头驴怎么也如此娇惯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这一路走来,辛苦它陪我风里来雨里去了,还差点下锅了,就想着对它好一点,大家都不容易。”   那人没想到同知如此和蔼,一时间哎哎两声,又惊又喜。   “好胖的驴啊。”有个小孩好奇凑过来,伸出小手,摸了摸小毛驴。   小毛驴不高兴了,对着小孩打了一个喷气。   小孩被吓哭了,哭着要去找娘抱。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小毛驴的脑袋,又掏出一颗糖哄道:“别哭别哭,给你糖吃。”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小孩的娘连忙说道。   “没事,吃吧。”江芸芸直接塞到小孩手里,“今年的收成可好?”   “今年王将军打胜仗了,我们粮食好好的!”有人激动说道,“好久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江芸芸点头附和着:“王将军大胜,朝廷也是大喜,你们多余的粮食都是放在这里手里,还是卖出去啊?”   “自然是留着,谁知道后面什么情况?”有人打着胆子说道,“有些粮商心很黑的。”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回头我会仔细查一下的。”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嗐,我没这个意思。”   “朝廷之前推行了农事册,你们都听说过吗?”江芸芸又问道。   “嗐,那个瞎玩意,不好不好。”   “怎么说?”江芸芸不解问道。   “我们兰州都是种麦和谷子啊,水稻种的不多,而且那个人一看就是南方人写的。”那人抱怨着,“不合适我们,你看书里写小麦要十月下旬到十一月中旬播种,可我们这里的小麦再十月上中旬就要播种完的,要是在山上,那才是十月下甸至十一月上旬呢,你看这是不是在胡说。”   江芸芸点头:“是这个道理。”   “所以我就说,写书的是个大笨蛋吧。”那人不屑说道。   “确实不聪明。”江芸芸叹气说道,“对了,你们种地灌溉的水还充足吗?”   众人一听跟着叹气:“那是差一些的,冬天很容易结冰,而且到了冬天就枯水了,种地就是靠天吃饭嘛,和南方可不能比的。”   江芸芸又问道:“南方有龙骨水车,可以把水一直运过来,可我瞧着兰州田里怎么没有。”   “那个是什么啊?”有人不解问道。   江芸芸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用一块块木板作为槽,然后用犬齿的方式一个个连接起来,最后尾部浸入水中,用一个小轮作为轴,另一端则装着小轮轴,然后长长一条木质的龙骨,固定在堤岸的木架上。”   她比划着,奈何大家都一脸迷茫。   “觉得好像有商人比划过,但不知道是不是同知说的这个。”   “等用的时候就踩动拐木,这样大轮轴就会转动,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这样就可以灌溉到田地上,就连地势较高田里也能送上去,现在南方已经有利用流水和牛作为动力的水转龙骨车。”江芸芸仔细解释着。   “前面我听不懂,但后面说的我听懂了,同知是南方人,可有见过整条黄河都冻成冰,人可以在上面走路吗?”有个老人笑说着,“凿都凿不开呢。”   “可不是,蒙古人就是从河面上骑马过来的。”   江芸芸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正好看到混在人群中的段俍。   段俍一惊,没想到他耳朵这么尖,脑袋一缩跑了。   “是极是极。”众人连连点头,“那个水车不行,一到冬天就卡住了,刀做成的都不好使,更别说木头做的。”   江芸芸眉头紧皱:“兰州水源不少,却还缺水。”   “就水边的是肥田呢,高一点,远一点就不行了。”有人叹气。   “哎哎,走不走啊,慢慢吞吞的。”走了一圈,突然觉得后背没有安全感的秦铭回过神来,发现江芸不见了,一下就急了,又见边上有三个脸色难看的恶婆婆跟着,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把远远落后的人拉了回来。   江芸芸便只好牵着小毛驴跟上大部队了。   几人弄到天黑才回到衙门,一回到衙门,那些棉花就安安分分出现在院子里。   户部的主事一脸震惊,悄悄去看江芸芸:“整整齐齐一千三百斤呢。”   “这些都是我们商户自己买的,这批钱不用给了吧。”唐伦黑着脸,率先发难。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高兴说道:“但是我查抄出来的。”   “我让他们去卖棉花,倒私吞了这么多,按理应该补还给我们才是。”周伦说。   “反正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不如平分好了。”陈继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头也不抬,坚持说道:“拿钱来按需购买吧,你们各自也不需要这么多棉花了,剩下的就流入市场,给百姓们过个好年吧。”   “江同知。”唐伦咬牙,这里面他家的棉花最多,可见心痛,“这是拿我们的钱给自己攒名声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似笑非笑抬起头来:“我本可以独吞这些棉花,可现在好心好意把你们叫回来,给你们的士兵补上棉花,你们现在到时打算反咬我一口了。”   “回头真独吞了,难道我们还会不知情嘛?”周伦冷笑,“没有我们,你们能这么顺利嘛,不就是今日扯虎皮拉大旗嘛。”   “可我可以把这些掌柜的都杀了。”江芸芸和和和气气说着,“带人直接抄了粮仓,只是想着我们毕竟是同僚,事情做绝了,也没有好处,毕竟未来几年还是要共相处的。”   唐伦沉默,阴沉沉地威胁着:“江同知可真是年轻胆大啊。”   “这么夸我的人可不少。”江芸芸微微一笑。   “怎么和唐指挥说话的。”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知府寇兴走了出来,对着江芸芸就是呵斥道:“既然是他们自己手下人花钱买的,那就按需让他们都带回一部分,剩下的我们再发给城中百姓即可。”   “还是老知府讲理啊。”周伦冷笑一声。   躲在一侧的秦铭这才踱步走了出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奈何没有人理他。   江芸芸察觉到寇兴给她打的眼色,便也后退一步,开始直接心算,把剩下份额算了算,上次守备营缺的最多,自然拿的是大头,唐伦是最亏的,她的东西最多,但只能拿最少的。   “这批棉花还是要以士兵为主。”寇兴叹气说道,“还请诸位指挥参将不要忘记我们之前约定的内容。”   “自然。”陈继快人快语。   “总是好好分下去的的。”唐伦说道。   “军营的事情,知府还是少管。”周伦冷冰冰说道。   寇兴眉心总是皱着,显得好似心思很重一般。   衙门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众人都心事重重,谁也不再开口说话。   “就这样吧。”江芸芸算的又快又准,随后把数据交个户部的主事。   三人各有心思地收好手中的棉花,也算是把今年的差事了结一半。   “你说的商税是什么意思?”沉不住气的陈继说道。   “就是这个意思,该缴税就缴税。”江芸芸随口说道。   寇兴欲言又止,但这次没有在开口。   “我们的也要?”唐伦眉心一挑。   “自然。”江芸芸皮笑肉不笑,“你们商铺可真不少啊。”   “我们可是官,名下本就有减租的权力。”陈继反驳道。   “大明律有规定:“凡公侯内外四品以上官,不得令子弟、家人、奴仆于市肆开张铺店,生放钱债及出外行商中盐,兴贩物货。”另还规定:“官员之家,不能于所部内买卖。”。”江芸芸看向三人,一脸和气。   “高皇帝之言历历在目,我们蒙受天恩,不能知法犯法。”   三人神色阴郁,盯着面前的小同知。   “如今我们对此既往不咎,往后你们缴了税,既能自己得钱,也能全了高皇帝的拳拳之心,不是嘛。”江芸芸声音被凌冽的北风一吹,显出几分循循善诱的温和。   —— ——   “你这么得罪他们,就不怕他们找你麻烦?”漆黑的路上,谢来提着灯笼,随口问道。   “这些人强横惯了,寇知府和他们好好说话,他们可听了?那些棉花能发到士兵手里五两已经是很好了。”江芸芸揉着手腕,平静说道。   谢来不可置否:“能发下去就很好了,你江同知的威力还是有一些的。”   江芸芸轻笑一声。   “多亏了肃王。”她说。   谢来嗯了一声:“和他有什么关系?”   “很配合啊。”江芸芸笑说着,“棉花是,商税也是,你瞧瞧他说什么了嘛,算是难省心的权贵了。”   “识趣吧。”谢来随口说道,“这位肃王在我们锦衣卫内部风评还是不错的。”   江芸芸扭头去看谢来。   许是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锦衣卫佥事,谢来有一股傲气,虽整日懒洋洋的,但左手总是按着腰间的长刀,便又几分不经意的凶悍。   “看我做什么?”谢来笑,得意说道,“终于发现我这个新人的好了?要名单有名单,要棉花有棉花,手到擒来。”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要多谢谢佥事帮忙了,此番事情才能解决地如此兵不刃血。”   谢来满意点头,得寸进尺:“那我申请吃一只烤鸡。”   江芸芸气笑了:“谢佥事年纪轻轻深得陛下看重,前程似锦,还舍不得花三十文吃一只烤鸡。”   谢来听得忍不住眉头一动,眼珠子悄悄去看江芸。   昏暗烛火照耀下,年轻的小同知脸色平静温和。   ——他很少有失态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   ——他确实在大部分时间也都很好说话。   “兰州城内锦衣卫的兄弟多吗?”   谢来没说话。   “我昨天给你一点棉花的信息,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却能查得这么仔细,可见帮手不少。”江芸芸继续笑说着。   谢来哼哼唧唧着。   “谁也没惊动,瞧着来的都是高手。”江芸芸夸道,“强将手下无弱兵,看来是谢佥事的心腹。”   谢来想要加快脚步。   “是陛下让你来的吧。”江芸芸轻声问道。   谢来脚步一顿,手中的灯笼跟着一晃,连带着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摇了摇。   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黑暗的小巷子口。   夜深人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能听到不知谁家的狗在狂叫。   “世人都以为是我使唤你们锦衣卫,风光无限,可实际却是我成了你们锦衣卫的皮,遮掩你们的一纸阴暗。”江芸芸伸手,小心稳住晃动的灯笼。   那双读书人的手指当真是好看,修长白皙,被朦胧昏黄的烛火一照,当真是宛若玉雕的一般,看得人挪不开眼睛。   “外人看的是我,只当我是那凶神恶煞的厉鬼,可我也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江芸芸温和问道,“兰州官场确实有问题,但我不想在今年有太大的波动。”   她注视着谢来,平静说道:“城内十万军民呢。” 第二百九十八章   锦衣卫前身是太、祖设立的“拱卫司”, 后又改为“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但前期的主要功能就是管理皇帝仪仗和保卫帝王安全的侍卫,这些在前朝都是有的, 大都是安置世家公子的一个路子。   只是到了洪武十五年, 太、祖又亲裁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 改为锦衣卫, 由此这支队伍就从侍卫职能转变成了一个军事机构。   历代内廷档案记载,锦衣卫的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也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逮捕官员、内廷审问。   根据江芸芸在翰林院查看的档案中也有发现, 在‘胡惟庸、蓝玉两案中,曾株连且四万’,这里面就有锦衣卫在兴风作浪的痕迹。   锦衣卫以驾驭不法群臣为目的而设立, 内设诏狱, 又有巡察缉捕之权, 成了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这些年一直无往不利, 深受陛下喜爱, 指挥使,佥事大都是陛下信任之人。   洪武二十年, 年迈的朱元璋自觉已经为下一任登基者扫清障碍,就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所押囚犯转交刑部审理, 同时下令今后内外狱全归三法司审理,旁人不得干预, 就此将锦衣卫废除。   奈何此后, 新皇登基, 朝廷动荡不安,以清君侧名义登基的朱棣,自感朝廷内外不服,竟将锦衣卫重新恢复,便加大其严酷程度,由北镇抚司专门处理诏狱,登基之初便照成无数血案。   两代帝王重用锦衣卫,自后,此弊终难去矣。   谢来,算是江芸芸所翻阅典籍中看到的还算不错的锦衣卫。   当年陛下仁厚,不用重刑,锦衣卫便也好似带上了刀鞘,安分了许多。   漆黑的院子里,深夜归家,除了院中廊下挂着的一盏灯,便再也其他光亮。   谢来和江芸芸对坐着,夜色笼罩着两人的面容,只能依稀看到一层浅淡的轮廓。   “锦衣卫办案,我自然不会过问,只是如今你我同在兰州,便也算得上同舟共济,兰州的安危,全赖谢佥事一念之间。”江芸芸和气说道。   谢来沉默着,没有说话。   “李广之案,既有名册在手,再出动一个锦衣卫也太兴师动众了。”江芸芸看着夜色中的人,声音低到只能让对面之人听到,“是兰州城内有人,通敌?”   谢来抬眸,飞快扫过面前端坐的年轻人。   “你们锦衣卫来之前应该是有些消息在手中的,所以速度才会这么快。”江芸芸像是察觉到他的疑惑,笑说着,“你之前抓了一个城内的奸细,却没有交给衙门,也没有送给那三人,之后你早出晚归,身上还有一些血腥味,所以我隐约猜到一些了。”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谢来有一瞬间的悚然,下意识握紧腰间的长刀,在来之前徐首辅千叮咛万嘱咐,势必要谨慎行事,谁也不能得知,他也自认为非常小心,一路上一个破绽也没有露出来。   他不明白,江芸是怎么就通过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能直接推到答案的。   许是两人的气氛太过沉默,他只能板着脸回道:“锦衣卫办案,无可奉告。”   江芸芸笑了起来,颔首:“那我知道。”   谢来眉头忍不住微微挪动了片刻,开始发愁,整个人坐立不安。   ——不是,你又知道什么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城内那些间谍可有供出是上线是衙门还是军营里的人?”江芸芸又问。   谢来没说话。   “若是紧要的人,还请备好充足的证据,而且要提前布控,免得他破罐子破摔,坏了一城的安危。”江芸芸继续说道。   谢来还是眼观鼻子,鼻观心,一声不吭的。   “上一任同知是不是也有问题,他是御史却直接提拔到了同知,虽也挑不出太大的问题,但你几次三番提起他。”江芸芸想了想说道,“他是查到什么了吗?所以你说他被杀了?所有人对他的死亡都讳莫如深,也就是说未必是衙门的人……”   谢来直接跳了起来,一跃而起,跑回自己的屋子,大门一关,开始装死。   江芸芸错愕都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大步离开,直到大门紧闭的声音响起,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轻笑一声。   谢来靠在紧闭的门上,终于呼出憋了许久的气,愤愤拍了拍自己不争气的大腿。   第一次江芸的时候,他还是孩子模样,有几分稚气,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连带着嘴角的酒窝都格外明显,瞧着也就是有几分稳重的小孩而已。   再后来,他考上状元,当真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那副撑伞游街图至今至今都在京城广为流传,成了别人提点自己小孩的话语中最常出现的一个人名,众多纨绔心里头号痛恨的人。   等他第二次去见江芸,他站在琼山县的空地上,长高了,也更瘦了,整个人还被晒黑了,冷着脸不说话时,还真有知县临危不惧的威严,只是当时一见到他,大眼睛一眨,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   现在江芸身上的那种威严更重了,他甚至不需要板着脸才能有这样的威严。   笑脸盈盈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再加上他不似常人的脑子,片刻间就能让人冷汗淋漓。   他明明是一心扑在自己的政务上,每日子时才回家,甚至这几个月大家抽空的聊天也不过是日常对话,得益于张道长整日吹牛,甚至没一句正形话,他怎么就突然都知道了!   跑了也太丢脸了。   谢来心里嘟囔了一句,悄悄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朝外看去。   院中空空荡荡。   谢来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格外高兴。   ——他也跑了,也不算丢脸。   “再找我吗?”谁知,边上冒出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谢来不笑了,夹在门缝中的脑袋呆了呆,随后悄悄侧首往出声的地方一看。   江芸芸正躺在小躺椅上,椅子晃晃悠悠的,他翘着二郎腿,说不出的悠闲。   “兰州的天真黑啊。”她笑说着。   谢来没好气说道:“子时了,江同知。”   “做好陛下交代的任务,你会走吗?”江芸芸又问道。   谢来拔出脑袋,从门缝里走了出来,用脚拖过一个小木凳,然后蜷成一团,坐在她边上,半晌没说话。   “小太子知道你糊弄他嘛?”江芸芸脑袋微微一动,笑问道,“我们的太子瞧着是有点虎气的。”   谢来也跟着无奈笑了笑:“为了公主,殿下提着剑就敢去杀人,谁敢糊弄他,你放心,我已经写了三本你的册子了,正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去呢。”   江芸芸眯了眯眼,冷不丁想起当日太子额头的滚烫温度。   ——未来的权力掌舵者,还充满孩子气。   “我是接了两道命令的,一个就是你说的事情,一个就是你。”谢来终于开口说道。   江芸芸惊讶:“我?”   谢来把腰间的长刀解了下来,刀柄冰冷的磕到木椅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把刀能杀他们,也能杀你。”他直接把长刀放到江芸芸手边,冰冷的剑鞘贴在手指上,冷得一个激灵。   “江芸,你不该这么出挑的。”他严肃说道。   江芸芸伸手,胡乱摸了一把长刀的刀鞘,就像胡乱摸着小毛驴的鬃毛一样,一点也不畏惧,只是笑说道;“不是我太过优秀,是世人总想和和光同尘,不愿做第一人。”   谢来盯着那胡乱搭在自己刀鞘上的手指。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微微弓起时,又带着几分懒洋洋的随意。   才十八岁。   好漂亮的年纪。   “我不是要做第一人,不想做经天纬地的政绩,扭转乾坤的大事,我只是不想做对不起自己的人。”江芸芸去看谢来,和气说道,“谢佥事当日愿意陪我一起,难道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嘛。”   谢来抿了抿唇。   “我肯定是来好好治理兰州的。”江芸芸转移话题,笑说着,“我就是想好好活着,再做点好事。”   “最好这样。”谢来索性把长刀推到她怀里,嘟囔着,“你赶紧多摸一下,提醒一下自己别再胆大包天了,几个脑袋啊。”   江芸芸笑眯眯地抱在怀里:“一个啊。”   谢来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长刀上一闪而过,然后又飞快收回视线,坐在她边上不再说话。   两人安安静静地在夜色中坐着。   “没事别靠近肃王。”   直到天边有了一道微光,天终于要亮了。   隔壁的邻居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陛下不喜。”   谢来起身。   与此同时,乐山紧闭的门也打开了。   他原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眼尾一扫,突然震惊。   “你们刚回来?”   谢来:“没呢。”   江芸芸:“对啊。”   乐山立马雷达大响,打量着江芸芸的衣服,气得直跳脚:“这不是昨天的衣服吗?这是一晚上没睡?屋子也没回?”   江芸芸抱着长刀,翻个身,不理乐山。   乐山气坏了。   谢来挡在江芸芸面前,趾高气扬说道:“我要吃烤鸡。”   “吃屁啊!”乐山暴怒,“大清早吃烤鸡,你癫了啊。”   说话间也带着一点兰州方言的口音,大概还嫌不过硬,又骂骂咧咧了一会儿。   谢来不高兴了,伸手去巴拉江芸芸的衣服:“哎哎,你家小厮骂我,你说话啊。”   江芸芸不耐地拨开他的手,畏惧说道:“我们就是雇佣关系,他手里还有我娘,我老师,楠枝的尚方宝剑,我管不了,你也少惹他,凶得很!”   谢来哼哼唧唧。   “夫人的信你怎么还不回啊。”乐山耳尖,捕捉到关键词,立马说道,“乐水说您最近给夫人的回信字数都很少,夫人很担心,好几夜都睡不着,就怕您有事情瞒着。”   江芸芸蹭的一下睁开眼:“还真是,忘记了,我现在就写。”   “多写点,随便什么都写,若是做了什么不好写,那一日三餐吃了什么也写点啊,之前在京城就说要带夫人和小姐一起来京住一起的,后来来兰州了,一路上又忙着赶路,现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也该多写点了,夫人很担心您!”   乐山碎碎念着:“乐水说夫人都瘦了,之前先是接到暂时不能来京城住的消息,失落了很久,后来又听说您出事了,几夜几夜睡不着呢,还偷偷哭了好几回,回头小姐也急得到处打听您消息,这小姑娘来来回回的跑,多不安全啊。”   “知道了知道了。”江芸芸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不要念了,乐山!!!”   乐山叹气:“不是亲母子嘛?这么瞧着这么生分。”   “哎,江芸和他娘关系不好!”八卦的谢来立马凑过来问道。   乐山打定主意是这个人来疯耽误自家公子休息,毕竟自家公子很乖很乖的,怎么会大晚上不睡觉!   他没有好脸色:“要你管,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哎,你这个小厮!!”谢来怒了一下,随后话锋一转,“哎,你家公子都十八了,都立业了,是不是要成家了啊。”   乐山掀开大盖子,把人推走,不高兴说道:“走走走,少管我家公子,又不娶你,要你多话。”   谢来摸了摸下巴,溜溜达达去找江芸芸玩了。   “哎,对了,你回头给陛下写信,可以夹带私货,多夸夸我嘛。”江芸芸一边回信,一边异想天开问道。   谢来震惊:“你江小状元还是这样的人!”   “是啊,做了好事传不出去,这不是锦衣夜行嘛,自然是要大大宣传的。”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毕竟我还算麻烦很多次肃王的,可不是要多一些功绩才能抗揍。”   谢来惊呆了。   “我打算让肃王亲自给我的商税站台剪彩。”江芸芸抬眸,露齿一笑,“拉虎皮做大旗,我这推行才顺利嘛。”   “肃王又不傻。”谢来气笑了,“他这么多年来窝在这里装死,才不会给你冒这个头。”   “哦,那可不一定。”江芸芸嘟囔着,突然听到门被打开的动静,眼珠子一瞟,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张道长无知无觉,胡乱裹着衣服,站在门口,不高兴抱怨着:“一晚上没睡好,总觉得院子里窸窸窣窣的。”   “那你怎么不起来看看。”乐山震惊。   张道长打了一个哆嗦:“太,太太冷了。”   乐山恨铁不成钢:“没用啊!”   张道长不高兴了。   “怎么会没用呢。”江芸芸立马探出脑袋,殷勤说道,“我们张道长可是最厉害的道士了呢。”   张道长得意,但很快又警觉不得意了。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他不仅三连拒绝,甚至加强强调,“有事别找我。”   “嗨,那可惜了,本还想带你去吃好吃的。”江芸芸叹气地收回脑袋。   “哦,我知道了,确实好吃。”谢来也跟着神神秘秘说道。   张道长脚步不为所动,只是耳朵一动一动的。   “是吧,你们锦衣卫的情报网可比我厉害多了。”江芸芸笑说着。   “真是山珍海味啊。”谢来跟着点头,“他们家吃梨,吃的可都是软儿梨,说是把鲜梨用麦草加温发汗,发了十来多天,那梨皮就呈淡黄色,拿在手里皮薄质软,酸甜适宜,好吃极了。”   “他家的羊肉据说也好吃呢,手法多变,用的还是靖远滩羊,加上香料煮熟后,就剁成大块肉,最后撒上椒盐,然后就可以直接上手抓着吃,最细腻的肉是羊脖子的肉,肥瘦相间的那块就要选羊排了,不过要我说还是羊腿肉最紧实。”   张道长咽了咽口水,脚步不知不觉凑了过来,脑袋趴在门口:“我们晚上也吃一只吧!”   “给我进来吧!”谢来大手一拉,顺手关门。   边上的江芸芸顺势关窗。   张道长花容失色。   “别怕,我们是好人,等会儿就带你去吃好吃的。”江芸芸对着瑟瑟发抖的张道长,和颜悦色说道。 第二百九十九章   虽然外面热闹极了, 有人乖乖配合,有人哭天抢地,有人装傻充愣,但王府里朱贡錝的日子还是格外平静的。   外面的风浪再大, 难道还能掀到他这个王爷身上不成。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 朱贡錝打算多弄点稀奇的祭品来, 让底下的老祖宗们高兴高兴, 再顺势给他塞几个小孩来,男的女的都行, 咱不挑, 只要是小孩就行!   就在他神神叨叨的时候,穿着一身简单衣服的王妃推门走了进来。   “可别折腾了,一炷香前江其归领着一个人, 瞧着是往我们这里来了。”王妃是西城兵马副指挥杨胜之女杨遇。   朱贡錝一惊, 随后睁开一只眼, 警觉说道:“我可都让底下的人配合他了, 怎又来找我麻烦。”   杨遇一听也觉得很头疼, 连连叹气:“听说一直是个刺头, 可别是又来找麻烦了,我就说之前何必搭理他, 真要有事情,我们也是宗室,哪里要看他这个被贬来兰州的小官脸色。”   朱贡錝重新闭上眼, 烟雾缭绕间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江芸要是真不得圣心,就来不了兰州。”朱贡錝冷静说道, “身边还跟着一个锦衣卫, 可别说是陪他来过家家的。”   “锦衣卫!”杨遇一惊, “这又是如何得知?”   “那味……”朱贡錝动了动鼻子,不高兴说道,“远远我就闻到味道了。”   “锦衣卫好端端来这里做什么!还隐姓埋名的,可别是陛下对我们……”杨遇口气一紧,“可我也没看锦衣卫做什么事情啊?”   “明面上的锦衣卫可就做一件事情。”朱贡錝眉眼低垂,任由两侧一排排跳动的烛火光影落在衣服的花纹上,原本就华丽富贵的道袍更加金光闪闪,流光溢彩。   杨遇焦虑了,来来回回走着:“是了,等他们真的站在我们面前那可就完了。”   “慌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朱贡錝格外镇定,“我这么配合这位江同知,回头御史都挑不出我的错来。”   杨遇还是不安地来回踱步,见朱贡錝又是这么一副不动如山,人淡如菊的样子,恼了,“人等会就来了,你怎么还穿成这样啊?”   朱贡錝扫了一眼自己崭新的道袍,得意坏了,兴冲冲问道:“我新做的,好看嘛!”   杨遇气笑了。   就在夫妻两人斗嘴的时候,管家一脸古怪地走了过来。   “可是江芸来了。”杨遇紧随着问道。   管家摇头。   “说啊,磨磨唧唧做什么!和你家王爷一样看得人心烦。”杨遇急了。   管家小声说道:“门口来了一个道士?”   “哎。”杨遇和朱贡錝都惊了。   “江同知是给人带路的,说这位道人跟脚全真教,修习紫薇道法,昨日掐算,北面紫薇星突时大亮……”   朱贡錝连滚带爬,慌不择路跑了出来:“别,别说了,快快,请进来。”   管家也跟着愁眉苦脸说道:“不敢让他大放厥词,已经连人带杆幡都提溜进来了。”   三人站在门口,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朱贡錝有点烦了:“江芸到底要做什么啊?”   “就怕人家要得寸进尺。”杨遇也跟着心有余悸,“也真是奇了,其他人见了我们都躲得远远的,怎么就他这么喜欢贴上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边夫妻两人挽起袖子就要去会会这个大言不惭的张狂道士。   张狂的张道长现在一点也张狂不起来。   他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完全无视王府仆人的打量,整个人靠在杆幡上,愁眉苦脸,蔫哒哒的。   他是不想来的。   但是江芸那贼人再也不是扬州送他糕点吃的乖乖小可爱了,现在一张口就是钱,算饭钱,房钱,还说他吃了好几只烤鸡,要和他算总账,张口就要他一两银子,市侩!不要脸!过分!欺负人!   张道长哪来的钱,兜比脸还干净。   之前还给江芸跑了好久的腿,差点没回来,好不容回来,兰州早早就开始下雪了,那风刮脸上比京城的还疼,跟个刀子一样,他自来就是又懒惰又怕冷,就没出门摆过摊,一直在小院子混吃混喝,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听到动静声,他又连忙坐直身子,一脸严肃,还真有几分得道高人糊弄人的样子,只是等待间,不经意和朱贡錝对视一眼,两人莫名相互吸引,再也挪不开眼睛。   其实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两人都是入道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张道长一眼就能看清是真道士,破破烂烂的道袍,头戴的帽正,脚踏十方布鞋,一看就是过的不咋样的真道士。   朱贡錝也是一看就精修道法的,那走路的姿态,那衣服上的花纹,还有手腕上的乾坤圈,一看就是一个过得很富裕的真道士。   “听闻道长姓张。”杨遇咳嗽一声,拉回两人莫名对上眼的莫名气氛。   张道长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行礼,风度翩翩,仙风道骨。   “敢问道长从何而来?”杨遇是个急性子,而且她自诩妇道人家,随便问问,出了问题还有自家王爷兜底。   张道长和气说道:“自京城而来,见有一道紫气西行,便从容而至。”   “紫气西行?”杨遇敏锐地问道,目光看向匆匆而来的两位长史,不悦质问道,“神神叨叨的,哪来的紫气。”   张道长莫名挨了骂,也跟着不高兴说道:“自然是有的,自来贵重之地都会有紫气,兰州城龙腾虎踞,怎么会没有。”   杨遇笑也笑不出来,只能勉强找补着,绞尽脑汁才说道:“兰州城乃要害之地,联络四域、襟带万里,是我大明西北最重要的城关,朝廷多年经营,官员战战兢兢,也该是有紫气的。”   你好好的在朝廷派遣的官员面前说肃王符龙腾虎踞,不亚于把肃王的脖子洗干净,对着京城那边嚣张说道——来啊,砍我啊。   张道长满意点头。   “不知道道长所为何事而来?”杨遇怕他继续口出狂言,飞快转移话题问道。   张道长眉眼低垂,和气说道:“昨夜静坐时,夜观天象,北面大亮……”   肃王夫妻顿时露出紧张之色。   “随后即刻暗淡,恐不祥之兆。”张道长继续神神秘秘说道。   “胡言。”一直没说话的朱贡錝松了一口气,立马呵斥道,“本王也自幼学道,紫微星大亮后大灭乃是不祥之兆,可本王不是好好坐在这里嘛。”   “而且若是真有意向,本王怎么可能没看到,本王这几日也一直夜观天象!”   杨遇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只当是这道人是打算上门打秋风的。   肃王一脉信道不是秘密,每逢有游方道人路过,都会来化缘。   朱贡錝一向是给予厚封的。   想来也是传开一点散财名声的。   “是极,怕是看错了,但也难为道长大雪天的跋涉而来,去,给这位张道长包十两银子的辛苦费。”   长这么大身上没超过一两银子的穷人张道长镇住了!   ——真是富贵人家啊,一开口就是十两银子!   可耻的张道长是打算不要脸接下,扭头就走的,但他更怕回头江芸把他的脑袋扭下来,只好咬牙说道:“不,不要银子。”   杨遇只当他是嫌少:“再送您一篮子吃食,还有几件衣服可好,马上就要过年了,也给道长沾沾喜气,出了兰州城也还有一口饭吃。”   张道长含泪再一次拒绝了,眼不见为净,甚至闭上眼,做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天道难自算。”   朱贡錝拧眉,不高兴质问道:“你这老道是盼着本王出事不成?”   “不敢。”张道人被人骂了反而来了精神,自觉肩负江芸的使命,开始大力忽悠着。   “王府乃是坐北朝南的风水宝地,远远看去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只是贫道远远看到就东面有黑气萦绕,那股黑气徘徊不下,”   “胡言乱语。”两位长史终于听不下去了,齐齐呵斥道,“还不速速离开。”   “是极是极。”朱贡錝也跟着说道。   张道长只当没听见,紧盯着朱贡錝。   “只是不知王爷最近身体可有异样?”   “好得很。”朱贡錝没好气说道,“咒我是不是。”   “不敢,敢问这里也舒服吗?”张道长突然指了指脑袋,“眉宇带黑气,周边绕杂事,面白唇暗,寒邪入侵,大冬日都想喝冷水?喝了还是口干舌燥……”   “原是如此,早就听闻全真一派均重炼养。”杨遇一个激灵,突然站起来说道,“妾昨日做梦梦到一头驴,有听闻江同知酷爱骑小毛驴,便也感化几分,买了一头驴,原是冥冥之中给道长准备的,快,去里面细看小毛驴。”   张道长就这样迷迷瞪瞪被人拉进去了。   两位长史也想跟着进去,奈何管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借着给张道长拎包的功夫,把人挤走了。   长史自然是想跟上去的,但奈何错失第一步,只好对视一眼,眉头紧皱。   “可是和那个江芸有关?”矮胖的人不悦质问道。   “听说是路上遇见带路的。”高瘦的人解释道。   “又是这个江芸。”矮胖的人一脸晦气,“这几日在城中兴风作浪不成,还要在王府也插一只手不成。”   “别说了,我那几个奴才不配合,竟然被他直接抓了套上枷项,站在衙门口罚站。”   两人骂骂咧咧离开了。   “走,先盯着他看。”   —— ——   一直被很多人很多人盯着的江芸芸笑眯眯地排查完最后一家,在一指厚的册子上盖上最后一个手印,这才心满意足回去了。   “就问问这些东西就这么不配合,后面的事情如何做啊。”秦铭又开始打退堂鼓了。   江芸芸笑说道:“怎么不配合啊,不是都配合了吗。”   秦铭哑然,下意识抬眸去看衙门口被枷项的人。   那里站着密麻麻的一群人,一排还排不下,甚至开了两排。   “这,这配合的……”他咋舌,但是想了想又忍不住嘻嘻笑起来。   ——太痛快了!   这些人仗着背后有人,平日里就用眼皮看人的,现在也有这么乖乖在大雪里罚站的一天。   “同知还挺好心的,让他们站在屋檐下躲雪,就该跪下来冻一下,杀杀他们的威风。”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踏上台阶:“只是不配合公务而已,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回头只要改了就行。”   “张司狱,等会雪下大了,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来登记了,天冷了,没人送衣服也怪冷的,回头自己冻病,除了家里人有谁心疼。”江芸芸对着门口的司狱和气说道。   司狱眼观鼻子,大声嗯了一声,正义凛然。   秦铭笑得更开心了。   若是平时,这些司狱都是收了不少好处的,肯定会偷偷把人放走的,主打一个阳奉阴违。   奈何这一次直接撞到这位江小同知的手上,直接开展雷厉风行的手段,先把那批打了二十大板,然后又给直接黜了,最后把放掉的几位商人拉倒大门口又打了三十,直把人打得哀嚎连连,谁来了……哦,谁也没来。   这些人赶在下雪前挨完打,还罚了站,差不多没气了才让人抬回去。   有人想要闹到知府面前,压着好脾气的知府出面把这些狗屁不通的事情按下来。   奈何知府病了,只能虚弱说府内如今同知最大,你们切莫和他起了冲突,等我好了,定然仔细询问。   知府病了好几天,还没好,江芸已经快把知府衙门内清洗一遍了,大家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生怕撞到这个小阎王手里。   “哎,你这样会不会太得罪人了?”进了衙门内,秦铭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不解:“为何是得罪人?”   “这些人可都是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秦铭咋舌,小心翼翼说道,“后面都有人的,回头给我们难看,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江芸芸笑说着:“是他们做错在先,我罚他们只是因为他们不配合我们盘查,没有其他任何意思,做错了就要处罚,这是大明律的规定,是衙门的威严,若是怕得不得罪人,那事情没法做了。”   秦铭被小年轻教育了,一脸讪讪的。   江芸芸话锋一转,促狭说道:“而且你看他们背后的人不是也没找我们嘛,可见我们做得没错啊,回头再给点枣子吃,这事也就过去了。”   秦铭皱眉,一时间摸不清江芸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这里盘查好了,等年后,就让他们自己来申报店内贩卖的物品,今后就对应这些东西贩卖,盖上我们衙门的公章,如此也能掌握城内到底有多少物资,一旦有战事,也可以立马调动起来。”江芸芸有条不紊推进着。   光是排查城内店铺的具体位置,名称,人数这些信息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真有事,这些人跑的最快了。”秦铭讥笑着,“而且他们那里会这么听话啊。”   “第一,人跑了,东西还在就行。”   江芸芸伸出一根手指,随后伸出第二根。   “第二,衙门口有的是位置。”   秦铭看着江芸年轻却又充满果断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江芸芸也没理会他的想法,自己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官署。   “真是菩萨美面,罗刹狠心啊。”秦铭打了一个哆嗦,“好凶。”   江芸芸溜达回了自己的官署,刚一坐下,还没捧出茶来喝一口,就看到一个脑袋挂了下来,摸了摸下巴,幸灾乐祸:“哎,小状元,你,好像有桃花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还未说话,就突然听到门口传来阿来呆呆的声音。   “哎,三姑娘,您怎么来了。” 第三百章   寇知府有三女二子, 来兰州时只带小女儿人和夫人来上任,其余人则在老家读书,照顾老人,寻常也只是书信往来, 如今一家人就住在内衙, 因着有女眷, 所以衙门里的人便是要汇报工作, 也都是在前衙。   江芸芸去过的次数也不多,选的也都是大白天, 路上有仆人陪同, 从不会冒冒失失单独进去,尤其是里面还有年轻的小姑娘。   “三姑娘。”江芸芸请人进来后,又让阿来打开窗户和大门, “可是知府有事要交代?”   “嗯!”三姑娘和江渝差不多的年纪, 头上打着几缕小辫子, 编着五彩的花绳, 安静地垂落在肩膀上, 一笑起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牙, 现在乖乖坐在椅子上,盯着江芸芸看, 然后大声嗯了一声。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坏了,小姑娘偷跑出来的。   “是有何事要交代?”江芸芸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三姑娘想要偷偷去看江芸芸, 又觉得不好意思,到最后只能低着头, 揉着手中的帕子, 声音一本正经:“我爹说, 他病要好多了,这些日子辛苦江同知了,也谢谢江同知送来的人参,让江同知不必破费了。”   江芸芸脸上露出热情又不失殷切地笑来:“那真是好事啊,我们的清查工作也正好告一段落,我正想和明府仔细说说。”   三姑娘看着她歪了歪脑袋,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哦,那我替你传达一下。”   江芸芸看着她小姑娘天真的样子,无奈说道:“明府可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   小姑娘老老实实摇头,小辫子一晃一晃的:“没有了,我爹就交代了这件事情,其他都是我的事情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耳边只能听到脚盆下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窸窸窣窣落在台阶上,听得有些磨耳朵。   还是江芸芸先开的头:“三姑娘不是还要去做其他事情吗?”   三姑娘一听就知道是赶人了,先站起来,然后又说道:“还有三天就是我爹生日,我准备给他做一桌好吃的。”   江芸芸一怔,也跟着说道:“三姑娘孝心可嘉。”   “可我爹说浪费钱,不准我弄,我打算做好多好多菜,偷偷弄起来给他吃,你到时候愿意来吃吗。”三姑娘自顾自说着,随后话锋一转,眼巴巴问道,“你喜欢吃什么啊。”   江芸芸想也不想三连拒绝:“不需要,太麻烦,谢谢你。”   三姑娘瘪了瘪嘴,委屈巴巴盯着江芸芸看。   “明府没有相邀,贸然赴宴不好,而且生日宴算家宴,一家人吃才快乐。”江芸芸目移,和气解释着,缓解尴尬的气氛。   三姑娘还是有点不高兴,想要继续说话……   “阿来,给三姑娘打伞。”江芸芸视线躲躲闪闪,对着门口的阿来高声说着,也算打断她的话。   阿来哦了一声,连忙打开伞,笑说着:“外面雪大了,三姑娘等会儿出门上香,坐车可要慢一些了。”   三姑娘没说话,只是又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已经开始低头处理政务了。   三姑娘只好蔫哒哒走了。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哎,这个小姑娘胆子还挺大的,我就听说兰州风气大胆嘛,嘻嘻。”谢来的脑袋又垂了下来,怪笑着,“说起来,我们江状元也十八了呢。”   江芸芸看着他满头大雪的样子还要蹲在屋顶听墙角的样子,气笑了:“合该是你做锦衣卫的,这么冷的天也尽忠职守。”   谢来像个小蝙蝠一样晃来晃去,然后又好似一只蝴蝶轻盈地落在江芸芸身边,顺手关上窗:“还行吧,小姑娘都暗送秋波了,你还是巍然不动的柳下惠呢。”   江芸芸充耳不闻。   谢来浑身冒着寒气,在江芸芸边上墨迹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道:“哎,你知道衙门内也有内奸嘛?”   江芸芸头也不抬,平静说道:“不知道,但也不奇怪,怎么你知道是谁了?”   谢来没说话了。   这态度就值得深思了,江芸芸来了精神:“哎,没查出来?”   “这人很谨慎,和其他内奸接头从不自己出门,只用把条子放在一处道馆里。”谢来靠在江芸芸的椅背后,一脸严肃,“越是这么神神秘秘,越是觉得此人背负大任务。”   江芸芸放下笔,掏出一条白布开始慢条斯理绕在手腕上,也跟着深思:“那怎么查到衙门头上的?”   “因为那个道馆叫玄妙观。”谢来叹气说道。   江芸芸震惊。   兰州城有九个城池,算中等城池,因为城池坐落在兰州东河谷,这才有了不同于其他城池四四方方的正形,反而是南北窄而东西长的不规则形状,导致城中主干道也都是丁字形交叉。   两条主干道一条从东门通到西门,另一条从南门至肃王府仪门前,东西长南北短,由此便规划处北、东南以及西南三个区块。   其中城北一块基本是佛寺、道观、王府、官衙的聚集地,这座玄妙观的位置有些微妙,他在肃王府与凝熙园后面,它的附近是甘州中卫的指挥署衙门。   其实这个道馆在北面一众寺庙中不算起眼,其西面有本地名声极大的木塔寺,还有始建于隋代的的庄严寺,东面则是兰州本地的城隍庙,据说有千年历史,便是下雨天也是香火旺盛。   但他位置特殊,他在肃王府和甘州中护卫中间,据说王府女眷还有士兵的家人都很喜欢在这里上香。   “那不应该去找那边找吗?”江芸芸用嘴角比划了一个位置。   “正在找呢。”谢来抱臂,脸色隐藏在阴影处,“只是我查了许久,在每个地方都发现了漏洞,抓到内奸,唯独衙门到现在一个也没有,你说奇不奇怪。”   江芸芸沉默,为寇兴解释着:“寇知府约束下属颇为严格。”   谢来呲笑一声:“大鬼好斗,小鬼难缠,一个衙门他就不可能是干干净净的。”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衙门不是也在这里嘛,距离玄妙观也不过两炷香的时间,我听说衙门里的人很喜欢在这里上香,那个小姑娘等会就要去那里上香。”谢来双手搭在椅背上,整个人靠近江芸芸,小声说道,“你说会不会是……”   江芸芸眉心微动。   “虽然寇兴性子软和了点,讲究仁义,这些年对那些指挥参将一直唯唯诺诺,但其实并没有处于太大的下风,而且你看这次和你配合不就很不错嘛,一点也不耽误事,可见此人还是有些能力的。”   “他在这里能一待就是八年,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一个任期是三年,一般人大都要两年,少数三年,极少一年。   寇兴和秦铭在兰州这样的要地,确实都太久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把他的脑袋推开:“锦衣卫说话也要讲证据的。”   谢来站直身子,无奈说道:“我也是希望他是好人,毕竟他在兰州百姓中名望不错,大家都说他是个好知府。”   “就目前来看,他确实不错。”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自己去查吧。”   谢来一听就不高兴了。   “我都给你夹带私货了,夸了你十张纸,你怎么不愿意帮我?”   江芸芸冷笑一声:“专门写给太子的,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谢来摸了摸鼻子:“没办法,太子殿下就要看这些,我就写你今天吃了两碗面,他看了都高兴,我要是写少了,回头给我劈头盖脸一顿骂,我总不能得罪太子殿下吧。”   “所以拿我垫脚呗,谢佥事。”江芸芸面无表情拿起历年的税赋册子,“回头我给你穿小鞋。”   “那你可别让我发现你做坏事哦。”谢来抱臂,笑脸盈盈威胁着,“不然我肯定先给你小鞋穿。”   江芸芸懒洋洋摆了摆手。   谢来很快就从窗户翻走了。   他刚走没多久,阿来就打着伞回来,站在门口直跺脚:“好冷好冷,今年的雪好大啊,马上就过年了,这雪倒是一直下,还怎么过年啊。”   江芸芸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气,明明才下的雪,外面的地面上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雪了。   “这么大的雪。”   “可不是,刚才三姑娘的马车差点还打滑呢,真是危险。”阿来抱怨着,“我就说明日再去祈福,但三姑娘说这么大的雪,玄妙观那边肯定会有人在施粥的,说要去帮忙。”   江芸芸笑问道:“玄妙观每到大雪天都会开棚施粥吗?”   “不止下雪呢,要是今年有蝗灾,大雨,他们都会施粥的,里面的道长可好心了,真是大善人。”阿来开心说道。   “那这个道观香火还不错。”江芸芸玩笑道,“兰州的粮食可不便宜。”   阿来摸了摸脑袋,憨憨说道:“应该还不错吧,我看里面总有很多人的,很灵的呢,很多官眷都在那里上香的,排场都可大了,衣服都穿得可好看了。”   江芸芸点头,不解问道:“你瞧着也很熟?也跟着去过嘛?”   “去过啊。”阿来点头,“夫人也会送自家粮过去的,我弟弟就是在内院伺候的,有时候我也会过去帮忙的,不是我说,哎,知府大人自己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还愿意拿出自己的口粮来帮人,我们知府也真是大好人啊。”   江芸芸点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雪,不过是说话间,地面的雪又覆盖上了一层。   兰州下雪的日子比京城还早,还要大,还要干寒。   “我看城中要是有人受灾,往年都是安置在养济院的,衙门补贴一些,也会有好心的乡绅也补贴一些,等雪停了他们修好房子就让他们离开,今年这雪越下越大,那屋子应该是受不住了,我得去看看。”   “根本救不过来,人这么多,养济院才多少,而且兰州的冬天是越来越冷了,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阿来叹气,“还好我住在衙门里。”   “你说的玄妙观不是很灵嘛?等会我就去拜拜,说起来来这么久了,还没上过香呢。”江芸芸又说。   “行啊。”阿来热情说道,“不过玄妙观灵的是求子,但无量天尊保佑,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过去,他们肯定也是听得,那我和您一起去吧,外面雪好大,可不安全了,每次施粥那真是什么人都有,可别冲撞了大人,乱得很,不过玄妙观有武道的,会打人的那种,什么流氓混混都不敢造次的。”   江芸芸一向是说干就干的性子,把手中的事情做完,就准备去看看,只是他一出门就碰到也裹得严严实实准备出门的寇兴。   “明府。”江芸芸行礼,“大人刚愈,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寇兴叹气:“瞧着这雪越来越大了,怕是一场大雪,城内有些百姓的屋子已经破得不行了,想着劝他们先去养济院,免得到了晚上下了大雪,把他们压住了,平白丢了性命。”   “下官和明府一起去。”江芸芸说道。   寇兴点头,两人相携而去。   “我那小三,被我夫人娇养得不像话,又在兰州这片地界长大,所以性子耿爽,今日多有得罪了。”马车里,寇兴先一步道歉。   江芸芸和气说道:“三姑娘一片孝心,只是想给你一个体面的生日宴而已。”   “我这日子生的不好,每年生日都下大雪,外面的百姓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作为知府哪有心情坐在府里灯火通明,热气腾腾地过生辰,小姑娘就是没吃过苦,还以为这天下是太平盛世呢,还总是惦记这那几口饭吃。”寇兴一听就连连摆手,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侧首去看寇兴。   听闻寇兴也是普通家庭出身,父亲是教书先生,可偏远地方的先生也是无太多学识的,所以寇兴求学时,日日都趁着去县城的日子,拿着自己做的文章去请教人,只要是能找到关系的,都主动上前,被人拒绝了,甚至会被人驱赶出门也不曾动摇求学之心,直到三十岁才考中秀才,后来遇到心软的提学才收为徒弟,第三年便考中举人,这才一路平云直上。   日子过得贫苦,他眉宇间总是有挥之不去的心思。   马车停下,两人都收敛下心思,正好衣冠准备出门,江芸芸本以为此事会顺顺利利完成,万万没想到,两人花了一个时辰才劝走几个人。   衙役几人被气得,骂骂咧咧站在巷子口。   “这可不是办法。”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这屋子空荡荡的,贼进来也没得偷吧,为何还不愿离开。”   寇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江同知到底是扬州富贵人家出生,不明白就是一片瓦那也是钱,他们会因为屋顶丢了一根草争吵,甚至动手脚,这些人家攒一文钱都要费尽力气,屋子没了,他们也没了,他们怕走了,屋顶的瓦没了,睡觉的石头也没有了,所以不愿意离开。”   江芸芸拧眉:“那明府为何刚才还如此煞费苦心地劝说。”   寇兴沉重叹了一口气,那张衰老年迈的脸被风雪打湿,勾勒出沧桑的艰辛:“说久了,也能提醒我这个知府无能,连百姓基本温饱都不能保证,也想着今年收成不错,这些人万一愿意呢……”   江芸芸沉默着。   “每逢大雪天,我都要在前衙值夜,若是有事情,也能早一点知道,同知如是愿意,也一起吧。”   “下官自然愿意。”   寇兴抬脚离开,摸了一把脸上的雪痕:“不要再下雪了,明年推行农事册,让他们多攒点钱,修修这屋子,活着吧,都好好活着。”   江芸芸安静跟在他身后,突然生出焦虑之心。   ——被寄予希望的农事册不合这里的情况。   一行人走到北面,突然看到有衣衫褴褛的人三三两两,相互掺扶着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这是往哪里去?”江芸芸随口问道。   “那里就是玄妙观。”阿来连忙指了个方向,远远的能看到一个高高翘起的飞檐,“他们每年下大雪都会发粥是惯例,这雪越下越大,这些人肯定是想赶早去吃口热乎的,我们也会建议他们先去那里吃口饭,然后再去养济院休息,不过今年怎么这么多人去啊,而且还这么早,可别等会闹起来。”   江芸芸下意识扭头去看寇兴,只见寇兴正看着那群迈着不利索脚步,跌跌撞撞走的百姓们出神。   “明府。”江芸芸轻声唤了一声。   寇兴回神,被衰老的眼皮遮挡的眼睛盯着江芸芸看,但很快又移开视线:“阿来说得对,张经历,你等会带几个人去维持秩序,剩下的人也不多了,我们几个人就够了。”   张经历点头应下,点了几个人就准备脱离大部队。   “江同知,你也跟着去吧。”寇兴突然又说道,注视着江芸芸,“你做过县令,赈灾之事应该熟悉,也正好多看看,若是哪里不对,也好先一步发现。” 第三百零一章   玄妙观由山门和六座殿阁组成, 一阶阶依次而上的台阶,高高抬起宏伟森严的红墙琉璃瓦的山门。   后面的六殿阁分别名为四圣殿、三清殿、玉皇阁、玄武阁、圣母殿和梓潼殿。   四圣殿供奉着道教中的四位大真人,即通玄真人、冲虚真人、南华真人、洞灵真人,他们为老子的四位弟子, 也称为四子堂, 大殿面阔三间, 进深三间, 三重飞檐,状似塔形, 每层檐下都悬挂着玲珑美观的斗拱, 屋顶为钻尖式,托一带尖顶的青铜莲花座,犹如盛开的金莲, 犹如盛开的金莲, 与屋顶闪烁的琉璃瓦融为一体。   三清殿的尊神为道教三位地位最高的天神, 既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尊神雕塑高达十几米的, 高高在上俯瞰虔诚的香客, 神态凝重,衣褶生动。   玉皇阁是供奉玉皇大帝的神庙, 其后面的墙壁上绘有色彩丰富的“封神图”,玉皇大帝的塑像两侧的墙壁上,则绘制着五元大帝及王母娘娘, 大殿面宽三间,进深二间, 整体建造弘整高峻, 雄伟壮观。   玄武阁内供奉着三十六元帅, 又称“三十六天罡星”,一入内,便好似所有萦绕在云端的雕像看了过来,那一尊尊神像神色各异,或慈悲或怒目,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各有千秋。   前面四殿呈直线排列,最后一殿的玄武阁置于一座六米的高台上,剩下两殿分列左右,台东为圣母殿,台西为梓潼殿,再往后走去,穿过重檐歇山顶的三天门,就是道长们休息的地方。   江芸芸站在高大威严,不可侵犯的神像前,外面是漫天大雪,雪中排着希望能领到一碗热粥的百姓,屋内却因为点着无数的蜡烛和香火,照得那些神佛衣袂飘飘,好似人间仙境。   道长小心翼翼看着新来的同知。   新同知刚来就杀得城内哀嚎遍野的事情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外面大雪,队伍排在殿内,山门口有用红布拦起来,还有两排四肢粗壮的武人守着。   有些来迟的人只能在外面等着,各殿门口架起一口巨大的铁锅,浓郁的米香飘了起来,每口锅前面都有两个穿着短打模样的男子拿着长柄勺子,用力搅拌着。   热气腾腾的烟气弥漫开,寺庙更显出几分神圣的仙气。   “开了三个粥棚,男女分开,老弱病残也是另外安排的,各殿都有各家来帮忙的香客来维持秩序,所以不会拥挤踩踏,也不会有人趁乱坏事。”道长连忙说道。   “道长开了多少粥?”江芸芸收回视线,和气问道。   “各家送来近二十石的粮食,柴火三百斤,道观能力有限,一日最多救济五百人,所以不会在今日一日用完,”   “哪会持续多久?”   有人等不住了,人群中躁动不安,有明显是小厮模样的人大声呵斥着,这才勉强压下越来越浓郁的香气。   ——实在太香了。   就连背后的阿来也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许是今日大雪,来了很多人,来的又早,都没准备好。”道长连忙解释着,“一般施粥都要七天的。”   江芸芸挑眉:“也就是说一天要煮至少二百九十斤的米。”   道长算数跟不上,茫然了片刻,谨慎说道:“总是会煮完的。”   “如何能保证都是需要的人喝到这碗粥。”江芸芸镇定问道。   人群中有人拖家带口,有人一个个拄着拐杖,孤零零来了,也有人大冬天穿得单薄,甚至没有穿鞋的人,但也有不少人至少还能裹着一件棉衣。   “每锅粥里会倒一碗燃尽的香灰。”道士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江同知,“您看,现在就倒了。”   只见一个道士捧着一大炉子的香灰倒在眼看就要煮好的粥里。   人群哗然,有人开始大声骂人,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很快就乱了,家丁们立马气势汹汹涌上去,手里的棍子点着最是闹腾的几个人。   “这是为何啊!”身后的阿来震惊问道,“那饭还能吃吗?”   道士叹气,念了一声尊号:“一碗带有香火的粥也是能吃饱的。”   阿来愤愤不平地只好去看江芸芸。   谁知江芸芸神色平静,点头说道:“香灰要完全烧尽的,不然会有毒。”   “都是选的妙香的香灰。”道长松了一口气,解释着。   阿来嘴角微动:“那也不好吃啊。”   张经历拉了拉阿来的袖子,示意他少说几句。   相比较阿来没什么经验,一般赈灾的粥里都会加点东西的,不是石头,就是树皮,寺庙一般都是香灰,不好吃就对了,好吃的东西可轮不到那些没得吃的人的碗里。   “是稠粥还是稀粥?”江芸芸又问。   历来寺庙就有‘冬施粥饘,夏施冰茶’的善事,只求留一气,解一解渴。   “今年不是荒年,衙门收的税也不多,所以家家户户都是余粮的,这次也是几位香客为年前祈福用的,所以是稠粥,一人一碗,垫个肚子就好。”道长解释着,并未江芸芸指了指几位大发慈悲的香客。   那几位夫人站在廊下,正交头接耳说着话,里面就有寇三姑娘站在一侧,手里端着最近的铁锅里盛出来的一碗粥,一脸严肃地一侧的小姑娘说着话。   “那位穿着紫衣服的是,甘州中护卫的唐指挥加的夫人,姓周,是今年的大头,一人捐三石粮食,也是她提议要施粥的,说是城内大雪,不少人的房子都塌了,一口热饭也吃不上。”   那位周夫人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身形高壮,一双凌厉的柳叶眉,正在厉声呵斥一个煮粥的人。   ——“如此稀给谁喝,我早已说过凡是我的粥场‘立箸不倒,裹巾不渗’是原则,你若是连这点都办不到,就给我滚蛋!”   “这些人都是各位夫人自己寻的。”道长紧张解释着,“我们道观只提供地方,不插手善事。”   “那个绿衣服的是谁?”江芸芸看到一人一直站在三姑娘便是,却至始至终没有说话,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   “西城兵马杨副指挥家的小孙女,和肃王妃乃是姑侄。”道长小声说道,想了想又解释着,“三位小娘子一直玩得很好。”   一群女人,只有三个小姑娘,而且她们一直站在一起,瞧着确实关系不错。   “中间那位是寇家三姑娘,那和她说话的粉色娘子又是谁?”   “段家大房的大姑娘。”   道士怕他不知道不知道段家是谁,继续解释着。   “段家始祖段鸣鹤为锦衣卫力士,原是山西太原人,建文元年随侍先代肃王移邸兰州,落户于东关,因为聚族而居,又称为段家台,这些年进士不断,但不愿出仕,耕读传家,是兰州非常有名望的乡绅。”   许是这边看的有点久了,对面屋檐下的人也都看了过来,江芸芸芸便顺势收回视线,随口问道:“如此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怎么不见兰州卫指挥使和兰州守备营参将的家人?”   “差人送了粮,人并没有到。”道长说,“一家一石。”   丰年善事,算是一个无功无过的数量。   江芸芸在琼山县是,不少富户不想出钱,担又抹不开面子,大都是是这样的数据,能凑到一辆车,走在路上也好看,说出去也不会太丢份。   终于开始放粮了,队伍开始行进起来,原本躁动不安的人群,立刻激动起来。   江芸芸看着他们捧着热腾腾的粥却没有离开,反而直接蹲在屋檐下开始喝,直到喝完,小道长检查完了,才能离开。   “这是怕他们刚端出门会被混混们抢走。”道士见江芸芸的视线刚看过去,立马解释着,“在这里喝完也是趁热。”   “若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排队,你们是如何应对的?”江芸芸问道。   道长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应对,我们既没有过目不过的人,也没有太过强有力的手段,若是这样的粥都愿意多喝几碗,那也是救人一命,不是嘛。”   “那后面的人不是没得吃了吗?”阿来小声说道,“那个人要是拍了好几次怎么办?”   道长指了指后面长长的队伍:“人力单薄,何来好几次,这一轮走完大概也就结束了。”   每个大殿已经人满为患,外面还拦着很多人,他们进不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里面的人,甚至还有小孩哭了起来,一时间外面哭声不断。   江芸芸盯着那个孩子看了好一会儿:“不是荒年,便是如此嘛。”   道长叹气:“粮食不丰,兰州地少。”   “哎,这个人怎么倒了啊?”阿来眼尖,愤愤说道,“这人怎么这样啊,干嘛不喝啊,好过分啊。”   “去问问。”江芸芸眉心一动,对张经历说道。   张经历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正准备倒粥的人,大声呵斥道:“为何要浪费粮食。”   “大人冤枉啊,这些老道恶心人,好好的粥里放了香火,难吃的要命,涩涩的。”那中年男人穿着棉衣,举起木碗,大声抱怨着,“您看看,这里都还有灰呢,呸,吃起来真恶心。”   “我看你是吃太饱了。”张经历冷笑一声,直接把人拽了过来,“这是你该吃的东西吗,就来骗吃的。”   中年男人神色讪讪的:“道观自己贴出的告示,说开粥做善事的,我怎么不能来吃。”   张经历啧了一声,对这些无赖没办法。   “不必带进来了,直接拖到山门口打二十。”江芸芸淡淡说道,“今后谁要是浪费里的粮食,都如此处理。”   “大人冤枉啊,大人饶命啊。”那中年男人脸色大变,惊慌失措大喊道。   “神像面前何来大呼小叫,还不带下去。”周夫人察觉到动静,带着一群娘子们走了过来,厉声呵斥道。   张经历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点了点头,张经历咧嘴一笑,立马又把人换了个方向拖了出去,雪地上留下一道挣扎的拖痕。   “江同知,久闻大名。”周夫人对着江芸芸行礼。   江芸芸含笑:“夫人娘子们行善事,是我叨扰了。”   “不敢。”周夫人显然是这群人的领头人,“若有衙门压阵,事情才能顺顺利利。”   张经历直接剥了他的裤子按在椅子上就是行刑,没有离开的人都围过去看,就连一直哭的小孩也不哭了。   “一场善事,可要提早几日开始筹谋。”江芸芸收回视线,随口问道。   “若是时间充裕自然是要提早半个月,若是紧急,便是今天早上做的决定,下午开始施行,也是有的。”周夫人说。   “那这些粮食可都备得齐?”江芸芸好奇问道。   在扬州的时候,她是跟着江家姊妹赈过灾的,那都是准备了许久,连带着灾民的情况都有个大致了解的人,这才备下粮食和衣物。   “我们也不过是尽一尽心意。”周夫人叹气,“如何能大庇天下百姓。”   江芸芸看了过来,看着周夫人略显严肃的脸,叹气说道:“周夫人能这么想已经是很好了,这天下多得是不事世务闭门不出的俗人,也有忘恩负义,狼狈为奸的恶人,夫人高义。”   “不敢当。”周夫人淡淡说道。   一行人站在屋檐下,看着队伍缓缓前进,也有本打算来蹭吃蹭喝的人见状打算悄悄溜了,因此队伍也开始三三两两起来,门口的道士倒也机敏,把几个瞧着可怜的人悄悄放了进去。   “要是以后还敢来混吃混喝,可就不是二十大板了。”山门口,张经历恶狠狠呸了一口,“还有你,刚才浪费了一碗粥,真是该死,快给我滚。”   那人被打了二十大板,哆哆嗦嗦爬起来,一张脸也不知是气血冲的,还是羞的,一瘸一拐离开了。   “请教诸位,施粥可有流程?”江芸芸问。   “流程?和水流的路程有何关系?”有人不解问道。   “水自东而西,有条不紊。”江芸芸解释着。   周夫人了然,随后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件小事,何来流程,盯着点就能做好了。”   江芸芸看向其他人。   寇三姑娘跃跃欲试:“同知是说做事的规章嘛?”   江芸芸笑着点头:“正是。”   “自然是有的,确定场地,联系好友,运送米粮,寻找仆从,贴出告示,维持秩序,开棚放粥,一轮结束后再清点米粮,以此往复,直到结束。”三姑娘高兴替人解释着。   听着是有条不紊,却还是少了些。   “可有账本,今日取了几斗,是否确认全都下锅。”江芸芸敏锐问道。   “账本虽没有,但我们都是亲眼看的,也是确认全都下锅的。”段小娘子说道,“同知可是觉得那里不对?”   “稠粥,那便是每人至少能吃到二两米,今日大概是五百人,那就是一百石,可按照这次善事一共捐献了二十石的粮食,救济七天,一天其实是可以用到三石不到的大米。”江芸芸的目光看向道长。   道长脸色大变。   夫人们交头接耳,寇三姑娘开始掰着手指头,嘴里碎碎念着,眉头紧皱,一看就是算了东面少了西面的。   “确实。”段小娘子先算了过来,“一天本可以救济一千五百人,现在只放了五百人,可那粮食确实只能给五百人吃。”   “好你个奸道,你竟敢扣我们的粮食。”一直走神的杨小姑娘闻言大怒,抽出鞭子,就要打人。   “哎哎,同知在这里呢,别打到他。”寇三姑娘连忙张开手拦着。   “别动手!”周夫人按下她的手,凌厉的目光看向道长。   道长吓得连连摆手,但神色还算镇定:“不不,夫人们息怒,我们午时可是一起分了七堆粮食的,粮食也是由你们的仆人亲自搬到各殿的。”   “对啊,确实是这样的过程,全程我们都是盯着的。”寇三姑娘拧眉说道,“哎,那是哪里有问题。”   “仆人也都是我们自己人。”有夫人小声说道。   江芸芸看着外面还在排队的队伍:“还请诸位留下可靠的人手照看这里,剩下的不若随我都去放着粮食的地方看看。”   “是,还请江同知为我们寻个答案来。”周夫人点头说道。   道长也跟着说道:“我们道观确实不曾插手粮食的事情。”   存放粮食地方很后面,在道士们休息的地方,也就是要穿过三天门的内院。   “这个轮痕不对。”江芸芸停在一处屋檐下,蹲下身来,拨开表面薄薄的一层雪,“运粮食去前面时,可下雪了?”   “下的,还挺大的。”周夫人说道,“我们都让他们穿了蓑衣。”   “一共几辆车?”江芸芸又问。   “六辆小独轮车,一个殿两辆,也都是我们亲眼所见的。”周夫人又说。   江芸芸嗯了一声,指了指被她扫开雪的痕迹:“按道理,若是真的是实数,那每辆车应该是半石,不算轻的重量,又是大雪天,按道理应该是不轻的车痕。”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一道浅浅的带着泥土的痕迹,若非同知眼尖,怕是已经被大雪盖住了。   “那就是运出来就少了。”寇三姑娘快人快语,“啊,哪不对啊,那就是一开始的粮食数额就有问题。”   段家小娘子轻轻拉了拉三姑娘的袖子。   江芸芸无奈地轻轻咳嗽一声。   寇三姑娘猛地惊醒,下意识看向本该是一起赈灾的诸位夫人娘子们。   这些夫人娘子们也都是管家之人,果不其然都露出警觉之色,下意识看向自己怀疑的人。   ——有人一开始就送了不合的粮食数。 第三百零二章   今日之事是周夫人攒的局, 大家得知消息后的配合,因为时间紧,所以大家都是在熟悉的店里买来粮食,直接运过来, 但也确实不曾核对。   且不说大家都是熟人, 真老老实实上称写条子, 倒也坏了感情, 而且今日就是一个小棚,大家也都是看了一眼就让粮食进去了。   “每家基本上都一石以上, 这是单子, 我家的粮食是从粮仓里选了新鲜的粮食送过来的,小人亲自清点的,愿用阖家性命保证, 是定然不会出错的。”   守门的是周家的一位嬷嬷, 和自家夫人打了个眼色就心照不宣, 主动解释着:“诸位夫人也都是善人, 愿意襄助周家, 得了消息就赶过来了, 一般粮店里一袋半石,小人们只需要对照他们上报的数额和袋数就够了。”   江芸芸接过单子并没有直接看过去, 反而借着接过单子的动作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诸位夫人小娘子一眼。   有人冷淡,有人慌张, 也有人神色凝重。   大概只有三位小娘子还未真正掌家,有几分迷茫不安。   自来做善事, 那就是一趟浑水。   “这事……要查嘛?”江芸芸不想在此刻惹事, 便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依旧是沉默。   “要不还是算了。”一个穿着深绿色衣服的夫人低声说道, “许是有什么误会呢,回头让各家自查便是了。”   “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是为了做好事,肯定是没有坏心的。”   “可粮食也少太多了。”最老实的寇三姑娘小声嘟囔着。   杨小姑娘也有点不高兴:“明明可以救一千五百个人,现在少了这么多,说出去也丢人呢。”   几位小娘子口不留情,仗义执言,倒听得大人们神色讪讪的。   江芸芸笑着为夫人们解释着:“娘子们管家也不容易,可不是你们这些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姑娘能明白的。”   “是了。还是江同知一个男人懂我们妇人的难处。”深绿色衣服的人叹气说道。   最是沉稳的段小娘子拉了拉两位小姐妹的袖子,对着她们悄悄摇了摇头。   三人一向玩的好,今日也是约好时间前后脚来上香的,听闻这里有善事,段大姑娘提议一起,这才匆匆买了东西一同送进去,段家和杨家送了两石半,寇家送了两石,因是姑娘们自己想做好事,拿的也是自己的私房钱,所以数量不多,主要是一个心意。   夫人小姐们沉默,玄妙观的道长更是站在后面一声不吭。   在很早之前,江芸芸是跟着江家两位小娘子一起赈过灾的。   别的不说,曹蓁教导女孩管家还是很有一手的,江湛当日负责江家的一应物件,一共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物件,各自数量多少,哪怕是一团针线都写得详详细细的,每个村子大概需要多少,最多能给多少,要给几个村,给什么人优先,男男女女的东西也各有不同,若有剩余如何处理,都是写得清清楚楚的。   最厉害的是,一切都结束后的结果还真的和她写得大差不差,就连过程也都少有差错,可见若是大户们要真的愿意赈灾,她们有着历代的经验,一次又一次的实践,大人们手把手的教导,所以是很难出纰漏的。   后来她又在琼山县做县令,那两年多运气不错,琼山县没有大灾,但也会有大户做好事开城门口开棚施粥,她也曾好奇凑过去观摩了一下。   一张红纸贴在墙上,写着各家多捐了多少粮食,几日开始几日结束,每日大概的接待量多少,甚至各家的仆人腰间都会系着不同的绳子,以便区分。   按道理,这群人也是常年如此做好事的人,那便不该出这么大的错,可现在被她这个外来人莫名其妙发现问题,现在好了,大家都尴尬了。   众人的粮食堆在一起,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米袋是小一些的,许是袋子大了点,又或者放的角度不对,可不论如何,这上面是没有写名字的,谁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家的。   其实现在查的意义真的不大。   “有五百人能吃到饭也是极好的。”江芸芸先一步打破沉默,“重新回前殿吧。”   几位夫人都不曾再对视着,只是和自己的心腹打着眼色。   “此事若是不查,便是我们心中的一根刺,害了我们的关系。”段小娘子低声说道,“可若是查,不论到底如何,也都算伤了面子。”   小娘子说话温温柔柔,平静温和地看向诸位夫人:“我倒有一计,若是可行,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行,诸位就当是我年少无知。”   “好姑娘,我们这里你读书最多,谁不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娘子,快说说吧。”周夫人上前握着她的手,焦头烂额说道,“今日是我组的局,却闹出这样的事情,可诸位的人品我是信的,如今因为一些刁奴坏了我们之前的关系,这可真是得不偿失啊。”   段大姑娘和气笑了笑,看向江芸芸:“不若让江同知一个个带过去询问,若是真的发现是自家的问题,那就交了银钱,让江同知代买,如此便当是一个意外,大家都是做好事,没有坏心,回头的红纸上也写上江同知的姓名,也算是他帮忙处理此事的报酬。”   “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可若是有顾忌没有说呢。”   “那就让江同知查出来,定要她好看!漫天神仙面前也该偷懒耍滑。”   “那也太咄咄逼人了些。”   夫人们还是议论纷纷。   周夫人也是一脸犹豫纠结。   混乱中江芸芸看了眼段大姑娘。   大姑娘对着他含笑点了点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我觉得很好的!”寇三姑娘大声说道,“我爹说江同知可厉害了!”   “这么厉害吗。”杨小姑娘好奇凑过来,大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便对着她笑了笑。   杨小姑娘小脸一红,退了回去,趴在寇三姑娘耳边窸窸窣窣地咬着耳朵。   “那还是查了吧。”周夫人拍案下了决定,“段大姑娘的办法很好,能全了大家的体面,只是希望江同知能……”   周夫人谨慎地看着这位算是兰州的不速之客。   她是听说过自家夫君如何咒骂这位江同知的,但骂来骂去,中间还是忍不住夸了几句,可见又爱又恨。   “自然守口如瓶。”江芸芸一本正经保证着。   “听闻您是六元及第的大明第一神童,想来也是人品贵重的。”周夫人轻轻送上一顶高帽。   “我爹夸他是个君子呢!”寇三姑娘拉着杨小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偏嗓门极大。   “你怎么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啊。”杨小姑娘小声嘟囔着。   寇三姑娘小脸一红,连连摆手:“没有的没有的,就是听我爹说起来的而已。”   “寇知府的眼光总不会差。”周夫人笑说着。   寇三姑娘用力点头。   江芸芸一看这一窝子莲藕就夹着三娘这么一朵俏生生的雪白小莲花,忍不住心里摇了摇头。   “如此那就请诸位和某单独聊聊,”江芸芸低声说道,“我瞧着隔壁有一间空房子,不若就是那里吧,我也不带纸笔,只当是和诸位夫人聊聊兰州的情况。”   “我们自然是无碍,只是这三位……”周夫人看向三位未婚的小娘子。   寇三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杨小姑娘虎视眈眈地盯着江芸芸看。   只有段大姑娘依旧还是一脸平静。   “不若去衙门请个健妇来……算了,是我糊涂了,这里没有健妇队。”江芸芸摇头,“门窗打开,可行吗?”   “带着自家的嬷嬷丫鬟,大家也都是问心无愧的。”周夫人想了想说道。   “那就请道长开始吧。”江芸芸看向一直不说话的道长笑说着。   道长震惊:“和贫道没有关系。”   “那问问不是关系更不大嘛。”江芸芸和气一笑。   道长真是有苦说不出,又被这么多人盯着,也不愿意背锅只能讪讪点头。   —— ——   “每逢这些事情,道观是只出场地嘛?”屋内没有外人,江芸芸直接问道。   道长眼珠子提溜一转。   江芸芸了然。   “兰州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实在不少,她们怎么选中你这里的?”江芸芸好奇追问着。   道长正打算打个马虎,就听到江同知阴森森的恐吓。   “若是糊弄本官,本官手里的三班衙役可不是吃素的。”   道长眼皮子悄悄一掀,就看到对面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以及太过面无表情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说起来和贫道没关系,就是这道观位置生的好,隔壁就是肃王府和甘州中卫衙署,又靠近承恩门和天堑们,来我这里的夫人大都是军营军官的夫人,他们一带二,贫道这里自然就比其他地方又要热闹一些,而且一般对寺庙的约束较多,对我们道观倒是宽容一些,这些夫人也怕麻烦,久而久之也就选这里了。”   江芸芸点头:“以前的粮食可有少过?”   道长一听就连连摆手。   江芸芸无声地盯着他看。   道长立刻愁眉苦脸:“这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就是一个出家人,哪里敢胡乱说话啊。”   江芸芸沉默。   其实这些事情里虚报粮食是很正常的,又不想花钱,但又想说出去好听,尤其是家中有未出嫁女眷的,那都是以后说亲的一个筹码,大部分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能打出名声就不错,但今日这个实在是少得太过离谱了,连一半都没有,竟然也这么莫名其妙的瞒天过海了,那反而有的说道了。   “道观中平日里可有陌生人来?”江芸芸故作不经意问道。   “同知这话说得,我这庙就是对外开放的,每天来的都是陌生人啊。”道长笑说着。   “平日里可有发生奇怪的事情?”   道长解释着:“观中上香的女眷多,还特意选了护卫呢,可不能在我这里出了事。”   “护卫们是特意请的,还是你们观中的人?”   “观中的人,之前日子不好过,不少人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就会有人选择出家了。”道长小心翼翼说道。   “把你们院中的名单给我。”江芸芸直接说道。   道长一惊,回过神来:“同知不是再查粮食吗,怎么查到我们观中事情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们道观在衙门内登记的是小观,也就是十人以下,可像你刚才说的,若是连着护卫都是自己人,可就远超十人了。”   道长脸颊紧绷:“那护卫是聘请住在这里的,自然算是自己人,可他们也不是道士啊,没有度牒,如何能算一起登记。”   “那道观也不准私养仆从。”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道长瞬间气弱:“主要是为了保护女眷安全嘛。”   江芸芸没有说话,只是对道长说道:“把你们道观中所有人的名单,还有这几年的惩戒表给我。”   道长犹豫。   “若是你不愿意给我,那我便只好等会亲自去拿了。”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道长是听说过前几日各家商铺的惨状的,不合配的人直接枷到衙门口跪着了,看得人心惊肉跳的。   刚才见这位年纪轻轻的江同知看神仙们的眼神实在太过狂傲,一点也不谦卑,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马上拿,马上就去拿。”道长能屈能伸,飞快说道。   “今日一共六位夫人,三位小娘子,你仔细说说她们来的先后顺序。”江芸芸面不改色,继续问道。   “周夫人是最早来的,也是她见雪越来越大了,这才想着要施粥的,兰州冬日长,下雪天也多,每年都要死不少呢,她每年都要举办好几次。”道长敬佩说道,“真是仁心仁义。”   “这是今年第几次?”   “第三了,第一次就是大人刚来那几日,第二次是入十月,下了第一场大雪。”道长记性很不错,信手捏来。   “都是突发奇想的?”   道长摇头:“就这一次是。”   “那瞧着来道观的次数不少,可是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心事?”江芸芸盯着道长的眼睛看。   道长摇了摇头:“这不清楚,但她在三清殿供奉了八十一盏油灯,长年不灭,说是要供给这些年阵亡的士兵们。”   这是一个非常仁义大气的举动,花费之多不说,只要讲的是一个对世人的抚慰。   八十一盏油灯,总有一盏能照亮阵亡士兵回家的路。   “第二个是谁?”   道长悄悄看了她一眼,小声说道:“衙门里郑推官家的夫人,是兰州本地乡绅叶家二房的长女。”   “就那个穿深绿色衣服的那位。”   原算是同僚内眷,怪不得刚开始看了他好几眼。   “她也是你们观中的常客?”江芸芸问。   “那倒不是,她那里都爱去,不过是对周夫人最殷勤而已。”道长讪笑着。   “两人差多久时间来的?”江芸芸掏出一开始周家嬷嬷递来的单子,一眼就看到这位叶夫人送的斤数。   二石半。   不算少,但又比东道主矮一头,做的漂亮体面。   “一炷香吧。”道长想了想说道。   “那好快的动作。”江芸芸低声说道。   “可不是,她这一日日的就做这些事情呢。”道长咧嘴一笑。   “第三人是谁?”   “粉色衣服上绣着浅灰色仙鹤花纹的那位夫人,左军都督府,辽东都指挥使司下设的兰州卫左卫章千户的夫人,姓黄。”   道长也是识趣的,主动说道:“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才送来的,也送了二石半,她也不是常客,但听说和周夫人是手帕交。”   江芸芸想了想刚才所见的人群中,确实有一人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和周夫人又一直站在一起,瞧着面容很是软和。   第四是王府典簿家的夫人,李夫人,她一向急公好义,和这里的人关系都一般,许是听说道观有人做善事,这才来的,距离近,走的也快,两石的粮食,不多不少。   第五位和第六位是一起来的,一位是木材商户的骆夫人,一位是布料伤人的陈夫人,两人都和周夫人关系不错,都送了两石半的粮食,木材也是她们两人送来的,还格外捐了五十两香油钱。   “三位姑娘也是一起来的。”道士说,“前后脚的功夫,寇三姑娘来的最早,段大姑娘第二,杨小姑娘来得迟,她们是在门口等着的,一起进道观的。”   “她们是小姑娘一起出来玩的,不是受邀来的,是来这里之后听说这里今日办好事,这才临时让仆人去买的,段大姑娘和杨小姑娘两石半,三姑娘一人两石。”   江芸芸点头,也算了解清楚大概的内容。   “先把三位小娘子一起请过来吧。”江芸芸说道。   道长哎了一声,转身才发现后背莫名出了一身冷汗,同手同脚走了出去。   没多久,三位小娘子就携手走了过来。   “哎,不分开说嘛。”寇三姑娘好奇问道。   “对啊。”杨小姑娘不高兴说道。   “你们三人相互监督,想来斤数是没有少的。”江芸芸笑说着。   杨小姑娘矜持抬了抬下巴,不屑说道:“那肯定啊,这些才多少钱啊。”   江芸芸看向段大姑娘。   段大姑娘微微一笑:“粮食都是从我们熟知的店铺里买来的,那家店铺就是行都指挥司署那条街上的日日新粮店,这家店是江同知自己去查的,虽是都指挥使家开的,但做事公道,从不缺斤少两,风评极好。”   江芸芸点头:“原是那家店,那就不会有错的,老板是个实在人。”   寇三姑娘好奇问道:“你有头绪了吗?”   江芸芸没有回答,只是不解问道:“听说这里求子很灵,你怎么想到来这里。”   寇三姑娘脸颊突然爆红。   “这里求姻缘也很灵。”杨小姑娘哼哼唧唧说道,“江同知要不要求一下。”   江芸芸差点没崩住,只好略略移开视线:“三姑娘不是要给知府求符吧,去玩吧。”   三姑娘脸颊微红:“不急的。”   “那就不打扰同知办案了。”段大姑娘一手一个,把两位好友都提溜走了。   “都不合适你们,别看了。”走远了,段大姑娘才说道。   两位立马不高兴了。   “我姑姑可是王妃!”杨小姑娘不高兴说道。   “他和我爹关系不错呢。”寇三姑娘也不死心。   段大姑娘无奈摇了摇头,却又不再说话,只是在两位好友低着头说着少女情怀是,冷不丁扭头,目光穿过那篇空地,透过大开的窗口看到桌边坐着的俊秀少年。   他听人说话时,那双漆黑的瞳仁也好似在说话一样。   她笑了笑,收回视线。   ——她倒要试试这人是不是真的如祖父说的那么厉害。   屋内,江芸芸正和周夫人说着话。   周夫人确实是突发奇想的。   “这场雪太大了,天冷,这些人也舍不得生火,又冷又饿,太容易出事了。”   “她们也是来的痛快,虽说确实有为名的打算,但神前不敢乱来。”   “我们的粮食是自家准备的,不可能有错,但这次东西确实是少了,那边是我的错,是我做事太过鲁莽,诸位夫人都是好心,那今日的空缺,我愿意全都自己补上。”   周家嬷嬷机敏地送上二十两银子。   兰州冬日的粮价一石要二两银子。   江芸芸并没有多言,只是顺势接了过来,脸上笑脸盈盈,偏那双眼睛平静又深思地看着大义凛凛的周夫人:“周夫人心善,只是不知夫人怎么选在这里做好事,我瞧着那些道士不老实。” 第三百零三章   这家道士不老实, 江芸芸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不信这些身经百战的夫人们看不出来,但这家道观的生意却又实在不错。   “您说的是刘天师?”周夫人笑了笑,只是眉眼天生凌厉, 笑起来有点笑不达意的模样, “虽说确实没有出家人仙风道骨的品格, 爱占些小便宜, 性格胆小,但小人物还能保持着几分良善不就够了吗。”   外面, 刘道长正在和其他几个道长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说话时还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但只要张了嘴,就总能在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市侩的精明。   同是道士,人模人样的刘道长和不着四六的张道长, 明眼人还是一眼能看中好吃懒做的张道长。   江芸芸收回视线, 看向周夫人。   “这些事情不需要他们插手, 人和粮食都是我们出, 他们只需要出一个地, 之后的名声确是都有的, 所以是双赢,所以他再不好, 有这点顾忌就很好了。”   周夫人察觉到他的视线,平静解释着,又见江芸芸还是眉头紧皱的样子, 便笑了一声:“本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相互帮忙而已不是嘛。”   “可现在东西丢了。”江芸芸强调着, “也许之前也丢过很多次, 只是这次被发现了而已。”   “今后我们会加强管理的。”   周夫人想了想又说道。   “江同知乃是天下响当当的人物, 遇到的都是伟岸光明的男子,一向是好好坏坏自由定论,可我们内宅女人不能这么算,不然回头一个人也用不上了,不值当。”   江芸芸笑了起来:“我在琼山县当县令的时候,时任的两广邓巡抚也曾和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周夫人惊讶,下意识抬手抚了抚鬓角:“妾身如何能和邓巡抚相提并论。”   江芸芸摇了摇头:“都是这些年摸爬滚打学会的道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周夫人沉默了,下意识看了眼小同知。   “一般开粥棚,需要多久,做好就回去吗?”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两个时辰就能弄好,清点好剩下的粮食和柴火,再上一炷香就走,也不久留的。”周夫人说道。   江芸芸并没有带笔纸,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目光平静而温和,并不会让人产生攻击性,说话甚至慢条斯理:“那些道士都会全程陪同吗?”   周夫人点头。   “那您带来的人也会陪着,其他夫人呢?”   周夫人没说话,看向嬷嬷。   嬷嬷解释着:“若是亲近一些的人丫鬟妈妈自然是陪着的,外院的那些人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套马车,收拾铁锅,也有自己休息一下喘一口气的,其他夫人的情况也和我们差不多。”   江芸芸点头:“原是如此,也算是了解了一些,那今日可有奇怪的事情?”   周夫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并未注意。”   她捏着帕子的手指绕了绕,随后继续说道:“此事还请江同知到此为止了,总归是我的过错,查下去伤了面子。”   江芸芸惊讶:“刚才不是还想……”   周夫人无奈笑着:“我夫君虽是中护卫的参将,但在兰州城内其实也不是多有话语的人,我们夫妻一体,今日之事,既然是段大姑娘提出来的办法,那我就要给段家人的面子,可这些人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伸出援手的,那我现在也要给诸位夫人的面子,方方面面,总是要都考虑到的。”   江芸芸沉默,她今日在这里就不单只查一个粮食失踪的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现在停下来就是无功而返,这如何能甘心。   她心思转得快,闻言无奈,揉了揉额头:“原是如此,周夫人想得周到,是我冒昧了,只是现在突然停了下来,不论是段大姑娘还是其他夫人,只怕心里还是有异样。”   周夫人笑说着:“只当是江同知自己心软,补全了这一笔粮食如何?等会的红纸布告上,把您的名字写在第一个,定能让来来往往的人第一眼就看到您。”   江芸芸一听就摇了摇头:“如此便是我贪天之功,说出去反而丢人。”   周夫人不笑了,勉强继续劝道:“怎么会呢,您可是衙门的人。”   “我是谁也不能干这个事情,您组的局,看您面子来的人,送的粮食,就连维持秩序,煮粥分发也都是您出的人,就连这个钱也是您自己出的,我出来攀附这个功劳实在是说不过去,平白抹去你们的功劳。”   “这有何关系,并非大事。”周夫人继续说道,“您是大人物,听说还未婚配,这些需要女眷出面的事情都做不大,今日也正好全一全‘善’这个名气不是吗。”   江芸芸还是摆了摆手:“不需要,我是同知,要做的事情是朝廷规定的工作,女眷自有女眷自己的社会需求,我既然有了自己的社会目标,就不能两头都要。”   周夫人惊讶地看着她,突然真心实意地笑了笑:“都说江同知是个妙人。”   江芸芸顺势转移话题:“其实周夫人的担忧我也很是清楚,但已经开局了,停下来反而有争论,现在走了个流程,大家心里都问心无愧,才能继续维护好关系,周夫人一腔热情也不能被辜负啊。”   周夫人面露难色,和她的嬷嬷对视一眼,眼神交流。   “后面就当我借了今日之事,了解一下各家的情况如何。”江芸芸趁热打铁,顺势说道。   她趁胜追击,继续说着:“来兰州也三四个月,但一直忙于公务,还未和各家好好熟悉一下,正好就从今日这几家开始吧。”   周夫人见她这么说,只能点头应下:“只是大家都是妇道人家,怕说的都是您不爱听的,您还是个年轻人呢,传出去也不好听。”   江芸芸笑说着:“您大概不知道,我在琼山县的时候了解了当地的情况,组建过健妇队用来维持县内治安,大概就是女衙役的意思,我和她们都认真沟通过,她们和别人也并无不同。”   周夫人一脸震惊。   听上去,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天色不早了,周夫人去请一位夫人来吧。”江芸芸笑说着。   第二位来的是郑推官家的夫人,兰州本地乡绅叶家二房的长女,叶夫人。   这位叶夫人一看就是爽利人,一进来就直接说道:“我家中就有产业是买卖粮食的,我从家中直接拿的,绝对不会缺斤少两。”   江芸芸点头:“若是我没记错应该是崇文门边上,州雪附近的叶家五谷丰登店吧。”   叶夫人一听就露出笑来:“大人真是好记性啊。”   “可我怎么听说你家有过缺斤少两的记录。”江芸芸继续笑脸盈盈问道。   叶夫人不高兴反驳着:“那都是小二的失误,我大伯可不是这样的人,他家大业大,难道还差这几文铜钱嘛!”   江芸芸还是点头,和和气气说道:“叶家确实家大业大,我若是没记错,城内的店铺就有三十一家吧,衣食住行都有涉及,我记得这家五谷丰登店应该是登记在你大伯名下。”   叶夫人一惊,身上外放的咄咄逼人的气质也收了收。   “许是你也听郑推官说过一些,衙门上个月一直在排查各家店铺,所以我看了一眼,这才记住了。”江芸芸解释着。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叶夫人明显慌了。   ——谁家好人看一眼就能记住啊,可别是要对上叶家了,据说这位京城来的小同知,就连知府,通判都对他言听计从。   江芸芸并未解释,只是说回今日的事情:“我听闻您对这类事情都很热衷。”   叶夫人谨慎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求佛求神,总是要虔诚一些的,多花点钱的事情。”   “你这样需要消耗大量钱财才能维持住的交际,比如这次拿的是你大伯家米粮店的东西?”江芸芸平静看着面前的夫人,轻声问道,“可都付钱了?”   叶夫人脸色大变。   江芸芸只是微微一笑。   做善事虚报这件事情不算离奇的事情,说起来反而是曹夫人教出来的江湛做好事一五一十,不贪功也不被人吞了的做派反而是少见的。   官家人的账册里,一石说成一石半,是常有的事情。   商人的账册里,则是直接从源头就给你少了一些。   刚才刘道长又说这是二房家的长女,又次次从大房的账户上掏东西,听上去就会令人多想。   钱财之事,自来就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比较多。   叶夫人立马掏出袖子,擦了擦眼角,委屈说道:“同知乃是男子,如何能明白女人的难处。”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好奇问道:“这两者有何关系?”   叶夫人一顿,搭在眼尾的帕子尴尬按了按不存在的眼泪,低眉说道:“我家的只是一个推官,城内又不是只有衙门一个官署,真是哪哪都需要打交道,我这边可不是要和周夫人们打好关系,不瞒同知,若是您家中有女眷,我定然也是仔细打好关系的。”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并没有发表意见。   叶夫人一瞧他的态度,忍不住嘴角苦涩。   ——真是厉害又无情的人。   “我家里就我嫁的人有出息了一些,一家子都要靠我呢,可这些话嘴上说着好听,一旦要说起钱来,那就真是的锱铢必较,斤斤计较,可事情又压在我头上,这些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要打好关系嘛,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哪一项不需要花钱的。”   她说着说着,还真是有些伤心了,语气也跟着真诚起来。   “人人都说我是‘调度有方’,谁知道我其实是在‘割肉补疮’啊。”   随着她停了下来,屋内也跟着安静下来。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女人,柔声安慰道:“叶夫人瞧着就是利索人,若是男子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可不论是男是女,家族兴衰,岂能只靠一人来维持,您瞧着有些气虚,还是要照顾好自己。”   叶夫人闻言,忍不住轻轻抽泣了一声:“竟还是江同知这样的人能体会……”   她说了一半有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能匆匆按了按眼角的水渍。   “这事既然被发现了,那这次我就补上钱。”叶夫人利索地掏出一两银子,“明码标价,我那大伯定少了一石,给我里面装了石头,还估计鼓了气,看上去鼓鼓的,我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   江芸芸接过银子,笑着点头:“叶夫人一看就是长于庶务的。”   “自然,我娘去世的早,我十岁就开始管家了,其余几房的人可都比不过我。”叶夫人得意说道,“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差的。”   江芸芸满脸含笑地看着她。   叶夫人愣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同知可是在笑我?”   “我少时读书,甚少理会窗外之事,来来回回都是同窗好友,大家说的也都是读书的事情,大人的事情我一问三不知,只当是人人都是这样的,可等我出仕做官了,才发觉诸位夫人是真的厉害,能屈能伸,能算能写,对外能应酬交际,对内能打理家务,一点也不逊色男儿。”   幸好江芸芸只有十八岁,连着及冠都没有,不然传出去此话可有些孟浪了,更幸好江芸芸有一张格外好看的脸,再是油嘴滑舌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去也显出几分认真。   叶夫人被人夸得浑身舒畅,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自觉的紧绷也跟着卸了下来,嗔怒说道:“怪不得我们兰州大冬天的有桃花,原来是您使得坏啊。”   江芸芸也跟着无奈笑了起来:“叶夫人慎言。”   “您是常来这里吗?我瞧着这里的道士有些,不安分。”   叶夫人摇头:“不常来,同知眼尖,这里的道士不老实,不过周夫人和黄夫人喜欢来,我只好闻着味道来了。”   “两位夫人都有武将家眷,许是如此周夫人才在这里点了长明灯,不是说这里很灵嘛。”江芸芸故作不解的问道。   叶夫人笑了笑,意味深长:“我们肃王道法高深,这玄妙观如此靠近王府,可不是灵,专门保佑那些武将。”   江芸芸又问了几个问题。   叶夫人都不遮掩解释了。   “没有什么异样,就是人突然来的很多,不过要我说就是道士们急功近利,非要提早贴出来,这才让人这么早就来了,差点坏事。”   “黄夫人我不太了解,她性格安静,不太爱说话,不过是个厉害了,家里上上下下服服帖帖的。”   “王府典簿家的李夫人最爱做好事了,嗯,性格自然是好的,不和人说话是……就,王府的人,难免是高人一等的,不过她和几位武将家夫人的关系都不错,来了也不意外。”   “骆夫人和陈夫人啊,嗐,商贾人家,我不用打听就知道,大都是和我差不多的由头,他们家都是靠中护卫保护的,向来以黄夫人马首是瞻,两家生意都不错的……和对面都有生意往来呢,要不是有周指挥护着,能这么轻松吗?听说年年孝敬都有一指厚呢,性格也不错,都是利索人。”   叶夫人确实是个厉害人,说话瞧着大大咧咧,但又滴水不漏。   后面的人也大都如她所说,缺的粮食很快就补齐了,出人意料的是那位黄夫人同样送上二十两银子,李夫人瞧着有点傲气,不愿多言,只说自己的齐的,其他的话一句不说,最后的两位商贾夫人一动一静,言辞间很是维护周夫人,但也补上五两银子银钱,只说是为了全黄夫人的面子。   一群人问完,冬日的天色也都黑了,江芸芸坐在逐渐昏暗的屋内沉默着,直到几个道士小心翼翼凑过来才回过神来。   “明日我让人把粮食送过来,对外就说是衙门送来的,养济院那批人的口粮放在你们这边。”江芸芸起身,顺手把三十两银子放到袖中,想了想又说道,“对了,你的册子还没给我。”   刘道长万万没想到,同知还记得这个事情,顿时嘴角发苦。   “寺庙道观我年后也要清查的,先拿你这个练练手而已,不是特意针对你们。”江芸芸和气说道,“但看在今日这件事情的关系上,若是真有问题,我提早告知你,你早日整改,我就当无事发生,但之后对于其他寺庙道观,我可是没这个耐心的。”   刘道长真像是吃了裹了蜜的苦瓜,先是心头一甜,随后就是一嘴苦涩。   ——熟练给棍子和枣子的招数,明明心知肚明,但是谁不吃这口啊。   江芸芸出了门,就看到夫人娘子们站在一起,不远处的道人们正在挂灯,照得后院灯影晃动。   “今日的红纸已经拿下来了,正打算把衙门的名字写进去呢。”周夫人笑说着,“同知可是状元,不知可否赏脸写一张。”   江芸芸笑说着:“自然可以,不弱我直接写个序吧,回头一起贴起来。”   周夫人眼睛一亮。   江芸芸笑着把这件事情揽了过来:“今日听了诸位夫人一席话,我也是茅塞顿开,明日我来贴这东西,诸位不要觉得我多事才是。”   第二日早上大家就都知道她昨日为何要这么说了。   “怎么写我们自己的姓啊。”黄夫人指着名单的名字,惊讶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这是你们做的好事,写你们的名字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不知能否写上夫人们的姓名,这才写了你们的姓,而且也该让外人看看,我们兰州城内的夫人各个蕙质兰心,古道热肠,合该留下一笔才是。”   黄夫人听得脸都红了,又是激动,又是打趣:“看吧,我没哄你们,幸好我们江同知年纪还小,不然这张嘴就要把我们都迷走了呢,就是不知道小姑娘们怎么办才好,真是听得晕头转向啊。”   三位小姑娘倒是没有太大的兴奋,只是围着那篇序。   “哇,你的字真好看。”寇三姑娘夸道。   “嘻嘻,有我的名字。”杨小姑娘指着其中一行字说道。   段大姑娘仔仔细细读完,佩服说道:“不愧是状元之才,同知好文采。”   江芸芸又应酬了一番,这才骑着自己的小毛驴急急忙忙准备去上值了。   “怎么骑小毛驴啊,真是不气派。”杨小姑娘嫌弃说道。   “你懂什么!”寇三姑娘连忙替人解释着,“多有风度啊,多好看啊,那小毛驴也长得眉清目秀的。”   “哈,哪里好看,高头大马才好看呢。”   “呸,庸俗!毛驴,就要毛驴!”   两位小姑娘在斗嘴,几位夫人看着红纸上自己的名字,也都忍不住笑了笑。   “哎,你要是没方向,可以查一下周夫人和黄夫人。”江芸芸回到衙门时,看到蹲在自己屋顶的谢来,笑说着,“这份是道观的名单,我圈出的这几个人,你也可以看看。”   迎风吹的谢来激动坏了,看也不看就拿了过来,塞到袖子里,一脸柔情蜜意地看着江芸芸:“我就知道我们小状元见不到我这个新人受苦,真是恨不得以身相许啊。”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把谢来深情款款的脑袋推开:“滚啊。”   “好嘞,这几日不用做我的饭了,回头有消息,我主动找你。”谢来也非常识趣说道。   “对了,张道长还不回来,你这是一点也不担心啊。”临走前,他扭头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人现在应该是正在吃香的喝辣的,你不是也说肃王并非凶恶之人嘛。”   “但毕竟是王爷啊,张道长看着又不太聪明。”谢来叹气说道,“这万一……买买棺材也不便宜啊。”   江芸芸呸呸两声:“你且走吧,你这个锦衣卫少说几句吧。”   谢来哼哼两声:“嫌弃我,哼,真是没良心。”   江芸芸大门一关,只当没听到。   城门口,一个披着粉色披风的小少年轻盈地跳下马车,紧盯着城门口新贴上去的红纸,嘴里窸窸窣窣嘟囔着:“哎哎,是这个字啊,是他写的字,哎,真走到了!!兰州!我到兰州了!” 第三百零四章   年关将至, 大雪也终于停了,各家寺庙都开了粥棚,再过五日就是小年了,各家都愿意在年前做个好事, 积积福, 所以城门口贴了不少红单。   江芸芸办好衙门的差事, 趁着天色还早, 想起还要接张道长回家的事情,就想着顺道也都去看一眼。   兰州过年的气氛就逐渐开始浓郁了, 刚一进入腊月, 路上的人就明显多了起来。   腊八那日寺庙都煮了腊八粥分发,衙门那日也一人一碗稠粥,各家各户就开始大包小包向家里抱东西, 城里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路上时不时有喝醉的人醉倒在地上, 被人抬回去, 还有小孩在扔着小炮玩。   城内各大寺庙道观里烟雾缭绕, 人声鼎沸, 佛像们被擦得油光发亮,香客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人人都想求一个富贵平安。   再过五日就是小年,也就是二十三那日,知府就会封笔挂印, 正式开始兰州的新年。   远离京城的地方就这点好,上下值的纪律颇为宽松, 衙门内现在就都是过年的气氛, 要不是知府还在盯着今年受雪灾百姓的安置情况, 只怕大家都已经摸鱼去了。   江芸芸牵着小毛驴走过香气缭绕的街道,手里拎着给知府买的生日礼物,一个好看又好用的墨条。   既然知道这件事情,总不能视而不见,毕竟和同僚打好关系可是很重要的。   小毛驴年纪小,脾气大,闻到香味,大脑袋就忍不住凑过去,奈何碰到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但实际上力气超大的主人,掰着它的脑袋,蒙住它的眼睛,就把人牵回家了。   它不高兴地直喷气。   江芸芸摸了摸它的脑袋,无奈说道:“回去给你吃糖行不行,大庭广众的,给我个面子。”   小毛驴大脑袋拱了拱她的手臂。   “江同知,您这条小毛驴真是娇气啊,谁家小毛驴会撞人的。”有熟悉的店家笑说着。   “没有撞我,就是碰了一下。”江芸芸果不其然又开始溺爱了。   “是是是,之前停在人家糖果店门口不走的也不知道是那头驴。”   “可不是,江同知脸都拉红了都没拉得动。”   江芸芸来兰州的第一个月就开始在街面上溜达,因为长得好,脾气好,说话还好听,又是江浙口音,很快就混熟了,再加上上月的店铺清查,一下子还抓出很多缺斤少两,买卖不诚信的店家,整改了不合理的占地经营,甚至还把几个恶霸给抓起来了,可谓是一战成名,是个兰州城的人都该知道她模样了。   她在兰州城内名气两个极端,喜欢她的人觉得这人可真是一个好官,替人做事还脾气好,笑起来斯斯文文的,不喜欢她的人自然也觉得她又凶又强势,一点也不顾忌同僚之情。   江芸芸嘴硬强调着:“平日都是很乖的。”   “快走吧,瞧着又要下雪了。”有老人抽着烟,看了眼天色,无奈说道,“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什么时候是头啊。”   昨日的大雪下到天黑才停,一个下午的时候压塌了不少屋子,养济院人满为患,不得不向寺庙道观转移一部分的人。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又开始担忧起来。   那些受灾的人得要安排好,这个年要在养济院过了,过年的东西要备好,可怎么个规格还要多问问本地人。   那些倒了的房子要怎么处理,要和寇知府好好商量一下,靠他们自己太难了,可衙门也没有多余的钱。   粮食和棉花的价格居高不下,也要想办法降下来,吃饱穿暖才是最基本的事情。   明年的创收项目要提上议程了,怎么也要创造就业岗位,保证人人都能有口饭吃。   江芸芸忧心忡忡想着几个要解决的问题,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哥!!!”   江芸芸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往后看去。   只看到不远处,江渝披着粉色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站在马车上,对着她用力挥手。   “哥!!哥!!”江渝瞧见她停了下来更是开心,小手挥得更用力了。   江芸芸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孩。   马车停到小毛驴边上,江渝还未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一把扑倒江芸芸怀里,开心坏了。   江芸芸手忙脚乱把人接住,不可置信地捏了捏她的脸,手感又热又软,心里却是一沉:“你怎么来兰州了?”   ——可别是家里出事了。   江渝无知无觉,开心得用小脑袋用力拱了拱她的脖子:“走走,我们先回家。”   “江、渝!”江芸芸回过神来,见她避而不谈,咬牙切齿,“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江渝头也不回就准备爬上马车,装死不说话了。   江芸芸抓着她的后脖颈把人提溜下来,咬牙切齿质问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是倒反天罡,江渝这小孩真是管不住了。   江渝挣扎了两下,像条小鱼扑腾了好几下,愣是没挣扎开,突然大喊:“江漾,江漾救我。”   江芸芸一惊。   帘子被人掀开,一个带着头巾的脑袋伸了出来。   多年不见的江漾长大了许多,整个人消瘦极了,再也不见当年的孩子稚气,那双眼睛阴沉沉的。   江芸芸和她对视一眼,惊得松掉了江渝的脖子。   江渝没骨气,连滚带爬跑了。   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是惊还是气。   “还是回家说吧。”江漾低声说道,“都是人呢。”   不知不觉,不少人看热闹围了过来,一脸好奇,临近年关,这街上就人最多了,咩一会儿就围了里里外外三圈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去看驾车的小春。   小春一个哆嗦,直接用手遮住脸,只当没看见。   ——掩耳盗铃!   三人回到小院时,正在煮饭的乐山原本头也不抬,只是随口问着江芸今晚打算吃什么,可半晌之后只听到小毛驴的叫唤声,下意识抬头去看。   只看到小毛驴和一匹马在吵架。   还未惊讶哪来的马,就看到门口的马车里,江渝提着披风利索地跳下马车,更是惊呆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渝,渝,渝姐儿!”   江渝狗胆包天,嬉皮笑脸说道:“又不驾车,你吁什么。”   “漾,漾,漾姐儿!”   江漾点了点头。   “小春!”   最后下车的小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你们怎么来了啊?夫人来了吗?乐水来了吗?怎么想到来兰州的?什么时候到的啊?吃饭了吗?”乐山高兴坏了,连连发问。   “没吃饭呢,肚子好饿,我想吃好吃的。”江渝笑眯眯说道,“要吃两碗。”   “乐水没有来,现在可是二管事了,不愿意过来,说要好好做事呢。”   乐山一听就笑了起来:“好好好,是要这样的,做好夫人的事情要紧,跟着夫人好啊,夫人现在可厉害了。”   江渝用力点头。   “吃面嘛?兰州的牛肉面可好吃了,今日刚好买了十斤牛肉,我正卤了一半呢。”乐山笑说着,“谢大哥还买了十字街的那家烤鸡呢,比不上周厨娘的,但如今热腾腾的,也能称得上好吃的。”   “好好好,牛肉好,鸡也好,我们都爱吃。”江渝开心坏了,“好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   “先别说了,先把马车卸了,马和驴分开关。”江芸芸站在三人身后,平静说道。   院中原本热烈的气氛立马一僵。   所有人都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主打一个四平八稳,不动声色,面无表情。   乐山没说话了,对着江渝打了个眼色。   江渝也同样回了一个眼色。   另外两人低头装死,一声不吭。   只是不论里面气氛如何,门口站着气场逼人的江芸芸,两人也不敢多说,只好匆匆去做自己的事情。   乐山手脚麻利地拆了门板,放了木板,大门正好是一辆普通马车的进出大小,他拉着马进了院子,又卸了车厢,把马牵去驴房的隔壁,送上一大捧草料。   原先就一直说要重新装修院子,奈何事多,兰州又天冷,一直下雪,刚挖好一个地窖,其他事情就干不了了,只能等其他农闲时才能继续干。   乐山一边收拾,一边去看院内的情形,偏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   被落下的小毛驴站在门口,不高兴得直哼气。   乐山只好连忙又把小毛驴拉进来。   “其实……”江渝打算起个调子缓解一下气氛。   江芸芸平静看了过来。   调子很快就又没了。   江渝飞快认怂,磨磨唧唧拉着江漾的手,没敢说话。   等乐山处理好这些事情,江芸芸又让人回了厨房准备今晚的吃食。   乐山给江渝丢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色。   江渝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春也跟着悄悄叹了一口气。   江漾悄悄看了眼江芸芸,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拎出一根棍子,直接问道:“说吧?谁先开口?”   “说了会打人嘛?”江渝哼哼唧唧问道。   江芸芸用棍子敲了敲地面,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来:“实心的,打人肯定疼。”   江渝盯着江芸芸看,小脸皱着,有点委屈也有点不高兴,隐隐约约间又有了当年在江家时的可怜巴巴小模样。   从琼山县回京时,江芸芸经过扬州,但只停留了几日,很快就启程了,那个时候江渝整日在外面跑,两人只见了一次面的。   那个时候的江渝就长高了许多,小时候的胆怯被一点点擦去,重新有了小孩的活泼和兴奋,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脸上也整日都是笑眯眯的。   当日离开江家之后,江渝这棵小苗也跟着飞快长大。   她说自己出去读书,说自己出门遇到什么好朋友,还说自己如何仗义执言,帮了很多人,说在外面的日子真快乐。   周笙说她胆子太大了,想约束她,却又无从下手,江芸芸却又觉得她只是快乐而已,人活着不就是要快乐一点嘛。   她是想要江渝快乐一点,但没说让她胆子这么大啊。   “怎么要哭了,来,过来。”江芸芸无奈扔下手里的棍子,张开手说道。   江渝立马朝着他冲过来,一把冲到她怀里,用力抱住她的腰。   “你怎么凶我。”江渝红着眼睛抱怨着,“我可是很辛苦才走到这里的。”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湿漉漉的额头,柔声说道:“就是担心你,扬州到这里多远啊,一路上这么危险,你们三个小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那倒不是,徐家说要跟着您做生意,要来兰州看看,我们才顺道跟他们的商队来的?”江渝闷闷说道。   江芸芸擦了擦她脸上的热汗:“徐家?那他们人呢?”   “还在城外呢,说要再看看,也不知道看什么,磨磨唧唧的。”江渝皱了皱鼻子,“我等不下去了,所以就先来找你了。”   江芸芸去看江漾。   江漾避开她的视线。   “江家不要她了,那个嬷嬷老骂她,还打她手心,可太讨人厌了,所以我说要带她出门玩。”江渝在她耳边嘟囔着,“江家人不知道的,我们偷偷溜出来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揪了揪江渝肉嘟嘟的小脸:“人家要是报官,说你拐卖人口……”   江渝不高兴了,大声反驳道:“是他们自己不要江漾的,他们心里都是江苍,那个江苍考上乡试了,我带着江漾在城外徘徊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找我们,是他们不要江漾的,可我要江漾的,我才不是拐卖呢。”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皱眉,一时间心里有很多话要讲,可看着面前僵硬站着的小孩,也同样说不出口,只好无奈说道:“衣服都带了吗?我让乐山烧点热水,你们去我屋子里擦一下,再换身衣服来,等会吃饭去吧。”   江渝开心得用力蹭了蹭江芸芸的脖子,然后欢呼一声,左手拉着小春,右手拉着江漾,蹦蹦跳跳跑了。   乐山松了一口气,从厨房小窗里探出脑袋,小心翼翼问道:“院子里没房间了。”   “我今晚要去衙门值夜,让她们三个睡我屋里,晚上就你一个人,你稍微警醒点,临近年关,也不安全。”江芸芸叮嘱着,“之前不是说我屋子不是还有个书房嘛,先给她们,等年后再说其他的。”   乐山连连点头:“肯定保护好两位姑娘。”   江芸芸坐在小凳子上,叹了一口气,抱怨道:“江渝胆子也太大了。”   乐山嘴角带笑,起哄道:“喏,棍子就在手边呢,那打一顿,公子是兄长,也可以教训不听话的妹妹的。”   江芸芸一听,又连连摆手:“打小孩不好。”   乐山忍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公子,你也太溺爱了!”   江芸芸不高兴了,严肃为自己辩解着:“我才不会溺爱!”   就在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开……开门……”外面传来一个虚弱飘忽的声音。   江芸芸一惊,回过神来,猛地站起来:“坏了,把人丢了。” 第三百零五章   张道长出奇的愤怒了, 对着江芸芸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我等你等了多久,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每天站在门口的凄凉吗?我每天,每!天!都在等你。”   “你说好来接我的,你说好的!!!”   “一开始跟我说就去看看, 然后跟我说住几天也无妨, 后来又说王府东西好吃, 多住几天也行, 最后又说年前接我回家!!”   “你人呢?你人呢?!!”   张道长的手指都要点到江芸芸的脑门上,人气得直跳脚。   江芸芸自知理亏, 只能愁眉苦脸地哎哎两声:“接的, 接的,正准备拿个烤鸡过来给你吃呢。”   张道长不信:“天都要黑了,你难道还打算天黑来接我?不是还有宵禁吗?”   “接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肯定接, 我们不是说好了嘛。”   张道长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 一屁股又重新坐回地上, 哭了:“你都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家饭没一口是好吃的, 全是馊的, 我再也不吃了,我以后就跟着你吃饭, 呜呜……”张道长越说越伤心,甚至开始抹起了眼泪,“我都过得什么日子啊, 你知不知道,肃王有问题, 甚至还邀请我看他大展雄风……”   江芸芸只好咳咳两声, 一把捂住他口出狂言的嘴, 又对着乐山打了个眼色。   乐山连忙把烤鸡捧了出来。   “王府的事情,烂在心里就好。”江芸芸用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张道长的脸,把他脸上的泥和灰都粗鲁擦了擦,然后才把烤鸡递过去,“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好好睡,有什么要的就跟乐山说。”   张道长大声嗯了一声,正打算捧着烤鸡大口咬下去,突然察觉到几道不一样的视线,立马歪了歪头,抬眼看过去。   “哎,哪来的小姑娘。”他震惊。   江芸芸哦了一声,连忙招手说道:“来,认识一下,这是张道长,这三位你就当都是我的妹妹,以后多照顾一点。”   张道长显然也不管,哦了一声,张嘴就打算继续咬烤鸡。   “等会!”江渝冲出来了,眼巴巴盯着油香肉肥的烤鸡,“这不是给我吃的吗?”   江芸芸心中一慌。   “不是说买来给我吃的嘛!”张道长斜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只能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太过分了!”江渝和张道长大声怒斥道。   ——   江芸芸灰溜溜地准备去衙门,顺便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了还未下值的寇兴。   “如此破费做什么?”寇兴收到礼物不高兴说道,“你还年轻,也要学着攒着钱,不然以后娶妻了,你夫人如何维持家用。”   江芸芸真是倒霉催,到哪都挨了骂,只能讪讪摸了摸鼻子,瞧着怪可怜的。   寇兴说完又觉得自己僭越了,便勉强转移话题:“你来得正好,这是前几日塌了房子的户数,都是穷苦人家,后续建房子的钱需要不少,也不知能不能拿出来,可衙门却是没有多余的钱能帮扶他们了,而且若是开了口,后面怕有歪风邪气刹不住。”   他递给江芸芸三张纸,大概估摸着一共倒了七、八十间的屋子。   四个养济院那边也有名单,将近四百来号人,不堪重负,现在还好有富户乡绅救济,免了衙门的几顿口粮。   江芸芸仔细看了看:“城南那一块百姓聚集实在太多了,说起来其实也不是屋子,都是用木头稻草搭起来了,便是大一点的雨,里面都会漏雨,一直是个安全隐患。”   “而且里面聚集太多三教九流了,人员密集,治安也不好,所以他们当时不愿意搬走也是情有可原。”   “街上到处都是秽物,一旦天热,很容易有疫情,小孩老人体弱,环境不好,养不活也太正常了。”   寇兴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笑来:“听闻你刚来一个月就把兰州城内大街小巷都逛了一遍,看来很有收获。”   江芸芸谦虚说道:“只是粗表的发现。”   “城内军民十万,你可知就城南那一片为何挤满了人?”寇兴反问。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悄悄看了眼寇兴。   寇兴捏着胡子:“这里只有你我,但说无妨。”   “北面,肃王府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是道观寺庙和官署,东面的一半是兰州卫和守备营的军属所住的地方,还有州学寺庙,一些家境丰厚的商人乡绅,剩下的南面和西面,西南两面才是普通百姓、下级士兵所居住的地方,还有各类商铺,集市所在的地方。”   江芸芸缓缓开口,在第一个月时,她就发现,整个兰州被划分得格外泾渭分明,上下戒严。   一座肃王府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兰州,各大官署,高级将领,寺庙等等占又占了四分之一,可这些人加起来连着兰州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没有。   剩下的人只能憋屈得挤在南面和西面。   “西面靠近永宁门,人来人往,商户居多,所以物价高,地段好,寻常百姓也住不起,能在这里的人大都是官员,商户,又或者是读书人。”   江芸芸沉默片刻:“剩下的人不得不挤到南面那一块,南北狭窄,所以南面位置的房子也不得不挤在一起。”   寇兴叹气,眉心的那道皱纹又开始紧紧夹着,显出几分凝重惆怅:“你可知为何兰州城内这么多人?”   “我听兰州城内口音多变,我猜……”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说道:“可是对面的人逃回来的。”   现在的人都知道河套已经是蒙古的地盘了,可在十几年前,那里的百姓也是大明的百姓,太祖南人北迁时,数万的江浙百姓被安置在黄河两岸,说着同样的话,喝着同一片水。   寇兴叹气说道:“是,兰州城它在肃王内迁时本只是一个小县,本安置不下这么多高官显赫,哪怕后来几次扩建,到现在也只有东西一里二百八十步,南北一里八十二步。”   屋内一时间陷入沉默。   “今早,秦通判说的也对,房子修不修对他们而言没有太大的必要。”寇兴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修了又如何,护不住,不修又没地方住。”   江芸芸沉默,许久之后才说道:“我看城内寺庙道观实在太多了。”   寇兴立马察觉到她的未尽之意:“百姓已经很苦了,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寄托的地方。”   “可那些神佛都是假的……”   “胡言乱语!”寇兴厉声呵斥道,“此话要是传出去,你在百姓中的名声要不要。”   江芸芸低下头。   “你若是动了这些东西,肃王第一个找你麻烦。”寇兴面无表情说道,“肃王于藩王而言,已算宽厚,但也是会杀人的,你一个大好前程的人,不要自毁前路。”   他说完又见江芸芸还是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谁都想做个好官,可好官并不是这么好做的,你不仅要考虑百姓,也要考虑你的同僚,更要考虑你自己。”   “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寇兴看着下首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你次次都在走悬崖,这并不明智,稳进的路才是你要走的路。”   江芸芸抬头,起身行礼:“多谢知府教导。”   寇兴收回视线,淡淡明白:“江同知愿意听一听才好。”   江芸芸笑了笑:“定然是听的。”   寇兴脸色缓和了一些:“年后你要推行你的农耕,这个修建房子的事情,我便交给秦通判,你手上还有商贸的时候,到时可忙的过来?”   江芸芸一听农事册就心中一紧,犹犹豫豫说道:“之前和几个百姓聊了聊,那个农事册和兰州有些差别。”   谁知寇兴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大明幅员辽阔,你是南人,写得东西放到北方自然不合适,不然你当我为何还不推行下去,实在是没有人说去纠正,实在是三班六房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手,也有很多内容看不懂。”   江芸芸悄悄松了一口气:“还请知府指教。”   “可以寻几个精通农事的百姓问问,你也要亲自下地去看看,换植物种子都要慎重,若是真的要换,那也不能大面积改变,且做好后续的善后工作,若是种的好如何,若是种不好,又要如何兜底。”   寇兴家中也是世代种地的,直到他爹那一辈才出了一个童生,当了教书先生,勉强也能说一句耕读世家,但对种地的事情也是颇为了解。   两人说话间,外面的灯笼暗了下来,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薄雪,大雪落在地面上,好似人踩在碎玉上一般,窸窸窣窣的。   “听闻你白日写了一篇序?”两人看着萧萧而下的细雪无言了片刻,半晌之后,寇兴问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是,想着做了好事就要表扬,也要让那些富人们发发善心。”江芸芸小心谨慎说道。   “富人乡绅们也不是好糊弄的,你要和他们保持距离。”寇兴说。   江芸芸点头,想了想又问道:“我看周参将家的周夫人很是热心做善,玄妙观内还供奉了八十一盏长明灯,说是为士兵们祈福的,这次也捐了不少钱。”   寇兴嗯了一声,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之前排查的时候发现,军营里的人不少都有铺子,还有不算好人和他们关系都不错,做好事都是要抢着挤进去的,真有意思。”江芸芸笑说着。   寇兴看了江芸芸一眼,突然皮笑肉不笑问道:“江同知要问什么?直说吧。”   江芸芸一向是借杆子往上爬的人,立马主动开口:“那之前怎么买不到棉花啊?难道是这些商人两面三刀,关键时期不愿意帮忙。”   寇兴摇头:“利益关系如何能冒着蒙古铁骑的钢刀。”   是了,这些人因为卫所的权力聚集在一起,那在卫所很大可能要失去这份权力时,自然也就散了。   他们都要求活着,那怎么活着都是可以的。   如此看来,那院中的几人都有些问题。   “天色晚了,你去休息吧。”寇兴挥手赶人离开。   江芸芸便起身离开了,只是一出门就看到寇三姑娘站在游廊下,瞧见她就快步走了过来:“今日在玄妙观求了平安符。”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三角符,眼巴巴递过来:“我给我爹,秦叔叔都求了的,马上就要过年了,明年也平平安安啊。”   江芸芸爪麻,看着那三角符脑海中警铃大响,神色犹豫说道:“这不合适,三姑娘还是给合适的人嘛。”   “大家都有的,不是单你一份的。”寇三姑娘急切说道,“你不是没有家人在吗?所以我才也给你求了一个。”   江芸芸连忙说道:“不不不,我妹妹今日来了,天色晚了,三姑娘回去休息吧。”   三姑娘不高兴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眼神闪烁,坐立不安。   “三娘,老爷唤您呢。”老管家快步走了过来,笑说着,“明日不是要亲自给老爷办宴嘛?难道不要先问问老爷口味。”   江芸芸见状,便拱手离开了。   寇三姑娘下意识要追上去,老管家眼疾手快把人拦下,无奈说道:“三娘,别让老爷生气。”   三姑娘小脸一沉,跟着老管家去了爹的屋子。   寇兴看着年幼的女儿叹气说道:“他不合适,这样的人你跟着只会吃苦,别人只看到他的年少有为,却不知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耗尽他人心血的。”   三姑娘噘嘴:“他才不是负心汉,他人可好了,他还夸了我们呢,说话斯斯文文的,一点也没有看不起我们,嫌我们事多的。”   寇兴摇头:“他越好,你未来的压力就越大,你是我幺儿,自小被养的娇气,心无忧虑,没有半点心眼,你可知那些官宦人家哪有几个好相处的。”   “你和娘不是就很好嘛。”小姑娘倔强问道,“我怎么不行。”   寇兴眯眼看着下首的女儿,当年小小一个的小姑娘跟着他们来到这里,被兰州的风吹啊吹,也终于是长大了,活泼天真,性格善良,还有主见,真是个顶顶好的小娘子。   “最多两年,我就该致仕了,我原本想着若是致仕,朝廷念在我多年安稳兰州也会给我升一级。”寇兴看着年幼的女儿,柔声说道,“回头我们回老家,我给你寻一个脾气好的读书人,也白白净净的,说话斯斯文文的,再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你跟着他慢慢来,只要你哥哥弟弟争气一点,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你也能一直在爹娘身边,爹娘也能一直保护你啊,你不是老说谁家媳妇会被欺负吗,你在爹娘身边,看谁敢欺负你。”   寇三姑娘眼睛红彤彤的,捏着没送出去的平安符,委屈低着头没说话。   “我们三姑娘可是最漂亮的月亮,可他江芸是扎手的太阳啊,你们都很好,就是不合适。”老管家连忙安慰道,“我们到时候摘一个星来,星星也漂亮啊,配我们姑娘刚刚好呢。”   三姑娘这才蔫哒哒嗯了一声:“那我要长得和江芸一样好看的。”   寇兴叹气,笑骂道:“没出息,盯着人脸看。”   —— ——   江芸芸回了自己的院子,刚坐下,阿来就送上热茶,点亮烛火。   “你怎么还不去休息?”江芸芸笑问道。   阿来打了个哈欠:“您晚上要来夜值了,小人自然不好在隔壁继续呼呼大睡了。”   “那你去休息吧,这里不要你照顾了。”江芸芸说道,“晚上我就在这里休息了。”   阿来惊讶:“哎,晚上那个高高大大的人不来接你了?”   江芸芸惊讶:“你怎么知道?”   阿来立刻慌了,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哆哆嗦嗦说了半天没给出个解释,一张黑脸愣是能看出胀红来。   江芸芸无奈摇头:“你去休息吧,时间到了我自己去休息的。”   阿来也不墨迹,把门窗都检查一遍关进后,又送了一壶油,这才打着哈欠回去继续睡觉了。   江芸芸开始这里手头上的工作。   商贸和商税是年后做的,到时候让各家来领条子,规范市场经营,这事情可以放手给下面的人做,也可以让秦铭负责。   那个时候她找几个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来请教种地的事情,怎么种,何时种,要种什么,能种什么,都要仔细考察。   房子的事情,不若问问可不可以让那些人以工代赈,城门都破成什么样子了,就是里面不少人瘦的一把骨头的,看着真是令人担忧。   隔壁那群蒙古人瞧着还能做生意,那应该也能加大交易力度,回头问问那些商人。   ……   江芸芸开始一条条写计划,涂涂写写,对照着人口黄册,确定到时候到底找谁。   直到子时,江芸芸才停笔,揉了揉眼睛,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计划,兰州只是一个勉强运行的机器,她现在要一点点添油,让这个机器锋利起来,真正做到西北门户的作用。   “不急,慢慢来。”江芸芸低声安慰着自己。   “你可以不急,但我还挺急的。”头顶传来一个惆怅的声音,“要不还是要我们小状元出马呢,一出手就来一个大的,你给的几个人好像都有问题。”   江芸芸闻到血腥味,连忙探出脑袋张望,只看到一道影子斜落下来。   ——瞧着能动能走,还能说闲话。   江芸芸放心收回脑袋。   “那都抓起来啊。”她坐了回去,不甚在意说道,“你们锦衣卫不就干这个的嘛。”   谢来哼哼唧唧:“我倒是想抓起来,就是怕抓了惊动对面蒙古人,回头第二天就提刀站在我床头了。”   江芸芸收拾笔墨的手一顿。   “我还没见过蒙古铁骑如何攻城呢,之前总是听说,都说如何如何凶猛,这有生之年也能见一次,也是荣幸了。”   江芸芸的脑袋蹭得一下伸出去,大惊失色:“快滚下来细说。”   头顶传来谢来幽幽的一声叹,翻身下来时,胳膊出的白布明显渗出大量的血迹。 第三百零六章   大年二十三, 寇兴挂印休息了,衙门里的人也彻底放假了。   江芸芸顺手把自己写好的农事册子计划书和商税第二步的发放牌照的方略图都递了上去。   寇兴随意扫了几眼,便放下说道:“我仔细看过后再来寻你,怎么也得过了年三十再说, 今日要送灶君老爷送上天, 兰州这边都要做年馍, 你那边可需要人手?”   江芸芸摇头, 老实巴交说道:“我不知道,家中都是小厮操持。”   寇兴打量着面前的小年轻人, 犹豫说道:“你也十八了, 按理也该有婚事安排了。”   江芸芸心中警觉:“因我还未及冠,家中也不是很着急,且我并未安顿下来, 如何能拉着他人陪我颠簸呢, 婚配之事也是不急的。”   寇兴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城隍庙那边从今日起, 就会有庙会, 不少人都会赶过来看热闹, 你初来乍到,听闻你有几个妹妹也来了, 有空便去看看吧。”   江芸芸只好呐呐点头。   “行了,不耽误你过年了,去吧。”寇兴挥手把人打发走。   谁知江芸芸站着没动弹。   寇兴不解:“还有其他事?”   “我们年前会需要和卫所那边走动吗?”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寇兴摇头:“不需要, 我们不需要和卫所走的太近,免得惹人非议。”   “我昨日听说对岸有动静?”江芸芸又说道, “而且过年大家都比较放松, 若是对面真的有动静, 我们岂不是很被动了。”   寇兴神色严肃:“在哪里听说?”   “出门闲逛时,在路上听说的。”江芸芸含糊说道。   寇兴拧眉,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妹妹刚从金城关回来,说是那边也有了风言风语,去年都指挥梁喧拓展东郭外墙三百六十丈,并遣游兵戍守,这消息是游兵们带来的消息。”   这件事情去年闹得可不小,还从兰州这边征发了劳役,闹得大家都有怨言。   “具体可有怎么说?”寇兴也跟着认真对待起来。   江芸芸摇头:“其实也不清楚,只是想着其余三位指挥参将是不是能知道一些,他们都是武人,定然会互通有无,一旦敌袭,他们不保护百姓,可我们不能无知无觉啊。”   寇兴咳嗽一声,提点着:“胡言,卫所保护每一个兰州百姓。”   江芸芸哼哼唧唧几声。   寇兴咳嗽一声:“那你想要如何?”   江芸芸立马眼睛一亮,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   寇兴脸色听得青红交加,不由斜眼去看江芸芸,江芸芸立刻扑闪着大眼睛,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寇兴这才反手比划出了一个手掌。   —— ——   江芸芸一出门,就被谢来揪走了。   “怎么说?”谢来一夜未睡,眼下的黑眼圈浓到吓人,冷不丁一看就那双眼睛跟个狼一样吓人。   “卫所放的晚,但到了二十五,兰州这边有扫房子的风俗,过了那日大家才开始安心等过年,寇知府打算借着棉花的事情,再那一日把人都请过来,到时候你把上次在黄河边找到的那个奸细给我,”江芸芸说。   谢来叹气:“这人不行,这人现在见不得人了。”   江芸芸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   谢来移开视线,咳嗽一声:“还有其他的,反正他们也都不认识。”   “那万一那个人说露馅了……”江芸芸磨磨唧唧说道。   “保证不会。”谢来理了理江芸芸被他抓乱的领口,随口敷衍着,“外面最近乱,你别一个人出门,回头让张道长陪你一起出门,至少关键时候能把他推出去,你好端端跟养个大姑娘一样做什么。”   “张道长一听要跳脚了。”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谢来冷笑一声:“我本指望他在王府查到什么的,结果什么也没查到,也太没用了,回头还灰头土脸跑回来,抱着你哭了好大一场,真是丢人。”   “他孤身一人进了王府,原先说好就是打好关系的,你这个要求有点难了。”江芸芸替他解释着,“他又不是锦衣卫,你也有求于人,是不是太嚣张了。”   谢来垂眸,打量着她,然后哼唧了一声:“溺爱,真是溺爱!张道长都是老树皮了,你怎么还这样啊!”   江芸芸气笑了,举起手来在他伤口处比划了一下:“大过年找骂是不是?”   谢来扭头跑了。   江芸芸抬脚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一辆马车从绸缎街飞快冲了出来,沿途惊吓到不少人,耳边是百姓议论纷纷的声音。   “可是那个嫁给中护卫指挥的周家?”江芸芸问道。   “可不是。”说话的男人酸溜溜说道,“原本只是小富之家,就养马的一个马夫,你知道吧,就住在南边通远门边上的,谁知道家里出了一个厉害的女儿,一下子就发达了,那一条街都是他家的。”   “哎,我正打算买匹马,这个周家如何啊?要是里面的马还不错,我也买一匹,回头和小队长说说,也能在那些大人面前讨个好!”   就在江芸芸准备说话的时候,谢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问道。   “就出了崇文门,贴着墙角往东走,过了内城围墙没多久,你就能看到了,很大的一个招牌,大红色的,就周家马场,人家现在生意好了,寻常好货轮不到我们的,能给你一个中等马就很厉害了。”那男人口气还是挡不住的嫉妒,“要不我说还是生女儿好呢。”   谢来薅到线索也懒得理会嫉妒的男人,直接拉着看热闹的江芸芸跑了。   “你自己去,我去做什么?”江芸芸猝不及防被人提溜走,不高兴说道,“我好歹也是城内大名人,一去就让人知道了。”   谢来不听,甚至加快脚步,就差把人夹走了:“等要你去掌掌眼,你知道那个周夫人在各大寺庙都有捐助。”   “那不是好事,人家有钱还有善心。”江芸芸随口说道。   “可你瞧着她……”谢来突然捏起江芸芸的手,高高举起来,指了指天空,“对他们虔诚吗?”   江芸芸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了?大晚上偷偷把长香拔了被你们锦衣卫发现了?”   谢来不高兴了。   “那你信吗?”江芸芸反问。   谢来没说话了。   “神佛之事谁最信,心有所求,求而不得的人,无限痛苦,祈求心里安静的,要不就是心思叵测,另有所图的人。”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拢了拢袖子:“前者心最诚,最是深信,中间人心知肚明,但无法排解,只能告慰虚伪,可后者心知肚明,却还是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不涉红尘的神佛却被红尘心思干扰,不得安生。   “你觉得周夫人算什么?”江芸芸路过一家小小的道观时,闻了闻鼻尖的味道,反问道。   “她点了很多长明灯,你说的三种要是能套,都套得进去。”谢来问道,“没有从结果到推原因的道理。”   江芸芸冷不丁想起周夫人的面容,她看上去很严肃,不苟言笑,眉心有一道折痕,所以显得很难相处,甚至因为高耸的颧骨,整个人尖锐凶悍。   “我也不清楚,就看这些灯是为谁点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两人说话间出了崇文门,外面一圈是新建的外城郭,实在是城内住不下去了,不得不一圈圈外外衍生出去,如今就算是外城郭也住满了人,瞧着条件比里面的还差。   江芸芸一边走,一边叹气,要不是谢来死死拉着她的袖子,怕是走不出城门附近。   “你就是一个小小同知,在这个兰州城里只能排个末尾,还是一个被人提防着的同知,做什么这么认真。”谢来随口说道。   “和我一起在不经意间做出政绩,回头惊艳众人,然后我再把你夹进我的奏折里,这样我们两个都能赶紧回去,你这次安安分分在京城带着,何愁没有前程。”他苦口婆心劝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结果扭头就继续问道:“这外城的城池又矮又小,真打起来了,他们怎么办?可以入城……算了,定然是不能入城的,那他们可以躲哪里去,那些民堡真的可以进去吗?”   原来黄河两岸有不少类似于城堡的建筑,黄河南岸是居民自发修筑的一种避难场所,但也归州县所辖,北面则是卫属的墩堡,分布于黄河以北,虏寇入侵的路径和交通要道上,负责抵御蒙古势力,保障驿路的畅通,一般路上还配备墩台。   这两者加上城墙就成了一道防御工程,以边墙为横线,已限制内外人口,华夷区别,城堡筑于边墙内,用来聚拢百姓,扩大力量,而墩台设于外,则是点燃烽火,以此鸣敌警示。   如今兰州一共有民堡八座,墩堡中,兰州卫辖一十六座,中护卫辖六座。   “按道理是可以避难的,就是不知道能庇多少人。”谢来平静说道,“还不如在家里挖个地窖呢,回头真有事情,让张道长和女眷们一起躲进去。”   “兰州如今是大城了,怎么就不能把战线打出去呢,这不是让百姓冲在第一线嘛。”江芸芸背着手忧心忡忡说道。   谢来讥笑着:“就这还有疑似投敌的将军呢,你还指望他们能打出去吗,不说推回到哈密卫,便是打出家门口的大小松山,不仅是兰州,就连庄浪卫,古浪所,便是宁夏中卫都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江芸芸没说话。   “而且我们的人沿途走了一圈,那些墩台也不成气候,真有敌人,谁来及时预警。”谢来声音消极,“你要是一个将军,我还真像跟着你上阵杀敌呢。”   谢来说的墩台是边境沿线上的炮台,大体上五至十里就有一墩,各墩台还配有“墩军”驻守,大烟墩军士十人,小烟墩军士五人,他们平日里广积燃料,加紧训练,只要一看到对面有敌情就会立刻燃放烽火,一路传递到卫所,关键时刻是是需要拿起军器作战的,用来拖延时间的。   两人不再说话,走了一段路又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很靠近通远门了。   不远处有一家店面宽大豪气,门口插着一柄巨大的大红色招幡,上面写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周家马行。   一匹栩栩如生的马头画像出现在布匹上。   “好热闹啊。”谢来看着里面来来往往的人,甚至还有胡人模样的人。   这一条街都是周家的,空气中有挥之不去的马骚味,走在这里的人大都裹着皮毛,形容粗犷,有些富裕但又不多,想来是各家养马的仆人。   有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人正从马行里牵出一匹高头大马,那匹马眼睛明亮,鬃毛飘逸,四肢修长,一看就是好马。   小二殷勤地把人送走,只是一抬头就下意识朝着街对面的江芸芸和谢来看了过来。   谢来一惊,江芸芸确实对着他微微一笑,态度自然大方。   小二一愣,很快就移开视线,掀开帘子匆匆回了屋内。   “好敏锐的小二啊。”谢来惊叹。   “是啊,一个卖马的小二都这么敏锐,不去当兵可惜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谢来眉心一动。   江芸芸的目光又看向经过自己的好马,不解:“军队不是缺马吗?可这么好的马,为何不充军嘛。”   牵马的人听到了,瞪了一眼:“无知小儿,你懂什么,这马也是你能指指点点的,这可是我们左长史要的东西。”那人用兰州方言大声咒骂道   谢来面无表情拔出刀来:“不瞒你说,我有病,会杀人的。”   那大汉被这两个神经病一样的人紧盯着,心里一突。   “算了算了,这两人穿得这么寒酸,就是嫉妒呢,怕是连马都没摸过呢。”旁边的人连忙劝道。   那大汉顺驴下坡,牵着选好的好马头也不回就走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哼,一个王府长史还这么嚣张。”谢来冷笑一声。   “你说,他们的马哪来的?”江芸芸倒是冷静,平静收回视线后问道,“棉花都要抢,怎么马反而不抢了?” 第三百零七章   “江同知。”果不其然, 江芸芸一靠近,就有个小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热情说道,“这是准备来买马?”   江芸芸之前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把全城大大小小的商铺都敲打了一遍, 现在被人认出来并不奇怪。   “打算来看看。”江芸芸笑说着, “只是不知道兰州现在的马价如何。”   “同知想要什么样子的。”管事避而不答, 只是问着江芸芸的需求。   江芸芸想了想:“关键时刻可以跑得快一点的。”   管事的一愣:“这,许多马都有这样的要求, 可有具体的要求, 颜色,年级,公母等等。”   “不挑, 只要跑得快, 能很勇敢的那种。”江芸芸坚持说道, “不要年纪太小了, 不要自己锻炼的, 能马上上手的。”   小管事一脸疑惑, 小声问道:“是马上就要用?”   江芸芸点头。   “若是公务需要……”   “是私人。”   小管事更疑惑了,只是还未说话, 就有一人直接推开这个小管事,笑着迎了上来。   “江同知。”   “蔡大管事。”   两人对视一眼,笑着打了声招呼。   “这马是要给谁骑的?”蔡管事目光在江芸芸和他身后谢来两人身上一扫而过, 谨慎问道。   “我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怎么, 我不能骑马不成。”   蔡管事神色微动, 连连摆手:“不不不, 没有这个意思,那同知不若随我去后院挑一挑。”   江芸芸抬脚前对着谢来打一个眼色。   “这位是?”蔡大管事随口问道。   “来掌掌眼的。”江芸芸打量着屋内的摆设,随口说道,“他可厉害了,那马看一眼就知道好坏了。”   蔡大管家笑说着:“这位小郎君一看就是四肢精壮,想来功夫了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得意笑了笑。   “你这马都是自己繁殖的吗?那些后院养的马可不好,大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背后的谢来故作挑剔打量着内院一匹匹的马,“瞧着还挺精神的,可别是吃了药的。”   “那自然不敢用这些驽马来唬弄同知。”蔡大管事连忙说道,“都是和人做生意运过来的好马,我们可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江芸芸挑眉:“不是说对面对马匹控制很严格吗?互市一匹马的价格可不太低,而且都不是好马,你们哪里招揽来的生意。”   每个朝代对于马匹都是非常重视的,“马政”一词,最早见于《礼记·月令》——马政,谓养马之政教也。   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提出的——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在秦朝时,就在边郡地区设立官营养马,又在内陆建官马厩,后续又颁布了《厩苑律》,规定“盗马者死,盗牛者枷”。   等到了汉朝这个政策不仅被严格执行下去,甚至越发严禁完善,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的马不得出关,也这是汉朝能北击匈奴,拓展边境的重要原因。   隋朝建立时间虽短,但马的数量却是猛增,大业三年,隋炀帝到北方边境巡视时,史书记载——“甲士五十余万,马十万匹,旌旗辎重,千里不绝”。   到了唐朝专门设立太仆寺,统管全国马政,得益于唐朝强大的实力,内有自己人奋力养马,外从诸胡国引进新种,比如后世赫赫有名的大宛马、据说能日行千里的撒马尔罕良马,大大改良了本地的马种。   最可怜的就是宋朝了,因为失去燕云十六州这一大块天然养马的圣地,只能用丝绸、绢布去换马,便是完完全全受制于人,也怪不得一直挨打,连着最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前朝不必说,得益于民族的先一步的优越性,建立了强大的骑兵营。   到了本朝,太祖是非常关注此事的,制定了无数切实有效的政策。   其一派人到处去买马;   其二直接向藩属国比如高丽索要贡马;   其三置郡牧监于答答失里营所,随水草利便,立官署,专职牧养;   其四制定了养马之法,令军民共养马,江南十一户,江北五户共养马一匹;   其五重新建立太仆寺,管理马政。   史书记载洪武七年,大名已经有牧监五个,下辖近百个马场,可见规模宏大。   政策都是好政策,和尚也是好和尚,奈何后面的小和尚不争气,这项政策越来越萎缩,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是,马还在,执行的人不在了。   马明明是越来越多了,但战线就是越来越往南面推进。   虽说现在的边境时有摩擦,但总体不是前期一样战火飞扬,更重要是对外的政策从主动出击变成了被动防守,那对马的需求就进一步下降了。   可那些交易而来的好马呢?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边上的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   那马是个好脾气的,眨巴着大眼睛,蹭了蹭她的手心。   蔡大管事一见这个动作,立马介绍着:“同知这真是好眼光啊,这可是大宛马!我整个马场也就几匹呢。”   “大宛马也能弄到了,真是厉害啊。”江芸芸笑说着。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做惯了生意的,有好货也是高价买的。”大管事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您看看喜不喜欢,上去骑一下,若是喜欢,这匹马就送给同知了。”   “送给我?”   江芸芸惊讶,就连谢来都惊了。   “若真的是大宛马,这批马可要百金呢。”谢来伸手在马的眼前晃了晃,那马儿的大眼珠子敏锐看了过来,又明又亮。   “一看就是懂马的,这当然是大宛马,您看看这毛发,棕黑发亮,体格匀称。”   大管事摸了摸这匹马的毛发,最后又拍了拍它的四肢:“两位仔细看看,都说‘好马出在腿上’,瞧瞧这个肢势多端正啊,管骨骨棒不粗但也不细,筋腱多强壮啊,您再看看这蹄,可是万里挑一的好马,绝不会亏你的。”   “看看这胸部不宽不窄,正正好一蹄呢,而且一看就是不教养出来的,这肌肉多丰满啊,再看看这屁股,饱满!肉多!整齐!”   他洋洋洒洒介绍了不少,却见江同知还是没说话,只是随手摸着马儿的鬃毛,那马儿应该是很喜欢他,时不时蹭一下,一点也没刚来的骄傲劲。   大管事眼珠子一动,看了眼同知,又看了眼身后的谢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介绍着:“都说相马是要‘当腰掐一把’,就是检查背腰的力量,您看看,这腰这背,宽而平直,没得说吧,这个鬐甲和尻,俗话说“前山高不用挑”。”   江芸芸的手摸了摸马湿漉漉的鼻子,脸色越来越凝重。   谢来倒是来了兴趣:“这么看确实是个好马啊,怎么放在门口啊,是招揽生意还是刚送来未安置好的?”   “可不是!这马刚到呢,可不是运气好,就这么遇到好人家了,我可真是想也不敢想。”管事先是见人皱眉心头一惊,又见后面那人终于开口搭话了,这才兴奋起来,用力拍了拍手掌,殷勤拍着马屁。   “您看看这鼻子,鼻梁高,鼻孔大,这位公子一看就懂马,应该也读过,《相马经》里说——“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奔”,我这马能跑得很!”   “这马几岁?”江芸芸终于开口了。   管事连忙掰开马嘴,让人检查他的牙齿:“刚开始换门牙呢,才两年半呢,新来的,您回家再养几个月,等中间齿换了,正正好三岁,你这亲手照顾大的情分,这马可不是忠心耿耿。”   “确实是好马,很好的马。”谢来看向江芸芸,笑说着。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也跟着终于笑了起来:“你都说好,那肯定是好马了。”   大管事见两人都笑了起来,立马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好马,您要是喜欢,我这边马鞍都是有的,您牵出来走一圈,便是跑一圈,隔壁也是有马场的,都是可以试试的。”   “这一匹马要多少钱?”江芸芸问。   “不要钱!不要钱!”大管事连连摆手,随后话锋一转,柔情地盯着江芸芸看。   “说来也是缘分,我们祖上可是从扬州迁过来的,我这一听同知说话的调子就怀念极了,你现在又是我们兰州的同知,百姓的父母官,我们本就来拜访拜访您的,现在您能看中我家的马,那是这匹马三生有幸,遇到好人了。”   “要是这样我就不要了。”江芸芸松开手,无奈说道,“回头传出去像个什么话。”   “我保证不会对外人说的啊。”大管家信誓旦旦保证着。   “我看你这里生意很好,现在直接少了这么一匹好马,回头可怎么交代啊,我还是去看看其他马吧。”江芸芸无奈说道。   大管家见她要背着手往里走去,连忙说道:“我对外说这是您买的啊,他人如何知道。”   江芸芸笑了:“可我没钱啊,我这一年才多少俸禄,我牵这么样的马出门,御史可要弹劾我了,我去看看其他马就是,又不是非要这样的好马,其他能在关键时刻跑得快不就好了。”   谢来立马说道:“是啊,这马养的也金贵,咱们也没钱养啊,也就是现在急用而已,买贵了回头也不好处理呢。”   大管事眉心紧皱,跟在江芸芸身后往里走去,嘴里还在碎碎念着:“这有何关系,会有我每月给您送粮食去,还是那句话,您是我们兰州的好官呢,整天骑着驴也不像话,这匹马陪您那真是宝马配英雄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大眼睛珠子一圈又一圈得扫视着马厩。   大管事抓耳挠腮,急坏了。   “哎,今日是你们的进货日啊。”江芸芸看着被马倌签过来的一溜烟的马,那马倌明显不是汉人长相。   “是是,就是里面太乱了,怕惊扰到同知的。”大管事无奈说道,“好马都在刚才的路上呢,您是一匹也没看上啊?”   “都是好马,可我这不是没钱嘛。”江芸芸笑说着,“我瞧着你这里是一匹差一点的马都没有,新送来的也都是好马啊。”   江芸芸拦住牵马的人,按照他之前给她介绍的顺序一点点摸过去:“皮毛光滑,体格匀称,四肢强壮,就连蹄都大大方方的,胸部肌肉饱满,正好一蹄……”   大管事听得越来越发白。   很少会有人能在只听一遍的情况下,如此准确的复述出不久前的对话,觉得震惊的同时,更多的是惊悚。   “瞧,中间齿换了,正三岁了呢,真是一个可以买卖的好年纪,想来价格不算贵,能立马脱手,才选了这个年纪送过来,这么看来那匹大宛马确实贵,年纪小养着才好。”江芸芸摸了摸小马的鼻梁,笑着安抚道。   大管事哎哎两声,勉强说道:“果然是同知啊,说一遍就记住了,而且无师自通会看年纪了,真,真是厉害啊。”   江芸芸又去看那个马倌。   马倌低着头,不肯抬头,只是牢牢牵着马绳。   “要不还是去看看其他马吧,这些马哪里配得上您啊。”蔡大管事继续劝道。   江芸芸转身,对着大管事挑眉笑了笑,云淡风轻:“换马的时候不害怕,现在知道怕了?!” 第三百零八章   江芸芸其实只是想吓唬人的。   奈何有人做贼心虚, 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原本还安安静静做着自己事情的马倌们,立马警觉围了过来。   谢来不动声色,但右手悄悄按到腰间的长刀上。   “不必紧张,我虽是初来乍到, 但对这些事情也是心知肚明的。”江芸芸对此一点也不紧张, 反而笑得更和善了, “不然之前查的时候, 就该把你们都枷了。”   蔡大管事这才压下心中的不安,露出勉强的笑来:“马厩臭得很, 我们还是去外面看看嘛, 要是那匹大宛马实在不喜欢,就换个背别的看,这里的马确实是配不上您。”   江芸芸点头:“是该走了, 我瞧着这里的马我也是买不起的, 您送我我也是不要的, 回头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谢来一手按在刀柄上, 一手随意地捏着一根飘来的马毛, 笑说着:“实在不行, 我去外面给你抢一匹回来,反正我瞧着外面也不太平。”   江芸芸挑眉, 竟也跟着附和说道:“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蔡大管事分不清两人到底想做什么,呐呐着没开口,最后目送两人离开, 最后一拍大腿,神色凝重地离开了。   等两人神色自若离开周家马场的视线范围, 谢来这才快走一步, 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松了一口气:“你胆子可真大啊,把他们都点出来,就不怕他们恼羞成怒,把你杀了。”   江芸芸自信说道:“周家要是真的能这么凶神恶煞,只手遮天,那这个生意也不必这么遮遮掩掩了,要不然怎么会一见我,大管事都出来了,自乱阵脚,自然是心虚。”   谢来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你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换马的?难道这里面有马政的人被你发现了?”   江芸芸有条不紊解释着:“你若是自己正儿八经做生意,就像那个替我们运来棉花的底下商人,虽渠道不正常,但也是靠自己本事吃的,所以我去找他们,他们大都是装傻充愣,可不是慌慌张张的,做生意嘛,端看自己手段,也不是偷的抢的,确实是不应该慌得。”   谢来用嘴指了一个方向:“说不定是和对面做生意呢?”   “那更不用怕了啊。”江芸芸笑,“这不是更有本事吗?众所皆知,现在好马都在对面,他们不肯给我们母马,我们的马一直都是靠之前的各类种马才能维持着,要是他们手里能有这么一条私线,那不是好事嘛。”   谢来一想也跟着回过神来:“对啊,那他现在这么紧张,那就是他的马来源不正当,生怕被你这个铁面无私的江同知给连根拔起。”   江芸芸笑了笑,目光看向城墙脚下乞讨的流浪汉,停下脚步来:“其实他只要当无事发生,我还未必知道。”   “做贼总是心虚的。”谢来咋舌,“不过也没查出来他们有没有和我们要查的那个事情有关啊。”   “不急,再看看,会有人主动给我们送线索的。”江芸芸冷不丁说道,“都要过年了,这些流浪汉要怎么处理呢?”   谢来一听,翻了个白眼,直接把江芸芸夹走了。   “这世上可怜人这么多,要你一个小小同知插手呢,而且他们流浪说不定是自己的问题呢,未必都是我们官府杀人放血啊。”谢来冷静说道,“我小时候好不容讨到一个馒头,就是这些流浪汉抢我东西吃,还打我,好几个都是家道中落,自己把家产赌输了,也不想干活,也不想出家,这才出门讨饭吃的,这些人最坏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扭头去看他。   “看什么。”谢来板着脸问道。   “那你打他了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打了啊,打得他头破血流,回头还不满意,大晚上又偷偷给他套闷棍,差点把人打死了,还好我师父出现了,说我天赋异禀,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然后把我捡走了。”谢来无所谓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头:“挺好。”   谢来臭着脸:“这有什么好的啊?”   “勇敢大胆的人总能走出自己的路。”江芸芸从他的胳膊下抽出自己的脑袋,无所谓说道,“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还吃不起饭呢,大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然后一直喝水,睁眼到天亮的,而且棉衣也穿得皱巴巴的,读书冷得直哆嗦,被我师娘知道了,后来给我做了好多好多衣服。”   谢来垂眸看她:“江家对你这么不好?”   “不太好,那个江如琅,神经病一个。”江芸芸强调着。   谢来跟着点头:“确实不是东西。”   两人刚回家,站在门口就听到张道长正在和江渝斗嘴。   江渝嗓门极大:“都说要先发酵的,你干嘛一直掀开棚子看啊。”   张道长不甘示弱:“看看又不会掉肉,回头我还要做几个呢。”   “明天要起大早的,你看到在睡觉。”江渝杀人诛心。   张道长气得直跳脚:“我要和你哥哥说,我要和你哥哥说!!!”   江渝冷哼一声:“这么大的人就知道告状,不要脸!”   “行了别吵了。”乐山实在是头疼,“明日就是二十四了,本来年馍是今日做的,但我们时间来不及,但明日又有磨豆腐的事情,虽然我们有小毛驴了,但奈何它被我们公子养得娇气,拉磨肯定是不肯,那我们院子里就没有人了。”   乐山有条不紊把众人分派出去:“小春就和我一起做年馍,漾姐儿身子不舒服就在家里休息,你们两个就出门买豆腐,什么类型的都买一点,豆渣也买一点,豆浆也买点,这个少点,放不久的,生的熟的都可以,反正这天冷,回家都要生火热一下的。”   “哦。”张道长和江渝齐齐哦了一声。   “那我们明天可以买其他东西吗?”江渝得寸进尺说道。   乐山冷酷无情说道:“渝姐儿去问公子吧。”   江渝看了眼张道长。   张道长也看了一眼她。   两人齐齐皱了皱脸。   “我哥可小气了。”   “江芸这个小气鬼。”   江芸芸气笑了,推门吓唬道:“别问我要一分钱了。”   江渝立马跳了起来,大声说道:“不行,你这样对我,我就写信告娘去。”   “这么大的人就知道告状,不要脸!”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江渝和张道长立马心虚,灰溜溜跑了。   谢来靠在门框上,笑得肚子疼:“你这又当爹又当娘的日子。”   江芸芸面无表情回屋子换了个衣服,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江漾怎么不舒服啊?”   “哦,女孩子每个月都会有的烦恼。”江渝无所谓说道,“乐山煮了姜红茶,已经喝下去了,刚才张道长也该她把过脉了,没事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回头买只鸡补补。”   “行啊,吃烤鸡。”江渝眼睛一亮。   江芸芸冷笑一声。   江渝立马又开始装死不说话了,悄悄溜到屋子里和江漾咬耳朵。   “你要吃自己去说,拉上我做什么。”江漾一听,脑袋一扭,不理会她。   江渝不高兴说道:“你不是也喜欢吃烤鸡吗,你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说隔壁传来烤鸡味呢,只要你开口,我哥肯定就同意了。”   “我现在又没钱,我喜欢什么重要嘛。”江漾随口说道。   江渝坐在小矮凳上,趴在她床边,半晌没说话。   江漾难受,迷迷瞪瞪要睡过去了。   “哎,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哥啊。”江渝突然趴过来,冷不丁问道。   江漾倏地睁开眼,困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 ——   院外,江芸芸换好衣服,坐在屋檐下,看着厨房门口放着的一大盆面团,张道长还在不死心地揪出一小块揉来揉去,只是瞧着没什么手艺,搓个圆都搓不出来。   “去买只烤鸡来,就十字街那里吧,谢来总去,肯定安全一些的。”坐了一会儿,江芸芸找来小春,从兜里掏出三十文钱说道,“不用他们剁,免得看你是个小孩,把东西没去了,你也不知道,回头让乐山随便切几块起来就好了。”   “就要这样的,这些人可会看人下菜了。”张道长头也不抬说道,“凶一点,别唯唯诺诺的,回头还要挑只小的给你。”   小春一听立马就板起小脸来。   只是小脸圆嘟嘟的,瞧着更可爱了。   江芸芸愁得啊。   “算了,让谢来去吧。”江芸芸一看小春那小身板,只好说道。   “不行,要出门。”小春急了,“我都还没出门逛逛呢。”   江芸芸看了眼谢来,谢来正蹲在角落里喂马,察觉到他的目光便点了点头。   “行吧,那你路上要小心,碰到坏人就大声喊,朝着门店跑去,也不要随意站在路上看热闹,外面人很多,要注意安全。”江芸芸把钱递过去,笑说着,“要是还有多的,你就买点你们其他喜欢吃的零食。”   小春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把钱小心翼翼放在荷包里,又放在衣服的夹层里,这才蹦蹦跳跳跑了。   没多久,谢来也背着手,溜溜达达跟在小姑娘身后。   张道长一看,就忍不住啧了一声:“怎么回事,这不是你妹妹的小丫头呢,你怎么也这么溺爱。”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了笑:“什么丫不丫头,这么小的年纪,谁家小孩出门在外我都不放心,而且一张桌子吃饭的人,和我妹妹也没什么区别的。”   张道长看了他一眼,捏着手里已经有点黑的面团,好一会儿又突然说道:“江芸,你好奇怪啊。”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晃晃悠悠摇了摇。   张道长把手里的面团捏了又捏,终于觉得无聊了,又悄悄抻开,把墙上的缝隙堵上。   “张、道、长!”头顶传来乐山威胁的声音,“你给我找事是不是。”   张道长急里忙慌把面团捏在手心。   “玩好就扔了。”乐山不悦说道,“实在没时间就先把屋子打扫一下。”   张道长怯懦地哎哎两声。   “就是,你也是大男人了,帮乐山分担分担,二十五要打扫屋子的,这院子,还有你自己的屋子你早点打扫,回头再帮忙收拾厨房,对了二十九要打年酒,这工作就交给你了,你一向爱酒,你多选几样,放在地窖里也不碍事。”   张道长脸上又愁又喜。   “对了,地窖的入口能修一下嘛。”江芸芸又问道,“我想修一个入口隐秘一点的,回头要是打仗了,你们也能躲进去。”   乐山一惊,探出脑袋:“要打仗了!”   张道长也一脸紧张:“打仗要死好多人啊。”   江芸芸闭着眼,只是含含糊糊说道:“我就是有备无患,要是可以,年后就找人弄了。”   乐山应了一声,继续回去做饭了:“公子瞧着脸色好差,之前买了党参正好今日来炖个鸽子。”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好闻,不吃。”   “哎,对身体好!”乐山不高兴了,“我都下锅了,这一年到头的不长肉,回头我怎么和夫人交代啊。”   “你也告状。”江芸芸小脸一翻,“坏人。”   “多吃点,万一真打仗了,公子也能跑的快一点。”乐山叹气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了。   张道长一脸凝重,磨磨唧唧走过来,蹲在她的扶手边。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   “我听说兰州城的士兵打不过人家蒙古人。”张道长忧国忧民说道。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要不要带几位姑娘出门躲一下啊。”张道长问道。   江芸芸平静问道:“躲哪里去?回西安府嘛?”   张道长挠了挠脑袋,继续眼巴巴说道:“边上这么多山,去哪里不是能躲几日,我在山中经验可多了,保证吃喝不愁,等打好了再回来。”   江芸芸沉默。   “要是情况真的不对,你就带着乐山和三位姑娘先走。”好一会儿,她才说道。   “可以。”张道长满意点头,随后又说道,“我到时候给你留记号,你觉得不对就跟着记号走,我那几个记号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之前运棉花的时候,我都教过的,不会有人知道的,山里这么大,我们肯定安全,我听说你上一个同知就是没人保护,直接被人砍死在衙门的,真凶啊,这些蒙古人真不是东西。”   江芸芸笑了笑:“江漾情况如何?”   张道长被突然打断话题,回过神来,讪讪说道:“还行吧,小姑娘心事重,又是初来乍到,有点水土不服,所以才这么难受,而且女人月事大都就会不舒服,她这个情况先吃药看几日,能调理得过来,就是脸上的伤和手骨的错位,一开始怎么不好好治,现在怕是不行了……”   江芸芸猛地睁开眼。   “脸上的疤是没什么指望呢,最多也就是淡化一下,但肯定去不掉了,那个手骨一开始虽然疼,那也要忍一下的,现在都长歪了,总不能重新敲断吧。”张道长絮絮叨叨抱怨着,“真是的,怎么这个时候还溺爱啊……”   江芸芸沉默着,半晌之后才打断他的话:“不要在她面前说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跟你说。”张道长又连连保证着。   “那个药方子到底写好了没?”江渝又从屋子里急匆匆跑出来,叉腰站在张道长面前,“你到底会不会啊!!不会我就去找个大夫,她现在手也开始疼了。”   “马上马上。”张道长掏出葫芦开始喝酒,得意说道,“我以前云游的时候,看过很多妇人的毛病,水平可比一般的大夫好,那些大夫还未比有我看过的人多呢。”   江渝叹气:“是啊,他们都不看女人的,我之前月事迟迟不来,可把我娘吓坏了。”   张道长一听,连忙说道:“伸手我来看看。”   “现在好了啊,就是比较迟,当时老妇人请了她的好朋友,茹老大夫给我看过了。”江渝大大咧咧伸出手来,“茹老妇人说就有些人会来的很迟的,但我身体可健康了,一点毛病也没有。”   张道长一边捏着胡子,一边捏着江渝的手腕子。   乐山有点紧张,捏着铲子,紧盯着张道长看。   “确实脉象有些不一样,和你哥……嘶……”   江渝眼疾手快拽下他的胡子。   张道长吃疼。   “哎,别,别,怎么就突然动手了。”本来很紧张的乐山惊呆了。   江渝笑眯眯说道:“不是哦,他胡子上有蚊子,我刚才给他抓下来了。”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胡子。”乐山以为是江渝调皮,小心翼翼说道,“张道长好歹年纪在这里呢。”   “哦哦,对不起啊。”江渝敷衍地道歉着,大眼珠子直勾勾看着张道长。   张道长没敢说话,只是悄悄看了眼江芸芸,然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下巴,忍痛说道:“好兆头啊,要知道现在我们这一群人就好像在过江时遇狂风,舟将颠覆,就该把所有东西都扔了,我一把年纪了,正好拔一根胡子扔下。”   乐山不解:“什么意思?”   “抛毛啊。”张道长叹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还好抛了啊,这船还在呢,不然就翻了。”   乐山听不懂,无奈笑了起来:“什么啊,奇奇怪怪的,不说了,你们不要吵架了哦。”   张道长叹气。   江渝也不给人把脉了,继续催促道:“你快把药单写出来,我要去抓药了,江漾不舒服!”   “好好好,小祖宗你快走吧,我一看你就下巴疼。”张道长挥手把人赶走。   江芸芸对此的动静充耳不闻,稳然不动,只是继续摇着躺椅,一晃一晃的,瞧着格外悠闲。   张道长索性也不起来了,直接坐在她手边,掏出笔纸,嘴里碎碎念着,琢磨了一炷香才写出一张药方。   “肯定药到病除。”他满意说道,又喝一口酒。   “你要不给我也把把脉。”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冷不丁开口,“过了年都十九了,我怎么还没有……”   “咳咳咳……”   张道长惊得一口酒猝不及防咽了下去,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紧紧抓着江芸芸摇椅的扶手,青筋都冒了出来。 第三百零九章   要不是这次江漾生病了, 这事又被江芸芸抛之脑后了。   人就是这样,只要没什么不舒服,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   现在突然回过神来,又觉得哪哪都不得劲。   所以江芸芸就这么随意问出口了。   她倒是神色自若, 张道长吓得不轻, 眼睛瞪得像个铜铃, 直勾勾看着江芸芸。   “你也不知道吗?”江芸芸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随口反问道,“那算了, 当我没说。”   其实这事问精通妇科的茹老夫人比较合适, 但奈何不合适。   张道长先是鬼鬼祟祟扫视了一眼院子,又看了还在厨房炒菜的乐山一眼,然后又看了大门紧闭的姑娘们住的屋子一眼, 最后才看向神色镇定自若的江芸芸一眼。   “你……”张道长刚一开口突然有些仲怔, 古古怪怪看了江芸芸一下, 脑袋拱了过来, 压低声音说道, “好奇怪, 你说这个事情。”   江芸芸笑了笑,椅子还是慢慢悠悠摇着, 闭眼问道:“哪里奇怪,我是女的,问问月事不是很正常。”   张道长一脸震惊, 突然小心翼翼摸了摸江芸芸眉骨上的那道伤口。   江芸芸冷不丁睁眼看他。   张道长又怂得猴急火燎收回手,磕磕绊绊说道:“你这个疤去不掉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张道长被她看得整个人坐立不安, 眼神漂移:“那你这个不在意啊?”   “不太在意,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江芸芸也伸手摸了一下。   靠近眉骨的地方, 皮肉薄薄的,之前被划了一道疤,这里的皮肉不再紧实,手指下的手感是皮肤挣扎着长出的奇怪的手感。   不痛不痒,甚至长出异于寻常的肤色,幸好江芸芸本就白,而且性格稳定,这道疤就这么安安静静落在脸上。   “寻常女人要是脸上有这么一道疤,会哭死的。”张道长又故意说道。   江芸芸便又看向他。   张道长吓得抱头鼠窜:“看我干嘛!看我干嘛!!”   江芸芸笑了笑,收回手,重新搭在扶手上,随口问道:“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原因吧?”   张道长站在台阶下,半晌没说话,江芸芸也不指望他了,闭上眼继续休息。   到了兰州到现在,她每一日都很忙碌,不曾放松下来片刻,现在倒是难得的安静,鼻尖的喷香的饭味,耳边是邻居家小女孩的笑声,天空是灰沉沉的云堆在一起,但却又是难得的好天气。   江芸芸眼睛又重新闭了起来。   椅子晃晃悠悠重新开始一晃一晃的,柔顺的衣摆垂落下来,连带着她整个人刚才一闪而过的锐利气氛都消失不见了。   张道长又磨磨唧唧靠过来,狗胆包天地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嘴里碎碎念着:“我看看,我看看。”   江芸芸就任由她把脉。   张道长抓着胡子,来来回回按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道:“你,你以前是不是大病过一场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睁开一只眼,笑说着:“呦,还真是神医啊。”   张道长难得没有笑,严肃看着她:“那你现在还这么拼命,你才几岁啊。”   江芸芸抽回手,想了想又说道:“可你们现在所看的我的一切,都是我努力来的,我不努力,我也不能今日坐到这里。”   张道长语塞,尴尬地揉着手指,半晌之后才继续结巴说道:“我就说你跟着我出家,我肯定带你长命百岁,我老师,我老师真的活了一百多岁的,你,也可以长命百岁的,活很久很久的。”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看着头顶的云,笑了起来:“要是我在一开始就遇到你,我肯定就跟你走了。”   张道长坐在小矮凳上不说话了。   隔壁的厨房里,乐山炖的党参乳鸽已经飘出味道来了。   “你这个情况我没遇到过,但你脉象其实很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才迟迟没有来,但我看着也没其他问题,瞧着还可以。”张道长低声说道,“你每个月会不舒服吗?”   江芸芸想了想:“本来觉得是吃饭不准时闹得胃疼,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一点肚子疼的,不过很轻微,所以我才没当回事。”   张道长又没说话了,胡子都要揪断了几根:“年纪轻轻竟然不按时吃饭,你真是不要命了,我跟你说,吃饭很重要!人靠五谷杂粮,你又辛苦,应该多吃点才是,哎,但你的脉象瞧着还挺正常的,也不是那种妇女症状的不通之症。”   “那就算了。”江芸芸无所谓说道,“总归还是活蹦乱跳的,不是嘛。”   “别担心,我一定给你仔细问问。”张道长连忙保证着,伸手要去给她把脉,“我再仔细看看。”   “干嘛!”江渝一出门,就看到张道长的爪子抓着江芸的手,立马警觉冲了过来,隔在两人中间,顺手把张道长推开,把江芸的手收拾收拾送到自己背后去,“你干嘛摸我哥哥。”   张道长震惊:“我是在把脉。”   江渝紧张扭头:“哥,你病了?”   “没,生龙活虎的。”江芸芸懒洋洋说道。   江渝立马不高兴说道:“我哥没病,我哥好得很。”   “我给他调养一下身体怎么了,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粘人,快走开。”张道长也是憋了一口气,势必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伸手要把江渝扒拉走。   江渝不让:“不行,我哥没病吃什么药,而且听上去也不吉利啊。”   张道长垮着脸,看向江芸芸:“你不管管你妹妹!她就这么欺负我的。”   江芸芸发挥和稀泥的一把好手:“张道长年纪在这里了,尊重点。”   “可他好吃懒做的。”江渝也跟着不高兴了,“还骗小春的肉吃。”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说道:“哎,你这么大的人怎么骗小孩吃的。”   张道长辩驳着:“小春一个人多能吃啊,你干嘛不说她,光说我了。”   江渝皱了皱鼻子:“小春长身体呢,多吃点怎么了。”   “你就是偏心,我吃的永远都是鸡翅膀,我要吃鸡腿!”张道长指责着。   江芸芸听得不耐,直接翻了个身,背对着幼稚的两人。   “唉唉唉,吵到公子休息了!”乐山做好饭,一眼就看到角落里的三人,连忙说道,“公子难得这么早回来休息,别在他身边吵架,真是的,几岁了。”   乐山挥手把两个人赶走,还顺手抽出一条小毛毯披在江芸芸身上:“饭还要再闷一会儿,公子休息休息,这脸都尖出下巴了。”   江芸芸被子一埋脑袋,再也不理会边上喋喋不休的两个人了。   “都是你,打扰你哥睡觉。”   “我哥没病,你干嘛非要给他看病。”   两人来到院子中间开始斗嘴,乐山搬出一大碗菜,塞了过去,敷衍哄道:“好不容易才买过来的新鲜蔬菜,来来,你们仔细择一下,等会炒个猪油青菜吃吃。”   两人立马不吵架了,一左一右坐在台阶下开始择菜。   没多久,小春也蹦蹦跳跳回来了,手里拎着被荷叶抱起来的整只整鸡,另外一只手里则是打包着其他两个小东西。   “烤鸡!”江渝大喜。   “还买了青梅干和奶酥糖呢。”小春开心说道:“选了小一点的烤鸡,才二十文,剩下的一人一半,喏,青梅干你的,奶酥糖是三姑娘的。”   “耶,她最喜欢吃奶酥糖了。”江渝欢呼一声,“不过好少啊,这个是不是很贵啊。”   “超级贵,十文一两,我求了好久才给我三块的五两的。”小春笑眯眯说道,“快拿去给三姑娘吃。”   江渝拎着吃的也跟着开开心心跑了。   没多久,谢来也慢慢悠悠回来了,一眼就看到被被子裹住脑袋的江芸芸,看了眼摸鱼择菜的张道长,又看了眼正准备去切鸡的乐山。   “哎,周家的人朝着我们这边来了。”谢来朝着江芸芸走去,站在他边上说道。   江芸芸闷闷嗯了一声。   “不准备准备?”谢来不解问道。   “不需要,等会你就能出去把人打发走。”江芸芸的眼睛从毯子里冒出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我们越准备,他们越紧张,到时二十五那日,一桌的饭能给你开两桌信不信。”   谢来很快就知道什么情况了。   几人正准备在廊下吃饭的时候,传来敲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次绝不超过三声,瞧着很是恭敬。   众人面面相觑,在屋内吃饭的三位小姑娘也好奇探出脑袋,江芸芸巍然不动坐在椅子上,只是对着谢来打了一个眼色。   谢来犹豫着起身,压低声音问道:“我怎么开口啊?”   “不要,没事情,和你无关。”   谢来一头雾水出去开了门,他没有打开大门,只是开了一条缝,外面站着的正是白日见到的周家马房的蔡大管家。   一群人背后还站着一匹马,正是白日见得那批大宛马。   蔡大管家一见到他就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不要。”谢来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蔡大管家不笑了。   “您今日来买需要的马……”他勉强重新笑了起来,“真有大事我们也该尽一尽绵薄之力。”   “没事情。”谢来再一次鬼使神差说道。   蔡大管事这次没话说了,和他大眼瞪小眼。   “和你无关。”谢来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我关门了。”   他说完就咣当一下关上门。   蔡大管家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用力拍了拍大腿。   “出大事了啊!”他着急离开。   院内,谢来竖起大拇指:“料事如神。”   江芸芸已经捏着鼻子喝了一碗鸽子汤,神色蔫哒哒的。   “吃了补补气血。”乐山倒是满意极了。   谢来坐了回来,仔细听了听:“他们走了,还会来吗。”   江芸芸摇头,开始吃饭。   若是正常吃饭,她饭量不少,就是平日里太忙了,时常会没时间吃饭,今日得了空,给自己打了一大碗饭,除了鸽子肉,其他的都吃的不少。   四人也不再说话,把一桌子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的,连汤汁都没留下。   “过年想吃什么菜色?”乐山一边收拾筷子,一边问道,“我抓紧时间准备。”   “想吃点扬州的菜。”江芸芸吃饱喝足,坐在椅子上发呆,难得开口点菜,“想吃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   乐山一听苦恼说道:“兰州哪来这些东西啊,要是实在想吃,我做个炒饭行不行,回头找找火腿有没有卖。”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看溜达出来消消食的江渝:“你想吃水晶肴肉吗?”   江渝眼睛一亮:“吃啊。”   “行。”江芸芸点头,“你回头问问江漾和小春吃什么。”   乐山惊了:“去哪里买这些东西啊。”   江芸芸灿烂一笑。   —— ——   农历二十五日,距离过年还有五日。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了衙门,谢来套了驴车跟在他后面,只是江芸芸还没和他说几句话,就被人带去后院去找寇兴了。   寇兴瞧着精神不太好,一见到他就板着脸:“你好端端去招惹肃王做什么?”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肃王也要来参加我们的联谊活动嘛。”   寇兴见她一脸天真迷茫,瞧着是真的不知情的样子,这才软下口气说道:“王爷自然不好过来,但是昨日来传话,说我们能携手共进退很是欣慰,还送了一桌吃食。”   “王爷说您是扬州人,来兰州怕是吃不惯,这些日子也辛苦,瞧着人都瘦了,所以特意备了两桌菜,不好亲自送上门,所以叫你转交给你扬州的那一桌,你找你家小厮带回去吧。”   江芸芸露齿一笑:“王爷大气啊。”   寇兴不悦说道:“我听说你之前去周家马场了。”   “嗯,想买一匹马。”江芸芸解释着。   “养马可不便宜?”寇兴还是不信地质疑着。   “我年轻时在白鹿洞学院学过骑马射箭的,现在想要重新捡起来。”   寇兴一听这话,倒也信了几分,但还是警告道:“少和那些武将及其家人打交道,回头御史参我们一本,不合算。”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众人说话间,管家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小声说道:“两位指挥和参将都各自带了一人来了。”   “秦通判也来了。”   “人都齐了,走吧。”寇兴理了理袖子,起身说道。   大过年的,大家都穿上了新衣服,一个个看上去神采飞扬的,除了唐伦。   哎,唐伦一来就紧盯着站在寇兴后面的江芸芸看。   江芸芸低着头装死。   秦铭也紧盯着江芸芸,他早些出门被陈继等人逮住,盘问了许久,奈何他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一路上嘴皮子都要说干了。   那边,陈继一见到人就急切问道:“可是又有棉花了。”   “棉花若是给基层的士兵穿应该是够了吧。”寇兴不解问道。   陈继神色讪讪。   寇兴见状,欲言又止,到最后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行了,直说吧,有什么事情。”周伦直接问道。   “先上桌吧。”寇兴叹气说道。   一行人神色各异地去了正堂。   “好丰盛啊,可是大出血啊。”秦铭看着满满一桌的硬菜,震惊说道。   自家上峰是个多勤俭节约的人,他是最清楚的。   “今日寇知府做东,上桌吧。”周伦说道。   一行人也各自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租了下来,江芸芸坐在寇兴的右手边,他的右手边则是对他虎视眈眈的唐伦。   江芸芸对着他又是咧嘴一笑。   唐伦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了。   寇兴在他们坐下后,却让仆人们都退下了,甚至还关上门,门口由老管家亲自看着。   “这是?”陈继不解问道。   周伦等人也顿时一脸警觉。   “不要紧张。”寇兴叹气,“江同知,你说吧。”   众人一听他这么说,更紧张了。   秦铭想要拿筷子的手一顿,也放了下来。   ——众所皆知,一件事情只要碰到江芸,那肯定不会是好事!   江芸芸抬眸,目视众人,和气说道:“这事说起来和周指挥还有些关系呢。”   周伦紧张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   周伦紧张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带进来吧。”江芸芸拍了拍手。   没多久,谢来就拖着一个断了腿,满身都是血的人面无表情出现在众人前面。   “你动私刑!”分管刑狱的秦铭失声说道。   “这是……”陈继打量着那人,不解问道,“此人为何受如此重的刑?”   “这事当日周指挥在惩戒士兵时,这人就躲在人群中。”江芸芸口气沉重。   众人没有说话,江芸芸也跟着停了一秒。   “这是对岸的奸细,想要看看我们城内冬日到底有没有冬衣。”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还好当日周指挥没有动手杀人,不然这人把消息一传出去,半夜起来只怕是不知先对内还是对外了。”   周伦脸色大变,蹭得一下站起来,目眦尽裂:“好你个奸细,看爷爷不杀了你。”   江芸芸冷静说道:“杀了一个他有什么用。”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陈继也紧跟着问道。   江芸芸点头。   “可有眉目?”周伦也跟着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找到了几个,但想来没有找尽,只得知对面之人今年该有些动作了。”   “何时!”   “多少人!”   “哪边进攻!”   众人激动起来,连忙追问道。   江芸芸目光扫过众人,又看向那个血肉模糊的人。   那人已经半死不活,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发出呵呵的破风箱的声音。   “不如把此人交给我,我们中卫定有办法撬开他的嘴。”唐伦厉声说道。   江芸芸含笑看着他:“并非我不愿,只是此人很了解军营情况,说是家中有人在军中,只我们问了许久都没有问出更多,只说是认识军营采购伙食的人。”   众人脸色大变。   “今日请诸位来,便是想要查一下内部的情况。”寇兴终于开口说话了,“马上就要过年了。”   —— ——   “一桌子饭菜一口也没吃,怪可惜的。”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还颇为遗憾说道。   寇兴面无表情说道:“你若是爱吃,就都拿走吧。”   江芸芸激动地搓了搓手:“这都不好意思啊。”   寇兴皱眉,看了她一眼。   “家中要养的人实在太多了。”江芸芸叹气。   寇兴不想理会,便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这事你引起的,也由你自己盯着。”   江芸芸掀起袖子,兴冲冲准备打包东西,突然看到秦铭还站在自己边上,不由抬头:“秦同知怎么还没走。”   “你难道真的是……”秦铭刚一开口,又猛地闭上嘴,那目光逐渐警觉敬畏起来,到最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一头雾水,但非常警觉:“哎,你也想要这些吃的吗?”   秦铭嘴角微动,到最后头也不回直接走了。   不说衙门内奇奇怪怪的气氛,那边席面上的人刚从衙门散开,那几人对视几眼,最后直接分头离开,只是他们离开没多久,就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江芸芸打包两桌菜,得意地驾着驴车回来了,站在大门口,大手一挥儿,得意坏了:“你们看看我带了什么回来,一桌扬州菜,一桌兰州菜!”   张道长和江渝站在一起,齐齐张大嘴巴:“哇。”   “哪里弄来的,好多钱吧。”乐山看着叠得满满的一马车的菜篮子,震惊问道。   “哇,这个扬州菜竟然有螃蟹,现在这个季节竟然有螃蟹!”江渝瞪大眼睛。   “这个酒也太香了吧。”张道士的脑袋都要伸进去了。   “好多吃的啊。”小春动了动鼻子,也忍不住跑过去围观,“好香。”   江漾坐在椅子上,只是安静地低着头,揉着畸形的手指。   “快快,乐山仔细看看,容易坏的早点吃,能放久一点的晚点吃。”江芸芸笑说着,“你们想吃什么先吃,都挑出来,剩下的都放在地窖里,能放好几天呢。”   江渝一听就高兴跳了起来,拉着江漾就冲过来挑吃的:“你喜欢吃甜的,这个糖醋鱼你肯定喜欢,哎,小春喜欢吃肉,这个排骨拿出来吧,这个蟹粉狮子头我想吃。”   张道长眼疾手快,拿了两壶酒。   “公子喜欢吃面食,这个糕点拿出一半来,谢大哥喜欢吃肉,倒是不挑,这个酱骨头拿出来。”乐山有条不紊,“喜欢吃的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等会热一下。”   大家脸上喜气洋洋的,简直是提早过年,她们搬出自己要吃的,这才开始收拾这两桌菜,能放久一点的就先用荷叶包起来,放在地窖里冷藏,放不久的就直接放在食盒里,明天就来吃。   大家坐在廊檐下,感受着阵阵冷风,但心里却又是格外高兴的。   江芸的俸禄不多,又要养这么多人,一直捉襟见肘,这两桌菜吃到过年都没问题。   江芸芸摇椅子的动作都快了许多,眼睛开心地眯了起来。   天色将黒,大家终于散开了,谢来也悄悄翻墙回来了。 第三百一十章   原本忙碌的院子在众人都各自散去后又跟着安静下来, 乐山留了一盏灯挂在厨房门口,也回去休息了。   江芸芸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晃晃悠悠,眼看就要睡过去了,谢来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一回来也不说话, 只是安安静静坐在江芸芸边上, 浑身还带着水汽, 衣摆都是湿漉漉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 打趣着:“怎么了?坏人贴你脸上了?”   谢来没说话,突然笑了一声, 但肯定不是开心的笑, 听上去冷冷的:“就是觉得好笑。”   江芸芸哦了一声:“厨房里有给你留的饭,乐山给你挑了酱骨头,很好吃, 你要不先去吃一口, 等会吃饱了再回来和我说说这个好笑的事情。”   “都这时候了, 你还惦记着吃。”谢来气的用力摇了摇椅子。   江芸芸也跟着晃了起来, 不高兴说道:“我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啊, 我还给你留了蟹粉狮子头呢, 从张道长嘴里抢出来的。”   谢来按住椅子,起身去端饭吃。   江芸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摸了摸下巴。   “三个人都有问题?”等他一坐下,江芸芸就问道。   谢来一惊,抬头去看她。   “我猜的。”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瞧着跟天塌下来一样。”   谢来大口大口扒着饭,含糊说道:“那你继续算算, 小状元。”   “我猜唐伦应该也去找了王爷。”江芸芸躺下来, 看着黑漆漆的头顶, “周家是不是也有动静啊,他们瞧着最心虚了,所以你觉得是中护卫有问题。”   江芸芸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你是不是还怀疑肃王。”   谢来不吃饭了,忍不住说道:“你可闭嘴吧,我听着真害怕,饭也吃不下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手:“另外两位又去做什么了?你说来听听,同舟共济,总归互相分享才是。”   “他们三人一回去就整治了军营,抓出了不少人。”谢来把最后几口饭扒拉干净后,才开口说起下午的事情。   “这不是好事嘛。”江芸芸不解说道。   “你作为同知,能对衙门内衙役的好坏一目了然吗?”谢来问。   江芸芸摇头:“若我是县令大概是可以的,可我现在是同知,对下面吏的控制反而不如以前,但我会一个个核查下去,而且寇知府也不是能放任手底下人随意行事的无能人,所以大概率能抓到八九不离十。”   谢来嗯了一声:“我是见过你驭下的手段的。”   在琼山县的时候,江芸芸就是内严外松的管理方式,对县丞主簿等人都是狠抓守法规矩,又让他们严格约束属下,做事情又有考核要求,一点情面也没有,而且碰上两税修路,众人一起忙活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情。   可平日里逢年过节又对三班六房,县丞主簿很客气,发钱送东西一点也不手软,若是家中困难的,甚至还是主动帮忙,所以大家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所以是抓的人不对。”江芸芸敏锐问道。   “但总归是有收获的。”谢来讪笑,“就是还没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锦衣卫抓得多而已。”   江芸芸了然:“你是觉得他们驭下不严,被底下人蒙蔽了?”   “只能说上下沆瀣一气。”谢来不悦指责道。   江芸芸并不意外:“算是长久的弊病,当日棉花事情中你也就该知道他们并非什么良善之人。”   “他们还派人去外面查了。”谢来又说道。   “那不是好事吗?”江芸芸不解,“提早探测到敌人的动静。”   “不是前锋。”谢来说。   “那是谁?”江芸芸追问。   “我不知道,跟着他们的人还没回来。”谢来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两军之中各有细作,若是平日交流信息并不奇怪,但我们都已经给出这么明显的指示,那些人就在对岸活动,如今黄河水已经冻得这么结实了,一个时辰就能到我们城门口,他们还是如此不紧不慢,我只觉得糟糕。”   江芸芸伸手,随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着:“若他们是进取之人,早就打出去了,何来如此龟缩在兰州城内。”   谢来还是气闷,捧着碗筷没有说话。   两人坐在夜色中沉默。   “要是真有问题,你记得及时躲起来,没必要为他们的不作为而拼命。”谢来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谢来看了过来。   “你在生气他们得知真相还在相互抗拒,不肯合作,还是恨他们保家卫国之心被利益所蒙蔽,到现在还想着自己的事情?”江芸芸笑问着。   谢来嘴里嘟囔了几句,到最后只是移开视线,盯着空荡荡的碗里看。   “可你看,这个城内不是只有那些将士,还有我们呢?还有耿直的御史,甚至还有巡城太监,只要不是全都烂了,那就还有得救。”江芸芸镇定说道。   谢来摸着腰间的长刀:“所以,是你嘛?内阁就是要你来做这个事情的?”   “应该不是。”江芸芸哭笑不得,“我哪有这么厉害。”   “可当时海南卫中也有和倭寇勾结的人,当时不是也被你找出来了。”谢来去看她,坚持说着,“内阁那群人都是人精,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把你打发到这里的。”   江芸芸把手放在毯子里,感受着毛茸茸的触感,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摇摇晃晃:“那现在也不过是再抓一次而已。”   谢来看着江芸芸,突然站起来说道:“对,你说得对,要不是我锦衣卫的暗卫,不够人手去抓人,我肯定把他们都抓起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震惊:“你们到底抓了多少人?衙门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收到。”   谢来冷笑一声:“我们锦衣卫抓人那肯定是连根拔起的,有的是手段。”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一看就是熟练工了,怪不得陛下找你来呢,真是厉害。”   谢来盯着那翘起来的大拇指,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夸奖还是嘲讽。   “你这一天也辛苦了,早点去休息吧。”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那你呢?”谢来不解,“我瞧着你总是不爱睡觉的样子,说起来,你可真是一个劳碌命啊,当一个同知就想这么多,这要是以后当阁老了,不是要累死。”   江芸芸嬉皮笑脸:“那正好啊,我瞧着还有些距离,可我们谢佥事距离那位置那可是一步之遥,到时候可要多多提拔我啊。”   谢来捧着一口空碗,想得意又得意不起来,一张脸变来变去。   “哎,不是我说,我们小状元的嘴就是动听。”到最后,谢来还是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   江芸芸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只是看着他笑。   谢来慢慢悠悠把碗筷洗了放回橱柜里,然后才对着江芸芸说道:“都要子时,你真不睡不成。”   “我在想一个事情。”江芸芸轻声说道   “什么事情?”谢来随口问道。   他看着江芸芸缩成一团的样子,直接手脚利索地把人连带着椅子都拖到角落的避风处:“兰州的北风可不是开玩笑的,可别着凉了。”   “我看过翰林院的档案,在太祖、太宗时期,边境的卫所不是这样的。”江芸芸的声音很轻,飘在寒风中,若不仔细听,甚至会忽略过去。   谢来动作一顿,自上而下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一个制度过了一百年……”江芸芸轻声说道,“坏了。”   谢来一惊,连忙用被子捂住她的嘴。   江芸芸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来叹气:“我是锦衣卫!锦衣卫你知不知道!尊重一下我可以嘛!在我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回头我就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大概是笑了,手下的肌肉动了动,眼睛也跟着弯了弯。   谢来一怔,呆了片刻,才讪讪松开手,一肚子的脾气都没了,只能气笑一声:“什么鬼毛病。”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整个人懒洋洋的。   “我被师父带入锦衣卫时,也曾看过很多锦衣卫的秘密档案,那个时候的卫所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战无不胜,现在变成这样却是出人意料。”许久之后,谢来也轻声说道。   两人一站一躺,沉默了许久,瞧着江芸芸都要睡过去,谢来又把人推醒:“去屋内睡觉,回头这事还需要你呢。”   “我等会就回去。”江芸芸含糊说道,“我在想一个事情呢。”   谢来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摸了摸鼻子:“那我就不问了,总觉得是掉脑袋的事情。”   江芸芸还是笑了笑:“换身衣服吧,都湿了,小心着凉。”   谢来见状就背着手溜溜达达回去休息了。   院中很快就剩下江芸芸一人。   她的脑海中实在有太多事情了,只要一闭上眼,所有事情都会涌了过来。   琼山县的时候,所有事情都可以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   衙门里有问题,那就清理衙门。   粮食有问题,那就整顿粮商。   田地有问题,那就解决纠纷。   军队有问题,那就一刀砍断。   她就管着那个一亩三分田,把不好的杂草一点点拔了,再把自己觉得是好的东西一点点种上去,只要精心养护,这亩地肯定能盘活,而且她还找了很多帮手,所以做起事情来事半功倍。   倭寇是个大问题,但至少现在不是,他们还弱小,所以可以用经济拉拢,分化对立他们的内部势力,只要给她足够多的时间,她相信贸易可以侵入敌人的内部。   可现在蒙古已经是个大问题了,他们高举的屠刀就在自己头上,他们已经很强大了。   她有预感,这场战近在咫尺。   她需要一场胜利。   一场能彻底让蒙古畏惧,愿意坐下来慢慢谈的胜利。   江芸芸脑袋乱糟糟的。   其实不止这个事情,农事册的事情也很重要,她很担心这个事情会办砸在自己手里,那可真是千古罪人了。   城墙也实在太破旧了,最好能修一下。   养济院的那几百号人要如何处理。   就连商贸的事情也要重新考虑。   和隔壁的邻居如何打好关系。   事情实在太多了。   明明只是一个同知,但被放在一个更大的衙门里,事情却比做县令的时候更多,更要慎重了。   江芸芸翻了个身,借着冷风让自己脑袋清醒一下。   ——慢一点。   ——冷静一点。   就在她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一个开门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看过去,正看到江漾站在门口。   江漾许是没想到江芸芸大晚上还在外面,两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江芸芸震惊,“不是不舒服嘛。”   江漾一看到她就低着头,想要扭头回去,可想了想还是停在原处。   “睡不着吗?那过来聊聊。”江芸芸看着她苍白消瘦的小脸,低声说道。   印象中的江漾明明是一张肉嘟嘟的小脸,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话脆生生的,是个超级可爱的小姑娘。   可现在的江漾整日低着头,沉默阴郁,瘦的下巴都出来了,几日也听不见她说几个字。   江漾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竟也走了过来。   她用完好的左手搬来被放在院子里的小板凳,然后放在距离江芸芸不远不近的柱子边上。   “是睡不着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江漾嗯了一声。   “在兰州习惯吗?”江芸芸继续问道。   江漾还是嗯了一声。   江芸芸没话可说了,躺在躺椅发了一会儿呆。   江漾也没说话,就是坐在小板凳上,不知在想什么。   “我哥哥考过乡试了。”没想到,很久之后是江漾先开的口。   轮到江芸芸嗯了一声。   “你,你不生气嘛?”江漾终于抬眸去看她了,不解问道。   江芸芸这会儿是惊讶地嗯了一声:“我为何要生气?”   江漾想了想:“你们不是,关系不好嘛。”   “没有关系不好。”江芸芸笑说着,“是没有关系,我和你哥哥甚至没说过几句话,不是嘛。”   江漾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是的,所有人都觉得你们有关系。”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翻了个身,去看江漾。   江漾一惊,下意识低下头。   “所有人说了都不算,因为每个人只应该和自己有关系。”江芸芸解释道,“你哥哥能考上那很好,他身体不好,压力也很大,能考上至少你们全家都松了一口气不是嘛,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的事情。”   江漾迷茫地看着她。   “你在看我现在,我现在只想着把兰州这个烂摊子收拾好,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但我不觉得烦恼,因为这是我的事情,所以这就是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情,他便是明年考上会试,殿试,我也会因为他得偿所愿开心,我若是治理好这座城市,我也是很开心的。”   江漾呆呆的看着她,脸上的那道疤痕在夜色中好似突兀的一块顽石。   “可我娘不喜欢你。”她还是坚持说道,“你在京城,琼山的事情,我们都一清二楚。”   “哦。”江芸芸躺了回去,无所谓说道,“还挺关注我的。”   “那你呢?你都不关心我们嘛,江渝肯定有和你们说起我们的事情。”江漾追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江渝每次的信都有手指厚,我都没空仔细看,她太唠叨了。”   江漾看着她,似笑又似哭:“所以我娘很蠢是不是。”   江芸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的伤疤上一闪而过:“你娘不愿意对你好一点,我觉得很蠢,至少我觉得四个兄弟姐妹中,你是最聪明的。”   江漾揉着手指的动作一顿。   “江漾,你想激怒我嘛?”江芸芸平静说道,“可我们一直不是一路人,不是嘛,江渝对你很好,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江漾看着她,挑衅问道:“她就是很蠢,我说几句软话,她就敢带着我跑,所以你现在要替她把我赶走嘛。”   江芸芸看着头顶黑漆漆的屋顶叹气。   “江漾,我以前说过——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你不是物件,也不要成为物件,现在我还是这么想的。”   “玉刻来从千载上,宝珠出自重渊底。”江漾低声说道,“前朝刘敏中的《满江红·次韵答畅泊然》,我查过了的,可那首词最后说的是‘说青帘高处有仙乡,无人指。’。”   江漾看着自己畸形的手指,平静说道:“可我娘都不要我了,我能去哪里,哪里是我的仙乡,我从南京回到扬州,又从扬州来到兰州,然后呢,我还能去哪里?”   “我姐总说自己不是男人,所以只能困在后宅,我现在不困在后宅,可我也哪里都去了,江芸,你替我姐讨回公道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心里笑我们,我们以为你很惨,可最惨的其实是我姐姐,所有人都忽视她,明明再次之前大家都说喜欢她的,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去帮她,我那个时候每天都去找人,可所有人都跟我说‘忍忍就过去了’,‘算了不碍事的’,怎么能算了呢,我姐姐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嘛,四书五经她都会,作诗作画也精通,冬天送衣,夏天施粥,不是人人都夸她吗。”   江漾安静下来,只是抬头去看江芸。   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当日见到的寒酸样子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苍白消瘦,穿着破旧的衣服,背着不合适的书箱,像是背了一个龟壳。   现在的江芸依旧消瘦,可神色再无以前的匆匆,名动天下的状元,政绩辉煌的县令。   你说他变了,其实也没有变,眉宇间的平静沉稳依旧还在。   可你要是说他没变,乍一看,谁能现在的江芸和扬州时的江芸联系在一起。   他明明是众人眼中不起眼的一颗草,可他偏偏很争气,长成了一棵树。   江漾看着他发呆,喃喃说道:“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笑我,笑我们也有今天啊,他们都说我蠢,我以前真的还挺蠢的,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就是想救我姐姐,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想去走其他路,可我的路在哪里呢。”   江漾口气发抖,但脸色却又格外平静,安静看着被夜色模糊了半边轮廓的人。   “江芸,我还是被困住了。”   江芸芸盯着头顶的房梁,喉咙发硬,被褥下的手指在不自觉的抽动,可她面对江漾的目光,却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读书时,很多知识点看着书本画的重点,她可以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自以为学得烂熟于心,碰到例题一定能完美得分。   可现在……   江芸芸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光滑纤细。   她碰到了一道自以为背得滚瓜烂熟的问题,却答非所问,冠冕堂皇,还差点误了她人。   因为她在此刻成了旁观者。   江芸芸痛苦地闭上眼,她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套着的那层皮闷得她发晕,勒得她喘不上气来。   可她偏又是冷静惯了的人,到现在还只是安静地躺在躺椅上,云淡风轻,只当那五脏六腑燃起的一瞬间的灼热都不复存在。   ——她能做什么?   ——她该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   哪怕在这个时候,江芸芸发出尖锐痛楚的大脑上还是有条不紊分析着。   ——不要慌,江芸芸。   ——不要怕,江芸芸。   江芸芸一遍又一遍想着,到最后终于沙哑开口:“江漾,我不会让你被困住的。”   江漾神色一怔,透过层层夜色去一步之远的人。   她看不清。   她一直都看不清。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畸形的手指,没有说话。   “去休息吧,子时了。”夜色中,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了过来。   江漾木木起身,走了一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我是自愿跟着江渝来的。”她说。   江芸芸笑了笑,整个埋进被子里,闷闷说道:“嗯,没人可以在我这里带你回去。”   江漾欲言又止,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屋内,小春和江渝趴在门口,听到脚步声慌慌忙忙准备跑回床上。   小春还不开心,嘟囔着:“亏小姐这么担心她,她竟然骂您。”   “她没骂我。”江渝拉着小春飞快回到床铺上,一躺一拉一卷,一边忙着装睡,一边也不忘记替人解释着,“她骂自己呢,不过我哥竟然不看我写的信,哼,回头我闹死她。”   “可她明明……”小春的脑袋趴了过来。   “你不懂。”江渝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懵懂眼睛,认真说道,“树下摔下来是很疼的。”   小春还想说话,江渝却耳尖听到开门声,啪地一下把小春抱在怀里,嘴里熟练地发出呼噜声。   小春也只好闭眼装睡。   脚步声在床边停了下来。   小春吓得有点睡不着,江渝倒是装得炉火纯青。   夜色中,只感觉到一只手越过她……   小春紧张坏了。   然后一床被子被拉了过来,盖在她肩膀上。   没多久,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上了床,然后轻轻抱住了她和江渝。   ——江漾好冷啊。   小春迷迷瞪瞪想着。   —— ——   江芸芸一大早又溜达去了衙门。   寇兴正在研究她的农事册,对照着前几任留下的记录,一点点分析过去。   “大过年的来衙门做什么?”他头也不抬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他下首发呆。   寇兴抬眸看了她一眼,吃惊问道:“这是一晚上没睡,瞧着脸色好差。”   江芸芸摸了摸脸:“想事情。”   “多思则神殆,你现在年纪虽小但也不能如此损耗心神。”寇兴严肃说道。   江芸芸坐着又没说话了,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是昨日的事情又消息了?”寇兴又问道。   “要是三个卫所都不中用了……”江芸芸谨慎又犹豫地开口问道。   寇兴放下手中的册子,神色恍惚了片刻,难得没有开口指责。   江芸芸瞬间了然。   看来三个卫所都有问题,应该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上一任陕西副使督学,乃是杨应宁,他除了督学外,平时空闲时时常考察边疆战事,也曾来过兰州。”寇兴突然开口说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过来。   杨应宁就是他从未见过的第三个师兄杨一清。   “他如今在南京做太常寺卿,但对边境的战事很是关心,你若是有空,可以去信和他讨论讨论。”寇兴说。   江芸芸点头:“那若是眼下的事情……”   “这里还有肃王呢。”寇兴叹气说道,“真丢了兰州,这满城官吏,近千人,谁也别想活了,他们也并非如此大胆之人。”   “那百姓呢。”江芸芸质问道。   寇兴失神,可眨眼间的功夫便又回过神来:“万事如何能两全。”   江芸芸震惊:“两全?这事把官吏和百姓放在天平上,如何能全,到最后谁都要摔下来。”   寇兴低声说道:“若有办法,谁愿意这样?可我们只是衙门,没有任何办法,就连我们,你的前任都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那知府为何从来不想着换了这三人。”江芸芸犹豫片刻后,看着面前衰老的知府,轻声问道,“因为段家人,杨家人吗?”   “大家的利益相互成就,都不能损害,所以那就只能牺牲百姓,是吗?” 第三百一十一章   段家是从肃王护卫的锦衣卫开始发家, 杨家则因为家中女眷嫁给肃王而名声大震。   按理,衙门知府不应该和藩王有太大的关联,但放到女眷身上又似乎是可以被容忍。   因为女眷在一众利害关系中显得无足轻重。   当日在道观中,江芸芸就察觉出不对劲, 这一群人都和肃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中护卫原先是肃王卫队, 周夫人身边聚集的人很难说到底是想要盘攀附上谁, 三个小姑娘出现得突然,但没有离开, 反而顺势为施粥之事加油助威, 若是说萍水相逢,单纯好心,那也太勉强。   只是女眷太容易被忽视了。   所以一开始, 江芸芸也差点忽略了这个。   ——女眷的交易是男人战场的外在延伸。   随着江芸芸的话音落下, 屋内变得沉默了片刻。   寇兴脸颊紧绷:“江同知, 你太放肆了。”   江芸芸平静说道:“我只是不想做这样的选择题, 现在只是兰州, 所以就可以放弃一城百姓, 那若是我们在南方呢?可以放弃全部北方的百姓吗?又或者我们去了更远的地方,那就放弃整个中原的百姓?”   “放肆!”那本农时册子被狠狠扔到地上, 寇兴厉声打断她的话。   江芸芸便也跟着沉默下来。   她弯腰捡起那本农时册,册子上写满了寇兴对今年推行农耕的想法,还圈了好多有待进一步考察的内容,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册子。   她是相信寇兴是个好官的。   这一本册子能写到这一步,耗费的心学绝不会少。   但就像寇兴自己说的, 做好官太难了。   兰州就像那日的以一桌菜, 你只顾好自己的那一碟没有用, 其他几碟坏了,烂了,吃一口都要闹肚子,就是放在一起,这一桌子的菜也都跟着不能吃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夹到的是那口好点的菜。   江芸芸小心翼翼的合上册子:“我以前读过秦论时我的老师告诉我,做人做事只要退一步,那后面一定是步步退,人心惰欲难以自抑,所以我读书时不敢松一口气,做官的时候也不敢随意做取舍,我想着……”   “若是我两边都要,但我侥幸都得到,那谁也不会受伤。”   “若是我丢了一边,但我至少努力过去了,我问心无愧。”   “若是不幸一样也保不住,那便是时也命也,是我无能。”   寇兴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江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在偌大的兰州,我们头顶有王爷有巡官有御史,有数不清的人,你当我不想庇护我治下的百姓,那一个个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春种秋收时我都曾和他们在一起,可真有铁骑来临,我们能做什么?”   “就连我们,也要靠他人庇护。”寇兴眼皮抽动了一下,无奈长叹,“我生于田地,长于农梗,我比你更懂百姓的痛苦,我年轻时也想一腔热血打破所有不公,可直到我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   江芸芸安静下来,手指无意识捋着被翻得起毛发卷的书页。   “你的前任同知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很是年轻的御史,他说他是当年进士榜的最后几名,去了监察院从最不起眼的御史做起,后来来到兰州,也和你一样,察觉到兰州的不对劲,他也想和你一样,想要成为一把愤怒的火……”   寇兴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可他失败了,我给他收的尸,他孤身一人来到兰州,家中寡母幼儿无余力带他回家,如今再也回不去他的故乡。”寇兴满眼含泪,神色悲悯,“他沉默寡言,性格尖锐,做事古板,不容变通,和你是完全不能比,可他同样也是毫无坏心,一心为民。”   江芸芸神色怔动。   “那人你大概不认识,但他是认识你的。”寇兴问道,“我本不愿提及,但我想着也该让你知道,你的前任同僚,也是与你略有些缘分的。”   江芸芸正色问道:“敢问姓名?”   “当年你在京城愿意抛却你的名利,为所有跪在城门口说话的官吏说话,你为此去了琼山县,也有人来到了兰州。”   江芸芸神色茫然:“谁?”   “陈耿。”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但还是摇了摇头。   寇兴看着她年轻的脸庞,想笑又笑不出来:“你自然是不认识的,他原是御史后来被发配来了兰州,成了一个小吏,来的第二年就冒险一个人抓住了两个奸细,便又官复原职成了兰州巡城御史,依旧不改本性,谁都敢弹劾,闹出很大的风波,去年又因为几封奏疏密报,成了同知,只是还没坐稳,就遇到敌袭……”   后面的故事江芸芸自然是知道的,不仅谢来特意在她耳边念了一遍,就连秦铭也总是念叨着这件事情。   大家是怕的。   好好的官员,突然被人乱刀砍死了。   他们感同身受。   江芸芸蓦得会想起当年出了翰林院时,冷不丁看到城门口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   ——太壮观了。   这对于刚迈入官场的江芸芸而言是震撼的。   那一排排身躯跪在石板上,明明密密麻麻,却又在偌大皇城的阴影笼罩下依旧渺小不堪,好似春日里随手可以拂去的灰尘。   他们死了便也真的死了。   不过都是低阶官吏罢了。   三年又三年的进士,早已为这个王朝送来源源不断的鲜血,他们在高高在上的帝王眼里无足轻重,在操心国事的内阁眼里不值一提,在漠不关心的官员眼里聚众闹事,在忙于生计的百姓眼里无关紧要。   江芸芸站在人群中,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听得她有点头疼。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有罪的不罚,无罪的请罪。   看戏的害怕,做戏的大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已经换上深绿色的官服却又时时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荒诞。   “很早之前,我就在应宁那边听说过你,这本农时册便是他强烈推荐给我的,说在浙江已经推行过了,效果很好。”   江芸芸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农时册。   扬州的江芸芸现在回想起来还带着几分孩子稚气,以为能靠自己改变什么,所以胆大包天的写下这本农时册,想要把自己知道的知识广而告之。   她把这事想的太简单了,这件事情若非有老师,有几位师兄的帮忙只怕是不能见天日。   可当事的种种起伏,件件艰难,却又是她所不知道的。   扬州的那间院子为她遮风避雨,挡住一切风波。   “他很喜欢你,说你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说你勇敢坚韧,聪明好学,后来我们又得知你年纪轻轻成了状元,我们都很为你高兴,再后来听说你去了琼山县,我们对坐着沉默了许久,你的师兄说你年轻气盛,身边没大人照顾,走了错路。”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着,就像很多时候,她就是这样坐在四面漏风的官署里,翻看着枯燥的卷宗,度过一个个日日夜夜。   “江芸,纵你有经纬之才,可官场不是读书,不是你独自一人就能完成的事情,你要去动兵营,那就太不懂事了。”最后,寇兴低声说道,“若你今后去了更高的地方,再去想这个事情吧。”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个农事册我看得差不多了,你回头也看看,年后就开始推动吧。”寇兴转移话题,疲惫说道,“你这个脾气,回头真的要收敛一下了。”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正打算缓和几句。   寇兴摆了摆手:“不要再说了,下去吧。”   没想到江芸芸站着没动弹。   寇兴眼皮子一跳,警觉说道:“你且给我悠着点说,我都这把年纪了。”   江芸芸乖乖应了一声:“我就是想着我们城内是不是也该有个护卫队啊,现在逢年过节了,治安反而乱了。”   “衙门现在三班倒呢,自然是有的,你要是说是是巡逻的人,那肯定也是有的,只是我们城内是正儿八经的百姓少,所以这些里长邻长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寇兴解释着。   “可他们不是还有家人在这里吗?再者他们脱离了军营也该遵守我们衙门制定的民风民俗。”江芸芸问道。   寇兴皱眉:“这些人都是军籍,难道过年放松下来,我们很难对他们做到惩戒教训,回头他们的长官可护短了。”   江芸芸想了想:“所以还是要和卫所那边合作一下。”   寇兴想也不想就把人打回去了:“你且最近少见那些人,安心过去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只是那眼珠子这么一转,一下子让寇兴警钟大响。   寇兴不得不打起精神恐吓道:“现在卫所对你可不会有好脸色,大过年,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知道的。”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寇兴半信半疑。   “大过年的,要不还是拜访一下王爷吧。”江芸芸话锋一转,语出惊人。   寇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面无表情说道:“不准,你和王爷掺和什么。”   江芸芸果不其然是抱了个大雷来找人的。   “我听说王爷有两桌牧马草场,不是还和周家做生意把马匹换成真金白银嘛。”   寇兴立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古怪问道:“这事你都查出来了?”   “本来打算去买马的,又听说周家有,想着和唐参将从做生意开始打好关系,我就打算去看看,谁知道他们紧张得不得了,还大晚上来我家。”江芸芸含含糊糊说着。   寇兴其实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毕竟江芸这个大手大脚的穷鬼,养一匹小毛驴就娇养的不得了,回回月底把自己吃成口袋空空的人,再养一匹马,真是打算露宿街头了。   不过按照他的聪明程度,加上这几个月的赫赫威名,能察觉出来也不奇怪,只是能查到肃王身上那就需要点本事了。   “王爷的马你也敢惦记着,我看你……”寇兴点了点她,板着脸,“不准,回去过年去。”   江芸芸被赶出衙门,看着大门在她面前紧闭,长长叹了一口气,背着小手,溜溜达达打算去找谢来商量另外的计划。   只是刚走到一个小巷,突然有一个小女孩把人拦住了。   江芸芸和她对视一眼,然后犹豫问道:“有事?”   “谢谢您救了我爹,所以做了平安馍给同知。”小女孩红着脸,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   江芸芸一脸迷茫。   “就上次在黄河边上,你救了大丫的爹。”另外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解释着。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看着面前两个小丫头:“哎,你们都是军户的小孩?”   两个小孩齐齐点头。   江芸芸震惊:“那怎么做乞丐打扮啊。”   那个叫大丫的小姑娘立马一脸警觉。   江芸芸一看就心思活跃起来,柔下声音问道:“你爹的棉衣拿到了吗?”   谁知小姑娘小脸一垮,把篮子往她手里粗鲁一塞,拉着另外一个小姑娘就要走。   江芸芸领着那篮子,摸了摸下巴:“哎,好像是个好墙角。”   —— ——   傍晚的时候,谢来又翻墙回来了。   乐山无语了:“什么毛病,我这好好的大门不走。”   谢来摆了摆手,直接把正准备吃饭的江芸芸提溜走了。   “哎。”江芸芸嘴里摇着一块肉,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含含糊糊问道,“先吃饭啊。”   “吃屁啊。”谢来虎视眈眈盯着那块肉,举起手来,恶狠狠说道,“快吞了,不然我自己伸手掏了。”   江芸芸连忙把红烧肉胡乱嚼了几下咽进去了,大眼睛扑闪着,果断发动预言功能:“那三个人去找蒙古人了。”   谢来一看她这小神棍的样子不由气乐了:“不会是早就算出来了,就想看着我里里外外忙活吧,小!状!元!”   江芸芸连连摆手:“你也太不稳重了,火急火燎了,我这一看可不就是往最坏的打算去猜了。”   “而且周家是给王爷买卖马匹的,王爷的那个马场需要的马,肯定不能全从马政那边薅啊,和蒙古人做买卖也太正常了。”   “陈继作为三个军营中守城压力最大的,和蒙古那边有交情才正常,总不能盲目打仗吧。”   “周伦嘛,瞧着是个老油条了。”   江芸芸有条不紊地分析着:“所以他们去找蒙古人很正常,其实是我的话也会去找蒙古人试探着,本来也不是真心所待,各自利益关系而已,若是去找沿途的墩台询问消息,太耽误时间了,尤其是他们还不愿意配合,都想抢一份头功。”   谢来半信半疑,甚至因为强大的压力精神紧绷,疑神疑鬼质问道:“你不会是最后的大坏蛋吧。”   江芸芸抬脚就想回去吃饭了。谢来想也不想按下她的脑袋。   江芸芸大怒!   “我的人打听出消息了,他们打算在这几日行动,大家都在过年会比较放松。”   江芸芸也顾不得生气了:“消息准确?”   谢来点头:“千真万确。”   “那三个人呢?”江芸芸追问。   谢来沉默片刻后才开口:“死了。”   江芸芸楞了一下,突然拉着谢来的袖子就往外面走:“你在城内还有多少人?”   “六个。”谢来说。   “这几日不要出门,一有动静就去地窖躲着,实在不行就跟着张道长跑。”江芸芸对着院内几人严肃交代着。   江渝不解:“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要打起来了?”张道长紧张问道。   “之前都不会再过年时打仗的。”乐山也忙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你们吃饭,我和谢来出趟门,门关着,谁来敲门都不准开门。”   她说完就拉着谢来走了:“你帮我去找几个人。”   “你之前不是让人去沿途的墩台了吗?让他们不要回来。”   两人穿梭在巷子里,时不时有归家的行人在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家家户户透出来的光亮懵懵懂懂照亮前方的路。   “要通知他们三个吗?”谢来跟在她身后问道。   江芸芸停下脚步,许久之后才莫名说道:“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解决这次的敌人。”   “我们不确定那三人到底是被人蒙蔽还是明知故犯。”   “说了就会打草惊蛇,不说真有敌袭,我们也抵抗不住。”   “你知道的,拳头不硬,说话不管用,可我是文官,这是天然的劣势。”   “那就要去找一个中间人,我们都要听的。”   江芸芸一个人站在巷子口喃喃自语。   “如果内部力量等不起我的急需,那先找个外部力量救救急。”   江芸芸扭头紧盯着谢来,低声问道:“你要不要随我赌一把。”   谢来被那一眼看得一个激灵。   那双漆黑的眼珠被朦胧的灯光笼罩着,却又亮到惊人。   “赌!”谢来鬼使神差说道。   江芸芸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最后又说道:“其余事情你让你的手下去做,但那个人你要亲自去找。”   谢来严肃点头。   “我得去找一个人。”江芸芸站在夜风中沉默了片刻,抬脚又要走了。   “找谁?”谢来紧张问道,“要不要我保护你?”   “不用。”江芸芸背对着他,所以摆了摆手,“我得亲自再去确认一下。”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朱贡錝最近很高兴。   因为他们老朱家终于要迎来第二个孩子了。   “那个道士竟瞧着还真有几把刷子。”杨遇摸着自己的肚子, 又惊又喜,还有点不可思议,“他看上去也太不靠谱了。”   “世外高人吗,总是有点神神叨叨的。”朱贡錝兴奋极了, 捏着王妃的手腕来来回回看着, “好好好, 要是这胎是个男孩就好了。”   杨遇叹气:“如今就淤儿一个孩子, 他又一心醉心书法,性格柔软, 还是要有个兄弟姊妹帮扶才是。”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我昨日去找他看他写的诗句, 真是柔弱不堪,没有半点刚强。”   “不过那张天师为何要跑啊?”杨遇不解问道,“还想让他帮忙看看我这肚里的孩子到底情况如何?”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 齐齐叹了一口气。   “瞧着还不稳, 还是先不要对外公开吧。”杨遇又说道。   朱贡錝愁眉苦脸:“那平安脉也瞒不住啊。”   杨遇一咬牙:“算了, 先不请了, 我平日里的身体你也是知道的, 舞刀弄枪的也不差, 你去问问江芸,愿不愿意把那个道士重新送过来, 回头给他们一百两金子,就当谢礼,我看他整天过得紧巴巴的, 骑着一头小毛驴像什么话,都被人在背后笑死了。”   “嗐, 我就说他合适出家吧, 那气度, 骑驴都不一样。”朱贡錝倒是有不同意见。   “收收你的味,我闻着有点难受。”杨遇不耐说道。   “不说不说。”朱贡錝连连说道。   夫妻两人对坐着,各自叹了一口气。   “夫人辛苦了。” 朱贡錝握着她的手,一脸愧疚。   “王爷,小门处有人求见。”大管家匆匆而来,压低身影,神秘说道。   “谁啊,大晚上的。” 朱贡錝不耐说道,“若是送礼的,你把东西收下,再把人打发走。”   管家面露难色,小心翼翼说道:“江芸。”   朱贡錝愣了一下,随后火急火燎站起来,大为吃惊:“他怎么来了!”   “之前听说他抓什么奸细,怎么好端端来这里了。”杨遇也紧张问道。   管家摇头,想了想又说道:“江同知还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夫妻两人大眼瞪小眼。   “今日是来收拾那两个长史的?”杨遇脸上突然露出笑来。   朱贡錝面露犹豫之色:“两位长史又怎么得罪他了?”   “反正不是好东西。”杨遇不高兴说道,“整日盯着我们打小报告,两伙人狗咬狗才好。”   “可大晚上见面,回头要是不小心被他们知道了,可别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贡錝有点犹豫,“之前周家来报,说他盯上了马场,可别是因为这事来的?”   “肃王俸禄这么少,若我们不自己赚钱,如何能养活这么一大院子的人,如何撑起肃王府的门面,人人都说我们奢靡,可日子不这么过,兰州城内谁把我们放在眼里。”杨遇言辞凿凿,“而且这事可不是就我们单独干的,三个卫所谁没伸手,他江芸还打算都连根拔起不说。”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心安了不少。   “那我们见见?”朱贡錝犹豫问道。   “见!”杨遇斩钉截铁说道。   夜深人静的王府后院内,游廊处挂满宫灯,靠近北城墙的节园后小门就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被悄悄打开,这是建文元年,肃庄王所建,也是王府的后花园之一。   一个面容严肃的老仆拎着一盏宫灯,悄无声息地把外面罩着黑袍子的人带了进来,小门在背后再次关上,两人在偌大的花园里好似一道残影顺着湖岸边飘了过去,长长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残荷的荷叶依托着那道影子,直到他们离开。   他们来到明显是女眷的住所范围。   江芸芸抬起脑袋,扫了一眼头顶的匾额——嘉会殿。   “请。”老仆恭敬说道。   殿内,肃王夫妻正一左一右坐在一起,紧盯着进来的江芸芸。   江芸芸放下兜帽,行礼问安。   “深夜到王府可有要事?”朱贡錝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眉眼恭敬,只是说出的内容却又格外石破天惊:“蒙古人即将来袭。”   朱贡錝蹭得一下站起来:“你怎么知道?”   江芸芸平静说道:“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   “你身边有锦衣卫!”杨遇也一脸惊骇地质问道。   朱贡錝一时间又惊又怕,直接失态地来回踱步,神色不安:“锦衣卫,锦衣卫来兰州做什么!是陛下让他来的!查什么?要抓谁?来了多少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江芸按理该去开海的,来这边境兰州做什么!”   “是谁?你身边不就是一个小厮吗?难道是那个张道士,是了,你怎么好端端让他来,他怎么又跑了。”   “不对,我记得你身边还有一个年轻护卫,听说是练武的,难道是他!”   江芸芸看着神色焦虑的王爷夫妇,许久之后才继续说道:“王爷,只要兰州不出问题,锦衣卫查出再多的东西,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朱贡錝脚步一顿,猛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平静和他对视着。   两人像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就像那一日在花园中初次见面,一人站在台阶上,一人站在台阶下……   道书中记载有第九洞天,又名丹山赤水洞天。凡二百八十二峰中,有一座峰上有方石,四面如窗,中通日月星辰之光,故称四明。   朱贡錝选在这里,显示自己堂堂正正。   他明白,江芸芸想要查商,那就查吧。   自来商人就是倒霉的,他们赚了这么多钱,关键时刻破财免灾也是应该的。   江芸芸也知晓,朱贡錝想要求个心安,那就让他明白自己只是起来做个功绩的。   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没有其他隐喻,她做出成绩就回京城了。   一个装傻,一个充楞,只敢站在四明亭内来来回回的试探着,隐约察觉到对方没有敌意后便点到为止。   可今夜,江芸芸露出年轻气盛的锋芒,朱贡錝也拿出宗室王爷的冷意。   “同知应该迅速去告知指挥和参将们。” 朱贡錝冷冷说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低下头来,盯着脚底的金砖。   “营中有内奸。”她安静说道,“王爷知道吗?”   朱贡錝沉默。   “不是都抓了吗?”杨遇忍不住问道,“年前处置了这么多人的,闹出了多大的动静啊。”   这回轮到江芸芸没说话了。   “和锦衣卫的名单对不上?”朱贡錝问道。   江芸芸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今日来到底要做什么!”杨遇心急,直接问道,“难道要我们再去给兵营施压,那可太高看我们了。”   江芸芸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肃王夫妻对视一眼,面色难色。   “锦衣卫会在敌袭当日亲自去抓捕剩余的奸细,但当时军中定然大乱……”江芸芸缓缓开口,“我们需要王爷坐镇。”   朱贡錝失神站在原处。   杨遇回过神来,起身大声呵斥道:“好大的胆子,军营如此乱,王爷身份贵重如何能以身犯险,出了事,你江芸担得起嘛。”   江芸芸没有说话,只是抬眸去看朱贡錝,柔声说道:“兰州需要王爷出面,再也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上能制约武将,下能统制文官,便是太监,御史都不能对此提出意义。”   肃王只当他在试探,平静说道:“同知盛誉,按照本王的想法,不若把三位指挥参将都叫来,仔细说开才是,如此才能守卫兰州。”   江芸芸轻声:“军营内贼不除,不说自来多疑的锦衣卫,便是我也不放心,如今兰州需要您出面力挽狂澜。”   肃王无奈说道:“并非本王自谦,而且本王确实没有这样的本事,我自来只喜欢吟诗作对,连着马都不会骑,实在是没有办法配合江同知的计划。”   “王爷体弱多病,每年都要问朝廷求药,这些陛下都是知道的。”杨遇勉强笑说着,“而且守卫兰州自有将士,何来我们操心。”   江芸芸看向警觉的夫妻二人,心里明白他们不想出面,免得京城过多关注。   “百姓总是无辜的,今年没有灾年,大家都等着过年呢。”   “明年的税赋也还需要百姓缴纳,每一位百姓都是明年兰州建设的有生力量。”   “兰州一年都要被掠几次,我们护得住城内又如何,城外的百姓遭蒙古屠戮殆尽的不再少数。”肃王移开视线,冷冰冰说道。   “前脚王总制才击败鞑靼小王子,忠顺王刚回哈密,可后脚兰州被蒙古掠夺,消息传到京城,这次的祸事问责谁也逃不过,您出了头固然有些许弊端,可您要是不出头,此事之后,不仅朝廷觉得您对不起肃庄王的威名,就连百姓也不再爱戴您了。”   “兰州城十万军民难道还守不住兰州嘛,其余诸卫也会回援,无需我们操心。”朱贡錝坚持说道,并不动摇。   江芸芸沉默。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许是怕惊动外人,殿内只点了几盏细弱的宫灯,微弱的光亮照得屋内阴影重重,年轻的江同知站在正中的位置,其实他不说话时,瞧着太过安静了,眼皮垂落,眉宇间的锐利便再也遮挡不住。   “多年前京城珉王之事时,下官查过历代藩王的政绩,第一任肃庄王骁勇善战,以十七岁年纪镇守驻平凉府,何等荣耀,大明三层防线,牢牢护卫边境百姓,可如今还能镇守在边境的藩王寥寥无几,九边防御体系,战略纵深已然被放弃,若是蒙古分裂,尚有几分抵抗的力量,可如今小王子已经一统蒙古,可我们却毫无改变。”   朱贡錝悄悄去看江芸芸,嘴角轻轻诺动几下,低声说道:“迁都京城乃是太宗之意,你诋毁太宗,不要命了嘛。”   江芸芸低声说道:“燕山和太行山脉是最好的遮羞布。”   朱贡錝吓得脸都白了,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道:“闭嘴!江芸!你你你你,你……”   他吓得愣是不敢说下去,只能狠狠甩了甩袖子:“不要命了别牵连我”   江芸芸又沉默了。   肃王也跟着不说话,只是重新做回椅子上,想了想才说到:“我帮不了你,走吧,我就当你没来过。”   “得陛下爱护,边境藩王迁地,如今我肃王一脉单传,不问政事,只求对得起祖宗传承,不让嗣传断在我手中。”他苦笑一声,低声说道,“你江芸确实能言善辩,可我也确实无能为力。”   肃王本就是从平凉府迁居到兰州的,就是为了剥夺他的军权,甚至几次减少藩王俸禄,可奈何命也,大明的国土战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到了兰州。   “陛下与您一脉祖宗,当年肃庄王秉持太祖志向,眼下……”   “够了,送客。”朱贡錝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江芸芸便停了下来,行礼告退了。   “好个江芸,整天没个好事。”杨遇不高兴说道,“军营多乱啊,王爷千金之躯,如何能去。”   “那若是兰州也跟着哈密卫,沙州卫,安定卫,跟着大小松山一样丢了呢?”朱贡錝低声问道。   杨遇脸上的愤怒缓缓僵硬,到最后成了面无表情之色:“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们再搬一次而已。”   朱贡錝低着头没说话。   “夜深了,去睡吧。”杨遇起身,扶着朱贡錝的手,柔声说道,“明日那些长史肯定要来问的。”   朱贡錝紧紧握着杨遇的手,坐着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祖父曾跟我说曾祖父郁郁而终,我年少时只觉得惋惜……”   杨遇连忙握紧他的手,低声说道:“王爷慎言。”   朱贡錝回过神来,看着满脸担忧的王妃,突然笑了起来:“夜深了,休息去吧。”   江芸芸出了王府小门,走在漆黑的夜色中。   兰州的宵禁颇为严格,刚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下了。   江芸芸神色自若掏出条子。   “衙门大晚上还办案子?”百户不信问道。   江芸芸笑问道:“瞧着又要下雪了,去了几个粥棚看看,怕晚上下雪塌了。”   “这种事情要你一个同知出面?”百户疑惑。   “事关百姓,没有小事。”江芸芸低声说道。   百户一怔,不再说话,只是把条子还了回去:“夜深路黑,同知慢行。”   江芸芸嗯了一声:“城外也有动静,百户也要担心。”   “不必担心,我等自然尽心竭力维护城内安全。”百户保证着。   江芸芸其实今日去王府只是为了试探肃王的态度。   她最担心的其实是肃王勾结蒙古,一个被压制了四代的藩王,就怕他们走上极端。   一旦藩王失控,内外夹击,兰州可不是被劫掠这么简单。   自来北伐不容易,可蒙古铁骑南进却是又前车之鉴的。   幸好,朱贡錝只想避事,平安活着。   ——不幸中的万幸。   江芸芸回了院子,刚一推开们,就看到院中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看。   “怎么还不睡?”她惊讶问道。   “睡不着,你晚上说的话太吓人了。”张道长抹了一把脸,“天亮之后,我现在就带你们走行不行。”   “那这个院子这么办啊。”乐山紧张,“钱财打包是来不及了。”   “还打包什么钱啊,直接跑啊。”江渝连忙说道。   “真的要打仗了吗?”江漾低声说道。   江芸芸坐在她们对面,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清楚,但若是蒙古人聪明点,会赶在死讯传来前进攻,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院内四人吓得不敢说话。   “那我把细软抓紧收拾起来。”   “女眷都穿男装吧,裙子跑起来不方便。”   “那小毛驴怎么办啊。”   江芸芸安静看着她们手忙脚乱站起来,准备收拾东西。   “哥,你要带什么东西走,我给你收拾。”江渝连忙说道,“我亲自收拾。”   江芸芸看着江渝,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我不走。”   江渝神色僵硬,声音微微提高:“为什么?”   “多危险的!”张道长也凑过来说道,“打仗很凶的,我以前看过,会死人的,会死很多很多人的,你一个读书人留在这里做什么!”   “是啊,这么多士兵,也不差我们一个的。”乐山也小心翼翼劝道。   江芸芸叹气:“快去收拾东西吧,收拾东西好了就抓紧休息一下,马和驴都先带着,去了城外在做打算。”   江渝紧盯着她,半晌之后咬牙问道:“你真不走?”   江芸芸摇头。   “你想过娘没有。”她突然问道。   江芸芸一怔。   “你知道娘有多想你吗?你知道你每次离开京城时,娘都几天几夜睡不着,她就枯坐在院子里,日日夜夜等你的消息。”   “你知道所有人都说你完了的时候,娘有多害怕吗?她什么都不懂,却还是要看好久的邸报,去问好多好多人。”   “你知道你每次写信就写这么一张的时候,娘要看几遍嘛,但她甚至不敢多问,回回给你找借口。”   “你知道你这个狗屁王八蛋骗了我们两次说要带我们去京城住,结果呢,回回失约,我们有多失望吗?”   “你当我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兰州,我就是想看看你,我本来想打你一顿的,但我看你比我之前见还瘦,我也心疼,所以我替你给娘写厚厚的一份信,我说兰州很安全,我们都很安全,你呢……”   “我这一路上听了好多你的消息,他们都说你不好,说你笨,说你蠢,好好的京官不做,整天惹事,我说才不是这样呢,你不是在琼山县做了很多事情吗,徐叔也说是他们不好,那些人欺负你年轻,欺负你无人保护,我也觉得他们不好,你现在做得再好,可他们……”   江渝重重吐出一口气,才压下哽咽之色,伸手把人紧紧抱住:“我和娘都很想你。”   江芸芸缓缓伸手,也把人抱在怀里,闭上眼,压下眼中热意,低声说道:“对不起。”   “他们都说你不要我们了。”江渝抽泣着。   江芸芸摸着小孩的脑袋:“别听他们瞎说。”   “不听的,所以我来找你了,我得当面和你说清楚,我们一家子应该一直在一起的,我们以前不是也很快乐嘛,怎么你做了官,我们反而不说话了。”   江渝抱紧江芸芸的脖子,小声说道。   “那我们还走吗?”张道长小心问道。   江渝回过神来,嘟囔着:“我不走,我要和江芸这个王八蛋在一起。”   “那我也不走!”小春连忙说道,“我要和小姐在一起。”   “那我也不走了。”江漾低声说道,“我没钱。”   “那我也不走了。”乐山搓着手指,“我要和公子在一起。”   张道士一听,眼睛都直了,一屁股坐了回去,愁眉苦脸:“你们都不走,那我一个人也太不像话了。”   “你之前不是吹牛说,哪怕在城内也能找到安全的地方吗?”乐山说道。   张道士讪讪辩解道:“我这人,这人喝了酒就……”   乐山气得不行:“你,你这人,关键时刻就知道喝酒,你你你……”   “不要着急,蒙古人未必打得进来,就算打进来,你们躲在地窖里不要出来,也能撑一会儿。”江芸芸低声说道,“都别想这事了,快去休息吧。”   江渝倒是开心了,充满依恋地坐在江芸芸边上,捏着她的手指:“你要是有事就叫我,我现在会骑马的。”   江芸芸惊讶看了过来。   江渝得意坏了:“我扮男装的时候去书院读书,那里有教的,我骑得还不错呢,次次都比那些男的好,不然也不会和他们闹翻,被他们发现我女扮男装,嘻嘻,还得过第一呢,把他们都气坏了,而且江漾也会,小春也能跑几步呢。”   “我也会,在白鹿洞的时候,公子教过我。”乐山也开心说道。   张道长觉得自己被排挤了,心如死灰:“我两条腿跑得快。”   江芸芸笑:“不需要你们,都去休息吧。”   五人这才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休息,江渝脚步轻快,乐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大抵只有张道士脸色格外凝重。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听着各屋的动静都安静下来,脸上笑意才缓缓敛下。   她的计划已经一步步布置下去,谢来和六位城内的锦衣卫是她可以掌握的牌,剩下的变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可战场变化莫测,她甚至不敢做过多的猜测。   内部虽然靠不住,但也要稳住,所以她必须要在,而且要高调,旗帜鲜明的在。   所以她需要一支可以吓唬住人的人马。   明明心中纷乱异常,可江芸芸还是敏锐抓住了接下来的一步。   ——衙役,里长,她都要试一试,甚至是各府的家丁若是能借来,都要被借来用一用。   ——如何不动声色的完成是个问题。   ——还有她让锦衣卫找到的那一伙人,是她埋下的暗棋,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就在她想着如何动员这些人时,夜深人静中,紧闭的大门上突然传来三声敲门声。 第三百一十三章   ——“我们王爷说世事多艰, 人心不古,但一个愿意为百姓盛碗饭吃的人总不会心性太差,这是王府右护卫的牌子,不过三十人, 但想来也能为同知解一解燃眉之急。”   江芸芸握着那块沉重的蛟龙牌子, 尖锐的棱角刺得指腹有些疼, 她脑海里一阵阵的发愣, 大抵是没想明白肃王到底在想什么。   肃王内迁兰州时,左中右护卫已经都被直接拆离, 如今的中护卫就是当年从肃王一脉剥离的, 现在送来的右护卫牌子大抵是王爷自己内部的侍卫。   ——这些侍卫是王府仅存的力量。   老管家已经匆匆离开了,连带着江芸芸感谢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只剩下苍老的背影了。   丑时的更声骤然响起。   第二天终于来了。   “王爷其实人不错的。”背后, 握着棍子的张道长放下棍子, 小声嘟囔着, “我以前只当做这些权贵可太舒服了,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过得都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没想过原来刀剑相逼未必需要真刀真枪。”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张道长还未完全放松的肩膀, 笑眯了眼:“也多谢你了。”   张道长讪讪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说道:“咱们说这些做什么。”   “去休息吧,我要走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张道长哎了一声, 站在门后目送她离开后才关上门,还上了一根厚厚的闩, 拎起棍子却没有回屋子休息, 反而在庭院里呆站了好一会儿。   原先空荡荡的院子, 现在里面堆满了杂物,大家都不善整理,偏买回来的东西也多,所以就东一堆西一堆,有时候家里人齐了,坐在院子里吃饭,还显得有点拥堵。   张道长睡不着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抱着怀里的棍子,喃喃自语:“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干净的屋子。”   他年少时跟着师父颠沛流离,被人赶来赶去,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后来师父羽化飞升了,他一个人开始浪荡江湖,过得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后来赖上江芸了,现在时间久了觉得这么安静坐在地上的日子,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时光恍若梦境。   “我紫气还挺牛。”好一会儿他突然又咧嘴笑了起来。   —— ——   节园对街尾巴有一间小院子,是日常打更人休息的地方,现在打更人出门巡逻了,那三十人就哗啦啦把里面占据了,一眼看去,还觉得拥挤。   江芸芸看着面前站着的眼熟的人,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道。   段俍咧嘴一笑:“对啊,我可是小队长。”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文弱的读书人,不信邪追问道:“能文能武?”   段俍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读书还行。”   江芸芸想了想,自我安慰道:“你是段家人,肯定要给你面子的,没事没事。”   她扭头去看下一个人,认真问道:“骑马射箭?”   那人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我作诗还可以。”   江芸芸神色震动,不信邪去看戏一个人:“跑步传信?”   “我,我只会吹箫作曲。”   江芸芸面如死灰,没说话了,只是紧盯着下一个人,眼珠子有一小簇火在跳动。   “我家世代学医,我医术还不错。”那人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   江芸芸震惊,目光环视众人,谁知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接触她的目光,全都狼狈逃窜,唯恐被她抓到。   段俍见状,仗着和江芸芸最熟,直接把人拉倒角落里嘀咕去了。   “你别嫌我们没用。”他倒是直接,瞧着神色还有点骄傲,“可我们都是王爷的心腹,我敢保证,你今日在这里说出的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神色有点苦恼:“没人了,就这些,你要是能用就用,不能用我们就回去睡大觉了,这日子谁不是一天天这么过得。”   江芸芸知道肃王处境不太好,但能惨成这样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段俍说得豁达,但小眼珠子紧紧盯着江芸芸看。   眼看江芸芸又要开口了,连忙说道:“可回去睡大觉也很丢脸啊。”   江芸芸无语了片刻,龇了龇牙:“没没没,都有用,我瞧着诸位郎君一个个风华正茂,体态匀称,拉出去都有面子啊。”   段俍一喜:“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江芸芸叹气,重新和段俍回到窸窸窣窣说话的众人面前。   大家看他回来了便没有说话,只是也跟着好奇地打量着她。   “王爷有和你们说过你们来的目的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段俍摇头:“只说要我们听您吩咐。”   江芸芸沉默片刻,想了想才说道:“希望今夜对话除我们之外再无一人知晓。”   “定然。”众人纷纷说道。   江芸芸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兰州危矣,城外蒙古虎视眈眈,可城内奸细不断,我需要在蒙古攻城日要诸位随我去抓散落在外的奸细。”   众人骇然,面面相觑,议论声骤然响起,一个个神色紧张,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段俍也一脸惊悚:“你说蒙古人要打进来了?”   “是,只在这几日,便是在今夜也是极有可能的。”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江同知消息可准确?”那个说自己家里世代学医的年轻人追问道。   “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   一听说是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大家就信了几分,可随之而来是更大的震荡。   “可,可我们不会抓人?”吹箫人小声说道,“我跑也跑不动啊。”   “我也不会……”   “会不会死啊?”   “外面人会不会打进来啊……”   众人议论纷纷,一个比一个害怕。   段俍见状,连忙咳嗽一声,打算众人的议论:“别吵,先听江同知怎么说!”   那群人竟也跟着安静下来。   江芸芸总算是勉强找到这支队伍的可取之处了。   ——至少还听话。   “谁也不敢保证后续的战况,可事情却又不得不做。”江芸芸低声说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可两者难以兼得。”   众人神色仲然,就连段俍也跟着沉默下来,露出片刻的慌张之色。   “奸细是要抓的,不然回头捅我们一刀。”会作诗的年轻人想了想说道,“所以我们要怎么抓?”   “敌袭时抓。”江芸芸含糊说道,“我自有办法。”   “如果我们不配合……”一个小声的声音躲在人后响起,“王爷,会对王爷有影响吗?”   “你,你怎么还贪生怕死?”   “可去年蒙古人奇袭兰州,他们把城外的百姓尸体垒成巨人观,你们都忘记了吗?”   “可,难道要跑吗?”   众人又开始吵闹。   一直没说话的段俍看了眼江芸芸,又看了同僚,这才说道:“王爷既然派我们来,至少王爷是希望我们配合的。”   众人又不说话了。   “我们又不上城门打仗,就是去抓人,我们三十个人一人一拳都能把人打倒了,我觉得问题不大。”乐观的诗人悄悄看了眼江芸芸,然后安抚同僚。   “应该不危险吧。”吹箫的小心翼翼问道。   “刀剑无眼,但我尽量不让你们涉足。”江芸芸保证道。   众人一听,相互对视着。   段俍连忙附和道:“我跟你走,王爷对我们很好,这些年也护我们良多,不然早就被两个夯客找茬弄死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跟着点头应下。   江芸芸看着那三十个年轻人,身形不算魁梧,体格也不太健壮,脸色或多或少都有些犹豫,一看就是没经历过事情的人。   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江芸芸叹气:“这些事情一句话也不能泄露,便是家人也不行,若是出错了,别的不说,伤的第一个就是王爷。”   众人连连点头。   “敌袭那日,你们听到动静,就穿上盔甲?盔甲武器总该都有的吧?”江芸芸问道。   “有的有的。”段俍连忙说道,“平日里庆典上会穿,穿得可好看了。”   江芸芸眼里的光也黯淡了几分,无语了片刻后说道:“那就都穿戴整齐来这里等着吧。”   段俍连连点头:“肯定配合你的工作。”   “你们若是真的能亲自抓到几个奸细,我会为你们写请功的折子的。”江芸芸软下口气,循循善诱。   “那不是要牵出王爷了?”段俍犹豫说道。   “不碍,我就说是你们见义勇为,心系百姓的义举,而且回头会有其他人,大家混在一起不会麻烦的。”江芸芸解释着。   众人一听,脸上又露出喜色。   江芸芸看了眼桌子上的沙漏:“走吧,时间不早了,你们最近也别分开了,都住在一起吧。”   “行。”段俍保证着。   江芸芸等他们三三两两离开了,这才踏出小院,眼尖看到蹲在墙角下的更夫,不由一惊。   更夫连忙站起来说道,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兵:“刚有些头晕,这才歇一歇,不是偷懒的,今日事多,路上都是人,这才耽搁了一会儿。”   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和气说道:“距离下一更还有点时间,回去休息吧,别太累了。”   “哎哎,好好,过年安康。”更夫憨笑着说道。   “过年安康。”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   —— ——   江芸芸走到一处主街上没多久,就有一个面容普通,四肢强壮的人悄悄跟了上来。   “人都找到了,也愿意出面,只是需要同知出面说几句话。”那人低声说道。   江芸芸颔首:“辛苦你了,他们人在哪里?”   “城南的四方观里。”   “知道了。”   那人说完就跟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的地离开了。   江芸芸脚步一转去了四方观。   四方观是一个穷酸小道观,小门小户,就一间屋子供奉着三清祖师,一条长案桌,香炉也只剩下一茬茬的根,屋子矮小,两侧的蜡烛台只剩下零星的光在闪烁。   江芸芸一踏入屋内,原本三三两两靠在角落里的人全都看了过来,甚至还有两个小姑娘。   正是那日给她送年馍的小姑娘。   道观主人早已躲得不见踪影。   江芸芸看着其中一人:“好久不见,当日的伤可好了?”   “劳同知惦记。”一个腰肥体壮的中年人站起来说道,“已经痊愈了。”   他一站起来,不少人便也跟着围聚在她身边。   小姑娘们躲在大人背后,小心翼翼看着今夜的访客。   “你们如今在哪里过日子?”江芸芸和气问道。   “多亏大人求情,留下一条贱命,如今在关口做苦力,勉强可以养家。”还是劳大开口说道。   “我要求的事情,你们可都答应了?”江芸芸直接问道。   劳大点头:“听小兄弟说了,只是还有几个问题想要和江同知确认一下。”劳大上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落在江芸芸脚边,常年的体力活让他有了一身的腱子肉。   “请说。”江芸芸面不改色说道。   “消息来源准确?”   “准确。”   “若我们当中有人伤亡?”   “我会为你们写请功折。”   “兰州几所军营怕是容不下我们了?”   “陈继性格不错,又或者唐伦?”江芸芸想了想,“或者我送你们去南边,我在海南卫那边尚有认识的人,又或者你们找到替代你们军籍的亲人,我给你们一笔盘缠,离开兰州。”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琼州?那也太远了,我们去了未必能得多少庇护。”劳大神色落寞,“我家世世代代就在这里,我若是走了,便是我那体弱的弟弟充军了。”   “这年头当兵真苦啊,可我们又不得不当兵,就为了让家里其他人能过成点人样。”   “可不是,大过年的连件衣服都没有,便是家里有也不敢多穿,穿了就保不住。”   那十来人议论纷纷,神色萎靡,大冬天也少有穿上棉衣的。   江芸芸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慢慢收了回来。   ——普通百姓果然买不到棉花。   “若是此事成了,我们可有报酬?”劳大眸光闪烁问道。   “若是此事能成,你们便是大功,请功之后,若是回到此地军营,首功几人大概也能捞到小旗或者总旗当当,兰州是边境,那就代表着机会,也许也是你们的机会,不是嘛?”江芸芸声音温和,在朦胧的夜色中极具诱惑力。   劳大沉默了。   小姑娘们凑上来,忍不住问道:“那我们是炮灰吗?”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是,已有后援。”   “后援是谁?”有人激动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不便告知。”   众人又没说话了,神色各异,   劳大回过神来,对着江芸芸客气说道:“我们兄弟几个还需要商量一下,且你的要求单我们十个是完不成的,若是加上兄弟子侄又怕断了血脉,若是我在找几个靠得住的兄弟来,是否可行?”   “可行,但要靠得住,且天黑前一定要给我消息。”江芸芸强调着,“兰州,不能再经历一次背叛。”   —— ——   江芸芸再一次出门时,天色已经微亮,路上逐渐出现行人。   挑货郎担着东西在小巷里穿梭,嘴里念着兰州的方言。   准备出摊的店家,大门打开,准备开门,台子上摆满了东西。   谁家的饭煮开了,淡淡的米香在寒冷的清晨闻得人精神一振。   小孩的嬉笑声顺着风传了出来,紧跟着的是大人的怒骂声。   江芸芸站在逐渐热闹的街道上发了一会儿呆。   ——好热闹的过年气氛。   “江同知,吃饭了没,蒸饼来一个不?”有个小娘子一眼就看到江芸芸,笑着打了个招呼。   江芸芸回声,动了动鼻子:“好香啊,车娘子的饼越来越香了。”   她说的是方言,只是带着南方的口音,冲淡了几分本地的粗犷,显出几分读书人的斯文秀气。   “得了大人一声夸,我等会就换个牌子。”车娘子嗔怒道,“就叫小状元蒸饼。”   江芸芸只是看着她笑,眉眼弯弯,被清晨的薄雾微微一罩,俊俏秀气,跟个庙里的年轻神佛一样好看生动。   车娘子不争气红了脸。   “马上就过年了,要关好门窗。”江芸芸笑着叮嘱着,又买了几个蒸饼便打算回家了。   刚一回家,乐山正好起床准备做饭。   “不忙做了,整日这么辛苦。”江芸芸把蒸饼递了过去,“烧点水来吧。”   乐山看着那滚烫的蒸饼,又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一,一晚上没睡啊。”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有些累了。”   “那快去休息啊!”乐山连忙说道,“这饼也太硬了,公子昨天晚饭都没吃,可不能吃这个,弄坏胃了,我回头煮一碗面放在锅里,吃点软和了,对身体好。”   江芸芸被乐山推着回了屋子休息。   她明明有很多事情,但许是真的太累了,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她吵醒。   “不行,我哥刚睡下去没多久,什么军不军营的,不去不去。”   “就是,她是文官,找她去军营做什么。”   江渝和张道长压低着声音在她门口说着话。   “我家参将真的有急事找同知。”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江芸芸睁着眼看着头顶蚊帐,乐山买的东西花里胡哨的,讲究各有各的喜气,乱七八糟的花纹。   “那怎么不去找知府啊。”张道长警觉,“我们就是一个同知呢。”   “真有急事,就同知有办法。”那人急坏了。   江芸芸从那只大红色的蝙蝠绣纹上移开视线,起身坐了一会儿才说道:“请他在外面稍等片刻。”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   那个军营里的人连忙说道:“好好好,我在院中等同知。”   “怎么不睡了,才睡了两个时辰。”江渝小脑袋探进来,紧张坏了。   “不睡了,肚子有点饿了,乐山的面做好了嘛。”江芸芸穿好衣服,笑问道。   “好了好了,奢侈的买了一把青菜呢,放了好多卤牛肉,可好吃了。”   张道长也想伸脑袋进来,江渝眼疾手快把人推走了:“就知道吃吃,快去把面盛出来凉凉,把腌韭菜和腌黄瓜都捞点出来,可别偷吃了,早上一个人吃了三张饼呢。 ”   张道长只好骂骂咧咧走了。   江芸芸出门,拍了拍江渝的脑袋:“张道长算你长辈,怎么如此无礼。”   “他刚才要挤进来!”江渝小声嘟囔着,“而且太黏你了,多危险啊。”   江芸芸笑了笑:“少说几句。”   江渝嘟嘟囔囔着。   门口站着的士兵早已翘首引领,一见到江芸芸就要走上来,小春连忙把人拦下,紧张说道:“还没吃饭呢。”   士兵急得直搓手,但也站着不动着。   张道长和乐山一人端着面,一人端着小木桌连忙走了出来。   “面刚煮好呢,这是切好的卤牛肉,肉不够吃就吃这个,还有这个是小春出门还买了碗灰豆子,这是蜂蜜水,要是不够甜就加点,正好吃了面,吃口甜的。”乐山飞快的摆好筷子碗筷,“慢慢吃,可别吃坏胃了。”   江芸芸闻着肉面的味道,肚子也饿了,坐下来开始吃面。   她用筷子卷着面吃,很斯文,但动作却不慢,几口就吃了一半的面。   半炷香都没有的时候,就把一桌子的东西都吃完了。   “也吃太快了。”江渝不高兴说着。   江芸芸已经起身朝着士兵走去:“是陈参将寻我?”   “是。”士兵抓耳挠腮说道,“还请同知随我去一趟。”   “走吧。”江芸芸点头说道。   院子里的人又目送江芸芸离开。   “她以前在琼山县也这么忙吗?”江渝知道她的背影看不见了,这才扭头问着乐山。   乐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叹气:“忙,忙死了,春天要去地里播种,秋天要去收割,夏冬还要忙着收税,案子也多,过了一手,到他手里还有一桌子,为了修水渠,还要跑好几个村,那些村民打得头破血流还要去劝架,海贸开了还要日日去盯着,碰到有人闹事也要解决。”   江漾扭头看了过去。   “不过幸好主簿们都很用心,健妇队,衙役们也很负责,虽然忙但事情也都做出来了。”乐山有些骄傲,“我还学会了写诉状,还会打水井了,就连种地也学了一点。”   “吹牛,江芸下地你都不下的。”张道长无情拆穿着,“人江芸才会种地沤肥呢,学得可快了。”   乐山哼哼唧唧:“每次公子一下地,一堆人跟着他下去,我哪里挤得进去。”   “这么辛苦。”江渝呆站着,小声嘟囔着,“好辛苦啊……怪不得吃这么多也不长肉。”   “哎。是啊!”说起这事,乐山和张道长就忍不住叹气。   倒是一侧的江漾忍不住问道:“健妇队是什么意思啊?”   乐山三下五除二解释着,最后又补充道:“连狱卒里都有女的,不然要是有女犯人可不方便,我就说我们公子想得可周到了。”   江漾捧着那把青菜若有所思。   那边江芸芸来到一处宅院的后门。   “这是我们参将的别院,实在是现在不好对外言。”士兵低声说道。   江芸芸入内,院内建筑粗犷,但隐隐又有小桥流水的雅致。   管家把人带到一处书房。   大抵是附庸风雅用的,架子上的书干净崭新。   江芸芸的目光在书架上一扫而过。   陈继正在屋内来回踱步,一看到她进来就蹭得一下站起来。   “陈参将。”江芸芸刚一入内,大门就被人关上了。   陈继快步走了过来。   江芸芸叹气。   陈继的性格她也算是了解的不少,莽撞冲动,但也没有太大的坏心,虽说有点贪但也不多,也是比较爱护士兵的将领,只是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脑子。   “坏了,蒙古人要打来了。”他也不遮遮掩掩,直接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解问道:“那应该去把其余两位请来,一起商量才是。”   陈继眸光微动:“只担心他们身边有内奸未除干净,怕泄露消息,让蒙古人察觉。”   江芸芸抬眸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黑脸大汉。   陈继冷不丁被她一看,想也不想就移开视线。   江芸芸心中叹气——原来为大明守卫边疆的,竟然是这样的人。   幸好,一开始也不指望他们了。   “事到临头,城内的几个内奸,总不能乱了大局。”她平静说道。   “可不能这么说。”陈继不高兴说道,“之前有过内奸趁乱打开城门的事情发生,如何能掉以轻心。”   “拿如何保证守备营里已经干干净净了?”江芸芸反问。   陈继不高兴了:“我营内自然是最干净的。”   江芸芸沉默。   “你就说此事,同知打算如何?”陈继继续问道,“其他人我不放心,我就放心你,是可是朝廷派来的人。”   江芸芸丝毫没有高兴,他隐约察觉陈继是想要通过她和朝廷打好关系。   “如今守备营守那些城门?”江芸芸问。   “内外十三座城门,共有四座在我这里,外城的天水门和袖川门和靖安门,内城的永宁门。”陈继说道。   “也就说西面的四座大门都在你手里。”江芸芸问。   “是,三所军营,正好守三面。”陈继解释着。   江芸芸了然:“天水门靠近浮桥,是要道,若是蒙古顺黄河而下,这里就是第一战线。”   “是,往年也有几次都是直接从结冰的黄河上冲过来的。”陈继说道。   “沿途的堡垒可有通知了?”江芸芸又问。   陈继目光闪烁:“他们该警醒一些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再大的功劳一个人也吞不下去,三方合作……”   “哼,他中护卫和兰州卫压我的时候,同知怎么不如此说。”陈继坚持说道,“而且蒙古可没有多余的粮食,现在顶多就是轻装上阵掠夺一番,我现在找同知,就是想着同知也是不想呆在这里了,我们一起吃了这个功劳,各自离开这个鬼地方,不是很好嘛。”   江芸芸一听此话,立马露出笑来:“若是陈参将早早如此说……”   她叹气,又是送上一顶高高的帽子:“还是陈参将警觉,是我多虑了,原本还以为参将和其他两人一样看不起文人呢。”   陈继哼了一声,阴阳怪气说道:“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江芸芸用力点头:“可不是!我当日一见到您就觉得您和他们根本不是一路货色,之前买棉花,我是不是也稍微多给了您点,就是看出您是唯一体恤士兵,仁爱百姓,心中有大智慧的人,这样的人,我江芸!肯定是要结交的,奈何知府管得严,御史们看的紧,我又没有借口!”   “今日陈参将还记得我,他日我一定不会辜负陈参将的期许,我们两人加起来那可真是嘎嘎乱杀呢,什么蒙古人,什么唐伦周伦,都是小废物。”   江芸芸一脸真挚地夸赞着。   帽子一顶接一顶,直把人脑袋带的晕乎乎的。   江芸芸见状立刻话锋一转:“别的好说,那要是蒙古人不按常理出牌,从别的地方冲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陈继一听果然脸色严肃起来。   “那这么大的功劳可就被别人抢走了!”江芸芸也跟着一脸严肃,“那可就大不妙了!”   “是了!这事我怎么没想到。”陈继一听又开始着急了,“他们两人也定是在等消息的,若是被他们抢到先机,”   江芸芸紧接着微微一笑:“我们要以防万一啊!”   “是极!”陈继连连点头。   “不知参将可有多少心腹?”江芸芸又问。   “四位副将都是我的心腹。”   “那不是正好,东北,东南、西北和西南方向,正好一人一个,让他们一等到消息立马先冲上去,占据先机。”江芸芸手指狠狠一抓,“只要占据主动权那不是就能迎刃而解。”   “可这样兵力就分散了。”陈继还勉强保持着理智,“若是蒙古人声东击西,可就坏事了。”   “原是如此。是我没打过战,失策了。”江芸芸扼腕,随后话锋一转,“那还不如专心守好西面,北面是中护卫守着的,王妃就出自中护卫,他们不敢胡来,且到时候被王府的人拖着,我们还有机会捞到好处。”   “那面的话是最难缠的周伦,若是参将不嫌弃,我愿意带着衙门守着南门,若是有消息,第一时间来通知您,这样我们占了两个位置,总不会一点好处也捞不到。”   陈继一听眼睛都亮了。   “是,是是,正是这个道理。”   江芸芸也是满意点头,随后皱眉说道:“可我说了这么多,参将却有些遮遮掩掩了。”   陈继不高兴说道:“我何来遮遮掩掩?”   “你的几位副将就在这里,还为您出谋划策,为何不请来与我见一见,也好通个气,免得到时候到处混乱,弄错了人可就闹笑话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陈继眼珠子一转,下意识朝这一处看去。   江芸芸微微一笑。   “卑职就说是参将多虑了,江同知为人堂堂当当,我们早就该见面了。”一个朗笑声从书架后传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四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江芸芸目光一一扫过,有人不屑,有人皮笑肉不笑,也有人一脸和气。   “记住诸位的脸了,到时候我会亲自来的。”江芸芸收回视线,微微一笑。   陈继一一介绍过去,五人便跟着依次行礼。   江芸芸笑说着:“既然如此,时间紧急,我也不久留了,陈参将可要做好准备了。”   “自然自然。”陈继笑着点头,把人送到台阶下,目送他离开。   “瞧着大义凛然,原来背地里也不过如此。”最先开口的那人笑说着。   “谁没个七情六欲,反而这样还好拿捏。”陈继摸着胡子。   “难道真的要平分功绩吗?”最先开口的那个人小声说道,“也就是通个消息,一分的功劳,但人家的读书人,朝廷的人自然而然的会偏向……”   陈继一听,脸色逐渐开始凝重。   —— ——   “最先开口的那个人……”   江芸芸刚一开口,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影子,就低声说道:“那四人,两人收下蒙古那边送来的小妾,刚开口的那人就是其中之一,一人收过蒙古送来的钱银,还有一人虽不曾直接收取,但家人和蒙古那边做生意。”   “这三人中,可是陈继身边密探最多?”江芸芸又问。   “是。”   “陈继如今也得到消息了,那说明敌人马上就要来了,今天晚上就开始收网,百户以上的人全都擒下。”   “是。”   “我要的东西帮我准备好了吗?”   “已经送到家中。”   “多谢。”   “不敢。”锦衣卫低声应下,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看着已经过了子时的日光,脚步一转去了衙门。   寇兴一见她就先一步头疼,直接问道:“不要绕弯子,直说。”   “三个卫所派出去的暗探全被蒙古人杀害,蒙古人不日就至,我猜便是今夜。”   寇兴捏断了胡子,但也顾不上疼:“真的?”   “是,只是卫所靠不住,我已请了外援,只是一开始攻城,定然是需要卫所士兵,不知知府是否愿意守一城门?”   寇兴下了桌椅,严肃说道:“继续说。”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寇兴点头:“知道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江芸芸脸上终于露出笑来。   “只是如此你要被人骂几句了。”寇兴拧眉说道。   “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   寇兴点头,突然大怒,一把摔下桌子上的砚台,怒骂道:“好你个江芸!还想插手军务,真是胆大包天,城门口的位置如何能随意进出。”   江芸芸也跟着声音拔高:“为何不能,我们给了他们这么多棉花,如今就是想要确认关口的收益,这么多城门,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偷拿走钱财,这原本该是衙门的钱。”   “那是你在琼山县的规矩,可不是我们兰州的规矩……”   “本就该如此,次次退步,说出去如何好听,军营和衙门的人一同当差本就是这个规矩。”   “简直是胡闹,我不同意,要不你自己去和他们说。”   衙门两位主事吵了起来,大家忍不住竖起耳朵。   只是万万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衙门内的衙役全都被派去城门口,说要盯着这几日的入城人数。   你说上不去?那也没关系,在门口蹲着数。   晚上也不准回来睡觉!   衙门没人,没关系,同知找了人来保护,一口气划拉了二十五个人来,一个个看上去膘肥体壮的。   江芸芸甩袖离开时还大声嚷嚷着:“他们敢不同意,我就把手里的东西都送上去,我做不出功绩,他们也别想好过,看谁熬得过谁。”   消息传到军营,被威胁的三人只好捏着鼻子,同意让衙门里的人上了城门。   “好端端的,大过年的,吃这个苦。”衙役们骂骂咧咧着。   就连阿来和阿木都被送去了,兄弟俩还倒霉,一个去了天堑门,一个去了天水门。   这边官署们热闹了许久,那边军营也不逞多让,但随着兰州的夜色逐渐深沉,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直到不远处,有一处狼烟突然冲天而起。   “敌袭!!有敌袭!!”   在天堑门守门的衙役半夜起来上厕所,被冷得一个哆嗦,骂骂咧咧间,突然听到一些古怪的动静,鬼使神差睁开眼时,看到不远处的火光,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大喊着。   与此同时,城门好像在晃动,整个大地都在颤动。   而马蹄声,已经顺着风声远远传来。   ——蒙古人,来了!!   正在小屋休息的更夫突然整开眼,想也不想就拎起锣鼓就冲上大街,大喊:“蒙古人来了,蒙古人来了,快躲起来……快……”   有利器划破空气的风声,阻断了还未喊出口的声音。   更夫看着穿胸而过的弓箭,手里的锣鼓开始逐渐颤颤巍巍的,他盯着漆黑的夜色中走出来的人,用力的敲响了第一声,嘴里发出嘶吼的喊声:“敌,敌袭……” 第三百一十四章   兰州城彻底乱了起来。   慌乱和尖叫声在城内响起, 一座座城门更是逐渐被点亮,在还未完全清醒的兰州城内,成了漆黑夜色中飘浮的孤岛。   江芸芸从屋顶上爬了下来,飞快安抚好张道长等人。   “不要慌, 金银细软都不要拿, 现在都躲在地窖里, 谁来也不能开门, 敌人要防,自己人也要警觉。”   她一边说一边背上箭囊和弓箭。   “如果外城门破了, 就不能躲在家里了。”   她摸了摸江渝的小脸:“去靠近肃王府的位置, 一旦外城破了,肃王府墙高院深,中护卫也会回旋, 你们都去那里, 官眷应该都会去那里。”   “那你呢?”江渝拉着他的手紧张问道。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越来越大声了, 城门被猛烈敲击着, 连带着地面都在震动。   隔壁的邻居开始咒骂尖叫,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混乱。   “援兵未至, 内奸未除,我得去做我自己的事情。”江芸芸把江渝推到张道士身边。   “这里你年纪最大, 经验最丰富,我这一家子可就靠你了。”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长原本又急又慌还害怕,但被江芸芸这么一看, 也跟着冷静下来:“好好好,没事没事。”   江芸芸开门走了。   外面果然乱成一堆, 没有人在城内示警, 所有人就跟着无头苍蝇一样, 甚至还有人说外城门破了。   “全都躲起来,谁也不准胡乱跑,若是再有人妖言惑众,格杀勿论。”江芸芸一边疾步快走,一边大声喊道。   有人回过神来,果不其然回家关上大门。   但还有人害怕依旧在街上乱喊乱叫。   江渝见江芸芸的背影,想要追出去,江漾一把把人拦住。   “你跟上去有什么用,不要慌。”江漾紧紧拉着江渝的手,重复了好几遍,“先把门堵上,说不定城内有盗匪混乱,之前我们扬州也被倭寇入侵过的,我娘就是这么说的。”   “快,用东西把大门堵上。”江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那一年娘是如何处理的,便连忙说道。   “把简单携带的金银一人放一点在身边,再把贵重的东西裹上油布袋子放进井里。”   “我们都换上便于跑步的衣服,细软不要太多。”   大家也跟着冷静下来。   “是这样的,快,我和乐山搬东西堵门,你们去换衣服。”张道长作为这一群人年纪最大的人,开始分批任务,嘴里喃喃自语,“不慌的,越慌越容易出错。”   众人对视一眼后,也跟着散去。   “我想我哥。”江渝进了门,还在想这事,眼睛都红了,“她不会出事吧。”   江漾没说话,可过了一会儿又紧紧握着妹妹的手,来来回回反复说道:“不碍事的,刚开始呢,不慌的,江渝,不怕的。”   外面的混乱越来越乱了,果不其然有人开始浑水摸鱼做一些偷鸡摸狗,鸡鸣狗盗的事情。   —— ——   江芸芸来到更夫房。   因为死了人,这里乱得更厉害了,那具尸体被人远远避开,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眼睛不甘心地睁大,看向莹莹夜空。   江芸芸走了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铜锣,随手一抹铜面上的鲜血。   昏暗的月光下,模糊倒映出江芸芸的面容。   一条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江芸芸身边:“情况有变,有人逃了。”   江芸芸把锣鼓递到锦衣卫手中,蹲下来把更夫的眼睛合上,又把人拖到角落里靠着墙角,镇定问道:“谢来回来了吗?”   “还未。”   “可有消息传来?”   那人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还未。”   江芸芸嗯了一声,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他人:“不急,蒙古人不擅长攻城。”   身后锦衣卫没有说话,那面被保护得很好的铜锣正幽幽反射着一切的光。   整座城池还处在一种迟缓但又混乱的状态。   路上的人甚至大包小包背在身上,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到处乱窜。   还有小孩站在路边大声哭着。   段俍匆匆忙忙间领着一群衣衫不整的人赶了过来,这些人要不衣服没穿好,要不就是别别扭扭地拿着一把剑。   锦衣卫露出不悦的神色。   江芸芸却格外镇定,把小孩抱起来安抚着,随后对着段俍说道:“情况有变,有奸细混入百姓中,我现在需要你们做两个事情。”   段俍一惊:“我们?我们自己吗?”   “是。”江芸芸点头,把小孩递了过去,看着段俍的眼睛,认真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吗?惟能。”   段俍怔怔地看着她,又看着安静下来的小孩,半晌之后才说道:“可我,我不会……但我觉得我可以的。”   他抱起小孩,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是,你可以的。”   她把铜锣递了过来:“第一件事情,你带人沿途喊过去,所有百姓必须待在家中,不许乱走,不然按奸细处理,所有的流浪汉全都去养济院,路面上我不要见到一个百姓。”   “第二件事,所有休假在城内的士兵必须全都赶往城门,若有反抗,当场格杀。”   段俍颤颤巍巍接过还带着血的铜锣,耳边是百姓的尖叫声,不远处是城门被悍然攻击的震动,好一会儿才说道:“好。”   那轻飘飘的锣鼓在这一瞬间竟然也跟着沉重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忍不住看了过去,却又在触及光滑清晰的锣面时猝不及防躲开。   他们是受肃王庇护长大的人,从不曾亲自站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   他们见过被蒙古铁骑践踏过的兰州,却不从见参与护卫兰州的行动中。   “此次行动,四条戒律。”江芸芸面无表情继续说道。   “欺负幼小,欺辱妇人,杀!”   “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杀!”   “聚众祸乱,扰乱人心,杀!”   “意图通敌,背叛兰州,杀!”   四句杀,一声比一声严厉,一声比一声大声,到最后甚至压过原处的马蹄轰动声。   段俍原本害怕慌张的心竟跟着冷静下来。   兰州,他段家扎根这里近百年,他也自小生活在这里。   ——他要保护这里。   “去吧。”江芸芸看向天堑门的位置,“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身后的人。”   段俍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铜锣,认真说道:“江同知也要保护好自己。”   江芸芸点头,便对着身后的锦衣卫说道:“走,去开武器库。”   —— ——   难以想象,身在前线的卫所竟然在敌袭烟火发出半个时辰后还如此混乱,至今没有军队出现在城门下,任由城门被大木头敲击。   “兰州卫目前只抓到两个百户。”江芸芸身边不知不觉已经跟上了全部锦衣卫。   谢来留在兰州城只剩下六个锦衣卫,如今他们都挺听江芸芸调遣,是以在真正敌袭攻城那日默契地全都围绕着江芸芸。   “周伦是吗?”江芸芸问。   锦衣卫神色凝重:“并未直接接触,但他和蒙古人交往过密,之前从兵部调出兰州这些年的战况,小规模交锋中,周伦胜利较多,但损失也不小,每年战损上报率极高。”   江芸芸气笑了:“打假仗。”   “极有可能。”锦衣卫低声说道。   “有几人没有抓到?”江芸芸又问。   “凡在城内已经悉数抓获,如有反抗,当场格杀,只有八人下午时离开城内,其中兰州卫中一名副将和一名千户尚未逮捕,我们去他们家时人已经不见了,极有可能就在军营中,如今城门紧闭,我们出不去。”   明朝所有的卫所都有营城,除海南卫这类比较特殊的,和城池连成一片,剩下的大多设在城外,城内的大都是士兵将领的家所在,还有三日就大年三十了,不少人会轮休回城。   兰州卫就在广武门往东走的东教场,中护卫在南面,守备营又颇为特殊,一半一半安置着,所以一直是看城内抗击蒙古的主力。   如今蒙古铁骑已经在城门口,沿途除了那零星几座墩台燃起狼烟,其余墩台竟然毫无动静,至于边上的卫所至今没有回援,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中护卫在城内的人都抓了,但守备营中的那四位副将,我们不确定到底是谁有鬼,他们当中定然是有鬼的,密探全都死亡,但他们却能第一个得知消息,陈继今日已经借故要轮访,带了一千人马守城,剩余人都在城外,所以在处理四位副将时,我们不敢轻举妄动。”锦衣卫继续说道。   “另外两营的人马集结出现了吗?”江芸芸问。   “没有。”最后面的一个锦衣卫说道,“他们三营都不会主动冒头。”   江芸芸冷笑一声。   “现在怎么办?”为首那个锦衣卫低声问道,“城内的守备力量不足,守备营倒是有几千人在城内,但内奸还未完全确定,不能随意杀害武将,如此怕是守不住这么多城门。”   “你相信你们的佥事吗?”江芸芸问。   锦衣卫大声说道:“我们自然是相信我们佥事的。”   “那就等,等他带人回来。”说话间,江芸芸踏进中护卫的官署。   三大营地,又属中护卫最特殊,他们还有保卫肃王的职责,关键时刻甚至要掩护皇家血脉逃离兰州。   他们会在兰州城留下一千人马但不会参与守城,只负责守卫肃王府。   幸好,又因为中护卫的这个职责,人家家境充裕。   江芸芸不仅盯上他们的人,还盯上他们家的钱。   江芸芸一把推开拦人的士兵,大声命令道:“随我去南城。”   “这不是我们的职责……”那千户下巴一抬,大声嚷嚷着。   “杀。”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放肆!”锦衣卫怒目圆睁,拔剑直接一刀把人砍了。   尖叫声骤然响起,那人的脑袋滴溜溜滚到江芸芸脚边,眼睛还不可置信地瞪大,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滚烫的鲜血飞溅,打湿江芸芸的衣襟。   “走,或者死?”江芸芸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平静地看着屋内面面相觑的几人,“守不住兰州,你们就像凭着这几百人,在蒙古马下带走肃王,可笑。”   “可肃王那边……”   “我自然回去交代。”江芸芸看向说话的人,“兰州需要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   对面的锦衣卫杀气腾腾,一个个剑拔弩张,地上还躺着一具还未冷却的尸体。   最可怕的是那个平日里总是笑脸盈盈的江芸,今日被鲜血一沾,竟显出几分冷面罗刹的凶狠残暴。   ——若是他们不同意,这个江芸真的会把他们都杀了。   “若是肃王出了差错……”   “自有我担着。”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如此,我们自然去南面,只是……”   “死也要守住。”江芸芸冷冷说道,“士兵应该死在战场,而不是还未开打就心中畏惧,说出来丢人!”   剩下三人对视一眼,咬牙说道:“如此,那我们各带三百人,肃王那边还请同知出面。”   “打开武器库,城内兰州卫已无首领,我和知府亲自守北城。”江芸芸又说。   “什么?他们不是有人轮值在城内吗?”   “骆鑫,白冉蓄意通敌,已被当场斩杀,其余三人闻风而跑,已逃至城外,罪不容诛,此事结束必将千刀万剐。”拎着血刀的锦衣卫目光凶恶,环顾众人,一字一字,充满血腥,“其余两卫凡有苗头已皆杀。”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诸位,此刀乃是太、祖、所、赐。”锦衣卫阴森森说道。   —— ——   北城,天堑门处。   士兵两人一队,守住每一个拗口,只要有人爬上来就用长刀把人捅下去,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爬上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候,楼上落下已经堆满了尸体。   “人呢?来人啊?”守城的小百户失声力竭喊道,用力把打算爬上来的人一刀捅下去。   寇兴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只能匆匆而来,一眼看到城外密密麻麻的军队,一排排火把好似要把沉睡的黄河彻底点燃,成了一条燃烧着的巨龙。   “帅旗在那里。”全副武装的劳大惊讶指着原处。   若是帅旗那一面,那今日这一面就是主攻的方向。   北面,他们主力在北面。   九斿白纛赫然立在正中,边上一圈腾飞的黑色狼头绣金纹在夜色中依旧明亮。   “白旗黑狼,这是火筛的旗子。”寇兴震惊,“难道是蒙古勒津部出动。”   “这,怎么毫无动静!”劳大脸色大变。   “北面有多少人?”寇兴惊惧问道。   “兰州卫在城内无驻兵,不过三座城门的各五十人。”劳大手脚都在发抖。   寇兴眼前一黑。   对面的蒙古人至少有上万。   “他们,他们会来救我们的吧?”劳大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去看三座军营的所在地。   各处火光冲天,谁也不清楚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寇兴沉默。   “江芸说有后援。”他突然提高声音,安抚已经濒临崩溃的士兵,“后援马上就倒,快,烧水,你们顶上去,快,守备之战,只要稳,就一定能守得住。”   劳大等人也不废话,直接拿起地上死人的武器,补到位置上。   底下的城门被木头剧烈撞击着,整座城门都在摇晃。   惨叫声,皮肉被刀剑捅穿的声音,人从高出坠落的声音,还有进攻的鼓声,在烛火跳跃的夜晚此起彼伏。   作为主攻的天堑门,人员消耗之大令人咋舌,不过是说话的片刻间,城楼上的人已经换了一半。   寇兴勉强扶住城墙,压下要跳出心口的心跳,对着身边的衙役说道:“去,把这一带所有青壮年都叫过来烧水,把粪水也都推过来。”   “所有今日在城内轮休的士兵也一个个叫过来,全部来支援天堑门。”   衙役已经吓得站也站不住了,两股战战。   “去啊!”寇兴怒骂道。   “我,我走不动了……”衙役哭喊着,眼睛都发直了。   “哭什么!”   “来了来了……”寇兴大怒间,只见一个年轻人带着一群人跑了过来,头盔都跑歪了,“这是城北一代今日在休的士兵。”   寇兴眼睛一亮。   “你是?”   “是江同知让我们找的人,我们分成三队,我先把这批人带来,剩下的人等会都带过来。”说话的人就是那个说自己只会吹箫的人。   他上城墙的台阶一趟就走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扶着城墙,但声音还是格外急促,恨不得一口气把话说完:“西面也有队伍攻城,守备营那边还扛得住,刚才惟能说看到中护卫的百户们带人去南面了,不慌,我肯定把能用的人都给你照过来。”   “快,上城门啊。”被人抬下来的百户嘶声怒喊。   “可我们没兵器?”有人大声说道。   卫户家中是不准存放任何军械的,即使士兵衣服也不准随意带出营所,一切都是朝廷分发统一调配的。   “来了来了。”话音刚落,就有锦衣卫推着一大堆武器,甚至还有火器,“奉江同知之名,送来武器,还请诸位护好兰州城。”   “火器,这个好啊。”有人大喜。   “省着点,东西不多。”锦衣卫把东西亲自推到寇兴身边,“这些东西都是同知好不容易拿出来的,还请知府妥善运用。”   “好,江同知呢!他现在在何处?”   “正在赶往广武门和迎恩门,兰州卫留在城内的人不多,但东面的百姓聚集不少,同知要去看一下。”锦衣卫嘴皮子利索说道。   “好好好,去看看。”寇兴突然冷静下来了。   他回过神来,拉着锦衣卫去了边上,低声问道:“卫所那边何时回援?”   锦衣卫冷笑一声:“等他们,不如等我们佥事,如今还在算着争一个头功,回头我定要上折子,把他们的皮都扒了。”   寇兴没说话了,脸色凝重。   “那佥事?”他犹豫问道。   锦衣卫心虚,但脸色不耐:“自然会来,守好这里。”   寇兴只能看着锦衣卫匆匆离开了,坚持站在城门上。   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幸好那群年轻人坚持把找出来的人一个个送上来,衣服上的血迹也越来越多,甚至有青壮年百姓愿意上城门杀敌。   “定为诸位表功。”寇兴也拿着一把刀,奋力砍了下去,大声说道。   不知过了多久,早已疲惫不堪的劳大突然大喊一声:“敌退,敌退。”   寇兴一惊,不顾危险上前。   只看到原本密密麻麻站在不远处的队伍,突然好似潮水一般朝着西面而去,队伍中,几辆庞然大物突然出现,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众人大惊。   “怎么,怎么回事!”劳大大惊,“攻,攻城车,他们哪来的攻城车……”   与此同时,北面突然有一道冲天火光。   “不好!”寇兴呆怔片刻,突然大惊。   —— ——   江芸芸从广武门和迎恩门心事重重下来,这里的攻击并不猛烈,只是小打小闹。   刚下了台阶,她突然说道:“我们的叛徒应该也被骗了。”   锦衣卫一惊:“为何这么说?”   “兰州卫来不了了,中护卫我也不看好。”江芸芸两步一格楼梯,话题跳得极快,“我们要靠自己了。”   “什么!”锦衣卫声音骤然拔高,随后又猛的压低,“这里至少,至少万人。”   江芸芸没说话。   “他们明明这么多人,却派这么少的人攻城为何?攻城车也没有来,每个城门的人其实不算多,不然就几百号人早就没了?那他们为什么这样……”   江芸芸喃喃自语。   “拖延时间。”下最后一格台阶时,江芸芸和锦衣卫齐齐说道。   “不好。”江芸芸脚步一转,“你带着剩余人,立刻去肃王府,肃王不能出事!!”   锦衣卫点头,随后立刻脱离江芸芸,朝着北面而去。   与此同时,北面的冲天火光照亮所有人的视线。   —— ——   “这次来的是永谢布的人,打前锋的应该是他们麾下的阿兔赤部,他们的根据地就在大小松山,怪不得能悄无声息过来,不过幸好是他们来了,若是火筛亲自来了,那就麻烦了。”   天水门上,陈继看着远处的白夜苍狼旗,不解问道:“不是说就是小部队的人来骚扰一下,然后拖住另外两部嘛?怎么挂上火筛的旗子了?”   “管他是谁,今日他们两营都自顾不暇呢,正是我们揽功的时候。”骆玺盯着下面黑沉沉的人群,兴奋说道。   陈继一听也跟着高兴起来:“快去让我们的人速速赶来,包抄这伙人。”   副将看着他只是笑:“不急,慢慢来。”   “还是快些来为好,免得江芸那人看出情况,你也知道这人的脑子聪明的不像话。”陈继呸了一口,一下把准备爬上来的人一刀了结,“你快速速出城……娘的,不是说主战场在天堑门嘛,我这里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江芸去哪里去了?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陈继抽空又问道,心里突然有些不安,“算了,留他一条性命吧,这人不坏的。”   副将漫不经心说道:“正在和寇兴那个老东西一起守着北面呢,谁知道现在死了没死。”   “怎么鼓声越来越大了!”   “人越来越多了,大部队朝我们来了!”   士兵们突然激动起来。   “什么!快点火!”陈继一惊,仔细打量后,大喊,“快,扔火球,大部队怎么来了。”   “怎么回事,骆玺,快去问问,快去问问。”   “陈继,你说你除了有点武功,还有什么用。”一声冷哼突然在陈继背后响起。   “正好送我们兰州好让兄弟们去吃香的喝辣的。”阴阳怪气的声音随之响起。   陈继骇然转身,猛的看到北面不知烧了多久的火光,整个人呆站在原地。   “王,王爷……”他脸色大变,突然怒视身后的副将。   正见,原本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忠心耿耿的两位副将却突然按住腰间长刀,在桐油火把的照耀下,看着他直笑。   “你不是不想干了吗?那正好,今夜你就可以休息了。”骆玺拔出刀来,冷笑一声,“去死吧,蠢货。”   陈继大惊,拔刀抵抗,却被地上的尸体绊了一跤,狼狈摔在地上,眼看那把刀要砍在自己脖子上……   “我说过……”   耳边是鹤唳般的尖锐声响。   “我记住了你们的脸……”   箭羽在风中颤动,尖头则划空而去。   “所以……”   箭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靶心。   骆玺浑身一震,盯着自己心口处带血的箭头,眼睛不可思议瞪大。   “我亲自来送你们……”   远处的江芸芸站在高台上,寒风凛冽,吹得人睁不开眼,旗帜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这位出自江南的年轻人小身板似乎要被风刮走一般,手腕上露出的一截白棉布在风中激烈飘摇着,可她还是面不改色地抽箭,再一次搭箭,拉弓。   紧绷的弓弦在瞬间被拉倒满月,冰冷的铁头在城门即将熄灭的烛火下发出微弱但刺眼的光芒。   “下去!”   长箭带着还未散去的尾音,眨眼的功夫,一箭射中另一人的喉咙。   两具尸体轰然倒塌,身后那一簇长而鼓的箭羽还在风中颤抖,但所有时间不过是片刻呼吸的时间。   鲜血劈头盖脸溅了陈继一身。   他下意识闭上眼。   江芸芸收起弓箭,跳下高台,走到陈继身边,居高临下审视着面前的参将,面无表情说道:“起来,大部队来了。”   陈继看着面前踏着献血而来的人,心中猛的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此刻,整座城门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攻城车来了。   江芸芸看着逐渐靠近的战车军旗,冷笑一声。   “不会有人再来救你们了。”   有一彪形大汉坐在马上大喊着,声如雷鸣。   “他们都死了,哈哈哈哈,快让那个小状元江芸献城,我留你们一条命。”   “献城!”   “献城!”   蒙古人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找,找你的?”陈继还是回不过神来,只能呐呐问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今年小王子要求入贡,却嫌回赐少,攻宣府、密云、宁远等地,掠夺大量粮食牲畜和人口,瞧着现在是要来我们兰州耍威风了。”   陈继还是一脸迷茫:“走这么远嘛?”   江芸芸看了这人一眼没有再说话。   “滚下来,不如入城定杀得你们人头滚滚。”那壮汉继续恐吓道,言辞辱骂不堪,几近屈辱。   大明的士兵气急,也跟着有人对骂,一时间嘴上骂声不断,但也不耽误攻城车和突然翻倍的人数开始猛烈攻城。   ——要守不住了。   攻城车示威地撞在大门上,只一下,整个城门便在晃动。   ——兰州的城墙早就该修了。   ——不如以工代赈,让那些流浪汉,没房子的人来修。   就在此刻,江芸芸的脑海中突然冒出政务上的对策。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好法子。”   陈继重新拿起刀来,站在她身侧,听到动静,大惊失色:“你,你你,吓傻了。”   江芸芸又看了他一眼,抽出背后的长箭,手指慢慢滑过螺旋状的箭羽,慢条斯理说道:“都说锦衣卫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陈继看着她在士兵的掩护下,再一次搭箭拉弓,只这一次铁光森森的箭头对准了骄傲坐在马上的那人。   “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江芸芸握紧手中的弓箭,感受着西北的风吹在她的弓弦上,弓箭上。   年少时,她曾在白鹿洞学院骑马射箭,从拉不开弓到能满弓正中靶心。   她每日都要花费一个时辰在校场上,从老师嘴里头疼的学生到赞不绝口的喜爱。   江芸芸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练到什么地步了。   “不不不,杀不了,太远了。”陈继察觉到她的意图,慌张说道,“会激怒蒙古人的。”   弓箭已经被拉倒极致,能听到弓弦在痛苦的呻吟,那双读书人纤细白皙的手指被勒出血丝,先是顺着弓弦被缓缓浸染,后来逐渐染湿手腕上的白布,成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北风吹得她的衣摆在猎猎作响,偏那弓箭在她手中,巍然不动。   “太祖能杀……”   “我也能杀!”   长箭骤然出弦。   划破连绵烛火才勉强照亮的空气,寒光闪闪。   尖锐鹤鸣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似乎有一瞬间能被所有人听见。   只见那箭好似猛虎咆哮下山,正朝着那人眉心飞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在弓箭破空而来, 被城下的烛火照亮的一瞬间,城下那位大将立马反应过来,但那把蓄满力的弓箭还是一如既然执行着射箭人的指令。   那大汉乃是永谢布部落下阿兔赤部的大将,时常出入兰州边境, 手上人命无数, 去年的百姓京观就是他造成的血案。   只可惜兰州城内的将领只敢龟缩不出, 不敢出动一步, 这才让他在边境肆意妄为,名字令人闻风丧胆。   阿尔勒实在太过骄傲了。   所以直到多年来战斗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动了动身体, 可惜那把长箭实在太快了, 从眉心的位置,直接射穿他的眼睛。   一声惨叫划破天空。   庞大的身形从马上重重摔在地上。   陈继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手里长刀一挥, 大喊道:“阿尔勒已死, 阿尔勒已死。”   城门上的士兵也紧跟着大喊起来, 原本低迷的气氛瞬间高涨起来。   蒙古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 天色又实在太暗了, 众人只看到将军发出惨叫, 摔在地上,一时间也跟着乱了阵脚, 人仰马翻,人声嘶吼。   陈继立马让士兵开始浇热水,滚石头, 扔粪水。   原本气势汹汹的前锋眨眼的功夫,就溃不成军。   “走, 走!”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前锋便开始往后退去。   后头压阵的主帅也听闻动静, 开始派人驱赶攻城队伍继续上前,队伍越发混乱,且主帅的车马也跟着莫名往前推进了。   陈继直拍大腿,开始疯狂后悔,大放厥词:“可惜没有人马!不然我一定追出去。”   江芸芸看着已经完全混乱的城下,又看向那面高高扬起的九斿白纛,夜色中那白色的旗帜依旧显眼,足以让蒙古人在深色依旧跟随主帅的脚步。   “那旗下被人团团围住的,应该就是亦不剌太师的小儿子斯日波,听说他去年杀了自己的哥哥,获得大小松山的掌权。”陈继敬畏说道,“如今的大小松山就在他手中,此人性格凶残,最爱筑京观,刚来第一年就开始掳掠边境,手上有无数汉人性命,偏又装模作样宴请汉人老师,乃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一个。”   江芸芸看了过去,大旗下却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边被人团团围住,正低头和人说着话。   许是察觉到江芸芸的注视,那人看了过来。   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又在此刻似乎看清了对方。   两人各自沉默着,随后又默契地同一时间移开视线。   “娘的,还敢看我,要不我今日手下无人,我一定冲上去把你这个夯怂杀了。”陈继后背突然一阵发寒,低声咒骂着。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伸手感受着风向:“你看,风停了。”   “什么?”陈继不解,随后又猛地瞪大眼睛。   江芸芸再一次抽出长箭,这一次她换了强弓,这把上等弓的弓力一看便有一百多斤。   “听闻成吉思汗有一把射雕神弓,他就是带着这把弓箭,建立了庞大的蒙古国。”   江芸芸手背上的青筋直接冒了出来,整个人却又猛地安静下来,目光只剩下那根九斿白纛。   目前大明弓箭最远的距离是三百米,他们距离我也大概只有三百米,恰好,现在没有风了……   江芸芸想:你们耀武扬威来,我可不是要送你们一个大礼。   陈继已经完全不在意外面的动静,他只是看着江芸芸,看着被拉开的弓弦上的箭头,连着呼吸都要停了下来。   强弓准头不行,但威力惊人。   那铁箭寒光闪闪,气势磅礴。   任谁也想不到,拉开这样弓箭的人是一个读书人。   “天佑兰州!”江芸芸爆喝一声,与此同时,手中的长箭再一次破空而出。   那声音太过尖锐,即使没有风的助力,这把长箭以近乎飞驰的速度,朝着蒙古人的主帅队伍狂射而去,所到之处,空气中的鹤唳之声几乎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斯日波身边的人立刻拔剑护卫。   只那箭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也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它没有射向主帅斯日波,反而从他们头上呼啸而过,最后一箭射中历经战场的九斿白纛的杆子上。   巨大的木头破裂声在众人耳边骤然响起,谁都知道要在千军万马之前射倒敌军大旗非力大无穷的神箭手不可为,明军没有这样的人。   众人松了一口气,可哪怕有敌人的箭落在旗子上,也算一种屈辱。   众人大怒,扬言要杀进城内屠城,为旗子今日所受的伤报仇。   可就在副将们七嘴八舌提供战略时,万万没想到这把跟着阿兔赤部征战无数,历经岁月的大旗注定要在今日陨落。   只听它,突然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那大旗竟拦腰折断,巨大的旗帜铺头盖脸蒙住了主帅团的视线。   “天佑兰州!”   “天佑大明!”   陈继大喊,手里的刀在夜色中狠狠划下,嘶声力竭大喊着。   他实在太激动了。   在今日之前谁敢相信凶悍的蒙古兵马都在兰州城下了,这样显赫一时的军队怎么会跑,怎么会怎么狼狈,这把九斿白纛怎么就射一下就突然倒了。   是天命!   这就是天命!   兰州的士兵们也紧跟着大喊着,随后那声音越演越烈,到了几乎震耳欲聋的地步。   “天佑兰州!”   “天佑大明!”   蒙古人惊慌失措,更让他们惊慌的是,空气中传来马蹄震动的声音。   不远处,金城关方向尘土飞扬,一杆‘王’字大旗在夜色中悍然竖起。   王越来了!   王越终于来了!   “援兵来了!!!”城墙上的士兵激动大喊着。   前锋队伍中有一人骑着快马,手持一把长刀,直接冲入人群中,刀锋所向,血肉横飞,眨眼时间竟然收割了十来条人命。   江芸芸脱力,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弓箭,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跟着大笑起来。   ——痛快,真痛快!   ——这该死的内奸,这狗屁的蒙古勒津。   陈继也跟着大笑起来,大喊道:“兄弟们,随我出城,杀!”   “杀!”声如雷响,撼动金城。   大明边防由进攻到防守的这数十年,何曾有过这样大快人心的时候。   双方人马厮杀在一起,奈何蒙古前锋已伤,大旗陨落,主帅有心对冲一波,奈何士兵已经被惊恐围绕,再也不敢往前走,斯日波见状,只能鸣金收兵。   刚才还好似潮水一样涌过来的蒙古人在两个时辰后终于狼狈褪去。   “刚才那位射箭的勇士就是大明那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斯日波临走前想要再看一眼那个城墙上的年轻人,奈何那人已经不见了,便扭头去问身侧的人。   他汉语很好,只带着一点卷舌音,身边的那人也明显是汉人模样的读书人。   相对比前锋,主帅队伍往后撤的状态还算从容不迫。   “是,那人性格凶猛,脾气极差,因为得罪权贵被发配到了兰州做了同知,看年纪和样貌,应该就是江芸。”那读书人若是江芸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人正是当初在扬州污蔑他考试作弊的周柳芳。   “我听说你让人去城内寻他的家人了,你不喜欢他?”斯日波故作不解,打量着面前的老师,脸上却又带着盈盈笑意。   周柳芳瞧着比多年前要苍老许多,头发半百,人形消瘦,闻言只是皮笑肉不笑:“在下与他有血仇,只是不知那些人有没有抓到他妹妹。”   斯日波闻言还是笑:“原是如此,怪不得这次你愿意亲自过来,我还以为你想见见汉人了呢,如此这事我也记住了,定为老师完成心愿。”   “汉人都是狡猾无情,自私自利之人,还不如我养的猫猫狗狗,至少还是一心待我的。”周柳芳低着头,意兴阑珊说道。   “老师喜欢蒙古,那太好了,阿兔赤部欢迎每一个汉人。”斯日波捏着缰绳,对着一侧的副将用蒙古话说道,“那把弓箭呢?”   副将很快就恭敬地上那把弓箭。   斯日波松开缰绳,双手捧着那把铁箭,锐利的铁器因为重击木头已经歪曲。   算是一根中规中矩的好箭,但因为它的主人,注定会被人大写特写。   斯日波摸着那把平平无奇的长箭,笑说着:“原来大明的弓箭,也有如此威力。”   “这样的人,他日见之必要杀之。”副将大声怒骂道,“简直是奇耻大辱。”   副将们一个个骂声连天,这数十年他们蛮横惯了,何曾遇到过这样的狼狈逃窜,打败他们的竟还是一个读书人。   “自然是要杀了的。”斯日波一脸眷念地摸着那把长箭,“若是能招安过来,我就留他一条命,若是不能,我定亲手杀他。”   他喟叹着,随后状似随意,轻轻一弯,就折断手中的长箭,随后收到箭囊中,神色遗憾:“他的头颅我会珍藏在镶满珠宝的盒子里,随我一同入睡。”   副将们为主将的誓言而欢呼,畅想着某一日能真正的杀死对方,踏碎他的骨头,喝尽他的鲜血。   唯一的汉人周柳芳一声不吭地骑着马,手指神经质地揉着指骨,神色冷淡,再也没有年少时的骄傲。   —— ——   江芸芸脱力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感受着在一起呼啸而来的西北风,空气中明明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可耳边是痛哭流涕的欢呼声。   ——赢了!大胜!   城门上的蜡烛终于熄灭了,远处的微光也终于亮了起来。   ——大年二十九了,要喝年酒了。   ——喝酒好,痛痛快快喝酒,痛痛快快过年。   ——过年,都过一个好年。   她感受着那一阵阵风,后知后觉后背已经冰冷一片,她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奈何两只手臂实在是没有力气,甚至在无意识地颤抖。   被欢迎进入城门的谢来在欢呼的人群中找不到江芸芸,急急忙忙上了城门,正好看到江芸芸盘腿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不远处的晨曦。   微弱的光落在少年人带着血迹的脸上,边上是凌乱的尸体,是打卷的刀剑,是数不尽数的污秽,可正中这人就这么随意坐着,却又美得像一幅画啊。   ——人人都说这位小状元好看,谢来直到今日才后知后觉发现小状元身上蓬勃的力量,那样的坚韧,任谁都挪不开眼睛。   他才不是芸草,他明明是遮天蔽日的大树。   谢来一身血,一靠近江芸芸,江芸芸就非常嫌弃。   “哼,我杀敌至少三十人!”谢来得意坏了,“走,我背你下去。”   江芸芸没动弹。   “背你,我还是有力气的。”谢来弯腰伸手,要把江芸芸甩到背后。   “你迟迟不来,我还以为等不到援兵了。”江芸芸推开他的手,懒洋洋说道,“早知道不射最后一箭了。”   谢来索性也一屁股坐在他边上,叹气说道:“差点没借过来,大家都不信,怕东怕西的,觉得兰州城内有三卫,何须他们出马,又害怕敌人是不是会声东击西,占去金城关,又担忧会不会卷到□□中,还猜忌是不是我这个锦衣卫要设局害人。”   江芸芸扭头看了过来,短短一句话,便能看出这两日谢来的处境。   谢来作为锦衣卫一向是把人抓过来严刑拷打的粗鲁办法,何曾有过这么磨磨唧唧的时候,偏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想来也是好几日没好好休息了。   “不过我谁啊。”谢来长眉一挑,骄傲说道,“我起手就是先和他们打一架,打得他们一个个头也抬不起来,然后又把之前抓到的蒙古奸细抓过来让他自己开口,最后又等着你这边有动静了,大晚上亲自去请王总制出面,这才耽误了点时间。”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如愿送上一定高帽子:“不亏是我们谢佥事啊。”   谢来笑了起来,又突然不笑了,发着呆,木木地盯着天际逐渐明亮的晨曦。   “天终于亮了。”他低声说道。   “是啊,回家吃饭吧。”江芸芸借着谢来的力气才爬起来,“我得想想后面的事情。”   谢来扶着人的胳膊,也跟着愁眉苦脸:“我也是。”   “我开了中护卫的兵器库。”   “我每天都蹲在王越的屋顶吓唬人。”   “原本保护王爷的中护卫,我给派去守城门了。”   “一开始王越不见我,我把他家大门拆了。”   “我还杀了一个百户。”   “我失手把一个出言不逊的人打断三根肋骨了。”   “我可得罪太多人了。”   “我也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这几日各自闯的祸,穿过热闹庆祝的人群,慢慢悠悠走着,到最后只能齐齐叹了一口气。   ——坏了啊,御史有的忙活了,内阁又要头疼了。   不过很快两人就没空叹气,反而看着房门大开的小院,呆了片刻,随后神色震怒。   “谁把我家烧了!”   “我妹妹呢!” 第三百一十六章   江芸芸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搜了一边, 甚至连地窖都仔仔细细翻了一遍,确定没有发生激烈打斗后,又看向马厩里的一马一驴。   两小孩瞧着精神头很好,身子也干干净净的, 一见人就直叫唤, 大概是饿了, 江芸芸用颤颤巍巍的手, 勉强搬了点草料敷衍它们,然后自己站在院子里陷入沉思。   ——不对劲, 我辣么大的妹妹怎么丢了。   ——外城门都没破, 她们不好好躲在屋子里,能跑去哪里。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准备去报案的时候, 谢来也跟着回来了, 眉头紧锁:“问了一圈都没看到她们出门的动向。”   江芸芸急了:“哎, 那我去找一下。”   谢来连忙把人拉住:“现在城内这个情况, 兴奋的人兴奋得要死, 累的人累得要死, 谁有空帮你忙啊,你看这五人都是一起不见的, 说不定是刚才天水门攻城的时候,害怕先跑了,家里距离城门这么近, 早点跑也是应该的,当时很多人都跑了, 还有人趁乱打劫呢, 你看我们院子肯定也都被翻了一边。”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冷静下来:“是了, 我忘记了,别的不说,张道长肯定跑得快,被一锅端的可能性太小了。”   谢来一听也跟着点头:“张道长可是老江湖了。”   “所以,他们去哪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走,去王府看看。”   谢来跟着点头,只是走了几步,突然又问道:“你把中护卫都拉上城墙了,导致王府众人饱受惊吓,我怕你过去要挨打。”   江芸芸义正言辞,胡说八道,理直气壮:“这不是也没事嘛,说不定他们都不知道呢,一觉睡醒才发现的。”   谢来背着手,听得直笑。   只是万万没想到,两人还没靠近肃王府,就被人热情迎了上去,一行人簇拥着,把人拉进肃王府。   “哎,怎么回事?”江芸芸这回开始心虚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飞快扒拉住打算溜的谢来,呐呐问道,“要拉进去杀吗?”   谢来也紧张问道:“你平日来肃王府,他们也这么热情!”   “没,没得吧。”江芸芸嘴角微动。   ——两次都是溜进来的,鬼鬼祟祟,都没见到几个王府的人。   老管家喜气洋洋宣布着:“之前都不好亲自迎接江同知,不曾想今日还有这个机会,王爷听闻江同知的两箭事迹,开心得一晚上没睡,王妃也是呢。”   信息量太大,江芸芸没敢说话。   “借给江同知的三十位小少爷虽说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同知交代的可都完成了,之前答应过的事情……”   老管家语意未尽,江芸芸连连保证。   “一定一定。”   老管家显然开心坏了,瞧着头发都花百了,走起路来也跟着轻盈起来。   江芸芸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小心问道:“冒昧来府,还未和长史们打过招呼呢。”   “嗐,不用。”老管家的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牙齿都笑得露出来了,“两位长史因为太过害怕,又听闻没有中护卫保护,深夜跑路时,奈何一个不小心,一个摔破了脑袋,一个摔断腿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哈,真好……好不幸啊。”   江芸芸和谢来对视一眼。   ——得,找到原因了。   ——长史战时竟然敢自己跑了!   ——更倒霉,还自己摔了。   “张道长在王府吗?”江芸芸又问道。   “在在在!”老管家说起这个又开心起来了,“要不说张道长法力无边了,真是厉害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就突然听到江渝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跟着我干吗,要是被我哥知道了,我要挨骂的。”   “哎,不要跟着我,什么郡不郡王的,我们不知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了!”   江渝拉着江漾,外带着小春正从小院的拐角处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丫鬟。   江芸芸停下脚步,面无表情:“江渝。”   三小孩立马停下脚步,齐刷刷看了过来,突然脸色大变,转身就要跑。   “咳咳,别跑,回头不是要挨两顿打嘛。”谢来一看江芸芸黑了的脸,立马大声说道,随后快步上前,左手一个,右手两个,把三小孩提溜过来。   “喏喏,外人家里才不会挨打的。”谢来挤眉弄眼,小声唆使着,“老实交代了。”   江渝没说话,低着头。   江漾也难得低着头。   小春直接躲到两人身后。   “不是叫你们在家里呆着吗?”江芸芸和颜悦色问道。   “哎,这三位小姑娘就是江同知的妹妹啊。”老管家惊讶说道,“不亏是江同知的妹妹,真是勇敢啊,当时所有人都吓傻了,就她们敢冲上去……”   “哎哎,先回家先回家。”江渝打断他的话,连忙拉着江芸芸的手,急匆匆准备走了。   “冲哪里去?”江芸芸按住江渝的脑袋,和气去问老管家,“我这个妹妹脾气大,没有冲撞到府里的人吧。”   老管家一听,直拍大腿:“哪能啊,当时一屋子的女眷都傻了,多亏了小娘子们冲上去就去拿刀,可勇敢了,救了我们王妃呢。”   江芸芸脸都黑了。   谢来也变了脸色:“你们三个不要命了。”   江渝勉强露出笑来:“没这么夸张,我们当时离得近呢。”   江芸芸垂眸打量着江渝,又去看江漾,最后去看小春。   没有一个人敢去和她对视,一个个脸上写满了心虚。   江芸芸气笑了,但没说话,只是先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受伤了吗?”   “没。”江渝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见她没生气,脸上才露出笑来,声音跟着大了起来,“没呢!”   “你们呢?”江芸芸又去看另外两个。   江漾和小春又跟着摇头。   江芸芸嗯了一声:“乐山和张道长呢?”   “不知道。”江渝老实摇头,并且心眼子一动,飞快给自己揽功劳,“我们当时都被人围住了,我都不好意思交代是你妹妹,我怕给你惹事。”   “都在我们王爷那里呢?”老管家连忙说道。   “我是来带他们回家的。”江芸芸对老管家说道,“麻烦把人都带回来。”   老管家一听,察觉到不对劲,跟着点头,没多久,喜气洋洋的张道长和乐山就被人请出来了。   两人一见江芸芸的脸,就不敢笑了,心虚地走到她边上。   “回家。”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五人一个比一个垂头丧气地跟在江芸芸身后离开了,谢来摸了摸下巴,扭头去看老管家,不解地哎了一声:“好端端的,这五人怎么进王府的?”   —— ——   怎么进王府的!?   当然是偷溜进去的。   张道长好歹在王府住了快一个月了,王府的狗洞朝那边开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至于为什么跑到王府上。   “有歹人拿着刀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张道长飞快甩了锅,“我觉得是你的仇人。”   “是来打家劫舍的歹徒。”谢来问道。   张道长摇头,想了想又说道:“但瞧着不是附近的混混,是个练家子。”   谢来扭头去看江芸芸:“你得罪谁了?”   江芸芸无所谓说道:“那可太多了。”   谢来一听,也跟着点头:“确实,然后呢?”   “然后!”张道长皱脸,“我怕他再跑回来,又听到外面说天水门有攻城车来了,就怕我们这里的破烂城门守不住就先跑了。”   “很多人当时都跑了,有人来喊他们回去,都喊不住,我们这里距离城门太近了。”江渝飞快说着。   “所以去了王府?”江芸芸平静问道。   “对啊,张道长说王府会有人保护的,而且但是很多官眷都在那里呢。”江渝点头,“我们本来进不去的,后来爬了狗洞才溜进去的,张道长很熟悉路。”   江芸芸嗯了一声:“送你去王府进修,总算没浪费。”   张道长哎了一声,一时间分不清高兴还是不高兴。   “救人怎么回事?” 江芸芸继续问道。   —— ——   张道长这人说他靠谱吧,关键时候决定先躲出去避一避风头。   说他不靠谱吧,王府大门是进不去,狗洞倒是知道不少。   五人偷偷摸摸爬了进去,一进去才发现王府里面热闹极了,到处都是胡乱奔跑的黄门宫娥,前殿还有两个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的人在骂人。   “中护卫不保护王爷,去守什么城门?”   “江芸说的,江芸算什么东西,王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担得起责任吗?”   “好好好,我要上折子弹劾这些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张道士撇了撇嘴,对着其余四人说道:“王府的长史,没用的东西,瞧着要自己跑了,啧,少管他们,我们去后宫,后面的宫殿有王爷自己的护卫,关键时候也能挡一下,真要出事,这些指挥千户百户肯定先来找王爷的。”   五人是溜进来的,便都贴着角落着。   穿过内外连接的宫门,里面人不少,但没有前面这么热闹混乱。   “怎么这么多女的?”乐山小心翼翼问道。   “是各家官眷吧。”江漾仔细打量后说道,“应该都是来王府避难的。”   “王府还挺好啊,都让她们进来。”乐山评价着。   “都是武将的家眷吧,你看有些丫鬟手里还拎着刀呢。”张道长看了一眼,随口说道,“兰州城内的文官又不多,能来的肯定是关系好的,真出事,这些武将肯定跑得积极。”   他缩回脑袋,不甘心撩闲着:“你看你哥做官就做的一般,还要靠我进来。”   江渝大怒,伸手就是重重打了一下他的背。   张道长疼得龇牙咧嘴。   “活该。”小春小声评价着。   “别理他,他就是这张嘴讨人厌,要不然能混成这样嘛。”乐山连忙和稀泥,“怎么感觉地在晃啊,可别是外城门破了,算了,等回头再说。”   五人这才收敛神色。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江漾小声说道,“这里看上去好大啊。”   “去王妃那里。”张道长有主意说道,“她那里肯定很多人,真有事也能拖住脚步,到时候我们再跑出去找江芸。”   越往里走,人越多,五人也越走越慢。   “感觉会被发现……”小春小声嘟囔着。   “哎,做什么!鬼鬼祟祟,敌人还没打进来,你们这些狗奴才就要跑了不成。”一个女孩的呵斥声响起。   站在他们面前的小姑娘厉声呵斥道:“是哪个宫的人,你这个老太监还敢粘上胡子了,好大的胆子,来人啊,给我把他拔了。”   张道长一把捂住自己的胡子,一脸警觉。   江渝脑子转的飞快,立马说道:“姑娘误会了,我们其实是刚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的。”   “消息?”小姑娘拧眉,“打听出什么消息了?”   “就现在城内情况好得很,敌人都在外城门呢,而且江同知特别厉害,布置得当,训练有素……”江渝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   那小姑娘一听:“江芸,江芸什么情况啊!?我娘说他把中护卫都调走了,可是真的?”   江渝一听,严肃说道:“是真的,可要是不调走,南面三个城门没有人守着,不是早就城破了吗?要我说还是兰州卫不靠谱,现在人也不知道在哪里。”   小姑娘一听,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说的,走,你快随我去里面,去跟那些大人们说,江芸才不是大坏人!”   “才不是大坏人呢!”江渝大声确认着。   就这样杨小姑娘就带着三个小姑娘去了内殿,至于张道长和乐山则被她无情赶走了。   这两人如何在王府游荡只能另说。   这边江渝等人已经打入王府内院,成功来到王妃身边,目前兰州城最安全的地方。   —— ——   “既都在那里了,怎么还闹出事情了?”谢来不解问道。   “有坏人。”江渝大声嘟囔着,“有坏人!混进来了。”   “王爷那边好像也在找坏人!”张道长连忙说道。   江芸芸脸色凝重,继续听着几人七嘴八舌说着。   —— ——   得益于江渝这几年为自家店面也是出了很多力的,和人打交道的功夫直线上升,尤其是后期她家弄的样式都是给官夫人,富太太的,所以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次数如鱼得水。   虽然她不了解外面到底什么情况,但一路走来却是听了很多消息的,加上一个江漾时不时做出合理的推测和设想。   三人还真把这一屋子的人都哄住了。   王妃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我就说那个江芸瞧着是有些本事的。”   “但他把中护卫都调走了,实在大胆。”有一年迈的夫人不悦说道,“藐视王爷,无视国法,其心可诛。”   江渝低着头,撇了撇嘴。   “可城内又没人,谁知道兰州卫到底哪里去了,竟然迟迟没来救援。”有人摸了摸鬓角,讥笑着,“只要能守住城,我们自然安然无恙。”   被顶撞的老夫人不高兴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兰州卫定然是被人拖住脚了,他们一心为君,怎么会不来,倒是你们中护卫不听王爷的话,反而被一个小小同知耍的团团转,丢不丢脸。”   “说话可要积点德的。”那年轻夫人暴怒,“你们兰州卫不行,现在拖我们一起下水了,真是笑话,我听闻你们兰州卫本不是有几个千户百户在城内的嘛,现在人呢!整日盯着我们中护卫看……”   “好了好了……吵什么。”有人和稀泥,两头劝道,“外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呢,说不定都在努力呢,我们自己闹起来怎么好看。”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好的,只是职责各有不同而已。”   变故就是在此刻突然发生的。   角落里,不知谁家带过来的一个丫鬟突然朝着王妃飞扑而去,嘴里说的话叽里咕噜的。   杨遇见状立马起身避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起得太急了,一躲一闪间,竟然抽到腰了,捂着肚子说肚子疼。   人群大惊,不少人吓得惊慌失措,就要往屋外走。   “蒙古人,蒙古人怎么进来了。”   “快,打起来了,快,快跑。”   眼看那丫鬟就要扑过来,杨遇疼得却站也站不起来,江渝想也不想就一个拎着边上的椅子冲了过去。   江漾一惊,下意识伸手要把人拉回来。   小春却也抱着一个轻便的小几冲过去了。   那人为避江渝这一下,那刀擦着王妃的手臂划过,幸好冬日衣服后,只是划开了衣服。   江漾一咬牙,冲上去直接上前把王妃拖了过来,突然看到地上的血,大惊:“你怀孕了?”   杨遇脸色大白,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江漾的手呻吟着。   那蒙古女人瞧着是有些本事的,见杨遇被人拉走了,眼神一转,怒视着碍事的江渝和小春两人。   江渝大喊:“去找人啊,去喊人啊。”   “姑姑!”那个带她们进来的小姑娘大惊失色,却被身后的丫鬟一把拉住,只好气得咬牙跺脚,“我去叫人,你们撑着。”   小春埋头拿着茶几就是一阵戳。   别说,王府的木头就是好木头啊,那刺客砍了好几下多美砍断,反而卷了刀锋。   江渝大喜,和小春对视一眼,以平日里抓小狗去洗澡的办法,左右包抄,把此人怼在角落里了。   就在此刻,杨家姑娘喊的人来了。   朱贡錝带着一个年轻男子亲自来了,身后呼啦啦跟着不少侍卫。   “二娘,二娘!”朱贡錝一见杨遇身下的血,脸色大变,“大夫呢,快找大夫。”   “娘,娘,你没事吧。”那个年轻男子从江漾手中接过杨遇,突然看到江漾一直放在袖子里的手,一惊,抬头去看她。   江漾收手,低头,面无表情把王妃塞到他怀里,就要起身去找江渝。   江渝那边的刺客见状,竟直接自尽了。   鲜血溅了江渝和小春一身。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慌叫声。   “我,我来!”总算逮到机会的张道长连忙挤了上去。   “张道长!!快救救我夫人。”朱贡錝也顾不得这人怎么会在这里了,连忙说道。   张道长一抹脉搏,严肃说道:“不好,快放到床上去,我要扎针。”   —— ——   “孩子保住了?”谢来紧张问道。   张道长得意说道:“那自然,他们都当我是神仙,哼,能掐会算,还能治病,刚才有多少人围着我你知道嘛。”   江渝叹气:“就是这样的情况,王妃也真是的,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多危险啊,差点一尸两命。”   “不过蒙古人怎么混进来的。”乐山一直躲在门口,到也看得清楚,不解问道,“我刚才看好像是谁家的丫鬟。”   “杀王妃有什么用,不如直接杀王爷,王爷一死,兰州内部就乱了。”江漾突然说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漾察觉到她的目光,轻轻扭开脸。   “还真是。”江渝无知无觉,只是摸了摸下巴,好奇说道,“丫鬟好像是一个叫黄华春的夫人带进来的,就是不知道后面什么情况了?自己丫鬟难道还不知道是好是坏嘛,好奇怪哦。”   “是她。”谢来猛地一个激灵,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都去休息吧,家里好像也招贼了,你们都清点一下有没有东西损失了,准备过年吧。”   几人担惊受怕一晚上,一听这话也都累了。   乐山开始烧热水,其余人则清理院子,等理得差不多时,众人便相继去睡觉了。   整个兰州在短暂的热闹后,突然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一夜的忙碌中安心睡了下去。   寇兴作为知府没得睡,开始马不停蹄地清点损失,安顿伤员,修整城墙,还要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他一扭头想去找江芸商量事情,又想起他大概是累了,不好继续打扰,就只好把躲了一晚上的秦铭叫回来干活。   秦铭一见他就神色躲闪,但寇兴就像没发现一样,正常布置接下来的工作内容,又安慰他今年过年辛苦一些。   秦铭哎了一声,抱着工作就跑了。   小院中,众人都洗脸换了衣服,去睡觉了,江芸芸是最后一个,正打好热水,蹲在院子里准备洗脸,只听到一阵敲门声轻声响起。   她安静听了一会儿却没有再听到敲门声,可莫名就觉得门口有人站着,便起身去开门。   只一开门,一张热情的马嘴就凑了上来,糊了江芸芸一脸。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过去,和站在门口的小马驹面面相觑。   “哎,是你?”她震惊。   赫然是在周家马场看到的那匹大宛马。   小马驹大眼睛扑闪一下,歪了歪脑袋,然后露出自己背上的包裹。 第三百一十七章   江芸芸和小马驹大眼瞪小眼, 一时间都陷入沉默之中。   “你是偷跑出来的?”   “还是别人送你过来的?”   江芸芸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摸了摸它背后的小包裹,小马驹也不闹脾气反而乖乖地把包裹递上来。   真是瞧着乖得不得了。   江芸芸忍不住撸一把小马驹的脑袋。   小马驹的脑袋立马蹭了上来,一点也不矜持。   那包裹并不大, 放在手心都绰绰有余, 但分量却不轻, 江芸芸一拿到手里就眼皮子一跳。   她去看小马驹。   小马驹也看她。   “哎, 你小子浓眉大眼,结果是来败坏我名声的。”江芸芸叹气。   小马驹懂什么, 他只是娇滴滴得直粘人。   江芸芸一手控制着小马, 一手拎着那包裹,长叹一口气,先把小马驹牵回来了。   小马驹斗志昂然地进了小院子, 然后目光黏在马厩那方向不动弹了。   江芸芸瞧着那马厩也容不下第三匹马了, 就只好先把新来的马栓在院中, 打了个哈欠, 随口敷衍着:“你现在这里住一会儿, 回头我让乐山给你想办法。”   小马驹回过神来, 突然朝着江芸芸打了一个喷嚏,屁股一扭, 直接不理她了。   “哎。”江芸芸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马屁股,又看了一眼齐齐把脑袋探出来看热闹的小驴和小马,又哎哎两声, 左右安慰着,“别吵架啊。”   此时已近中午, 她又勤勤恳恳给三位小祖宗送了稻草, 又各自喂了两颗糖, 这才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天黑,被一阵阵惊呼声吵醒。   “哇,好漂亮的小马啊。”   “大宛马!那不是很贵!怎么在这里啊。”   “啧,怎么不给我摸一下。”   “应该是被你哥哥牵进来的。”   三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说着话,时不时插入几句谢来撩闲的话。   江芸芸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一个滚,突然发现胳膊疼得厉害。   ——哎呀,哪哪都好疼。   她艰难爬起来,在床上呆坐了片刻,最后苦着脸,慢慢吞吞穿上衣服,就连开个门都疼得龇牙咧嘴。   “哎,你总算起来了,这马是你……”谢来一扭头就察觉到江芸芸两条胳膊不对劲,连忙站直身子,朝着她走过来,“手怎么了?”   江芸芸哭着脸:“胳膊好疼,抬不起来。”   谢来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江芸芸立马疼得直龇牙。   “怎么了?手疼,是不是昨天太用力了,还是旧疾复发了。”江渝立马窜过来,一脸担忧,“我给揉揉。”   “别别,疼疼。”江芸芸连忙拒绝着。   “我去找张道长起床。”小春连忙说道。   没多久,就传出张道长惊慌失措的声音:“哎哎哎,出去出去!!!救命!救命啊!”   没多久小春一步三跳跑出来了,再没过多久,张道长就骂骂咧咧出来了。   “你家小姑娘都这么回事!”张道长紧紧抓着衣服,朝着江芸芸大声抱怨着。   小春吐了吐舌头,溜溜达达跑到江渝和江漾后面躲起来了。   谢来直接把张道长提溜过来:“你快看看,他手抬不起来了,是不是昨天拉弓箭拉脱力了。”   张道长一听就忍不住冷笑:“现在知道疼了,重弓你也敢拉,几斤几两你不清楚啊。”   他虽然这么说的,但还是火急火燎赶过来:“霍,你手心的伤还挺深,这都能忍啊,别伤到经脉了,小心以后不能拿笔了……胳膊应该是被拉伤了,摸上去像是充血了,不急,我等会去开个药,就是以后要好好养着了,这种很容易复发的,而且你的手腕本来就有问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到冬天就不舒服,你们这些神童也怪惨的,读书太拼命了,就是很容易留下病根的……”   他碎碎念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手腕。   “有点肿了,肯定是之前绕太紧了,真是不要命了,哎……这几日不要干重活了,笔也少拿,免得以后落下病根。”   江芸芸垂头耷脑地坐在小矮凳上,瞧着可怜坏了。   谢来叹气,也跟着用脚拖来一张椅子:“正好休息休息。”   “休息休息,我喂你吃饭。”江渝连忙说道。   “那可要吃点东西补一下了。”乐山探出脑袋说道,“明日就三十了,可我们什么东西都没有,要早去去买点东西,要吃什么都列个单子,明日我去采买,那些天杀的,连我自己种的小菜苗都偷走了。”   “可不是,我摆摊的东西都没了。”张道长不高兴说道,手里还在琢磨着药方。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突然有高兴起来:“哈,要过年了,我在兰州第一个年呢。”   “二十四,磨豆腐;二十五,扫房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做年馍;二十八,买年画;二十九,打年酒。”张道长哼哼唧唧哼着歌,“前面都没赶上,偏三十是熬夜,熬夜可对身体不好,这个年过得没意思,真没意思。”   “熬夜好啊,我们到时候买点烟花鞭炮来。”江渝兴致勃勃说道,“年画、窗花、春联、门神我们都没买呢,明日我也要出门。”   “听说兰州要包饺子。”   “我怎么听说兰州说的饺子就是牛肉面啊。”乐山也紧跟着说道。   “我怎么听说他们过年一定要吃噪子面,而且明天的饭上要有猪耳朵或啃骨头,叫咬鬼,说吃了这些东西明年就会精力充分,百病不生。”张道长也说道。   “管他吃什么。”江芸芸慢吞吞说道,“想吃都吃。”   “啧,这一天天的,攒下多少钱啊,这么嚣张。”谢来把人扶到摇椅上,“你想吃什么?明日我给你买?”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巴交说道:“都行吧,没特别想吃的。”   “听说兰州还有一道八宝饭,甜甜的。”小春一本正经说道,“吃了明年就能百事如意了,想吃。”   “吃吃吃,都吃。”江芸芸小手一摆,开始摆烂,“让我们谢佥事请客,他有钱,他狂得很,叫他花钱!叫他花钱!”   谢来气笑了,皮笑肉不笑地捏了捏她的手臂。   江芸芸惨叫一声。   “你干嘛!你这么欺负人!”   “你烦不烦,放开我病人。”   江渝和张道长立马大骂道。   江芸芸得意坏了,谢来抱臂打量着她,气得咬了咬牙。   大年三十一大早,乐山还没出门买东西,家里就被送满了东西。   “这三车是肃王府送的,王爷一辆,王妃一辆,郡王一辆。”   “这是陈参将家送的,还送了不少跌打损伤的膏药,张道长看看能不能用。”   “这是周指挥和唐指挥送的,鸡鸭鱼肉,还有好多蔬菜,大冬天的也不知道从哪来找来的。”   “寇知府送了一提肉脯干果来,还说叫您好好休息,最近不忙着去上值。”   江渝围着一大堆东西啧啧称奇,大声说道:“我瞧我哥人缘不错。”   张道长冷笑一声。   乐山不解:“这东西能收下吗?”   江芸芸正拿着膏药搓手腕,随口说道:“都是吃的就收下,刚好省了一大笔钱。”   “你胆子可真大。”谢来凑过来说道,“不怕御史们弹劾你。”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那巧了不是,经验丰富。”   谢来一听,直乐呵:“可不是,现在肯定很多折子在路上呢。”   “既然不去衙门了,那就去屋子待着,暖和点。”江渝拎着一大堆瓶瓶罐罐走过来,“张道长说都是好东西,我给你搓一搓。”   “行。”两人起身准备回屋子。   谢来震惊:“你们几岁了,是不是也太避讳了,还是我给他上药把。”   江芸芸脚步一顿。   江渝也跟着眼珠子动了几下。   “我就在边上看着。”她哼次哼次说道,“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江漾也看了过来。   谢来抱臂,还是把人拦下,苦口婆心劝道:“不合适,回头说你家风不好,得挨大骂的。”   张道长一看,立马紧张说道:“要不这样,我把这东西涂在白布上,你回头自己裹起来就行,就不麻烦别人了。”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行。”   江渝连忙把膏药递过去。   “行了,别烦我家公子。”乐山见一堆人围着江芸芸,立马紧张说道,“等会要清扫庭院的,然后撒清水的,你们都别闲着了,快干活,门神这些东西谁去买,快去,赶在中午前要贴上去的,对了还有鞭炮也要买一点意思意思的。”   大管家乐山发话了,大家也都跟着散了。   张道长不爱出门,就留在家里打扫院子。   谢来带着三个小姑娘出门买东西去了。   江芸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晃晃悠悠的,谁也没指挥她干活。   日子难道悠悠闲闲,江芸芸好久没有这么舒服得日子里,大脑一片空白,躺椅又软和舒服,身上还盖着厚毯子,除了张道长一见她把手拿出来就骂骂咧咧给她塞回去。   那边江渝她们大包小包回来后,开始莫名其妙忙起来了。   江芸芸鼻子一动,睁开一只眼:“这是做什么?”   只看到江渝拎着一个小火炉里面塞着一块石头。   “说是打醋坛,我看好多人家里在弄这个呢。”江渝小心翼翼夹起被烧得滚烫的石头,然后放在一碗醋里,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浓烈的醋味。   江渝紧张兮兮地捧着那一碗滚烫的醋走过来:“快闻一下,说是闻一下消百病的。”   江芸芸一动鼻子,只觉得醋味直冲鼻尖,不争气地打了一个喷嚏。   “好好好,岁岁平安。”江渝非常满意,然后又挨个端过去让他们闻,最后蘸醋泼洒,在各个角落里撒一遍,口中念念有词,别的都没事,就撒到马厩的时候,三位小祖宗不高兴地直喷气。   “他们鼻子灵,这味道太冲了,别碰他们。”谢来正站在梯子上贴春联和门神,“小心他们撩蹄子。”   这边门神也是黑白脸的,和京城的略有不同。   小春和江漾在忙着贴对联窗花和年画,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那边江渝走了一圈,因为家不大,走好了醋碗还是热的,剩下的那些醋就直接倒在家门口了。   “我看他们也包饺子的。”谢来溜溜达达走进来,理直气壮,“我也想吃饺子了。”   乐山正忙着收拾晚饭,无所谓说道:“那就包一点,但饺子馅你得自己剁,我没空。”   谢来不想干活,所以盯上了张道长。   张道长正奋力地用树枝掸灰,突然察觉到谢来的视线,扭头一看,然后又扭回来,大声嚷嚷着:“别盯着我,我不干的,我干了好多活的,我年纪最大,你们就知道使唤我,就使唤我呗,多没意思啊,有些人,我就不说是谁了,坏得很。”   谢来不高兴了,又想去找江芸芸评评理。   奈何江芸芸被子一盖脑袋,装死不说话了。   “你剁馅,我和面,让两位姑娘包。”小春跑进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小声说道,“很快的,我们以前在扬州都这样的,我也想吃饺子,吃个驴肉的行不行,听说这个北方才有。”   谢来见逃不过干活的命运了,只好撸起袖子说道:“行把,你问问其他人吃什么口味,我多买点,给我兄弟也送点。”   这一天真是从早上忙到晚上,乐山第一次掌勺,满满当当做了三素六荤,两汤,一面,一饺子,摆起来连着其他碗筷都放不下去了。   “哇,好多啊。”众人齐齐夸道,“真厉害啊。”   乐山得意说道:“桌子就放在院子里吧,趁天色还没黑,准备准备开吃吧。”   一行人忙活起来,就连江芸芸也跟着动了起来,用脚帮忙勾搭着椅子过来。   “哎,怎么听到有人哭啊?”小春做到一半,小脑袋一晃,好奇说道。   江芸芸耳尖,也跟着好奇探出脑袋去看,只看到不远处有个男的蹲在地上烧纸,妇人则站在门口大哭,哭声悲切,凄凄惨惨,问题是还有不好家都是这样的。   “是之前家里的人出事了吗?”江渝和江芸芸咬耳朵。   江芸芸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听说兰人大都是从江南等省迁徙过来的,丁口者十居七八,所以有每逢除夕祭祖时,男祭木主,妇哭大门,既是哭祖,也为思乡,此为天涯望哭,乃是兰州风俗。”   众人一听又是连连点头。   江芸芸怕这几个脑袋太显眼了,便说道:“别看了,准备吃饭吧。”   众人又呼啦啦回来了,张道长关上大门,笑说着:“我买了酒,你们谁喝?”   除却江芸芸,其他人都要了一杯。   张道长喝了几口酒就开始吹牛,谢来也跟着附和着,江渝和小春最为捧场,乐山时不时冷笑一声,表示不屑,只有江芸芸和江漾最是安静。   “来兰州还习惯?”江芸芸随口问着。   江漾正吃着饺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还行。”   “回头要写信给家人里吗?”江芸芸又问。   江漾没说话了,低头把饺子吃完才说道:“哥哥要考试,不打扰他了。”   “我打算置办点年货送人,我之前看到送你们来兰州的徐家人还没走,你要是想准备什么东西,去找他们就好。”江芸芸笑说着。   江漾嗯了一声,捧起小酒杯抿了一口。   江芸芸收回视线,又去问乐山:“我看你整日在屋内忙,我们再找一人来给你搭把手,你要吗?”   乐山摆手:“算了,家里也空不出位置,而且又是一笔开支,我这人没啥出息,在院子里待得很舒服,也不用和外人说话,你们也都好说话,做做饭,打扫打扫屋子也很快乐。”   江芸芸笑了笑:“我是怕一个人在家无聊。”   “一点也不无聊。”乐山咧嘴笑,“张道长很有趣的,小春也会帮忙的。”   江芸芸便也不再多说了。   看着张道长和谢来开始划拳喝酒,江渝和小春在边上起哄,一时间小院里欢声笑语不断,脸上不由露出笑来。   吃到天黑时,不知谁家开始打起了鞭炮,江渝不吃饭了,扔下筷子也要去玩了。   江芸芸连忙说道:“多穿点衣服,小心别被溅到了。”   三个小姑娘站在门口开始比划着如何点炮仗,乐山看得心惊肉跳,连忙跟过去说道:“哎哎,我来点我来点,你们走远一点。”   没一会儿,耳边已经到处鞭炮声了。   “到子时了吗?”张道长抱着酒坛子,脑子已经混混沌沌的,含糊说道,“我怎么没听到打更声,嗝,再来喝一杯,谢来,刚才不算!”   谢来嫌弃:“喝醉了,我送他回去休息。”   原本热闹的桌子很快只剩下江芸芸一人。   饭菜早就冷了,幸好大家胃口不错,也都吃得干干净净,也忘记留条鱼,代表着年年有余。   外面江渝玩得直蹦蹦跳跳,江漾也开心坏了,小春胆子小躲在门后张望着,更远处也是小孩的欢呼声。   昨夜的紧张和不安都随着鞭炮烟雾的响起成了一场遥远的记忆。   过年了。   真好,又是一年了。   平平安安,无痛无灾的一年。   十九岁的江芸芸低着头,慢慢给自己手腕绕上白布,她一向能忍痛,这些年手腕上的旧伤好似水蛭一样吸附着她,但她早已习惯了,便也不在意,如今被人督促着每日都要绕上白布,也成了一个习惯。   ——兰州的冬天还怪冷的。   江芸芸系好白布,吐出一口白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 ——   大年初一拜年走。   江渝呼朋引伴去看庙会了,就连乐山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张道长也被她拉走了,据说今日兰州的城隍庙附近很热闹。   谢来也准备去和兄弟们聊聊感情。   江芸芸则去给寇知府拜年去了。   寇兴脸色很不好看,瞧着就是没好好休息的,就连秦铭也在府中,两人听说江芸来了,便放下手中的工作。   “来干活的吗?”秦铭咋舌,“也该给他干点了,他最能干了。”   “听说伤了手,不好再让他做事情了。”寇兴说。   秦铭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又没说话了。   江芸芸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神清气爽来到屋内。   “不用行礼了,不是说手受伤了。”寇兴连忙说道,“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大年初一不是要拜年嘛。”   寇兴笑了笑,算是明白这人的意图了,直接问道:“坐坐吧,我们正在善后,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其实江芸芸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之前借了王府右护卫三十人,他们当时帮忙寻找休业在家的士兵,还安抚了百姓,维护治安,一个个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也算光荣完成任务了。”江芸芸说道。   “当时真多亏了他们及时送来士兵。”寇兴摸着胡子点头,“我正打算和当时一起来帮忙的百姓们一起写到折子上,以期朝廷表彰。”   “城门现在太够破烂了,我想着年前不是有被大雪压垮的不少人家,不如以工代赈,让他们一起趁着还未开始春种就开始修,也正好让他们攒点钱修房子。”江芸芸又说。   “刚还在和秦通判说起此事,城墙要修,那些百姓塌了的房子也要修,你这个办法倒是不错,就是不知到时候食物要如何准备?”   “修城墙是为了保护城内人,可城内人百姓除了一条命还有什么,回头他们最吃亏不是嘛。”江芸芸说道。   秦铭一听又忍不住了:“怎么又要薅大户的钱,年后还要推行商税呢?得罪太狠了,回头不配合这可怎么办?”   “可城墙好的,可对他们更有利啊。”江芸芸说道,“而且我们又不强制,只是贴出公告,让有爱心的人出钱,我们找人出力,这事不就和和美美办成了,回头我写个表彰文,贴在城墙上,让其他人看看我们兰州城的乡绅,真是好人啊。”   秦铭龇了龇牙:“万一不吃这套呢。”   “好饼怎么会不吃。”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寇兴摸着胡子:“容我再仔细想想。”   江芸芸继续说道:“还有第三件事情。”   “说吧,你这大过年也不想好好休息啊。”秦铭没好气说道。   “这次战事,也该论功行赏的。”江芸芸说道,“此事应该在我们衙门手里,让卫所自行纠错整改,上报名单,我们再统一整合,免得到时候各说各话,传出去不好听,内阁那边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卫所未必听我们的。”寇兴担忧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我猜拉扯不过两回,肯定听话。”   秦铭不解:“为何?”   江芸芸笑了笑:“因为过了年脑子也该清醒过来了。”   “好了,少编排别人,真是促狭。”寇兴打断她的话。   秦铭看着这两人打机锋,不高兴地低下头。   寇兴继续说道:“王总制人还在城内,这次多亏了他帮忙,你也去拜访一下他,回头问问他那边的打算。”   江芸芸这才起身离开。   士兵们大都昨日白天的时候就回家过年了,只留了王越和几个副将还住在驿站里。   江芸芸去的时候,正听到王越大声说话的声音。   “不要不要,都送回去,我这屁股刚干净呢,不能搞这些了。”   “啧,找我有什么用,有主意的人在衙门里窝着呢。”   “哦,有主意的来了。”王越看着慢慢吞吞走进来的江芸芸,笑说着,“听闻了你的丰功伟绩,没想到我们小状元文武双全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读书时多学了一门手艺,不过也伤了手。”   她露出手腕上的白布,一个浓重的药味散了出来。   “那可要保护好自己了。”王越连忙说道,“读书人最重要的可就是手了。”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大年初一来拜个年。”   “哈,少来这一套,今日的事我可要老实上报的,你可有什么要我手下留情的人。”王越快人快语说道。   “别的好说,就那边的事情别说,但中护卫的事情又是要说,毕竟兄弟们都出了力不是嘛。”江芸芸说。   王越利索点头:“行,我也不掺和到这些事情,那我就实事求是的说,大大地夸一夸我们江同知的本事,但你胆子这么大的事情我也是提一嘴的。”   江芸芸叹气:“无碍,总是少不得要打几天嘴炮的。”   王越哼了一声:“那些读书人就是饭吃饱了,盐吃多了,不过你内阁有人慌什么。”   江芸芸只是笑,两人又聊了一会儿。   王越重点谴责谢来下手太重,太过分了。   江芸芸只好和稀泥表示肯定狠狠骂他。   王越开始谴责江芸这人太过溺爱!   江芸芸深刻表示忏悔,回头一定改正。   王越骂完觉得没意思,这人太没意思了,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走,看着就来气。   “沿途的墩台今年死伤严重,听说又几个墩台连带妻儿全军覆没了,好几个墩台都是拼死放上狼烟的,锦衣卫也不能幸免,死伤无数。”临走前,王越状似无意说道,“也多亏了这批人拖住了攻城车,不如哪里能等到我们。”   兰州境内的墩台分属于兰州参将营、兰州卫、中护卫共同管理,墩台之间大体上五至十里一墩,各墩台都有墩军驻守,大烟墩军士十人人,小烟墩军士五人。平日负责广积燃料、战时燃放烽火,配有军器,也大都是妻儿随军。   这样的状况算是惨烈。   至于锦衣卫,则是一开始为了调查军营情况下方的,如今能回来得也不多。   江芸芸沉默下来。   “定要表彰一番的。”王越说。   “我和知府都会上折子的。”江芸芸保证。   王越满意点头:“行了,不打扰你了,我等会也要走了,蒙古狼子野心,虽说现在大败而归,但肯定不甘心,你也肯定被他们惦记上了,你要注意安全。”   “对了,听说□□身边有个汉人,好像还是扬州人,古古怪怪的,听说还打听过你,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回头注意点,这种叛徒最能背后捅刀了。”   王越又随口说道。   江芸芸突然想起那日城楼下,那个阿尔勒说的话。   ——他为何要点名自己?   江芸芸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能让敌对的将军都自己的名字。   她晃晃悠悠出了驿站,然后在路上晃荡,也遇到不少热情的百姓,还有小孩围着她打圈,一路走来,把荷包里的糖都分完了,也顺手来到十字街的一家烤鸡附近。   今日是大年初一,大部分店都是没开门的,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朝着一条小巷走去,却没有停在哪家,只是来来回回走着。   “不是,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就在她来回走了第三圈的时候,并着重在几家门口踏重脚步时,只见其中一家的门缝中,谢来的脑袋探出来,那脸色活像活见鬼一样。   江芸芸见状,立马朝着他快步走了过来。   “等会,站那里!”谢来连忙伸出手,让人停在那里,震惊,“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你跟踪我?”   江芸芸委屈巴巴:“我跟踪你,你还能发现不了?”   谢来没说话了,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哼哼唧唧说道:“老实交代。”   “你每次只是去买个烤鸡,但身上跟烤鸡一样腌了一遍一样,我想当做不知道也很难啊。”   “而且你老买这家,我觉得不好吃,我不信你吃过周厨娘做的烤鸡还能看上这家。”   “你每次回家衣摆都有点湿,城内长水草的地方就这么几个,又恰巧附近卖烤鸡的那家店就在这一条街。”   “就这条小巷背靠水,而且位置深,石板路,走路也会有声音,很合适做点什么的人住。”   江芸芸慢条斯理分析着,最后还为难说道:“我只分析出这几家很有可能,门口台阶青苔还在,若是寻常有人走动,应该都没了才是,而且也没挂衣服,没有柴米油盐的味道,但就是没找到你在哪一家,真是不好意思。”   谢来听得毛骨悚然,汗毛直立,震惊:“他们都说你能掐会算,原来是真的。”   江芸芸无辜地扑闪着大眼睛。   “你过来做什么?”谢来警觉,“不是说好井水不犯河水嘛。”   “没什么,就是想早点和你说,清点一下你这边的伤亡,还有当时的情况,衙门这边给你们上请功折子。”   谢来一听就没好气说道:“想什么呢,我们这些锦衣卫最不值钱了,和你们这些文官也不是一个路数的,你回头替我们上了,别人还要弹劾你呢,麻烦,算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尽管给我,我肯定给你们讨来好处,兄弟们这么辛苦不能白死,白流血。”   谢来心中微动。   “你算算,但最好早点给我,路上的折子还要走几日呢,不能过了正月十五呢,不然才是真的要拉扯不断了。”江芸芸也不打算进去,说完就打算回去了。   “哎,不会给你惹麻烦吧。”谢来看着她的背影,又问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   谢来看着她离开了,缩回脑袋,看着一圈围着自己的兄弟,开口第一句话:“快换地方,碰上江芸,真是见鬼。”   —— ——   江芸芸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打鼓的社火队在主街上游行。   只见队伍中间两行是鼓手,前面走着的则是锣队,后面则是钹队,能让人多看一眼的是,队列领头那人的鼓比其他鼓要大一倍,这一百零八人个个服装统一,一边打鼓一边跳舞,最前头的指挥者是一个老者,腰间系着红布,手握一把长竿,名曰揭竿爷。   只见那人竿起,则鼓队行,随着他左右上下的摇摆,后面打鼓的人则也跟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队伍中有高歌的人,声音悠长清亮,只一开口就能传遍大街小巷。   ——揭竿爷的竿子打鬼哩,给咱请来雨水哩!丰收的粮食满柜哩,喜酒咱要喝醉哩!   充满西北粗犷的语调再太平鼓节奏清晰的鼓点中,听的人也不由露出笑来,充满对今年的期望。   ——今年,今年一定也是丰年。   这批队伍走后,后面还有抬着城隍庙隍神的队伍。   这里的隍神有姓有名,据说汉朝刘邦手下一名叫纪信的武将,为甘肃成纪人,在楚兵围困荥阳,纪信扮作刘邦佯装投降项羽,最后被项羽烧死,从而赢得了“汉代孤忠”的美誉。后来刘邦将纪信封为“忠烈公”,便也成了兰州的城隍爷。   再后面则是一溜烟的舞狮舞龙,小童表演的队伍,一眼看去,还真望不到头,百姓们在两侧看着,时不时发出欢呼声。   江芸芸看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大家都出门了,小院子安安静静的……除了三个小祖宗在吵架。   “哎,吵什么啊。”   江芸芸赶过去劝架,一边担心自己买的小毛驴不敌两匹马,白白吃亏了,又害怕金贵的大宛马收拾,那真是要倾家荡产给人治病了,也担心徐家借住在这里的马受了欺负回家告状,一时间两只手拉不住三个祖宗。   大宛马一见她就委委屈屈靠过来,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眼珠子水汪汪的,又大又圆。   小毛驴一见,立马不高兴直叫唤。   徐家的马更是对着大宛马直打喷嚏。   “别欺负新来的。”江芸芸盲目拉偏架,把大宛马放出来拴在院子了,然后自己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发呆。   大宛马时不时低头嚼着她的头发。   江芸芸任由它胡来,摸着手腕直叹气。   ——忙惯了,现在没事干,还怪没意思的。   “哎,江同知是在这里吧?”   “是在这里的。”   江芸芸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就忍不住上前开门,看着几年不见的徐叔露出笑来。   “江同知!”徐叔一听她的声音,立马露出激动的笑来,“总算是见到你了。”   江芸芸露齿一笑:“快进来坐,之前想要找你的,奈何事情太多了。”   “哪能让同知来找我,自然是我亲自来拜访的。”徐叔笑说着,“之前去扬州的时候,听闻两位姑娘要来兰州,这才自作主张把人带上来,没有经过您的同意,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令人后怕。”   江芸芸笑:“哪能啊,多亏了你们,不然三个小孩上路,我才要怕死了。”   徐叔入内,一眼就看到屋内的大宛马赞道:“好马啊。”   “哎,马是好马,就是烫脚。”江芸芸笑说着,准备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热水。   “不忙着招待。”徐叔连忙说道,“听闻江同知手受伤了,不要拎重物,我这里还拿了一些上药来,走南闯北就这些东西多。”   他身后的小厮递上一个小盒子。   江芸芸打眼一看,脸上笑容淡了淡:“用不上这么多。”   “嗐,不瞒您说,再找您之前,我特意在兰州走了好几日,打听了不少事情。”徐叔依旧和颜悦色笑说着,“想着琼山县没吃到第一口肉,若是能在兰州重新找回徐家多年前的经营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笑了笑:“我哪有这本事。”   徐叔笑说着:“就当是我们徐家的一次赌注而已,海贸的前期成本不少,光是船只人力就是一笔开支,可若是兰州这条路,那马匹和人都是现成的,但这也是我们徐家的一厢情愿而已,江同知不必放在心上。”   江芸芸还是笑:“大过年不聊这些了。”   “自然。”徐叔点到为止,“我家公子和祝公子年前都回京了,瞧着政绩不错,这次来托我带了很多东西给您呢。”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开心起来:“我听说衡父调解很多族群的矛盾,还收复很大一批人归顺朝廷,可是一个大功,必定是能高升的。”   徐叔听得直点头:“是是是,不敢奢求高升,只求能稳稳当当留在京城,实在是外面太苦了,家里长辈看得心疼坏了,说起来,还是要多亏您当年在琼山县和公子的几次通信呢,都说有口饭吃,谁愿意造反啊,真是话糙理不糙,只可惜您的黎族问题还未解决,就被调回去了。”   江芸芸一听就叹气:“本打算过了年着重做此事的,不过现在开了口,只要后继者继续做下去,生黎迟早能成熟黎。”   “自有后来者,这个不行,总有一个能明白江同知的心思。”徐叔安抚着,“我去京城时,还碰到唐公子他们,也都托我带了东西,本打算让三位姑娘带过来的,谁知道他们思兄心切,提早入城了。”   江芸芸看着满满一车的东西,一脸震惊,最显眼的还是一个粉色的包裹。   “这个是唐公子给的,神神秘秘的,不准我们看呢。”徐叔笑说着。   江芸芸扶额:“那听上去怪可怕的。”   徐叔只是笑,随后话锋一转,神秘兮兮:“还有个东西,算是当年江同知在扬州的礼物。”   江芸芸不解:“什么。”   徐叔对着门后说道:“江同知找你呢。”   门口停着的一辆马车下走下一个荆钗布衣,精神抖擞的娘子。   江芸芸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样子,失声:“是你。” 第三百一十八章   来人正是多年不见选娘。   当年第一次见她时, 江芸芸初来乍到,选娘也才是三十出头的妇人,如今九年过去了,她瞧着黑了, 也消瘦了许多, 但整个人却也精神了很多, 神采奕奕。   “好久不见, 江同知。”她落落大方行着礼。   江芸芸看着她出神了片刻,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惊奇的念头。   当年江芸芸异想天开想着能不能改进水稻的品种, 让它的产量提高, 这个想法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有些天真。   她只能给出浅薄的书本上学过的办法,甚至没法给出更深入的知识,但她后来在琼山县也跟着百姓种过一会地才知道这事有多难。   种子, 水流, 泥土, 肥料, 天气, 甚至是时间和金钱, 这些都是土地生长中必不可缺的东西。   少一样都是变数,带给百姓的都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只是现在她看着选娘笑脸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 突然心底生出一阵期冀。   “是水稻有什么进展?”她小心翼翼问道。   选娘笑说打趣着:“当年可是江同知信誓旦旦画出宏伟愿景,如今倒是问起我来了。”   “真是促狭,快进去说吧。”徐叔笑着摇头, “有人看过来了。”   选娘没有直接入内,反而转身从马车内拿出一盒包裹严实的盒子, 还有一本手掌厚度的册子。   “总算不负所托。”她入内, 站在江芸芸面前, 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一怔,随后大喜,上前一步,一时间不知道眼睛先看哪里:“是,是水稻有新的发现?”   选娘信誓旦旦说道:“是。”   她把手中的盒子递给徐叔,然后翻开手中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时间,亩数,还有当年耕种的心得,还有零零散散的想法,光是一年就有一指的厚度。   “前几年我们选的种子都是南直隶附近的,虽都是好种子,也培育出非常好的种子,但过不了两季就会坏一大半。”   选娘指着其中一年的册子上说道:“当年我找了很多精于耕种的老农,他们每次都能给出很多问题,当年天气太热,穗出的少了,慢了,要不就是水少了,要不就是觉得沤肥没弄好,其实都有这个道理,但我自认为所有的不足,还不足以酿成大错,尤其是天热水少,乃是天事,不单只对我们这几亩地产生问题,所以我对比了六亩地,我们的耕种没有区别,找的佃户也是很勤劳肯干的,那问题是不是更深层次……”   选娘脸色严肃,翻开下一页。   “我认为是种子的问题。”她说着,摸着已经发黄册子上的文字,“我回溯了这一批种子的来源,我很早就做过这个记录的。”   江芸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不敢相信写下这些内容的人要花多大的精力,承受多大的压力才能仔仔细细,事无巨细地把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   “你觉得是育种的问题。”她半晌之后问道。   “对!”选娘声音微微提高,“我认为就跟一碗甜水一样,一开始很甜,但我舍不得放弃这碗水,然后一直加水,可到了第三轮,这碗水不甜了。”   选娘回忆起当年自己坐在田埂上的日日夜夜。   当年的田结不出穗来,佃户们议论纷纷,更有甚者觉得这事简直是怪事,觉得是不是老天爷单独惩罚他们的。   “我觉得是我前三年的办法出现了问题。”选娘目光涣散了片刻,随后又说道,“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办法,男人和女人能生孩子,那种子和种子也该是可以的,所以我想着我是不是应该从别的地方拿到别的种子,不在南直隶附近。”   江芸芸听着她声音逐渐兴奋起来,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更多的是高兴。   她年轻时不懂事的胡言乱语,竟然真的能带来变化!   人工育种!   这位久经农事的妇人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问题。   “我去北直隶买了六种种子,北直隶目前能种水稻的地方很少,只有六县二州即邢台、徕水、香河、宛平、房山、满城和昌平州与遵化州,我想着我们隔这么远,总归会好一点的。”   “可有变化?”江芸芸追问道。   选娘眼睛一亮:“有!巧的是那一年夏天走得快,而且雨量很少,七月就有些凉意了,我们都以为要坏事了,谁知道那地里有几株竟然已经结穗了。”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是有新品种出来了。   “我大喜过望……”选娘翻到那一页的册子上,那一页的边角已经起毛,字迹也有些模糊了,可见是时时刻刻被人翻看着的。   那一株稻穗饱满,高大,在一众蔫哒哒的稻谷中是这么显眼明亮。   “我把那几株稻谷分类保存好,本想按着老办法,明年请出一块地重新种,但想着既然是重新开始,那地也应该如此,所以后来特意又买了三亩地,单独种植。”选娘笑了起来。   “这批稻谷口感和我们南直隶的稻略有些不同,他更大一点,也更硬挺,产量也高,不过口感一般,但百姓吃饭只要吃得饱就好,所以第一年很是成功。”   “那三年后呢?”江芸芸紧追着问道。   选娘笑了起来,也不打机锋直接说道:“也很成功,三年之后他更稳定了,产量一亩已有四石。”   “好高!那这个种子可是推广出去了吗?可琢磨出道理来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在第二年时,我特意在原先的土地上种上这些,也没区别就随意种着,但品质却还是差很多。”选娘拧眉,随后大胆说道。   “我们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水稻麦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我们这里都是南方的稻子,若是鱼龙混杂,难免出一个好的,但也很容易都坏了,我买的那块地是在山上,边上也没有其他水稻,我就一直用的是那一片土地种出来的东西,所以我猜想是不是我在山上的拿一块一直用的是第一个穗留下来的种子。”   江芸芸大喜,大声说道:“人工育种,这就是人工育种。”   选娘想了想,笑了起来:“确实是人为筛选了。”   “产量加多便是成功的。”江芸芸激动说道。   选娘笑着点头,随后放开下一页:“我本以为这样也算是完成您的交代了,可没多久,我们公子从贵州给带回来数十种稻谷,我就想看看贵州那边的稻谷和我们南直隶的有什么区别,所以也跟着种了下去。”   这一次的困难也不少,选娘足足写了近百张纸,但幸好,选娘本身就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对于这些反复重复的问题并不气馁。   “我和上一次育种出来的苗放在一起,这一次最大的惊喜是口感变好吃了,颗粒光泽油润,晶莹洁白,煮熟后入口香滑绵软有弹性,我听说自来黔东南从唐至元皆为禾区,汉、苗、侗等族则以多种糯禾为主,但得益于他原本的种植时间,种植收获的时间也被拖长了,但这个改变我却觉得不好,种地时间越久越危险。”   江芸芸看着那册子里面写满了潦草的字迹,心中震动。   ——《史记·货殖列传》载: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   后面写着批注,种类丰富,更加稳定。   ——思南府四季分明,雨热极为漫长,但太阳多……   后面批注,结穗时间长。   ——从江、贵定、黄平一年只种一季稻,三四月份播种,九十月份收割,历经两百天的生长期。   时间久也许也是口感醇厚的重要因素。   密密麻麻的笔记,隐约看去能看到一个树状分布的影子,同样挂满了当时选娘的心情。   好与不好,在现在只是一句无关轻重的话。   但当时,那就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难关。   “那一批种子里,公子还送来一种籼米,粘性小、有嚼劲、味微甜,但和我之前筛选出来的好种子配不上,大概就是猫和狗不能生孩子,那糯和籼原来也不行。”选娘为难说道,“他也挺好吃的,不能变得更好,真是遗憾。”   江芸芸谨慎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打破这个壁垒,想来需要更厉害的手段。”   选娘点头,笑说着:“那就是后来人的事情了,非我今日之力可行。”   江芸芸为她的豁达笑了笑。   “其实当时我想着第一次选到的种子已经很好和稳定了,我当时给了几个没钱买种子的人送了一些,他们种下后,便是下田也有一亩两石,若是再好好打理,用上肥料,五六口之家,只要三十亩地,便是交上足税,也还能有口饭吃。”   徐叔也忍不住说道:“那一年收割的时候我也去了呢,好多人围观呢,就连王知府也来看了,问了我们许多问题,还特意看了选娘收藏的那些种子,还说明年开春要请选娘一同下村呢,最后还有不少人问我们买种子呢!只可惜选娘不卖。”   “不卖?”江芸芸心中微动,看向选娘。   选娘沉默了片刻,认真说道:“因为我要免费送给那些吃不上饭的人!”   她有些激动说道:“那些问我买的都是富户,他们本就有很多地了,那一斤两斤的多余对他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可有很多人是需要粮食救命的,我便是送给那需要的人,也不能卖给那些已经很多的人。”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折腰而拜:“为这些年的努力,为得到种子的百姓,谢选娘大义。”   选娘吓得跳了起来,连忙把人扶住,呼吸加重,到最后又笑了起来,只是眸光飞扬,神色畅快。   “说到感谢,也该是我写江同知才是,若是那一年没遇到江同知,没有听到您的只言片语,我到现在也只是一个管事婆子,管着一个庄子而已,这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可现在却突然有了不一样的目标。”   她眼睛明亮,握紧手中的册子,语调高昂。   “我看着那些百姓对我千谢万谢,我其实都高兴不起来,我就想着就多了一口饭而已,我那天晚上回家又想,这万一下雨干旱,这种子的作用也实在有限,百姓们没饭吃,就要卖儿鬻女,我就是这样进的徐家,万幸主家好,我也无磋无磨地活到现在,可我那邻居家的女孩儿却被花楼的人抓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选娘眼波似有水光闪动。   “我想着要是种植的时间能在短一点就好了,现在的水稻最高的能两百天,最低的也要七十天,我想着要是能种出六十天,口感好的稻子,又或者是五十日就能收割,别小看那短短十来日,往往能救下很多人。”   江芸芸明白她说的是六十日但口感不好的水稻是占城稻,有数种,性耐水,五六月种,七八月收,六十日就能熟,所以民间又称之为“六十日”,但占城稻口味一般,若是种了自己吃倒是没问题,但要想卖出好价格确实很难的。   “我又想起公子送来的种子口感很好,种子也很好,就是种植时间长了点,而且娇气,要是能缩短种植时间就好了,这样种出来的稻又好吃又短,肯定很受欢迎。”   她伸手去拿徐叔手里的盒子,从中挑出一个油布包:“种子我也带来了,我想同知肯定是想亲眼看看的。”   “其实这盒子里还有很多很好的种子,有口味很好的,有颗粒大的,还有一些会长出其他颜色的,还有一些能抗旱的,这是徐叔在琼州帮我找来的种子,这一批的种子又有些不同,能抗风,需要的水也不是很多,都是很好的种子。”   江芸芸看着里面仔仔细细叠起来的纸包,小心翼翼碰了碰,突然笑了笑:“你可真厉害。”   她抬头去看选娘,大声说道:“选娘,你可真厉害啊。”   选娘也看着她笑:“只是我时间有限,很多种类的继续育种大都搁置了,其实按道理事情也该结束了,江同知想要的产量多的种子,我也都做好了。”   她低头看着凝结了她八年心血的盒子,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道。   “扬州这几年是不是水灾,又或者旱灾,都说南方鱼米之乡,如今日子也不好过了,百姓的日子过得过,隔壁那些地来来回回流转,就是留不住人。”   选娘爽朗的面容上露出愁绪:“怎么就活不下去呢。”   江芸芸也跟着沉默下来。   “人人都厌恶盗贼水旱之事,殊不知不凡事由微至巨,现在只是南方的水稻受到危害,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她说。   选娘一听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我就说我们江小状元是最看得远的,当年能看得清,现在也能看得见。”   徐叔叹气:“道理我们都懂,可刮风下雨乃是天命啊,我这次带她来就是想要江同知劝劝她,真是疯了啊,好好的一个女人家,还要继续研究这个违抗天命的事情,你就说说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家还要不要了,都闹到夫人那边去了。”   江芸芸不解:“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选娘合上手中的盒子,认真说道:“我只是不甘心,说出来江同知肯定笑话我,我虽是一介女流,但我此刻所想确实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了那一点点权力,是为了那些跪在地上谢我的百姓,是为了我隔壁一直换的邻居,我每天都在想,到底有没有产量多的种子,它要长的大,要时间短,还要好吃,它能种倒全国各地去,我就是喜欢每个人都有饭吃。”   她失神了片刻,想了想又说道:“我读过您在琼山县写的那些文章,写的很好,写的真好,我觉得您做什么都是对的,所以我也是想来问问您。”   “问我?”江芸芸突然脸色严肃起来。   “问我已经付出的八年,问我未来还要付出的无数个八年。”选娘抱紧手中的盒子,低声说道。   “以前过着围着灶台,围着孩子,围着我触手可及的东西,这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可我现在心里总觉得自己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总想做得更多。”   “真是痴了。”徐叔一听就直叹气,“都和自家男人闹得要和离了,之前让她来,也是看她掌管的庄子土地种的好,工资需要,这才送她过来,现在一个女人闹成这样,家不家的,也太难看了,大家都看笑话呢。”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徐叔,随后又看向选娘,突然不敢说话。   选娘在挣扎中露出痛苦,她已经停在崖边,感受到了凌冽的风,若是往前很有可能就会摔下去,可若是回头,那前面的路都白走了,只是那么痛快的风,她再也感受不到了。   她在犹豫,在尖叫,在垂死挣扎,偏所有人都看不见。   偏在此刻,江漾那一夜的话突然在她脑海中不停的回荡着,宛若咒语一般。   江漾困住了,选娘也困住了,那其他人呢?   江渝也这么想的吗?周笙也这么痛苦吗?甚至是曹蓁?这么风光的曹家大小姐,家族鼎盛,母亲给力,可碰上江如琅这样的废物却还要如此吃力。   江芸芸失魂落魄地站着,有一瞬间地迷茫。   她当年为什么要走上读书这条路?   因为无路可走。   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过困住自己。   她宁愿自己被发现后站着死,也不要一开始就跪着活。   她甚至一直很庆幸周笙为她造了一个男儿身份,让她可以堂堂当当走在人间。   “这工作给其他人做也成,也不是非要她一个女的,不要孩子,不要夫君在这里忙活的。”徐叔继续说道。   江芸芸脱口而出:“可她做了这么多就白做了吗?”   徐叔一顿。   选娘猛地看了过来。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怎么会白做呢,老夫人说了,会给她钱的。”徐叔小心翼翼说道。   选娘也跟着丧气低下头来。   “给钱没有用。”江芸芸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反问道,“我没听说男的在外面工作,家里女的闹翻天的,现在选娘有这样的本事,家里人却丝毫不支持她,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徐叔惊地说不出来。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你们若是不同意她继续做了,不若就让她跟着我做,她做的很好,也很用心,换了个人就是耽误事情,她的家人还是想要一个洗衣做饭的妻子,那我就做主让他们和离,切得干干净净算了。”   徐叔眼睛都瞪大了。   江芸芸大声嘟囔着:“一家子一点也不懂事,这事做得好,我肯定要上折子给请功,可不能胡乱坏了我的事,本来大家好好的分这个功劳的,现在刚开了个头就闹出这事,真是不吉利。”   徐叔一听,眼珠子也跟着一转。   “这么大的事情,就被这些人哭哭闹闹弄坏了!”江芸芸不悦说道,随后一本正经去问选娘,“你要和离吗?”   选娘反而开始犹豫不决了。   “她家里还有个小女孩才八岁呢,很是黏着她呢,她肯定也是舍不得的,小孩最是想要娘的年纪,后妈可不好,不好啊。”徐叔连忙说道。   江芸芸不高兴了:“可这一大家子这么闹,回头耽误了工作,我这事情一直拖拖拉拉,不是越来越办不好了……”   “不耽误,不耽误。”徐叔连忙说道,“回头我亲自劝劝他们,家里谁厉害不是厉害,都是本事呢。”   江芸芸还是有些犹豫:“不是说还闹到老夫人面前嘛?”   “选娘可是因您的关系才做出这番成绩的,所以夫人才要我来问问您,要您给出一个章法呢。”徐叔说道,“正好我们也打算住在兰州了,这地在扬州种一下,在兰州刚好也试试啊,选娘也不叨扰您了,住在我那个院子里,但您只要有个吩咐,我们肯定都办到。”   选娘脸上的神采逐渐亮了起来。   “怕你们背上刁难仆人的恶名?”江芸芸还是犹犹豫豫说道,“还是断了干净吧,选娘以后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回头最事情也不被人拖累。”   “不拖累!”徐叔给选娘打了个眼色,连忙保证着,“那一大家子最是听话了,肯定不给同知惹事。”   江芸芸看向选娘。   选娘抿了抿唇,为难说道:“我女儿如今还跟着我来了呢,她年纪还小,若是缺了我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这才勉强点头:“行吧,但也不能坏事哦。”   选娘用力点头。   徐叔也连忙岔开话题:“其实这半个月也找了很多种子呢,没想到在榆中苑川河谷也发现了一些水稻,真是神奇啊,兰州这么冷也能种水稻。”   江芸芸跟着点头,看向选娘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选娘一怔,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我,我就叫选娘啊。”   “没有姓吗?做人总该有名有姓才是。”   “我被卖到徐家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只觉得我娘叫徐三娘。”选娘说道。   江芸芸点头:“行,那我以后叫你徐选,回头就你第一次选种的事情,我写篇文章为你表彰,你之后就安心在这里做事情,想回扬州也没事。”   “真是有缘啊,你也姓徐啊。”徐叔一听笑得合不拢嘴。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笑:“是啊,和你们徐家有缘呢。”   “有缘,有缘!这人开始公子一开始推荐的呢。”徐叔说。   江芸芸给面子说道:“衡父的眼光总是很好的。”   两人各有心事地离开了,临走前,徐选把手里的这一盒种子递给江芸芸。   ——“它们是因为同知才存在的,也该让同知看看它的不容易。”   江芸芸捧着盒子在院子里枯坐,直到听到江渝和张道长说话的声音在门口出现,这才回过神来,紧盯着门口的人。   准备入门的五个人齐齐停下脚步,一脸警觉。   江渝:“做什么?”   张道长:“你疯了?”   “鬼。”小春嘟嘟囔囔躲起来了。   “饿了?”乐山小声问道。   只有江漾面无表情质问道:“吓唬人做什么,无聊。”   “哎,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不少人没拜访呢,大过年的,联络联络感情。”江芸芸站起来说道,“哎,我的手不能写字了,你们谁等会随我出门啊。”   张道长震惊:“不是,这人有病!大过年的!大年初一呢!出门给人找不自在啊。”   “卷,卷死算了。”江渝冷笑一声,“我要告状,我要给娘告状!”   回答她的是江芸芸咚得一声关上的大门。   —— ——   那边,秦铭终于从衙门里出来了,准备好好休息几天再去做事,拖了一把椅子正坐在花园里晒着冬日难得的太阳,突然看到管家一脸震惊地跑过来。   “江芸!江芸带着家眷来了!”管家气喘吁吁说道。   秦铭一听高兴坏了,笑了起来:“嘻嘻,给我拜年来的是不是,还算懂事,我好歹也是前辈呢,听说各家给他送了很多东西,快说,他这次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啊。”   管家尴尬搓着手,老实巴交说道:“一盒糕点,外加一叠册子。”   秦铭不笑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整个衙门大过年就忙起来了。   刚回家屁股还没坐热的秦通判被手臂受伤, 但精神十足的江同知给撵回来干活了。   刚吃上第一口热饭的寇知府,被溜溜达达晃悠过去的江同知给笑眯眯勾到前衙了。   秦铭做到衙门那熟悉的硌屁股的椅子上才回过神来。   “不是,我怎么回来了!”他大惊失色。   阿来送上茶水,随口说道:“就这么跟着江同知的后面回来了啊, 怎么回来了, 不是刚回去啊。”   是啊, 我不是刚回去吗。   秦铭陷入深思。   到底怎么回事?江芸不是就和我说了三句话吗?   ——“大过年的, 提早给秦通判送点升迁礼物来。”   ——“今年大家都不容易,这么大的功劳如何不升一升, 若是赶在正月十五, 陛下开心的时候送上去,那肯定是喜上加喜。”   ——“商税加大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整理好, 知府的折子应该写好了吧, 他一向是个勤勉的上官, 哎, 真是要抓紧了, 我肯定要过去看看了。”   秦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个大腿啊,就控制不住。   寇兴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好不容易坐下来吃了两口饭,就听说江芸拜见。   虽说早上刚见了一次,但当时还有其他人在, 说不定是还有其他事情没说完呢,所以就把人请了进来。   江芸芸带着自家两个妹妹走了进来, 同样说了三句话。   ——“本不该打扰寇知府过年的, 实在是刚才一路走来看着城墙破损, 心中有些不安,蒙古人虎视眈眈,只怕他们不甘心这次失败。”   ——“年后的春耕我心里也想了许久,兰州天冷,水稻种植就那一片地,我手中有一种目前在扬州推行过的种子,但不知合不合适,小麦种植也青黄不接,今年天冷,下了几场大雪,我听老农说,怕明年会有旱情。”   ——“士兵死伤也不知如何,看着家中小妹就想着若是他们家中也有老弱妇孺又该如何过年,想着是不是要早些做好安抚工作,也好给后来人打个样,总不能寒了士兵和家眷的心。”   寇兴一听饭也吃不下去了,忧心忡忡地捏着一个蒸饼,跟着去了前衙商量这些事情去了。   一个时辰前刚分开的秦铭和寇兴重新碰头了,中间还插入一个笑眯眯的江芸芸。   别说,干活的气氛来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统计好士兵,衙役,百姓等等这些人这次的伤亡情况。”江芸芸先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慢条斯理说道,“锦衣卫那边我已经通知,三营之间我可以去询问,但衙役和百姓这边的事情还要两位多费心了。”   寇兴索性把蒸饼放到一处去,拿起被压在一侧的本子:“百姓那边等会让秦铭那边做好登记,衙役这边我昨天晚上就统计好了,死六人,伤十七人,其中重伤五人,已经都送至医馆了,钱都是衙门出的,剩下几人都让他们回家养伤了。”   “那衙门现在守备如何?”江芸芸又问。   寇兴摇头:“只剩下十一人,勉强维持运行罢了。”   江芸芸又说道:“过年期间最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外面的社火队的人不少,围观的人也实在不少。”   寇兴也跟着神色凝重:“是要招人了。”   “我倒是有一些不一样的见解。”江芸芸说。   “愿闻其详。”   “我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发现过县内因为大量男子出海,县中妇孺居多,可男子巡逻难免有不便,是以闹出重重祸端,屡禁不鲜,后来我索性把衙役分为男女两役。”   秦铭一听就眉头直跳:“我听说此事了,如此不尊礼教,尤违大防,此事在兰州,我可第一个不同意。”   “确实不合适。”寇兴拧眉,“城内本就有坊长,若是无人,请他们代为巡逻几月就是,招收女子,实在惊世骇俗。”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说道:“且先听我说完,我们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维护好城内治安吗?今日衙役欺辱妇人,妇人不敢声张,可回头若还是被男人知道了,那定然就是一场械斗,我们固然可以两边都抓起来教训一顿,可这一下就损失了两个劳动力,在边境男子的力气又固然是可贵的,可以上阵杀敌,也可以种地抗货。”   “我们管好衙役不就好了。”秦铭不悦说道,“何来如此麻烦。”   “这话自然是对的,我们化解矛盾最好在最基层,一旦层层叠加闹大了,闹到我们这边还算第一线,可闹到最上线那可就不好看了。”江芸芸循循善诱。   “第一重要的工作自然是做好衙役们的思想工作,但第二自然是深入这个矛盾,既然大家都知道男女之间大防,那自然是也要明白基层治理中的不同,男人的事情可以由衙役解决,但女人的事情由衙役出面,则很难解决,就像女子看女大夫总是优先,若是一开始我们的矛盾中就能看清女子的诉求,从而在我们这一层面解决这个问题,社会治安能稳定不说,回头说出去,这不是大同之像嘛。”   秦铭沉默了。   大同,那可是非常大的功绩了。   至少升三级!!   “可牝鸡司晨,说出去第一时间就要遭反对,回头要是内部出了乱子,可就不好看了。”寇兴继续反对。   “如何算得上牝鸡司晨,那些反对的人不理庶务,一向对我们多加指责,哪怕我们这次守城成功,那弹劾的折子也不会少,可我们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治下百姓而已,而且城内士兵也多,每年伤亡会留下很多妇人和孩子,若是衙门不能保护好他们的家眷,第一对不起正在坚守的士兵,第二对不起战亡的家眷,我们生于妇人之下,长于妇人之手,如今也该善待妇人才是。”   大抵是书读得好的人,说话也很有信服力,江芸这话一层套这一套,明明心里是充满抵触的,但若是顺着他的话去思考便会觉得……可真是这一张张一张嘴就能咬到的大饼啊。   江芸芸说完还最后补充了一句:“而且只是一个吏,又非是要从典法上进行确认此事,这是我们兰州特有的情况采取的一些问题而已。”   ——是了,只是一个吏。   寇兴捏着胡子的动作来来回回揉着:“此事,怕是会有些风波。”   “兰州的风波可比这个要大得多。”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寇兴一顿,突然叹气:“是了,哪里还值得当心这事,那你回头弄个议程出来,等年后再一起招募,此事你既然做过,那就继续交给你了,我只一个要求,若是太大阻力,那就算了,回头我们时时敲打衙役便是。”   江芸芸点头应下。   “那就是第二个议程,商税和种子。”江芸芸掏出袖子里的一包油纸,“我年少时曾有一些看似不可能的想法,本以为无法实现,却在众人的帮助下有了一些进步。”   “这是种子!”靠得近的秦铭不解说道,“是南方的种子吗?怕是在我们这里不能种,我们之前也有人买过,但我这里太冷了,发芽都是问题。”   江芸芸点头:“确实是南方的种子,但又不单单是南方的种子。”   她把徐选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些种子我想要现在兰州找块地让徐选亲自照看,以期有更合适的水稻种植。”   寇兴一听,连忙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江芸芸身边,盯着那一包种植,激动问道:“一亩四石!我们兰州便是上等田,那也只有一亩两石,这还是老农勤勤恳恳,风调雨顺的结果。”   江芸芸点头:“之前实验下的种子也大都发放了,如今剩下的只有这半石了。”   “那,那发给农户们种一下!”秦铭也激动问道,“农事可是大事。”   “不行!”江芸芸和寇兴异口同声说道。   “没有试验过不过能推行。”   “百姓的田不能随便动。”   两人又说道。   秦铭连着被两人呵斥了,脸色阴沉下来。   知府和同知也太一条心了,守城也是,种地也是。   “我打算让徐选在榆中苑川那里选块地,继续实验。”江芸芸说道。   对于农事寇兴还是非常支持的:“衙门这边一定鼎力支持。”   江芸芸见寇兴还时不时看向种子,便递了过去:“这里只有十几颗,知府要是喜欢可以自己在家中试一下。”   寇兴一听就露出笑来,连连点头:“好好好,如此我就横刀夺爱。”   “那就说商税的事情了。”江芸芸翻着手中的本子继续说道,“开年就要走第二步了,那这个工作的牵头,落实,以后继续运营的人,也要确定一下,不能虎头虎尾的,坏了衙门的名声。”   “这个事情是要好好考虑得,既然做了那就好好做,你提的议,自然是你牵头,秦同知也要帮着跟进,你是老人了,帮扶着也好早点走上正轨,但后面落实和运行的人,可以考虑六房的人,你心中可有想法?”   “原先想着给户房的人,他们本就负责人口统计,这些工作给他们也算合规,但户房工作本就繁多,若是再加一样,难免捉襟见肘。”江芸芸提出自己的想法,随后看向寇兴,“不知知府可有合适的人选?”   “你说的运行,只指如何运行?难道这次登记整理后还要每年如此?”寇兴问道。   “以后每开一家店,肯定都是要重新登记的,如今的登记都是直接后覆,可实际操作上应该是一家店消失,一家店出现,这样的数据才是对的,也就是替换,所以此次调查我打算按照街面顺序,也就是为每一户人家都定制号码,只好不管是是转户还是换店面,都能快速查找。”江芸芸把自己的计划书递了上去。   秦铭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震惊道:“你不是手受伤了吗?”   “年前就写好了。”江芸芸笑说着,“要不是被耽误了,肯定早早就拿出来讨论了,而且年后事情太多,就想着今日也该拿出来了。”   秦铭大受震撼。   在他摆烂摸鱼的现阶段,哪怕是努力奋进的前阶段,也很难相信有一个人的精力能这么好。   不是说他年前都在弄蒙古人的事情嘛!   ——几个脑袋,几双手啊!   “若是按照你说的顺序来,确实很完美。”寇兴忧心忡忡说道,“但兰州人员密集,店铺之多,只怕难以实现。”   江芸芸咧嘴一笑:“有秦通判帮忙,那定然是事半功倍。”   秦铭下意识想要开口反驳,却又被江芸芸下一句话给怔住了。   “若是我们在兰州做出范本,那未必不是下一个海贸,哪有人会嫌钱多的,到时候一封奏折上去,陛下自然会心动。”   江芸在琼山县开海的事情可是都传到兰州了,一开始还只是议论纷纷,但随着第一批凑热闹的人真的带回了很多海外的东西,还有琼州当地的特产,那些棉制刺绣毯子,微甜口感的酒水,回来的人说着琼山县的时人流,众人都听呆了。   原来琼山县的事情是真的。   真的有人胆大妄为做了这些事情,也真的有人莫名其妙做成功了。   现在这个成功的人正坐在自己面前给人画大饼。   他能不知道这个口大饼嘛。   可偏说这话的人是江芸啊!   他江其归怎么也该是名留青史的人物啊。   秦铭不可抑制地心动了,甚至觉得这事他肯定说什么也能办好。   寇兴眼风扫了一眼强忍激动的秦铭,又看向神色镇定的江芸,半晌之后才说道:“那就先试着来,你们相互提点着,只是有一点要千万记住,不要坏了和百姓的关系。”   江芸芸含笑点头。   “定让他们配合工作的。”秦铭矜持点头。   寇兴见他难得热情,又没说话了,有些人注定会被拿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就开始说第三个事情吧。”江芸芸翻开下一页,继续说道。   “还有!”秦铭动了动坐的发麻的屁股,惊了。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最后一件了,我觉得我们老是缩在这里挨打,不知可有想法打出去。”   寇兴面无表情说道:“你是文官。”   “你不要命了!”秦铭已经惊得脸上显不出表情了。   “若是今年大小松山在手……”江芸芸坚持不懈说道。   “那是内阁,是武将要考虑的事情。”寇兴叹气说道,“我们插手就是僭越了,江同知,我说过的,不可太过高调。”   “这次已经得罪狠了,没必要继续得罪的。”秦铭低声说道。   江芸芸见两人坚决不赞同,便只能叹了一口气。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退这小小一步,后面未必不是步步退了。”   寇兴没说话。   秦铭也跟着叹气:“你们小年轻人就是凶,其实现在隔江也没什么不好的,而且蒙古自己人乱得很,上次来的那一波隶属永谢布,他们和土默特就一直不和,要不是出了一个小王子一力镇压,肯定先自己打起来了,都说自己是成吉思汗正统,东面那三个大的部落打完,还有西面呢,瓦剌也凶得很,下面三个大部落也很不安分,要我说,等他们自己闹吧。”   江芸芸仔仔细细听着:“我回头仔细研究一下蒙古的事情。”   这边衙门热闹,其余三个卫所也同样大过年没得休息。   —— ——   周伦派人去找唐伦却不曾想吃了一个闭门羹,回头冷笑一声:“还真以为肃王能保你不成,可笑,自身难保,还敢给我拿乔。”   副将低声说道:“陈继现在见了我们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唐伦又避而不见,可别到最后把我们给推出去。”   周伦坐在首位,眉眼半阖。   兰州城守住了,明明是全城欢庆的事情,偏他已经几日不曾休息了。   攻城那日,他住在城外,当日和副将们喝了一些酒,睡得正香时被人叫醒,才发现营地着火了,有小股蒙古人入侵掠夺。   这本是常事,他本打算让副将出面,谁知副将却说大过年的不若来一笔大的,回头可以拿着人头去报功,压过其他两位一头。   只是万万没想到副将是叛徒,在他们杀了三四个蒙古人后,又凑了五六个人头,便准备回去时,他的副将竟然反水,带蒙古人把他包围了,若非他拼死杀出来,只怕要当场把自己的人头送出去了。   如此一来便算是彻底延误战机了。   不过两个时辰的时候,蒙古人大军已经来了又走,兰州苦苦支撑了两个时辰,没有等来自家援军,反而让金城关的那个王越拔了头筹,救人于危难间,最可怕的是那个江芸一战成名,竟也是个文武双全之人。   ——他完了,彻底完了。   但庆幸的是,唐伦也被同样的戏码吸引走了,只剩下一个蛮子陈继当天莫名其妙入了城,做了一次英雄。   “定是那陈继和江芸结了盟,特来坑我们的。”副将忧心忡忡说道,“现在还能找谁呢?宫内的李广也都栽到江芸手里了。”   周伦双手握紧,呼吸急促。   “镇巡太监如今在哪里?”周伦低声问道。   副将眼睛一亮:“是了,傅德可是陛下心腹,可我们和他的关系一般啊。”   周伦站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他这人没了根,平日瞧着也无欲无求的,就对子孙好得很,我听说他有个儿子如今负责茶马生意,你准备十个美人,一车酒,再备下金子,亲自给人送去。”   副将领命离开了。   “滚,让那些耍猴的人给我滚!”周伦坐了一会儿后,听着外面敲锣打鼓,欢声笑语的动静,突然大怒,把茶盏狠狠掷在地上。   —— ——   周伦这边心急如焚,唐伦那边也不好受。   若只是打仗这是来迟了,回头去给王爷磕个头,仔仔细细说明了边也算了,如今万幸没有出大事,肃王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是肯定愿意拉自己一把的。   可谁知道祸乱起于妇人后院。   他夫人的手帕交竟然是通敌之人,带了个蒙古刺客打算刺杀王妃,最倒霉的是,王妃还怀孕了,这可是肃王来之不易的孩子,差点没了。   他当时一听便是头皮发麻。   前脚王府直接去查抄了黄家全族,还有她的夫家郑家全族,上上下下抓了一百来号人。   他后脚直接休妻,直接让周家人都滚蛋了,转念就去请罪了,奈何肃王避而不见。   唐伦知道自己完了。   没有王爷庇护,那江芸杀他还不是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她本就带着一身政绩来的,现在还多了一个守城的功劳,现在百姓一听他的名字就直夸,只把他当做天上的神仙。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唐伦蹭的一下站起来。   他原本有六个副将,如今只剩下三个了。   “是打算救回张行他们?”其中一人激动问道。   唐伦闻言冷笑一声:“救什么,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就是被大卸八块也是应该的。”   那副将脸色顿时讪讪的。   “你知道他们是被谁抓走的吗?”唐伦见他们还拎不清,皮笑肉不笑问道。   “定是江芸那混蛋啊,我定要杀了他。”那副将骂骂咧咧着。   唐伦气笑了:“他江芸最多就是射两箭,何来这么多本事,抓走这么多人,人陈继周伦营里丢了这么多人,你看他们喊打喊杀了嘛。”   “是……锦衣卫?!”另一个副将终于回过神来,神色惊骇。   唐伦不说话了,听着外面热闹的动静,突然惨笑一声:“锦衣卫,这些可怕的怪物怎么就被他们盯上了。”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副将们终于急了,连忙问道。   “我听说王府中两位长史病了?”唐伦突然问道。   副将撇了撇嘴:“听说是当日自己怕得要死,想逃,但倒霉地自己摔了,也是活该。”   唐伦面无表情地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淡淡说道:“我总要送一份大的给王爷,才能表明我的立场,我唐伦,到底是忠心的。”   —— ——   江芸芸大年初二就亲自上门拜访唐伦和周伦了,两家住的不算远,就隔了三条街,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谁知道轻轻松松拿到士兵的伤亡情况。   唐伦:“当日我们那边也有小股蒙古人,营中也有人再放火,大家一时没有防备,这才把我们都缠住了……”   周伦:“本以为解决了他们就好,谁知道内部还有内奸,我们怕大后方出问题,就又耽误了一点功夫……”   唐伦:“等我们准备过去的时候,给听闻江同知的英勇事迹了,没多久王总制出手相救,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周伦:“若非你们,我可真是千古罪人了,这些礼物还请同知笑纳。”   江芸芸不仅不收,且对他们的话一个字儿不信,但面上还是和颜悦色说道:“如今正是通力合作之事,你们的难处我们都知道的,这心意应该留给更有用的人,回头我们衙门打算重修城门,不若就当那些阵亡士兵出的钱。”   江芸芸这边卷了册子就走了,士兵抚恤的工作不能耽误,回头还要和徐选去选地,她都想好了,回头让徐选多招几个人,就从这些阵亡士兵中的家人开始选,也算解决一部人的生存问题,单给一笔钱是没什么用,回头被人抢走了,便无路可走了。   她得给她们铺一条路。   因着同知过年也不休息,知府和通判也大过年的开始干活,整个衙门也跟着莫名动了起来。   大家哀声载道时,不过精力充沛的江芸芸还抽空办了一件事情。   借着徐家这批送过来的货,让他们和官府的门面做了一笔生意,又高价卖了出去,用赚到的钱给大家都发了一笔新年加班费,每人分到手足足五两,拿人手软,大家也都没有怨言了。   过年期间重点要清点这次的伤亡。   江芸芸和寇兴两人加班了五日,终于赶在初七那日这才核对好,足足写了一指厚的折子,既有自己人的伤亡,也有敌人的伤亡,带回了多少战马俘虏等等,之后是一定要表扬嘉奖谁,可以表扬嘉奖谁,一定要把谁惩戒了,还有谁可以处罚,最后陈词总结,对这次事情的一个情况说明和自身不足,回头如何改正等等   “如此算是快的。”寇兴看着折子被送走,叹气说道,“希望此事能平安落地。”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能成一半就很好了,后面我就和秦通判处理商税的事情了。”   “那今年农耕我亲自弄,徐夫人的地可选好了?”寇兴显然更操心百姓吃饭的事情,追问道。   “好了,回头我带选娘来见您,您就和她一起去。”   “这,就她一人……”寇兴是个古板的读书人,有点犹豫说道。   江芸芸露齿一笑:“不是的,选娘从这次伤亡的士兵百姓家眷中选了十来个愿意跟着她吃苦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大家子的,大家都很愿意的,也都跟我们签了契书的。”   寇兴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你,可真是胆子大啊。”   自然是胆子大,这些家眷本是孤单一人的,正是好被人拿捏的时候,若是少妇,大都会被族人重新选嫁,若是小孩老人,大都要无依无靠,连饭都吃不上了,就连那笔抚恤金也未必保得住。   想管但又没有名目。   寇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若是被他撞上了他自然会狠狠惩戒这些人,但要他自己插手这些事情,光是一个家事的由头就能把他问住。   可江芸就敢出面,寇兴甚至相信按照这位江同知的口才,那些人估计是一个也打不过,他虽不是给所有人撑腰,但只要名声传出去了,那就是等于是给所有人撑腰了。   谁也不敢没事招惹一个同知,可名头好听,下了乡,那些凶悍的族人还不是要试探一番,一来一回,可不是要一个大胆。   江芸芸还是笑,只是这次多了点冷笑:“总归要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个国家的王法,锦衣卫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寇兴叹气:“稳一点,你要做的实在太多了。”   江芸芸点头,随后告别寇兴,就去找秦铭了。   这次秦铭激动坏了,拿出写好的公告,邀请她一起看,他就等着江芸来找他一起干活呢。   守城的功劳他捞不到,这个商税总可以吧,一人一个很公平的!   这边江芸芸有条不紊开始组织让商人们自行上报买卖范围,那边一份份折子在新年的敲锣打鼓中被快马送到京城,三日后,蒙古方向也有队伍在其余部落慢慢悠悠换了一圈后,最后朝着兰州走去。   正月二十那日,衙门内正月十五放五日,今日是最后一天,衙门内没有人,江芸芸拿着整理好的买卖范围册子去找秦铭,两人商量到了天黑,这才各自散去。   江芸芸便借着月色,回到自己的官署时,正听到乐山说话的声音。   “我不是仆人,我是公子雇佣过来的照顾他的人。”   “没有卖身契哦,我们公子说我这个叫合同。”   “我也不懂,但他肯定不会骗我啊,而且我攒了不少钱呢,我弟弟都要娶媳妇了,嘻嘻,我不娶,我还要多学点,我已经学了很多东西了。”   “我们公子可是这天下最好的人了!谁也比不上,才不是奉承,他就是很好的。”   “哎,你不懂,我以前也以为做仆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可现在我不做仆人了,我又觉得做仆人不好,什么都不属于自己,可我就是我自己啊,我也说不来,就是我现在挺好的……”   江芸芸听着突然笑了起来。   乐山和阿来猛地站了起来,惊慌失措看向门口。   “公,公子。”乐山脸都红了。   阿来看着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想说的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啊。”江芸芸笑说着,“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乐山一听,脸更红了,但仔细一想还是用力点头:“对,我就很喜欢做饭,打扫屋子,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公子每次都夸我做的好吃,我特别高兴。”   江芸芸笑:“给我送吃的吗?”   乐山一听,连连叹气:“可不是,你不在家,谢兄弟也不在家,三位小娘子最近也跟着徐娘子去种地了,家里就我和张道长,张道长今日也被王府叫走了,我就来给公子送饭了,老是不好好吃饭,这手怎么养啊,瞧着小脸都瘦了,怎么就吃不胖啊。”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回来:“张道长的药真不错,我感觉手腕也好多了。”   “那就好,吃饭吧,做了点扬州的菜。”乐山积极说道。   江芸芸慢条斯理吃好饭,正准备把最后一张饼也吃了的时候,突然看到老管家匆匆跑了过来,急促说道:“京城的钦差来了!!蒙古的使者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钦差队伍其实是没入城, 那消息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要不说蒙古人嚣张,蒙古的队伍在自家地盘晃晃悠悠了一圈后,远远瞧见了钦差队伍,撩闲一会儿后然后主动跑到城门口报信的。   ——积极得很!   守城的人都听傻了, 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好去衙门报信了。   你说这巧不巧, 准备来看看这次到底如何大败蒙古人的钦差队伍, 和刚大败而归但脸皮厚的蒙古人撞在一起了。   便是一向思想跳跃的江芸芸也听呆了。   “那钦差队伍呢!?蒙古人喜怒无常,快把钦差队伍接进来啊。”秦铭连忙说道。   “这, 这直接放进来吗?”陈继犹犹豫豫问道, “万一他们在屁股后面跟着呢。”   秦铭一听也没声了,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一时间也觉得棘手。   “这次来的蒙古人是哪一部落的,是之前跑得那个吗?他们现在在哪?”江芸芸三连追问。   守城的士兵摇了摇头:“没立旗子不知道具体是谁, 但听声音应该还是永谢布的。”   “哦。”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不是那个小王子来给人撑腰就行, 等钦差队伍来了之后, 只管开城门让人进来就是。”   “那万一他们趁乱……”秦铭犹豫不决。   “你知道汉朝时, 凡是死了钦差大都是什么后果吗?”江芸芸继续掏出已经冷了的蒸饼, 冷笑一声,“也想跟楼兰一样被写进诗里是不是。”   “就是不知蒙古这次有葫芦里买什么药?”寇兴忧心忡忡说道。   “可别还不甘心, 又打算卷土重来吧。”   “那怕什么,现在三营都留了不少人在城内呢。”   众人说话了几句没听到江芸的意思便扭头看了过来。   只见江芸芸已经三下五除二把手里的蒸饼吃完了,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你这饭量还挺好。”秦铭无奈了, “都什么时候还惦记着吃的。”   “人还年轻,还要长身子呢, 胃口大是好事, 匆匆过来, 饭也没吃几口呢,别饿坏了身子。”寇兴对老管家说道,“去拿些糕点来。”   江芸芸露齿一笑:“谢知府,我只是在想与其担心不知道来不来的蒙古人,不如担心马上就要来的钦差队伍,怎么好端端让这么多人,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交代?”   —— ——   朝中自然是每天都有事情的。   大年初一正旦节,兰州大捷的喜报入夜才传到皇城,陛下大喜,当场在大宴仪上赐酒同饮,文武百官一个个喜气洋洋。   江芸的名字再一次口口相传。   小太子喜不胜收,也跟着凑热闹喝了一杯。   “等兰州折子传来,定要第一时间递上来。”陛下消瘦,不带血色的脸难得多了几丝红晕。   三位内阁大臣对视一眼后又各自移开视线。   整个春节,京城都围绕着兰州的事情,再也没有比这个还热闹的事情了。   ——那江芸宛若天将,一箭就射道那百米之外的大旗了。   ——都说那城门本破破烂烂,可那日却用攻城车都没攻进去呢。   ——我还听说那江芸一箭射穿那大将的脑袋!   ——那江芸不是读书人吗?怎么还会射箭?   ——我就说他江芸是文曲星下凡,不然哪来这么聪明的人啊。   ——兰州城内不是有三个营吗?怎么这次胜仗的风头都在江芸哪?   ——你不懂,江芸,你听说了吗,那敌方大将见面只认江芸呢,这说明什么?说明江芸牛啊。   本在京城备考的唐伯虎激动得再也呆不住了,溜出门打算去吹吹牛。   正碰到有人在酒楼说这事,就立马凑上去,只是听了一会儿就有点不高兴了。   有人觉得江芸是在谎报军情吹牛!给自己立名声!   “是不是吹牛,等折子上来就知道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评断。”有一个文气的中年人不悦说道,“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去内阁啊。”   “就是就是。”唐伯虎立马附和道。   “哎,你们这些吹捧江芸的真是奇怪,我质疑几句,你们急什么。”   “没用的人才逞口舌之能,有本事你也去兰州走一遭啊。”那个中年人嘴巴毒,加上那不屑一顾的淡淡神色,简直是杀伤力加倍。   唐伯虎抚掌,大声附和着:“才大志疏之人总爱夸夸其谈,都说驴骡无知,伏食如故,还真是不错。”   “确实。”那中年人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莫名觉得双方神色的狂傲之气非常对胃口。   “不材者,生长漫婆娑,原来腹内都草莽。”中年人和气说道,“我瞧着你倒是好皮囊,来坐。”   唐伯虎大喜:“这位先生也瞧着就是义薄云天,才华冠世的才貌双全之人。”   那中年人给唐伯虎亲自给倒了一盏茶。   被他们嘲讽了的众人冷笑一声:“瞧着都是读书人,原来是捧臭脚的。”   “都道‘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原来这些人看别人也这样。”唐伯虎挖苦道。   中年人轻笑一声:“整日滑稽鸱夷对笑的人,能得几个好。”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别吵了,别吵了,兵马司的人在巡城呢,朝着我们过来了!”有人看到外面远远走来的人,连忙说道。   众人一听连忙收敛争执,只是一个个神色不服气。   那巡逻的人站在店门口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看大厅中的气氛就冷笑一声,又看了看格外显眼的唐伯虎和中年人,然后才收回视线,厉声说道:“过年期间,不准喝酒闹事,不然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这边唐伯虎和那人谈天说地,诗词歌赋聊了许久,都自觉是遇到心心相惜之人了,正想着再约时间深刻交流一下。   张灵幽幽的声音响起:“唐伯虎,你倒是要我好找,不好好备考,出门溜达来了啊。”   唐伯虎龇了龇牙。   “原是今年的举子。”那中年人仔细打量着面前两个模样出色的年轻人,笑说着,“那可就不叨扰你了,等功成之后就去鼓楼西大街的程府。”   唐伯虎也不客气,直接说道:“行,到时一定要痛饮一杯。”   —— ——   内阁大年三十才休息的,正月初八就要开始上值了,结果屁股刚一坐下就收到雪花般的折子。   李东阳打开第一个,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眼皮子一跳,合上后准备去看第二本,巧了不是,第二本也是。   偏好友谢迁啧了一声。   “哎,你这个师弟还挺能闹腾的。”   李东阳强撑着一口气解释着:“他又不是知府,也不是将军,能怎么闹腾,有些人就是听风就是雨,我们等寇知府的折子。”   说话间,就看到小太监捧着一叠折子快步走了过来。   “兰州折子,共八份。”小太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殷勤说道,“快马加鞭送来的,还请阁老们过目。”   李东阳一眼就看到最上面的那个折子。   厚厚的一本,足有食指厚度。   “瞧着确实有事情。”谢迁笑了笑,“你师弟,好像有事情哦。”   李东阳收回视线,不高兴说道:“朝堂之上那有什么师不师弟的,不过江同知做事每一回可都是占理的。”   他口气逐渐理直气壮起来。   谢迁没说话,李东阳也没有主动去拿那些折子。   随着徐溥年迈致仕,如今内阁只剩下三人,刘健、李东阳、谢迁,刘健晋升为首辅,工作少了一个人,肉眼可见得忙碌起来了。   刘健来时,一眼就看到桌子上叠得老高的折子,眉毛就高高挑起。   “你们都听说了吗?”他顺手捞过寇兴的折子,坐下来后直接问道。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若是兰州的事,则听过一点风声,兰州城得以幸免,真是皇天保佑。”   “你那师弟……我是说,江芸那小子,瞧着斯斯文文的,整天笑眯眯的,还真是有点魄力的。”刘健慢条斯理说道,“我当时一眼就瞧着这人跟着小狼崽一样,凶得很。”   李东阳还是冷静说道:“年纪轻轻,难免有些思虑不周。”   “可不是,听说还和守备营的参将陈继一起排挤周唐两位指挥。”刘健冷笑一声,“倒是揽了一个好大的功劳。”   “有错定是要罚的。”李东阳说道,“一应过错应该分个清清白白才是。”   “各方的折子都上了吧,陛下那边还等着消息呢。”谢迁出声,“要是有功也要早点赏才是。”   三人就各自领了一叠折子仔细看着。   “怎么连镇巡太监都说这事了?”谢迁不悦说道,“当日都不在兰州,如何职责江芸大权独揽,排挤卫所。”   “锦衣卫是怎么过去的?”李东阳皱眉,“他们过去做什么?”   “江芸真的射倒了敌方九斿白纛!”刘健大惊,“你师弟真的文武双全!”   李东阳的眼睛立马不争气看了过来:“寇知府说的?”   “是,一箭射穿敌方前锋大将阿尔勒的眼睛,至今生死不明,第二箭射断九斿白纛。”刘健把寇兴的册子递给李东阳,“若真是如此,那能守城的头功就是属于江芸的。”   这话说得,就连谢迁也感兴趣了,凑脑袋过来一起看。   一炷香后,两人齐齐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对视一眼。   “按照寇知府所说,此番江芸为首功,但御史们,还有长史们的折子,都说江芸肆意妄为,推着百姓上城墙,还说他抽调走了原本保护肃王的中护卫,导致蒙古此人差点害死王妃和皇嗣。”   “肃王可有折子?”刘健又问。   李东阳摇头:“没有,肃王是个谨慎的人。”   三人沉默了。   “给阁老们请安了。”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过来,焦急说道,“陛下和殿下都在等兰州的消息呢。”   谢迁去看刘健,委婉说道:“这消息差的有点多了。”   “但江芸逼退敌军是事实。”李东阳低声说道,“当时情况如今各有出入,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刘健沉默,随后卷走几本折子:“我去面圣。”   李东阳看着刘健离开,面露忧心之色。   “我对江芸倒不担心,只是担心锦衣卫为何在兰州,兰州当时内部是不是有问题?”谢迁笼着袖子说道,“年轻人真是次次一鸣惊人啊,我瞧着他又快回来了。”   “这次说什么都要把他栓起来。”李东阳小声说道。   谢迁笑眯了眼:“不好说,听说你这师弟在兰州整日骑驴,果然是驴脾气呢。”   “就是不知道刘首辅怎么想的?”李东阳无心应付他的打趣,低声说道。   刘健作为陛下的老师,陛下一直对他敬重有加,不仅尊称为“先生”,每次今见,陛下都屏退左右和他密谈,对他的意见大都欣然接受。   他的意见确实很重要。   只是三人如何密谈,众人不得而知,只没多久陛下就当朝下旨,要派钦差去兰州看看。   —— ——   钦差们也没想到这一路上先遇到的人竟然还是蒙古人,只是还未列队迎战时,又见那些人呼啦啦跑了。   “瞧着天要亮了。”钦差一看天色,拍案说道,“走,赶在天亮时进城。”   钦差队伍很长,钦差团密密麻麻十三人,其中四人是京城来的,身后又陪同者甘肃的一些官员,江芸芸等人早早就等在城门口,打眼一看,那真是花红柳绿,在冬日的兰州城下格外热闹。   百姓们也都挤在两侧围观着,一个个伸着脑袋,瞧着很是好奇。   正使是兵部尚书,少傅兼太子太傅马文升,副使是都御史戴珊,监察御史汤鼐,这三人江芸芸都没见过,但第四人,她倒是知道的。   只是她的目光稍微略过那人,那人面无表情,只当没看到她的小眼神。   兰州这边也难得来齐了所有人,先是借了圣旨,又是一番寒暄,这才飞快带人朝着衙门走去。   一路上队伍自然也就乱了,江芸芸慢慢落后了几步。   “好久不见,其归。”那第四个钦差也跟着落后一步,和江芸芸并肩走着,扭头去看江芸芸,笑了起来。   “时间过得好快啊,你这十九岁真是过得轰轰烈烈啊。” 第三百二十一章   “敬止, 好久不见。”江芸芸对着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一别数年,这些年都没时间叙叙旧了。”   王献臣看着已经和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 猛地有些恍惚。   那一年在扬州船上, 两人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他早早就听说江芸的名字, 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搭上顾清, 然后搭上了去往京城的船只。   那日他一眼就看到从船板上兴冲冲跑下来的小孩。   小孩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子不高, 人也瘦弱, 雪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些还未张开的稚气,偏长了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又大又圆, 亮晶晶看着别人的时候, 还总带着好奇。   这是最年轻的应天府解元。   他说话总是笑眯眯的, 背着小手, 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和谁说话都是慢条斯理, 有理有据,任谁听了都浑身舒服, 恨不得和他做朋友。   明明只是小小一簇,却又像棵郁郁生长的小树。   在徐家备考的那段时间可真是快乐又痛苦,所有人都是一块被逐渐吸满水的布, 被人夹在绳子上,动弹不得, 偏江芸又一视同仁, 就连他的小青梅也没放过, 人人都哀声载道,但又无比快乐。   虽过程是痛苦的,可结局却又是奇幻的。   一个院子出了七个进士,在此之前谁会信这种事情。   王献臣那时也很快乐。   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江芸二进二出京城,他也不曾再见过她,但耳边却一直是她的消息。   有些人注定不凡。   江芸,想来生来如此。   现在的他又和第一次见面时很不一样了。   他变高了,脸上的好奇和稚气都没有,深邃好看的眉眼则更清晰了,尤其是整齐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明亮沉静,这般笑脸盈盈看人时,会让人不自觉沉醉其中,少年人总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但眉眼间的锐利偏又格外令人心中一震。   他长大了,也更引人夺目了。   王献臣有一瞬间的恍惚,有那么一刻,他清晰地看清自己和面前之人的距离。   “怎么了?”江芸芸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不解问道。   王献臣收回视线,怀念地笑了笑:“太久了,若是今日在路上遇见你,我肯定不敢认你,其归,你真的不一样了。”   江芸芸摸了摸脸:“是不是黑了点,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晒黑了,都说我黑了。”   王献臣拢了拢袖子,低头笑着:“不会,好看得很,你这张脸黑成炭也是好看的,你小时候脸颊肉嘟嘟得也好看。”   江芸芸咧嘴一笑。   两人并肩走着,耳边是百姓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京城来的人自然都好奇打量着兰州的一切,各级官员交头接耳议论着。   自来大家对便边境城市的想象都是紧张破烂的,但兰州看上去很是安宁,甚至还带着过年期间的热闹。   “我们这边才出了年,这几日城隍庙那边还有庙会的。”江芸芸说,“你要是想看看兰州当地的东西,你可以去那边逛逛,估计还要热闹几日的。”   王献臣点头:“要去看的,我们身上可是有很多事情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也没多问,只是转移话题说道:“你们何时出的京?”   “你的折子初八到的内阁,当天晚上就来圣旨了,正月初九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要出京了。”王献臣无奈说道,“马尚书是个急性子的人,一路上都不休息,天一亮就开始赶路,天黑到看不到路了才开始休息,幸好有一半时间的是坐船的,大家也能借着风休息休息,幸亏都是轻装上阵,这才紧赶慢赶来的,结果快到城门口就遇到蒙古人了。”   他扭头去看江芸芸:“蒙古人真奇怪,我本以为他们凶悍无比,杀人如麻,马尚书本严正以待,谁知道他们只是绕着我们走了几圈,就溜溜达达跑了,瞧着莫名其妙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可能是被马尚书震住了,马尚书瞧上去真强壮啊,而且对军务之事很了解。”   据说马文升已经七十三岁了,一头白发,但看着身材精瘦,眼睛精亮,精神矍铄,说话的嗓门也不小。   这次如此急行赶路,其他人大都脸色发虚,只有正中的马文升瞧着还格外有精神,甚至能一边和寇兴说话,一遍打量着城内的一切,一看就知道是不好忽悠的人。   “在宪宗朝时期,鞑靼领主孛罗忽、满都鲁、癿加思兰连年入侵,马尚书当时让卫所驻扎韦州,并在各堡寨伏兵,最后顺利在黑水口击破鞑靼,生擒其平章迭烈孙,又在汤羊岭在胜,斩首二百级。”王献臣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奇怪,我当时整理案卷只看到马尚书三赴辽东的事情,怎么没听说他还管过西北的军务。”   王献臣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当时虽连战皆捷,颇有战绩,也据实而报,但朝中无人协助,故而仅获得薄赏。”   江芸芸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他和王总制不太合。”王献臣突然说道,“你且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芸芸震惊,只是还没打听出一个所以然了,就被秦铭拉走了。   “都是为你来的,你怎么一个人走这么后面了,快走,马尚书找你呢!”挤不进去前头的秦铭,听到马文升问起江芸,自告奋勇把人拉过来,一脸心事重重叮嘱着,“可要好好回答。”   江芸芸一边被拉走,一边扭头去看王献臣。   王献臣笑着点了点头,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敛下笑,缓缓收回视线。   马文升瞧着是个精瘦的小老头,却不是特别严肃的人,见了江芸芸便笑说道:“江同知瞧着高了也瘦了,第一次见你时还是你大魁天下时,那个时候瞧着还有点孩子稚气呢,寇知府怕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状元长得好看,还年轻,当年打马游街时多少娘子夫人们心动啊,还有一副鼎鼎有名的状元游街图呢。”   寇兴看了江芸一眼,随后也只是跟着笑了笑:“江同知年纪小又有本事,自然是招人喜欢的。”   江芸芸也跟着低眉顺眼,谦虚说道:“当时还小,只顾着心中喜悦了,闹了不少笑话。”   马文升笑了笑:“这次来主要有两个事情,第一则是为了这次大胜蒙古的事情,事发突然,朝中议论纷纷,陛下自然是信你们的,只是人言可畏,还是需要走一遍流程的,回头安了天下人的心才是。”   “此事的一应资料都已经备下,尚书只管查阅。”寇兴谨慎说道,“这次我们兰州上下一心抗敌,相信钦差会还我们一个清白的。”   “自然,只要说的和做的对得上,自然是一字不差写上去的。”马文升笑说着。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跟在两人身后。   秦铭有点着急,奈何插不进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众人来到衙门时,正好碰到练兵回来的卫所的指挥和参将们,就连一直迟迟不露面的王府,也都派出一人来迎接。   “怎么不见两位长史?”都御史戴珊不解问道。   王府来的是一个年轻人,苦着脸,小声说道:“诸位明鉴,还未来得及上报,两位长史在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也不知怎么了,这病情突然恶化,昨夜突然高烧,早上就不行了,王府因着这事这才耽误了迎接钦差之事。”   “都死了!”戴珊惊讶,下意思去看江芸芸,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僵硬收回脑袋,追问道,“之前不是还上了一道折子吗?”   那人也跟着惴惴不安,为难说道:“原先都以为是摔了一跤,摔断腿而已,长史也不想老麻烦大夫,只前几次找了大夫来看看,可谁知道运气不好,那骨头长歪了,把筋刺穿了,一开始也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了。”   钦差等人惊呆了,面面相觑。   王府长史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朝廷亲封的官员,除了要匡正亲王行为,处理宗藩礼乐制度上的事务,更重要的还需要替朝廷劝导诸王尊君明礼,这也是他们颇为重要的一个职责。   王府长史司的设立是为了帮助处理藩王内部事务、协助朝廷处理皇室宗族事务的一个内设机构,一下子没了两个长官,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对劲。   马文升最早回过神来,当机立断说道:“江同知随我一同去拜访肃王,戴总宪带人随寇知府一起拿回资料,其余诸人一路奔波也都辛苦了,早些休息。”   寇知府也连忙说道:“驿站也都整理好了,秦通判亲自带人去休息吧。”   一行人各自散去,江芸芸临走前和寇兴对视一眼。   寇兴悄悄摇了摇头。   江芸芸便收回视线,扭头有去看三位还穿着盔甲的卫所长官。   三人各自目光躲闪,避开江芸芸的视线。   江芸芸神色一凝,一扭头就看到人群中,脸色严肃的谢来,只见谢来对着她比划了一个捂住嘴巴的动作,随后脖子一歪,吐了吐舌头。   “两位长史的伤情当时可严重?”这边马文升问着典簿,“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   “张长史摔破了脑袋,陈长史摔断腿了,张长史是比较严重的,前面几日都昏迷不醒,大概三日后就醒过来了,因为伤的重,所以大都是卧床休息的,一直昏昏沉沉的,正月十五的时候还吐过血,之后一直昏迷着,王爷都亲自来看过,陈长史伤得比较轻,五日后就能下床走动了,许是事情多了,来来回回走动着,这才把骨头长歪了……”   典簿苦着脸,小心翼翼说道:“都是好药好菜照顾的,不敢耽误一点的,王爷也一直关心着,平日里除了公务之外的事情,不敢麻烦两位长史一点的。”   “可能真的是运气不好。”马文升见他实在太害怕了,柔声安慰着,“只是两位长史毕竟是朝廷命官,今日碰上了,我肯定是要仔细看看的,才好给吏部和陛下交代。”   典簿神色惶然点了点头。   “你不如先去王府报信,我们这边要来拜会肃王,江同知认路,会把我们带去的。”马文升和和气气说着。   典簿也不怀疑,点了两人跟着他们,自己则匆匆走了。   马文升见人走远了,这才侧首去看江芸芸,神色意味不明:“两位长史怎么受伤的,江同知知道吗?”   江芸芸早有准备,平静说道:“不清楚,当日有些乱,下官在城门口那边指挥战事,回衙门得到消息时才知道长史们出事了。”   “之后就没慰问过吗?”马文升又问。   江芸芸笑了笑:“让人送了一些补药过去,衙门事物繁多,大年初一都没有休息,所以还未有机会上门拜访过。”   马文升心中微动,扫了一眼平静的江芸芸,然后收回视线,淡淡问道:“那江同知觉得此事,有蹊跷吗?” 第三百二十二章   这事有没有蹊跷不好说。   但这事发生的时机是真的不太对。   所以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摇了摇头:“下官不知。”   幸好马文升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瞧着总是笑眯眯的,但说话时那不经意打量着他人的眸光又显示出他的精明。   能做到尚书一职的,总不能是个傻白甜。   所以江芸芸一路上也没有开口,只当自己是个沉默寡言的地陪, 直把人往王府带去就是。   王府外, 两人刚走到门口, 就看到王府后殿的大管家正等在门口, 见了人就远远过来迎接。   管家这次的嘴没裂开了,一脸严肃地站着, 对着两人行了一礼:“尸体就放在长史司的后堂, 这几日照顾的人都分开关起来了,大夫也都带来了,今日吃的药也都备下了, 只等大人询问了。”   马文升一听, 连连摇头表示:“本官不是来办案的, 何来让我们询问一说, 只是一入城就听说王府长史双双突卒, 心中震动, 长史一职事关重大,既然碰上了, 怎么也要来看一看才是。”   大管家神色悲戚:“马尚书还是仔细看看吧,这事真是离奇,若是传到京城, 也不知会有怎样的流言,还请尚书要明鉴, 两位长史自来肃王府入职到此时病卒, 我们王府一直都是尽心竭力配合他们的, 从未有过大龃龉。”   马文升不接这话,只是一脸悲戚地叹气:“陛下会明白的,带路吧。”   管家见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带人朝着端礼门走去,随后右转进入官署区,长史府再典服所的后面,如今外面被人层层包围着。   为首那人也是江芸的熟人。   ——段俍。   段俍一见到两人,目光先是在江芸芸身上一扫而过,随后才看向管家和马文升。   “这位就是钦差马尚书了。”管家解释着,“这是府中右护卫的护卫长段俍。”   段俍连忙行礼。   马文升看了过去,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扭头对江芸芸笑说着:“我记得他,寇知府的请功折子里有他的名字。”   段俍顿时紧张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这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当日多亏王爷大义,见城中局势不妙,百姓慌乱,便把贴身保卫自己的右护卫派出去维持秩序,也多亏了这群年轻人舍生忘死,这才让城内都安稳下来,让那些奸细无处遁形,免了我们后背受敌的危险。”   马文升笑着点头:“原是如此,折子上怎么不细说。”   江芸芸叹气,对着王府东面拱了拱手:“王爷不愿与人争利,说是不需要如此虚名,但寇知府和下官一致认为,有功就该赏,这些年轻人当日也都受了伤,严重的到现在都还没好,如此勤勤恳恳,一心为民之人,不能让热血白流,正义辜负。”   马文升听得直捋胡须:“是这个道理,不能让保家之人伤了心。”   他说完就打量着段俍,满意点了点头:“瞧着有些文气,没想到竟这么有胆量,很不错,年轻人。”   段俍低着头,连忙说道:“不敢当,乃是分内之事,马尚书里面请。”   马文升便继续往里走。   亲王府的长史司规格不小,三人穿过三重门这才来后堂。   整个长史司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好像消失不见一般,一路走来除了站岗的护卫,竟再也见不到一个人。   两具尸体就这么并排躺在木板上。   一人面部青紫,口唇发干,面部发黑,头上缠着沾血的白布,嘴角还有擦不干净的血渍。   一人脸色苍白,面色狰狞,下摆处已经被染成红色,露出的双脚有明显的肿胀。   马文升面不改色仔细看着,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   “真是可惜了,瞧着很是年轻。”他说。   大管家叹气:“张长史三十七,陈长史四十一。”   马文升去看江芸芸,却见江芸芸正盯着陈长史露出来的双脚看。   “可是有什么发现?”马文升问道。   “为何此人没有穿鞋子?”江芸芸抬头,不解问道。   管家连忙解释道:“此事也不怪我们的,陈长史摔断了腿,穿鞋子不舒服,这一月一直都是光脚的,来回走动也有仆人抬着走动,就连上个厕所都是把恭桶送过来的,很少自己走动的,我们也都劝了,大冬天的不穿鞋怕被风吹坏了腿,可许是真的不舒服,他实在穿不住,我们也确实没办法啊。”   江芸芸一听:“双脚肿胀,应该就是恢复不好,大夫没说?”   管家摇头:“就刚伤了的那几日请了大夫,回头又赶上过年,王府也忙,张长史动弹不得了,事情都在陈长史这里,他也是一个不假于人手的人,事事都要盯着,也忙得很,大夫找得也不勤快,而且陈长史瞧着也不想太麻烦人大夫,所以请的次数不多。”   管家说完又长叹一口气:“我就说一开始都可以穿鞋的,怎么过了年反而不行了。”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你们也太不上心了。”   管家沉默了片刻,随后也跟着说道:“回头把伺候两位长史的二十位仆人都打发走,做事竟然如此不上心。”   马文升眉头高高一扬:“二十位仆人。”   管家连忙说道:“王府事务多,他们也有家眷在兰州,来来回回也辛苦,一人十个仆人,五个丫鬟,我们王爷都是知道的,也是非常理解的,毕竟是帮着王府做事的官吏,能不亏待就不亏待的……”   江芸芸咳嗽一声。   管家没说话了,哎了一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真是不应该啊。”   马文升又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三人很快又离开屋内,马文升又转道去了后殿,拜访了王爷。   朱贡錝正在写折子,无奈说道:“正打算请旨让陛下再派两人过来呢,幸好过了十五,不然可就耽误祭祀的事情了。”   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马文升就起身告退了,江芸芸就跟着小挂件一样跟在他身后溜达走了。   管家又亲自把人送出前门,一脸愁容:“真是麻烦两位了,如今府里出了这事,之后我们也不方便再出面了,还请马尚书多多担待。”   “如果敢劳烦王爷出面。”马文升客气说道,“天寒路滑,不必送了。”   等两人走了许久,一直没说话的马文升扭头对着江芸芸说道:“两位长史当日弹劾了你,折子到了陛下案桌前,涉及亲王陛下也很是重视,但现在这个情况,也算死无对证了,你这驳折也不必写了。”   江芸芸抬眸,安静大胆地注视着上峰,低声说道:“下官和两位长史并无交往,真要算起来不过是当日守城一事,若是真要对峙,下官也是不怕的。”   马文升沉默了,随后又笑了起来:“是我想岔了,回去吧。”   —— ——   钦差有自己的事情,几人拿了资料回驿站,随后大门一关谁也不理。   驿站彻底谁也进不去了。   几日后的衙门内,兰州城的文武官员聚在一起。   “都五天了,马上就要出一月了,要不要办个接风宴啊。”秦铭问道。   “如今大门都进不去,估计难办。”陈继一脸严肃,“你们文官不是更好说话吗。”   众人一听,都去看寇兴和江芸。   寇兴作为主官不方便开口也太正常了,所以大家主要是去看江芸。   江芸芸从手边的账本里回过神来,笑说着:“他们核对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诸位这几日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情,钦差不会为难我们的,衙门这边准备春种了,这事耽误不得。”   陈继不高兴嘟囔着:“你肯定是大功啊,肯定不慌。”   寇兴淡淡说道:“诸位都有功,安心等钦差传话即可,反而今日突然来衙门,回头被御史们看到了,又要多费口舌解释了。”   几位武将立刻讪讪地没说话。   “我听说这一波轮戍的士兵差不多二月初的时候也该回来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可别出问题了。”江芸芸缓和气氛说道,“可要做给京城好好看看啊。”   陈继一听还是叹气:“江同知你最是聪明,也是京城来的,听说钦差队伍中也有你的熟人,就到底能不能给个意思,让我们心里安心一点。”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   “我听说那个王御史也是应天府的人呢,和你是同乡,外面的人还说这人能考上进士多亏了你呢。”秦铭也好奇问道,“是真的吗?”   江芸芸连连摆手:“不不,那都是他自己读书认真,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要胡说这些。”   秦铭不信邪:“外面好多人都这么多的,还说当时一共有七个人一起考上去的,都是你这个文曲星帮的忙……”   “好了。”寇兴不悦打断他的话,“胡说这些做什么,平白在背后嚼人舌根,被人知道了,看你怎么圆场。”   秦铭被当众骂了一顿,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本不该多说,但碰上长史出事,我们中护卫本留了一批人保卫王府,当日也都事出有应,保卫城门了,我作为长官,自认无错,就是不知道钦差那边如何想,这才心中惴惴不安。”唐伦整个人瞧着清瘦了不少,衣领也皱巴巴的。   周伦没说话了,神色阴沉,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摇头。   “现在也太自乱阵脚了,钦差们都还没开口说话呢。”寇兴无奈说道,“我们准备去榆中县看看了,诸位若是只有这件事情,那就请回吧。”   陈继其实是不太害怕的,他自觉有和江芸一起守城门的情分,江芸这人一看就是厚道人,而且在京城也有关系,说不定这次还真的抱上大腿呢。   你要是说奸细?   那陈继肯定是摆摆手说不知道的。   无凭无据的事情,不好乱说的。   这边江芸芸见人都离开也准备继续商量春种的事情。   秦铭其实是有点慌的,但一想起自己手里还有商税的事情,一旦成了就是大功,就也跟着急匆匆起身,继续去干活了。   “秦通判也跟着慌什么啊?”江芸芸不解问道。   寇兴没好气看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整日吓唬他,他能这么慌嘛。”   江芸芸无辜眨了眨眼,大声嘟囔着:“不催一下,他就开始敷衍了,这事都开了个头,岂能随随便便又做坏了。”   “算了,不说他们了,小麦可以种下去了,水稻却还差点日子,天气还未回暖,现在种下去很难发芽,不过你给几颗水稻,我打算现在家里先试一下。”寇兴转移话题说道,“等会去榆中县看看徐夫人种的地。”   江芸芸点头:“正好,我听说皋兰县有一种软儿梨和冬果梨,很有特色,我打算联合秦通判的商改,做一个特色产品。”   对于商业的事情,寇兴是完全放手让江芸做的,所以也不多问,只是提醒了一句:“水果也不好保存,运送不方便。”   江芸芸点头:“打算趁着这次春耕去各县各乡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   “行,我打算坐马车去,江同知打算如何?”寇兴站起来问道,“现在天色早还能抓紧去试验田里走走。”   “我骑驴。”江芸芸笑说着,“我那小毛驴好久没出门了,一直想出门呢,正好今日带它去放放风。”   寇兴沉默了片刻,捏着胡子,面色犹豫,最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有马吗?怎么非要骑驴,回头外面的人都笑你呢,而且你也太溺爱你家小毛驴了。”   江芸芸骑驴的事情实在不算体面。   正经人谁家整天骑驴满大街走啊,偏那驴还娇气,走累了还要人哄着走,时常一人一驴闹出笑话。   城内有无聊人还写打油诗来笑他。   江芸芸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不管他们说什么,不喜欢你的人你做什么他都觉得不对,喜欢你的人,还会觉得你的小毛驴很可爱呢,我家小毛驴每次出门都能有东西吃呢!”   寇兴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在说什么,目送她兴冲冲去牵小毛驴出门玩了。   “果然还是一个孩子。”他起身,把桌子上的两本册子卷入袖中,也跟着慢慢悠悠出去了,“套马,我要出门。”   徐选的试验田选在榆中县北面靠黄河的那一段,徐家出钱购买了十亩田地,五亩上等,两亩中等,三亩下等。   还是雇佣原来的农户种地,就是要完全按照她们的办法来,至于徐选一开始选的十来个军眷遗孀等则各自安排了工作,也都是不清闲的事情,但胜在大家脾气好,有耐心,一个月的时候就相处得极好。   寇兴等人一来,徐选正在下地,是江家两姐妹出来接待的。   “寇知府好,江同知好。”江渝嬉皮笑脸说道。   寇兴见两个小姑娘穿着男人衣服,衣摆上还脏兮兮的:“都是大家闺秀,你怎么还让她们下地了。”   “没事。”江芸芸随口说道,“种地又不是做坏事,体验一下百姓的辛苦也是要的,免得挑食。”   江渝不高兴说道:“我才不挑食,我只是不爱吃而已。”   “少给我狡辩,快带我去徐夫人。”江芸芸扭着她的脖子要求带路。   “徐夫人的进程如何?”寇兴迫不及待问道。   “已经选好几株兰州本地的水稻了,正打算今年先一步发芽,看能不能长出来。”江漾低着头说道。   寇兴捏着胡子,忧心忡忡:“现在这天气还冷的很。”   “徐夫人似乎有办法,她说只要让土地升温就行。”江漾谨慎说道,“这个是秘方,徐夫人都是自己带着徐小娘一起做的。”   寇兴也不多问了,谁家都是有点看门本事在身上,都是吃饭的家伙,问多了伤感情。   “哎,这个男的是谁?”江芸芸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田埂上被人围着的小公子,挑眉问道。   江渝哦了一声,不耐说道:“就肃王府的那个独苗苗郡王啊,说是对种地感兴趣,每天都来,好几天了,也不干活,站在这里东问问西问问,烦死了……呜呜……”   江芸芸面无表情捂住她的嘴巴:“有外人在呢。”   寇兴咳嗽一声,低声说道:“郡王莅临农事可是关爱百姓之事。”   江渝没说话,大眼珠子扑闪着,但被捂住的嘴巴大概是撇了撇的。   ——因为江芸芸手指一动,眼疾手快掐住她的嘴巴。   郡王那边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眼睛一亮便走了过来。   江渝立马拉着江漾跑了。   郡王脚步一顿,看着两个小姑娘从自己身边跑走了,抿了抿唇,然后才走到寇兴和江芸芸面前,也不摆什么架子,恭恭敬敬说道:“寇知府,江同知。”   三人又是一阵寒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芸芸觉得郡王很热情。   ——这么爱种地吗?   江芸芸下地的时候看着郡王也屁颠屁颠跟过来,茫然想着。   忙到天黑,寇兴才一脸遗憾地准备回家了:“真是有趣,真是厉害,徐娘子真是厉害啊!太厉害!没有种过十年地是总觉不出来的,你看到她手里那本册子了嘛,好东西啊!要是能总结出经验来就好了……”   寇兴一路上难掩兴奋说道。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就连郡王也跟着认真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声,瞧着这几日待在地里不是摆样子的,还真的学了点什么。   江芸芸骑在驴上,忍不住扭头悄悄去看郡王。   谁知道郡王也正悄悄看她。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狼狈移开视线。   ——不对劲。   江芸芸收回视线,面无表情想着。   郡王被抓了个正着,红了脸,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有寇兴还在回味着今日所见的一切,没察觉两人不经意碰撞出的异样,心里高兴坏了。   若是水稻真的能在兰州种下去,那可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三人各怀心思地回到衙门,只是刚一下马车,就看到陈继慌慌张张跑过来,一把抓住江芸芸的胳膊,神色古怪,声音变调。   “坏了,那群蒙古人又来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江芸芸站在城墙上, 低头看着城下骑在马上的年轻人。   马上的年轻人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眸看着他,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随后那人对着江芸芸歪了歪头, 微微一笑, 瞧着很是和气。   这个是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年轻人, 丹凤眼, 褐色眼,高眉骨高鼻梁, 平下巴嘴巴小, 带着几分蒙古人长相的特性,但眉眼轮廓有着更北方的民族样貌。   江芸芸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目光看向人群中的一人, 她看得有些久了, 那人把人躲在其他人身后。   ——周柳芳。   江芸芸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当初不知被谁利用, 想要诬陷她科举作弊的人, 后来他的父母又意外身亡, 他流放三千里, 再也不知踪迹,原来跑到蒙古去了。   江芸芸盯着那露出来的衣摆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果断收回脑袋,随后又看了眼一眼非常紧张的陈继,最后摸了摸下巴。   老实说, 她现在有点摸不清蒙古人的脾气。   “你认识底下的人吗?”江芸芸问。   陈继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为首的那个年轻人我不认识, 但是边上有两个年纪稍微大点的, 有过交手的, 是永谢布部落的几个勇士,所以这个年轻人身份不简单。”   江芸芸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了一眼。   那个年轻人开口,是颇为标准的官话:“江同知不若直接问我们就是。”   江芸芸盯着那年轻人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收回脑袋,对着陈继说道:“我去外面会一会他,来我们兰州城门下了,还这么嚣张,当我们大明无人是不是。”   陈继惊了,随后又慌了,连忙说道:“万一他们把你抓走了怎么办?”   江芸芸不高兴质问道:“你不会点几个人保护我啊。”   陈继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对哦,现在可在南岸,都是我们的人。”   “你们几个,快,点几个好手,随我们出门,杀一杀蒙古人的威风。”   蒙古人一来,城门就关上,入了城的百姓在庆幸,没入城的人则慌不择路跑了,胆子大的则躲在一侧远远观望着。   江芸芸下令开城门的时候,陈继冷静下来后还有点犹豫,随后赶来的周伦和唐伦则完全不同意。   “若是敌人埋伏在远处,我们一开城门就冲进来呢。”周伦指责道。   江芸芸指了指庞大厚重的城门:“所以蒙古人是打算进去后就不出来么?”   “这扇城门从开门到关门最多半炷香的时间,又能进来多少人?”   “我们现在城内这么多人难道还杀不死那些人?”   “便是有诡计又如何?靠闭门不出,北方的蒙古人就会自己跑了不成?”   江芸芸连连追问道,目光扫视着神色各异的三人,声音轻柔:“蒙古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我们不能在钦差面前丢脸,显出畏惧之心,也不能在蒙古人面前丢脸,显得前一场守城胜之不武一样。”   三人都不说话了。   唐伦和其余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低声说道:“可要是真的有事,回头钦差问责……”   “我自然会一力承当。”江芸芸平静说道。   背后传来嗤笑声。   “你放心去,我在城门上给你助威。”谢来大步赶来,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弓箭,特制的长箭在指尖打转,箭头铁气森森,一看便是好物。   “你又是谁?”陈继不高兴说道,“你也觉得自己是江同知不成。”   谢来懒得理会他,只是看向江芸芸,下巴一抬:“鄙人不才,百步穿杨,区区手艺。”   江芸芸点头,竖起大拇指:“那是,你可是谢来啊。”   谢来满意点头,转身上了城门。   “开门吧,别让客人等久了。”江芸芸收回视线,说道。   陈继看了眼周伦唐伦,见他们纷纷避开自己的视线,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但眼睛一转,看到江芸信誓旦旦的样子,又觉得跟着江芸肯定能捞到便宜。   “开门。”他对着守城的士兵说道,然后又对着江芸芸保证着,“我亲自跟着江同知出门,定能保您平安。”   沉重的大门在二十个士兵的齐心协力之下才终于缓缓升起,原本挡在江芸芸面前的黑暗被穿透进来的日光逐渐驱赶,也逐渐露出那支蒙古队伍清晰的模样。   那年轻人就站在大门正中的位置。   他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马上,手指绕着一把精美的匕首,上面的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察觉到动静便随意看了过来,却一眼瞧见正中的那人。   ——那个名气都传到蒙古的读书人。   当日在远处瞧着城门口上的那人,只觉得小小一只,似乎要被北风刮走一般,可如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往下看去,才发现这人倒也不矮,身形修长,面容俊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子被日光一照,更显光华,像雍.仲.本.教的圣物的蒙天珠。   黑白分明,慈悲温和。   他看着面前的人,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心底嗜血的欲.望突然升了起来。   ——真是好看的一双眼睛啊。   是天珠保佑着这位汉人嘛,是不知情的神也终于学会爱护凡人了吗?   神赐予这位凡人福慧,愿为他招福挡煞、趋吉避凶。   真是令人嫉妒的恩赐啊。   斯日波看着她缓缓走出大门,不由轻笑一声,策马走到她边上。   陈继立马上前一步,呵斥道:“停下来!”   斯日波目光紧盯着江芸芸,脸上露出笑意:“我知道你,江芸,你比他们说的还要好。”   江芸芸挑眉,反问道:“谁,谁跟你说了我?周柳芳嘛?”   斯日波笑了笑:“是,你们是朋友吗?”   “朋友的话,他就不该站我对面。”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斯日波仔细打量着她,随后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也不喜欢他。”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问道:“不知今日你们又是为何而来?”   斯日波还是看着她,歪头想了想,突然说道:“原来是他惹你不高兴了,那应该为你赔罪的。”   他扭头对着副将和气说道:“你去亲自把他杀了,把他的人头献给江芸。”   江芸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只见那副将直接策马来到队伍后面,把毫不知情的周柳芳直接从马上拖了下来。   周柳芳惊慌失措间被重重摔倒在地上,双腿诡异地垂落着,整个人被马拖着,发出痛苦的惨叫。   “怎么杀?”那副将把人拖到江芸芸面前,举起手中的大刀,狞笑着,“是把他的四肢一根根砍下来,还是把他大卸八块。”   周柳芳抓着那人的手臂,沉重地喘息着,目光艰难地看向江芸芸。   那目光充满恨意,可随后又充满哀求。   “救我,救我……”他挣扎地喊着。   “汉人都是这么软弱的。”斯日波无奈说道,“他们碰一下就觉得疼,砍一下就会死,我的老师也同样无用,我原本想好好养着他的,跟我的猎鹰们一样,给个屋子,给口饭吃。”   他随后充满爱意地看向江芸芸:“你们汉人总是碍于礼数不能随意动手,没关系,就当是我送你的一个礼物。”   那副将举起刀来,就要对着周柳芳的脖子砍去。   周柳芳发出惨叫。   “住手。”江芸芸厉声呵斥道。   与此同时,一根长箭自上而下直接贯穿副将拿刀的胳膊。   副将惨叫一声,手里的刀跌落在地上,自己猛地抬眸去看城墙上。   “少给我们来你们野蛮人不开化的一套。”头顶的谢来冷笑一声,“再在我们的土地上喊打喊杀,下一箭,我就把你们脑袋射穿。”   那刀重重砸在周柳芳身上,周柳芳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跑了。   斯日波不笑了,阴沉地看着副将胳膊上的长箭。   “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待客之道。”他质问道。   “所以给下马威是你们蒙古人做客的道理?”江芸芸上前一步,淡淡说道,“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汉人语境中为不速之客。”   斯日波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着年轻人。   胯.下的马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也跟着烦躁地来回踱步着。   江芸芸背着手,一脸漠然地看着面前的蒙古人。   陈继一脸警觉地握住腰间的长刀。   大门后面,周伦和唐伦自然也是一脸紧张,身后还站着奉命前来的王献臣。   王献臣怔怔地看着江芸芸的背影。   城内的人都看着江芸芸。   城外的人都看着斯日波。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重。   “今年我们永谢布朝贡,所以我亲自来了。”斯日波摸着手中匕首的宝石,好一会儿又重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算不算客人。”   别看蒙古人这么嚣张,动不动就掳掠边境,但关键时刻却又能屈能伸,太.祖时期,为了交换到生活必须的粮食布匹,甚至是铁器、药品,乃至昂贵的丝织品和瓷器,开始向北京城派去朝贡贸易的使者。   这种经济来往从建立之初,乃至后来蒙古经历太.祖亲率大军试图灭亡鞑靼部,又或者大明经历英宗被俘等等事情后,蒙古那边仍然坚持每年要去北京朝贡,而朝廷出于招抚考虑,也没有断绝这种看似进贡、实则是物资互换的经济来往。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陈继。   陈继龇了龇牙:“年还没过完呢。”   斯日波笑着耸了耸肩:“很喜欢汉人的文化,又听闻我们兰州来了个神童,所以着急了点,想着早些来看看你,可你瞧着不太欢迎我。”   江芸芸巍然不动,只是问着陈继:“朝贡的事情,一般谁负责?”   “寇知府。”陈继说。   “哦,麻烦知会寇知府一声。”江芸芸对一侧的士兵说道,“就说永谢布的人来了,我们按程序来。”   “程序?”斯日波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什么是程序?”   江芸芸咧嘴一笑:“就是一样能规范像你们一样冒冒失失蒙古人的一种过程,要朝贡就要有朝贡的态度,带着人堵我们兰州城门,吓我们百姓做什么。”   斯日波哦了一声,随口抱怨着:“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的啊,怎么就你规矩多。”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就说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回头我就把规矩立起来。”   她转身就要走。   “等会,江……”斯日波骑马就要把人拦下。   一根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挡在他马前。   “别靠近他。”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斯日波的马吃惊,高高扬起马蹄,发出斯鸣,蒙古人混乱片刻,幸好这位年轻人骑马本事不错,握紧缰绳,加紧马腹,厉声安抚着受惊的马。   他猛地抬头去看头顶的谢来,一脸狠厉。   谢来面无表情看了过去,然后用满弓和冰冷的箭头,冷冷地对着他。   江芸芸也不扭头去看后面的风波,只是对着王献臣说道:“麻烦告知马尚书一声,若是他今日有空,烦请来衙门一趟。”   王献臣从后面的混乱中收回视线,半晌之后才说道:“你胆子真大,就不怕有诈嘛。”   “总是躲也不是办法。”江芸芸笑说着,“他们都有胆单枪匹马来,我们背靠兰州难道还不敢出门嘛。”   王献臣好像第一次认识面前的江芸,看着她失神了片刻,许久之后才说道:“我曾听说你在扬州读书时,曾和王谕德之子讨论过收复哈密之事,你很喜欢兵事嘛?”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揉了揉脸:“年轻时总有些狂傲,胡说八道了点,我也不喜欢兵事,当年之事,只是碰到伯安太开心了点才跟着多说了几句,若是能兵不刃血,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是真的需要用兵,也不能迟疑。”   王献臣有一瞬间的哑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这些年一直在兵科任职,也了解过大大小小的战事,可那些大都是战败的,龟缩不出的,朝廷对蒙古就是这样的态度。   消极的,封闭的。   江芸是不知道,还是有自己的想法?   后面的事情由匆匆而来的寇兴接过去了。   江芸芸便不再管这些事情,只是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衙门,刚坐下就听到阿来凑过来说道:“同知胆子真大!”   “还行。”江芸芸摊开纸,随口问道,“你家里有女眷吗?”   阿来呆了呆,随后小声说道:“没有,我们父母早逝,我只有我的弟弟阿木。”   “无意提及你的伤心事,不好意思。”江芸芸抱歉说道,“我这边有打算招几个女人做衙役,还有女监看守的狱卒,本想着你身边要是有认识的人,可以让报名参加一下,给我活跃活跃人数的。”   阿来啊了一声:“女衙役?女人也能当官嘛。”   “对啊,你看过年期间好几期妇人被欺负的事情,有些胆子大,家中有人撑腰的人,上了衙门被男衙役一问,大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甚至还有人为此寻了短见,我们这边以后做这些事情要有女衙役陪同的,女监那边更不要说了,闹出好几次风波了,秦同知都悄悄摆平了,我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了,可这些事情没暴露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没遇上刺头,不然闹大了大家都要完蛋了。”   江芸芸一边说,一边写公告。   阿来探头想要看,但看了一会儿又收回脑袋、   “怎么了,写的不好?”江芸芸随口问道。   阿来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低着头说道:“不是的,肯定写得很,就是我不识字,看不懂。”   他顿了顿,丧气说道:“吃饭都吃不饱怎么读书啊,我弟弟倒是自学了一点,很聪明的,可惜读书太贵了。”   江芸芸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叹气:“是我不是,今日说了两句都说不对。”   阿来连连摆手,呐呐地没说话。   “你回头那一本三字经来,我有空就叫你读书,就当你上次教我学方言。你回头也能教给你弟弟。”江芸芸很快就写好公告了,笑说着,“来,我读给你听。”   阿来下意识伸出脑袋,听着她一字一字念着。   江芸芸的公告贴出去自然又是一次轩然大波,一点也不比蒙古人光明正大入城的消息传得低,甚至因为这事更息息相关,声音越来越大,就连斯日波也好奇地出门听了几耳朵。   大量的批评声下偶尔也有几声赞同。   这篇文章写的很好,把设立的目的和缘由都写的清清楚楚,又把招选的条件,工作范围,都介绍地清清楚楚,不少妇人看了也都觉得很心动。   不过心动归心动,三天下来没交一个报名表。   江芸芸咋舌:“不应该,我当时在琼山县也没这个问题。”   秦铭立马嘲笑着:“我就说你这个事情有问题吧,谁家好女人会抛头露脸啊,快把公告掀了吧,回头丢脸死了。”   江芸芸撇了撇嘴,打算出门打听打听情况。   刚出门,就有一个衙役跑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门口有肃王府的人,说要请您过去。” 第三百二十四章   江芸芸还是从后门进了肃王府, 接她的还是熟悉的管家。   管家这会儿终于露出熟悉的龇牙笑:“当日多亏江同知解围呢,我们王爷最近也睡得香了一点。”   江芸芸装傻充愣,一本正经解释着,自己只是说出想说的问题而已, 不知道有没有帮上忙, 所以不算帮忙。   ——我没有, 我不是, 别胡说!   老管家还是笑嘻嘻的样子,露出了然的神色:“懂, 都懂。”   江芸芸又一次来到嘉会殿, 里面不仅坐着王爷和王妃,还多了一个郡王,肃王长子朱真淤, 成化二十三年已经受封世子。   许是刚从地里回来, 朱真淤黑了不少, 但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见了江芸芸就开始笑。   江芸芸行礼问安, 然后站在一侧不说话。   “坐吧。”朱真淤连忙说道。   江芸芸看了眼王爷夫妇。   “坐吧, 没这么多规矩。”杨遇一改之前的泼辣脾气,和颜悦色说道, “听说蒙古朝贡的队伍现在就在城内,怎么还没启程去京城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朝贡每年都有,甚至最高一年四次, 鞑靼和瓦剌都争先恐后来学习大明风采,但自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所以我这几日立了一份规矩让他们填写朝贡表格, 我们也好一一核对, 然后才上报京城。”   因为自来大一统的国家都会把周边四夷的朝贡视作政治上的臣服,所以对四夷朝贡,都遵行“厚往薄来”态度,往往是赐大于收,用来显示天朝上国的财富和国力,不仅如此,朝廷还会有“给赐”的封赏,也就是对蒙古大汗、妃子及太师以下的重要酋长进行封赏。   不过这些都是去往北京才会有的待遇,所以便衍生出明明京城并非贸易的主要场地,但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使团,千里跋涉来到京城,而大宗物资交换的辽东、宣大、甘宁的市口,反而是正儿八经的买卖交流。   去京城这里的门道最多了。   按照太。祖立下的规定,朝贡的人数越多,换回去的赏赐也就越多。   这简直是大放血行为,譬如在正统十四年,瓦剌首领也先和诸蒙古首领都派遣使者说要向明朝进贡马匹。明明只来了一千三百八十五人,却又在折子上上报成两千两百五十七人,朝廷又不会特意去清点这些人数,便按照他上报的人数如实发放赏赐,又因为使团全程都是各地负担吃用,所以谎报人数已经是惯例,连吃带拿也都是常事,大家不想和蒙古交恶,也不想丢了面子,一般都是超负荷给付。   比如这次,永谢布找到了兰州这个冤大头,想要先敲一笔,江芸芸才不肯吃这个亏,连夜拟了一个章程,三更半夜去敲知府的门,和他合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派人把新章程送到驿站去了。   第一,统一上报人员名单(要一一核对);   第二,把要朝贡的东西一一列表(要一一核对);   第三,具体逗留几日,上京路线如何,每日伙食餐补多少,按照一人一餐原则贴补;   第四,授封为几人,分别是谁,也要列表;   第五,不能扰民,不能喝酒斗凶等等规矩。   密密麻麻一共十条两页纸,后附江芸芸亲自绘制的表格,要求五日内上交。   “蒙古人不生气?之前英宗就是核对了人数,导致蒙古大怒才兵戈相见,最后……” 朱贡錝大惊又担忧的说着。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也会生气,这么浪费我们衙门的钱,都是百姓一点点的税收,我今年还打算修路呢,哪来多余的钱给他们消耗,一天一人伙食三十文,已经很多了!不核对清楚,如何叫衙役给他们做饭,要是想吃点别的就自己花钱,我们兰州什么东西没有!好花钱得很!”   “要是他们去京城告你一状,你可就要挨骂了?” 朱贡錝又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冷静说道:“头痒不怕虱子多,我这弹劾的折子本来就不少,而且要是想从我们兰州过就这个规矩,愿意来我们就来,我们兰州好东西也很多的,做交易完全没问题,要是嫌麻烦不愿意就算了,那个地方愿意当冤大头那就自己去当。”   朱贡錝看着年轻气盛的江芸,欲言又止。   ——真凶啊。   他想。   江芸芸以为他们也是来当说客的,毕竟很多人不同意她的做法,觉得会激怒蒙古人,所以她这几天左手是招女衙役的事情,右手是使团的事情,忙得团团转,每天的饭菜都是谢来送过来放在衙门吃的,三更半夜被谢来揪回去睡觉。   她出声安慰道:“不会有问题的,我瞧着那斯日波野心不小,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和我们翻脸的。”   朱贡錝忍不住说道:“你知道斯日波野心不小,还敢让他进来。”   “蒙古要是有南下的本事早就下了,何来现在如此墨迹,他有野心又如何,是狼是狗可不是要先摸摸骨。”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朱贡錝沉默了。   其实道理谁都懂,但谁也不敢担这个责,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算了,不说这些头疼的事情了。”杨遇揉了揉脑袋,坐直的身子忍不住歪了歪,“今日找江同知来也不是来说这些事情的。”   江芸芸不解:“不是为这事?”   她脑海里来来回回把这几日的事情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王府找她还能有什么事情?   钦差的事情,已经借着长史的死不再插手,摆明了王府不要功劳也不要苦劳,只当自己不存在。   卫所的事情,钦差至今都没开口,想来各家也都是找了靠山的,江芸芸再不情愿,也胳膊拧不过大腿。   春耕农田的事情,肃王府应该更不感兴趣才是。   想来想去也就蒙古人这把大刀悬在头顶,才能让这些富贵人家非常恐慌。   不是这事,还能是什么事情!   “说起来这事还是受了江同知的启发。”郡王朱真淤出声说道。   他一开口,江芸芸立马警铃大作。   不是她妄加猜测,上次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   “我……”江芸芸缓慢开口,非常警觉,“启发了郡王何事?”   朱真淤没察觉出江芸芸的态度,反而说道:“昨日看到街面上贴出的告示,说衙门打算招收女衙役和女狱卒。”   江芸芸缓缓点头,更是二丈摸不到头脑。   “之前王府发生了刺客之事,我娘身边的丫鬟也大都不中用,上次多亏了两位姑娘相救,我和娘商量着王府是不是也需要女护卫。”   江芸芸一听,脸色逐渐亮了起来,就连整个目光也跟着温和起来。   朱真淤整个人莫名开始结巴:“是,是有什么,不妥吗?”   江芸芸笑容灿烂说道:“不,不,妥得很,这个建议特意实用,王府女眷众多,若都是男护卫确实不合适,我觉得这个想法颇有真知灼见。”   朱真淤惊呆了,谨慎问道:“这么,这么厉害吗?”   江芸芸点头,一脸和气地看向王妃:“可有其他设想,比如这次要设几队,对护卫可有什么要求?如何招人?待遇又如何?”   “目前想着要三队三十人,我和未来的郡王妃那边定然是要有人保护的,我这腹中若是男孩,等他后来娶妻生子那也很远之后的事情了,剩下一队就给其他妃嫔们,一人两个,剩下的巡逻内院。”   ——这么多人。   江芸芸激动搓了搓手。   “是打算和我那边一起办了此事?”她试探性问道。   “自然不和衙门的事情掺和在一起。”杨遇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顿,小声翼翼问道:“那今日找我来?”   “想问问你那个招录可有人来报名?”杨遇说,“也要有个范例打个样。”   江芸芸没吭声了。   朱贡錝一看,立马也来了精神:“是不是也招不到人,我就说怎么会有女人愿意抛头露面的,不合适,你要是不放心,我回头就派几个侍卫就在你院子门口,实在不行,太监也行啊,怀了孕就是想得多。”   杨遇不高兴了,看了他一眼。   朱贡錝那劲头立马歇了,但又不甘心,只能嚷嚷着:“又没说不给你弄,别生气,我就是觉得麻烦,回头又要让人说三道四了。”   杨遇摸着肚子:“当日不是你,你是不知道害怕,我可真是怕死了,我们这里不比其他地方,就内奸之事防不胜防,黄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最初的原因竟然只是嫉妒周夫人嫁得好,说出去也真丢人,周夫人也是无妄之灾,如今平白遭了这么大的罪,虽说周家也算躲过一劫了,当日若是查下去,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我们是王府,外面说的尊贵,日子过成什么样子,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我这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   她说着说着就又要哭了起来。   “说这些做什么,又没说不给你找,别哭了,小心把眼睛累坏了。” 朱贡錝脸色一变,立马安慰道,“找就找,回头找不到,我们就从军属里面找,不碍事的,快快,淤儿给你娘擦擦眼泪。”   江芸芸的耳朵竖了起来,听得格外仔细,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真是让同知看笑话了。”杨遇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故作正经说道:“都是为了自身安全,不碍事。”   “若是衙门这边都招不到人,回头我这里还真的难办?” 朱贡錝叹气。   “我正打算去外面问问什么情况。”江芸芸连忙说道,“我之前在琼山县做过这个事情的,明明还有不少人来报名的。”   “是了,我确实听说过这些事情,不过外面传得可不好听。” 朱贡錝挑剔说道。   江芸芸和气解释着:“外人之言自来就不可信,这事王爷应该比我更明白才是,此事是为了衙门更完善的运行,完整的制度管理,既能维护县里治安,又能保障男女大防,譬如有女眷入狱,每年都会闹出风波,可若是让女监看着,那人如果无罪,出门也能少些流言蜚语。”   朱贡錝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太关心衙门里的事情,可见她回答得这么仔细,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那让我儿陪江同知一起,回头也能学习一下。”杨遇开口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动,下意识拒绝道:“郡王天之骄子如何能跟着下官跑动,若是有了说话,下官会呈折给王爷。”   “这么麻烦做什么。”杨遇不耐说道,“让郡王跟着你看看,会有自己上手,不如等会人都被你挑走了。”   “不碍事的,之前在地里也学到了很多,一直非常想跟着江同知学习一下。”朱真淤柔声说道。   他长相柔弱,身型消瘦,相比较父母大气的五官,他的五官小而精致,瞧着更像一个南方人。   当事人都开口表示不嫌弃了,江芸芸只好捏着鼻子应下了,背着小手,带着拖油瓶溜溜达达走了。   朱真淤作为一个郡王,跟在她身后也不恼,反而和气问道:“江同知想要先去哪里?”   江芸芸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先去最热闹的茶馆看看,郡王可知道哪里的茶馆最热闹。”   “西大街鼓楼边上的茶馆一直是人流聚集的地方。”朱真淤温温柔柔开口说道,“我可以叫你其归嘛?”   江芸芸点头。   “那其归可以叫我知远。”朱真淤腼腆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多不好意思,这不是乱了尊卑嘛。”   朱真淤看着她的侧脸,歪了歪脑袋:“江同知也会考虑这些吗?”   “那肯定啊。”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   “那为何还要拿走爹的右护卫,调走中年卫。”朱真淤天真的问着。   瞧着确实只是询问,不是责难。   都说肃王父子脾气好,看来还真不错。   江芸芸没话说了,神色讪讪:“情况紧急嘛。”   她悄悄看了眼朱真淤,见他也没生气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说道:“知远觉得我招女衙役的事情,是否也觉得惊世骇俗。”   朱真淤和她并肩走着,想了想才说道:“若是今年之前,我肯定也觉得奇怪,自来阴阳有道,女子属阴,可现在却要去做阳的事情,自然是很奇怪的,如此引起这么大的讨论也并不稀奇。”   他悄悄看了眼江芸,见她没有生气这才继续说道:“但我之前跟在徐娘子身后下了几天地,看着那些娘子姑娘们的热忱,我又觉得她们也挺厉害的,这么苦的日子也能过下去,且说祸福相依,她们虽然突逢大难,但人生境遇也大为不同,所做之事也大都是好事,如此便算是一个机会。”   江芸芸看了过去。   朱真淤小声说道:“同知的妹妹说过,人生需要机会,男人需要,女人也需要,所以她想要去更大的地方看看。”   江芸芸看着他嘴角露出的笑,先是满意点头,随后突然警铃大作:“妹妹?哪个妹妹?你和我妹妹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说的?都说了什么?”   朱真淤立马不笑了,眼神开始躲闪,小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江芸芸震怒!!   “望江楼到了。”朱真淤尴尬转移话题说道。   江芸芸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踏入屋内。   她们直接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也许是位置不错,众人喝酒吹年间,从今年的天气到蒙古人到底要来干嘛,再到衙门给商铺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纸,说是营业范围,不能超过了等等零零碎碎的事情,到终于,终于说起衙门打算招女衙役和女狱卒的事情。   江芸芸立马看了过去,说话的人一看就是不好好读书,出来聊天吹牛的府学学生。   ——出门在外,校服也不知道换一下!   江芸芸一见他们喝多的样子,就直接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回头要和教谕好好说道说道府学的纪律问题,难怪兰州进士率这么低,这大好的日子就该待在书桌前悬梁刺股,发愤图强!卷读书质量,卷读书效率。   就知道喝酒!   没出息!   “真是倒反天罡了,女人不在家好好洗衣做饭带孩子,还打算做女衙役真是笑话。”   “可不是,我们这位江同知什么都好,就是做事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这个时候难道不该考虑把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嘛。”   人群中发出爆笑声,又说了几句当日蒙古人是如何落荒而逃的样子。   “这个江同知老想着这些没用的东西,一心惦记钱,把那些商户弄得哭天喊地的,还说是神童状元呢,真是没出息。”   “好好的读书人都是铜臭味,我早就听说他之前在琼州搞什么海贸了,真是俗不可耐,我看那状元也是徒有其表。”   朱真淤担忧地看着江芸芸,小声安慰道:“你那个海贸特别好,我爹夸了好久呢。”   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自然是好的,我认真考量过得,不过是一群书都读不明白的人,他们的评价没什么好听的。”   “那你怎么还来这里啊?”朱真淤不解问道。   “正确性的建议听不到,流言蜚语,以谣传谣总是可以听两句的。”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回头我就让人给他们布置一些作业,什么毛病,一点远见也没有,当了官也完蛋。”   朱真淤突然又对那群读书人升起同情之心。   按照江同知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他说布置一些作业,那肯定就不可能是一些。   “可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啊,女人要是吵架了,肯定还是要女人去拉架的,女监里也确实需要女人看着。”又有人弱弱说道。   “啧,女人吵架能怎么吵,直接把人骂退不就行了。”   “就是,这不是平白花我们赋税的钱吗,而且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像什么话?”   “也不能这么说的。”那人声音不大,被大家一嘲笑又说不下去了,讪讪坐在原处。   “啧,胆子这么小。”江芸芸评价着,“唯唯诺诺,也要好好教。”   学生们讨论了一阵子,江芸芸又听到隔壁的庄稼汉又开始说了。   大都也都是批评人的话,主要集中在女人要是都去干别的了,家里的活,地里的活谁干。   这个话题的讨论度确实高,没一会儿,整个酒楼就都在说这些了。   骂人的比较多,上升到江芸身上的也不少,骂得都不好听。   朱真淤听得坐立不安,但一看江芸,又见她格外冷静。   ——太冷静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家属不同意的话,确实很麻烦,我也不能让他们各个都和离啊。”   朱真淤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走,去别的地方听一下。”江芸芸屁股一抬,起身准备离开,“哎,你记得付钱。”   朱真淤匆匆扔了一两银子,也跟着走了。   “去哪里啊?”他问道。   “听了男人说几句,我去听听女人说什么?”江芸芸脚步一转,就朝着河边走去,那里整天围着洗衣服的人。   江芸芸走到一半,突然盯上朱真淤的披风。   “怎么了?”朱真淤突然头皮莫名发麻,紧张问道。   “我没衣服。”江芸芸嘟囔着。   “那我回头让人给你做几件?”朱真淤小心说道。   “现在就需要。”江芸芸指了指他的披风,理直气壮伸手,“借给我用用。”   —— ——   河边洗衣服的队伍里出现一个年轻人。   “哎,你这个小伙子来洗什么衣服,家里人呢。”有人热情问道。   江芸芸叹气:“家里没人呢,这衣服是不小心弄坏贵人的,今日打算洗一下,趁着天气好,正好能晾晾,回头还给人家。”   妇人们都好奇看了过来,随后七嘴八舌说道:“这衣服瞧着金贵,应该碰不了这水的。”   “可不是,到时候一整件都坏了,那可太可惜了。”   “是啊,那些贵人的衣服都只穿一次的,这个坏了就只能是坏了。”   “哎,这样啊。”江芸芸索性把披风团吧团吧塞到后面,蹲在地上,随后问道:“哎,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洗衣服啊,我妹妹都去报名了,你们瞧着年轻,又有力气,怎么不去吃衙门饭啊。”   江芸芸实在是长得好看,又年轻,一说话,嘴角的梨涡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也跟着一闪一闪的,夫人姑娘们一看就没什么戒备心。   “多奇怪啊,我好好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出去抛头露面,要被人笑死了。”   “是啊,我家当家的可不同意,还说是同知胡闹呢。”   “就是,哪里都是讨饭吃,去衙门谁知道好不好相处啊,不想吃去。”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又一直附和着。   “你叫你妹妹别去了,回头还可要嫁不出去了。”有个热情的大婶说道,“我们又不是没了家里顶梁柱的人,日子怎么也过得下去的,就算真有,兰州的女人不愁嫁的,不稀罕干这些事情,我看小公子你一副读书人的样子,瞧着都是读书明理的,怎么让妹妹干这些事情啊。”   江芸芸笑说着:“我是觉得这不是正经工作嘛?咱们也要自己手里有钱才是,就和男人要出去见见世面一样,这和人打交道也能学到很多道理啊,我倒是觉得这工作挺好的。”   “这,这也太奇怪了。”妇人们惊了,“而且什么有不有钱,家里有钱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有没有钱都是要花掉的。”   江芸芸歪了歪头,一时间没说话了。   “你一个小公子和这些愚妇说什么啊。”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们就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呢,挨了打也喜欢的。”   江芸芸闻声扭头。   只见一个年轻姑娘穿着桃红色外套,手里正拿着一碰水,瞧着是刚倒到河里。   “嗐,你这个贱蹄子,自己做着皮肉脂粉生意,还有脸来我们这里。”有人怒骂着。   “我就说这里不干净吧,好好的巷子来了一群腌臜玩意,走走走,以后不在这里洗衣服了。”   原本正在洗衣服的人也都站起来骂骂咧咧着晦气,原本还聚在一起的人都三三两两走了。   江芸芸见人都走了,脑袋来来回回转了转,最后又看着站着不动的姑娘,这才站起来,朝着她走过去,笑问道:“你瞧着很有兴趣,那你怎么不去报名啊?”   那姑娘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啧了一声,不耐问道:“没听说姑奶奶做什么的吗?”   “应该能猜到一点,但你想要报名吗?”江芸芸热情掏出一张纸,“你要是想报名,你拿着这张报名表去衙门啊。”   那姑娘垂眸,不屑打量着一下那张表格:“衙门远远瞧见我,怕是要赶我走了,小公子几岁啊,瞧着乳臭未干的。”   “十九了,大人了。”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把报名表热情塞到她手里,“肯定不会有人赶你走的,你要是有其他小姐妹愿意也可以来的。”   那姑娘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纸张,下意识想要扔掉。   “试试嘛,衙门的公告里也没规定一定要良民啊,你们真录取了,你们也就从良了,今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江芸芸一把抵住她的动作,热情说道。   那姑娘看着手心那折的四四方方的纸没说话了。   “哎,反正试试肯定不亏,你实在不好意思,你就找人偷偷递个报名表。”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倒是考试来考一下就好了,我们考试很简单的,识字的安排考试,就算不识字也行,嘴皮子利索也行,就算这两样都不行,力气大也行的,反正到时候统一安排上课。”   “什么我们我们,你和衙门算什么我们啊。”姑娘讥笑着,突然暴躁说道,“不和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人说话,瞧着就心烦。”   她顺手把纸张一卷,就施施然走了,走了两步,突然扭头,下巴一抬,嘲笑着:“哎,你东西顺着水飘走了。”   江芸芸一惊,扭头一看,借来的披风正顺着水飘走了。   “哎,我的衣服!”她连忙伸手去捞。   那姑娘抱臂冷笑一声,见她手忙脚乱捞回衣服,这才施施然走了。   —— ——   朱真淤不愿抱着湿哒哒的披风,小脸一扭:“不要了,扔了。”   “哎,多浪费啊。”江芸芸狼狈地抱着衣服,心虚说道,“回头给驴啊,马啊,做个毯子也很好啊。”   朱真淤嫌弃说道:“他们都说你是骑驴同知还真没说错。”   江芸芸不高兴了:“你不要了,那我捡走了,大冬天的,这么多毛毛衣服,给它们暖和暖和正好呢。”   “拿走拿走。”朱真淤随意摆手,突然又探过身子,鬼祟问道,“你知道刚才那个红衣服的女人是做什么的嘛?”   “知道啊。”江芸芸把披风团吧团吧,打算送给小毛驴垫脚。   “那你还和她说话,你不会是……”朱真淤不好意思说下去,只是低声说道,“回头让御史看到了,你可就完了。”   “怎么不能说话,她们又不是心甘情愿做着生意的,我就说要给她们铺几条路吧,不然这么多想法回头无路可走,还不是要重操旧业。”江芸芸嘟囔着,“商改也不知完成怎么样了,我得催一下秦通判了,也太墨迹了。”   —— ——   秦铭打了一个喷嚏,看着面前堆得快比他人还高的册子,心如死灰:“我到底为什么要揽下这个工作。”   “就是,江同知自己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户房的人大声抱怨着,“可别到时候来抢我们功劳。”   “他敢!”秦铭先是断然呵斥着,随后又想了想,“估计再忙他的招人去了,啧,整天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真不是我说,年轻人就是精力好,这一天天的,这么多事情也没见他喊不舒服。”   “可不是,那生龙活虎的劲。”   “嗯?说我嘛!”门口传来江芸芸和气的声音。   背后说人坏话的秦铭和户房的人立刻闭嘴装死。   “外面对你们这次的事情赞不绝口啊。”江芸芸也不计较,一开口就是给人戴高帽子,“我就说如此小事,还不是被秦通判简单拿下。”   秦铭惊疑:“真的?不是说很多人都骂我们嘛。”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小小的不解很正常,他们懂什么啊。”   秦铭连连点头:“就是,就知道嘴皮子花花,没用!”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进来:“这是在登记造册?”   “对啊。”秦铭解释着,“就这几家死活不肯上报了,我回头亲自去看看,这里本打算用你说的是活页,不过那东西能造假,你看我这里留着这么点空白,要是这里谁家前院后院也想开店,就可以把新的表格黏贴在这里了,怎么样,方便吧?”   江芸芸一听,立马竖起大拇指:“果然是秦通判,经验丰富,我真是自愧不如啊。”   秦铭得意坏了,随口问道:“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哦,我想着我们兰州的棉花这么好,是不是应该衙门扶持一下,开展棉花生意啊。”   秦铭想了想:“但棉花种植不易,而且兰州土地不多,肯定优先种粮食的。”   “粮食自然也要种,明面土地不多,私底下的那些土地,你说是不是可以丈量出来。”江芸芸慢吞吞说道。   秦铭呆了呆,随后大惊失色:“你疯啦!”   “还行,也是干过这活的,熟门熟路。”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秦铭眼前一黑:“这事我可不跟你们掺和。”   江芸芸点头:“行,你做好商改就行,我就一个要求,衙门的那些门面你都给我留着,我有用。”   秦铭点头:“行,本来这些年收益就一般,也打算换个行业了,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有一点想法,但事情实在太多了,先不急着改,我们先把各自手头的东西弄好。”江芸芸说道。   “我弄好这个,肯定要好好休息的。”秦铭嚷嚷着。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肯定啊!一定好好休息!等着朝廷奖励呢。”   秦铭开心说道:“那可就说好了,我还要继续整理,目前市面上的物价我也都整理好了,回头商量一下税收。”   江芸芸点头,交代完自己的事情也跟着离开了。   “江同知听上去像在画大饼。”户房的人小声说道。   秦铭摸了摸胡子:“不能吧,他还算说话算数的,要是骗我,哼,可别怪我翻脸。”   —— ——   江芸芸溜溜达达去了报名处,还是一个报名的人都没有。   “知府说了,实在不行就撤了,回头闹出更大的笑话。”老衙役低声说道,“哪有女人回来报名啊,这里的女人又不愁嫁,去哪里没口饭吃,怎么辛苦跟着我们风吹日晒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去看同知。   江芸果然去揭公告了。   老衙役笑了:“就是啊,这事也太奇怪了,真缺人,我那里就有人手,肯定够用。”   江芸芸笑说着:“男衙役这边确实也要补点人了,回头也要组织考试的。”   “男的也要考试,选衙役又不是选状元,考什么试啊。”老衙役惊呆了。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开始提笔重新誊写公告。   她得打个补丁。   籍贯不限。   年龄不限。   录取后统一安排上学识字,一年四套衣服,一个月五百文钱,可以单独立户。   她下笔之快,洋洋洒洒就写好新的公告,这才满意笑了笑。   “你看看,应该早点摆出条件的,就算之后有人来浑水摸鱼,我肯定也能摸到几条好鱼的。”江芸芸满意说着,“我就不信,手心向上的日子,人人都想过不成。”   老衙役看着她自己去贴公告,半晌没说话。   “男衙役怎么也考试啊。”他喃喃自语,“真是奇怪的人。”   江芸芸贴好纸,围观的人说道:“条件真的这么好?”   “对啊,考进来那就是我们衙门的人,别人什么待遇,她们自然什么待遇。”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可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迂腐。”江芸芸不高兴说道,“种地的时候,男男女女在一起怎么不说丢人,女人给你做饭,你吃了女人的饭怎么不说丢人,穿了女人做的衣服,怎么不见你脱下来,一天天的就知道嘴上说丢人,身体倒是很诚实。”   “就是!江同知说得对!”有妇人大声附和着。   江芸芸对着她笑了笑,随后又说道:“现在我招她们是为了处理公务,那就是正事,办正事怎么会丢人呢。”   “有道理的。”也有开明的人点了点头,“女监确实要女衙役看着,不如次次去找什么三姑六婆,也太不靠谱了。”   “你看,这一听就是有远见的人。”江芸芸适时报以赞许,“我们现在可是在解决问题,我们衙门不解决,你们说我们吃干饭的,现在想出办法了,又不配合,你说说你们,怎么回事?”   江芸芸舌战群儒的能力一点也没落下,即便是越来越的人围过来,她也能一一驳斥过去,而且一听就很道理。   你要是引经据典,她比你还会引经据典,说出来的话生僻冷门不在少数。   你要是下里巴人,她也同样能把道理掰碎了说给你听。   政策的推行,有赖于政策的分析归纳。   江芸芸对此熟门熟路。   众人说不过,只能面面相觑,各自离去。   没多久,城内又开始讨论起这个事情来了,这一次的风声越演越烈,到最后就连钦差那边都惊动了。   这边,寇兴原本听说衙门口围了一堆人,江芸在门口和人吵架,这才急急忙忙跑出来,却又站在门内听了全过程。”   “他说的真好。”一侧扶着他的寇三姑娘低声说道,“爹,他说的真有道理啊。”   寇兴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你少掺和这些事情,自己去玩吧。”   三姑娘嘟了嘟嘴。   江芸芸说的口渴,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准备回去喝杯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江渝蹦蹦跳跳的声音。   “哥!”   她扭头去看,就看到江渝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扑倒她怀里,开心说道:“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不听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江渝和江漾几天前从地里回来, 有一肚子话要和江芸芸说,奈何江芸芸工作太忙,吃住都在衙门,就算回来也都子时了, 这可把江渝急坏了, 整天上蹿下跳打听情况。   一打听发现事情还挺多, 大都帮不上忙, 就那个报名的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就拉着江漾打出去推销这件事情。   江漾是不打算去的, 她在地里学了不少东西, 打算整理成册子,奈何江渝是个急脾气,把人直接拔走了。   “你哥等会嫌你麻烦。”江漾没好气说道。   江渝眼巴巴说道:“才不会, 我是帮她啊。”   “她们不愿意报名, 你还强迫她们不成?”江漾不想走了, 一屁股坐在河边的石头上, 看着河水里随波而过的冰凌, 淡淡说道。   江渝双手叉腰:“这里洗衣服的人不要又不代表别人不要, 那些衙役每次处理问题,都会占人便宜, 而且态度粗暴,我觉得我哥的办法很好,就要女人处理女人的事情。”   江漾看了她一眼, 收回视线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你有什么想法吗,说出来听听。”江渝凑过脑袋问道。   两小姑娘年岁差不多, 又穿着穿不多颜色的衣服, 脑袋这么凑在一起, 乍一看跟个双胞胎一样。   江漾嗯了一声:“那你哥要是走了,这事怎么办?”   “哎。”江渝惊了。   “你哥自然是厉害的,可他这么厉害就注定不会留在兰州太久,他提出来的其他事情还能交接下去,那这些女衙役,女狱卒怎么办?回头下一个同知嫌麻烦,不要她们了,她们这么灰溜溜回来,也太受打击了,以后还要受人流言蜚语,流言才是最伤人的,不是嘛。”   江渝眉头紧皱,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她边上。   ——这事她确实没考虑过。   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还找不找了,不找我回去睡觉了。”江漾见江渝蔫哒了,打了一个哈欠。   江渝想了想:“可我哥在琼山县不是也找了这么些人,现在她们还在吗?”   江漾摇头:“不清楚。”   “走,去找徐叔,徐家不是有商队在琼州做生意嘛。”江渝一边说,一边直接拉着江漾在路上飞奔。   徐叔听了她们的问题,笑说着:“在啊!你哥哥写了十二张规章制度在衙门上贴着的,很长很长的,规范了衙门的办事标准。”   徐叔手舞足蹈比划着。   “就好像我去琼山县开店,要去衙门登记,办这事是免费的,但要是花了他们的笔墨纸砚则是要收费的,又比如你们说得女监制度,衙门规定男女必须分开,女监看守必须为女狱卒,要求至少十二人,三班倒,一队四人,平日里若有男性接触女囚,不论是谁都需要在女狱卒的看护下,提审时也需要女狱卒在,男女监管理考核办法一致,内外也有区别,不能随便接触,严得很,而且,有了健妇队后,县内治安好得很,牢里也没闹出风波了。”   江渝和江漾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她们在扬州确实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也只是听了一句结尾,不曾有过更详细的了解,那些规章制度更是闻所未闻。   “女衙役,也就是健妇队也是这样的规定,一个部门一张规定,都盖上衙门大印了,琼山县的百姓一个个都会背了。”徐叔笑眯眯说道。   江渝哇了一声:“原来我哥还做了这么多事情啊。”   “是啊,听琼山县的人说江同知做县令的时候可忙了,做了好多好多事情呢。”徐叔乐呵呵说着。   “那要是后任不肯听他的话呢?”江漾质疑道,“衙门做事还不是听县太爷的。”   徐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可百姓都习惯这套工作流程了,而且衙门内部也都按部就班,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不能胡乱烧啊,闹出大乱子,坏了琼山县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高楼,谁敢担这个责任,而且……”   他看向年轻两位姑娘,和气说道:“你看就连陛下再生气都还知道让你哥哥去做同知,而不是重新去做知县,又或者直接罢官。”   江渝不解,直接继续追问道:“反正是不会变的,是吗?”   “只要江同知在,那就不会变。”徐叔对着小姑娘和气说道,“他就是庇护在那些人头顶的那把伞。”   江渝似懂非懂,扭头去看江漾:“你怎么看?”   江漾其实也不太懂,但她自来就喜欢在江渝面前充老大,所以也梗着脖子点头:“那我们就去帮你哥哥一把。”   —— ——   江芸芸听的一愣一愣的:“你去哪里找的人?”   “就之前选娘不是挑了一些人来帮忙嘛,都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我和她们在一起可开心了,听她们说了好多好多事情,真是好可怜,有些人都被卖了好几次了,所以这次我去问了她们,身边有没有愿意来的人,她们原本都不愿意,但我跟她们说来看看嘛,万一合适呢,所以我把她们都带来了!”   江渝自觉帮了一个大忙,开始大声给自己请功劳:“我跑得腿都酸了,江漾还摔了一跤呢。”   江芸芸抬头去看不远处的江漾。   江漾果断扭开脸,不去看她。   她有去看江漾身后的两辆马车,里面大胆地探出几个脑袋,和她一对视线,有人慌慌张张躲起来了,也有人大胆看了过来。   “不过只有十个人,我从徐家借的人和车。”江渝碎碎念着,“有没有帮上你的忙啊。”   “有哦,真乖。”江芸芸捏了捏小姑娘肉乎乎的小脸蛋,“渝姐儿真的长大了呢。”   江渝一听,开心坏了,一脑袋撞到她怀里,蹦蹦跳跳着。   “咳咳,大庭广众的。”寇兴也听了一耳朵,“让她们来报名吧。”   “寇知府你真好。”江渝探出脑袋,看着寇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撒娇道。   寇兴咳嗽一声,看着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也差不多活泼的小姑娘,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渝已经开开心心去请人下来了。   寇兴对着江芸芸无奈说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真是难教啊。”   “有一点的。”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也不敢多说两句,不然回头能跟我置气好几天。”   寇兴和江芸芸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边小娘子们理了理衣服,故作镇定地入了衙门,江芸芸亲自站在边上跟他们说如何填写,不会写字的人,大都由江渝和江漾帮忙填写。   “七日后就考试。”江芸芸和气说道,“会写字的人是笔试,这个不是每个人都要考的,但考试的人会有加分,之后是说话能力,然后是体力。”   江芸芸指了指新公告:“上面都写了的,你们可以稍微准备一些,考完试,衙门这边一人发三十文回去的路费。”   那些女人们有好奇看来看去的,也有不敢抬头看的,只最后听说还能收到钱,都一脸惊讶:“还有钱拿?”   “有的,你们考试过来也辛苦,生活如意的大抵不会来,能来的大都是需要钱的人,现在浪费一天在衙门里,自然是需要补偿的。”江芸芸笑说着。   “那我们要是考中了就,就也是衙役了?”有胆子大的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考中什么岗位就是什么岗位,大家的月俸待遇都是一样的,是正儿八经衙门里的人,所有有功就赏,有错也罚,大家一视同仁。”   大家听得一知半解,面面相觑。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江芸芸热情说道。   众人交头接耳半晌,可到最后也都无话可说。   “不知道问什么。”有人呐呐说道,“我不懂这些东西,我就是想找个工作养活我和我娘。”   江芸芸柔声说道:“不碍事,这只是你人生的一条路而已,你可以试着走一走,万一你喜欢呢。”   年轻的小姑娘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说你是个好人,你妹妹说你已经在别的地方做了很多好事情,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所以我才想试试的。”   十人报好名,江渝又热情地说要送她们回去,还说若是需要在城里买点东西,可以一起送回去。   江渝兴冲冲走了,江漾却没有走。   “怎么了?”江芸芸问。   “我也想报名。”江漾的视线从新出的告示上收回来,低声说道。   江芸芸一惊:“你可要想清楚,报了名可就要一直留在这里了。”   江漾低着头没说话。   “你哥哥考好试肯定会来找你的,他当年都愿意来接你,现在也一定会来,要是那时候,你可要怎么做选择,衙门这边不会放人走的,可你哥哥也会伤心的。”江芸芸柔声说道,“你应该考虑清楚的,这条路不好走。”   “可那条路好走?”江漾没说话了,只是紧紧握着自己残疾的手,喃喃自语着,随后抬眸,尖锐问道,“是你这条考科举的路吗?还是回江家做一个不值钱的瓷器?还是跟我姐姐一样?你对别人都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年幼的江漾非要拉着她去给江湛撑腰时的神态。   ——她一直都这么大胆,不是嘛。   “我不想回去,我哥确实很好,但他事情太多了。”江漾收回视线,低声说道,“你这边不同意,我就去投奔选娘去。”   “哎,你们在吵架?”江渝从外面溜溜达达回来了,脑袋探了进来,犹豫问道,“吵什么啊,我听听?”   “没什么!”   “我想报名!”   江渝眨了眨眼,然后哦了一声,笑说着:“那就报名呗,我看你挺喜欢这里的,你肯定考得上,你多厉害啊,那些题目你肯定都会,不过你体力不行,回头我带你去跑跑步,但是你还会骑马啊,你比那些人都厉害!”   江芸芸惊讶地去看江渝。   “江漾不想回家,那我们就不回家,她现在想报名,那就让她报名试试。”江渝不甚在意说道,“反正真要走,我肯定带她偷偷跑的,我驾车可快了,谁也赶不上我,我非常有经验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   “那就报名吧。”她想了想只好如此说着,回头又恐吓道,“回头谁也不能带你跑,江渝不行,你哥也不行。”   江渝轻哼一声,不屑一顾地皱了皱鼻子。   江漾这才露出笑来,重重点了点头。   江芸芸忧心忡忡看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填表格,揉了揉手腕。   ——老实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确实难教。   江芸芸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衙署,就看到阿来正捧着三字经磕磕绊绊读着,见了人连忙藏在屁股底下,慌里慌张站起来。   “你继续读,我这边不需要你照顾了。”   江芸芸笑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马上就要春种了,再不种要来不及了,而且城墙也该修补一下,使团的单子还没填好,得要催一下了,之前有几个县说打算修路,怎么个情况要借着这次下县督促种时要仔细看看,对了,王府的事情也要督促着点,和这些藩王能打好关系就先打好关系……   江芸芸想着数不清的事情,没一会儿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窗户口的阿来捏着书,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好半晌,然后又蹲角落里继续读了。   江芸芸这边忙得脚不沾地,钦差那边也不太清闲。   马文升是个非常严格的人。   在京城时,就花了一夜时间,把所有弹劾折子里的问题全都一一摘录下来,甚至是值的表彰的地方也都要求一五一十核对。   使团里的人每天都揣着一个任务出门,天黑才能回来。   守城了吗?   确实守城了,守的是天水门,和守备营陈继一起的。   射箭了吗?   射箭了,一共两箭,一把射伤了大将,一把射倒了大旗。   是否抽调了当时应该保卫肃王府的中护卫?   抽调了,都送去守北门了,当时王府确实无人护卫,还混进去奸细,差点一尸两命。   是否纵容城内混乱?无人维持?   城内确实混乱,衙役在城门上,城内是王府的的右护卫的人在维持,但只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但百姓对此并无太大的介意。   是否勾结陈继,拦下大功?   陈继表示否认,但对自己当日为何出现在城内支支吾吾,说不清。   是否排挤另外两位指挥?   两位指挥都说没有。   一连数十个问题,被一一调查清楚。   最重要的三个卫所的指挥和参将都被人弹劾了,可兰州卫的周伦靠上了甘肃镇巡太监傅德,中护卫背靠肃王府,陈继和王越关系不错,王越是个老油头,真出事了,肯定不出头,算是背景最差的。   这件事情倒还真的让人为难。   有人说至少抓一个出去给内阁一个交代。   也有人说要罚就三个一起罚。   马文升自己就是兵部出身,打过不少仗,也吃过不少亏,心里清楚与其说是惩戒这些高级将领,还不如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这事有大问题,也是最该查清楚的,却也是最难弄得。   至于还有人弹劾江芸说他勾结蒙古人,蓄意挑起事端,因为不能跑去问江芸或者蒙古人,所以无人解答。   “那个蒙古人好像对江同知分外熟悉?口气亲昵?” 监察御史汤鼐质问道,“瞧着就不像清清白白的样子。”   “确实,之前买棉花的时候,想要去找亦力把里就很奇怪了。”   “这事确实有问题,还真的待会棉花了,他一个同知初来乍到,怎么会如此大胆。”   众人议论纷纷。   马文升去看王献臣:“那日你去的城门口,江芸和那些蒙古人相处的如何?”   王献臣回过神来,他也几日没睡了,看着马文升看过来的视线,猛地沉默着。   这几日他的耳边一直都是江芸的名字,手里也都是江芸的事情,就连脑海中一直都是江芸,甚至做梦时都回到了当年读书时的日子。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说江芸会成功,会入阁拜相,会是所有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就连他也时不时这么调侃几句。   江芸呢,他只是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他其实不爱说话,大都是围着他的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着,显得整个院子都很热闹。   那个时候的王献臣是有些羡慕的。   又聪明,又有人缘,还不骄傲,一看就知道这人会有前途,和他做朋友可真是舒服。   可,可后来事情就有些变了。   他已经考上进士了,江芸也去了江西,可他的世界里还是一直围绕着江芸。   “你能考上,是不是多亏了江芸啊。”   “他读书是不是特别厉害,他是不是给你猜题特别准,我听说了,你们那一院子的都靠他的。”   “你听说了嘛,江芸在白鹿洞书院说要让女人读书,真是离了大谱。”   “你说江芸不会真的是文曲星吧,怎么还会有山神来帮他,怪不得你能考上进士。”   江芸,江芸,江芸!!   这样的言论直到江芸考上状元。   状元!   六。元。及第的状元!   大明最年轻的状元!   所有人围着他的目的都是为了攀上江芸。   他努力做的一切都被人说成——反正你都认识江芸了,这么努力做什么,等着他飞黄腾达拉你一把呗。   王献臣开始避而不见江芸。   他想着江芸是没错的,他本就聪明又努力,是那些人实在太市侩了。   直到那日百官们为了藩王之事,有点脑子的人都视而不见,王献臣也不例外,藩王这些烂果子,又不是本朝结出来的,年年有问题,次次被放过,没必要触陛下这个霉头,他认识的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本以为江芸也是这么想的。   他可是前途无量的状元,就是闭着眼都能高升,好好呆在翰林院里就是一片坦荡未来。   可这人,可这人就是爱惹事。   王献臣在家中听说他的事情时,莫名开始坐立不安。   在那个小院时,他们在喝醉之后聊天时,人人都说要做个好官,要为民请命,可到最后,只有江芸做到了。   又是他!   等琼山县的消息传回来。   又是他!   等他得罪权宦,得罪皇亲,要去兰州了。   所有人的脑海中便又想着——又是他!   怎么就一直都是他。   他怎么就这么风光月霁,显得别人和光同尘。   王献臣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去见江芸,甚至不能听到这人的名字。   “问他做什么,他和江芸关系这么好,考试都是靠他的……”有人小声嘟囔着。   王献臣猛地抬头看了过去。   “说这些做什么?”马文升不高兴打断他的话,“不好好说话,就给我滚出去。”   那人讪讪地闭上嘴。   “不算剑拔弩张。”王献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冷淡说道,“那蒙古人瞧着对江同知很感兴趣。”   马文升摸着胡子,点了点头:“那蒙古人一看就心眼子多,挑在这个时候来,说不定就有离间人心的打算。”   “如此,大家就把手头的内容整理一下,明日给我,我们算算时间,这几日也该启程了。”马文升当机立断说道。   众人神色各异,对视一眼,然后和自己认识的人相互离去。   能被选到这里的人,大都是对江芸有两种强烈的态度。   江芸这人太出挑了!   “敬止,你留下。”马文升开口。   王献臣脚步一顿,也跟着停了下来。   “坐吧,瞧着你脸色不好,可是事情太多了?”马文升和气开口。   王献臣摇了摇头:“第一次做这些事情,所以查得很仔细。”   马文升点头:“看了你昨日的内容,确实很仔细,很不错,一点也没放过,查事情就该这么认真才是,不要顾及他人的面子。”   王献臣点头。   “你和江芸关系不错……”   王献臣身形一僵。   “所以我打算让你去看看兰州的民风民情,给陛下呈折带去,也好让内阁那些人自己把把握对江芸的奖赏,你也可以借机跟在他后面学习学习,我瞧着江芸很有办法,回头你开始做实务后,心里也能有个底,也不至于手忙脚乱。”马文升和气说道。   王献臣盯着手中的册子,半晌之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 ——   江芸芸听到门房的话,把王献臣请了进来,又听他说了此事,便笑说着:“行,我正打算先去城外的屯田上看看,那就一起吧。”   王献臣打量着屋内:“你这屋子怎么不修一下,也太破旧了,不和你的身份。”   江芸芸笑了笑:“还行,回头衙门资金宽裕了再说,现在也能住人。”   “你是坐马车还是骑马?”江芸芸又问。   “坐车?你打算如何去?”王献臣也跟着反问着。   “我今日骑了我家小毛驴。”江芸芸咧嘴一笑。   王献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你为何不买一匹马?”   “家里有一匹的,但他脾气好,所以给我妹妹还有乐山他们用了。”江芸芸说。   “她们都是妇道人家,骑马有什么用。”王献臣不悦说道,“你出门做事,才应该骑马,不然人家会笑你。”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还是先走吧,回头赶不回来了。”   王献臣看着他翻身骑上驴,看了好几眼,觉得没眼看,收回视线。   那小毛驴瞧着年纪小,但脚程还行,能跟得上马车,两人朝着北门走去,一路上到处都有人跟江芸芸打招呼。   王献臣透过车帘缝隙打量着面前浑然有些陌生的朋友。   梦境中的人开始逐渐模糊,少年时的江芸他有些记不清模样了……   兰州一向有“山结,水结,路结”之称。   山结则是说兰州城四面群山环绕,背面有龙尾山、阜兰山等山,南面有九州台山等,西面有白石山,东面又有楼林山,第原山;   水结意味着水流丰富,大夏河,洮河,湟水,大通河在此汇聚,通往河西、青海、河洮岷地区则有着四通八达的水系网;   路结则是水陆交通四面科道,向西北方向沿着庄浪河谷而上,翻越乌鞘岭可达河西走廊;向南顺洮河而下可至河洮岷一带,向西溯湟水可达青海;沿东黄河而下宁夏陕西等地。   军屯则是太祖时期一项重要的政策。战争后大量土地荒芜,百姓流移失所,为了尽快恢复秩序,朝廷推行了屯田制。   屯田分为军屯、民屯和商屯三种。   商屯是为了便于边境纳粮换取盐引而进行的屯垦,盐商向边地纳粮后发给盐引,凭引支盐运销,许多盐商为了交粮便利,招募农民在边境开荒,就地取粮,不过在七年前,改成盐商径向盐运使司纳银领引,不再纳粮,不过一年,商屯已然废驰。   民屯一开始则是用来开发战乱下的边境重镇。太祖规定:“移民就宽乡,或召募或罪徙者为民屯,皆领之有司”,后期又通过召募庶民和强制迁移罪犯的方式去开垦边远荒芜之地,官府则“给牛种车粮以资遣之”,鼓励百姓当地开荒。   军屯本是三种之中最为重要的一种,河西有“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虏”的战略位置,常年驻有重兵,在相对安定的时期,河西施行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在外敌频繁侵扰时,则为四分守城,六分屯种。   但随着边防形势日益严峻,士兵大量流失,军屯逐渐荒废,民屯逐渐壮大。   朝廷每年都会鼓励,招募,又或者派遣民户去边地种地,也制定了很多优惠政策,但如今腹里安宁,鲜少有人愿意前来。   江芸芸今日去的是民屯。   黄河西面和兰州城北面都有大量民屯。   “都二月了还没转暖。”农夫一见到江芸就开始抱怨,“这麦怎么种啊,回头税怎么交啊?”   “而且今年水流也很少,我就说不要随便开山吧,惹怒山神了,今年这水如何灌溉。”   “年前那些该死的蒙古人用马蹄践踏了我的田,给我弄得一团糟。”   没多久,江芸芸就被一群人包围住了,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我们不是让文书给你们说过肥田的办法,你们可都弄了?”江芸芸问。   有人点头,有人没说话。   “可以试试的,我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推行过,确实有用,那些鱼骨鱼刺你们反正也不吃。”江芸芸说道。   “怎么不吃,我牙口好,都吃的。”有人豁了一口大黄牙,大声嘟囔着。   江芸芸笑:“这事得不偿失吗?这东西在你嘴里就跟一个磨牙的东西一样,但你放在地里,不是给你明年的作物长肥嘛。”   “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人殷勤说道,“都按照文书说的办呢?还做了一些豆,还好收得快,不然就被蒙古人抢走了。”   江芸芸点头,勉励道:“我们这边天气冷,种东西的时间不如南方,但我们养的久,做的精细,日子也不会过得差。”   众人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江芸芸从不会不耐烦,还顺带解决了谁家的鸡丢了的事情,她飞快把偷鸡的人找到了,让人打了五板子,这才把人放走。   “你们这边之前那些商屯的地在哪?”江芸芸随口问道。   农户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有什么不能说的,支支吾吾。”王献臣不高兴质问道。   农户们只当没听见,低着头哼哼唧唧了几声。   “你们这附近可有军屯?”江芸芸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换了个问题问着。   “军屯都在卫所附近呢,不过这条路一直往西走,是有几座墩台的,他们那边也是有军屯的,不过应该不大。”有农户说。   江芸芸顺他们的方向看了过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个高高的,类似于烽火台的东西。   兰州城经过不断的的修建,形成了以城池为中心,结合关隘、军堡、边墙、墩台的严密防御体系。   “那日蒙古人来,你们这里可有伤亡?”江芸芸又问。   “我们当时听到动静就躲起来了,他们也都没空找我们麻烦。”   江芸芸嗯了一声,又叮嘱了几句春耕的事情,最后找人合计了他们自家的土地,确定和本子上登记的没有差错,这才离开了。   “这些事情你也要盯着吗?”王献臣不解问道,“这些让文吏这些盯着不就好了。”   “春耕吗?肯定是要看着的,吃饭可是大事,不过兰州冬日漫长,地形狭长,越往西走,到甘州、山丹这些地方,天气更寒,麦苗青黄不接,这几十年蒙古又不断略夺,现在这些屯田连基本需求都难以满足,我看了前几年的资料,说二千里里的地人却不足一万七千,防守和耕地都很难顾全。”   王献臣看着江芸芸的侧脸:“我听说你来的第一个月把兰州数十年的册子和账本都看完了。”   “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是简单翻了翻。”江芸芸哭笑不得,“现在这些流言也太夸张了。”   “那也是都看了,我听说你之前在翰林院的时候便翻看了半个翰林的档案。”王献臣低声说道。   江芸芸摸了一把小毛驴的脑袋,没说话了。   “你问屯田的事情做什么?”沉默片刻后,王献臣又问。   “想要把土地重新规划一些。”江芸芸说。   王献臣震惊:“清丈土地?这可太得罪人了。”   “做事就是会得罪人,土地就像一块糕点,有些人吃多了,所以我得从其他人嘴里抠出来,塞到没得吃的人手里。”江芸芸平静说道,“基层治理,尤为如此。”   “你,你真不怕那些乡绅……”王献臣低声说道。   江芸芸眉心一挑,意味深长说道:“他们要是真这么做才有意思呢。”   她说完,两人又没有说话了。   墩台就在不远处,马车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这事一个类似于城堡模样的寨子,如今大门紧闭,里面的空地还散落着锄头,篓子等东西,不太大的一个院子,应该是个小墩台,现在透过缝隙看过去,整个墩台安安静静的。   “怎么里面没有人?”王献臣不解问道。   “死完了呗。”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江芸芸抬头,看着坐在塔寨边缘的人,笑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有个兄弟的香囊落了,说是他夫人亲自绣给他的,里面还三两银子呢,找不回来没法和嫂夫人交代,所以我就一家家找过了。”谢来一只脚悬挂着,一只脚蜷缩着,看着辽远的远处,随口说道。   “那找到了?”江芸芸问。   “嗯。”   “下来吧,我们回家。”江芸芸看着他被日光笼罩着,模糊不清的脸,柔声说道。   谢来这才低头,先是看了眼江芸芸,然后才看向王献臣,懒洋洋问道:“这不是钦差嘛?”   “你是?”王献臣看着他腰间的刀,又看着他的鞋子,谨慎问道,“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佥事谢来。”谢来一跃而来,顺手把手中带血的香囊塞到袖子里,然后才一本正经地站在江芸芸身边,人模人样说道,“听说你家父辈也是锦衣卫出身,真巧。”   王献臣嗯了一声。   “之前看三个卫所的折子里说,有十个墩台无人存活,十二个墩台少了一半人,还有一些墩台也损失惨重,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江芸芸问。   “人数都核对过了,和你们上报的折子合得上。”王献臣说着,又看了眼谢来,“还有八个锦衣卫也没了,名单一一核对过了,马尚书已经过目了。”   三人一路沉默地回去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来随后问道。   “本想来看看军屯的。”江芸芸说。   谢来啧了一声:“怎么又打上军屯的主意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胡乱弄乱小毛驴的毛发。   小毛驴不高兴地打了一个喷嚏。   谢来伸手给小毛驴顺毛,顺手拍开她的手,无奈说道:“别弄乱了,回头给你闹脾气。”   三人又去了其他几个民屯的地方,核对了田地数,问了春耕的事情,直到天黑,眼看城门要关了,这才火急火燎赶回去。   回衙门时,正看到老衙役看着手中的几张报名表,眉头紧张。   “怎么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刚才有人大晚上来敲门,说来交报名表的。”老衙役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接过来看着。   “好漂亮的字。”王献臣扫了一眼说道。   “同知看这个地方?”老衙役突然指了指报名表上的位置,一脸嫌弃,“什么狗屁东西都来报名了。”   江芸芸低头一看。   ——道门街东段,锦绣坊。   江芸芸反而笑了起来:“挺好的,有上进之心,不算无药可救。”   老衙役撇嘴:“好好的衙门让这些私娼来,成何体统。”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笑:“对,你说得对,回头这些私娼窑子我确实是要好好整治一下了,买卖女子,逼良为娼,平白糟蹋无辜人,简直是浪费我们兰州的人力,刚好我们修城墙也需要人,正好让这些有力气没力气使的人,做点有贡献的事,少给我欺负弱小。”   老衙役脸色一变。   王献臣也跟着变了脸色。   江芸芸把这三张纸仔仔细细看了看,然后交还给老衙役:“好好放着,过几天就考试了,别出差错了。”   老衙役只好捏着鼻子收了下来。   王献臣跟在他身后,不解说道:“你这个衙役里要是招了个娼妓,回头真的要被弹劾死了,而且外面说得肯定很难听。”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你说得也对,所以我得保护好她们的信息,得找点借口把那些私娼都打了,给她们一个良民的身份,嗯,还要立个女户给她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献臣连忙说道,“我是觉得这个人选不好。”   “都是女的,兰州本地人,还识字,肯定也懂方言,常年历事,口才肯定也不错,现在又有胆子来报名,完美符合我的条件,哪里不好。”江芸芸扭头,平静看着王献臣。   “她们现在想换条路走,又不是杀人放火,也不是打家劫舍,我作为父母官,为什么不能拉她们一把。”   王献臣沉默了,他甚至下意识躲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风光月霁。   ——即便是在这样的夜色中,他依旧好似在发光。   “今天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江芸芸笑说着,“我得回去准备试卷了,过几日要整修城墙了,驿站就在城墙边上,你等会回去和其余人也说一下,体谅一下。”   王献臣几乎落荒而逃。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息,这才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了。   ——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实在没空想其他的。   之后的王献臣就这样跟着江芸芸在屯田里到处走,五天后总算是稍微看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你在查这些没有登记的地?”   “先排查一下。”江芸芸站在田埂上,寻思着这片农田,目测了一番,“瞧着是上等田,快有二十亩了。”   “看着土都被掀开了,应该是有人耕种的。”王献臣说。   “嗯,肯定有人,地上有一文钱都有人捡,这么一大片土地怎么会没人要,我们先随便看看。”江芸芸收回视线。   王献臣看着她手里的册子:“可这里没人登记啊。”   “所以当真可恶啊。”江芸芸冷笑一声。   两人又逛了不少地方,五日时间,竟然把西面的土地逛得差不多了。   “听说你们这两日就打算启程了?”回城时,江芸芸说道,“回头把蒙古使团的册子带上去。”   王献臣震惊:“你还真的让他们都乖乖填好表格了。”   江芸芸笑:“当然,我又不是和他们过家家,还跟他们开玩笑不成。”   “他们竟然还听了?”王献臣不可置信。   “因为我说我们这里要建立一个巨大的贸易市场,就跟我之前在琼山县推广海贸一样,你们距离我们这么近,按道理应该是最好的伙伴才是。”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他们听了?”   “听了啊。”江芸芸点头,“现在出发去京城,等那边回来正好可以再我们这个市场上买卖,他们可不是要抓紧,两天时间就办妥了。”   自来钱财动人心,蒙古人整日掠夺边境,大部分的原因不就是为了钱嘛!   王献臣又没说话了。   这边他们刚离开,原本他们站着的那块地里就冒出几个人影,盯着江芸芸的背影许久,然后才匆匆跑了。   江芸芸这边在暗搓搓准备清丈土地,那边寇兴则忙着和准备回去的钦差对接。   “陈参将?”寇兴核对到要押解上京的人,看到第一个人名,就脸色大变,失声说道,“他,他也算守城有功啊。”   “根据锦衣卫的情报,他身边最多的蒙古人奸细,而且当时就是他听了其中一个参将的话才回城的,差点失了城门。”马文升叹气,“陛下也很是震怒,如今唐伦和周伦也都有追击敌人的功绩,他这个,不好算啊,前头有江芸,后头有王总制。”   寇兴眉头越听越皱,嘴角紧抿,可到最后还是坚持说道:“可他确实就是守城了,论迹不论心,他当时确实被蒙蔽了,但后续也是将功补过了,而且当日就是他死守在天水门等待援军的,这事江同知时候可以作证的,如何能把他带走,守备营当日可是损伤人数最多的!”   “我自然知道,我原本是想着三人都带回京的,可蒙古人还在呢,少了将军,这后面的仗,难道还真的要江同知一个文人上嘛。”马文升继续说道。   寇兴脸色阴沉着不说话。   “下官倒是觉得还是都带回去比较好。”门口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边上不是还有王总制在吗,他一连两次大胜,威名赫赫,正是能震慑蒙古人的时候,我们现在趁热打铁把内奸之事审得条理清楚,最好能杀一儆百,这样后面来替补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兰州,不会有这些弯弯绕绕,免得我们腹背受敌,做一点事情还是想这想那。”   马文升脸色一变:“上官说话,你一个下官如何敢插嘴。”   寇兴也跟着紧张说道:“你怎么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老管家连忙告罪。   说来也是委屈,江同知一日能找知府四五次,时间久了,老管家都不管他了,所以他都是直接来的,哪里要人通报。   “下去!”马文升见状呵斥道。   寇兴对着她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垂眸,巍然不动:“不论是讨论内奸,还是当日守城……”   “下官一凭功绩,二凭品阶,也能听一听……”   江芸芸看了过来,逆光处的脸看不清,但明亮眸光依旧冷静:“不是嘛。” 第三百二十六章   钦差来兰州, 主要有两个事情。   第一自然是看看江芸现在这个泼天的功劳到底有没有掺水,也顺带核实具体伤亡情况。   就这个事情,作为主钦差的马文升有意和这个后辈打好关系,并不打算为难他, 而且按照目前得知的情况, 这个首功确实是要给他的。   兰州的衙门有意买卫所和锦衣卫的好, 他也非常配合, 就完完全全按照寇兴的折子报上去,就当给这个年轻人结个善缘。   这件事情他个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 底下人有些不服, 他也只当没看到。   江芸是一个锐进的年轻人,挡了很多人的路,但他是愿意扶持这样的年轻人上路的。   第二件是京城有流言, 说肃王不安分, 基于大明国运上是有藩王成功的案例, 陛下也很担心, 这才让马文升来看看。   但据马文升观察, 肃王很是安分, 衙门和卫所都不联系,一心待在王府里修道, 如今又逢喜事,整日在府中吟诗作对,王府也少有人拜访, 世子沉迷种地,整个肃王府倒也安静, 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触霉头, 老老实实把事情都报了上去。   这两件事情办的都很好, 但也办得不好。   这么多人在兰州城呆了半个多月,结果样样都是别人的好,那算下来就只剩下自己不好了,这一趟下来什么也没捞到,平白辛苦,就算自己无所谓,手下人也会有怨言。   马文升从愣头青的御史到现在的兵部尚书,历经四十八年的官场风风雨雨,起起伏伏,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应该是有点事情的。   江芸是他看好的后辈。   王爷是他惹不起的权贵。   蒙古人是个不好弄的刺骨头。   那剩下的挑挑捡捡,便看上了三个卫所的头头。   他们身边有奸细的事情,是当日他去誊抄折子时意外发现的,是锦衣卫特意秘密呈上来的折子,陛下不说,他不问,但陛下没说,却又把锦衣卫的密折放到普通的折子上,这事却非常值得深思。   一开始马文升就只当自己不知道,按理他不该掺和到这件事情上的。   但兰州的情况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好,江芸是真的有本事,他既有本事挑衅蒙古人,也有本事当众下他们的面子,城内的百姓被他保护的好好的,城外的百姓说起他也都是一脸开心,推行农耕,整顿商税,桩桩件件都是政绩。   他不想触江芸的霉头,那就挑不出可以值得说道的错来。   所以卫所内奸的事情不得不提上台面。   此事说起来也很诡谲,他摸不透陛下的想法,又想着这折子既然在这里,那肯定不是让他视而不见的意思,所以他想也许高举轻放,轻轻敲打,是陛下想要的。   那处理这件事情就有一个原则:既不能做得太出格,毕竟陛下也碍于一些面子,不想放大此事,但也不能做得太低调,有些人接收不到,那他们的功劳就不会大,手下的人拿不到好处,那就是他的失职。   三个柿子来来回回地捏,看来看去,他就选上最是愚笨,也没什么背景,空有一点打仗本事的陈继。   陈继这人一眼就能看穿,是个实心眼,身边有内奸也太正常了,他稍一打听就发现守备营中的副将少了两个,千户少了七个,百户直接少了十个,虽对外说是战死,但将士的损伤不配比。   他自己就打过仗,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陈继,自己也不干净,手下也不干净,没背景,死心眼,盘算来盘算去,确实是这个事情中好拿捏的人。   马文升以为自己卖了衙门这么多面子,衙门这边也该卖点自己面子的,毕竟说到底也是卫所的人,和衙门也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看着坐在自己下手的江芸,又看着自己对面的寇兴,瞬间升起不悦之情,但随后又是头疼。   他是真的头疼江芸。   就江芸那辉煌战绩,别说他了,内阁看了卷袖子就跑,陛下看了也非常头疼。   “许是王御史还没和马尚书碰面。”原本气势汹汹的江芸芸坐了下来,反而整个人温和下来。   “斯日波的折子都写好了,填写的单子我也都整理好了,回头我让人给您送到驿站,今年斯日波朝贡人数一共一千三百人,进贡的马匹上等马一百匹,中等马三百匹,皮毛一百斤,名单全都有了,等到时候从兰州这边出发,我们这边也会一一核对,这些东西算中规中矩,但胜在这次态度良好。”   马文升心中微动:“可有人要册封?”   “自然是有的,名单也都有了,但我不清楚蒙古各部的关系,不敢妄加评断,还需要马尚书费心分析了,明日我亲自把单子都送给您。”江芸芸谦虚说道。   “这事你牵的头,回头写好折子递给内阁就是。”马文升淡淡说道。   “蒙古人性格狡诈,现在能安安分分住在驿站,多亏了尚书等人的压制。”江芸芸飞快编了一点高帽子给人带上,“听闻马尚书年轻时也是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在蒙古人心中也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如今他们肯乖乖配合,定也有马尚书的震慑。”   人就是这样,若是平日里遇到的一个人瞧着公正不阿,不好说话,是个刚正之人,一定对他没什么要求,只求平安把事情办好,但一旦这个刺头好声好气说话,态度温和,神色谦虚,那简直是受宠若惊,对他的底线可以一低再低。   马文升就这样被简简单单的制服了。   他明明做好了和江芸硬碰硬,不欢而散的打算,但现在江芸突然变得这么识趣懂事,愿意送出一个天大的功劳,那他之前做的防备简直是烟消云散,甚至越看江芸越顺眼。   ——我就说是个聪明人,你看,果然是个聪明人!   马文升整个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那也是江同知手段了得。”   “不敢不敢。”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也都是托马尚书的福。”   寇兴原本悬着的心也终于是放下来了,看着两人互相捧了一会儿臭脚不由轻轻咳嗽一声。   “那你早些把单子都送过去,也让蒙古人那边都做好准备。”他也算是一锤定音,把此事送给了钦差团队做功劳了。   此事很快就交接完成,江芸芸送人出门前又开口说道:“年前蒙古人攻城时,我家人说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突然跑到下官家中,形容可爱,非常有灵性,还会自己敲门,赶也赶不走。”   马文升抬眸,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和颜悦色:“许是天佑大明的祥瑞,正好此番随钦差队伍一起上京,彰显国祚威严。”   马文升沉默了,随后猛地一惊,终于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其实京城对这位小状元的风评是非常两极分化的,喜欢的人奉若神明,认为他奋进勇敢,大公无私,不喜欢的人日日鄙夷,觉得他沽名钓誉,桀骜不驯。   马文升对他的印象也都是他人的只言片语,那日在城门初见,第一印象倒是他的容貌,典型的南方人,俊秀斯文,温和有礼,后面听了其他钦差打听出来的消息,又觉得是办实事,脚踏实地的人,可今日真正相处下来,他猛地发现江芸在得罪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能一步步走到这里,他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他太会了!   他实在太聪明了。   现在若是光送上一个蒙古人的朝贡单,既能显示他们此次的战败,又能张扬大明的国威,固然是一个功劳,但细究起来并不意外,蒙古人本就爱来打秋风,但若是在此刻再送上一匹祥瑞,还是蒙古才有的白马,那一切意味可就变了。   天佑大明!   如此,蒙古的朝贡单就成了天大的功劳,足以彰显老天的指引,陛下的英明,国家的强大。   陛下如何不喜。   内阁如何不爱。   “你……”马文升看着她,突然摸着胡子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江芸芸的肩膀,“好好,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谦虚地笑了笑。   “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他笑说着,“江同知好好了结手里的工作,可别和琼山县一样匆忙了。”   江芸芸还是笑着表示一定尽力,等她应付完马文升就回了内院,寇兴见了她就问道:“如此让出这个功劳保陈继,以后可别后悔。”   江芸芸笑:“逸乐安知与祸双,我保陈继是因为他虽非玲珑心,但也是耿直人,兰州这些人能安安稳稳,他和守备营依然颇为尽力,且此事他非首错,只抓他一人,也太过令人寒心。”   寇兴点头:“我虽不愿意保他,但若是没了他,兰州的情况不会更好,还不如是他。”   江芸芸点头,直截了当说道:“另外两人都没抓起来,何来欺负一个没背景的,我这人就是看不过去。”   寇兴无奈摇头:“你也知道他们背后有人,那就少说几句。”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只你之前一直想要处理这几人,怕是要落空了。”寇兴打趣着。   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自来福祸相依,谁知道呢。”   寇兴不知道白马的事情,便笑说着:“你刚才为何冒冒失失闯进来。”   原来江芸今日来是提交两日后的考试流程的。   寇兴接过折子,叹气:“你还真的做出来了?至少要等钦差走了再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要是有人喜欢,正好宣扬宣扬我的工作理念,发现我这个想法才是最正确的。”   寇兴一听这话就头疼,挥了挥手:“不看了不看了,你自己把握去。”   江芸芸立马笑嘻嘻下了台阶:“那我可就自己看着办了。”   “修城门的砖头,木头都准备好了,你处理好考试的事情,就把这事提上议程。”寇兴叮嘱着。   江芸芸点头。   “我听说你前日大半夜去找州学的教谕,还大半夜给人弄哭了。”寇兴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眼神飘忽了一下,没和人对视上,只是大声嘟囔着:“学生不认真读书,就知道在外面喝酒,怎么考试!怎么考得过南直隶!怎么考得过北直隶!我们怎么在一众天才神童中脱颖而出!就要学习,努力学习,不停学习,怎么也要一天学习五个时辰,写三张卷子,背十页纸,出去玩什么!没出息!”   寇兴看着面前的小神童,无话可说。   别说,论读书,还真是这人的长处。   “悠着点,别让人道心坏了。”寇兴也跟着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开年的事情,寇兴年前忙到年后,一日也没休息,这几日总算是步入正轨了,人也有些累了,摆了摆手:“贪多不烂,就先这些吧。”   “对了,水稻可以种了。”临走前,江芸芸说道,“我看选娘那边都下种了。”   “知道了,回头我看着点。”寇兴一听农事的事情就认真起来,“我就种在衙门后面,回头你也有空给我参详参详。”   江芸芸那边开始紧锣密鼓准备考试的事情,先是贴出考试公告,又收拾出衙门入口的那一片空地,摆了二十三张桌子,笔墨纸砚也都是衙门自己准备的,最后还像模像样的做了一张准考证,然后中间划开,一式两份,让衙门每家每户送上门去。   阿来也跟着来帮忙,小声说道:“女的考试,好奇怪啊,女的也能考试嘛。”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阿来没发现,一边哼次哼次搬着桌子,一边继续嘟囔着:“她们也考四书五经吗?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他们啊?京城也流行这个吗?那里是不是人人都识字啊?京城的人会骑马吗?京城的人都和大人一样厉害吗?”   江芸芸听得直笑:“要是对京城这么感兴趣啊,可以跟着商队去看看,京城很繁华的,回头我给你批假。”   阿来搬了二十几张桌子也不累,只是满头大汗,抽空看了江芸芸眼,也不说话了。   江芸芸正对着名册,在桌沿边上标上数字。   “我们要招二十人,这里报名的二十三人,是打算都录取吗?”老衙役挤开阿来,故作无意地打听着。   江芸芸摇头:“本打算按照一比三的比例,这次应该要六十人报名,但现在少了这么多,我打算先招录十一人,女监现在人也不多,六人,三班倒,剩下的五人一伍,很好可以插入衙门中巡逻,剩下的人等有时间再回头再补上。”   “可衙门不是还缺人吗?不如我先找几个男的替一下。”老衙役搓了搓手。   江芸芸和气笑了笑:“不是之前早早就说过了吗,衙役那边确实也是要招人的,但今年开始也要考试,你有认识的人尽管推荐,这批女衙役弄好了,我就弄你们的。”   老衙役一脸为难,搓了搓手:“还要识字啊,这识字的人也不多啊。”   “这次没事,能识字最好,反正到时候要一起读书的,更看重人品和性格,我们衙役干的活也不少,和百姓面对面打交道,这两点很重要。”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但后面就很重要了,而且这次还要多选年轻人,衙门要年轻化一点。”   老衙役没说话了。   阿来粗声粗气说道:“快去干嘛,少给我偷懒,要累死我吗,我一个人搬了二十张桌子、”   老衙役一见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个仆人干点活都要叫了。”   阿来冷笑一声,等人走远了,才对江芸芸说道:“这些老滑头就知道欺负人,大人千万不要听他们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哄小孩一般说道:“谢谢阿来提醒,你也太实诚了,一个人干了这么多活,瞧你着满头大汗的,去找你弟弟玩去吧。”   阿来黑脸一红,粗鲁摸了一把额头的热汗,躲躲闪闪说道:“我又不是江姑娘,怎么……不玩的,不休息的,椅子还没搬过来呢,那些老滑头肯定不帮忙。”   他说完就火急火燎去仓库搬东西了。   —— ——   当天晚上,送准考证的人回来了,带来一个噩耗,说考试的人又少三个,说是反悔了。   阿来一听就直叹气。   江芸芸倒是镇定:“不碍事,不是还有二十人嘛,一比二也很合理。”   老衙役站在一些,故作担忧地说着风凉话:“有些人不来考试也不好意思来说啊,说不定人更少了呢。”   “不碍事。”江芸芸依旧和气说道,“万事开头难,我们第一次举办,大家心里有顾忌很正常,不必如此丧气。”   阿来听得直接笑了起来,阴阳怪气说道:“雁滩的婆娘,操滴番瓜的心。”   已经精通各种兰州俚语的江芸芸眼疾手快,用手肘推了一下阿来。   阿来这才不服气地闭上嘴。   老衙役也不好发作,只能重哼了一声。   考试当天,衙门大门打开,门口还被撒了清水,瞧着很是隆重,马上就要离开的钦差队伍里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了,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江芸芸穿着绿色的官服,像一株脆生生的小竹子,站在大红的大门前,依旧光彩夺目。   王献臣也被同僚拉着来看人头,明明人群拥挤,但还是一抬眼就能看到他。   芸黑:“女人考试也值得开正门,啧,倒反天罡,不知廉耻,回头我可要参他一本了。”   芸吹:“参呗,他江其归还怕你一本,嘻嘻,说不定陛下一高兴也觉得有道理呢。”   “哎,你们当初考试是不是也这个阵仗啊。”有人似笑非笑地问道。   王献臣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更远处,蒙古使团的人也跟着来看热闹了。   “还是汉人有意思。”斯日波笑说着,“我们蒙古的女人也不逊色,回头也可以参考一下学起来,你说是嘛,老师。”   周柳芳拄着拐杖,一脸畏惧地打了一个寒蝉,没有说话。   “他们还要写字,汉人就是麻烦,我们到时候考试就考骑马射箭,逮到机会就让她们去吓唬汉人。”副将也跟着说道。   “那可要等江芸不在了,不然回头这只得到天神祝福的小野狼可要亲手杀了你的。”斯日波笑说着。   人高马大,瞧着有两个江芸这么宽的副将不屑撇了撇嘴:“射几根箭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打架,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撂倒。”   斯日波没说话,只是盯着门口的江芸,一脸痴迷地看着。   “这样被神佛点化的人,竟然不属于我们伟大的黄金家族,真是可惜了……”   街外面还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农耕还没开始,大家都还闲得很,自然是哪里有热闹就往里钻,嘴里也跟着窸窸窣窣说个不停。   寇兴和秦铭也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   “今日要是没人,我们衙门真是丢脸死了。”秦铭不高兴说道。   寇兴捏着胡子没说话,只是紧盯着大门口的长香。   长香烧完,入场的时间也就截止了。   可现在已经烧了四分之一了,还没有人来。   江芸芸倒是不慌,感受着站在门口,见了人就是笑眯眯的样子。   眼看长香灰都掉了一小节了,就连江渝和江漾都急坏了,打算先进去撑撑场面,突然听到一阵嘶鸣声,随后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金贵华丽的马车停在大门口。   江芸芸脸色一喜,把手里的册子翻开,准备核对人命,突然看到马车上有一个穿着朴素骑装的女人被人扶了出来。   那人一出来,百姓哗然,寇兴也惊得拔掉一根胡子。   “怎么是她!”钦差那边也面面相觑。   江芸芸也一脸震惊。   “怎么是你?”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下车的人就是之前在玄妙观见过的那位周夫人。   “我不能来吗?”她面无表情问道, 随口看向江芸芸手中的册子,“周青云,我的名字。”   江芸芸震惊,飞快翻到其中一页:“原来真的是你。”   之前施粥的时候为了写表彰, 她是知道诸位夫人名字的, 拿到报名表时, 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开始忍不住联想起来, 但又见这个名字不算奇特,填写家里的位置也不是在唐伦家附近, 而是在外城的一处偏远地方, 她就以为是重名,没有仔细深究。   周青云的简历很不错,四书都会, 字也好看, 还会骑马射箭, 算是这一批简历中非常出色的几人之一了。   江芸芸一开始就对此人报以厚望。   周青云淡淡嗯了一声, 把手中的半张准考证递过去:“我坐哪?”   “哦哦, 第三, 就第一排第三个。”江芸芸合上准考证,连忙说道。   阿来连忙把人带过去, 又送上一套笔墨纸砚。   周青云面无表情坐了下来,开始研墨铺纸。   江芸芸收回视线,满意地在她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勾。   没多久, 江漾也溜溜达达走进来:“没人来,怪冷清的。”   她大眼睛睨了江芸芸一眼, 一时间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安慰。   江芸芸一本正经核对好准考证:“第三排第一个, 赶紧坐下吧你。”   江漾也不要人带路, 自己找到位置就麻利坐了下来。   江漾的简历也不错,孟子和论语都读完了,也会骑马,而且她还聪明,胆子大。   江芸芸也很满意地勾去她的名字。   江渝请过来的那十人最后只来了六人,她们畏畏缩缩下了马车,不敢往后看去,她们中间稍微读过一点书的,都入座了,剩下不识字的被人带到其余地方的凉棚里呆着了,直接参加下一轮的口才考试。   长香过了一半,位置却一半都没坐满。   “也太丢脸了。”秦铭没脸看人了。   寇兴拧眉:“许是应该放在隐蔽一点的地方,或者把大门关上,瞧着大家都不太松弛。”   他想了想,对着几个衙役招了招手:“去搬几个屏风来。”   说话间,大门口又来了一辆马车,青布小车很是低调。   不过这个时候来的人就不可能太过低调。   江芸芸看着下车的人,笑了笑了。   “原来真的是你。”   早前查看名单的时候看到有一个段姓,家住在东关,一下就有了猜测。   正是当日在玄妙观一起施粥的段家大姑娘。   “段昊。”江芸芸笑着勾了名字,“第一排第六个,坐下吧。”   段昊矜持地点了点头。   刚坐下没多久,屏风就送到了,也算是挡住了外面那些窥探人的视线。   “哎挡起来做什么。”有人抱怨着。   “这么想考试,回头男衙役招的时候你就报名啊。”人群中的江渝立马呛道。   “哎,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凶,真是泼辣,小心没人要。”   “呸,你才没人要呢,也不看看你这个德行,而且什么凶不凶,是你们不怀好意!”乐山一向是护犊子的,立马大声喊道,“就知道看看,人家是要考试,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呸,不要脸。”   “就是就是。”江渝大声附和着。   江芸芸远远瞧着见了,咳嗽一声,大声说道:“禁止喧哗啊,无关人员远离考场啊。”   衙役们开始把莫名其妙,越来越围上来的人都赶走了。   被屏风一挡,原本还有点坐立不安的人又跟着冷静下来。   江芸芸把一切收入眼底,扭头去找人,只看到寇兴面无表情对着她点了点头。   “哎哎,我之前没报名,现在可以报名吗?”没多久,江芸芸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动了动眉头。   “我姑姑加我来给你撑场面的,你看我给你带了好几个人。”杨小姑娘得意说道,“不过你可别录取我,我也不要干苦差事。”   江芸芸看向后面三位明显也是富家千金的人,笑着摇了摇头:“你们没有报名,那就参加不了。”   杨晏不高兴了:“你这位置不是没坐满嘛。”   江芸芸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没报名那就不能参加。”   杨晏耷拉着脸:“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江芸芸眯眼笑了笑:“不是还可以围观吗?到时候王府也要招人,你可以去出谋划策啊。”   杨晏盯着她的脸看,一瞬间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很好看,太好看了!   “那我去边上看看,我去找寇晗玩去。”她脾气来得快走的也快,拉着其余几个小姑娘的手,蹦蹦跳跳去找寇晗玩去了。   寇兴叹气,对着老管家说道:“去跟小满说一下,让她招待好客人。”   老管家挪了挪嘴:“小姐早就躲边上看了。”   寇兴顺着视线看过去,寇晗正躲在柱子后面,察觉到他爹的视线,立马躲起来了。   “去准备点香茗,茶水来。”他收回视线,无奈说道。   老管家连连点头。   衙门口,那根长香眼看就要烧光了,还有十个位置没有人坐。   江渝在门口看得快急死了,上蹿下跳的。   江芸芸看着剩下的十个名单叹了一口气。   “瞧着剩下的人应该是不会来了,要不还是直接考试吧,后面还有两项呢,可别耽误太多时间了。”老衙役说。   江芸芸摇头:“不行,等香烧完,既然有了规矩,那就遵守规矩。”   老衙役撇了撇嘴。   长香只剩下食指这么长的时候,还有八个位置坐不满,但很快又有一辆驴车缓缓穿过人群,最后停在衙门口。   江芸芸不错眼盯着。   帘子掀开出来三个穿着朴素青衣的妙龄女子,头发被整整齐齐挽起,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颊。   江芸芸看着为首那人,立刻露出笑来:“赶早不如赶巧,正好赶上呢。”   那中间那人伸手想要捋一下头发,谁知道扑了一个空,只能尴尬地摩挲了一下鬓角,目光躲躲闪闪,偏对面之人一脸正色,便也只好当无事发生地入内了。   “武三娘。”江芸芸核对名字,“第五排第五个。”   “程大娘,第三排第二个。”   “吴安。”江芸芸看向正中的那人,笑了起来,“第一排第五个。”   阿来连忙上前把人带去位置,又送上笔墨纸砚。   正好长香燃尽,江芸芸开始把准备好的题目一张张发下去。   题目内容就是考简单的抄写十道,考验她们的字如何。   填空十道,考验她们四书的学习程度如何,题目有难有简,是用来拉开分数的。   选择题五道,让她们在众多差不多的句子中选出正确的,算是巩固知识,当然也考验语感和一点运气。   小文章两篇,这是进一步的选择,若是能写出来那肯定水平不会差。   江芸芸自认为这些题目要是给读书人那肯定是很简单,但因为这一批考生水平太过参差,所以她就放了几道难题,剩下的大都很简单!   她自信满满,奈何考试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   ——没说这么难啊。   江芸芸坐在上面监考,幸好考生都很听话,都自顾自做的。   她看好的那几个果然下笔如有神,写得飞快,当然也有写不出来的,整个人都哭丧着一张脸。   第一场考试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阿来去收卷,卷子的情况远远看去也能发现卷面泾渭分明。   譬如周青云、段昊和江漾等人就写的还挺满的。   但也有人只胡乱做了选择题和抄写题。   江芸芸收了卷子,当场批改出卷子。   ——改卷子的事情不要太熟门熟路!   “哎,卷子也给我们看看呗。”有人阴阳怪气说道,“我倒要看看女人考得卷子有多难呢。”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让阿来卷子贴了出去。   阿来不高兴皱了皱鼻子,抱怨着:“这些人真是烦,同知干嘛听他们的。”   “不烦,想看就看,回头那些人家里也有人要考呢,而且这五张写的都不错,也该让他们看看我们这批考生的水平,不然回头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难听的呢。”江芸芸笑说着。   卷面分段昊第一,她整张卷子都写满了,而且答得都很好,只那几道难题没答出来。   第二名竟然是吴安,她作文写得好,很有自己的思路,填空题不太好,但选择题竟然全对!一下子拉上分数了。   第三名是周青云,第四名是江漾,后面十八个名次也都依次排下去,也有人只写了抄写题的,江芸芸根据她们的字迹算了分数,军户家的几位成绩中游,不过她们忙于生计,会写字就已经很好了!最后几位明显是寡妇或者农妇,会拿笔已经是超级棒了!   江芸芸非常满意这次的考试成绩,飞快让人把前五名的卷子都贴出来让大家都看看!   “写的很好。”江芸芸笑眯眯勉励着,“你们都很棒,后面两场也要努力啊。”   衙门口的公告栏里,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钦差和蒙古人都挤了进去看热闹。   “这什么题目啊,好难啊!”有书生哀嚎着,“这题目怎么这么像我们教谕出的风格啊,头好疼,眼睛好疼,手好疼。”   “这个‘亨,小利贞。初吉终乱’,这个第一名写的是‘长育违道,圣人以防民逆’,这句话是哪来的?”也有人迷茫问道。   “像是易的。”有人嘟囔着,“不确定,回去翻一下。”   “是《易经》既济卦卦辞的原文。”王献臣低声说道,“第一名的破句取自《归藏》。”   “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马文升摸着胡子点了点头,简直是看别人家的孩子,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好题目,切题又切实,不亏是小状元出的题目,好好好。”   “这个填空题我也几道不会,都是四书里的题目吗?不会是瞎编的吧,我怎么没见过。”   “是啊,这个选择题我也有几个捉摸不透。”   本只打算躲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教谕气疯了,一把冲出去,揪着几个州学学子的耳朵:“哪里不会!!哪里不会!!都是四书注解里的内容,我没教嘛!我没教嘛!都给我读书去,都给我读书去!!!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州学的学生听到教谕愤怒的声音立刻一哄而散。   江芸芸这边当场公布了成绩,很快就带人去第二场考试了。   第二场考试说是考验口才,更考验一个人的应对能力。   毕竟衙役,狱卒都是要和百姓打交道的人。   “你们今日巡街时,发现有人偷东西被抓了,但是被指认偷东西的人不承认,你们打算怎么办?”江芸芸让每个人思考几分钟,然后一个个进来回答。   这个回答倒是非常符合个人的身份。   譬如周青云,乃是管家夫人,处理这些事情谨慎而全面:“先把丢东西的那一块地方都保护起来,然后把两人分开关押询问,理清丢的东西,丢的时间,有谁接触过……查出真凶后,要当中处理,对于有错之人也要严厉惩罚。”   江漾和段昊也是大家闺秀,自小就学着管家理财,兑换到内宅事务上也说出差不多的流程,只是相比较周青云的雷霆手段,小姑娘们温和一些。   吴安等三个小娘子则回答的有些简单,大致就是分别关起来询问,发现是谁之后打一顿便是。   军属家的娘子们到时有不少奇怪但仔细一想也是办法的办法。   比如说:“躲在人群中看,看谁奇奇怪怪的。”   又比如:“直接抓起来恐吓一顿,心虚的人肯定招了。”   江芸芸听得直点头,五个问题,回答的各有千秋,但家境优渥的人确实更滴水不漏一些。   这一场她还邀请了寇兴一起来打分的,两人分数一合计,算出总分来,最后让阿来直接公布答案,张贴出成绩。   周青云第一。   江漾和段昊分别是第二和第三。   “如此看来家中长辈耳融目染的教育很是重要,读书是,处理事务也是。”寇兴摸着胡子说道,“就看看后面的骑射了。”   “都会。”江芸芸点了点前三的名单,“教育任重道远啊,若是人人都读书明理,这世道肯定会更好。”   寇兴捏着胡子,看了江芸芸一眼,叹了一口气:“振穷恤寡是药,矜贫救厄是药,江同知有救济苍生俱饱暖的想法,很好,走吧,去看看他们骑马射箭的本事。”   这个就是在衙门的小校场举行的,直接一匹马一把弓,能骑马绕一圈,跑一圈为优秀,十分,能绕一圈,跑不动为中等,五分,以上都不会但可以牵着马走一圈为末等,三分,若都不行那就零分。   拉开弓(大小不设)射箭能中者,十分;能拉开(大小不设)但射不中为五分,能拉开大弓,但不会射箭也为五分,都不行为零分。   这一轮军属家眷的优势就起来了,至少都能得个八分。   吴安等人最多只有一个三分。   周青云二十分!   段昊十五分。   江漾因为手的问题只有十分。   “也很不错了。”江芸芸鼓励着江漾说道。   江漾很是低落,垂着个小脑袋,揉着手指,没说话。   “确实挺好。” 没想到段昊冷不丁说道,“你骑马很快,也很稳。”   江漾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起来:“射箭也很厉害,就是刚才起风了,才没射中。”   “不行就不行,周娘子当时有风,本来可以中靶心的,不过我只喜欢读书不喜欢射箭,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段昊也不扭捏,直接说道。   江芸芸一心两用,一边听众人说着话,一边飞快算好三门分数。   其实名次在一路考下来时已经非常明显,因为差距真的很大。   周青云、段昊和江漾遥遥领先,分数领先其他人一大截。   还有四个一看就知道是家境不错,家中有人教导的小娘子,成绩紧跟着江漾。   之后的分数到时贴的很紧。   吴安和军属家眷这十人则不分上下,一个读过书,一个力气大。   至于后面那几人确实差了点意思,但江芸芸真是——越看越满意,能教,不慌!   ——江老师什么徒弟带不出来!   江芸芸信誓旦旦。   不过,还有个事情没干。   江芸芸趁机在阿来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来面露惊恐之色。   “哎,快去办,去厨房找,肯定很多。”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推走。   “行了,你们也都累了,去屋子休息一下,我先誊写最后的名单。”江芸芸把人都请进屋内,让人上了茶水和糕点。   “先吃点垫垫肚子,午饭也没时间吃呢,名单等会直接公布,若是入选了,没有特殊情况我们这边今后是不会放人的,没有入选也没关系,我们这里给三十文钱,今日大家都辛苦了。”   江芸芸离开没多久,从一个小门走了进来,见大家都放松下来,开始一边吃东西,一边和认识的人说话,笑容加深。   大概一炷香后,屋内突然传来尖叫声。   江芸芸扒出去一看,几位富贵人家出声的小姑娘都吓得不行,跳到椅子上,周青云还算镇定,但也一脸恶心。   那老鼠也过分,直接在姑娘们脚下乱窜。   倒是一个农妇胆子超级大,直接上手去抓了。   江芸芸叹为观止,知道胆子大,但没想过胆子这么大的。   仆人们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处理。   “你胆子好大。”江漾夸道。   “你真厉害,你不怕老鼠咬你吗?”一个名叫余澄的小姑娘也惊讶问道。   那农妇被这小姑娘们一夸,反而局促地擦了擦手:“乡下都是这些畜生,你胆子小一点,他们就欺负你了。”   小姑娘们一知半解。   “不错不错,佘大娘子胆子大,乐于助人加五分,刚才出手帮忙的都加三分。”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过来。   “原来这也是考验。” 段昊心有余悸开口说道。   “是啊,你们以后做事遇到这些东西肯定很多,所以要锻炼你们的胆子,等我下次考核的时候,可不允许这么乱了。”江芸芸解释着。   “本打算带你们去停尸间看看尸体的。”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监狱里有人病死了,或者老死了,可都要你们帮忙敛尸。”   “有人大家受伤了,若是浑身都是血,也要你们出面处理。”   “更别说兰州城要是跟上次一样被攻城,你们也是要上前线的。”   江芸芸严肃说道:“若是被录取后,那就是成了衙门的一员,那就没有男女之分,该做的,能做的,不会做的,不敢做的,都是你们要做的。”   众人面面相觑。   “要是这些都做不了了,那就在这里退出,三十文也都有的。”江芸芸和气说道,“回头录取了,我后续培训可是一视同仁的,不和你们开玩笑的。”   余澄怯怯说道:“我爹说做衙役可舒服了。”   余澄成绩还不错,目前排在第八,若是不出意外,应该是能被录取的。   “那是以前了,现在都要开始做事了。”江芸芸笑说着。   小姑娘面露纠结之色。   “没关系的,考上衙役吃上公家饭了,我爹说以后可以找更好的相公。”她的好友说道。   “我爹也这么说。”又有人附和着。   江芸芸哭笑不得:原来这些富贵小孩来考试是为了以后好嫁人。   “靠男人可靠不住。”周青云冷淡说道。   她作为大家夫人多年,实在是太有威严感了,现在不苟言笑开口,更吓得几个小姑娘不敢说话。   江芸芸的耳朵非常八卦地动了动。   实不相瞒,她太好奇了!   周青云不是唐伦的夫人嘛!怎么来考试了!听口气是闹矛盾了!吵架了!不会是和离了吧。   “我爹就很坏的。”江漾冷不丁说道,“你们不要老是听你们爹的话。”   “咳咳。”江芸芸连忙咳嗽一声,“你们现在又一炷香的时间做决定,要是克服不过去我就划掉你们的名字,要是答应了,后面可不许给我哭。”   江漾睨了江芸芸一眼,又没说话了。   段昊则看了两人一眼。   周青云面无表情坐在位置上不说话。   吴安三人从一开始就没说话,到现在坐在角落里更不打算说话了。   余澄愁眉苦脸:“我不能问问我爹吗?”   “人要自己做决定。”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你家人要是就想要你考进来,然后让你嫁个好人家,可你实在害怕,那你以后不就会怨恨你家人了,平白坏了和家人的感情。”   小姑娘低着头,坐立不安。   周青云看了江芸芸一眼。   “那我试试吧。”好一会儿余澄才小声说道,“可我真的害怕老鼠。”   “没关系的,回头有老鼠的活,我替你去了。”佘大娘子热情说道。   余澄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时间到了,你们既然都不走,那以后谁来说情都不能走了。”江芸芸笑说着,“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我写好名单,等会就公布。”   江芸芸把刚才几个乐于助人的分数重新算了算,又抄了一份表格,然后扭头去找寇兴了。   佘大娘子加了五分一下子跑到第九名了!   寇兴见了那名单,仔仔细细看着:“差距也太大了。”   “能教,回头那些男衙役也都招好后,一起教,打造衙门新面貌。”江芸芸说完又把自己对衙役的要求提了一遍。   “这些男衙役大都是家中祖辈就在这边做了,你现在突然都说要考试,回头可就把他们都得罪了。”寇兴忧心说道。   “我们当官的还要考试呢,他们这些做衙役的自然也要,而且这些人看着不起眼,可世世代代都盘踞在这里,亦然尾掉不大,之前秦通判去登记商铺的名字,竟然还有人和商铺勾结,如此亦然是祸害。”   “引进女衙役为第一道分化,那让男衙役也开始考试录取就是第二道手段,若是这样也能考进来的,至少还有些本事,我们也不能全都不要这些世世代代在兰州的人。”江芸芸严肃说道。   寇兴捏着胡子没说话。   “只怕会有矛盾。”他还是犹豫不决。   “做任何事情都会有矛盾,这些人一直盘踞衙门,难道就没有矛盾了吗?”江芸芸平静说道,“消除一个矛盾,势必会有其他矛盾,视而不见而下策,和光同尘为中策,着手解决为上策。”   寇兴无话可说。   道理大家都知道,可能付诸行动的人却很少。   江芸自来就是这样的人。   “那你可要看着办,若有难处只管叫我。”寇兴在名单上盖上章,认真说道。   江芸芸用力点头。   —— ——   这次虽说打算招录二十人,那些报名的人实在不多,考试的人也才二十三个,若是全录取了,又有违一开始就写明的一比二的公告,所以只能忍痛录取十二人。   “回头王府要招护卫队,你们可以去试一下。”这是对力气大的农妇们,军属家眷说的。   “衙门明年还会招人的,你们要是等得住就再等一年,可能秋收之后就再招。”江芸芸对着普通小娘子们说的。   “你们还能回去吗?”角落里,站着吴安三人,这次竟只录取了吴安一人,三人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脸上是高兴的。   吴安等人没有说话。   江芸芸站在她们边上,和颜悦色看着她们:“你们想从良吗?”   吴安冷笑一声,面露悲愤之色:“谈何容易,我们没有钱没有人也没有长相,谁愿意赎我们,那些人有吃有穿,富贵人家,为何要和我们抢这个名额。”   江芸芸认真解释着:“考试亦然是目前最公平的办法,若是这次足额人选报考,你们两个都能录取的,很可惜,一个十五,一个十七。”   吴安冷冷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自然,若是你们这次回不去了,不若我们给你们找个地方避一下。”江芸芸说道。   其余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能躲多久,身契还在他们手里呢。”吴安意兴阑珊说道。   “这是我自己添给你们的,一人二两,也够你们过半年了,今年秋收之前,我一定让你们恢复自由身,吴安就先在这里这里安心待着,等会我带你去户房立户,过几天我陪你去拿回身契和钱财。”   江芸芸掏出两个荷包递了过去:“衙门口站着一个腰间佩剑的高个男子,你跟着他走,他会安置好你们,也不会有人抓你们回去的。”   三人神色不安,对视一眼,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不要答应。   江芸芸也不催促,让她们三人自己商量一下。   等她和其他几人说了几句话,再回头时,只看到吴安一个人孤孤零零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了一个时辰把落选的人,接他们的家人都寒暄了一遍,也把她们都送走了,江芸芸这才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院子,把新招进来的人重新聚在一起准备开个小会,让阿来和寇知府在一旁看着。   “我们这边目前有两个位置,一个是衙役,工作就是巡逻,办案等等,和普通衙役都是一样的,还有一个是狱卒,也就是看守女犯人,这个工作就要整天待在女监里,看守,提审女犯人。”江芸芸说。   十二人面面相觑。   “我想要女监。”江漾第一个开口。   江芸芸嗯了一声,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手里还是非常利索地写下她的名字。   “我也想去女监,巡逻要走很久的,好累人。”余澄也跟着说道。   小姑娘有点娇气,但也有点勇气,有些懵懵懂懂的。   “我也不太会处理矛盾,要不我也去女监。”佘大娘子是个老实人,刚才第二轮的时候就发现了,但也同时性格很稳重,所以他选择去女监并不奇怪。   “我也去女监。”吴安低声说道,声音沙哑,若是不开口,大都会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剩下的人大都选择去衙役,毕竟衙役风光啊!   “你们的大致想法我了解了,不过人员我这边还要稍微调整一下,明日辰时正式报道时会公布的。”江芸芸颔首,“记得带好铺盖和换洗的衣服,要是有值班,可要住在这里了。”   “行了都散了吧。”江芸芸一合册子,大手一挥。   —— ——   大部分人都走了,江漾带着吴安溜达去了江芸芸的衙署。   “厉害。”江芸芸正在处理名单,笑说着,“随便找个地方坐吧,等会让谢来带你们回家。”   江漾考上之后格外高兴,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你都给我打眼色了,我肯定知道啊,那我现在就带她回家呗。”   “你这三脚猫功夫有什么用。”江芸芸看了眼拘束的吴安,“喝茶吧,我看你下午茶水糕点一口都没动。”   “哎,不饿嘛。”江漾不解问道。   这场考试从早上到下午,衙门提供了茶水糕点。   “饿好几天都饿过了,饿一顿有什么关系。”吴安淡淡说道。   江漾不理解,只是悄悄用眼尾去看江芸芸。   “坐下吧,阿来给两位姑娘送点吃得来。”江芸芸岔开话题,“以后去女监要三班倒了,很辛苦的。”   江漾乖乖坐在椅子上,哦了一声,终于露出几分小孩的可爱:“工作都是辛苦的,我打听过的。”   江芸芸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江漾立马不高兴了。   “你说得对,但我怕你不理解这种辛苦。”江芸芸解释着。   “理解的,做了就理解了,不做怎么理解。”江漾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   江漾小时候就能说出奇怪但有道理的话。   “厨房今日做了绿豆汤。”阿来端着托盘,开心说道,“还做了糯米糕呢。”   江漾欢呼一声,正准备伸手去拿,见吴安还是不说话,甚至没打算动手,就亲自把绿豆汤和一叠糯米糕递到她手边:“吃,很好吃的,衙门的厨娘做饭可好吃了。”   吴安看着小姑娘热情的动作,愣了愣。   江漾已经肚子饿了,收回手就开始扒拉自己的那一份。   没多久,谢来就懒懒散散回来了,原本正小口小口喝汤的吴安猛地抬头看了过来。   谢来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江芸芸说道:“都安置好了。”   “辛苦了,这碗绿豆汤喝了吧。等会就带她们回家吧。”江芸芸头也不抬,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绿豆汤。   “你自己喝吧,这一天天的多熬人啊,多吃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谢来嫌弃说道,“快喝了,我督促你喝。”   “就是啊,快喝啊,等会就不冰了。”阿来脑袋探进来说道。   江芸芸只好端起来咕噜喝完了。   谢来甚至还检查了一下碗底,然后才一本正经说道:“行,吃完了,那我带她们先回家,等会来接你。”   阿来躲在窗口后面,听得直笑。   江芸芸不耐烦挥了挥手:“走走走,吵死了。”   谢来冷哼一声,对两个姑娘点了点头:“她的事情我给你处理了,钦差还没走呢,回头闹起来不好看。”   “你不是也不好看。”江芸芸随口说道。   谢来骄傲挺胸:“我,锦衣卫,懂?”   窗口正在看书的阿来猛的抬头,一脸畏惧地看向谢来。   两个小姑娘一时间分不清是真话还是假话。   “别闹出事情,我回头还有别的动作。”江芸芸抽空警告了一声。   “行行行。”谢来带着两个小姑娘优哉游哉回家了,“考得不错,晚上想吃啥,你谢大哥请了。”   “那我等会问问江渝想吃什么?”江漾笑眯眯说道。   “行,不过江渝正在门口和杨晏吵架呢。”谢来促狭地眨了眨眼。   江漾震惊:“怎么吵架了。”   “你哥的烂桃花。”谢来挤眉弄眼。   江漾顿时没兴趣了:“江渝这个人就奇奇怪怪的,他哥的桃花她也要嘟囔几句的,严防死守的,生怕别人拱了她家大白菜一样。”   谢来听得直拍大腿:“对对对,而且谁靠近他哥,她都要把人分开,太好玩了。”   —— ——   江芸芸处理好这次的报名,又开始准备男衙役的报名公告,最后开始清点马上就要开始修整城墙。   人是不够的,但现在马上就要春种的,能腾出手的人不少。   征徭役也不是不行,但要赶在农时前,然后要包一顿午饭,本来也想发钱,但衙门实在没钱了。   江芸芸写着计划表,愁得直挠头。   要先修外城门的,最破烂的几个要先修。   她涂涂写写,才勉强写出一个大致的草案,回头还要和各房商量一下经费,然后再和知府商量最后的推行。   直到子时,更声刚响起,蹲在屋顶的谢来就用绣春刀用力敲了敲窗户,粗声粗气说道:“快回家睡觉。”   江芸芸连忙把东西都放好,这才锁门离开。   谢来提着灯安静走在她身边,江芸芸还想着之前的事情,心不在焉地走着。   “你家里住着……你不怕有人说你嘛?”谢来见她第三次要踩坑了,忍不住把她提溜起来,转移话题问道。   江芸芸扑腾了一下,然后迷茫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不是没地方住吗?她到时候和江漾都在女监,也能打好点关系,回头要选小队长,江漾还能得一票呢。”   谢来气笑了:“我说你呢,你扯什么别的事情。”   江芸芸终于走路看路了,绕开一个大坑,随后说道:“明天她就是独立的女户了,衙门登记的,再有人胡说,我就给她打板子,再说了改天我都要把她老家抄了,不是屁事都没有了吗。”   “啧,你哪来的人。”谢来不悦说道。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龇了龇牙。   “你知道要多少人嘛?”谢来眼皮子也不抬地给人拆台着,“你知道越是边境,吃这碗饭的人就越多吗?”   江芸芸不服气了,皱了皱鼻子。   “看低我是不是……”她有些兴奋,比划了一下手,“本山人自有计划!”   谢来嗤笑一声:“我锦衣卫可没这么多人跟你霍霍了。”   江芸芸气得快走几步。   “哎,说你两句怎么还闹脾气了。”   “我跟你说那些人都凶得很,背后也有人。”   “啧……小心……”   就在两人马上就要到家门口时,一个人影突然扑出来,那身形被谁家门口挂着的灯笼一照,巨大得好像一只野兽。   谢来大惊,立马把脚边的石头踢了出去。   江芸芸也下意识停下脚步,握紧腰间的匕首。   但出人意料的人,那人躲开石头后,一把跃到江芸芸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   ——不是,你谁?! 第三百二十八章   “陈继!”谢来赶了过来, 一眼可就看到抱着江芸芸大腿的人,气笑了,“你有病啊,大晚上的不睡觉, 来这里闹什么幺蛾子。”   江芸芸盯紧一看, 还真是陈继。   一个脱光了上半身, 后背背着荆条的陈继。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伸手, 要把他拨开。   谁知道陈继抱得更紧了:“听闻以前有人背着荆条来找人,我今日是学他的。”   “松开。”谢来不高兴了, 伸手要把人扯开, “别人负荆请罪,你是半夜吓人,快松开!”   陈继更不高兴了:“我抱江同知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娘子一样, 整日盯着自己夫君不成, 滚开。”   谢来撸起袖子就要揍人。   陈继也不甘示弱:“打啊, 那就打一架, 我倒要看看锦衣卫有多厉害。”   “等, 等等……”江芸芸头疼地把两人分开,“做什么!朝廷命官聚众打架不成, 要不要点脸了。”   谢来抱臂,睨了她一眼:“是他先骂我的。”   “是他先多管闲事的。”陈继也不甘心抱怨着。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先把谢来塞到自己背后, 又把陈继的手拨开,然后才说:“说吧, 来找我做什么。”   陈继又要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连忙说道:“不兴这个, 你有话直说,天色也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准备去修城墙呢。”   陈继一脸感动地看着江芸芸,柔情蜜意,深情款款地说道:“江同知为我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陈继,没说话。   “这么大的功劳就送给钦差使团,就为了保我的性命,我老陈无以为报,今后只要江同知有吩咐,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我一定拼命给你完成。”陈继连忙保证着。   谢来一听就挑了挑眉,扭头去看江芸芸:“我就说这今日钦差团和那群蒙古人整天碰头说什么呢。”   别看现在大明对蒙古打也打不过,收也收不服,但对他们还是带有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国的姿态,原先蒙古人入城,那群钦差住在隔壁,那也是看也不看一眼的。   江芸芸无奈笑了笑,对着陈继说道:“大概和你说的人没和你说清楚,一开始我就说要抓就三个人一起抓,不能只带你一人,只是他不同意,所以我才想着单抓你一个,反而要坏了大家的名声。”   陈继呆了呆,可回过神来更高兴了,又要去抓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过去了。   陈继只能一把抓住赶过来的谢来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非常嫌弃地甩开了。   陈继激动说道:“对!就是要这样!那两个狗杂种凭什么不被抓,娘的,比我还不要脸,他们杀良冒功的时候,你们没看到,杀得人头滚滚呢,一个蒙古人配五个良民呢,但我老陈可以拍着胸脯保证着,没杀过良民,顶多杀杀投降的人,不过也别怪我,那些投降的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回头还会捅你一刀呢,不是好东西,死了就死了。”   江芸芸无奈摇头:“杀伐不止,人心不归,钦差马上就走了,这事也就过去了,以后一心守兰州就是。”   陈继叹气:“我一开始来这里也是这么想的,但确实没意思,我老陈脾气大,嘴巴笨,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江芸芸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休息吧。”   陈继见他不搭腔,一下子耷拉着眉眼,高大的身体也跟着佝偻起来,神色讪讪说道:“江同知也看不上我这个大老粗,是不是?”   江芸芸笑:“我们都是同僚,说这些做什么,时机到了,功劳自然就有了,你勤勤恳恳守城,这次京城那边肯定看得到。”   陈继一听也跟着笑了起来:“托江同知的福,这次就算不升,我这看蒙古人也不怕了,也不怕江同知笑话,我们之前年年输,听了他们的马蹄声都很害怕。”   江芸芸面对过很多人,但这个实在的,嘴巴没门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对外这样小心乱了军心。”她低声说道。   “我就和你说说。”陈继立马也跟着低下头,捂着嘴巴,眼睛眨了眨,小心翼翼说道。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   谢来懒洋洋把江芸芸提溜回自己边上:“巡夜的人来了,快走吧。”   陈继不高兴说道:“我的人,不然我怎么大晚上跑过来。”   “你也知道大晚上啊,你不休息,江芸还要休息呢。”谢来不悦道,“谁和你一样,一天天的没事干,你不知道江芸很忙嘛。”   陈继一听也跟着点头:“忙,忙点好,还能当钦差面刷刷好感,外头的人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事情,钦差肯定给你狠狠记一笔。”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三人一瞬间都无话可说。   耳边巡夜士兵的脚步声的已经越来越近了。   “走吧,回头被人知道了,我们两个都讨不到好。”江芸芸笑说着。   陈继哎哎两声,沿着角落的黑暗,蹑手蹑脚走了。   江芸芸看着消失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你每次救的人都不好。”谢来挑剔评价着,“这人满心都是功利,还蠢,你救他做什么?”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继续往家里走去:“有功利心也不是坏事,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只要他在这个位置有用,好处大于坏处,那就是值得救的人。”   谢来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没说话。   “可你就是十全十美啊。”站在门口的台阶下,谢来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随后扭头去看谢来,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啊。”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笑了起来:“配不上,只是你喜欢我,所以看我哪里都是好的,外面不喜欢的人,看我可不是好东西。”   谢来抱臂冷哼:“他们自己就不是好人,当然看不得别人好,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他垂眸打量面前的年轻人,想了想又强调着:“你可是江芸!”   江芸芸听得直笑,但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回去睡吧,年前到现在你也没好好休息。”   谢来又跟在她身后入了屋内。   院中屋檐下,一盏微弱的灯挂在厨房门口。   “乐水给我们留了夜宵。”江芸芸脚步一转,朝着厨房走去,没多久就端出一小碗面,“还是热的,快吃吧。”   “你看,你关心每个人。”谢来接过面碗,坐在小板凳上,吃一口面,突然又说道,“你就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寻常人哪里看得到别人。”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用筷子卷着面,大快朵颐。   “我吃好了!你吃的最慢,你洗碗。”江芸芸三下五除二吃完面,把碗筷塞到谢来怀里,嬉皮笑脸说道,“我不洗,我要回去睡觉了。”   谢来看着怀里连汤都喝干净的碗,气笑了:“幼不幼稚。”   江芸芸已经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睡觉了,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得意地摆了摆手,然后大门一关,只当没听到。   ——她不喜欢洗碗,很不喜欢,湿哒哒的。   —— ——   江芸芸站在城门里看着百姓们开始修整城墙时,马文升带着王献臣来了。   “马尚书,王御史。”江芸芸把手中的泥随后擦在裤子上,惊讶问道,“是吵到你们了?”   驿站就在北城内门边上,徭役的人虽都在外墙干活,但天不亮就开始了,号子声一声比一声响,敲敲打打的声音也不轻,吵醒内城的人也挺正常的。   “这点声音不算事情。”马文升笑眯眯说着,他打量着江芸芸脏兮兮的衣服,笑说着,“这些事情怎么还亲自督工啊。”   “这几日不是刚开始嘛,所以我先亲自看着,了解一下流程,才能不被人骗了。”江芸芸不好意思笑了笑,“衙门买的东西有限,能拨的钱款也不多,可不是要一分一分紧着点花。”   “那你这每天提供一顿饭,还有菜有肉的,回头还要给他们一天十五文。”马文升无奈说道,“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这个当了家的,花钱也太大手大脚的。”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这个修整要多久,你这批钱的支出,衙门给得出吗?”王献臣问。   江芸芸早已列了计划表,和寇兴不知道讨论了几回,还吵了好几次,但总算能选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现在还没开始春种,所以我们都是一比一的兑换日子,等开始春种了,这批徭役的人还愿意来修整城墙,我们就一比三,扣完今年的天数,就强制让人回去,钱财都是和户房的人算过了,去年兰州粮食丰收,还是有些余钱的。”江芸芸解释着。   “那要是他们就想回去种地,那你这个城门不就半吊子了。”马文升打量着来来回回的百姓,随口问道,“瞧着大家精神还不错。”   “去年冬日下了大雪,很多城内百姓家里都被压垮了,城内的人大都没有地,所以我就让他们来干活了,以工代赈,现在工钱是一样的,等春种开始,他们开始一日二十文,等城墙休整好,他们重新修建房子的钱也都有了。”   江芸芸掰着手指算了算:“这次天水门和开源门受伤最严重,要集中力量,争取在春种前修好,最多二十天的工期。”   “第二步是袖川门和靖安门,他们也很容易被攻击,这些年都没空修整,所以整体毛病不少,城内当日受灾的就有三百多人,农夫肯定不会全都走,加起来近五百人,十五日的工期绰绰有余。”   “广武门和迎恩门那边兰州卫说他们负责修整,中护卫也说要承包通远门和拱兰门,不需要我们插手,剩下的外城门则是简单的修补,靠三百人,十日时间,足够了。”   “一整个外城门十个城墙,又有这么多人一起做,只要大家各司其职,五十日的时间就够了。”江芸芸显然是早有计划,说起来有条不紊。   马文升听得连连点头:“兰州卫和中护卫还算有点担当。”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本打算去衙门找你们,谁知道主事的一个个都不在,听说你在这里,所以特意来找你的,只是想要知会你一声,后日一大早我们就要启程回去了,先前送了一份折子回去,陛下这次对蒙古人入京的事情很感兴趣,所以我们要立刻启程回去了。”马文升说。   “那我现在找人去通知知府和秦通判,知府今日去榆中县看稻子去了,通判今日要规整城内的那些不合规店铺,还要回收我们衙门自己的店铺,打算重新规划。”江芸芸连忙说道,“晚上我们可要好好吃一顿,钦差来兰州多日,我们都不曾好好招待。”   马文升听得直笑:“这话从你江其归嘴里说出来,我都觉得别扭。”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忙活了,你们这么忙,瞧你这脏猴样子。”马文升对着后辈一脸怜爱。   ——江芸好好说话的时候,那可真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看都好顺眼,怎么听都好舒服。   不过当天晚上,寇兴还是带着江芸和秦铭登门拜访呢,后面还悄悄拉着十几辆马车,从后门进去的。   “这都是我们兰州的特长,用的是兰绒和水烟,吃的是晒干的百合和皮薄肉大的黑瓜子,观赏的东西则是我们这边的刻葫芦,都是我们兰州特有的,别的地方可都看不到,想着诸位大人都是京城来的,这些东西带回去也好让人看看兰州的好。”寇兴对着马文升一本正经说着,瞧着跟商量重要大事一样。   “还有些白兰瓜、桃、梨、枣的水果,但放不久,路上可要快些吃了。”   这些都是京官巡游地方的时候,地方的长官通常会早早准备这些特产送人,更有甚者黄金白银,绸缎美人都是有的,但介于兰州有一个江芸,大家都默契地没说这事,只当这趟是个苦差了。   不过万万没想到寇兴等人还是送了过来。   虽不是太令人满意,但到底也是他们的心意。   马文升自然也顺势都收了下来,又勉励了三人几句,这才让人离开。   三人悄悄来,也悄悄走了,甚至没超过半个时辰的事情。   “把这些东西都悄悄分下去吧。”等人走远,马文升才说道,“都平分了,别把谁落了。”   小厮嫌弃说道:“都是些不值钱地东西,谁要啊,好端端送这个东西过来。”   马文升气笑了:“所以人家是小状元,你就是一个给我烧水的,少给我废话,带人把东西分了,要是闹出大动静,看我不扒了你一层皮。”   “这些个破东西,要这么慎重吗?”小厮嘟嘟囔囔着离开了。   —— ——   “这东西哪里拿得出手啊,一点钱也不塞进去,多不识趣啊。”一出门,秦铭就不高兴说道,“这几日商改我们可收了不少钱,完全可以先垫出去的。”   江芸芸笑说着:“专项专用,你这钱要用在后面的商铺改造上,而且给钱有什么用,回头你这个商路要不要推销出去。”   “那不给钱不是更推不出嘛。”秦铭烦躁说道,“刚才一人直接塞给一百两,让他们一路上好好宣扬宣扬,生意不就来了,不指望他们,还指望那些蒙古人来买卖嘛,我就说你是个年轻人,不懂事,送钱本就是人人都干的事情,怎么就我们特殊一些,知府也真是的,怎么就不听我的。”   秦铭对商税报以很大的热情,一直对它信誓旦旦,再者官场上维系关系,花点钱实在太正常了,这次江芸芸却只送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他就心中大为不爽,觉得太耽误自己的商改了,可别回头忙了这么久,什么也没办成,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蒙古人也不是不行,他们只是没地方扎根生活,又不是没钱。”江芸芸还是好脾气说道,“住在驿站的那些蒙古人不是就花钱很大方嘛。”   “行了,别说了,送钱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这些兰州的特产就很好,也让人看看我们的好来,免得总以为我们这里穷山僻壤的。”寇兴严肃说道,“这东西都是江同知一家家买的,都是好东西,打铁还需自身硬,好东西怎么会被埋没呢,酒香不怕巷子深。”   秦铭阴沉着脸不说话。   江芸芸顺势解释着:“马尚书能收下,那我们的东西就不算送错。”   秦铭一听这话,脸色稍微缓了点。   ——马文升这一个月在兰州做的事情,虽没有正面接触,但光听众人讨论几句也是能明白一点的。   ——雷厉风行,刚正不阿。   —— ——   钦差队伍走后十来日,江芸芸看着焕然一新的天水门格外满意。   “比我想象中得快。”江芸芸笑说着。   “每天有菜有肉的,大家有力气,肯定干得快啊。”那些百姓借着这段日子和江芸芸早已混熟了,现在开口也有点百无禁忌了,“而且还有小同知亲自盯着,我们哪里敢偷懒。”   “自然是早点干好,回家种地好,这里才多少钱,要是好好种地那多少钱啊。”江芸芸笑说着,“马上就要吃午饭了,我看送饭的人来了,让他们准备准备吃饭了。”   “好嘞,小同知就是厚道。”   那人大声吆喝着:“歇歇,同知说歇歇了,马上就要吃饭了,快下来吃饭。”   做饭的人是特意请的,一人一碗白米干饭,一碟菜,一块肉,小队一起排队领饭,又有各自的头领带着,一队队排着盯着,所以不会出现冒领误领的情况。   江芸芸自己也站在边上盯着,但她是看厨娘的手抖不抖,直到每个人都开始吃饭了,这才上前说道:“给我也来一碗。”   “又是最后一个,还好我特意给你留了超级大的一块,这个饭也很实。”厨娘打趣着,“多吃点,每次都最后一个来拿,好吃的都没了,好好的一个当官的也不知道享受享受。”   江芸芸就坐在饭桶边上吃,一边吃饭,一边睁大眼睛听着厨娘絮絮叨叨念着。   厨娘看得心都软了,又悄悄打了一勺肉汤,还带着几块小肉一起倒她碗里:“多吃点,多吃点,真是一个孩子啊,光长个子不长肉。”   “好吃。”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这个肉好吃呢。”   厨娘得意炫耀着:“这可是有秘方的!”   “你一个同知就吃这些。”背后传来一个好奇的声音,“不是说大明的官员最会享乐嘛,真是一点也不体面啊。”   厨娘不笑了,一脸警觉地扭头盯着身后的人。   江芸芸也捧着碗扭头去看。   斯日波穿着汉人的衣服,腰间左边玉佩香囊,右边又挂着匕首,手里还装模作样在手里拿了把扇子,正站在后面和颜悦色盯着江芸芸看。   “吃饭怎么不体面,你们没米吃,来兰州抢的时候难道体面。”江芸芸似笑非笑说道。   斯日波也不生气,反而跟着笑了笑:“没饭吃自然是不行的,若是可以,我希望我手下的人全都能吃得饱饭。”   “好志气。”江芸芸颔首,把最后几口饭扒拉完,然后把碗筷递给厨娘,笑说着,“回去吧,明天就送去广源门了,这里的东西也不多了,你回头也都分了吧。”   厨娘收了碗筷,忙不迭走了。   斯日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然后又慢条斯理走上来,笑说着:“你吃饭好粗鲁,我的老师吃饭就斯斯文文的。”   江芸芸抬眸扫了一眼周柳芳。   周柳芳穿着灰色的衣服,拄着棍子,半白的头发被胡乱用头巾裹着,颧骨高耸,脸色灰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抬眸和她对视一眼。   江芸芸蓦地有点像不起来第一次见周柳芳时的样子,但那个时候华衣锦绣的小公子,骄傲自大,却又成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印记。   两人很快又各自移开视线。   “我们要走了,想来你们大明皇帝的圣旨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要上京了。”斯日波把那短暂的视线收入眼底,“所以特意和江同知告个别。”   江芸芸嗯了一声,并没有发表太多的意见。   “不送我点东西嘛。”斯日波苦恼地皱着脸,“你都送了这么多给你们的钦差。”   江芸芸一点也不意外斯日波这个阴测鬼知道。   这人一天天就知道盯着人看。   “你看到这个城门了吗?”江芸芸指了指自己身后巍峨耸立的崭新城墙。   斯日波不经意抬眸,随意打量了一脸:“修得不错,金城本就固若金汤了,有了你这样的人,更是厉害了。”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你们砸坏的,还没找你们要钱呢,怎么还打算要我送东西给你们。”   斯日波反而得意极了:“我们蒙古的攻城车可还厉害,当日只要再给半个时辰,兰州城必破。”   “那可惜了,老天爷也不愿意帮你们。”江芸芸也跟着得意笑着。   斯日波这次不笑了,反而垂眸打量着面前的江芸,目光在她那双明亮,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一扫而过。   “我会亲手杀了你的。”他伸手想要轻轻触碰她的眼睛,却又点到为止地停在空中,只是充满留念地说道,“这么美的眼睛应该属于伟大的黄金家族。”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要是还敢来,我也一定亲手砍了你的脑袋。”   斯日波反而听得直笑,手中的折扇拍着手心,满意点头:“好好好,汉人要是有你这样的血性,我才兴奋。”   江芸芸一直对于这种神神叨叨,莫名其妙的人烦得很。   打他一巴掌,还把他打爽了一样。   “我等会就走了,期待下次见面。”斯日波笑说着,“你的那两支箭我都好好放着,期待它们回到你身体上。”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还有很多,你喜欢回头我插你坟头。”   “放肆!”他身后的副将大怒,厉声呵斥道,“无知小儿,我看你是想死。”   江芸芸冷笑一声。   斯日波则大笑着,转身离开着。   那些副将恶狠狠盯着江芸芸看,最后也跟着转身离开,周柳芳连忙退到一侧,奈何地面太乱,一个不慎,直接摔倒在地上。   摔落在地上的木棍直接被人一脚踩断。   周柳芳紧紧握着另外一根木棍,手脚并用往后退了几步。   “没用,走路也走不稳。”副将大声呵斥道,“呸,汉人就是废物。”   周柳芳抹了一把脸,见人走远了,才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原处,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全程,两人都不曾再对视过。   “我还以为你也会拉他一把呢。”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谢来摸了摸下巴,“吴安的事情都弄好了,女户也都立好了,那妈妈还打算扣她的钱,讹我钱,开玩笑,在我锦衣卫面前玩横的,所以我直接把她家院子砸了,还多抢了十两银子!”   谢来眼珠子一转,认真问道:“你会怪我吗?”   江芸芸收回视线,捏着手指,半晌之后才开口笑说着:“干得好,这些地方我看要一把火烧干净才是。”   谢来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那好,那家位置我都记下了,你放火的时候,我给你放哨。”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回过神来:“哎,我之前叫你帮忙查一下兰州城内暗娼窑子具体数量和位置,你查得如何啊?”   “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全都排查完了,你别说,小小兰州城,竟然有五百多家。”谢来咂舌,“吴安那家,家里还有十岁的小姑娘呢,啧,真不是东西。”   江芸芸嗯了一声。   “不过你打算怎么弄啊?”谢来反问着,“人太多了,要不是一起连根拔起,回头说不定要闹起来了,而且还要让人多线看着点,那些人狡兔三窟,狡猾得很。”   江芸芸还没说话,突然听到陈继兴奋的声音。   “江同知!好巧啊!在这里碰到你!城门修好了吗!走啊!我请你吃饭去!”陈继快步走了上来,大声说道,“难得有空呢,这点面子给不给啊。”   江芸芸看着面前热情的陈继。   自从那夜之后,陈继对她的态度,那可真是指东不打西,指人不打狗,之前衙门没钱想要卫所出钱修城门,另外两人还有点犹豫,陈继直接带人带兵冲进去了,大嗓门瞎嚷嚷着,什么话都敢往说,直接把两位指挥吓得花钱消灾了。   至于陈继为什么不出钱。   ——“我手底下的人都忙得很,而且我哪来的钱,士兵的粮食年年都是卡点发的,我要多攒点给我的兵呢。”   江芸芸也不强求,本打算一个卫所包揽一个城门就好,现在得以于陈继的帮忙,一个卫所修正两座城门,衙门这边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就当是他们两个平白推陈继出门挡灾的报应吧。   江芸芸今日看着兴致匆匆的陈继,突然也露出热情的笑来:“说起来也好久没和陈参将说话了,走,一起吃顿饭去。”   陈继先是呆怔,随后是大喜。   他之前请了好几次,江芸都拒绝了,理由是事情多,要是以前他肯定是生气的,但现在他看江芸都带着滤镜了,自然是看什么都是对的。   可不是忙!这一天天的子时才下值!   多忙啊!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要来问他!   多好的同知啊!谁家丢了鸡都能帮忙找一下!   好人啊!对谁都笑眯眯!看秦铭这小子抢功劳也不生气。   今日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知道江芸芸竟然应下了,立马喜气洋洋说道:“那我多找几个人来热闹热闹。”   江芸芸反手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说道:“先不要了,今日还是先和陈参将单独熟悉熟悉,毕竟我们都是同僚呢,到现在也没喝一杯,真是不好啊,都是我太忙了,太怠慢陈参将了,今日就不要外人,就我们三人。”   江芸芸顺手把打算溜的谢来也拉上了,一手一个,力气颇大地拖着人往衙门走去。   ——这不是齐活了吗!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合巷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四方街,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堵住所有通道,那就会有人顺着各种各样的小路逃跑,到时候可真是泥牛入海,无隐无踪了, 所以也有老鼠巷的别称。   这种道路很容易滋生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比如私娼妓院, 黑色买卖等等, 所以一直是兰州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吴安的妈妈叫符兰花,符是年轻时带她的那个妈妈的姓, 兰花是她的艺名, 等她年纪起来了,做不了皮肉生意了,就花了大价钱把自己赎了, 嫁给一个屠夫, 本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奈何运气不好, 屠夫不是个好东西, 她只好愤然和离, 最后重操旧业,开始也做起了妈妈。   她嘴巴甜, 回来重新开业,走的也是琴棋书画的路线,也有一定稳定的客源, 那些姑娘们都是被她精挑细选的,从五六岁就开始培养的, 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调、教好的。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 姑娘们是厉害了, 心也跟着厉害了,竟然还敢跑!还敢找衙门的人来压她!还不要脸去参加什么考试!   符兰花气疯了,奈何半月前跟着吴安来的那个男人一看就不好说话。   她是个见多识广的,一眼就看清面前的男人是个狠角色,是杀过人的,便也不敢闹的太过,可一下子丢了三个姑娘,还都是能拿的出手的那种,最后还被砸了院子,倒贴十两银子,她真的心都在滴血。   “还不快打扫卫生。”符兰花见小厮丫头在偷懒,立马从二楼伸出脑袋,大骂道,“我花钱养你们,就是养你们偷懒的嘛,真不是东西,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的玩意,你们也不看看,这一片谁比得上我符兰花待你们好,现在可好,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呸,贱蹄子,不知好歹,还真当自己能活出本事来不成,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开始干活……”   符兰花骂骂咧咧着,小厮和丫鬟们头也不敢抬,就只能哼哧哼哧开始收拾昨天留下的垃圾,又有精通养花的小丫头开始侍弄院子里一盆盆金贵的兰花。   一般这些地方都是白天不营业,到了晚上才开始挂出五彩斑斓的灯笼,招揽客人的。   昨夜符兰花办了兰花美人宴,直到子时才结束,嫖客带着自己选中的人去了后院的厢房里休息。   前院一片狼藉,这些都是等白天天亮才开始收拾的。   兰花苑的生意不错,得益于符兰花会经营,脑子灵活,总有奇奇怪怪的点子,所以会有很多附庸风雅的人光顾。   就在她气不顺,喝着冷酒清醒脑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喧闹声,她的死对头,对面燕院的孙绿梅正发出尖叫。   见对手倒霉,她是开心的,立马说道:“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谁家大婆杀过来闹了。”   丫鬟还没出门,兰花苑的大门就猛地被人踹开。   院子里也跟着发出和外面差不多的尖叫。   符兰花眼皮一跳。   一个懒洋洋,格外熟悉的,但又听的人牙痒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过几日还回来啊。”谢来抱臂,站在门口,歪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符、妈、妈。”   符兰花看着他身后一众气势汹汹的士兵,脑袋彻底炸了。   —— ——   十合巷炸了,衙门也炸了。   秦铭火急火燎从外面跑回来,冲进江芸芸的官署里破口大骂:“你疯了!好端端去把那些妓院抄了做什么。”   江芸芸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满头大汗的秦铭,冷不丁问道:“你去过?”   秦铭一怔,随后老脸瞬间红了,被那双眼睛一盯,那点不体面立马就冒了出来,粗着嗓子恶声恶气质问道:“难道你没去过?”   江芸芸摇头:“没去过。”   秦铭一惊,下意思打量着面前俊秀的年轻人,随后冷笑一声,讥笑着:“年轻人,毛还没长齐呢,没去过也正常。”   江芸芸没生气,继续问道:“你知道那些姑娘都是被卖过来的吗?”   秦铭不耐说道:“那又如何?谁家好姑娘没事做这个生意。”   “可大明律规定不准买卖人口。”江芸芸冷静说道。   秦铭听呆了。   他是做律法的,自然知道《大明律》正大光明写着呢。   ——伤害被拐卖儿童的处以凌迟,诱拐妻妾子孙的,杖一百下,徒三年。   ——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种种律法,皆为严酷之法。   但!知道归知道啊!谁没事拿着大明律过日子啊,那是人过的日子嘛。   我们都有钱了,当官了,还过这样的日子,是脑子有病吧!   秦铭在心里疯狂暴怒,但面上还是忍了好几口气,冷淡说道:“最早的妓院可是制定大明律的人开的。”   早在南京考试的时候,江芸芸就听闻,原来在太、祖朱元璋时,就曾在金陵城置办了十六楼,以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等为名称,里面热闹非常,客流不止,灯火辉煌。   “可不是被废止了吗。”江芸芸又说,“宣宗曾下旨拆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经营了数十年的数百家妓院,同时严令御史纠察官员德行品性,若有违令狎妓宿娼者,罢职,永不叙用;读书人嫖妓,不予录用。”   秦铭和江芸芸面面相觑。   “但,但人家弄的是官妓啊,你可知道那些好好的官妓没地方待了,还不是都去了私妓那边去,多可怜啊。”秦铭喃喃说道,“你现在又折腾私妓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了。   她有一瞬间想笑,觉得可笑。   冠名堂皇的可怜,还不是你们这些管不住自己,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她就不信,这世上难道就一个吴安,一个武三娘,一个程大娘不成。   狗屁!   秦铭见她没说话了,以为是怕了,连忙又说道:“现在只抄了十合巷一条街倒也不碍事,回头把人都放了,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是,太祖也说得是‘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止容商贾出入院内’,秦通判现在赶过来是为自己说情还是为那些商贾说情?”   秦铭脸色一变。   “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就是遇赦,也终生不再录用。”江芸芸声音平静。   “你,你这是冥顽不灵,你知道你要得罪多少人吗。”秦铭威胁着,“回头路上都要小心一些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正好,我正愁没有人撞到刀口上,我倒要看看是衙门的刀快,还是他们的脖子硬。”   秦铭大怒,眼看就要甩袖离开了,突然又冷静下来,冷笑一声:“按道理,你也不能买卖奴仆呢,那门口这个伺候你的乐山算什么?还是你看上吴安了?要为一个妓女出头?”   “我不是仆役。”一直站在门口,气的脸都红了的乐山大声冲进来说道,“我才不是仆役,我们公子说了,我们这是雇佣,我是来干活的,才不是奴才!我是良民,我有籍贯的,我是南直隶扬州人,公子亲自带我们去衙门落的户。”   乐山站在江芸芸面前,气得浑身发抖:“太过分了!你自己不干净,凭什么污蔑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干活到深夜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你才不要脸!呸!”   秦铭惊呆了,只是不知道是被一个小小仆人的辱骂了,还是被他说的话。   “乐山确实是良民,我是雇他来照顾我的,秦通判去扬州府一查就知道。”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乐山的肩膀,接过他手里的饭盒,示意他回家去。   乐山不走,挡在江芸芸面前,对着匆匆赶过来的寇兴大声骂道。   “谁家好姑娘要做妓女的,谁家好姑娘有平静日子不过,去过这些苦日子的,你们真是不要脸,这些人谁不是被缺心肝的人卖了,被丧天良的人拐了,谁能主动去那些腌臜地方的,谁家姑娘愿意过这个样的日子。”   他红着眼睛,大声说道:“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就是被人拐走卖了,他爹娘去告官,然后呢,你们这些官员真是不要脸,竟然颠倒黑白说是人家姑娘自己要去的,呸,真不是东西,嫖人家小姑娘,花人家的血汗钱,所以舍不得是不是,我看你们更脏。”   秦铭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先是羞恼,随后大怒,神色就要打人。   “打我的人嘛。”江芸芸把乐山拉走,面无表情质问道,“官员无辜殴打良民,说出去可要被弹劾的。”   秦铭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好,江同知果然不一样,这同僚,我看是不当也罢。”   “够了。”寇兴揉了揉额头,拦住恼羞成怒的秦铭,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着,“衙门佐官吵架,传出去更不好听,回头我们三个一起摘帽子去算了。”   江芸芸和秦铭没说话。   “这事为何不先和我们商量。”寇兴问道。   江芸芸低着头,平静问道:“那你们同意吗?”   这回轮到寇兴不说话了。   自然是不同意的。   他虽然不去那些腌臜地方,但妓院算是缴税勤快的,要寻求衙门庇护的,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   自来如此的地方,如何能改变。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今日做的这么绝,城内治安怕是不好。”寇兴和气说道。   “可下一句是‘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江芸芸低声说道,“可我们做的不该就是消除死亡和贫苦嘛,那些女人哪个不苦,踩在她们的身上喊着仁义道德,也未免太够虚伪。”   秦铭气坏了:“你听听,知府你听听,他疯了,他在说什么鬼话,再说这些东西弄得干净嘛,只要人有欲、望,这些地方就消不干净,你现在就是平白得罪人,我们衙门以后出门怎么办事。”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至少在我治下,我决不允许这些东西在明面上。”   “我们为什么非要这笔税收,商改,土改之后,那些钱难道还不够吗,把那些女人换个地方安置,给她们找个工作,难道不是也是税收嘛,我们明明可以干干净净去收这笔钱。”江芸芸掷地有声说道。   “哪来的工作,那些懒汉你怎么不去管。”秦铭讽刺着。   “你也说他们是懒汉了,可这些女人又不是因为懒惰才没有工作的。”江芸芸抬眸,注视着面前的秦铭,平静说道,“我们衙门的那三十间店铺不是要重整吗?既然我们推出兰绒和水烟,那我们不就是会缺人,前期种地,中期剥绒,后期制造,哪一步不缺人,这些人不就是有生力量。”   秦铭惊呆了,随后气笑了:“你,你,你早有想法!你,你利用我!”   “妓院能开,甚至开得这么猖狂,就是踩在良人子女的身上,吸着普通人的血,那就是在和我们衙门抢人。”江芸芸清醒说着,“‘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者,杖一百’,太、祖都能发现一旦良人子女大量缺失,经济就会下滑,这些短暂的繁荣算什么,奢靡之风高涨背后,伤的是我们百姓生活的根本。”   寇兴叹气:“可你也太狠了点,外面的人定然都在骂你,名声不要了嘛。”   “名声?人人要是都顾忌名声,哪来的妓院,哪来痛苦的女人。”江芸芸沉默了片刻,声音骤然惆怅起来,“我们可是父母官啊。”   寇兴一怔,许久之后才缓缓长叹一口气。   “‘管仲相桓公,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富国’。”他低声说道,“这套规矩就这么千百年传了下来,你,当真要打破?”   “齐国要是真的能靠此富国强兵,那为何不是齐国千百年传位下来。”江芸芸认真说道,“他错了,管仲就是错了,站在国家大义上牺牲一部分,偏说是为了我们,而我们不说,只是我们不是被牺牲的人,所以人人视若无睹,可若是今日大义要牺牲的是我们呢?”   屋内一时间安静地能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甚至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声。   “可你手段也太过狠辣了?”寇兴揉了揉额头,拉着秦铭入了屋内,“要是一下杀不尽,回头可就是春风吹又生啊。”   秦铭骇然震惊地看着寇兴。   江芸芸立刻哭笑不得:“不打算杀他们,我到时候会一个个审过去的,若是一通板子下来能活下来,也是要进行改造的。”   “我们衙门的那些店铺确定能容纳这些多人?”寇兴又问。   “把土地清理出来,回头分给那些已经没了家人的人,要是被人拐卖的,要是父母愿意接回去,我们就在给他们一块地,要是被父母卖了,不愿意回去,就立户,安排她们进我们的兰绒坊或者水烟坊工作。肯定会有工作的。”   “可这两个坊都没找落,也没找到可以买卖的地方。”寇兴继续问着。   “坊的开设简单,到时候秦同知处理好,就能空出来,买卖的地方我打算双头并进。”   江芸芸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计划书,一人一份递了过去。   “其一,之前去帮我们买卖棉花的人不是一直暗箱买卖,我们招安他们,打算重走丝绸之路。”   “第二则是边境的互市,本来是一年开个一两次,我们可以画出一个圈,今后彻底开放,重要物资规定交易日起,其他时候就是日常物品交易,但我们要确定入场和出场的规矩,蒙古的皮毛,肉类,宝石不就是我们需要的,我们这边的东西他们也很喜欢,我观察过斯日波等人,他们很喜欢汉人那些看着好看的东西,兰绒的衣服和毯子很受欢迎。”   “其三,那就是降低我们的城门税,让商人来兰州做生意,还有可以补贴我们的特色产品,扩大利润,让走南闯北的商人们把我们的东西送出去。”   秦铭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疼,随后一放,嘲笑着:“听上去都是做生意的,太。祖可也说了种地才是根本。”   “自然还是粮食最重要。”江芸芸又掏出一本土改计划书,递了过去,“选娘那边的选稻,我们要关注着,但是土地越来越少也是事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出去,至少拿回大小松山,最好的结果就恢复前朝的土地范围。”   秦铭倒吸一口凉气,对着寇兴直着眼睛,喃喃说道:“疯了,疯了,我就说他疯了吧。”   “但是第二步就简单一些了。”江芸芸一向是不准开门,那就先开窗的两手计划,话锋一转,“把被藏起来的土地找出来,分给需要的人,我们衙门本来就必须精准掌握土地的数量,不是嘛?”   寇兴看着手中的两份计划书,不过四张纸,写的密密麻麻,很多事情一笔带过,显得很是简单一样,但想来下笔的时候,也是涂涂改改,思考到深夜的。   江芸早有规划。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不打没准备的仗。   寇兴叹气:“我回去研究一下。”   他慢慢吞吞起身,突然说道:“要是人参不够,我这里有,我家里就有人挖参的,每年都会托人送过来,都是好东西。”   乐山一惊。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我给你炖了人参鸡汤。”乐山小声说道,“渝姐儿说你都忙得长白头发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有吗?”   寇兴扭头去看乐山。   乐山刚才是气坏了,现在怂了,只敢低着头。   “你碰到的县令不是东西而已。”寇兴低声说道,“当官的有好有坏,我们也控制不住。”   乐山坐立不安,小心翼翼靠近江芸芸。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拉着乐山的手对着秦铭说道:“快道歉,小孩子家家的,就是做事片面偏激了点,小时候的事情难免记得深,说话不过脑子的,快,给我们秦同知道歉。”   乐山能屈能伸,立马弯腰大声道歉。   秦铭骑虎难下,点了点这两人,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狠狠甩了甩袖子,这次是真走了。   寇兴也跟着背着手,慢慢吞吞走了。   “不会给公子惹事吧。”等人走远了,乐山担忧说道。   “不会。”江芸芸重新坐了回去,主动打开食盒,准备吃饭,“我倒觉得你骂得好,这话我不能说,你能说,也算是给那些不得已的女人骂几句官老爷了。”   乐山一听也跟着咧嘴笑。   “你那个姐姐最后赎回来了吗?”一直都躲在门口的阿来小声问道。   乐山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没,半个月后投井自杀了。”   阿来啊了一声,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太久了,一年后,我爹娘就碰到山贼死了,我和我弟弟就卖身去江家了。”乐山耸了耸肩,无所谓说道,“只是今天突然想起来了,平日都想不起来了的。”   阿来更尴尬了,捧着手里的书开始坐立不安。   “说起来,乐山和乐水长得还挺像,你和阿木瞧着不太一样。”江芸芸笑着转移话题。   阿来连忙说道:“我们是同一个阿妈而已。”   “阿妈?娘吗?”乐山不解问道。   “对,就是同一个娘,我亲爹死得早,我娘带着我改嫁了。”阿来摸了摸脑袋,笑说着。   乐山点头,掏出一个豆腐馒头递过去:“我新学的,里面加了豆腐和碎猪肉。”   阿来笑嘻嘻接了过去:“乐山哥的手艺真好。”   “这个鸡汤要都喝完的,是两位姑娘和小春用自己的钱买的人参,可不便宜,那么小的一根要一两银子呢。”乐山见江芸芸胡乱扒拉着饭,连忙说道,“这个鱼是张道长自己钓的,我熬了一个时辰呢,还加了药材呢。”   “有味道。”江芸芸企图蒙混过关。   “不行哦。”乐山严肃说道,“我可是肩负重任来的,得要都吃完。”   江芸芸哼哼唧唧,捏着鼻子把汤都喝了。   “补身体呢。”乐山收拾着碗筷说道。   “不好……嗝……喝……嗝……”江芸芸不高兴说道,“而且,一两银子……嗝……也太贵了。”   “不贵,乐水说夫人给了渝姐儿好多钱。”乐山捂着嘴巴,打着小报告。   江芸芸震怒:“那还每个月问我要零花钱!”   乐山笑嘻嘻地不说话,领着食盒就准备回去了。   “几位姑娘想吃烤肉,公子早点回来也能吃到。”临走前,他说道。   江芸芸挥了挥手:“让她们自己吃吧,我这边脱不开身,我还要写个东西呢。”   “行吧。”乐山其实也不抱期望,但还是坚持问一下。   阿来扭头悄悄一看,只见江同知在纸上,提笔,一笔一划写下——禁娼赋。   —— ——   陈继其实也是有点慌张的,奈何当日有点骑虎难下,主要是那个谢来实在可恶!   ——你说江芸?那江芸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今天一大早,两千五百位士兵就被借走了,军营也空了一半,陈继一开始有些坐立不安,到后面又开始冷静下来了。   命令是江芸下的,带队的是锦衣卫,和他清清白白守备营有什么关系!   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擦刀时,唐伦和周伦不等通报就急匆匆闯了进来。   “你疯了!陈继!”唐伦率先发难。   陈继一开始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但这两人这么说自己那他老陈肯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胡咧咧什么。”陈继冷笑一声,“我做事还要你们插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唐伦气笑了,“整天跟在江芸屁股后面做什么,人家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怎么可能真心待你。”   陈继斜眼睨了两人一眼,似笑非笑说道:“可人家也没有把我推出去啊,反而还捞了我一把,就这个恩情,我老陈可是一直记着的。”   唐伦抿了抿唇,没说话。   “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带人把妓院打了,回头你军营里军心安不安稳。”周伦接过话来说道。   陈继其实是没想过这些事情的,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怎么不稳,肯定没问题啊。”   周伦和他相处多年,真是陈继眼珠子动一下,都能猜出来他是不是要放屁了,立刻冷笑一声:“那你说你这军营里血气方刚的男人到时候怎么安抚?”   陈继嘟嘟喃喃着。   “江芸这是踩着我们,踩着妓院立威风,拿功劳呢,就你还傻乎乎把人借给她。”唐伦冷笑一声。   陈继下意识反驳道:“放屁,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说他是怎么样的人?”唐伦反问道。   陈继回过神来,大声嚷嚷着:“之前你不是也一直夸他嘛,怎么了,人家把你夫人,哦,不对,你把人休了,真是豁的出去的,我看你才是踩女人头上呢,现在人家把你前夫人拉倒衙门当官了,心里不舒服是不是,活该,快二十年的夫妻日子了,还能下这么黑的手。”   真是一张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嘴。   唐伦顿时大怒,一脚踢翻他的桌子。   陈继也跟着拔出刀来:“怎么,要打一架是不是!”   “好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吵这个。”周伦简直是对这两人无话可说,厉声呵斥道,“还是先想想自己吧,真当钦差这事结束了不成。”   “我们两个担心有什么用,人家抱上江芸的大腿了。”唐伦呲笑着,“没出息。”   陈继一听,也跟着乐得直龇牙,幸灾乐祸,作怪酸脸,阴阳怪气:“人家江芸,迟早要当阁老的嘛,羡慕吧。”   唐伦听得直翻白眼。   “那你说江芸那边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周伦问。   陈继眼珠子飘忽了一下。   ——没问,不知道,没想起来。   周伦简直是气笑了啊。   “衙门!衙门贴了一张禁娼赋。”有文书匆匆忙忙跑进来神神秘秘说道,“江同知亲自写的,说是写的很好!现在城内都在传这篇文章呢。”   陈继一听,直拍大腿,对着两人耍赖又得意的说道:“你看,江同知做事就是这么让人放心。”   —— ——   江芸芸这边刚贴出公告,那边谢来等人已经抓了这八百多人准备会衙门了。   关哪里确实是一个问题。   不过江芸芸早有准备。   妈妈,打手这些助纣为虐的,自然全都关起来,一个个审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罪行都交代清楚了,该杀杀,该罚罚。   那些小娘子们则放在一家荒废的养济院里,统一进行思想改造。   肯定不是人人都是吴安这样有志气,有想法,有魄力的人,大部分从小就在那里长大,已经被完完全全驯化了,所以先改变思想,再安排工作,计划非常合理!   “有好几个人瞧着有点病了。”谢来悄悄凑过来说道,“我瞧着不忍心,都给她们抬回来了,但是没有大夫愿意看,怎么办?”   大夫们一听说给妓女看病,一个个一脸厌恶,都不肯出手,可把谢来气坏了。   江芸芸一惊,拍了拍脑袋:“对了,要治病的,给忘记了。”   “哎,张道士呢。”她问。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是要把他使唤起来的,整天吃吃睡睡,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我见不得人过得这么舒服。”   张道长目前可是家里唯一的闲人。   乐山不用说,里里外外都是他干的,勤劳能干。   江渝跟着徐选种种地,还有江芸同僚的女眷交往。   江漾已经开始再女监里干活了,早出晚归的。   小春也到处帮忙打下手,忙得脚不沾地。   就张道长整日瘫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也不出门找道士们交流交流,整天就喝几口小酒,醉醺醺的。   江芸芸笑说着:“你跟他说我给他发钱的,一日五十文,包吃的。”   “行,我肯定把他抓过来。”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对了,吴安呢。”江芸芸出门前,看到忙着找秦铭签字收监的江漾,连忙问道。   “今日休息呢,昨日值夜了。”江漾一本正经说道。   “那这几日不要给她排班了,让她来养济院,我找她有事。”江芸芸说。   江漾点了点头:“行,那还需要我们其他人嘛。”   “算了,你们估计也忙得很。”江芸芸叹气。   “那些妈妈是坏人嘛。”江漾又问。   “是。”江芸芸点头,“余澄那些人都太单纯了,那些妈妈都是人精,不要和她们随意说话知道吗,免得被她们骗了,你要盯着点知道嘛。”   江漾自觉身负重任,用力点了点头。   “行,照顾好自己。”江芸芸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江漾目送她离开,然后蹦蹦跳跳去找秦铭签字了。   秦铭不想签的,但是人已经在监狱门口了,只能捏着鼻子签了。   “秦知府真是大好人,那些姑娘们都会谢谢你的。”江漾嘴甜,大声夸道,“我们衙门里的人都好好哦。”   秦铭一怔,突然神色讪讪。   ——她们江家人的嘴……不会都是抹了蜜吧!   江芸芸来到养济院,一院子的女人,真是一眼看不到头。   她们原本还叽叽喳喳说着话,见了江芸芸来了,一下子全都噤若寒蝉,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十来个病了的,都先抬出去。”   谢来真是说的保守了,看这脸色怕是要不行了。   “不行,你带她们去哪里。”有姑娘们扑在担架上,壮着胆子把人拦下,“她会好的,别把她杀了。”   江芸芸和气说道:“我找了大夫,就抬进院子里,回头让大夫看看。”   “大夫?”那小姑娘不信邪,“大夫怎么愿意来看我们。”   “自然有。”江芸芸笑说着,“马上就会来的,你们哪里不舒服也要说,不过到时候会一个个给你们检查过去,要养好身子啊。”   有人一听,眼珠子一转:“同知想要我们作什么?选出几个好看干净的送人嘛?”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送人,难道你喜欢干现在这个事情。”   那姑娘一听,跟着没话说了。   喜欢嘛?那自然是不喜欢。   可不喜欢那有什么用。   “所以同知是什么意思?”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江芸芸本是有一肚子话的要讲的,但此刻被这些大小姑娘一看着,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开设妓院,这很侮辱人。”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她直截了当说道:“所以我打算让你们学一门手艺,干点别的,我们重新开始。”   “可干活很辛苦啊。”有人小声说着。   “干什么不辛苦,可做人还是要靠自己吃饭的。”江芸芸说,“手心总是朝下才能过自己的日子。”   有人脸上露出笑来,也有人惴惴不安,但也有人露出不高兴之色。   “你们要是被人拐卖的,能找回自己的父母,我就送你们离开,要是家中情况困难,可以在衙门登记,等回头分地的时候,优先考虑你们,但这地只能记在你们自己名下;要是你们是被卖的,也回不去了,我就给你们立女户,回头衙门会招大量女工,你们可以考虑去工作,学一门手艺,要是都不想的……”   江芸芸看向几个明显年轻貌美一些的:“那也只有这两条路,我的治下,我绝不允许有人在我眼皮子地下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我们自己愿意,关衙门什么事情。”有人呛道。   “等你老了,你也愿意?然后回头再干那些老鸨的活?”江芸芸淡淡说道,“罪恶的事情,就该雷厉风行打掉,免得祸害更多不愿意的人,你问问在场的人有几个人是愿意的。”   “我不愿意。”有个小姑娘低声说道,“我一点也不愿意。”   江芸芸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娘子们叹气:“那就不走这条路了。”   “真的吗?”有人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真的。”江芸芸信誓旦旦保证着。   江芸芸特意把女衙役都抽调过来,做心里工作,吴安也借机插了进来,就连武三娘和程大娘也都来帮忙了,又亲自选了五十个人品胆气过得去的人,守卫养济院。   不过先生们不愿意教书,倒是江渝听说后,大中午从徐选那边赶回来,把这事揽了过来。   “我和小春都会的。”她信誓旦旦保证着,“基本识字肯定给你教会。”   小春也连忙说道:“我论语和孟子都会背了的。”   江芸芸笑了笑:“里面的人估计好些人四书五经都会呢。”   “啊,那我不是教不了了。”江渝震惊,蔫哒哒说道,“我五经还不会呢。”   “我让她们学这些做什么?又不是去考科举。”江芸芸笑了,“我是想要改变她们的思想?”   “什么意思?”江渝不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认真说道:“第一,好好活着才是最最重要的,她们身上的痛苦是别人造成的,不能同别人的不堪来折磨自己。”   “第二,她们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没有高低贵贱,她们今日起不再是妓女,而是芸芸众生中最常见的百姓。”   “第三,学会劳动,永远也不要再往下走,保持一股心气。”   江渝听得发愣,只盯着江芸芸看。   “感觉好难。”小春嘟囔着。   “是很难,可很难也要办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行,我知道了。”江渝想了想,用力点头说道,“我肯定给你教好。”   “没关系,回头我排个课表,你对着那里上就好了。”江芸芸笑说着。   江渝呆了呆:“哎,课表是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读书哪有不要课表的。”   —— ——   养济院这边被围得滴水不进,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衙门这边就开始热闹了。   江芸芸先是连夜把那些妈妈龟公一个个审过去,整理了手掌厚的罪责,这才应对闹了好几日的乡绅们。   这些妓院背后一般都有保护的人,现在丢了一大笔钱,可不是要闹上来了。   江芸芸也不客气,直接把人按下就打。   ——“春风院是你家的?我听说你家有一个进士,三个正在读书的?太祖说‘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你们怕是都忘记了,回头我写个折子给吏部……又不是你家的了?那你现在扰乱公堂做什么?拉下去打三十大板,在衙门门口套枷站着。”   ——“你家确实没有进士,一屋子的商人,但大明律明确规定:‘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者,杖一百’,你们家的老鸨都交代了,开业十七年间,一共买了两百来人,名单都在这里,拖到衙门口打一百。”   ——“原来南风阁是你家的产业……我们动不得你们的私产,那正好,你家龟公一共抓了八人,据交代,加起来一共打死了十三名不服管教的小姑娘,尸体就在湖下呢,走吧,我让人带你们去挖……你们当然不会跟着他们一起死,但纵容手下,流放是少不得了,来人啦,打五十大板,流放三千里。”   十日时间,衙门打板子的衙役胳膊都酸了,枷锁也不够用,门口跪着的人都排不下去了。   众人骇然,江芸是来真的!   这人疯了!   告官!我要告更大的官!   兰州这边消停不下,京城那边也忙得厉害。   内阁看着雪花般飘过来的弹劾折子,面面相觑。   “你师弟……”刘健咋舌,但想了想又想不出形容词,只能委婉说道,“果然是属虎的,啧啧。”   “这些读书人,不读书,整天留恋风月场所,现在还正大光明写在折子上,有辱斯文。”谢迁冷笑着,“都应该抓起来才是。”   李东阳一声不吭坐着,没说话。   ——不是他说,这个师弟真有本事啊。   ——内阁每日都有他的折子,谁家一个偏远地方的小同知有这个待遇啊。   他愁死了。   江芸的名字简直跟个魔咒一样,日日挂在众人耳边,与此同时她写的禁娼赋随着商队传到大江南北。   —— ——   “芸哥儿。”华容,黎叔看着各家的报纸,叹气说道,“文章是写的真好,铿锵有力,气势恢宏,但好端端弄这些做什么?”   黎淳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   他已经很是衰弱了,夫人走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萎靡了下来,听黎叔把东西都读完,直着一双眼没说话。   “之前的军功不是好好的,回头能弄个大赏来,现在这事闹的。”黎叔小心翼翼把和江芸有关的消息都剪了下来,然后贴在册子上。   “外面骂的人可不少。”   黎淳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摸着那张报纸,好一会儿才说道:“做事哪有不被骂的,其归……也没有做错什么,那些女人也可怜的。”   “芸哥儿也真是的,来信说的都是好事,转头就闹出好大事情。”黎叔想了想又说道,“传哥儿也是,耕桑说他累到差点晕了,信里是一句也不提。”   黎淳笑:“小孩报喜不报忧,也太正常了。”   “扶我起来。”他说。   黎叔连忙放下手中的册子和保证,不解说道:“不是刚喝了药,要好好休息的。”   “为其归鼓鼓劲,那些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出入烟花场所,真是没出息。”黎淳低声说道,“趁我还在,我得帮帮他。”   等黎淳写好,黎叔拿起墨迹来吹了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有点想两位公子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如何?”   “总归是朝外飞的。”黎淳有些累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疲惫下来,“也不知道其归有没有好好吃饭,昨日梦到他瘦了,又成了一只瘦小猫了,我想和他说说话,他就远远跑开了。”   黎叔听得直笑:“怎么会跑,要真是其归,早就摇着尾巴跑过来了,而且老爷这么关心他,信里也不多写几句,芸哥儿每次都抱怨您写的太少了。”   “对了,我叫你买的马你买了吗?”黎淳上床休息时,突然问道。   “买了,白色的小马驹呢。”黎叔说道,“等养大一些,再看看有没有去兰州的商队,让他们帮忙带上去,可不能让人笑我们芸哥儿穷酸气,说起来也是他们多嘴,骑驴怎么了,真是的,一个嘴巴这么碎。”   黎淳已经闭上眼,瞧着是睡过去了。   黎叔沉默了,盯着面前的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给他悄悄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去推行两篇劝学论了。   —— ——   这边江芸芸一个多月都在忙革除妓院的时候,读到劝学论的时候,咧嘴一笑,炫耀道:“我老师写的,你看看写多好啊!”   阿来还处在识字阶段,但还是捧场说道:“状元的老师肯定写的很好。”   “那是,我老师也是状元!”江芸芸得意宣布着,“他超级厉害的!写得多好啊,我誊写一遍贴出去,让读书人都看看,整天不务正业,还考什么科举。”   阿来憨憨笑着。   “江芸!”江芸芸刚让阿来去贴,就听到门口传来怒气冲冲的声音。   张道士哭唧唧跑进来。   “你怎么这样?!”他大骂着。   江芸芸震惊:“我怎么了?”   “你想累死我嘛。”张道长大怒,“我多大的年纪了!你要我怎么看得过来,我要累死了!你七天后给我烧香算了。”   “你知道她们大部分都有病嘛!那些年纪小的都有问题,那些黑心的坏家伙啊,都给她们吃药了,真是天煞的丧良心。”张道长眼下的乌青都要挂到嘴边了,“我一个人看这么多人,我根本看不过来!”   “要人!”   “我要人!”   他一屁股坐在江芸芸对面,瞧着委屈坏了:“不然你先给我收尸吧。”   “可其他大夫都不愿意来,之前妓院们找的都是不靠谱的大夫。”江芸芸无奈说道,“实在是没人来啊。”   张道长眼皮一翻,要直接倒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着。   张道长趴在江芸芸肩头,抽泣一下:“我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我要死了,而且还有几个人救不活了,病得太重了,我心理压力太大了,呜呜呜。”   江芸芸只好柔声安慰道。   “那个,王府来人了?”门口,贴完公告的阿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屋内的两人,小声问道,“人马上就要进来了,这位道长……”   张道长一听王府,一跃而起,立马就找个了地方躲起来了,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江芸芸哭笑不得。   王府来的人正是熟悉的老管家。   江芸芸盯着他,突然福至心灵,拍手说道:“哎,王府!王府好地方啊。”   她热情迎了上去,还不等老管家说话,就一脸温柔说道:“正打算去王府寻王爷呢。”   老管家被抢了话,和她大眼瞪小眼,犹豫说道:“这,这么巧!”   “可不是!”江芸芸热情把臂,把人直接带走,“走,我们现在就去找王爷,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正打算送给王爷呢。” 第三百三十章   王府找她是想要她帮忙挑选护卫的事情, 原是有一天杨遇出门逛街,远远看到巡逻的女衙役。   远远看去,那一伍的女衙役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腰间带刀, 腰背挺直, 只觉得精神样貌都格外出色, 而且和人说话文雅, 瞧着还有点江同知的味,瞧着就很气派。   她忍不住又开口, 朱贡錝哪有不同意的, 二话不说就让老管家把人请过来了。   江芸芸一听王妃的需求也是连连点头:“因为是第一批招录,所衙役们本身条件就不错,识字得占了多数, 其他也是奋进之人。”   “真不错, 没想到女子也能干这些事情。”杨遇满意点头, “就是瞧着也辛苦, 大中午也要巡街。”   “若是用工作来区分, 那有什么男人女人, 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很出色, 城内治安最近都好转许多了。”江芸芸认真说道。   “是这个道理,这人能用就行,管她是男是女, 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没想到江同知和我有同样的想法。”王妃说完, 随后眨了眨眼, 忍不住八卦问道, “我看青云怎么也在啊?”   江芸芸一听,眼睛一亮,但嘴里老实交代:“不太清楚,当差也不需要打听其他人家里的事情啊,周衙役做事很负责,而且很有办法,所以我已经升她做了班头。”   杨遇叹气:“那多可惜啊,她原本可是五品的诰命夫人呢。”   江芸芸耳朵一动,眼睛突然亮晶晶地看向杨遇。   杨遇一见她那样子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说她怎么心气就这么高,之前唐伦也想回去把人接回来,奈何她死活不回去,到最后竟然还说不如出家做尼姑。”   江芸芸震惊。   杨遇素来是个爱八卦的,又见她如此能提供情绪价值,也来了兴致,一改之前懒洋洋的样子,甚至盛情邀请江芸芸坐下细说。   江芸芸推脱了一会儿也飞快坐了下去,大眼珠子亮晶晶地看向王妃。   “他俩算上今年,可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在唐伦还只是一个小旗的时候就嫁给他了,周家有钱,前前后后打点了这么多,青云也陪着他吃了好多年的苦呢。”杨遇这熟稔的口气一听就很周青云关系极好。   “你说,好不容易夫君做到指挥了,现在因为别人的事情就这么分了!”杨遇小手一拍,遗憾说道,“这不是便宜后来人嘛。”   “别人?”江芸芸眼波闪了闪,“那确实有些可惜,也不是太值得说道的交情呢。”   杨遇一听,连连摇头:“那也不是的,那也值得说道说道的。”   “那也比不过夫妻感情吧。”江芸芸以退为进,不相信问道。   杨遇揉了揉帕子:“青云和黄家那位黄华春可是从小一直长大的手帕交,黄家人家境更好一些,所以给她家姑娘找的是一个百户,本是压一头青云的事情,但谁都知道女人婚前婚后可是一个分水岭。”   她叹了一口气:“未婚前,两人本是家世相当,又住在隔壁,所以玩得极好,可谁知婚后,夫君的官阶差了好几级,可你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过了这么多年,青云那一家子争气,唐伦一跃成了指挥,你再看看黄家那位夫君竟然学会了吃喝嫖赌,染上这些东西,这人还有得救吗,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千户呢,家里花了点关系,才去了周伦手下,不然你说这见面多尴尬啊,你就说落差大不大!”   江芸芸猛地想起当日在玄妙观里见到的那个沉稳的黄华春,锦衣华贵,鬓间珠翠,当日就她和周青云拿出二十两银子花钱消灾,也就是这个举动,才让江芸芸注意上她们。   “可听说那位黄夫人,通敌?”江芸芸犹豫说道,“唐指挥心中有些顾虑也是应该的。”   杨遇一听她帮唐伦说话就不高兴了。   “黄夫人通敌?青云就通敌?胡说八道,只听说抄家灭自家亲戚的九族,可没说别人家的也要拉进来的,再说了黄夫人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具体的事情,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夫君惹的事,等她知道后那也是骑虎难下了,只能拖着一家子人下水,我虽然痛恨她差点伤了我儿,但心里也是很惋惜的,你说这女人嫁人怎么就这么多变数,华春……也是极好的姑娘。”   “青云也是好姑娘,可唐家已经开始寻新夫人。”   “你那妹妹也是好姑娘,可瞧着脸上有疤,手也坏了……”   杨遇叹气,摸了摸肚子:“这世道哪个女人都不好过,只保佑我儿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边上的丫鬟嬷嬷见杨遇又要开始多愁善感了,连忙上前安慰着。   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不是说招人的事情吗?王妃可有何要求?”   朱贡錝回来就看到他家夫人又开始哭哭啼啼了,立马不高兴质问着一众仆人道:“怎么照顾王妃的!平日里真的是对你们太纵容了。”   丫鬟嬷嬷们连连告罪。   杨遇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就是突然想起青云了。”   “那回头把她找来陪你就是。”朱贡錝坐在她边上,掏出袖中的玉石,随意说道,“南面来的于阗玉,你不是说你之前做梦梦到葫芦吗,我找人给你雕了葫芦,喜欢吗。”   玉石巴掌大,雪白油润,色泽柔和,藤蔓和葫芦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好似真的一般。   “好看。”杨遇这才高兴起来,放在手里来来回回翻看着。   “女护卫的事情说好了吗?”朱贡錝问道,“这次先找二十来个人看看,回头交给唐伦训练训练……”   杨遇轻轻冷哼一声。   朱贡錝话锋一转,立马说道:“其实我瞧着给江同知也很好。”   江芸芸一惊,和朱贡錝对视一眼,大眼瞪小眼。   朱贡錝对着她打了个眼色,对着夫人一本正经说道:“你看那些个女衙役就训练的挺好的,江同知办事,你放心。”   杨遇跟着点头:“那我要和女衙役一样厉害的。”   朱贡錝先一步保证下来:“行啊!没问题!肯定行,是吧?江、同、知。”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犹犹豫豫说道:“是,是吧。”   “行了,人我带走了!”朱贡錝也不等江芸芸露馅,一把把人薅走了。   书房内,朱贡錝一见江芸芸就先一步叹气。   “你现在倒是悠闲,一天天尽干的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别说这兰州城了,京城那边都是你的消息。”朱贡錝先发制人说道,“你这日日这么高调,我也跟着心慌慌。”   江芸芸偏了偏头:“衙门的事情?王爷担心什么?”   朱贡錝见她当真不懂,没好气质问道:“你这么高调,回头陛下那边记起我怎么办啊。”   江芸芸哦一声。   “什么态度!”朱贡錝不高兴了,但他脾气好,所以也只是不高兴了一下子,“我夫人的事情你怎么想的啊?”   江芸芸早有准备:“王妃想要会读书的,但女子读书本就少,愿意出来的更少,所以这个只能是附加的,但人肯定要老实,身形要健壮,人品要过得去,关键时刻更能保护王妃,但一口气要挑二十个却有些难了,倒是按照报名比例二比一录取,回头和我的衙役们一起训练,等我们这边的消息传出去,大家看到我们的好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干这事,回头招录的人可就多了。”   朱贡錝敷衍点了点头:“那你看着办吧,你要是忙不过来,让你找的那几个女衙役,女狱卒有空来看看。”   江芸芸点头。   “要不就你妹妹吧。”朱贡錝话锋一转,故作不经意问道。   江芸芸警觉地眯了眯眼,不经意盯了一眼王爷。   朱贡錝立马磕巴一下,飞快移开视线:“之前你妹妹不是还救过我夫人吗,我夫人也挺喜欢她的,回头聊聊天也挺好的。”   “我两个妹妹都挺忙的。”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朱贡錝欲言又止,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因为那江芸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那,那就算了。”他讪讪说着,“没事的,那你走吧。”   江芸芸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我这还有个事情想要王爷来帮忙呢。”   “找我?”朱贡錝懵懂,随后警觉,“你这几日的事情,我瞧着我是一点也帮不上的。”   “当然不是这些事情。”江芸芸和气说道,“其实算起来也是王爷的事情。”   “我?”朱贡錝仔细想了想自己最近的事情。   ——长史不在,子嗣在夫人肚子里,知远胆子也大了点,蒙古人也跑了,真是每天都是好日子啊!   “之前王爷借我的那些护卫队,都是好郎君,就是稍微有些……”江芸芸点到为止,“稚气了点。”   朱贡錝了然,不甚在意说道:“都是跟随我身边多年的人了,稚嫩一些也无事,王府尚能庇护他们长大,做人正派一些就很好了。”   江芸芸一听,立马恨铁不成钢说道:“可下官瞧着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如此堕落在府中真是可惜!”   朱贡錝听呆了,惊疑不定问道:“他,他们吗?”   “自然是!”江芸芸开始给人戴高帽子,“之前攻城日时,那些儿郎们多勇敢啊,明明受伤了还坚持维护城内治安,而且一个个能文能……说的,多厉害啊,对王爷还忠心耿耿,去哪里找这么好的人啊。”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满意点头:“我就说江同知慧眼如炬,那些小郎君就是很好的,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很好的。”   江芸芸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说道:“只是我看着这么好的人,却看他们如今只能碌碌无为,不能被更多人的认识,想想就很可惜。”   “怎么说?”朱贡錝不解。   “大家各有优点,可惜不能一展才华,下官只是遗憾,若是能完全放大这些优点,那不是一个质的飞跃。”江芸芸认真说道。   朱贡錝拧眉:“我有让他们努力读书科举的。”   “科举之路何其艰难,万里挑一,若是死磕这里难免遗憾。”大明神童江芸如是说道。   大明王爷朱贡錝如是问道:“那如何让他们不留遗憾呢。”   —— ——   江芸芸去逮段俍的时候,段俍正听完他爹的骂,一见到江芸芸立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朝我摆什么脸色!”江芸芸大惊。   段俍一听就拉着她碎碎念着:“你把我妹妹录取去当女衙役了?还不让她当班头?”   “是因为周夫人经验更多一些,不是别的原因。”江芸芸理直气壮,“而且她很厉害,被录取也太正常了,那几篇文章看了吗。”   段俍立马拉下脸来:“就是因为你出的那张卷子,我们祖父把我们小辈甚至连叔叔伯伯都拉去大骂了一顿。”   “哦。”江芸芸完全没有心理压力,“然后呢?”   “还然后!”段俍大怒,“被骂死了!你出这么难的卷子做什么!大家都写的不好,祖父气得不行。”   “可你妹妹不是写的很好嘛。”江芸芸不解,“你们不是一起读书的嘛?”   “是一起,但,但……”段俍哼哼哧哧说不出话了。   江芸芸了然:“自己读书不认真,还怪别人,真是没出息。”   “救命,你怎么说的和我祖父的话一模一样。”段俍吓得抱头鼠窜。   江芸芸冷笑:“你妹妹读书心无旁骛,一心求学,你再看看你,整天游山玩水,还携妓游玩,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读书就连这么简单的卷子也写不出来,回头拿什么和别人比,我们兰州说出去要笑掉大牙了!”   段俍站在她面前,乖乖听训。   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不过没关系,王爷把你们都交给我了,我肯定是好好培养你们的。”   段俍歪了歪脑袋,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眨了眨。   —— ——   中护卫是当年肃王初入兰州随同来的官兵本只有五百三十三人,到现在已有五千五百人,但其中还有一百来人是作为王府护卫来日常巡逻王府的。   江芸芸并没有把王府全部的护卫都带走,只是带走了比较亲密的左右护卫。   那六十人站着和江芸芸面面相觑,其中有三十人在有点熟但又不太熟中间徘徊。   ——毕竟是跟着江同知干过活的人。   “找我们做什么?好事吗?”那三十半生不熟的人兴致勃勃问道。   “我们的奖励什么时候发下来啊?”   “我之前虽然受伤了,但我爹娘都夸我勇敢呢。”   “你就是这几日雷厉风行把妓院关了的人?”有三十个完全不熟的人质问着。   “你就是搞什么女人巡逻的人?”   “你找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看向他们的目光格外和善。   寻常人很少能读书的,连识字都很难,不过王府挑选的人就很不错,至少都是一表人才,还会读书写字的,在这个朝代也算是能拿得出手的人。   段俍先不高兴了:“女人巡逻怎么了?城内治安这么好,她们也有功劳的好吧,真是肤浅。”   “滑天下之大稽。”那人呲笑着。   “感情衙门公告栏里贴的告示,你是一个字也没看啊,人家同知都给你解释的明明白白了,还听不进去。”右护卫里的人立马给自己人敲边鼓。   两边人立马吵得厉害,江芸芸也不插手,就是站在角落里不错眼地观察着众人。   有人沉稳,有人嘴皮子利索,也有人引经据典,也有人嘴毒,爱挑拨离间,喜欢煽风点火,但目前来看,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不存在心狠手辣之人。   ——没有不好的性格,只有没放到合适地方的人。   江芸芸已经飞快地在心里对所有人做好评估。   直到谢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到里面扭打在一起的人,大为吃惊:“怎么,请我来劝架的。”   江芸芸这才从角落里晃晃悠悠走出来:“你来了啊,快来,给你介绍介绍,你之后要训练的人。”   谢来打量着那六十个菜鸡,啧了一声:“不要。”   江芸芸也跟着啧了一声:“反抗无效。”   “什么训练啊!”有人惊呼。   江芸芸对着他们露出温柔可亲的笑来:“你们王爷把你们都交给我了,我会把你们打造成文武双全的人才,武功由这位锦衣卫出生的谢兄弟教导,文的话,鄙人不才,亲自来教。”   立马有人扭头就要走。   谢来懒洋洋挡在门口,似笑非笑:“你们现在是乖乖自己回去,还是我亲自把你送回去?”   “你你你,王爷没和我们说。”有人挣扎着。   江芸芸立马喊道:“段俍!”   段俍这才出面,一脸沉重说道:“说了,小令都有呢。”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我们的课程为期三个月。”江芸芸背着小手,在他们面前溜达着,“争取四书五经能背会写,再培养一门所长,武功方面,至少能跑能跳,不会自己跑两步,左脚拌右脚。”   右护卫中有几人一听,目光立刻躲躲闪闪。   那六十人大都是富家公子哥,立马哀声载道,抱怨连连。   江芸芸也不阻止,反而是段俍咳嗽一声,高声说道:“不如先听听江同知打算怎么做。”   众人又看了过来。   “听闻你们也是世代有家学的。”江芸芸和气说道,“有家学的,就着重培养家学,譬如谁家是世代学医的?”   背后的谢来眉毛一挑,也跟着露出笑来。   —— ——   江芸芸其实工作忙得很,但还是抽时间把王府的招人和培养纨绔子弟的事情都干了,弯来绕去就是为了这十个家中世代学医的。   “再不给张道长找几个人,我看他要吊死在我屋子门口了。”深夜从王府回来,江芸芸抽空解释着,“而且人也确实太多了,张道长一个人看不过来,我一开始也没考虑到俗世大夫不愿意给她们看病。”   谢来呲笑一声:“自己也过得不咋样,还排挤上不如他的人,这些人的医术也就这样,不看就不看,我还担心他们治坏了我辛辛苦苦救的人呢。”   “不过这些公子哥也太娇气了,今天跑几圈就都不行了,我看你教他们读书,那水平还不如江渝教的那些女人呢,真是没用。”他话锋一转,嫌弃说道,“你找的那几人万一要是医术不行怎么办。”   “挟天子以令诸侯吧。”江芸芸笑说着,“打分的标准还在我这里呢,拿捏着小的,我就不信老的不拼命。”   谢来一听,乐得直拍大腿。   “实在是能用的人太少了,不然也不至于折腾这群纨绔子弟,倒是辛苦你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不辛苦。”谢来提着灯笼晃了晃,“我有的是手段。”   江芸芸也听得直笑:“那你多担待一些,我过几日就要推行春种的事情了,没空一直待在王府了。”   “去吧。”谢来随口说道,走了几步,突然不解问道,“不过,那个世子什么毛病,整天围着你打转,啧,真是麻烦。”   江芸芸一听脸都黑了。   ——她彻底明白了,自家大白菜被人盯上了!   谢来提着灯笼往她脸上一照,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我瞧着那世子也不是坏人啊,虽然墨迹了点,但人还是不错的,而且有他坐镇,大家都安静不少了,之前说给妓女们看病,一个个都不乐意,还是世子身先士卒带头去看,这才跟着同意的。”   江芸芸哼哼唧唧没说话。   ——朱真淤这人确实不错,能吃苦,会干活,脾气也好。   她也算是见过不少藩王权贵了,肃王这一脉的人要说有多厉害是没有的,但至少不是无恶不作,欺压百姓的人,性格平和,脾气温和,已然是很不错的藩王典范了。   “行了,不说他了,回家了了,好好休息吧。”谢来见她这个态度,笑着推开门,“大忙人。”   —— ——   因为秦铭一心扑在商改上,也别说照着江芸芸的计划表按部就班坐下来,还真是干得像模像样的,所以江芸芸和寇兴也不打扰他,一人分管四个县区,天还没亮就各自出发去督促百姓种田了。   种地的过程还是很好的,有地的百姓自然是勤奋种地,各家各户,男人女人,小孩老人过了三月都出现在地里,但各家的地却又实在不多,还有不少人没有地,只能到处找活干。   “去年我儿子生病,把地卖了两亩,家里现在就靠这些地了。”老妇人无奈说道。   “我爷爷那时还有四亩的,但这日子就不知道怎么了,越过越差,我现在手里就这一亩地了。”中年人一抹脸上的汗,无奈说着。   “早就没地了,回头谁家需要帮忙雇我去吧,那一片的地啊,中护卫的地,谁知道今年种不种,这是他们的屯田,他们不种有什么办法。”无业的人蹲在田埂上,同样忧心忡忡。   “大户们的地都是有佃户的,谁知道种不种得过来,心凶得很,但交田的人还是很多呢,毕竟现在税赋多,徭役也多。”想要投奔大户的人,犹豫不决说道。   兰州登记在册的土地大量减少不少,能用的土地竟然也不多,甚至瞧着有越来越少的风险。   江芸芸牵着小毛驴,忙忙碌碌地走了一天,又和县城里的人聊了几句,这才心事重重回了衙门。   直到天黑,寇兴也跟着回来了,脸色也不太好。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朝着寇兴的官署走去,一路无言,只有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地走着。   “你说的那个土改?”寇兴一坐下,就低声说道,“你可有把握?我只有一个要求,别坏了农事,百姓真的不容易。”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不知道可不可行,还请知府替我参谋参谋。”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三日后, 衙门贴出一则公告,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公告里写了三个事情,都是和土地有关的。   第一:清点兰州城内人口,彻查隐户, 全面丈量土地, 查实田亩的数量。   这一点无功无过, 只要有点抱负志向的官吏都会干这事, 寇知府来时的第二年也干过这事,不过不太成功, 阻碍不少。   但眼尖的人则发现这一点后面还加了一条规矩。   ——此次排查兰州所有土地必须有登记人, 不然做无主处置,分配给就近贫民,登记造册, 十年内不能再随意买卖。   第二:土地和纳税挂钩, 土地数量和纳税标准挂钩, 以十亩, 二十亩, 三十亩, 五十亩和一百亩,一千亩和万亩为区分线。   这一点让百姓们议论纷纷, 因为原本税赋都是一样的,现在以三十亩为中间线,也就是说三十亩是正常的朝廷规定的十分之一, 以下的田地纳税最低为二十分之一,最高的万亩竟要十分之四, 但衙门没有给出更大的解释, 只是在后面写了一句:舟大者任重, 马骏者远驰,万民之城需万民来守,富户乡绅受人敬仰,得百姓福祉,生路众多,便要回馈乡里,造福孤寡。   这条让许多富户着急了,立刻私下组织见面,又纷纷派人去打探什么消息,却也不敢有什么大举动,毕竟对面是江芸这个大杀神,杀威棍打起来可真是毫不留情,一月前刚挨的打,现在还有人没下床呢,瞧着还真有太、祖杀伐果断的遗风。   第三:各县城以村为单位,对田、水、路、林、村进行统一标准管理,村村有账本,一村一管理,其一为:每个村都有土地红线,不能少于这个数据,第二本村固有土地不能随意买卖。   这一点最让人外人看不懂,大部分人都不能理解这些绕绕弯弯的话,兰州的几个县令其实也不懂,但很快有更详细的解释从府城送了过来,沿途每个县衙还送了一个锦衣卫,两个衙役来指导工作,还有几条写满标语的横幅。   横幅内容通俗易懂——彻查土地,粮食翻倍,隐瞒不报,牢底坐穿,举报有奖,人人幸福。   县令和主簿们面面相觑,但在锦衣卫和衙役的注视下只能一脸严肃地走了。   “会不会压得底下人闹翻?”府衙内,寇兴忧心忡忡问道。   江芸芸正奋笔疾书《兰州土地生存状论》,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锦衣卫就是盯着他们做事的,不会随意插手,我已经紧急培训过锦衣卫了,都是谢来的手下,人品还是过得去的,而且他们有特殊的传信通道,可比我们快多了,回头有问题,他们一问,比我们衙役慢慢吞吞坐车回来问快多了。”   她借着润笔的工夫,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下:“你看看锦衣卫那气势,吓唬点人问题不大,也好督促一下各地官员和乡绅。”   寇兴知道江芸芸胆子大,但万万没想到他想法这么奇怪且惊世骇俗,这么一看就连招女衙役都显得只是无足轻重,不过是发现问题后敢于解决的一个温和表现。   毕竟衙门办事对女眷不太友好,一直都是事实,只是无人敢迈出第一步而已。   “回头要是有人反驳怎么办?”寇兴又问,“瞧着有点违反祖制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吹了吹还未干的笔迹:“哪里违反了,我可都是照着太、祖的设想才下发的具体工作内容啊。”   很早之前,江芸芸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朝代对朱元璋是格外推崇的。   你要是搬出孔子孟子,那读书人还会和你掰扯掰扯,毕竟儒学流传到现在,分支流派数不胜数,且思想本就是发散而多变的。   但若是有一个人搬出太。祖语录,太、祖祖制这类的话,那这件事情肯定是没有人敢大范围反驳你,因为那可是太祖。的的话啊!   江芸芸一开始对这个想法只是懵懵懂懂,但下意识想要去多了解开国的那段历史,所以每次求学时,她都想要去学校更高一层级别的藏书阁去看看,藏书阁彝伦堂和白鹿洞书院的藏书阁,她都曾上过,且读过全部的书籍。   在那一本本书籍记载下,庞然大物的国家政体的建立的过程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构建在她脑海中。   每一个朝代的开国皇帝必然是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   他们的政策大都带有时代局限性,但每一项的政策一定都是他们进行认真思考的,符合这个时代利益的,后人站在前潮上往回看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当时处在时代浪潮的人才能感受到洪流波涛下的挣扎和艰难。   那种感觉突破书籍的桎梏,时代的约束,就这样以排山倒海的冲击来到坐在地上看书的江芸芸的头顶。   那个时候的江芸只是一个读书人,她时常会困惑那些事情的建立,也会下意识和记忆中的那些政策做对比。   那些感觉太过奇妙,每一项政策的出现一定不是凭空的,它基于历史,立足当代,甚至遥望未来,这样一个宏伟的构建,常常让她一个人坐在藏书阁里孤独地思考着,直到天黑被幺儿拉回去才能安静下来。   这样沉默又汹涌的构想直到她考上了状元,接触到了帝国最为庞大的书籍储存地——翰林院,才突然有了真实的,脚踏实地的感觉。   那一卷卷案卷,破烂成就,她看到更为具体,更有操作性,也更有直观性的政策。   原来书本上说的小农经济,本质上是因为经济不发达,富户并非善人,朝廷政令无法达到大明每一个角落,读书人做不到兼济天下,所以要保证耕者有其田,让最底层的百姓能维持最基本的性命。   小农经济好吗?肯定是充满风险的。   可它能消失呢?那肯定是不能的。   时代本就充满局限性。   江芸芸在当年琼山县时就开始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琼山县地理位置好,水稻一年两种,土质也肥沃,天气灾害并不密集,最重要的是,这里可以出海。   百姓说这块土地得海神庇护,所以风调雨顺,江芸芸则试着用脑海里历朝历代的经验,根据天时地利构想出更合适这片土地的政策,然后一点点推行下去。   如果要保证百姓有地,那就限制富户乡绅。   如果要确保衙门有钱,那就要清丈土地。   琼州孤悬海外,土地无法支撑全部百姓,那就要另谋出路,开展贸易。   ……   这是她第一次把脑海中的想法缓慢地落实下去,所以她总是时不时要跑去看看,亲自监督,就是为了时刻调整方向。   兰州的情况又不一样,她也不再是县令,而是更大,却又更脱离百姓的同知,但同样,她在处理政务上更加得心应手。   这次的土改是一个大胆的尝试。   所以她在贴出公告的下午,马上贴出一张赋论。   既然要开始打嘴炮了,江芸芸自然斗志昂扬地准备第一木仓。   第一条看似中规中矩,实际是为了束缚乡绅的土地控制数量,打出的幌子是洪武年间的大规模土地测量,编制鱼鳞册,送土地也是开国之后太祖干的事情。   太祖爱惜百姓,我们作为后人更要牢记这个用心,这件事情必须要老老实实,认认真真落实下去,谁耍花招,衙门至少亲自扒皮萱草,用来警示后人。   第二条看似违背祖宗决定,不再轻徭薄赋,但经过江芸芸这些年的认知和查阅了大量资料,普通百姓是很难超过十亩田的,一家八口三十亩地顶天了,村中富裕人家最多也才五十亩,至于那些富户,就连琼山县那样的海岛,那些富户家中都至少有百亩土地。   所以江芸芸算了一笔账,只要每个人都老老实实交税,那百姓能得到的东西,只会更多,铺桥修路,出借耕牛,最重要的是百姓税少,能藏富于民,减少土地流通,反向论证轻徭薄赋的意义。   第三个这是对衙门的要求,一个政策的推行,强有力的执行机构是肯定需要的,衙门需要掌握准确的土地数量,人口数量,对每一块土地都了然于胸,对于山林田地的开发和规划要有完整清晰的想法,对接到村级,也就是皇权需要下乡!   土地红线和土地流转则是她的私心,一个是这一年多来,她发现兰州生态被破坏得厉害,甚至会有人在土地上建马场和别院,那些被征地的百姓无处可说,红线是为了减少这些事情,也是为了百姓能有饭吃了,第二个为了防止百姓不得不被迫卖出土地,村内流转的土地能保证这块土地还在村册记载中。   至于这一点的要求,她则是搬出了朱元璋说得‘不与民争利’的说法,只要是对百姓好的,那就应该推行下去,主打一个你说你的,我干我的。   这篇文章一贴出来,读书人立马蜂拥而至阅读抄写,一时间兰州城内议论纷纷。   有人还真的跟着这篇文章陷入深思,也有人浑水摸鱼,连着之前的怨气一起搅混水,幸好衙役们在江芸芸一个月的调。教下还是非常给力的,寻常讨论还可以,要是上升到辱骂他人,就会直接被人抓起来。   周青云和段昊已经把大明律背得滚瓜烂熟,运用到实际上也非常得心应手。   “骂朝廷命官,抓。”   “借机耍酒疯,抓。”   江芸芸现在没空理这事了,打算让舆论再发酵发酵,现在揣着一张纸打算去找陈继聊聊感情。   自来商人不会造反,但军队可说不定了。   军屯,她也盯很久了。   陈继正在练兵,听到江芸来了,就开开心心跑过来了,见面第一句:“走,我带你去见见我们守备营的实力。”   江芸芸有求于人,脾气好得很,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他后面走了。   “早就听闻守备营日常训练很是辛苦了。”她飞快地送上一顶高帽,“看来是陈参将的功劳啊,现在天气还不错,正是训练的好日子。”   陈继一听就乐得直龇牙。   要不还是说读书人会说话,语气慢条斯理,态度温和自然,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   “哪里哪里,之前损耗严重,补了一批新兵来,可不是要训练训练。”陈继大笑着,“同知,喊我老陈就好了。”   “如此多失礼。”江芸芸笑说着,“参将可有字?”   陈继一听就开始叹气:“有的,我以前启蒙的老师给我取了一个,但我一个大老粗叫继佩也太奇怪了,我不喜欢。”   江芸芸笑说着:“《说文》有言:继,续也,乃是你继的衍生,继佩出处许是来自屈灵均的离骚——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她温和地看向陈继,满眼带笑:“你的老师很看重你,希望你能像屈灵均一样,入局官场但不同流合污,面对敌人有着九死未悔的信念。”   陈继脚步一顿,突然开始盯着一处地方出神,许久之后才扭头,目光犹豫躲闪:“我老师好像不喜欢我,我这人除了练练功,四书五经也学得半吊子,他对我总是很严肃,说我比不上其他人。”   大明的武将也是要考试的,陈继运气好,半吊子水也挂车尾考上去了,后续武艺倒是不错,往前翻了好几个名次,回头他兴冲冲去报喜,老师却还是一脸严肃,第一句话就是叫他稳重一些。   ——许是,不喜欢他吧。   江芸芸也跟着怀念说道:“我老师也很严肃,我功课写的再好,他也很少夸我,大人总是有大人的考量,我们也非传统意义上乖巧听话的学生。”   陈继扭头,抱紧头盔,继续快步走着:“那是你老师太严格了,你可是神童,天下谁人不知你江芸,我可不一样,以前三字经都学了三个月呢,老师老说我愚钝不可教,啧,还不是就我一个人考上武官了,那些读书人都没考上呢。”   “可你不是也在他手下读到进士及第嘛。”江芸芸笑说着。   陈继没说话了,猛地又想起那年他匆匆跑到老师院子报喜时的场景,老师坐在孔子画像前,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太高兴的样子,甚至还有些愁容……   他在兰州快二十年了,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老师了,上一次听说老师的消息是五年前,却是老师去世的消息。   他……他当时好像也哭了一会儿。   江芸芸跟着他来到高台上,看着底下士兵,耳边鼓声阵阵,副将们失声力竭地喊着。   “瞧着很精神,回头你找个厉害的,带着我的衙役也训练训练。”江芸芸笑说着。   “感情好的!”陈继笑说着,“你那些衙役瞧着手脚无力,正碰上江洋大盗也追不上人家啊。”   站了半个时辰,两人就回到主帅帐里了。   陈继热情地邀请江芸喝酒。   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上值时间可不能喝酒。”   已经拍开酒坛子的陈继心虚,偷偷看了一眼江芸,然后放到一边去了:“那喝茶喝茶。”   江芸芸坐了下来:“正好也有些渴了,喝一口你们军营的茶。”   “好茶的。”陈继又开始得意起来,“特意给你们这些人准备的。”   “怎么有几人如此瘦弱,你不是整天说要攒钱给你的士兵吗?怎么还没养肥。”江芸芸打趣着。   陈继没好气说道:“你当我不想,养兵就是吃钱,唐伦背靠王府,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周伦在辽东都指挥使司可是有人的,现在还榜上大太监了,我哪有这么厉害……”   他眼皮子一转,突然又说道:“我可就靠你了,你可要给我想想办法。”   谁知江芸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脸上笑容变大,笑着点头:“那我们还真是心意相通,我对此也略略有些看法。”   陈继不疑有他,随口问了下去:“说来听听。”   “军营的粮食现在是自给自足为主,还是运来的粮食分配为主?”江芸芸反问道。   陈继想了想:“一半一半吧,我们自己也有军屯的,但是兰州这情况你也知道的,蒙古人真不是个东西啊,老喜欢踏我们的粮,我的人都要备军,哪里还有空种地,而且,逃兵也不少。”   他突然嘟囔了一句,然后看了眼江芸。   江芸芸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其实她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大都八百个心眼子,但是像陈继这样的性格却是屈指可数,若非确实守城有功,武艺超群,大概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上。   “那分配的粮食呢?”她没有追问其他事情,只是继续问道。   “有那两个人守着,分到我这里的还能有多少?”陈继冷哼一声,“不过我会抢的,也不算吃亏。”   “到底是同僚,别伤了和气。”江芸芸提醒着。   陈继一脸不高兴:“若非他们太过,我岂会如此。”   “我这里到有一个办法,不知道继佩愿不愿意听一下。”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问道。   陈继点头:“说来听听。”   “按照太、祖设想,军屯的成立本就是因为自给自足。”江芸芸起了一个高调子,“可现在兰州情况有变,蒙古总是骚扰我们,一边打仗一边种地实在太困难了,可我们每年问河东那边要粮食,又不好多要,免得回头朝廷还要来查,就算要到了,拿到粮食三个卫所分分,也不能让每个士兵都能吃饱饭,所以士兵日子过不下去,想跑,虽有违情理,但也不能全怪他们。”   陈继连连点头:“是,果然还是其归通情达理。”   江芸芸和颜悦色地看着陈继,笑了起来:“你这边缺人,我这边缺地,若是联手,何愁要看其他两人脸色。”   她也不等陈继回答,声音微微提高:“我这边种了粮食,他们给衙门的税赋我直接都给你们,充当你们的军粮,把一部分的权益转承包给我们,这样你不是既能训练军队,又能让你的士兵吃饱饭。”   陈继呆了呆,也跟着她的思路想下去,惊疑不定点头:“是,是这么个说法,但是……”   “这样我的百姓有地种,能安抚民心,你的士兵有饭吃,能安抚军心。”江芸芸握紧双手,整个人朝着他前倾过去,比划着,“互利互惠,而且我并非要你的全部军屯,你看按照太、祖的说法,河西施行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在外敌频繁侵扰时,则为四分守城,六分屯种。”   江芸芸一顿,意味深长说道:“继佩兄,若是根据《明会典》上说言:每军种田五十亩、为一分,又或百亩、或七十亩、或三十亩、二十亩不等,皆以田土肥瘠、地方衡缓为差,军屯占据的都是肥田,我们守备营如今有多少兄弟在种田呢?”   陈继眼神飘忽了一下。   按照惯例,应该是一人五十亩,守备营三千兄弟,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千八的正军在屯田,若是加上军余,也最多三千人。   “若是在初期,田地不多,每名正军士兵受田三十亩,但如今国家土地已然全部开荒,听说守备营是一人五十亩,这可是宣德年间,神武右卫左千户等所军户余丁,屯种赵州宁晋县开荒时才有的待遇,且军屯每亩征粮一斗两升,可比民户每年要纳得夏税和秋粮,每亩三升三合要多多了。”   江芸芸低声问道:“想来你也知道,纳税之后那些军户们还能剩下多少。”   陈继脸色阴沉。   “若是待遇给的好,当兵也算保家卫国,是个体面的职业,可现在士兵们都吃不饱,又要忍受蒙古人在边上危险,真跑了,我也是怪不得他们的。”江芸芸的声音充满诱惑。   陈继盯着她,忍不住说道:“好端端说这个做什么,不会是之前钦差查到什么了吧。”   江芸芸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我怎么听说那个王献臣跟着你走了好几天。”陈继疑心病犯了。   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说是马尚书要求的。”   陈继立刻急了:“那你好端端来我那片地?!我们是不是兄弟了!”   江芸芸歪了歪头:“哪块?我走了好多地?”   “就东北面的那一大块啊,你还站田埂上和王献臣聊天的哪块。”陈继提醒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块啊,我看没人种,荒着,都长草了,怪可惜的,所以绕了一圈。”   “怎么没人种啊!”陈继不高兴了,心虚但又大声,“士兵不够啊。”   江芸芸又是长长哦了一声,大眼珠扑闪了一下。   陈继和她面面相觑。   “你真不知道?”陈继再一次确认道。   “对啊。”江芸芸喊冤,“我去民屯那边看看,路过的时候才看到的,我作为同知,关心土地去看看也太正常了吧。”   陈继坐下来没说话了。   “你说钦差会不会……”他又想起唐伦那日说的话——这事肯定没完。   他有点慌。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然后突然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你也是听说了吧,之前你差点被推出去。”   陈继一听这话,脸都黑了。   “你说怎么就好端端推你呢,你说是不是手里有其他事情呢?”江芸芸做出合理假设。   陈继这会真坐不住了,一把握住江芸芸的手:“江同知,江其归,你可要救我啊。”   江芸芸立马反握住他的手,认真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正好断绝这个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还请同知一说。”陈继连忙说道。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继脸色大变。   “你放心,我后续是一视同仁的,该你的肯定是你的,但那一片收到的,我衙门分文不取,都给你们,还是那句话,我的百姓有田种,你的士兵有饭吃,我有了政绩,你也能免于后面小人使坏。”江芸芸认真说道。   陈继面色青白交加,来来回回打量着江芸芸:“现在你在还好说,回头要是你走了……”   “我这就去写下契约,回头也贴出公告,一清二楚,后来人也不会这么不要面子,实在不行,你写信给我,我给你处理。”   江芸芸做事一向是包售后的。   陈继没有莽撞地立刻答应,反而直接说道:“我要想想的。”   江芸芸也痛快:“行,那我就打扰你了。”   陈继点头,亲自送她离开,开始飞奔回大营,召集所有副将开会!!   这边江芸芸溜溜达达出了军营,看着站在不远处张望的江渝招了招手。   “过来找我做什么?”江芸芸问道。   “选娘找你!”江渝眼巴巴说道。   “我明日去找她,今日没空。”江芸芸说道。   江渝叹气:“我就知道的,你可真难约。”   江芸芸笑:“你去帮我做件事情行不行?”   “行啊!”江渝高兴说道。   江芸芸掏出袖子里的纸片子还有一只削尖的炭笔,洋洋洒洒写了几行字:“你回头誊抄起来,然后让徐叔帮忙递给衡父和希哲。”   “弹劾卫所军官,尤其是陈继,侵占良田,不事生产……”江渝惊了,“你不是和陈继关系很好嘛?”   “还行吧,不破不立,也是为了捞他一把,真要是被其他人弹劾了,天高皇帝远,那可真是救也救不过来了。”江芸芸递过去,随口说道,“你也顺便替我多写两句,代我向他们问个好。”   江渝点头,拿起纸张,又蹦蹦跳跳跑了。   江芸芸站在军营处沉默了片刻,袖子一甩,脚步一转,打算换个人唠唠嗑去。   ——这田肯定是越多越好。   ——肥羊肯定也是越多越好! 第三百三十二章   江芸芸吃了一个闭门羹。   唐伦不见她!   “我家指挥马上就要大婚了。”副将如是说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实在是没空招待您。”副将态度不容拒绝,“我派车送您回去。”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然后背着小手自己走了。   副将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冷哼一声, 转身离开了。   要是拉拢不来唐伦, 二比一的局势下, 就周伦那七窍玲珑心, 八百个心眼子,更难拉拢。   她走在路上, 正好看到周青云正面无表情站在一间茶馆门口, 她脚步控制不住往那边走了几步。   “骂詈的罪名可是要我亲自站在他面前骂江芸,他现在又不在,要你们这群女人出什么头。”茶馆内有人骂骂咧咧着。   “若非你刚才骂得太难听了, 谁愿意来管你们。”段昊冷笑一声。   “那你管得着嘛。”那书生还在出言不逊。   “凡罵人者、笞一十;互相罵者, 各笞一十。”周青云冷冷说道, “瞧着也是一个读书人, 大明律都不会, 书都读到狗脑子里了。”   一杀!   “妄议农政, 不通庶务,夸夸其谈, 侥幸做了吏也做不好事情。”   二杀!   “不敬尊长,目无法纪,性格张狂, 今后做了官也没出息。”   三杀!   “春闱之际,却还停留在茶馆桌前吹牛放肆, 不思进取, 毫无德行, 考不上进士也是正常!”   杀疯了!!   江芸芸震惊!   众所皆知,周青云其实不爱说话,平日里大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就连和副班段昊的关系也一般,寻常上下值结束就归家,不再出门,几个小姑娘玩不到一块去就算了,就连年级差不多的佘大娘等人也是玩不到一块的。   江芸芸一直当她是沉默寡言的人。   但万万没想到,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屋内的读书人全都炸了!!   骂骂咧咧声更大声了,甚至更难听了。   江芸芸连忙咳嗽一声,上前说道:“讨论就讨论,别吵架。”   她一出现,原本热闹的茶馆瞬间鸦雀无声,读书人们一个个目光躲闪,一声不吭。   也有人举报周青云骂人。   不好意思,我没听见的。   你要告官啊,你去吧。   哦,对了,去了大概率是我受理。   我受理了,那你得提供证据。   她刚才骂的,不好意思,刚才我没听见。   江芸芸讲了一轮车轱辘话,把这些还没二两重的读书人绕晕了,这才施施然走了。   “继续巡逻吧。”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走了几步,突然扭头,抓住了所有正在看她的视线,和颜悦色说道,“有意见可以写卷子交给衙门,我会看的。”   读书人简直狼狈坏了,有一瞬间是真的想拔腿就跑。   “那些骂的可真不好听。”路上,段昊不高兴说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你这同知做得也太憋屈了。”   “不是说了嘛,罵人要当着我的面,你看他们见了我不是都乖乖得嘛。”江芸芸笑。   “没胆气。”段昊冷笑一声,“这样的人当官才要完。”   江芸芸笑了笑:“赵秀,你家就是种田的,觉得我的意见如何?”   赵秀是农户家的孩子,不过祖父是秀才,奈何后辈没一个有出息的,反而就她一个小娘子还算勉强认全了四书的字,但她力气大,而且心思缜密。   队伍是两队三人的形式,赵秀个子高站在最后面,被江芸芸点了名,抿唇笑了笑:“第一点倒是能理解,无主的土地确实要登记,听我祖父说,他的祖父就是从南边迁徙过来的,也是巧,就是同知的扬州,当时的规定是只要开了某地的荒,那就是你的,要是原主人回来就去衙门那边登记,然后衙门会给另外一块地,也就是说只要屯田者将所承领的屯田变为自己的,那就是自己的,同知这事确实没错。”   “不过第二点……”她想了想委婉说道,“我听说高皇帝说过,实行“永不加赋”,每户每年只要缴纳一定数量的钱粮和劳役就行,后代不得随意增加,这一点是不是不合同知说的第二点。”   江芸芸点头:“可不是也说过“永不卖地”吗,百姓不能出卖自己的土地,那现在你家的地都还在吗?”   赵秀没话说了。   江芸芸笑:“如果他们要恢复高祖荣光,我自然是赞成的,但他们敢嘛。”   “那你这个不是也是问题嘛?”段昊好奇问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如果我打算开门,他们就会让我开窗,就看谁更舍不得了。”   段昊似懂非懂,倒是周青云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笑着随她们回了衙门。   衙门现在巡街半个时辰一次,男女都要去,确实如江芸芸一开始所言,大家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区别。   女衙役们也被锻炼起来了,一个个的精神气很不错。   “都去休息吧。”江芸芸笑说着。   段昊年轻人怕热,立马去倒凉水喝,其他几个人也都去隔壁休息了,周青云则坐了下来在认认真真地填写这次的巡街记录。   江芸芸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道:“我听说唐伦要再婚了。”   周青云垂首,写着字,完全不为所动。   江芸芸又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不好意思解释着:“嗨,我就是刚听说的,没别意思,我原本是准备去中护卫去找他干点事情的,谁知道没见到人,反而就听了一点消息,不过也和你没关系,但我就是听到了,就想着提醒你一下。”   她心虚,来来回回解释了几句,站在门口有点不安。   周青云这才看了过来,淡淡说道:“他本就是自私狭隘之人,你若是有求于他,我劝你慎重。”   江芸芸一看她那镇定模样,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暗骂自己太过八卦。   “等过几日他忙好这事,我再问问。”她说。   周青云看了她一眼,又没说话了。   江芸芸站了一会儿,被这个尴尬的气氛震到坐立不安,就准备抬脚跑了。   “你若是真想找他帮忙,你就说那匹大宛马的事情。”周青云轻声说道。   江芸芸的脚飞快地转了回来,眼巴巴问道:“那匹马是你送来的?”   “嗯。”周青云写好这次的巡街内容,也盖上小印,合上本子上才说道,“我当日听闻华春的事情后,就有预感这事可能会闹大,白马难得,本就打算找个机会献上去,给唐伦再上一个台阶,可当时情况情急,唐伦的事情一旦爆发,彻查起来,这么多年杀良冒功的事情便盖不住,但我想着朝廷到底还是要一些脸面的,用一匹千金的白马,既是为了多年夫妻情分,也是不想累计爹娘,用祥瑞换一个生的机会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眉心一挑,不高兴问道:“你短时间内能想得这么果断,结果他还休了你?”   周青云捏着手指,随后冷笑一声:“因为我还未来得及和他说。”   江芸芸瞬间沉默了。   那一夜确实是在太乱了,瞬息万变的情况谁也不能保证。   “那是他不好。”好一会儿她才磕磕绊绊安慰道。   周青云呲笑一声:“没什么好不好的,这些年我本就厌烦他做的事情,也厌倦了当一个周夫人……”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原本保养得极好的手心如今已经长满茧子,再也不是高贵的指挥夫人了。   “我年轻时,能骑最烈的马,拉得开最重的弓,能跑的和猎鹰一样快,每次打猎都是家中最多的,可自从我婚后,这些事情我却是再也做不得了……我年少时跟着祖父游历大江南北,却在及笄后被告知,我只能去嫁人,成为谁家的夫人……”   她突然笑了笑:“本来都习惯了,二十年了,只是那一日在玄妙观,你突然写了我的名字。”   ——周青云。   “我爹说当年我出生时头顶一片白云,雪白透亮,乃是大吉之兆,所以给我取名青云,再大一些,我读书极好,四岁就学会了三字经,我爹却总是遗憾我不是男孩,空有青云之志却无法实现……”   周青云没有继续说下去。   江芸芸又开始坐立不安,那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迎面而来。   ——当日江渝说自己被困住了,那种被蒙在水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不过都过去了。”周青云握紧双手,轻声说道,“哪怕被人指指点点地活着,也不要昏昏沉沉地睡着。”   江芸芸想要安慰她,却又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周青云是被困了前半辈子的周青云,那二十年的痛苦,非亲历者无法感同身受。   “不会一直别人指指点点的。”许久之后,江芸芸只能如是安慰道。   “不过,你怎么确定我把白马会送走?”临走前,江芸芸回过神来,扭头问道,   周青云眼皮子一掀,淡淡说道:“总会有办法让钦差知道的。”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倒吸一口冷气:“陷害我。”   “嗯。”周青云镇定点头。   因为太过坦诚,导致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白马送出去了?”周青云冷不丁又问道。   江芸芸一想:“还真是!我让人悄悄送走的,按道理没有声张才是。”   周青云突然笑了笑,瞧这有些促狭:“你的妹妹们说的。”   江芸芸又是倒吸一口冷气:“你连我妹妹都收买了。”   “嗯,同知的两位妹妹很是可爱。”周青云起身挂好本子,“同知走了一路,不如一起去喝碗凉水。”   江芸芸连连摇头:“不了,我要去找别人聊聊感情了。”   她说完又溜溜达达准备出门了。   周青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脸上笑容缓缓敛下,站在门口,半晌没有说话。   门口,江芸芸倒还是斗志昂扬,简单思索片刻后,又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唐伦不行,她就去找唐伦背后的人。   ——一回生二回熟,王府她真的很熟了。   只是这次她还没出门,就被老管家叫住了。   老管家一脸兴奋地把人往后院带去:“我们老爷有请。”   江芸芸眨了眨眼,脚步一拐,也跟着乖乖去了衙门内院。   这次不是在大堂议事,反而带人直奔内宅。   江芸芸震惊:“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东西就在里面,今日家中也没人,小姐和杨小姐出门骑马去了,夫人赴宴去了。”老管家笑说着。   江芸芸就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外院说得啊。”   老管家还是神神秘秘的。   江芸芸顺着他的脚步直接绕过后宅去了后花园。   江芸芸恍然大悟:“是水稻的事情。”   “总算是回过神来了!”老管家笑说着,“水稻竟然出芽了,也不枉费老爷一有空就去田里收拾。”   江芸芸去了一处池塘,这里已经被弄成水稻种植地了,寇兴挽着裤腿站在水稻中间,正弯着腰,仔仔细细检查着手里的稻谷。   “来了!”他一眼就看到江芸芸了,热情招了招手,“快来看看,你这种子真好,现在三月中旬还差几日呢,竟有了出芽的迹象,快来看看,看着绿油油的一点,可真是可爱。”   “怎么这么早就种下去了,不是说兰州水稻都是清明前后种的吗?修城门的百姓也刚赶回去种地,怎么这么早就出芽了。”江芸芸也不矫情,脱了鞋子,挽上裤腿,也跟着下去了。   “我种了两批呢,这批是早一点的,喏,你对面的那一匹是晚一点的,就前几刚种下的。”寇兴难得笑得格外开怀,“瞧着很饱满的样子。”   “还没结穗呢,看不出来。”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寇兴不高兴反驳着:“你看那生机勃勃的样子,肯定行。”   江芸芸适当拍了拍马屁:“那是,我们知府衙门的水田肯定好一点。”   谁知马屁拍在马腿上。   寇兴不笑了,睨了她一眼。   江芸芸连忙露出一个热情灿烂的笑来。   “你看看我这田养得如何?”寇兴岔开话题,说回正事。   江芸芸蹲下来抹了一把泥土,拿出来用手捏了捏:“土色深,土层厚,也没有麻衣,倒是有蚯蚓和田螺,嗯,这土很不错。”   她又踩了踩水:“你看,冒大泡了,这水滑腻黏脚,水也养的不错。”   寇兴满意地捏了捏胡子。   “平日晚上夜间露水多时,早上起来晒好太阳,这土会干硬吗?”江芸芸问着。   “不会,摸上去也都是蓬松的。”寇兴说。   江芸芸点头,这会开始大力夸道:“好,好,我见过养的土最好的人了。”   寇兴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开心。   “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了,你且自己去收拾你的烂摊子去吧。”最后他开始赶人。   江芸芸两次都没得到正面反馈,只好委委屈屈跑了。   寇兴看着小年轻人悠然自得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   ——真是充沛的精力啊,没有一天是消停的。   “之前还兴冲冲要我把人叫过来,怎么一会儿就让人走了。”老管家把人扶上岸,笑说着。   “心也不在我这里,敷衍我。”寇兴不高兴说道,“让他去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这边江芸芸刚出了前院就和穿着骑马服的寇晗撞了个正着。   “你们关系好到可以去内院了。”杨晏立马质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去找知府了。”   “他整日来找我爹办事,三更半夜都来,忙,都是大忙人。”寇晗再也没有对俊秀美少年的滤镜了,只觉得他爹每次吃饭吃到一半被人叫走,只觉得这人真的好可怕。   江芸芸微微一笑,侧开身子:“不打扰两位了。”   “哎,你这衣服怎么脏了?”杨晏又指着她的下摆问道。   江芸芸低头一看。   寇晗露出了然同情的神色:“我爹要你去看那宝贝了,很累吧,我这每日也要帮忙照顾呢,都快累死我了。”   江芸芸笑说着:“真是辛苦三姑娘了。”   寇晗到底是个小姑娘,一听,又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我也没有别的事情,我爹太忙了,我娘身子不好,我帮忙照顾照顾,还有寇叔帮忙看着呢。”   “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感觉被排挤的杨晏震怒。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寇晗也跟着敷衍说道:“嗨,我爹干的好事,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我养的小狗狗,好可爱的,一出生就被狗妈妈扔了,我就给捡回来自己养了。”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跑了。   江芸芸拍了拍裤腿凝固的淤泥,准备去找肃王聊聊天,谈谈感情。   肃王一见到他就心生警觉,大声说道:“你找我做什么?这大好的日子,你一个衙门官整天往王府走,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兰州卫东面的马衔山上有一个很大的马场……”   “喝点水润润嗓子。” 朱贡錝飞快推过来一盏茶,眼巴巴看着他。   江芸芸端着茶盏,盯着朱贡錝看的大眼珠子咕噜了一下。   朱贡錝心虚地移开视线。   “其实我今日是来商量中护卫的事情。”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   朱贡錝又三连拒绝:“那你去找中护卫?找我做什么?我不懂的?我不管事的?”   江芸芸放下茶盏,叹气:“唐伦不愿意见我。”   朱贡錝冷笑一声:“谁叫你把他夫人拐走了。”   江芸芸伸出手指摇了摇强调道:“是前夫人。”   “唐伦自己选的休妻,和离都不行。”   “做人有点过分了。”江芸芸非常护犊子地说道。   朱贡錝也觉得这事唐伦做得太绝情了,也跟着叹气:“家务事,不好说。”   “现在不是了。”江芸芸又说道,“周青云现在是我的人。”   朱贡錝被怼了好几次,也不高兴了:“你今天专门来气我是不是。”   江芸芸无辜地连连摇头:“不是不是,真的是来说正事的。”   “找我的就不能是正事。” 朱贡錝没好气说道,“你找其他人试试看吧。”   “那我们就说说马场的事情。”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回前话。   “我觉得还是先说唐伦的吧。” 朱贡錝气弱了,不吭声了。   “行。”江芸芸非常好说话,立马又转移话题,“那我们就说说中护卫军屯的事情。”   朱贡錝倒吸一口气,又不说话了,苦着脸说道:“怎么说这事啊,多危险啊。”   “富贵险中求嘛。”江芸芸宽慰着。   完全没有被宽慰道的朱贡錝板着脸:“和我有什么关系。”   “本来是没有的,但我刚从守备营回来,继佩可真是为士兵考虑的好将军啊,瞧着是要答应了,这事只好不坏,大家双赢,定是能引起一些舆论的,所以我出门后又想着中护卫到底和王爷有点关系,回头他们要是表现得十分抗拒,这要是被有心人送到京城去……”江芸芸善解人意地半真半假地胡说八道着。   朱贡錝果不其然陷入深思。   轮对京城的畏惧,肃王府绝对是所有藩王里第一名的。   “可是做了,京城就不说了吗?” 朱贡錝谨慎问道。   “那是中护卫做的,和王府有什么关系。”江芸芸想了想又补充道,“好事是只属于一个人的,但坏事那肯定要牵连众多的。”   朱贡錝犹豫着:“什么事情,你说来听听。”   江芸芸把在守备营的话又讲了一遍。   “那衙门不是就收不到钱了?” 朱贡錝质疑,“这么大块地的钱就不要了,那多吃亏。”   江芸芸摇头:“我们没有收到这笔钱,但军队不是收到了吗,本就是官员一体,算不上衙门吃亏不要了。”   “你真的就是想给老百姓找块地种啊。”朱贡錝想了许久,回过神来,震惊问道,看江芸芸的目光都敬畏起来。   江芸芸哭笑不得:“他们供给军队后,剩下的钱就能自己花销了,回头大家签署一个雇佣签约,大家也是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说得好听,可军屯给军队纳税的粮食可比他们纳给他们的多?难道他们都心甘情愿这么矮人一头,这样和佃户有何区别。” 朱贡錝继续质问。   江芸芸搓了搓手:“王爷大概还不知道,衙门今天白日出了一张公告,回头这些地归属于百姓后,按照先行标准纳税的。”   朱贡錝和她大眼瞪大眼,好一会儿才大为吃惊:“你又来!!”   两炷香后,朱贡錝终于看到了那张公告和那片后续的文,半晌没说话。   江芸芸热情问道:“王爷,可有不懂的?”   朱贡錝沉默了。   通俗易懂的政令发布。   条理清晰的文章赋论。   就是不识字的老汉,你念给他听,他也该能听懂一些的。   “你这个还是充满不确定性啊。” 朱贡錝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有多少百姓没有地,军队万一不给你地呢?要是那些乡绅不配合你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所以我不是在做工作吗?”   朱贡錝看了看他,又指了指自己:“我的工作?”   “对哦。”   朱贡錝忍不住愁眉苦脸:“按道理这事是和我没关系的。”   “可唐伦不理我。” 江芸芸也跟着唉声叹气。   两人坐着齐齐叹了一口气。   “这事我能帮你说一下,但是唐伦未必同意。” 朱贡錝说道,“而且这样等于交出多余的土地,又是一场纠纷,本来多余的粮食多少自己的,现在不是都不是自己的,谁愿意啊。”   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可其他收益难道还不够嘛,百姓都能好吃好喝的,大家也才能好吃好喝,本来大家都能好声好气吃着饭,有人要是想要揽下全部菜,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她顿了顿,平静说道:“自来只有百姓会造反,河对岸蒙古人真要打得进来,哪里需要每年在我们这里虚张声势。”   朱贡錝神色一冽。   江芸芸出门时,正好看到唐伦走了进来。   他瘦了许多,三月中旬的兰州还带着冷风,他的衣领上缀着一圈细小的白绒毛,衣服上的花纹依旧鲜艳,腰间挂了一圈玉佩璎珞,瞧着更像一个富贵的公子哥。   两人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唐伦一脸阴沉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   唐伦勉强皮笑肉不笑,然后转身离开。   老管家看得眼皮子一跳,连忙说道:“唐指挥最近备婚太忙了,近日又赶着来送请帖呢,没别的意思,我这边派车送您回去。”   江芸芸摆了摆手,笑说着:“不用,我自己走回去,你快跟上去吧。”   老管家一听也跟着连连点头,越发觉得唐伦这人也太不知好歹了,这事迁怒江小同知实在没必要。   等人走远了,江芸芸才嗤笑一声:“虚伪。”   不过她还没出院子,就听到郡王朱真淤把她叫住了。   “那些女侍卫都训练好了。” 朱真淤热情洋溢地走过去,“江同知可以抽空赏脸看看嘛。”   江芸芸只好脚步一转,去看看她亲自招的女侍卫了。   容貌是其次的,身形要魁伟矫健的,最好会读书,虽然要求有点高,但这一次招人可比衙门热闹多了,许是王府开出的月俸确实有点点点高,所以成功招了二十人。   兰州比她想象中的要更为开放一些,许是因为饱受侵扰,百姓活得困难,有一口饭的事情,大家都会挣扎得过来。   请来训练的人也是中护卫麾下的一名千户,老实木讷,勤勤恳恳,倒是平平安安度过一个月,今早光荣下岗了。   那些女侍卫穿着大红色的盔甲,面色红润,一个个身形板直,瞧着就很精神。   “这十人是给娘的。”朱真淤指了指第一和第二列的十人,“娘亲自选的,很喜欢。”   那十人齐齐抱拳行礼。   江芸芸笑着点头:“妮笙她们确实很厉害,能文能武的。”   “对,我娘也很喜欢她,让他做了小队长。” 朱真淤笑说着,“江同知可真了解我娘。”   “用的武器都是统一的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长木仓和佩剑都学了。”为首的妮笙镇定说道。   “那很好,我以前也学过这些。”江芸芸笑说着,“很锻炼人。”   “你也学过。”朱真淤好奇,“你不是只会射箭嘛。”   “都是略懂一些。”江芸芸谦虚说道。   朱真淤立刻露出敬佩之色:“江贤弟你可真厉害。”   江芸芸一见他戴高帽子就心生不妙。   “两位妹妹可是也学过的?听闻她们生辰要到了,我这里刚好有收到很好的一把长剑和长木仓,若是她们喜欢,正好全了我送礼物的心……”朱真淤这人图穷匕见。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小姑娘对自己生日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掺和的。”   朱真淤心虚移开视线。   江芸芸待不下去了,她觉得朱真淤这小子越看越碍眼。   ——她才不要江渝又或者江漾嫁到王府去呢。   ——这能是个好地方!   她急匆匆走了,朱真淤还跟着走了好几步,亲自把人送到门口,江芸芸跑得更快了。   江芸芸先回衙门开始重新制定税率规定,悄悄设定了不少暗律,比如五十亩以上卖家若是要继续卖地,市面价要翻倍,直接限定了买卖;又比如若是迁居到军屯附近的百姓,和普通百姓一样,再比如乡绅手下的佃户的抽税不能超过百分之三……   她涂涂写写写出了一个大概,就准备回家了,以至于今日回家天还未黑,全家都一脸震惊。   “你怎么回来了?”江渝脱口而出,“被打回来了吗?”   江芸芸没好气说道:“就不能盼着我好点。”   江渝哦了一声:“厨房有银耳汤,先去喝一碗。”   她又没走,突然抱臂打量了一下江渝和江漾。   两人不解,齐刷刷看了过来。   “做什么?”江漾警觉。   “你们都几岁了啊?”江芸芸用脚勾了一个小凳子,挤出笑脸问道。   江渝气笑了:“我几岁你都不知道!我们都要及笄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江漾的生日,再过半年就是我的生日了。”   江芸芸大惊:“这么快,我老觉得你还是孩子。”   “才不是,大人了。”江渝翘着小脚,得意说道。   江芸芸尴尬地搓了搓手,犹豫不决。   “你想说什么直说。”正在背大明律的江漾不耐烦说道,“我还有一张没背呢,都已经被人落下好多了。”   “对啊,磨磨唧唧的。”江渝也正忙着写这几日下地的心得,皱着眉头,涂涂改改。   江芸芸的脖子伸长,古古怪怪凑过去,压低声音小声问道:“你们有没有成亲的想法啊。”   两人小姑娘齐刷刷抬头,一脸震惊,随后又对视一眼。   “没想过。”两人齐齐说过。   “那有没有心仪的人啊?”江芸芸又试探着。   小姑娘们坦坦荡荡地摇了摇头,看上去一个比一个懵懂。   江芸芸却是突然笑了:“真是乖孩子啊。”   她掏出糖,一人一块:“吃吧,等会准备吃饭了。”   江漾接过那块桂花糖,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哥疯了吗?”   江渝立马把糖塞进嘴里,随口说道:“谁知道呢,她一向莫名其妙的,别理她,快背书,等会可以吃饭了。”   那边,张道长正蹲在角落里写东西,江芸芸端着银耳汤走过去:“我屋内有书房,你去那边写,蹲这里像什么样子。”   “蹲这里有思路,脑子回血得快。”张道长碎碎念着,“所有人我大体都看了,医药费真不少啊,你们衙门付的钱吗?”   “付的钱,这笔钱说什么也要付的。”江芸芸也跟着蹲下来说道,“她们身上的病严重吗?”   “有些人怕是今后都不能生孩子了,这要是以后嫁人了怎么办啊?”张道长小声嘟囔着,揪着胡子,来来回回修改着方子,整个人忧心忡忡。   “我看她们还挺不安的,你回头安抚安抚她们,不卖身是好的,但回头赚不了钱,还不是要走老路,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我可不想他们重走歪路。”   “那些找来的大夫还好用吧?”江芸芸问道。   张道长一脸嫌弃:“一般般,水平比我差一些,自视甚高,没看过什么女人,一个寒症也磨磨唧唧的,而且他们态度不太好,也就郡王来的时候态度好一点,瞧着还不如郡王对这些女子温和。”   江芸芸叹气:“实在没人了。”   “其实用用也是还好的,普通的病症都会,我平时也都盯着的。”张道长又说。   “我给一个很厉害的女大夫写信了,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来。”江芸芸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随口说道,“你也别太急,我看你都累瘦了。”   张道长得意起来:“你知道我辛苦就好。”   谢来冷笑一声:“你瞧瞧人家江芸的小脸,再看看你的大脸,谁不知道为了讨好你的打分,那几家人整天给你送好吃的,你都背着我偷偷吃完了。”   江芸芸瞪大眼睛。   张道长骂骂咧咧:“我给他们擦屁股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你们锦衣卫怎么整天听墙角,说人坏话啊,真没意思。”   谢来从外面心事重重回来了,冷笑一声,也端了一碗银耳汤坐在江芸芸边上。   两人并肩坐着,看着夜色逐渐黑了下来,只剩下厨房里的光亮。   乐山见江芸芸今天早点回来,高兴坏了,说要做她爱吃的水晶猪蹄,让她补补身子。   江渝几个小姑娘正脑袋凑在一起,也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张道长就在他们背后碎碎念着,翻来覆去都是药名。   江芸芸突然松了一口气:“真舒服,这天气。”   “婚嫁是个问题,工作也是个问题。”谢来突然说道,“外面的人都吵翻了,一会吵你不通人情,把这些女人都带走了,还有人说你色欲熏心呢,今日又开始说你的残暴专制,断人生路,这兰州城,每天都在说你,你倒是能忍得住做自己的事情,耳朵也不痒,还能说这天真好。”   江芸芸笑:“你知道思想的改变吗?妓女从良,人人都会看低一眼,所以要去改变世人的想法,女人无辜被坏人牵累,不骂坏人,去责备女人这是不对的,我们要一视同仁,她们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一样。”   谢来拧眉。   “就像张道长担心的婚嫁问题,让世人摒弃贵贱观念,这太难了,但我会尽力的,不过工作的话,我都想好了,就等着时机成熟,就能一举胜利,她们有了工作至少能走上正路,但也要一步步来,我实在太忙了。”江芸芸也饿得厉害,咕噜噜喝完了,突然回过神来。   “对了,我那好大一个徐叔怎么还没回来!”   ——徐叔怎么没回来!   徐叔自己也不明白,但他不明白的是江芸是不是太得民心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徐叔再一次离开兰州城是为了做两件事情。   一个是去京城带三份信, 其中两封是给自家公子和祝公子的,还带了三十车兰州的特产回来,给熟悉的人都发了一点后其余都放在自家店里买了,听说之前钦差队伍回来时还不小心夸了夸兰州物产丰富, 东西好吃等等, 所以这一批货卖得很不错, 反响也好。   另外一封是给二条胡同的谈家, 说要给一个名叫谈允贤的女大夫,江芸还特意准备了一些兰州的绣品。   谈允贤读完信, 摸着桌子上的那些精美的绣品, 半晌没说话。   “我还要去琼州一趟,回头会重新经过北京。”徐叔体贴说道,“江同知说此事绝不勉强, 可以考虑到, 等我从琼州回来时。”   谈允贤反扣下信封, 起身说道:“如此就麻烦你了。”   徐叔走后没多久, 谈允贤坐了回去, 沉默片刻后又重新拿起那些绣品, 那些绣品水平参差不齐,绣得好的, 图案俨然栩栩如生,也有一般的,但看着密集的阵脚也能看出绣花人的努力。   她蓦地叹了一口气。   江芸的事情就连她也有所听闻, 耳边永远都有他的消息。   当年那个害怕看医生的小少年,笑起来时还带着一丝稚气, 一看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乖巧听话,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成了青年,当真成了书中所说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的模样。   傍晚,家人都回家时,谈允贤掏出那封信,认真说道:“我有个事情要宣布。”   徐叔在京城交代事情,又带了一批货物准备南下去琼州做生意了。   临走前又听闻京城有了兰州风波。   ——有人弹劾兰州三卫所抢占民田,荒废军屯……   徐叔回家后还忧心忡忡跟徐经说道:“外面又开始讨论兰州了,公子可千万不要掺和进去,正在吏部等铨选呢。”   徐经目移,随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下午就走了,公子在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徐叔又开始唠叨了,“回头夫人和老夫人就会上京替你活动活动,这次我们争取留在京城,回头徐家可就真的光宗耀祖了……”   徐经就低着头涂涂写写,也没说话,也不附和。   “公子在写什么啊?”徐叔好奇问道。   徐经借着端茶的动作,盖住折子,随口说道:“没什么,不是说要去铺子再看一眼吗?早点回去早点出发,免得耽误其归的事情了。”   徐叔被转移了注意力,也跟着收回视线:“是了是了,我要去看看了,马上就要去琼州了,可不能耽误事情。”   徐经笑眯眯说道:“是啊,其归的事情最要紧了。”   就在徐叔出门前,听到门房那边通报祝公子来了,又忙不迭请人进来。   “这个折子上去后,内阁有找你……”祝枝山一见到徐经就问道。   徐经咳嗽一声,面不改色说道:“述职折子上去,内阁就是意思意思说两句……对了,徐叔给你带了山参,你等会儿记得拿。”   祝枝山一看徐经挤眉弄眼的样子,立马闭嘴,也跟着笑说道:“山参好啊,北方的山参,外加还是徐叔亲自送的,肯定是最好的。”   徐叔笑得见眉不见眼:“祝公子就是说得好听。”   “快去做事吧。”徐经又催道,“路上也很远,要早点做准备啊。”   徐叔笑呵呵走了:“好好好,走了,你们好好说话。”   等人一走远,祝枝山就挤眉弄眼说道:“我们衡夫真的长大了啊,都会瞒着大人了。”   若是江芸芸在定会惊讶徐经的变化,整个人都黑瘦精神了,面容也坚毅不少,再也看不出当年富贵公子的弱气模样。   “你就知道促狭我。”徐经无奈说道,“你来看看我写的折子,我这次打算直接弹劾肃王了,听徐叔的意思,中护卫乃是第一任肃王麾下的卫队,唯肃王马首是瞻,我们弹劾了他,就是杀鸡儆猴。”   祝枝山也来了精神:“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也拟了一道,但我直接弹劾那个周伦了,我前几日去找敬止,听说此人生活奢靡。”   “那可要敬止一起来?”徐经问道。   祝枝山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估计不想惹麻烦了。”   “这事也不麻烦,也不冒头。”徐经笑说着,“现在和兰州有关的折子也不少,我们只是提起此事而已,而且他是钦差队伍一员,应该更有说服力才是。”   祝枝山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没必要,而且其归就找我们两个,说明就靠我们两个也能做好此事,万一人多闹大了也不好。”   徐经一听,也跟着点头:“那你也让唐伯虎少说几句,刚考好试呢,好好休息等等成绩。”   —— ——   徐叔那边无知无觉出了京,火速赶完琼山县,一边是为了徐家的生意,还有就是为了江芸芸临时交代的事情。   ——兰州的兰绒很好,但到底昂贵,成本高,听说琼山县的棉花种植技术有了进步,我想请你去琼山县买来种子,再请几个人来帮忙指导兰州种棉花。   徐叔有意和江芸打好关系,自然是满口应下。   他想得很好,要是有人不同意来兰州,他就偷偷自己花点钱加上去,肯定把人请过来,棉花种子更别说,多买几种,保证江芸满意。   但万万没想到,一听说是江小县令要买种子,不少人热情地送自家免费的种子来。   “我们都以为棉花卖不出去呢,谁知道好卖的很!而且我们的棉花大,产量好。”   “做成毯子,那些外番人都是几百张几百张买的。”   “我就说江县令是神仙下凡吧,都能算到的。”   百姓们围着徐叔叽叽喳喳说着,一脸喜色。   徐叔没想到江芸离开都要两年了,还这么多人记着他的好,嘴里提起来都一脸骄傲。   “那可否有人愿意随我去兰州推广棉花种植,江同知说了,包吃住,有月俸,等教会了,就把你们都送回来。”   这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   “兰州?很远很远吧,要走很久的吧。”   “是不在打仗的那个地方啊,我昨天听北方来的人说,我们县令在那里打死了很多蒙古人。”   “那不是要死人!好危险啊!”   徐叔叹气:“是危险的,所以百姓过得不好,江同知很忧心,就跟当时在这里任职一样,想给他们找个出路,也过上好日子。”   那几个棉农面面相觑。   “我们得仔细想想。”为首的那人低声说道,“这毕竟太远了,我们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徐叔也不强求,这些招人的事情是要慢慢来的,也要找本事好的人。   他还有时间,可以选好之后,再自己给价格,钱给多了,肯定会有人愿意的。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傍晚,突然有几个棉农结伴而来,敲响徐叔的大门。   “我们整个村子回去都商量了一下。”为首那个黝黑的汉子说道。   “兰州太远了,咱们也没出过县,大家都有些犹豫的。 ”他继续一板一眼说着,“村子愿意出门的也不多。”   徐叔叹气表示理解。   “不过……”那汉子眼睛一亮,“我们想好了,我们几个身体好,年纪也不大,赶路也不会拖累你们,而且我们虽然有很多想法,但我们都觉得县令帮了我们这么多,现在他有事要我们帮忙,我们视而不见也太没良心了,所以村民们推选出我们,当然我们也是自愿的。”   徐叔惊呆了。   那汉子继续说道:“我们虽然技术一般,但也学了不少,所以我们是愿意出门的,对了,还有一个人也要来,但是要晚点来,说要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后面会赶上我们的。”   徐叔看着那五个一脸认真的年轻人,突然沉默了。   一个好县令突然成了百姓心中一个明亮的符号。   自从,他们一辈子都会牢牢记住。   这个想法直到他临走时,眼看就要出了城门了,突然有一大群人涌了出来。   “这是我给江芸带的礼物,谢谢他送我来琼山县,我太喜欢了。”一个小姑娘跑到他边上,把一个巨大的包裹用力塞到他车里,“谢谢江芸,我太快乐了,我进健妇队啦,你告诉他,我进健妇队啦。”   “这是我给江县令的绣画,谢谢他让我学到新手艺。”   “这是我给江县令做的衣服,他长高了吗?我放大量了。”   随着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很多很多人涌过来,把徐叔的车队都围住了。   “给我向江县令问好。”   “江县令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们啊。”   “现在我们粮食可便宜了。”   “我们现在的棉花种的可好了,他喜欢我送你们啊。”   徐叔惊呆了。   江芸。   他第一次惊觉江芸的成就根本不是世人嘴里的寥寥几句。   他成了百姓嘴里的一道光,难以泯灭的一道光。   兰州城内。   陈继慌慌张张把准备出门的江芸芸拦下,着急说道:“这么办?有人弹劾我,难道要把我抓起来?”   “是不是钦差看我不顺,又要推我出去啊?”   “这事怎么办?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啊?”   陈继急得不行,拉着江芸芸就要回大营,差点把人直接踉跄提溜走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连忙站住,把人拉着:“你别急,大庭广众,拉拉扯扯的,我自己走。”   “你不会打算见死不救吧。”陈继沉下脸质问道。   “没有的事。”江芸芸小声说道,“我这不是打算仔细听听你到底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陈继叹气,主要是被举报了侵占百姓田地等等的事情。   零零碎碎的有杀良冒功,脾气差,欺压百姓等等。   “怎么办?”陈继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大手捏着她的胳膊,非常急迫地希望江芸芸给出一个好办法,“我要急死了!”   江芸芸的眼珠子目移了一下。   ——别急,这事她很有办法。 第三百三十四章   虽然陈继快急死了。   但江芸芸是不急的。   因为这事就是江芸芸她找人做的!   但是面对陈继这么急, 她自然也不能都当无事发生,就昧着良心,安慰道:“你先别急,我去看看最新的邸报是怎么回事?”   陈继果不其然又急了:“就这么个回事!”   “你快想想办法。”他抓着江芸芸直晃, “怎么办啊?是钦差看我不爽, 继续告我的状吗?”   “还是我又得罪人了?”   “朝廷会不会派人把我抓起来啊?”   “应该不会吧。”江芸芸又悄悄避开了他的视线。   ——朝廷才没空呢, 春闱都要公布成绩了呢!   江芸芸悄悄把他的手挪开:“我有句话想说, 但是说了又怕你不爱听,坏了我们的关系。”   “说啊, 要急死我了, 你们读书人真的要急死我了!”陈继崩溃尖叫。   “就我那个办法……”江芸芸故做镇定说道。   陈继突然不急了,他的脑袋好像突然被敲了一下,清醒过来了。   他开始狐疑打量着江芸芸:“不是你找人弹劾我的吧?”   江芸芸一听, 小手一摊, 用一种‘你看, 我就说嘛’的神情看着他:“那我不说了, 我清清白白的人, 可听不得这些话, 不过你放心,我等会去信给我的朋友, 让他们帮我们看看京城现在具体什么情况。”   陈继还是半信半疑,小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江芸芸气定神闲,任由他打量。   陈继一看, 也跟着信了几分,眼珠子一转, 把人提溜回官署, 把人粗鲁地按到椅子上:“那你先写, 表表诚意。”   还别说,江芸还真乖乖提笔写了,陈继脑袋凑了过去。   “衡父是谁……你让他帮忙写折子,他愿意吗……希哲也是你朋友……”陈继震惊,“你愿意帮我找两个朋友!!”   江芸芸笑得见眉不见眼,乖巧极了:“你放心都是我好朋友,这事肯定有个好结果的。”   陈继大为感动,甚至非常后悔刚才自己的疑心病:“原来刚才是我多想了,你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江芸芸露齿一笑。   “不过我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江芸芸一边叹气,一边麻利钻进信封里。   “我用军信渠道给你寄。”陈继眼疾手快抢过来,塞到自己怀里。   江芸芸也不计较,神色坦荡,继续说道:“这事也算上达天听了,回头一查也瞒不住,你也知道的,有些事情它没有,那就是无中生有,大家说两句就散了……”   陈继脸色凝重。   “其实吧,我那个办法真的不错。”江芸芸话锋一转,小心翼翼说道。   陈继不高兴说道:“别想骗我,你那办法对我没啥好处,就老百姓能捞到点好处,你衙门也没得到好处啊,再说了我这边没粮食朝廷肯定给,要我操什么心。”   江芸芸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而且唐伦和周伦都不说话,我出这个头做什么?”陈继悄悄看完了她一眼,继续骂骂咧咧着,“我可不做冤大头。”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陈继也跟着不说话了。   “没事,我随便说说。”江芸芸对着他和颜悦色,瞧着是一点也不生气。   陈继果然心满意足离开了。   江芸芸见人离开了,冷笑一声,立马重新坐下来写信。   “你要搞什么幺蛾子。”谢来脑袋垂了下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刷刷写好一份信,飞快塞到谢来手里:“你快去给我送到京城去,我就不信他还能忍得住。”   谢来哦了一声,脑子一缩,准备去送信了。   江芸芸站起来,准备去干别的事情,谢来的脑袋冷不丁又重新伸了回来 。   “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才看着你这么忽悠陈继,突然想起来我以前那个消失的枣子……”   江芸芸眨了眨眼,长长哦了一声。   谢来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逐渐开始警觉。   谢来收回视线,嘟囔着:“没事,我随便问问,你江芸瞧着也不是贪吃的人。”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咧嘴一笑,用力点头:“可不是!”   —— ——   这边刚送走陈继,江芸芸就准备出门去找徐选,谁知道秦铭急匆匆拦住她,大声邀请着:“你去看看我最后的剪彩。”   江芸芸只好被人抓跑了。   原来今日是开西市的日子!   秦铭忙这个整改商业快一年了,眼看就要进入五月了,事情也终于有了长足的进步。   西市是目前兰州最大的商业贸易所在,就连衙门的几家大铺子也都在那里。   这几个月里做了道路休整,店铺规划,大小巷子的商业规划,如今的兰州城乍一看和琼山县颇为相似。   内在衙门商业登记流程已经很完善,本地商户买卖物品登记,每年主动带着账本来交税,衙门每年四月到六月开始是抽取十分之一的店铺检查,一旦被发现偷税漏税,根据少的数额,处于双倍到十倍,挨打都流放的结局。   外来的商户把这里作为中转站买卖的,若是在这里卖,则是在城门口上报具体买卖货物和重量,等最后出城的最后数据再行缴税,若是在这里买,需要去衙门支取条子,直接出城门纳税,因为是把兰州的东西卖出去,所以会有优惠。   不过若是被发现弄虚作假的,都是当场严厉处罚,登记在册,随后贴出大字报,下次就领不到这个优惠了。   外在店铺登记也逐渐齐全,从具体经营到店铺人数,若是雇佣的百姓多,则可以免除一部分的税,鼓励商家吸纳劳动力。   秦铭还做出了收税标准的类目表,在江芸芸提出的按营业额收税的基础上,重新确立了关税和交易税,奇特的是一改宣宗重关税的制度,开始小额交钱入城,再上报具体买卖货物和重量,最后根据目录和最后的营业额交税。   江芸芸对此表示强力赞赏,甚至拉来寇兴来给人鼓鼓气。   秦铭如今越做越上手,今天再也按捺不住兴奋之情,拉着江芸芸去炫耀炫耀。   江芸芸自然是非常配合的。   今日西市很热闹。   江芸芸一来就更热闹了。   “你看这路,你看这招幡,你看着门面,如何……气派吧!”秦铭直勾勾地看着她。   江芸芸自然是大力赞赏的,把人夸得天花乱坠。   “寇知府忙着他的水稻,没空来。”秦铭叹气说着,“这一天天的扑在那上面了,在兰州种地不划算,太冷了还不如我这个做生意呢,肯定能赚钱。”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   一阵鞭炮响后,锣鼓喧天,一条红绸条就拉在西市门口,甚至还有人请出城隍神在市门口舞动。   原本一开始大家对此事都很排斥,就怕是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但衙门贴出的规矩却直接规定了税赋,言明要打造和琼山县一样的商业城市,一开始大家冷眼看着,但见衙门又是修路,又是规划,还直接贴出盖了公章的公告,最后也慢慢接受了此事。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欢笑的人群,任由大家哄抢着喜糖,又最后在大家的满目期待中剪断红绳。   “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她说了一句吉祥话。   人群中发出热烈掌声,还有人起哄要小状元题字,给西市沾沾喜气。   江芸芸谦虚摆手表示拒绝。   “你可是状元,你写,助力兰州商业大兴。”秦铭也忍不住凑过来,神经兮兮说道,“他们都说你是文曲星,你快施法,保护保护西市。”   江芸芸哭笑不得:“大家胡说的,你怎么能信这个,而且这事你出力大,你写吧。”   秦铭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不行,我特信这个,你可是六、元、及第!这还不是文曲星,你现在失忆了不要紧,回头肯定想得起来。”   江芸芸一脸无语,但在秦铭的催促下也只能提笔,思索片刻也龙飞凤舞写下一副小联——南船北马,缴纳凭诚;税法如山,锱铢必究。   “好。”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   秦铭也满意极了,捧在手心仔细看了看,然后说道:“刻在坊门上去,看着就吉利。”   —— ——   江芸芸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火速飞奔回衙门,牵着小毛驴就走。   徐选找她好几次了,偏她也忙,一次也没空,今日索性有空就去榆中县看看。   那一大片地的水稻已经抽出叶子了,强壮翠绿,一眼看过去生机勃勃。   江芸芸看了一圈,突然又停了下来,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等她绕了一圈,回到徐选她们的院子,就见等人一大群人站在河边,围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是不解决,今年的水稻怕是不行了。”   “这可怎么解决,这可是老天爷的意思。”   “什么老不老天爷,真没意思,我们还有文曲星呢。”   “什么文曲星!我哥怎么还不来啊!气死了!在忙啥啊!我跟她说好几遍了。”江渝挽着裤脚,赤脚站在河床上急得直跳脚。   江芸芸咳嗽一声:“来了来了。”   众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这事我知道一点了,选娘呢,我找她再了解了解一下。”江芸芸咳嗽一声说道。   江渝赤着脚,火急火燎跑上来,积极说道:“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江芸芸看得眼皮子一跳,眼疾手快把人拦腰抱着,一把送到驴背上,动作一气呵成,等众人回过神来,只看到江渝已经坐在驴背上了。   “哇。”众人齐呼。   江芸芸无奈说道:“没穿鞋,跑什么。”   江渝踢了踢腿,不高兴说道:“我们等你好久了,我种了好多水稻的,不能坏了的。”   “这不是来了嘛。”江芸芸牵着绳子,带着江渝往前走,笑说着,“回头一定吃上你的米,吃一大碗!” 第三百三十五章   徐选最近很焦虑。   种水稻一看土, 一看水。   兰州的土很好,经过她几个月的精心打理,本就肥沃的土更好了,所以水稻发芽的概率非常高, 当时大家都是信心满满。   眼看马上就要五月, 苗长得极好, 所以徐选大手一拍, 准备提早移栽秧苗进入田地,开始第一轮的考察实验, 可谁曾想, 这里的天气不像南方,五月份就会有降雨,从而水量会逐渐充沛, 今年的兰州因为气温迟迟不升温, 水流逐渐减少, 河床竟然开始空了!   徐娘一发现不对劲, 就亲自带几个人去上游看了看, 才发现原来是天气还未转暖, 雪量融化慢了,但下游的雪线已经逐渐用完。   没水了!   这可真是种水稻的大忌。   徐选急坏了, 下意识想去找江芸求助,奈何江芸实在是太忙,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人。   今天徐选就打算找几个力气大的人继续去挑水灌溉田, 免得养了几个月的田,在最后功亏一篑。   “怪不得我刚才看水田就觉得水线下去了。”江芸芸一听, 也跟着叹气, “若是知道是这事, 我说什么都要抽出时间早点赶过来。”   “江同知也忙得很,大家都心里清楚,其实我是不好意思为这事打扰您的。”徐选为这事急得都上火了,嘴角一圈水泡,但还是保持着一丝冷静,“而且这也是天时,种地本就靠天吃饭,我们现在都一大早自己去山脚挑水,也算是能解除燃眉之急。”   “太累了,大家都累倒了。”一侧的江渝小声拆台,“水床里有一些水,但太浅了,大家都怕把这里捞断了,回头天热了也彻底断水了,所以都直接去很远的地方挑水种地的。”   “走,我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江芸芸也不墨迹,直接起身说道。   兰州水量和两极分化,一则因为靠近黄河,所以水流不算少,但它降水量又不多,若是那篇土地不靠近河边,大都是下等田。   之前兰州土地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像靠河边的田地就丰腴一些,田价高涨,一般都是军屯居多,寻常人难以买卖,也不会轻易流入市场,所以当日徐选要种地的时候,徐叔也是千挑万选才选中这一大片地的,就选在榆中县的山谷里,靠近高山融雪,算是兰州城内还不错的富田。   这块地平日里,借着高山流水的滋润还看不出来问题,只是今年雨量突然少了,天气又迟迟不回暖,自然河流的水量就显而易见地少了。   江芸芸站在山谷里看着里面是潺潺流水的小溪流,眉头紧皱。   ——水量比她想的还要少。   “这里往年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如何处理的?”她问着徐选。   徐选一听又是叹气,无奈说道:“问过了,都是一趟趟运水的。”   “我看南方都有大水车,为何这里不建一个,把水送到田里去。”江芸芸比划着,“我看这里的水量虽然少,但灌溉田地还是可以,天气只是晚点回暖,只要现在一点点送水下来,保持秧苗的生命就行了。”   “且不说水车行不行,那也太费钱了。”徐选叹气,“谁敢赌啊,建造需要时间,材料呢?人力呢?而且现在农忙时期,谁敢放下手中的活计。”   “秧苗活了才是最重要的。”江芸芸说了一句,但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百姓就靠手边的地活着。   谁敢赌。   “至于水车的事情,我也问过了。”徐选紧接着继续说道。   “说是这里的水流太小,水车扎不进去,而且岸高水低,不能像南方水车一样,地势平坦,只要让水流推动刮板,就可以把水送过去。”   江芸芸之前在扬州是见过水车的,那个叫龙骨水车,体积不大,车轮幅度很小,还未到五米,水车转动后,水斗会依次舀满河水,缓缓上升到轮子上方时会倾入木槽,再下滑,最后导入水渠引入田间。   她现在站在一块石头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地势,黄河水冲刷出这座城市,土脉高亢,雨泽衍期。兰州城北面靠近黄河水量充沛,但河岸高峻,所以导致东西两边的田亩,水就上不去。   有水!   但用不了!   江芸芸急了!   水利工程建设真是刻不容缓。   把这事给忙忘记了!   “我记得榆中县西南方向,不是有条河嘛,那条河就是从马衔山上流下来的,一向水流丰盛,我们若是可以也挖一条水渠出来。”   江芸芸说的那条河名叫阿干河,从山上下来,然后向北流入黄河,但不管是黄河水,还是阿干河,其实都是绕城走的。   兰州大部分地方水低岸高,一直不利于浇灌。   前朝成化时期,当时的衙门知府决定以阿干河为轴中心,开凿三条水渠,以灌溉那一片区域兰州的田地和园圃。   一条是从龙尾山经关王庙,灌溉东川的田地与园圃,还在水渠狭窄且落差大的地方设置水车、水碾、水磨等设施。   第二条是自高崖子经古峰寺而下,灌西川等地田圃。   这两条算是缓解了东西两川,水不能上的窘境。   最后一条水渠则是冲西廓入手,注水兰州东、西、南三面城壕,用来以固城垣,御冲突,加固兰州城的防御能力,当日这条河也算是缓解了蒙古的进攻,只是冬日水少,只有壕沟,水量极少。   兰州河流高山,水泥分离,地质复杂,考自流水覆盖全部土地确实困难,唯有水利工程能救上一救。   江芸芸回过神来,跳下来石头,对着徐选保证着:“这事我肯定给你解决,但我要想想办法,这要是在南方,我肯定支持挖水渠,修水车,但一方水土一方人,这东西在兰州要是真的靠不上,我们也不能平白浪费人力,所以我要仔细规划一下。”   徐选连连叹气。   “别急,你现在让人受累点,去挑点水,我得去实地考察一下,而且之前说年后请老农来传授经验的,奈何碰上钦差了,把这事耽误了,我打算这几日就一家家走访过去,那些都是老农民,经验肯定有一些的。”   江芸芸一向是说干就干的性子,匆匆忙忙牵着小毛驴就要走了。   江渝一看,拉着小春也跟着跑上去了。   江芸芸手里一直有一份名单,榆中县有八个经验丰富的老农。   “水渠要是要搞也是能搞一点的,西北方向大概十公里的位置,有一处笋萝沟,西南榆中县和七里河交接的附近,十五里处的黄峪沟和五泉山水都是能挖出一条水渠的,不过这三个地方的水流都比较小,和阿干河和那边是不能比的。”   江芸芸仔仔细细记下这三处地方,见问不出什么了,就给了米粮和酒,飞快跑去第二家。   “水车的话,自来都是高处送到低处的,可现在兰州这情况,高低起伏得厉害,而且地从西南向东北歪去了,又不跟南方一样四四方方的,反而是长长地一条,水车的钱除了你们衙门出钱,谁负担得起。”   江芸芸涂涂改改,又问道:“你觉得阿干河边上的两个水渠如何啊?”   “还行吧,那也要有水才行,而且位置也就那么一块,又轮不到我们这边。”老汉抽着旱烟,自嘲说道,“要不好地,大家舍不得浪费,要不有钱,也不差这一点前期投入,我们哪一样都沾不上啊。”   江芸芸见实在没什么头绪,想着不若先把这八人都问了一遍,再回家仔细思考,随后马不停蹄赶赴第三家。   “其实要我说南方那个翻车还要弄什么竹子,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好竹子啊,都是细细长长,给人看看的,关键时刻不中用的,木头倒是很多,不过这些年也都被砍得差不多了,再说了,要是真用木头,那可是要长年累月浸水,坏得多快啊,这也太烧钱了。”   “本地就没有入水不坏的木头?”江芸芸问。   老汉笑了笑:“那不是神仙才有的东西吗?”   “桐油刷一下可以嘛?”   “那是你们南方才有的东西,我们这边可不便宜,平日里点灯多舍不得,还给木头刷,心疼死了。”   江芸芸只好心事重重地背着手离开了。   “也是有筒车的,可以在水轮上装置汲水筒,这样水轮升起来不就是把水提起来了嘛,但我们距离河瞧着就两柱香的时间,可远啊!河边那些种地的到底都用上这些了。”   “而且水车这东西,就要小,这样水才冲的动,不然就要我们自己去踩,那可多累啊。”   等她把那八个人都问了一遍,天也都黑了,江芸芸站在空旷的田埂上,看着水位逐渐下去的水田,半晌没说话。   江渝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春直接累到闭眼,倒在她肩膀上了。   “回家吧,也不急于一时。”江渝抬头说道,“不差这一天,反正这水其实有,你看兰州多少河经过啊,但就是送不过来,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辛苦一点,不过千百年来都这么过来的嘛。”   江芸芸收回视线,嗯了一声,让两个小姑娘坐上小毛驴,自己则牵着绳子准备先回城里去。   城里也有不少手艺人,正好也去问问。   “种地辛苦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辛苦的。”江渝叹气,“但我和小春种了一亩呢,长得可好了。”   江芸芸笑:“那你一亩地现在怎么办?”   江渝叹气:“我们也想挑水啊,可两个人也只能挑一桶水,而且选娘看在你的面子上肯定也不会让我整天爬来爬去的,不过小春可聪明了。”   她一边把小春抱在怀里,一边伸出一只手比划着:“我们在自己的那块他边上挖了一条小水沟,然后放了很多竹子从小水沟到地里,这里的竹子很细很长,不过也正好用,然后我们一起中间挖了很多洞,大概这么一寸就一个小洞,用石头压住,又在游挖了一个扇形口,只要我们把水倒进去,水势就会很凶猛,然后就可以把水逼到地里了,而且不会一下子很多,把泥冲开,而且也能保证一直有水,慢慢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   “滴灌!”她脱口而出。   “滴灌?确实是一滴滴流进去的。”江渝想了想说道。   江芸芸突然扭头,捏了捏小春的脸:“真是聪明啊。”   小春困极了,小脸不高兴一埋,直接埋到江渝的胳膊下。   “可以帮到你吗?”江渝也跟着兴奋起来。   “有一点用,但还有个问题,水要引进来。”江芸芸高兴地脚步都走快了,“走,快回家,我得翻翻我的书,我那个农事册果然还是要完善一点啊。”   江渝连忙说道:“可不能熬夜。”   江芸芸没说话,反而一眼看到远远来找人的谢来,激动说道:“哎,这里!”   谢来远远看见了,气笑了:“还以为你被蒙古人抓走了!”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嘲讽,只是把缰绳递给谢来,掏出袖子里的笔和纸,摸黑在纸上涂涂写写,嘴里还不停碎碎念着。   “你哥疯了?”谢来大惊。   江渝脑袋伸了出去,眯眼仔细看着,只看到一排鬼画符,收回视线,一本正经说道:“不好说,感觉是的。”   谢来只好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江芸芸,一脸无奈。   第二日天色刚亮,江芸芸就出门了,一连几日都是天亮走,天黑回,脸色越来越差,但是眼睛越来越亮。   直到某一天吃晚饭时,江芸芸突然把脑袋从书房窗户里伸出来,大笑着:“你们知道都江堰嘛!”   “啊?”院中正在吃饭的几人面面相觑。   “你们不懂。”江芸芸怅然若失,飞快收回脑袋,脚步一顿,“没事,我去找个懂的人。”   “你疯了!你又不吃饭!”谢来眼疾手快,一把把人薅住,气笑了,“真要当神仙啊,快吃饭。”   江芸芸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   “吃饭!”张道长也连忙把人拉下来坐着,“你这几日饭吃的还没我一顿吃得多呢。”   江芸芸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碗筷,突然又说道:“都江堰是建不成了,水渠和水车搭配,哦,还有小春的滴灌。”   小春呆呆地啊了一声。   “哎,小春你姓什么啊!”江芸芸又莫名其妙问道,“回头我写碑文,可要写上你的名字的。”   小春不知所措,慌乱地扒了一口饭,又是啊了一声。   “提早庆祝,没好事。”江漾冷笑一声。   江芸芸一听,竖起大拇指:“你说得对。”   江漾果不其然被呛住了。   众人一脸震惊地看着江芸芸,异口同声说道:“你真疯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   只是江芸芸注定今夜是出不了门的,因为一开门,就有两拨人在门口堵她!! 第三百三十六章   陈继真的要急死了。   黄昏时, 京城那边传来密保,听说上次来兰州的钦差团中,那个叫王献臣的竟然弹劾了三大卫所的所有人,外加他的好友江芸, 十大罪状, 条条清晰。   “你朋友出卖你了!”陈继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站在夜色中, 眨了眨眼, 随后长长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王献臣……”谢来挑了挑眉, 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   ——那日送的信可是给祝枝山和徐经的, 可没王献臣什么事情。   “他自有自己的考量。”江芸芸笑说着,“和我们没关系。”   “他都弹劾你了!!!”陈继声音大得跟雷一样,在江芸芸耳边炸开,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偷偷给你穿小鞋。”   江芸芸揉了揉耳朵。   谢来不高兴地把人拉了回来:“我们听得到, 又不是聋子。”   陈继紧盯着江芸芸看:“你难道还打算无动于衷。”   江芸芸笑了笑, 伸手比划了一下:“你知道我这每日的弹劾折子有多少嘛, 我最厉害的时候, 内阁都要专门腾出四张桌子放关于我的弹劾折子呢。”   非常得意都比划出四根手指。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默。   不知道哪里值得炫耀, 但听上去又确实非常厉害。   陈继的视线艰难从那四根手指上拔出来,坚持说道:“可王献臣不一样啊, 他不是靠你才考上去的嘛,他现在不是在反咬你一口嘛。”   江芸芸摆手,失神片刻后才无奈说道:“都说世人流言可畏, 我并不畏惧,却也无法做到独善其身, 而且他也确实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的, 他读书也很认真, 日日都要熬到子时才能去休息的。”   谢来扭头看她。   ——少年人一向无畏的脸上也夹杂上人情世故的无奈。   王献臣。   当日第一次见,谢来就不太喜欢。   那双总是在阴暗处打量着江芸的视线,不说话便显出几分阴郁,便是说了话也总有几分若有若无的试探。   多年前,那一群志同道合,奋力读书的年轻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都走远了。   外人看了也只觉得惋惜。   江芸实在太过耀眼了,所有人跟在他便是都会相形见绌。   有人能坦然接受,便会有人心生幽怨。   “所以你还是打算置之不理?”陈继不高兴质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等天亮了,就抽空写一封自辩折,我自然会送上去的,京城那边如何就再看看吧。”   “你边上不是还有个锦衣卫,让他给你说说话啊。”陈继把注意打到谢来身上。   “放心,他会在密折里,平等地说每一个人的事情。”江芸芸笑说着。   谢来脸色僵硬。   陈继大惊失色。   “你你……你们不是也是好朋友吗。”   江芸芸拍了拍谢来的胳膊:“大家都是大人了,各有各的任务,他写他的,我做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谢来抿了抿唇,低头看着江芸。   多年前的小解元,第一次见面就是笑眯眯的。   现在的他,依旧是非常善解人意的。   只要和他相处,所有人都会格外令人舒服。   “这么大方?!”陈继打量着两人,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欲言又止,“那关系,很好啊。”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来提醒我这件事情了,天黑了,我就不留你了。”   陈继没走,扎在台阶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江芸芸看。   “还打算留这里蹭饭吃不成?”谢来对这个挑拨自己和江芸关系的人报以极大的不悦,冷笑一声。   陈继为难地搓了搓了手,老实巴交说道:“可你的前任好朋友还把我也弹劾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不是说三个卫所都弹劾了吗?”   “可他说我们关系匪浅,一看就不正常,还说是我把功劳都给你了,简而言之,我们两个都是大坏人,另外两个杀良冒功,侵占良田是小坏人。”陈继叹气,“因为你,我成了大坏人了。”   江芸芸沉默了,被兰州的风一吹,衣摆也跟着动了动。   “啧,怪不得你们走不到一块去。”谢来呲笑一声,感慨着,“他都分不清,在你心里哪个事情才是最重要的,骂都不会骂。”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冷不丁说起其他事情:“那一年在京城过年备考,幺儿在家门口点鞭炮,其他鞭炮都好好的,就突然有一个是哑炮,点了没反应,幺儿胆子一向很大,想也不想就要冲过去看看怎么回事,结果徐叔一下就把人拦下了,大家都还帮忙出意见呢。”   “幸好当时没过去,那炮后面突然又炸了,真是惊险,不过幺儿笑得可开心了,还拉着您打算继续放炮呢。”陈继背后的徐叔也跟着感慨着,“那个时候大家都很快乐啊。”   江芸芸笑了笑,神色惆怅:“是啊,明明很刺激的事情,在幺儿看来都是最快乐的。”   陈继摸了摸脑袋,突发奇想,胡说八道:“上次把他炸到了,他对你怀恨在心?”   江芸芸收回思绪,笑说着:“若真是如此,那确实要怪我了,我就是突然怀念当日在京城的日子。”   “那个时候可不需要考虑这么多。”谢来没好气说道,但转而开始驱赶陈继,“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考虑去,也不是没给你送信帮忙,这会儿还把自己搭进去了,看着就来气。”   陈继也跟着来气,和谢来手上开始比划起来,嘴里朝着江芸芸喊道:“反正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都来给你报信了……回头我真应下所有事情了,看你怎么办……”   “你应下什么事情?呸,不要脸!”江渝叉腰,怒骂道。   “就是!”小春也跟着不高兴呸了一声。   “自己要死就拖人下水吗。”江漾面无表情质问着。   “行了,这事不会有问题的,你回去休息吧。”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把三个小姑娘往里面推了推,对着快要被推出巷子口的陈继说道,“但我之前说的事情,你确实要考虑考虑了,闹大这一步,这事肯定会有人来查的。”   陈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然后飞快收手,跑了。   谢来站在巷子口,见他这么不要脸的样子,怒极反笑:“就这样的人,你帮他做什么!”   江芸芸只是笑说着:“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他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那边算了,我要求不了其他人。”   “是谈大夫来了吗?”江芸芸解决完陈继,这才有空看向徐叔背后的车厢。   徐叔骄傲挺胸:“不辱使命,平安带了过来,还带了很多棉花种子和几位青壮年。”   说话间,后面两辆马车上的人都下来了。   江芸芸的视线看向站在谈允贤身后的女人,惊讶说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嘛?”那女人脸上有一道很大的伤疤,自额头从鼻梁再到左脸颊的下巴处,一笑起来,原本还算秀美的面容,彻底被这道狰狞的伤疤破坏,倒是显出几分恐怖来。   正是琼山县养济院的程蝶。   “武良实改性子了,不会也跟过来了吧。”江芸芸往后面张望着,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程蝶嗔怒,脸颊红扑扑的:“真是一如既往地促狭。”   江芸芸还是一脸震惊。   “我是一个人来的。”她笑说着,“之前您在的时候,不是一直说要养济院的小孩都学门手艺嘛,那些手巧的,都去学绣花做毯子了,还有人读了书去做了账房,去做货郎了,剩下的实在什么都不会,我就和良实商量着怎么也要学会种地,至少能有一口饭吃,饿不死,所以我们带着养济院的小孩种了十几亩的棉花田,都是我自己照顾的,所有很有经验。”   她一脸怀念的看着江芸,满脸笑意,可神色却又有些怀念:“好久不见啊,江县令,大家都很想你,都要我来看看你,瞧着像是长高了,只是怎么还是不长肉啊。”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是长高了,不长肉也没办法啊。”   “太瘦了。”一侧的谈允贤淡淡说道,“现在瞧着还行,别不当回事,小心老了难受,年纪轻轻就有白发,不是好事。”   江芸芸下意识摸了摸鬓角。   “是是!!我把过她的脉,瞧着气血都有点问题。”一直没说话的张道长连忙伸出脑袋附和着,“而且吃饭也不规律,我怀疑她肠胃有问题,再加上小时候没养好,身子骨亏呢,怎么喂好吃的都不长肉。”   谈允贤大夫性子发作,伸手就要去掐人家脉:“我看看。”   江芸芸眼疾手快收了回来,小脸一扭:“不要。”   谈允贤手指扑了一个空,见她如此孩子气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好气:“你这个怕看病的毛病,怎么还没改掉。”   江渝的脑袋小心翼翼挤了进来,握住江芸芸的手腕,小声说道:“没毛病,我哥哥好得很。”   谈允贤低头去看江渝。   大夫的威慑力自来就不小。   江渝的眼睛愣是没敢和她对上,飘忽了好一会儿,但还是紧紧握着江芸芸的小手,脑袋别捏地看向别的地方。   张道长也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也没事的,我一直给她开温补的药,还督促她吃饭呢,诺,我找的抓人侠,专门看人吃饭睡觉的。”   他指了指谢来。   谢来面无表情抱臂,但认真嗯了一声:“我一日三餐准时督促他吃饭睡觉。”   谈允贤看着这一群人,无奈说道:“算了,我来也不是给你看病的。”   江芸芸一听,眼睛一亮:“是啊,来来,张道长,这是我给你找的帮手,看妇人病很有经验的,你明日就带她去院子看看。”   谈允贤也不计较:“那我早些去休息了。”   “好,那我先送你去客栈。”徐叔连忙说道。   很快一辆马车就离开了。   江芸芸这才有空看向琼山县来的旧人。   “我知道你,乔达,你家里今年的棉花如何啊?瞧着都晒黑了,你正是青壮呢?你爹娘怎么让你来了?”江芸芸看向领头黑壮的年轻人,笑问着。   那黑脸小伙看她还记得自己家的情况,脸都涨红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听说是您需要我们,俺爹娘都很支持的,而且我手艺也不错,家里的地也大都是我和我爹娘伺弄的,肯定能帮上您的忙。”   “这些人都是家里特意选出来的,兰州实在太远了,这些亲壮年正合适。”徐叔一脸感动,“路上大家都还病了一场了,还好是让年轻人来了,不然给老人小孩那可就遭罪了。”   江芸芸一听也不好意思说道:“真是让你们受累了。”   “为大人做事,义不容辞。”程蝶笑说着。   “那你们也早些去休息,一路辛苦了,你们这几日就先在城里看看,了解了解情况,不过城外可能有不安分的蒙古人,出门要小心一些,今年时间有点赶不上了,但是我们兰州今年冷,估计还能救一下,这批种子衙门这边出,能不能种出来就看天命了,到时候带你们见一下知府,马上就会把你们都安排下去的。”   众人一听自然都是点头同意的。   “那我赶紧带他们去休息。”徐叔眼尖,看到院中的饭桌,又说道,“太耽误你们吃饭了。”   江芸芸目送她们离开,长松一口气:“一口气解决两个事情,真好啊。”   “可不是也多了一个事情。”谢来抱臂,“可别是真看你不顺眼。”   江芸芸没说话,但想了想又为王献臣解释着:“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   她的很多事情就是惊世骇俗的。   不解和争论。   那都是太正常了。   “你这人……”谢来一见她那样子,就忍不住心软,顺手把人推了进去,“还是先吃饭吧,多长点肉。”   江芸芸回过神来,拨开他的手就要离开:“不行,我还有事情没干。”   “天都黑了,谁愿意见你啊。”谢来随口反驳着,诱惑着,“再吃两口肉,乐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个红烧做得真入味,等会拌饭吃也很好。”   江芸芸看了两眼肉,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的册子,索性眼一闭心一横,转身说道:“不吃了,我还有事情。”   谢来冷笑一声,左手竖起大拇指,阴阳怪气:“要不是小状元呢,这忍劲。”   江芸芸不高兴冷哼一声:“回头再吃,等我得空了肯定吃。”   “什么时候得空啊,这一天天的。”乐山也忍不住抱怨着,“一口好吃的都没吃到。”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还是果断离开了。   “我还以为你会把人拦下呢。”从不浪费的张道长,把剩下的肉倒在自己碗里,又把剩下的菜也都倒了进去,一边搅和着,一边斜眼看谢来。   谢来低着头,伴着手里的肉汤饭,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现在拦着,等会三更半夜还是去抓人呢。”   张道长一听连连点头:“确实,没弄好手里的事,这人不睡觉的,还不如现在去呢。”   “我哥身体真的有问题?”一个人想了很久的江渝凑过去,紧张问道,“还有得救吗?”   张道长啊了一声,看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一下子不敢说话,最后只好哼哼哧哧说道:“现在还行,好好养着,等她空了,空了就好。”   江渝没说话了,坐在椅子上发呆。   小春和乐山也一脸愁容。   让江芸空,那可太难了。   谢来大口大口扒着饭,也没说话。   张道长只好自说自话道:“归根复命,她的老师真是给她去了一个好名字啊。”   那边江芸还不知道家里都要愁死了,一个人踩着夜色,兴冲冲准备去找人,大力推行她的水利计划。   要有一定影响力的。   要能听得进去的。   要还有点良心的。   最重要的是,要有人有钱的。   “天黑走路小心啊。”打更的更夫一眼就看到夜色中做出来的江芸,笑说着,“刚才进过衙门附近的时候,好像有小贼跑过,可不要撞上了,那些小贼心凶得很。”   江芸芸停下脚步,惊讶问道:“哎,有贼?可有看到样貌?”   “没呢,就能看清是一个年轻男子,匆匆走了,要是我年轻时,我肯定追上去,但我现在就是一个破瘸腿子了,也追不上咯。”更夫耸了耸肩膀,自嘲着。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江芸芸也不强求,笑说着,“回头我问问巡逻的人。”   “行,同知路上注意安全。”更夫笑说着,敲了敲手中的铜锣,吊着嗓子喊道,“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江芸芸见他走远了,也跟着离开了,只是脚步一转,不是朝着衙门的方向走了。   她打算去找一个愿意花钱的……大好人!   是吧,肃王朱贡錝!   朱贡錝一脸绝望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乖乖坐在椅子上,一张脸非常具有欺骗性的江芸芸,不由沉默了。   “下官有一件小小的事情,想要麻烦王爷。”江芸芸求人时,一向是态度极好的,和和气气先开了口。   “小事,怎么会有小事,你江芸嘴里能有什么小事!!!”朱贡錝崩溃喊道。   “你干嘛啊!你欺负人是不是!你又想害我是不是!我是王爷!我是王爷!!!” 第三百三十七章   “你要建水渠?”朱贡錝听了江芸芸的来意, 又惊又疑,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江芸芸看,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脸上写满了心思。   江芸芸点头, 一本正经掏出自己的小册子:“是的, 我还写了挖掘水渠的计划呢。”   “就这事?”朱贡錝惊呆了, 突然生气了, “就这小事,你大晚上过来找我?!”   江芸芸认真反驳道:“怎么会是小事呢, 岸下河水滚滚流, 岸上滴水贵如油,大家种地没水了,城北虽然有黄河穿城而过, 但是两岸的地势高, 除了那些靠近河岸的土地, 别的土地想要灌溉, 就都需要阿干河的水, 成化帝圣明, 挖了好几条水渠,这事我们也不能落下……”   “咳咳!”朱贡錝大声咳嗽, 一本正经,“是陛下不能落下……不是我是说,你少管这些事情。”   江芸芸哦了一声, 只当没听见翻开下一页:“其实我查过的,前朝断断续续修过很多水渠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都荒废了, 若是我们重新开凿一条, 也太费时费力了,所以不如就在原有的基础上重新扩建。”   朱贡錝就这么面无表情听着她说着说着,然后掏出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炭笔,直接铺在桌子上,提笔就开始画出一条长河。   “这是阿干河,阿干河发源榆中马衔山,你看他这一路上又分别分流出山寨、铁冶、琅峪、大楞杆、烂泥沟这些河流,然后从白云观西侧流入黄河。”   江芸芸当着王爷的面直接画了一条河流,边上衍生出有一条条支流。   朱贡錝不清楚这条河流的走向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但看着江芸自信满满的样子,又下意识觉得这条河肯定就是他说得那样。   “前朝的水渠大都有了损坏,我打算在他的基础上修整再拓展,比如已经有引阿干河的水从龙尾山、古峰山两山的山麓而下,北下灌田。”   江芸芸又花了两个三角,并且加粗笔锋,画出两条水渠模样的歪歪扭扭长线。   “你看,龙尾山麓的那一条,也就是东渠,古峰山麓那一条为西渠。”   江芸芸一边说,一边点了点东渠:“东渠分别沿皋兰山、五泉山、龙尾山、伏龙坪南坡、西坡山麓,随后经过村庄,譬如梁家磨、土嘴子、后五泉、八里窑村对面、周家庄、药王洞、洪门子等等,最后到太清宫附近。”   她画了一个道观模样的尖尖头,然后手指点了点:“我打算在这里再分开两渠。”   朱贡錝不解:“哪来这么多的水的,而且这么长的路,这阿干河也很容易缺水,今年水量就不多,我看很多人多去黄河边挑水了。”   江芸芸叹气:“没想到缺水的事情已经严重到传到王爷耳边了。”   朱贡錝一听,又不说话了,反而借着喝茶的功夫,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幸好江芸并没有对此发表其他意见。   “我打算在这里分东北两渠,北面负责灌溉北园的农田、菜圃、果园。另外一条则向东浇灌城内西南面、南面的上下沟、官驿那边也要接上水,免得人员自己来挑,最后经过鼓楼巷、颜家沟一带的农田、菜圃,然后和成化年间西关的护城河水渠连在一起,若是还有余钱则可以再从西门过,经上水巷、下水巷、官沟沿,最后经过布政使署后花园,东入陕甘总督署。如此城内西南面的田地便都能照顾到。”   那张白纸的一脚已经画满了符号和河流。   朱贡錝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符号没出声。   其他地方他不知道,但布政使和陕甘总督署的位置,他还是知道的,确实就在这附近。   江芸竟然对整个兰州城了然于胸!!   朱贡錝心中惊骇。   江芸芸点了点头,扭头去问朱贡錝,一脸和气:“这一条水渠的问题,王爷可还有不懂的地方?”   朱贡錝和她四目相对,皮笑肉不笑:“你说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你就是糊弄我,我也不知道。”   江芸芸叹气:“我可没糊弄王爷,王爷要是信不过,等我说好了,这张图纸留着,您再去问问就是了。”   朱贡錝矜持点头,颇有点王爷的傲慢样子,下巴一抬:“那你继续说下去吧。”   “行。”江芸芸提笔一转,回到最初的原地,“我们现在说回西渠。”   “西渠是顺着沈家岭北坡的山麓古峰山的东坡山麓流下,经川底岗子、龚家崖头、石嘴子、后五泉村叶家湾、八里窑、五里铺、沈家坡,又过华林山坪头,然后来到八蜡庙道下西园,如此一下的方向的田地就全都能用上水了。这一条本来就有了,只是现在有些地段已经坏了,所以我们要的就是翻修。”   那张纸上写满了地点,画满了符号,那几条突兀的水渠穿村,过田,最后入城,城内到城外,一路而下,标注得仔仔细细。   一副精密的舆图也不过如此。   朱贡錝莫名想起祖父书房里的那几幅不能对外公布的舆图。   如此细致,准确的地理标识,便是军中最厉害的地官也不能比这个更厉害了,都说制图有六体,即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   看似简单的十二个字,但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这是一张珍贵兰州地图。   朱贡錝盯着江芸芸出神。   听闻当年陛下在一个名叫朱希周的人和这个小神童身边犹豫着定下魁首,一个是美好的寓意,一个是真正的神童。   可惜了,陛下到底是惜才的。   事实证明,江芸当真是一块璞玉,他甚至不需要他人的雕琢也能逐渐耀眼明亮。   “有问题?”江芸芸见朱贡錝盯着自己没说话,紧张问道。   ——可不能得罪了金主。   她热情说道:“哪里不懂?我再仔细讲讲。”   朱贡錝收回神思,整个人往后靠了靠,显出几分懒洋洋的样子。   “你随便说,反正这事我也不参与。”   江芸芸哦了一声,抽出另外一张白纸,继续说道:“但是这两条渠也有问题?”   朱贡錝眼皮子一抬,不解问道:“什么问题?不是运行的好好的嘛。”   “东渠多砂砾、西渠多冢穴,进场会崩坏而导致咸泄,若是到了春夏旱季更是涓滴不入,不沾勺水,我们现在的坏了不少路段,不就是因为旱情才坏的吗。”   朱贡錝嗯了一声:“那就再修一次呗,你不是就这个打算。”   “是啊!”江芸芸抚掌,一脸激动地看着朱贡錝,“还是王爷有办法。”   朱贡錝眉头一扭一扭的,转头就把高帽子摔了:“少给我说这些话,我才不听!”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王爷深谋远虑还不揽功,真是去哪里找这样好的王爷啊,怪不得百姓都说您好呢,下官和你共事这一年多,也觉得王爷真是为国为民的好宗室啊。”   朱贡錝明知道听江芸这嘴说好话那是要付钱,付大价钱的,但还是忍不住得意起来。   ——小状元的嘴,夸人就是好听一些的。   “这些水渠原本是土渠,直接挖了土了事,水过大过小都容易有问题,所以下官想着是不是购置木材,直接全路铺设。”   朱贡錝震惊,想也不想就说道:“那可要花不少钱!”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格外好看的眼睛,含情脉脉的看向朱贡錝。   朱贡錝察觉到她的视线,也不说话了。   “王爷!”江芸芸语调十八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百姓一定回把您记在心里的。”   朱贡錝气笑了,抱臂抗拒着:“我是王爷!我是王爷!!!我要那些泥腿子把我记在心里做什么。”   江芸芸还是一脸深情:“王爷又在说气话了,之前给王妃的祈福的时候,还不是要路过的百姓都说一句祝福的话,大家当时可都高兴坏了,您的事情,大家多指导,如今王府有喜,那和自家有喜可没区别。”   朱贡錝冷笑一声:“我给蒸饼了啊,谁还能违背肚子说话不成。”   “若是人人为了一口饭吃就都愿意昧着良心,那这世道早坏了,别的不说,当日那些百姓希望王妃母子平安肯定是真心实意的。”江芸芸和气说道,“百姓做不了经天纬地的大事,但也犯不下杀人诛心的坏事,但人总是好的。”   朱贡錝没说话了。   “你要这么多木头,我们是没钱的,也太出风头,但是资助一点还是有的,”后面的屏风处传来杨遇的声音,“我也不要百姓记着我们的好,只当是为了我的孩儿祈福罢了。”   江芸芸对着屏风出声的地方起身心里,等再坐下时不假思索,直接说道:“好,那我们就制造渡槽,然后放置在东西两渠容易溃渠的地方。”   朱贡錝一听,龇了龇牙,阴阳怪气说道:“你不会本就打算这么做吧,答应得这么快。”   江芸芸哎了一声,大眼睛眨了眨,显出几分无辜。   朱贡錝气笑了,点了点江芸芸,又气得没说话。   江芸芸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水渠是完成了,但是路上还要建设一种新型水车,再配上一种新的灌溉方式,我这边也有了一些别的想法,这是计划书,王爷看看。”   朱贡錝看着被热情推过来的两张纸,眼尾一瞟就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和画,只觉得头疼:“你就不能找其他人花点钱。”   江芸芸为难地搓了搓手:“其他人还有别的用处。”   朱贡錝随口一问:“比如?”   “现在正是农忙,百姓是没空徭役的。”江芸芸委婉说道。   朱贡錝惊呆了:“你不是就收复了一个陈继吗?另外两个会听你的嘛?”   江芸芸对此憨憨一笑。   —— ——   唐伦和周伦听说陈继帮忙给衙门打工,都气乐了,暗笑他就知道拍人马屁,自己一屁股烂摊子还没收拾呢。   “让士兵给百姓去挖水渠能捞到什么好处,他不是说最心疼自己的士兵了吗?”唐伦冷笑一声,“自己的田还种不种了,还说为百姓服务光荣,真是疯了。”   “可不是,还说自己人多,种地的够,训练的也够,真是好笑。”副将附和着。   “要不还是说江芸那小子手段厉害呢,王爷还让世子出面说要给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祈福,也捐了两百多个渡槽呢,还说不够可以问他要,如今也是整日更在江芸那厮后面呢。”   “可不是,那江芸就知道把人哄得团团转的,如今在兰州城都要成一言堂了。”   就在众人背后说人坏话时,有一个千户急急忙忙站在门口小声喊道:“不好了,闹起来了!大家都闹起来了。”   唐伦神色一惊,让人进来一问才知道。   原来这些水渠是经过军屯所在的地方的,但因为这次修建的都是守备营的人,他们才不愿意给他们的水渠修整,都默契绕了过去,就连兰州卫和中护卫家眷所在的附近那一片区域也不愿意插手,这两营的士兵一看可不是直接急了,在营里见指挥们巍然不动,在回家又听到家人的抱怨,几天时间就坐不住,也跟着要去修水渠。   这地多重要的,你看人家守备营就知道先修自己的,要是今年种不好,自己没钱就算了,家里人也没东西吃了。   指挥们被闹得不行,瞧着都要哗变了,恰好此事,衙门那边及时来信说需要人手,他们两人不得不捏着鼻子下了台阶。   “你可真厉害。”陈继高兴坏了,“把他们治的服服帖帖的,现在见了我都不敢看我。”   江芸芸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靠士兵厮杀才走到这一步,现在却不替士兵们考虑,这说不过去。”   陈继拍着肚子,乐得看不到眼睛:“听不懂,但你说得肯定都对。”   “那我之前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了?”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陈继不笑了,立刻扭扭捏捏起来。   “下次再有问题可就别来找我了。”江芸芸吓唬着,“我这里商改马上就要好了,回头折子递上去,朝廷肯定有动静,要是旧事重提,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陈继也跟着紧张起来:“朝廷还不肯放过我!”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转而对阿来说道:“送陈参将出门,我要去找秦通判了。”   阿来哎了一声,直愣愣把人请出门了。   “哎哎哎,江芸!江同知!”陈继着急扭头去找江芸芸。   江芸芸已经抬脚离开了。   陈继见她如此绝情,急得拍了拍大腿,甩开阿来的手,连忙追上去:“我想好了,别走啊,就按你说的办,但你也要给我点保证,我这手下真的养了一大堆人呢,就像你说的那水来水去的,我也要对得起他们啊。”   江芸芸一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行,契书我都写好了,走,我们去看看。”   陈继一愣,被人拉着走了,等回过神来,粗黑的眉毛皱来皱去:“你不是说要去找秦铭嘛?”   “不急,一个个来。”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诺,这个契书,清点你军营里具体人数,按照太祖规定的四分守城,六分屯种,一人五十亩的要求,这是你的红线底线,若是算上军余,我可以算给你们翻倍,军属辛苦,田地傍身是很需要的。”   陈继一听,感动坏了:“你是我第一个听到我们当兵军眷辛苦的文官。”   江芸芸笑:“你们做得好,大家都会知道,回头夸得人越来越多。”   “多出来的地,我无偿给没地的百姓,但他们也要签署合同,我们这边不收税,但他们纳给你们的税额和他们给我们衙门是一样的。”   “那也太少了。”陈继立马反驳着。   “那我就把你土地买了……”江芸芸面无表情说着。   陈继嗯了一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之前花钱买的。”   “低价吧。”江芸芸冷笑一声,“哄我是不是。”   陈继眼珠子转来转去。   “这事反正你不亏,那些地你让人荒着也浪费,要不就是被士兵糊弄着种地,百姓现在有了动力,肯定给你好好种地。”江芸芸循循善诱。   “那你们衙门不是亏了,又收不到这笔钱。”陈继试探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看在我们关系不错的份上,我也给你透个底,之后的土地流转我已经做了限制,这是你们卫所今后能得到的最大的土地。”   陈继倒吸一口冷气:“你就不怕得罪乡绅那些人。”   “那就让他们试试我们衙门的铡刀厉不厉害。”江芸芸冷笑一声。   “那些道观寺庙你也搞?”陈继质问道。   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本册子,拍了拍封面:“登记好了,过几日就去和他们谈谈心,好好的和尚道士,念念经得了,都有这么多香火钱了,就别想又拿着土地和百姓争钱了,一点也不慈悲为怀,而且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真的要土地,我们衙门这边可是要加钱的。”   “你不怕佛祖生气嘛。”陈继大惊。   江芸芸眉眼不抬,淡淡说道:“我能送他上去,也能拉他下来。”   陈继吓得脸都白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不敬神佛的人,他见过,其实他自己也是,但这么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还是第一次见。   两人沉默着。   江芸芸正低着头,奋力誊抄契书。   陈继冷不丁问道:“可要是你的后任,是个坏蛋呢,回头还不是什么都要推翻。”   “只要我还在,那这事就能成。”江芸芸自信说道。   陈继惊呆了。   “不是还有你嘛。”江芸芸话锋一转,注视着面前的汉人,和气说道,“你肯定能帮我的是不是啊,继佩兄。”   —— ——   兰州这边事情做得如火如荼,江芸的威望一升再升,光是水渠的事情就足够令人兴奋了,王府那边非常配合,各路官员不说多帮忙,但至少不使绊子,没看到三大卫所的人也干得热火朝天嘛。   水车的事情也传出风声,据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水车,和南方的那种可不一样,衙门只在重要的几片区域设立,其他人若是要,衙门的技术无偿给,工匠们也能支援一二,但剩下的要自己出,不过可以村子里合伙搞一个,整个村子都能获利。   最大的喜事大概就是商业的改革也终于要收尾了,周边的商人都试探地入兰州城准备赶一赶热度,看能不能吃上一波琼山县的福利,徐家最是给面子,直接买了三个店铺入驻表示支持。   对于江芸,大家都是莫名地有些信任。   就连隔壁的蒙古各部落也跟着来凑热闹了,赶着牛羊也想来买点好东西。   江同知一点也不歧视蒙古人,甚至还学了一点蒙古语,和他们热情交谈起来,一点也没有传言中的凶神恶煞。   寇兴从水田里抽出口来,走在路上也难得露出笑来。   ——热闹,太热闹了。   这座城市终于有了当年丝绸之路上的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衙役们全体出动维持秩序,就连狱卒都被拉出来镇场子了。   路上的女人孩子也多不少了。   一阵忙碌之后,秦铭把人提溜出来,眼睛炯炯有神问道:“那你这个折子什么时候上啊。”   江芸芸非常配合说道:“晚上回去我就写,大写特写,秦同知写在第一位。”   秦铭满意地笑了。   “哎,江同知,秦通判,快来帮我看看,这个蒙古人的石头值不值钱啊。”有个商人大声招呼着。   两人只好收了话,朝着他走去。   商人们有意和衙门打好关系,她们也希望商人能把兰州的东西彻底卖出去,所以两者都心照不宣地配合着。   等到了晚上,江芸芸正在润色折子时,谢来地脑袋倒挂下来,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芸芸,叹气说道:“先别忙活了,京城那边出事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京城出了什么事情?   京城出大事了。   有人举报唐伯虎和张灵科举作弊。   “作弊!!”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 心中猛地咯噔一声。   唐伯虎舞弊案!!   她都要把这事忘记了,实在是唐伯虎最近很安分啊,考试考得也很好,小探花呢!所以也没听人写信来抱怨啊, 这里点名表扬祝枝山。   时间久了, 江芸芸还以为唐伯虎这事过去了。   “哎, 不对啊, 都要五月份了。”江芸芸回过神来,“这不是二三月份就出成绩的事情嘛, 当时我还有些可惜了, 他这么厉害,竟然不是状元。”   谢来沉默了片刻,随后啧了一声:“你怎么看谁都是状元, 前有王守仁, 后又唐寅, 见了谁都夸, 怎么不夸我啊。”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 立马大声夸道:“你谢来那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未来的锦衣卫指挥,陛下心中的大红人, 太厉害了!”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有一瞬间分不清面前的江芸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说真哒!”江芸芸大声强调着。   谢来轻轻冷哼一声,避开她的视线:“不与你贫嘴, 我要说的可是大事。”   江芸芸立马坐得端端正正:“洗耳恭听。”   谢来叹气:“这事别的不说,不仅把两位主考官都牵扯进去不说, 外面还把你牵扯进去了, 如今京城可乱得厉害。”   “我?”江芸芸指了指自己, “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和唐伯虎好友。”谢来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指了指东面,“你和主考官李东阳又是师兄弟。李东阳又和程敏政关系极好。”   他松开两只手,虚空各自抓了一把:“你说巧不巧,你的好友唐寅和另外一个主考官程敏政关系匪浅。”   程敏政,礼部右侍郎、翰林院学士,此次会试的副主考官,明成化二年殿试榜眼,陛下还是太子时,程敏政还做过他的老师,所以哪怕他身上有一些说不清的事情,陛下还是在弘治五年昭雪复官,之后可谓是恩宠之盛。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他怎么会和程学士认识?”   谢来抚掌:“不愧是小状元,问道关键了,这就要问问你了。”   “和我有关?!”江芸芸震惊,“程学士我自己都不认识,我甚至没听我李阁老说过。”   谢来促狭地眨了眨眼:“这世上江小状元认识的人不多,可认识江小状元的人却是数不胜数。”   “据说两人在一次茶馆里偶遇之后相谈甚欢。”谢来的脑袋凑了过来,伸手比划了一下拉弓的姿势,“就你在千军万马中一箭穿过人海,直接把对面大旗射倒的那一次事情传到京城后。”   那手指咕咚一下就戳到江芸芸脑门上。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长长的啊了一声。   “唐伯虎这人千不好万不好,但也义气,说是那天出门买点笔纸的,谁知道外面的人大都对你这件事情表示怀疑,大骂特骂,唐伯虎没忍住冲上去和他们对骂,然后就和当日出门的程敏政不期而遇,因缘邂逅。”   谢来跟个说书先生一样,还嫌不过瘾,继续比划着,瞧着是发挥了锦衣卫的本色,说起细节来那叫一个娓娓道来,栩栩生,抑扬顿挫,神色唏嘘。   “当时应该还没确定程敏政是主考官之一吧。”江芸芸拨开他的手指,冷静质疑。   “哦,那是没有的,主考官是临考前十天定的。”谢来遗憾收回手。   “两人之后还见面了?”江芸芸又问。   谢来点头:“其实只见了一次,还认了一个亲。”   “认亲?”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警铃大作。   实在是按照唐伯虎的性格,字数越少,事情越大。   “唐寅乡试,钦点为解元的主考官名叫梁储,太子洗马,可是程敏政的好友,当日在南直隶主考时就曾夸过唐寅——‘士固有若是棋者耶?解元在是矣。’,如此就算了,回来之后还是对唐寅念念不忘,还特意找了自己的好友程敏政夜色醉话,醉话还说出:“仆在南都得唐生,天下才也,请君物色之。”的话……”谢来和和气气说道。   “两人其实早就该认识了,但因为你一直让人看着唐伯虎,两人错过了执手相看泪眼的机会,这才拖拖拉拉到了最后才见面,时机不对!”   江芸芸听得直吸气。   谢来索性整个人坐在窗户上,半倾着身子,神神秘秘问道:“还有一个事情,你就说倒不倒霉?”   江芸芸拧眉:“什么?”   “他唐伯虎前脚刚出了程家大门,后加陛下让程敏政做主考官的圣旨就下去了。”谢来比划了一下距离,“不超过一个时辰。”   江芸芸惊呆了。   有些事情就是莫名其妙的巧,哪怕是江芸芸百般改变也无法挪动它的历史轨迹。   唐伯虎还是这么兜兜转转,奇奇怪怪进了舞弊的案子。   “那这事又是怎么个契机?”江芸芸冷静下来后继续问道。   “要我说也是唐寅自己有问题,是个大嘴巴子,从程家出门后也不好好读书,路上遇到狐朋狗友,酒醉后胡乱说自己也要跟你一样三元及第,这次肯定拿一个状元回来,说得太嚣张了。”   “第二日出门和同乡聊天,也是酒到酣处,大谈特谈他认识的人,包括不限于他的好兄弟们,你这个小神童,甚至还有梁储和程敏政等人。”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这事就坏着这里了!   喝酒他能有什么好事!!!   “当时有不少人来求画求文求字,唐寅竟然当场写了一篇文章,不过那篇文没交出去,张灵就火急火燎把人拖走了,说你来信了,唐伯虎倒也还会怕你,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跑了。”谢来冷笑一声,对此评价着,“你性格沉稳,办事老道,为人和善,怎么有一个这么嚣张跋扈的朋友。”   江芸芸被这个离奇的走向惊呆了。   三月时,江芸芸就听说来玩的商人说过,今年开始的题目很难,很偏,又说两位主考官都是神童,难一点也正常,陛下还法外开恩,今年科举虽然只有三千五百多人,但陛下准备录取三百人!   没多久,祝枝山就来信说唐伯虎成了探花,还再心中言辞凿凿说要不是为了避嫌,定是能考个状元出来的。   “可名单都公布了,怎么有现在旧事重提了?”江芸芸察觉出不对劲来。   谢来抱臂,意味深长地看着椅子上的江芸芸:“所以我说这事和你也有关系。”   江芸芸一怔:“有人拿唐伯虎做筏子攻击我?”   谢来点头:“这个反应倒是快,也难怪人家给你布下这么大的杀机了!”   “事情就坏在那场同乡宴会上。”   谢来叹气:“那篇没送出去的文章,你还记得吗?”   江芸芸点头。   “唐寅没送出去,但也没自己带回来,不知怎么着被人捡走了,等考试成绩一出来,其实就有流言了。”谢来无奈说道,“不过要说唐寅这人性格也是耿介,冲上去直接要和人比划比划,也算真的有点真才实学,一群读书人没一个打得过的,这事也就没说话了。”   “那,此事不是应该了结了吗?”江芸芸犹豫问道,“听上去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文人之间没得打,朝廷上这不是刚开始吗。”谢来跳下窗台,站在江芸芸面前,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难以想象,这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人远在千里之外,但能搅得京城腥风血雨。   “你曾经救过一个御史,名叫华昶,你大概是不认识了,乃是一个七品给事中,就是他大义灭亲,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流言,还看到那篇没被发表出去的文章,发现内容确实和当日考试的题目略有相似,就直接上了一个奏折,眼巴巴呈到了皇帝面前了。”   谢来竖起两个大拇指:“第一,你江芸贪弄权柄,扶持自己的好友做官,连带着你的小青梅等人都骂上了;第二唐伯虎和程敏政、李东阳勾结,科举舞弊。”   江芸芸听笑了。   “我还以为我当阁老了。”她无奈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个本事?”   谢来耸肩:“这事其实有点勉强的,所以一开始流言都要下去了,奈何你江芸在京城那真是一天一个消息,次次闹出轩然大波,上次王献臣的事情还没结束呢,这次又来这个,啧,你这也太倒霉了。”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是我的问题。”   谢来一听也不高兴了:“哪里是你的问题,你这人在兰州战战兢兢做事呢,要说我第一个有问题的是煽风点火的林廷玉,第二个是蠢得没边的华昶,第三个是读书不错但没脑子的唐寅,真是烂麻里搀猪毛,一团糟,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反正也没人找你问罪,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江芸芸叹气:“那唐伯虎这次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她打开空白折子,打算再写一份自请表,提笔后突然想到:“哎,林廷玉是谁。”   谢来冷笑一声:“一条狗吧,今年的同考官,就是他让这个事情变成现在下不了台面,一个同考官,举报两位主考官,真是闹出了大笑话,陛下如何不震怒。”   林廷玉也在事情逐渐僵持的时候,也上了一道折子,陈述六点问题,甚至还有直接言明考场内部的事情,总结归纳为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当时决定诸位考生名单排序的时候,主考官程敏政非常不安,几次三番想要提前看糊名的卷子。   第二件事情则是在泄题风波后,程敏政曾对人说,要是真的有泄题,说不定是谁家的随从不小心看去了。   第三件事情,则是陛下想要重看三百份卷子时,程敏政突然又对李东阳说,他出的考题太难,不若把答出他考题的考生全都放到下面去。   最后又说华昶只是尽忠职守,履行自己给事中的职责,弹劾舞弊的官员,却反倒使自己被下狱,朝廷如此行事只是寒了天下读书人和官员的心,又若唐伯虎和张灵等人舞弊,只是草草罢免程敏政官职,则无法警戒后来者,言下之意就是放了华昶,严惩程敏政,罢免唐伯虎和张灵。   这个折子刚一出,给事中尚衡、监察御史王绶也跟着上折要求逮捕程敏政。   唐伯虎和张灵各自上折子称他们污蔑。   镇抚司察觉风向不对,开始踢皮球。   这几份折子接连而动,看似针对的是程敏政和唐伯虎等人。   毕竟程敏政这人脾气差,人缘更差,但幸好有过教导东宫之情,所以陛下原本看在程敏政教过自己的份上,本不打算牵连他。   至于唐伯虎那也是脾气差,太嚣张,奈何没有和陛下的师徒之情,所以一开始就直接被人抓起来了,一点消息也传不出来。   事已至此,舆论实在太大了,读书人开始聚众围在城门口要求严查。   陛下不得不把程敏政都收监,开始要求三法司和锦衣卫严查,只有李东阳因为确实瞧着没啥关联,而且身体也不太好,陛下到底是心软,所以幸免于难,但也回家休息了。   这事到现在已经成了人人议论的大案。   唐伯虎和张灵早就被抓进去了。   其中一位主考官也锒铛下狱了。   另外一位主考官回家闭门思过。   弹劾的第一位御史也跟着坐牢了。   至于远在兰州的江芸也跟着人人唾弃的卑劣者。   只有第二位弹劾的同考官成了人人称颂的勇敢者。   真是闹得好大一团笑话。   外面看热闹的人以为只是看到一场科举舞弊,可朝堂上的众人却能依稀察觉到党争的风已然吹起。   那股老旧古板的势力在观望这么多日之后,终于要开始第一次正面攻击那股欣欣向荣的新生力量。   他们选中了唐寅。   一个张狂的唐神童天然就是一个很好的靶子。   把他狠狠击穿,才能压制住这股生生不息的力量,让他们乖乖低头做人。   程敏政也是一个天下闻名的神童。   大明自来不缺神童,若是要带走,那就一起带走吧,他也太过碍事了,而且他和李东阳的关系太好了,他和读书人的关系都太好了。   这事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陛下自然也看了出来。   “然后呢!”江芸芸明白这事不仅朝着自己,说不定还吵着她师兄,她老师等等,所以也不提笔写这折子了,把笔放下后,连忙追问道。   “那唐伯虎现在什么情况!”   “还能做探花吗!”   “不会去浙江做什么狱卒了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唐伯虎现在什么情况?   坐牢呗。   还能咋的。   如今在京城的能帮得上忙, 且愿意帮忙的好友也就只有祝枝山和徐经。   但这两人现在的官职又实在不够看。   “我送了折子上去,但一点消息也没有。”徐家,徐经和祝枝山碰头后,急得团团转。   祝枝山端着一盏茶, 来来回回送到嘴边都没喝下去:“听说左都御史闵珪想要和程学士对问, 但折子留中已经要十余日了, 所以我们的折子没反应, 应该不是针对我们。”   徐经叹气:“唐伯虎定然是不会作弊的,这人最多嘴巴坏了点。”   祝枝山没说话。   这事就是一个无头公案, 谁都知道没法自证。   唐伯虎和张灵自然是不认的。   可他们就是当日从程敏政家里出来, 别说程敏政当日还不是主考官,他一个读书人不好好读书,整日在官员家里瞎窜什么!   程敏政也是不认的。   一天三道折子递上去为自己辩解。   可唐伯虎那篇文章就是和你当日出的题目相差不大, 别说就是后辈讨论, 你后面当主考官了还不避讳考题, 就是不应该。   至于华昶自然是觉得自己更无辜了。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 我作为给事中就这么汇报上去, 免得陛下遭小人蒙蔽, 那真是何罪之有啊。   事情来来回回的打嘴炮,闹得实在是热闹, 就连兰州已经开商路,赚大钱的事情也都被盖过去了,不过江芸的名字还是没能盖过去的。   你说巧不巧, 这里面涉案的人十个里面八个和他有关系。   “外面舆论如何不说,肯定不能和其归扯上关系。”祝枝山最后说道。   徐经连连点头:“这是肯定的。”   “我已经给楠枝等人都去信了。”祝枝山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 叹气说道, “别的不说, 华昶折子上的,其归结党营私的罪名肯定不能落下口实,不然今后只要被人攻讦就翻出来,那简直是埋下一颗地、雷了。”   徐经又是连连点头。   祝枝山又没说话了,盯着一处地方发呆。   “那唐伯虎那边怎么办?”徐经沉默片刻后继续问道。   “这事,我们做不了什么。”祝枝山无奈苦笑,“我们还太小了。”   —— ——   “你不是打算给唐寅写折子的吗?”谢来不解问道,“怎么不写了。”   没想到说完这事后,江芸突然不急了。   “我上赶着冲上去了不是才合了他们的意。”江芸芸开始继续写兰州商路的折子,“这事他们发难错时间了。”   谢来惊讶:“什么意思?”   江芸芸镇定解释着:“你知道前三的卷子会给陛下过目嘛。”   谢来哎了一声,老实巴交说道:“不知道,我,锦衣卫。”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现在知道了,前几的卷子陛下都会看,那陛下肯定是见过唐伯虎的卷子的,别的不说,唐伯虎此人确有才华这事你应该也听闻过。”   谢来点头。   “那他这次被评为探花,那定然也是陛下首肯的,前三的位次都需要陛下点头才行,就像我当年一样。”江芸芸继续说道,“我说他们发难迟了就是在这一步。”   谢来也跟着想了下去,但他却有不同的意见。   “可要是唐寅是因为舞弊才写得这么好,陛下不是更生气被人愚弄了。”   江芸芸点头:“是这样的,那些人这么迟发难肯定也有这个想法。”   “难道这个想法不对?”谢来质疑道。   “有点对,但又有点不对。”江芸芸停下笔,注视着面前跳动的烛火。   她索性把笔放下,笑说着:“若是一开始,陛下没有看过唐伯虎的文章,那唐伯虎这个神童到底被不被需要,这就无关轻重了。”   “你觉得陛下爱惜神童,还是爱惜自己的脸面?”江芸芸反问。   谢来露出讳莫如深的神色,没说话。   “现在对陛下来说,对外是新旧交替,对外也是自己的两方博弈。”江芸芸说道,“他可以选择其中一个,也可以都要,又或者都不要。”   谢来拧眉想着,随后小声说道:“那关键时刻,固然是脸面重要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对,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陛下的脸面,臣子的荣耀,不是嘛。”   她如此说着,神色却不见太多恭敬。   谢来错愕,蓦地想起那日江芸带人去把道观寺庙抄了的那一天。   外面乱成一团,她就站在那些高大威武的神像面前。   她明明脸上带笑,和颜悦色地注视着那些神佛,却又在眼波流转间,让人蓦地感觉出他的冷淡。   ——不敬鬼神,不畏生死。   那些慌张的,企图强权压人的侍神者也都畏惧地安静下来。   那时的所有人都相信,只要那些人敢反抗,江芸就敢提剑杀人,连带着这漫天神佛,也要被一并拉下来为这些人陪葬。   所以寺庙道观的变革出人意料地顺利。   谢来竟在今日又恍惚察觉到那一点细微的,不可言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屑。   原来,他不仅对神佛无知无觉,对皇权,也同样如此。   谢来沉默了。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江芸有一种不要命的危险。   对面的江芸芸无知无觉,继续说道:“唐伯虎确有真才实学,程敏政也有师徒情谊,陛下是个仁慈的人。”   江芸芸摊手,看向手中的纹路。   朱佑樘是个心软的人,这一点,江芸芸比其他人更有感知。   “这是两个很重要的筹码,缺了一个都会让天平彻底失衡,所以我说他们发难的时间晚了。”江芸芸笑了笑,收回手,继续说道,“他们现在只要证明一件事情,至少能保全性命。”   “什么?”谢来追问道。   —— ——   牢内,唐伯虎盘腿坐着,张灵就在他对面,两人从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一进来就被打了三十大板,现在看上去都格外颓废畏惧。   “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了?”   牢内不知日夜变化,就连光亮都显得格外奢侈。   唐伯虎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第几天了。   “其归叫你不要出门,你非要出门。”对面的张灵没好气说道,“这下好了,给你自己换了个屋子睡觉了,回头还要找块地睡觉是不是。”   唐伯虎没吭声了。   张灵也不说话了。   两人随后又齐齐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那日去见程敏政了吗?   见了啊。   聊天了吗?   相谈甚欢啊。   说起考试的问题了吗?   说了啊。   但这事放在其他人身上也很合理啊,程敏政不仅是官员还是出了名的文人,文人见面讨论一下也太正常了。   临走前,他的老师沈周也给他压了题,甚至也让他去找程敏政学习一下呢,就连他的乡试座师也是这么说的。   程敏政是神童!!   十六岁的,顺天府乡试第解元。   二十岁的,一甲二名进士及第,是当年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最年轻的进士。   可是有一代人豪之称的读书人。   他唐伯虎去讨教一下学问也太正常了。   只是倒霉的是,万万没想到,陛下想给自己的老师抬一抬身价,点了他做会试的主考官,更倒霉的是,程敏政下意识把自己和唐伯虎讨论的文章拿了出来,最最倒霉的是,其他读书人水平也太差了,他唐伯虎考得太厉害了。   “我没作弊!”唐伯虎想着想着,突然生气起来,“我要庭辩,我要和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好好轮上一轮,我宁愿当场再考一次,我也不要背负这样的污名,来人啊,来人啊,我要写折子。”   衙役们一看,也都习惯了,递上笔纸,没好气说道:“知道了,喊什么啊,写这么多有什么用,也没看人。”   “我要给天下人看,我要给那些阴暗小人看。”唐伯虎冷笑一声。   “我唐寅就是学富五车。”   “我唐寅就是厉害。”   “我唐寅没有作弊!”   “这事好端端把其归牵扯进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张灵也跟着拿了笔纸来写,写到一半时,突然叹气问道。   —— ——   “不生气啊。”江芸芸笑说着,“我和唐伯虎认识这么多年,他什么性格我很清楚,有个好文采,也有个狗脑子。”   谢来一听,抚掌说道:“是狗脑子,这人真的太狂了。”   “天才都是傲气的,只是有些人内敛,有些人张狂,其实唐伯虎这样也很好,至少不会算计人,有一说一,有事说事,而且这事算不上都是他的错,他一开始不是也好好读书吗,是听到有人骂我,这才压不住脾气去骂人的,不然也不会被人盯上。”   子时到了,外面铜锣声敲响,更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桌子上的烛光也跟着黯淡了许多。   江芸芸正仔仔细细检查着最后的折子。   “算起来,是我牵连到他了。”她最后开始把折子套上盖上封印,无奈说道,“但他爱喝酒的毛病确实要改一下了。”   谢来看着她写好折子,好奇问道:“你真的让他们自己解决,万一唐伯虎怕了,不敢自己出面呢。”   江芸芸歪头想了想,盯着马上就要燃尽的烛火出神,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不会,但要是他真的怕了,不肯自己出头,那也许回家做个文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官场上不肯自己站起来去面对风雨,才是最大的忌讳。”   你性格再狂,本事再高,但只要心性软弱,那前面一起的优点都会在最后成为杀了你的一把刀。   天才唐伯虎该开始学习如何做官了。   —— ——   朱佑樘看着面前的三叠高低错落的折子,捏着胡子,低声叹了一口气。   唐伯虎和张灵各一本。   程敏政也有一本。   另外这么一堆是弹劾他们的人。   “唐伯虎和张灵不认此事,愿意当着陛下面再考一次。”锦衣卫指挥牟斌低声说道,“程学士也是如此,他说当日考题一共出了三道,是和其他考官一起挑选出来的,并非他一人决定的,也表示想要和其他人对问。”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   这事并不复杂,若是时间再早一点,程敏政不是他的老师,那自然是从严处理,索性把这些人都一锅端了,给天下人一个警告。   又或者,时间早一点,他还不知道唐寅的水平,程敏政不管是不是他的老师,他都愿意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直接把唐寅打发走,让程敏政得以保全。   可偏偏现在的情况是,唐寅已经是探花了,程敏政也是他的老师,两个人他都很喜欢,那种天下神童尽在我朝的得意,让他觉得自己有了天道庇护,国家兴旺的成就感。   现在好了,一下子栽进去两个。   朱佑樘心疼的时候,也跟着头痛欲裂。   “程学士可有收他们的东西?”他把所有折子都仔仔细细看过之后,才问道。   牟斌犹豫着点了点头:“唐寅和张灵各自带了上门礼物上去。”   “都有什么?”朱佑樘追问。   “说是苏州带来的一套笔墨纸砚,砚石山、吴笺、湖笔和徽墨。”牟斌低声说道。   朱佑樘听完没继续问道,只是片刻之后才不冷不淡说道:“那花了不少心思和钱啊。”   牟斌低着头,不发表任何言论。   殿内,一时间安静极了。   “太子呢?”朱佑樘冷不丁问道。   一直沉默站在角落里的萧敬连忙上前说道:“最近都在认真读书呢,两耳不闻窗外事,老师们都说殿下过了一个年,稳重了许多,而且一有空就骑马射箭,拿着陛下给的小马和弓箭,练得可起劲了,说要去边关把丢了的哈密瓜找回来。”   朱佑樘听笑了,无奈摇了摇头:“真是个孩子,这天逐渐热了,回头让人仔细看着,别中暑了。”   “娘娘那边都备好了,几个长随也不敢随意偷懒的。”萧敬笑说着。   朱佑樘捏着唐伯虎的那本册子。   “还有其他和这事有关的折子吗?”他冷不丁问道。   没头没尾的。   萧敬确实心中微动:“那些人都上折子自请呢,黎钦差那边的事情都停了呢,毛侍读脱帽回家了,顾郎中原本正在浙江清丈土地呢,听说也都停下手中的工作了,徐县令和祝县令两人今年评选为上等,刚回京呢,吏部还未分配下一个位置呢,上了折子后也都闭门不出了。”   “不是还有两个个人?”朱佑樘问。   “王御史之前兰州回来不是还弹劾了江同知吗?陛下让他回家面壁思过了,还有一个沈焘人在贵州呢,这么远,怕是折子还没送过来呢。”   朱佑樘听完也没继续问下去,他甚至也没打算让内阁参与此事,只是许久之后,淡淡说道:“那就找个时间,让他们都对峙吧。”   牟斌心中微动,心里一下子摸清陛下的心思。   ——还愿意给他们说话的机会,那就是还愿意给他们机会。   这两场对问,如何对话外人不得而知,但没多久华昶以言事不察被贬谪,程敏政因体弱多病致仕,唐伯虎和张灵则因为有沾文衡,遍招物议,各自去了四川和河南去做小县令了,至于左都御史闵珪和同考官林廷玉等人也因为举报不实被罚俸半年。   一场热闹非常的舞弊案就这么仓皇落下帷幕。   深夜,萧敬递上来一本册子,低声说道:“这是今年吏部选出来的可以提早回京的官员,都是政绩突出的人才,还请陛下过目。”   朱佑樘喝完药,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拿过来看了看。   一打开就看到最上头挂着的名字。   他盯着那名字,没说话。   萧敬送上折子后也悄悄退到一侧去。   “不避嫌疑。”朱佑樘提笔,把第一个名字划掉,“也该敲打敲打了。”   —— ——   六月上旬,江芸芸正带着程蝶等人在视察棉花苗子。   幸好今年兰州暖得慢,众人紧赶慢赶在五月中旬种了下来,因为地是那些寺庙里掏出来的田,疏松肥沃、排水良好的沙土,种子是琼山县那边带来的,人则是江芸芸从没田没地的男女老少中选出来的,分摊到百姓身上的成本很少,所以也才安然种了下去。   “程敏政死了。”谢来大中午的大步走来,在休息的江芸芸耳边低语了一句。   江芸芸倏地抬眸。   “原本六月一日上了致仕的折子,之前在狱中受了刑,许是天热了,出狱四日后以痈毒不治而卒,陛下大恸,赠礼部尚书。”   江芸芸坐在地上,拎着手里的一根杂草沉默了。   “唐伯虎和张灵本想去祭拜的,结果被程家人打了出来,闹得很不好看,不过他们第二日就离京赴任了。”   谢来说完就没说话了,只是颇为烦躁地用袖子扇了扇风。   “你能帮我给唐伯虎和张梦晋送封信吗?”江芸芸无言片刻后低声问道。   谢来嗯了一声。   江芸芸把手中的杂草打了个胡乱的结,扔在树下,然后才站起来说道:“谢谢你了。”   谢来又嗯了一声。   “我先把这个棉花地的事情弄好再回去写。”江芸芸重新戴上帽子,低声说道,“这棉花也很重要的。”   谢来还是嗯了一声,看着他下了地,低着头,看着那被孤零零,凌乱成一团的,突然一脚踢开,低声骂了一句:“没意思。”   江芸芸是直到晚上才从地里回到衙门的,再一次惊醒了阿来。   “总是打扰到你休息,以后晚上不要值夜了。”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   阿来连连摆手:“我去给同知泡壶茶来。”   江芸芸摇头:“去休息吧,天都黑了,这里不要你看着,回头我会自己把门窗管好的。”   阿来坐立不安,喃喃说道:“是我哪里不周全嘛。”   “没有的事。”江芸芸笑,铺开白纸,笑说着,“我是看你白天要读书,晚上还要值夜,太辛苦了,次次见你都在打盹,累了就去休息,人年轻也禁不起这么耗啊,早点去休息吧,实在过意不去,明天早上给我打扫屋子也是可以的,去吧,都要子时了。”   阿来悄悄盯着江芸芸看,冷不丁说道:“江同知,你真好。”   江芸芸嗯了一声,笑骂道:“莫名其妙,去休息吧,东西都放着吧,明天白天收拾。”   阿来这才一步三回头走了。   没多久,窗户上倒映出一道影子。   谢来不知何时坐在了阿来的位置上。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着,隔着一层窗纸,和江芸芸并肩坐在一起。   ——“君子不知蝇有恶,小人安信玉无瑕……”江芸芸提笔写下信中的第一句话。   —— ——   卫所土地改制和寺庙道观的改制是一起进行的。   陈继选择继续抱着江芸芸大腿后,改得飞快也非常痛快,甚至还有空没空就去阴阳怪气唐伦和周伦两人。   “改不动吧,那是,私心嘛,人人都有。”   “江同知就夸我做得很好,哎,被文曲星夸了我昨天还捡到一文钱呢,运气真好。”   “这么抠抠搜搜做什么啊,人家不是说了吗,不跟那些寺庙一样。”   陈继啧啧两声。   “你别说,我们江同知长得这么斯文漂亮,啧,真凶啊,那些寺庙是一块土地也不给人留啊。那些清查出来的土地全都收归衙门了。”   江芸芸对寺庙可没有对军营这么仁慈有耐心。   她这人做事一向是不打没准备的仗,先悄悄把寺庙里的人员全都排查了一遍,没有度牒的全部从寺庙里赶出来,带户房的人把寺庙里的人全都登记成册,核对无误,然后突击土地。   这事最让人惊恐的是,她手里也有一份土地名单,把寺庙里所有的账本都查出来后,又找了几个算数极好的账房先生,请那些主持观主来衙门做客,然后站在账房面前看着他们把自己隐瞒下的土地一亩亩清点出来,最后按照人员登记名单,一人五十亩,多退少补,确定寺庙可以拥有的最后田亩数,签订契书后,这才把人客客气气送走。   第二日贴出公告,把此事做了一个详细的公告,先是抬出太、祖曾对南京附近的灵谷寺、天界寺等名刹赏赐土地——赡僧田近五百顷,并且还赏赐了芦洲,两项合计足有七百余顷,江芸芸按照这些寺庙加起来的近千人,撇开作为赏赐的一个村的芦洲,也就是五万亩土地除于千人,得出每个僧人五十亩的数据,所以说自己要追寻太、祖遗风,恢复旧制。   你说剩下的地啊?   衙门肯定是不会要的,这么没地的人,我们优先买卖给没地的人,男女都可以。   什么,你想多招和尚道士?   不好意思,兰州城已经不再接受鬻牒,打算恢复太、祖的试经度僧制度。   你说外来的和尚道士来挂职?   不好意思,外来的和尚嘴巴歪,念的经,本地神佛听不懂,我们也要进行本地话考试和具体的考试。   哦,你要告礼部啊。   那你去呗,我也刚好写了一封折子要递上去呢。   介于之前商改,妓院改革时,衙门门口那一排排号枷,这次僧人们学聪明了,也不闹了,打算背地里暗暗搞事。   他们第一眼就看重了肃王府。   肃王府世代修道,可是实打实的信徒。   确实是实打实的信徒,没事干信信道,念念佛,这不是给天下人看看我们肃王府多么无欲无求嘛。   朱贡錝一开始也觉得江芸这人真烦,没事折腾寺庙道观做什么,也想着多说两句,直到不经意看到江芸芸掉出来的折子。   肃王不说话了。   江芸芸的折子很简单,阐述了寺庙扩张的三个坏处。   第一:不知陛下,只知神佛,政令推行不下去。   第二:寺庙修建占用了大量民田、民宅,同时修建是打着为神佛祈福的名义,大量耗费百姓的人力财力,百姓卖妻卖儿修建寺庙,何来功德一说。   第三:寺庙土地不纳税,所以吸纳了大量百姓的土地,青壮年为了躲避赋税,也都出家,人口和土地全都被隐藏了,国家没了人也没了钱,这完完全全是趴在陛下身上吸血啊!   所以太、祖是多么英明啊,这才有了如此大的盛世,开阔了这般宏伟的土地,如今我们却要走上歪路,这太令人心痛,所以要第一要提高僧道的文化水平,限制僧道的发展,这样国家的人口才不会流失,第二是把隐匿的土地发还给百姓种,这样才能让国家拿到更多的钱,国库才会充盈。   你问以后的军需怎么办?   饮鸩止渴,其心可诛,提出这个想法的人真是见不得我们的大明千秋,万世传承呢。   该杀!   那军需到底怎么办?你江芸能不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可现在不是开始做生意了吗,所以谁耽误我做生意,谁就是这个军需的背锅侠。   众人一听,冷汗淋漓。   好一个闭环啊。   至于远在京城的户部收到江芸芸这份拇指厚的折子,头也不回就递给内阁了。   ——好烫手的山芋啊,你们给打发到兰州去的,那你们自己拎着吧。   刘健一看,冷笑一声,飞快批复了,然后递给陛下了。   ——这人的意见都不错,就是得罪人,还是让陛下看看吧。   折子递上来时,朱佑樘正陪着两个儿子一起玩。   小太子朱厚照正带人玩改良版的土地大富翁,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自己总结的攻略,一边玩着,一边对自己的弟弟指点着。   “不行!没土地了!要完蛋了!”   “你这个情况就是,就是喝了水就死掉了,就现在有钱,等会就没钱了,把这里给人留着一条路啊,不然要死了。”   朱厚炜做什么都是错的,被骂得劈头盖脸,没一会儿就哭唧唧去抱他爹大腿了。   “哥哥,哥哥好凶。”小孩小脸贴在他爹的腰上,伤心欲绝。   朱佑樘正看着江芸的折子,随手把小孩抱在膝盖上,笑说着:“哥哥是玩游戏玩急眼了,你别理他,我找人陪你下五子棋行不行。”   朱厚炜没说话了。   他是想和哥哥玩的。   “奴婢带二皇子去下棋。”萧敬笑眯眯说道。   “不行,要一起玩。”朱厚炜迅速扭头,又晃了晃小腿,跌跌撞撞朝着朱厚照走去,站在他面前,一本正经说道,“不要再骂我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行吧,刚才是我脾气不好,但你也不能一直抓着一只羊杀啊,回头这个庄园就坏了啊。”   “好的。”朱厚炜也跟着一本正经点头。   然后两个小孩又坐在一起,打打闹闹地玩着。   上首的朱佑樘听着两个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童言,又看着手中的折子若有所思。   —— ——   江芸芸想自己的运气是真的不错,原本那个折子上去就是意思意思,等陛下反驳的意见来了,兰州也都被他收拾好了,土地都卖出去,再买回来可就难了,毕竟僧人买卖土地没有律法保护,但百姓的有啊。   可万万没想到!陛下同意了!   果然还是有点运气在的!   江芸芸把这次清查出来的土地全都安置下去了,就连女户们都能买到土地,也做了严格的限制措施,一时间还真有耕者有其田的绝佳大同氛围。   “那些边境的土地都卖给蒙古人了,他们万一跑了怎么办?”阿来不解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摇头:“不是蒙古人,他们不是在我们衙门有户籍吗!就是兰州人!”   阿来啊了一声,呐呐说道:“他们就是蒙古人啊。”   “蒙古是个民族,还有苗族,黎族,当然还有汉族,但一个国家又不是只能有一种人口,大家只要愿意种地吃饭,那就是一家人。”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那边境的土地其实不错,但老打仗,所以荒芜的时候多,现在那些原本在城里做生意的蒙古人不想逐草而居了,想定居下来,那多好啊!那等于我们一起走向富裕啊!”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说道。   原来是卫所和寺庙道观那边查抄了不少土地,城内,附近村落的都很畅销,衙门这边一手土地册子,一手人口册子,也算是一个个核对下去了,保证不会被大户卖了去,也不会让实在没田的人买不到合适的地。   别的都好说,就现在蒙古和兰州交接的那一大片土地现在没有百姓敢过去,就怕辛辛苦苦种的土地被蒙古人的马蹄一踏就没了,还有生命危险。   江芸芸一合计,这多浪费啊,大好的田地,所以就盯上了最近在城内做生意的蒙古人。   其实衙门是有编户齐民的增长要求的,也就是人口增长指数。   之前在琼山县只要把生黎变成纳税的熟黎就算完成指标了,那我把蒙古人入籍到兰州城内那不是大大的厉害!   江芸芸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让那些蒙古商人同意了。   其实也不是江芸芸口才好,实在是现在兰州太热闹了,一看就是可以赚钱的地方,不少蒙古人都跑过来凑热闹了,也想要发一笔财,那可真是见惯了大城市的繁华,再也回不去小地方的偏安了。   不少蒙古人拖家带口打算过来投奔大明了,江芸芸自然是热情接待,甚至还给出了安家落户、子女读书等等优惠政策。   完完全全把人拿捏住了。   “你把蒙古人都叫走了,小心那个斯日波来找你麻烦。”阿来忧心忡忡说道,“这半月也太多蒙古人来投奔了,万一有内奸怎么办?”   江芸芸一点也不担心:“说得好像城内没有内奸一样。”   阿来啊了一声,悄悄去看江芸芸。   “而且他们能在城内落户的有多少,不都是在外城和外面的村庄吗?城里的物价土地可不便宜。”江芸芸有理有据地说道,“而且他们还要给我们纳税呢,真要是内奸做到这份上,我也是无话可说了。”   江芸芸笑了笑,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城北那一块不少蒙古人买去了,等他们土地种的不错,我去看看,鼓励他们安定下来了,这信你给我寄去扬州给,扬州五典书院的老板去。”   阿来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江芸芸。   “你这几日都去哪里了?”江芸芸随口问道,“好几日找不到人。”   阿来不好意思说道:“我也想去买个土地,所以在外面晃了晃,下次我一定早点回来。”   江芸芸一喜,热情说道:“好事啊,又看中哪里的嘛,我给你看看有没有好一点的土地,咱们也是自己人,回头我给你添点,等你买好土地再建个小房子,你就和你弟弟归家去好好过日子,没由得来一直在衙门蹉跎时光的。”   阿来一听又是连连摆手:“不不,我自己去打听打听就好了,您也太忙了,不麻烦您了,我回头自己去户房那边看看。”   江芸芸也不催,笑说着:“行,那你注意点,要是哪里不懂你就到处问问。”   阿来憨憨笑着:“好啊。”   江芸芸这边打算去找秦铭,衙门那边的店铺也该开起来了。   有了女医圣手谈允贤的加入,张道长和被她薅过来的十户人家也终于有了主心骨,治疗的速度一下子就上去了。   那院子里的人能真正归家的没几个,凡是父母把人带走的,女子也自己愿意的,那就在衙门这边立下字据,不能再随意买卖,衙门这边还在女子名下给了两块薄田,也就让他们走了。   有人想要学医,江芸芸就亲自带她们去找谈允贤,希望她能收下,谈允贤考教了一番,只要不是太愚钝的,也大都收下了。   也有人有愿意几个好姐妹一起立户种地,不过种地是个辛苦活,愿意这样的人不多。   还有人看这里人流量多了,就想一起做个小买卖,去衙门这边登记了,又找个街坊邻居都不错的位置,派人盯着几天,见她们步入正轨也就放心了。   徐叔那边开了一个纺织厂,也买了几块地种兰绒,也招了不少女红不错的人。   王府那边也重新整合了不少生意,世子很积极的也招了一批女工去做活,非常配合衙门工作。   江渝瞧着年纪小,但许是跟着江芸芸身边呆久了,说话做事很有一套,安慰人总能出其不意,相处三个月,大家心里的焦躁不安也都安稳下来,而且加上江芸芸给她们换了个身份,改了名字等等,也算是一种最直接的保护。   如此一来算是消耗了一半多的人,但还剩下一百来号人,如何安置就要看江芸芸一开始打算的衙门开设坊,解决她们的就业问题。   秦铭一听这事就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回头让人知道了,我们衙门要被人骂死了。”他嫌弃道。   江芸芸笑说着:“谁能知道,我给她们都立户了,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谁乱嚼舌根子,叫他来找我。”   秦铭没说话了。   谁敢在江芸面前乱说话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江芸这人就是长了一张很好说话的漂亮脸蛋,结果内里心狠手辣得很!!   “那些机子哪里卖啊?要解决这么多人可不容易。”秦铭开始挑毛病,“打多了,回头生意不好,可就亏了。”   “做生意就是要前期投入的。”江芸芸信心满满说道,“我有个朋友……”   秦铭惊了。   “你怎么又有朋友啊。”   不是有一个土大款徐叔了嘛!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大概是因为我人缘好吧。”   秦铭没说话了。   “你要你的朋友做什么啊?”秦铭问。   “他家做织布,绣花,做衣,一条龙服务的。”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让他借我几个管事来,一条龙服务好啊,上下游都包圆了,还能拉动内需。”   “什么内不内,外不外的,奇奇怪怪的。”秦铭嘟囔着,“那他们什么时候来啊?”   “马上。”江芸芸笑说着,“我前几日已经收到他的来信了,人应该也在路上了。”   “你这朋友可真多啊。”秦铭酸不拉几说道。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我们来商量一下具体做什么生意吧,衙门众人还靠着这些发月俸吃饭呢。”   等两人研究到中午时,确定了几个大致的范围,只看到阿来兴冲冲跑过来:“水车,水车落成了!!快去看看啊!”   江芸芸和秦铭对视一眼,也跟着激动起来:“走。”   水车!   兰州的水车!   江芸芸走访半月,和各大工匠都问了一遍,甚至还找到几个地理学的好的老农,又找了几个手艺巧的人,特意根据兰州地形设计出来的水车!   “你这水车这么奇怪,到时候要是不能用怎么办?”秦铭忍不住又开始丧气问道。   江芸芸笃定又认真地说道:“才不会,肯定行。”   “虽然我也觉得奇怪,但江同知弄得肯定行!”阿来摸了摸脑袋,“就是确实有点奇怪。”   “有吗?!”江芸芸不解,“长得不是又高又大又圆嘛,多规矩的水车啊。”   “有啊!”秦铭和阿来异口同声说着。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我才不听!   ——我的水车!最棒了! 第三百四十章   兰州这个地方因为水面和陆地的高低差, 就注定是无法使用江南水乡的小水车,这样的高度,普通小水车甚至还没他高,水自然也提不上去, 所以江芸芸扩大了水车的直径, 直接做成半径十米的大圆轮, 远远看去, 好似一个庞大的车轱辘在缓缓转动。   百姓站在黄河岸边,兴奋地交头接耳,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这个车轱辘, 用力拍了拍。   “这个使用榆木做的吧?打磨得真好,很光滑,刷了桐油, 阻力更小了。”江芸芸满意极了。   工匠笑眯眯点头:“我们兰州有很多木头, 我们对比了榆木、槐木、柳木三种木头, 柳木虽不易变形, 不易断裂, 较难开裂, 而且生长较快,在我们兰州数量多, 但容易被虫蛀。槐木的话,若是在干燥地方容易收缩,也很容易长虫, 只有榆木坚韧耐用、耐腐蚀能力强,还有一定弹性, 而且还有‘榆木梁, 财源旺’的说法, 也很吉利。”   江芸芸连连点头:“不论是什么都可以,完完全全看造价决定,等会回头让人贴出公告,要是砍了一棵,那也要重新种下一棵,不能随意砍伐树木,不然我们兰州的好风景就没有了。”   “这个水车这么大?水流推得动的吗?”阿来也跟着好奇凑过来看着。   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原来这个水车的结构倒是和南方水车颇为类似,以车轴中心为起点向周围搭出一根根细木条,木条的尾巴上则装有刮板,刮板间装有一个长筒似的水斗,只要水流推动水车,那些水斗上就会装满水,然后缓缓下降时,最后倒入田中。   “江同知给我们找了很多水车的样式,我们这里主要参考了筒车,也就是南方放大版的水转翻车,确实,如果水车重量增大了,往那水流的要求也很高,所以要推动这么大的家伙,就要增大河流的冲击力。”   那工匠笑着比划出两根手指:“我们做了两个调整。”   “大家看这个水车内轨,其实水车本身不会动,只是做了一个支架,里面的套了一个小圈,减轻了重量,又在上面横空架安装了木槽,只要水流推动刮板,内部的那个圈就会开始转动,水斗舀满河水后自己上升,升到上方正中时,斗口就会翻转向下,将水倾入木槽,由木槽导入水渠,再由水渠引入田间的那根滴灌竹子里,省水又省力。”   秦铭等人努力探头去看,果然在里面看到还有一个大小圈。   “万一卡住了怎么办?”他问道。   “这两个大小轮子是所有步骤里最仔细的,打磨得格外光滑,还涂上了两层桐油,外面还打了一层蜡。”工匠说。   “那造价高了。”秦铭看了一眼江芸芸说道,“桐油和蜡可不便宜。”   “确实有一些。”江芸芸想了想,“但我想着有需求就会有生意,一旦铺开建设水车,这两样东西就会降下来。”   “桐树可以种植,我们兰州山不少,正好可以解决一批就业,蜡的话,我们可以从南方商人买卖白蜡虫,收益其实和养蚕差不多,或者从蜂巢中提取蜂蜡,蜂蜜也能买卖。”江芸芸谨慎说道,“其实有石油就好了,那可真是好东西。”   “都去做这些繁殖,养殖的事情,回头种地谁种。”秦铭打击道,“我们还是要种地为主,粮食才是最重要的。”   “可这两样是为了保证粮食水源。”江芸芸叹气,“还是人不多,人口很重要啊。”   秦铭也没说话了。   “那第二个创新呢?”阿来又问道,“那内部的那一圈看上去也不小啊。”   “这个水车的上游我们筑了一个扇形坝,因为大口进小口出,河水的走向会变得急促有冲劲,这样那条水流就可以冲向水车,增大冲击力,而且我们还深掘了水车巷,底部还嵌上硬石,这样也会形成一个小型落差,两者相加,水流就变大了,完全可以带动水车的运行。”工匠解释着。   阿来似懂非懂,站在河边张望着。   “听上去若是碰上早涝,是不是就不行了,只有水位持平时才能,倒挽河水灌田。”有老道的老农仔细一听发现了不对劲,挑剔道,“我花了这么多钱修建,每年甚至还需修补,费钱费工的事情,却只能在平日里工作,最需要的旱涝反而不行。”   工匠一听,没话说了,扭头去看江芸芸。   “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很难在旱涝时期保证农作物。”江芸芸和气说道,“现在兰州城内的几条水渠,包括目前正在修整的溥惠渠,可灌溉南、东、北、西园四十馀顷,大致分布在城南、东及西南、西北的地方,可难道西川的崔家崖坝、东川的教场后坝等等其他地方就不需要水了吗?这些都要水车来引水提灌。”   “那灾年怎么办?”有人质疑。   “还未安然度过平安年份,就操心灾年的事情,步子也太大了。”江芸芸平静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有些失望。   “那这个水车有什么用啊。”有人抱怨着,“我还要花钱,我自己不会挑水嘛。”   “对啊,瞧着要花不少钱呢,有这钱攒着有什么不好。”   “看吧,我就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秦铭在她耳边小声抱怨着。   江芸芸笑了笑,既没有生气也不没有遗憾,只是随口说道:“挑水也不是需要人,你一个人还能全包圆不成,省下这个功夫,去做其他的不好嘛。”   “说得好听,哪来的钱啊。”有人嘟囔着。   “哎,爱弄不弄,这水车我瞧着极好。”徐叔挤了进来,不高兴说道,“是我请求江同知弄的,我这地这么多亩,挑水不要雇人啊,我现在花这点钱办这事,后面可是节省了不少劳力。”   他颇为喜气洋洋地摸着水车,兴冲冲说道:“很好很好,我一口气买了五十亩呢,顶格买的,只要两个水车就能灌溉上了,到时候只要请两三个人打理就很好了。”   他是商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然敏锐得很。   他不懂什么解放劳动力才能解放生产力,但清楚的知道只要有了这个水车,他的成本就下去了,虽然前期花了钱,但后期的长尾效应那肯定是很高的,光是雇佣人挑水就是省了一笔大钱。   ——好东西!   “那我另外一个水车就有劳你了。”徐叔激动说道,“赶紧开工吧,别耽误地里的时间,回头我们这边也轻松了。”   “行。”工匠见有活干也跟着笑了起来。   江芸芸这辆水车一开始没土地购置,是徐叔主动说就造他田里,好坏都行,第一轮的水车钱,他和衙门各出一半,要是好的,后面的水车他自己出。   “还是你朋友给你面子。”秦铭又开始酸了。   江芸芸笑:“我这东西真不错,水车配上滴灌,再加上我的农时册,农业变革第一步好吧。”   秦铭不敢苟同。   江芸芸只好叹气。   “确实很不错。”寇兴匆匆来了,看着巨大的水车,也笑说着,“省时省力,要是成本再低点就好了。”   “有了外部驱动,内部就会自我循环,降下价格是迟早的事情。”江芸芸说。   “你总是想得远。”寇兴捏着胡子点头,“那就开水吧,让我们也看看。”   江芸芸点了点头。   “得嘞。”工匠转身大声地用方言吆喝着,“放水!”   不远处的小工就立马把坝口的石头挪开,只听到一阵奔腾的水声,随后水车上一个个水斗就开始动了起来,吱呀吱呀声瞬间在众人耳边响起,上方的水槽也很快就有了水流声,随后缓缓落入水渠中,最后通过田里的竹管,最后缓缓渗透到地里,既不汹涌,也不细弱,平静又安宁。   寇兴露出笑来:“好,秋收大吉!”   “秋收大吉!”江芸芸跟着说道。   众人一听也跟着喊了一声。   初夏日光明亮,水流飞溅时水光四射,在日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泽。   得了河水滋润的作物也好似精神起来,绿得发亮。   —— ——   “就是万一没人学去,那你就白费功夫了。”秦铭回去的路上还是喋喋不休这事。   江芸芸一点也没有被他影响,反而信誓旦旦说道:“不会的,这是个好东西,百姓就是有些顾虑,他们本就没什么试错的机会,所以犹豫质疑很正常的,回头看到东西好,肯定就学上了,不用挑水的时间,回头能干别的事情补贴家用,算下来肯定是划算的。”   秦铭看了他一眼:“他们刚才这么下你面子,你还替他们说话。”   江芸芸叹气:“没有下我面子,对一件新兴事物有意见是好事,太过麻木顺从,我反而怕他们吃亏了,现在就挺好的。”   秦铭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阿来也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   和他共事过的人都会知道,江芸对不同的人是有不同态度的,对于官僚权贵,瞧着是笑眯眯的,但态度强硬,很少有回旋的余地,往往退了一步后面就代表后面要连进几步,但对百姓,却又是真的温和许多。   他们凶,是因为想要让人不欺负他们。   他们蠢,是因为他们没读过书,就是凭经验过日子。   他们不配合,那是工作宣传不到位。   他们甚至当场呛你,那也是谨慎的表现。   寇兴回头看了江芸芸一眼,好一会儿才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那水稻长得极好,要不要一起看看。”   面对知府的热情邀请,江芸芸抬眸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我要去看看选娘那边的情况了。”   寇兴哦了一声,走了几步,突然又说道:“我那水稻苗长得极好,那水养得也很不错。”   “咳咳,这样啊。”秦铭自然不会驳了上司的面子,连忙说道,“那我们也去见识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把江芸芸薅过来。   江芸芸见躲不过去了,顺手把阿来也薅过来。   寇兴满意笑了,脚步也轻快了几分,带着一行人朝着后院走去。   自从开始种水稻,寇兴一心扑在自家后院的水稻田里,从水稻开始发芽就热情邀请很多人来看过,其中江芸芸是被抓来最多次观摩水稻生长的。   “这水稻长得真好啊。”阿来第一次来,极为兴奋说道,“而且现在就长这么高了吗?好快啊。”   “种子好呢。”寇兴开始施肥,肥料是他按照农事书上自己配比的肥,倒不是屎尿臭屁啥的,是鱼骨头研磨成粉,又加了一点豆粉,草木灰之类的。   江芸芸绕着走了一圈,最后蹲下来摸了摸水质:“得要注意灌排水了,马上就要行形成幼穗了,等到抽穗开花时,这水多少,如何浇灌,如何排水都很重要的。”   “已经在做你说的滴灌了。”寇兴说道,“你那想法真不错。”   “是小春想的!”江芸芸得意一笑,“厉害吧。”   “哇,好厉害。”阿来捧场说道。   “可不是,回头连带着水车的事情,我要写文刻碑,让世人看看我们的厉害。”江芸芸小手一挥,大气说道。   “你可真爱写啊。”秦铭感慨来一句。   江芸是个做什么事情都要写篇文章要不就是昭告百姓,要不就是留文歌颂。   更可恶的是,明明这事是她强压着别人干活,但回头就开始大肆褒奖别人,夸他有远见,有仁心,真是一等一的官吏/乡绅/富户/道士和尚等等,又因着文笔极好,措辞简单,再加上这个腥风血雨的体质,所以传唱度一向极高。   最可怕的是,她会刻碑放在衙门公告栏的位置,供所有过路人欣赏,回头这事还能被传到其他地方去。   “好事情嘛,肯定要记下来,供世人瞻仰的。”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秦铭打了一个哆嗦。   ——这样把人架起来可不是好事。   “哎,你知道知府要致仕了吗?”秦铭突然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摇头:“不知道。”   “哼,骗人,是不是要给你腾位置啊。”秦铭神秘兮兮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不要胡说,也和我没关系的,而且寇知府的事情也没个准信,这个说不好的,回头被人听见了,要生是非的。”   秦铭盯着江芸看了一会儿,随后站直身子,随口说道:“我就是听说的,没别的意思,不过知府在这里也呆了快八年了,往上走没有人,往下走是不能了,回头再加一级,平平安安致仕就很好了。”   江芸芸不说话了,只是大眼珠子看了他一眼,然后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门了。   秦铭看着她的背影,也不说话了。   ——他寇兴上不去,他秦铭自然也不认识什么人。   ——知府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的一个位置。   阿来站在背后看着两位佐官出神,直到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想了想也跟着出门了。   江芸芸这会先去徐选那边看着水渠建设如何。   “别看水流少,但是日夜不停浇灌也很好,而且滴灌也很好,省水。”徐选笑得见眉不见眼,开心极了。   江芸芸跟着走了一圈,满意点头:“那就好,有事情你就找我,我想着试一试这里能不能种两季度的稻,这一次稻收割之后,到时候提早种地一波,试验一下。”   徐选点头:“本也有这个打算,到时候要是能发芽,这事就成一半了。”   江渝蹦蹦跳跳跟在她身后,碎碎念着:“你今天有空吗,你可以去看看我种的地,去看看嘛,我种的可好了。”   “我也帮忙了。”今日沐休的江漾也跟着说道。   “可好了。”小春笃定极了。   江芸芸只好被人推着去看了江渝种的那块地。   “怎么样?”江渝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着有点淅淅沥沥的苗,江芸芸只好含糊说道:“还行,种地辛苦,你也是第一次。”   江渝叹气,和小春一本正经说道:“看来是种的不好了。”   “还行吧。”小春倒是满意,“不是都种上了嘛。”   江芸芸很早就发现,小春是一个喜欢摸鱼,自娱自乐,只求一个差不多的小姑娘。   江芸芸看着两个小姑娘一来一回的对话,忍不住直笑。   “哎,小春,你叫什么名字啊。”江芸芸临走之前问道。   小春眨了眨眼:“小春啊,我就叫小春啊。”   “你家里人姓什么啊?”江芸芸只好换个方式问道。   小春摇头:“不记得了。”   “那跟我姓江啊。”江渝开心说道,“那你叫江春?哎,不好听,我们名字多带水,你自己取个名字吧。”   小春指了指自己,犹豫说道:“可我读书不好。”   “哎,我就知道,平日里叫你读书,你就磨磨唧唧,就知道睡觉。”江渝只好把期待的目光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想了想:“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取一个浩行不行。”   小春啊了一声,下意识去看江渝。   “江浩嘛。”江渝一本正经地摸了摸下巴,“浩,浩流也,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家门口就有一条很大的河吗!很合适你呢!”   小春这才露出笑来,重重点了点头。   “行,那就江浩了,回扬州后给你去改个名字,之前改籍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不愿意取名字,现在改名字也怪麻烦的。”江芸芸无奈摇头。   小春只是露出傻傻的笑来。   一侧的江漾欲言又止,但看着三人自说自话的样子,也跟着不说话了。   反正挂在她们自己家黄鳞册上,和她也没关系。   ——但会不会太随意了点!!   江漾爬上马车的时候,看着小春笑容满意的脸忍不住想着。   —— ——   一日过得飞快,林徽让郭俊带队来了兰州,还带了不少管事,还有几家新研究出来的机杼,队伍庞大地入了兰州城。   郭俊考上一个童生后怎么也考不上秀才了,林徽就开口说不如让人出来走万里路,免得读书读坏了。   “长这么大了!”江芸芸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人,惊讶说道,“你爹打不动你了吧。”   郭俊其实和江芸差不多岁数,小时候还是有几分在扬州的交情,现在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不过现在一听到江芸这话,立马露出笑来。   ——那种熟悉的感觉。   郭俊咧嘴一笑:“还行,江同知离开扬州那一年,爹就追不上我了。”   江芸芸大笑。   郭俊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叙了叙旧,说了几句熟人的情况。   “周夫人现在生意做的可以好了,在扬州城内可有威名了,对了,那一马车的东西都是周夫人让我带给您的。”   “我家公子,嗐,就这个老样子啊,他喜欢读书,笔墨纸砚的行当都开了开,托江同知的福,生意还行。”   “你老师的宅子都有人好好打扫着呢,一点问题也没有。”   “都好,大家都很好呢。”   郭俊跟着他爹历练了好几年,接人待物都有了很大的进步,加上读了几年书,斯斯文文的,秦铭在一处冷眼看着,也颇为满意。   ——还别说,江芸的朋友都还真不错啊。   随着林家的入场,那些纺织绣花很快就步入正轨。   七月中旬棉花收割的时候,最后一批大院女人也都正式走上工作岗位了。   江芸芸看着里面坐满了人,满意笑了笑,对着秦铭得意说道:“还不错吧。”   “回头卖不出去看你怎么办?”秦铭果不其然又开始泼冷水。   “我都和商人们说好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而且我的棉花,也很棒的!”   秦铭受不了地摇了摇头:“不和你说话了,你这人忒狂了,马上就要夏税了,先做好准备吧,你之前说的那个银子和粮食各半征收再好好合计合计,可别出错了,还有最近好多蒙古人想要加入大明籍了,你说这可怎么办,都收了嘛?会不会太不安全。”   江芸芸点头,跟着她离开了。   “哎,那我们以后真的可以过自己日子了?”等人走远了,原本安静的纺织坊立马热闹起来,不停有人交头接耳问道。   “行的吧,那些跟着谈娘子学医的,之前还救了几个妇人呢,回来还跟我们炫耀了,你不记得了,那些开店的都开始攒钱了。”有人信心满满,“我也要赶紧攒钱呢,回头给自己也买几亩地伴身,以后也有个依靠。”   日子一晃到了八月,秋风渐起,夏税开始征收了。   衙门忙得脚不沾地,寇兴自己的粮食种的不错,整个工作状态热情洋溢,秦铭得了一些消息,也干活干得格外积极。   今年有蒙古人愿意给明朝纳税!!   天大的好事啊!   绝佳的功绩啊!   衙门各个都能想到折子递上去后又是如此受表扬了。   之前商改大家可都是得到钱了,实打实的好处。   只有倒霉的江芸芸病倒了!!   “哎呦,我就说是之前忙着对册子,不好好休息,再年轻的人也经不起这样耗啊。”秦铭连忙把人抬回家,对着乐山碎碎念着,“好好补补,真是的,这么忙的时候,给我们添麻烦。”   乐山也连忙把张道长叫回家。   “不行,选娘说第二季的水稻又出芽的,我得去看看。”江芸芸坚持说道。   “看屁啊,你看一下水稻又不会开花。”张道长气急,摸着脉搏,眉心紧皱,“太累了,你这个脉搏,我这几日跟着谈大夫好好学了……”   “行不行,谈大夫是给妇人看的,不行我换个人来。”谢来嘟囔着。   张道长看了他一眼,难得没出声反驳。   “哎,没事的,一病通百病通。”江渝出来和稀泥,“哎,怎么样了。”   “好好休息吧。”张道长开始提笔写药方。   “香附、郁金、延胡索,这不是都是活血化瘀的嘛?怎么不给他开个补身子的。”谢来探脑袋问道。   张道长震惊:“你还会看药方?”   谢来冷笑一声:“我,锦衣卫,懂!”   张道长立马盖住药方,骂骂咧咧道:“想偷师是不是,滚滚滚,要交钱的。”   谢来气笑了。   “哎,别在我这里吵架。”江芸芸挥手把人赶走了。   “对对对,不要打扰他休息了。”江渝紧张得把人都赶走了,自己也跟着出去了。   等人走光了,张道长才低声说道:“之前医治的那些姑娘,有一个人一直没来月事,但打过两次孩子。”   江芸芸原本半阖着的眼睛睁开了。   “谈大夫说极有可能是少见的暗经,她之前也遇到过一次。”张道长一边写一边说,“不碍事的,你别慌。”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交代:“我都忘记这事了。”   张道长顿笔,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哎了一声:“哎,那我不慌了,我就怕你在我手里出事,那我可是千古罪人了,但你这个身子确实要好好休息了,长年累月这么拼,不长寿啊。”   江芸芸又笑:“你之前不是给我算了一大堆,就说我不长寿嘛。”   张道长没说话了,他不仅没说话,还悄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无量天尊,小道胡言乱语,呸呸呸,今后大吉大利,天官赐福。”   江芸芸休息了两天就准备去选娘那里。   大家劝阻的时候,阿来匆匆跑过来说道:“知府说代您去,您好好休息。”   江芸芸吃惊:“寇知府怎么知道此事的。”   阿来笑了笑:“我就是来跑腿的,您安心休息吧。”   江芸芸只好躺了回摇椅上,甚至主动拉好被子:“行吧。”   阿来看着他笑,低声说道:“江同知,认识你真好啊。”   江芸芸也跟着笑:“我也是。”   阿来留了一个小包裹放在桌子上,局促说道:“这是我和我弟弟给您的礼品,都是小东西,您别介意。”   “哎,拿走拿走!”江芸芸连连挥手,“我不要的,你不是还要买地嘛,花这钱做什么,快拿走。”   阿来却已经呼啦啦跑走了。   乐山出来,打开小包裹一看,惊讶说道:“好大的人参啊!”   江芸芸一个咕噜爬了起来,盯着乐山手里手掌大的人参瞪大眼睛:“我这算收受贿赂了吧。”   “那就放着,等你回去了再送回去。”乐山想了想说道,“这几日还是好好休息吧。”   江芸芸躺了回去:“阿来这么有钱吗?看不出来啊。”   “别是自己挖的,听说大小松山那边有很多人参的。”乐山随口说道,“不过那太危险了,现在都是蒙古人占着的。”   “回头你帮我盯着点衙门,我看看知府什么时候回来,我得去问问情况,不然我睡不着。”江芸芸吃了药昏昏欲睡,睡前还不忘叮嘱着。   乐山叹气:“知道了!生病了还想东想西的,起秋风了,快盖好被子,不要踢被子!!”   江芸芸翻了个身,只当没听见。   不过江芸芸没等来一个好消息,只等来一个噩耗。   “不好啦!蒙古人屠村了!!!”   夕阳西下时,江芸芸被这样的惊嚎声惊醒。 第三百四十一章   寇兴没回来。   江芸芸眼皮子突然抽了抽。   寇晗着急忙慌来找江芸的时候, 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们说蒙古人在城北屠村,把那些原本安置在那里的蒙古人全杀了。”   “死了好多人,把水渠都砍坏了,尸体都堆在那里。”   “我爹今天去看稻了, 徐选在哪里啊, 她在那个位置嘛?”   “我爹怎么还没回来啊。”   “我爹说你病了, 所以代替你去地里看看的。”   寇晗整个人急躁不安地盯着江芸芸看。   “可不是我哥让他去的。”江渝小声嘟囔着。   “那我爹呢!!”寇晗猛地大喊一声, “我爹呢!!他说他晚上会回来陪我吃饭的。”   江渝心里也害怕得不行,但被骂了还是忍不住说道:“说不定是路上耽误了, 你对我们吼什么啊。”   江芸芸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动静, 回过神来,又把两个小姑娘分开。   “你们回屋子休息去。”她对江渝和小春说道,“最近不要出门了。”   “明日江漾轮休, 你把人接回来。”她又对乐山说道, “最近上下值你都送一下。”   “我和你回衙门去。”这次, 她对寇晗说着。   衙门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秦铭也急匆匆跑了回来, 一见到江芸芸就急里忙慌说道:“坏了, 知府也说要去城北看看的, 是不是……”   “等会说。”江芸芸伸手,打断他的话。   “让衙役们全都上街维护秩序去, 谁也不准乱,浑水摸鱼者杀无赦。”她开始有条不紊下了命令。   “拿我的手写信给三个卫所的人送去,让他们马上关闭所有城门, 今日起任何人不能随意出入城。”   “把我之前写的备战指南贴出去,让衙门里的所有人都出动, 务必家家户户宣传到位, 一旦蒙古人攻城全部就近去民堡避难, 家中不准留人。”   “开市的,让他们今日先做好生意,明日看情况,由衙门决定,府学今日起闭门上课,不要随意出门。”   许是江芸芸太过冷静,一条条政令发下去,大家原本慌乱的心也都跟着冷静下来。   没一会儿衙门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出门了。   江芸芸这才对着寇晗:“我去找你爹,你和夫人在后面等消息。”   寇晗直勾勾地看着他:“我爹会出事吗。”   “我没法做这样的保证。”江芸芸哑了片刻,随后低声说道。   寇晗眼睛倏地红了起来:“那我也要去找他。”   “胡闹,你小姑娘家家的,快去回去。”秦铭想也不想就说道。   “可他是我爹。”寇晗大声喊道。   “小姐,夫人叫你回去。”老管家匆匆从后院赶回来,拉着寇晗说道,“别在前面添乱了。”   “什么叫添乱,是我爹不见了,是我爹!!我不能去找嘛。”寇晗激动质问道。   老管家坐立不安地看着两位佐官。   江芸虽还年轻,但明眼人一看就知,这里现在听这位同知的。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我们并不清楚。”江芸芸柔声安抚道,“你若是静不下心来,我让你跟着女衙役去街上维护秩序,你是我上峰的女儿,如今知府不知所踪,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不能让你随意出城。”   江芸芸认真说道:“我肯定替你把你爹带回来,这也是我的责任。”   寇晗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看,立刻哭得停不下来。   “我爹说天黑回家,陪我过生辰的,他从来都没有骗过我的。”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老管家连忙把人拉走了。   “我不走,我要和周姐姐他们一起。”寇晗挣脱开老管家的手,低声说道,“不然我要发疯了。”   老管家为难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去吧。”   等人走光了,大堂中只剩下江芸芸和秦铭两人。   “你说知府是不是……”秦铭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江芸芸只是摇了摇头:“我要先去城北看看。”   “你疯了!!”秦铭大惊,“现在蒙古人说不定还没走呢。”   “所以我要先去借兵。”江芸芸低声说道,“城外伤亡如何,外面还有很多村落在,我怎么就置之不理嘛。”   秦铭神色呐呐的:“那是蒙古人。”   “那是落了我们兰州籍的大明人。”江芸芸淡淡说道。   秦铭还是坚持说道:“可外面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不知道什么情况才要去看看。”江芸芸转身就要离开了。   秦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迟疑了许久还是没跟上去。   江芸芸先是去了陈继的兵营,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怎么这么乱?”江芸芸皱眉。   “蒙古人最多就是掠夺村庄,可从来没有屠过村,不少士兵家里人就在城外呢,急坏了。”陈继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又要点兵,又要让轮值的人上城门,还要留人镇守大本营,后面的粮草也要保护好。   事发突然,所以营里乱得厉害。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我要去城北看看,你这边有人借我用用。”   “什么?”陈继猛地点头,“蒙古人今天疯了,你也跟着发疯。”   江芸芸冷静说道:“我没疯,现在但凡你们的斥候可以提早发现蒙古人的动向,寇知府人还在城内,我能及早把城北的百姓撤走,我都比现在要激动。”   陈继讪讪地没说话了。   “现在夏税,大家也都忙。”他呐呐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江芸芸也没有继续怼下去了。   她现在其实非常生气。   三大军营谁也没发现蒙古人的动向,听的人发笑。   但现在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她要先解决蒙古人的问题。   寇兴,城北的百姓。   她都要确定最后的安全。   “蒙古人此番来势汹汹,现在又屠村了,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我们现在出门时机不对啊。”陈继犹豫着。   江芸芸平静地看着他。   陈继又不说话了。   其实不说话的江芸,眉眼冷冰冰的,锐利又冷淡,瞧着不好相处。   “那等他们把周边的村子都屠了,站在我们兰州城下那才是正确的时机吗。”江芸芸声音甚至没有一点起伏。   陈继又没说话了,他心里也有些烦躁。   “现在主动出击,回头折子上还能写一写将功补过的事情。”江芸芸话锋一转,“我愿意来找你,就是愿意再拉你一把,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去找锦衣卫帮忙。”   陈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城北那块地是唐伦的,他没发现,也实在说不过去了。”他突然说道。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小心思,转身就要走。   陈继一看,急了,连忙追上去:“别走啊,我这边找人还要时间的。”   “我没有时间。”江芸芸冷硬说道。   陈继只好咬牙说道:“行,我点我的亲兵亲自跟你去。”   江芸芸扭头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才说道:“你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陈继一怔。   江芸芸却不等他说话,快步离开了。   城北其实就是兰州城靠近黄河的那一边,虽然靠近水源,但因为总是被蒙古人冲击掠夺,所以这里的土地一直不太畅销,再加上边上的中护卫比较强势,所以等江芸芸更强势的清丈出土地时,差点卖不出去。   好不容易碰到带着整个部落来安家的蒙古人,就连买带送,外加包小孩读书,前三年税赋减半的政策这才打包卖出去了。   其实这块土地安置蒙古人部落,也是经过江芸芸深思熟路的。   蒙古的情况和大明不一样,他们是一个个小部落组成的,内在人心不稳,缺少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且手下的人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要看当时领主的个人能力和道德水平。   每年都有蒙古小部落的人带着牛羊和族人来投靠,但又因为觉得被欺负了就又跑了。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折腾,所以很多官员都不太喜欢他们来,就怕倒是真出意外了,自己担不起责任。   江芸芸把她们放在城外也有这个考量。   人在外面,真跑了,也对整个兰州城内掀不起大风浪,而且他们的小孩都还在城内读书呢,要是地里庄稼再长得好一点,日子有了盼头,这些蒙古人也不至于好日子不过,又要去过逐草而居的日子。   其实从今年夏税来说,这个政策很不错,这些蒙古人也都很安分。   明明,明明马上就要步入正轨了。   江芸芸停下脚步,神色微微发白。   “yue……”有人吐了出来。   陈继脸色格外难看:“真不是东西啊。”   江芸芸手指微微颤抖。   一具具尸体被特意堆成一个塔状,鲜血把地面全都浸湿了,那些人惊恐痛苦的面容就这样暴露在下跳动燃烧的火把之下,靑白白的一片,看得人毛骨悚然。   夜风吹过,秋日萧瑟中带来浓郁刺鼻的鲜血的味道。   筑京观。   江芸芸呼吸急促起来。   “那,那是寇兴吗?”陈继看到最头顶的那个脑袋,惊骇。   火把把所有人的面容都照得阴暗不明,江芸芸眯眼去看最头顶的那个脑袋。   那颗脑袋被人整整齐齐摆在最上面,不似下面那些随意叠放的凌乱。   他眼睛瞪得极大。   鲜血染满了脸颊。   头发凌乱披在脸上。   他就这么愤怒憎恶地注视着所有人。   陈继下意识移开视线,打了一个寒颤。   “死,死了?”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在没和江芸打交道之前,他就一直和寇兴共事。   年纪大的一个老官了,这么多年都升不上去了,不爱笑,很严肃,总是在叹气,面对军营也都是退让居多,很少和他们起冲突,但要是真闹起来,那也是寸步不让的。   没什么大印象,但到底是有印象的。   就这么,死了?   陈继有些恍惚。   江芸芸注视着那双被鲜血充胀的眼睛,也跟着红了眼睛。   愤怒。   出奇的愤怒。   心口的那点火苗终于被燃烧成熊熊大火,瞬间点燃她的理智。   她要把这场凶案的刽子手都杀了!   “有人!”陈继猛地回过神来,挡在江芸芸面前。   京观之后,有一个弯腰勾背,瘸着腿的人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他一身是血,脸上甚至还有擦不掉的,凝固的血迹。   “是你?!”陈继震惊,随后拔出刀来,愤怒说道,“是你杀了这些人?”   那人一点也不畏惧那把刀,朝着江芸芸慢慢走了过来。   脸上被抹开的血迹被火把一照好似成了一道道疤痕,把他整个人分裂割舍开来。   “江芸,江芸……”他被刀尖抵住胸口,突然笑了起来,手指往后一直,整个人癫狂质问道,“你看到吗?这个脑袋,他死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他:“是你杀的?”   “不是我杀的,但是因为你死的。”周柳芳被刀抵着,整个人奇奇怪怪地靠了过来,脖子升得格外长,眼睛瞪得也格外大,整个人露出疯狂的大笑,“本来是要杀你的,哈哈哈,本来死的是你,你知道嘛。”   他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刀,锋利的刀刃上瞬间流出鲜血。   血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早已湿润的地面上,再一次被泥土缓缓吞噬。   “但你没来,本来是你的脑袋要在这里的。”周柳芳指着京观大笑着,“你说说你,你说说你这辈子怎么就运气这么好,碰到的都是好人,人人都爱护你,事事都顺着你,你江芸真是神了,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   陈继见着人神神叨叨的,一脚把人踢开,不耐骂道:“你疯了,滚,不然我就杀了你。”   周柳芳重重倒在地上,狼狈地仰起头来,看着垂眸注视着他的江芸芸,突然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杀啊,你怎么不杀了我,我当初宁愿你杀了我,你就应该让那群高高在上的老爷们都杀了我,杀了我吧,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爹娘死了,我弟弟妹妹也都死了,都死了,那留下我一个人做什么。”他失声力竭地喊道,“他们为什么死了,是因为你江芸啊,是不是靠近你的人都会死,你这个灾星,那些人要你死,可你死不了,他们也死不了,到最后只有我们死了,我们死了。”   “我爹娘死了啊,我妹妹死了啊,她才四岁啊,我弟弟也死了,要不是你,他现在已经十五岁了,也能考上秀才了。”   夜色漆黑,烛火跳跃,周柳芳趴在地上,一条腿畸形地垂落在地上,衣衫带血,头发凌乱,带血的脸上鬼气森森,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一半。   陈继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瞧瞧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依然沉默着。   她注视着面前周柳芳,蓦地有些恍惚。   那一年,她站在公堂上想要求一个公道,可所有人都在警告她。   那个时候江芸芸愤怒不甘,一步也不愿意让。   凭什么!   明明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明明是别人先起了坏心。   明明,她什么也不知道。   周柳芳父母的死,其余人的堕落,甚至是死亡,为什么要怪在她身上。   江芸芸沉默着,只觉得滑稽,却又觉得悲凉。   那时不谙世事,只当自己好好读书就万事大吉了。   “都是你!江芸!都是你!”周柳芳被她这么悲悯地看着,突然扑上去,死死掐着江芸芸的胳膊,整个人好似被吊起来的鱼,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喘息,那双眼睛充满鲜血,好像下一秒就要流出鲜血来。   “寇兴是因为你死的,是因为你!!斯日波要杀的是你,你把他的奴隶都抢走了,他恨你恨得牙痒痒,他要杀了你,他是准备杀了你的啊。”   “是你!”   周柳芳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   “江芸!!”   “是你害死他们的。”   江芸芸沉默着,整张脸有一种惊人的白,这让她的眼睛越发漆黑明亮,跳动的烛火让每个人的脸颊都光影闪动,偏落在她脸上,又有一种坚韧顽强的光亮。   周柳芳父母的死因,她至今也不得而知。   可当年的事情,你若是问她后悔了吗?   江芸芸伸手轻轻搭在周柳芳的眉心,在他的错愕目光中低声说道:“不是我害死你的父母,害死他们的是当日你们的贪心,是你诬陷我,我只是不想背负骂名而已,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的目光看向寇兴的脑袋,面露悲凉之色:“也不是我害死寇知府,是不把他人性命当回事的斯日波。”   “你现在很痛苦,可我当年也很痛苦。”江芸芸低声说道,“不是谁惨谁才有道理的,你应该去找害死你父母的人,而不是我。”   她把周柳芳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狠狠推开。   “就像我会为寇知府报仇一样。”   周柳芳摔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江芸芸,然后突然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站在夜风中,感受着风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耳边是凄厉的哭声,不远处的黑夜也已经彻底降临。   夜深了,秋风起了。   她伸手狠狠掐了掐额头。   她的病还没好,现在只觉得额头好似被刀割一样的疼。   “你为什么说斯日波是为了杀我?”江芸芸低声问道,“他知道我本来今日要出门的嘛?”   周柳芳还是哭,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你知道是谁吗?”   江芸芸继续平静问着。   “你和我合作,我送你回扬州。”她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周柳芳,“故土难离,当年秋日诗会,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到如今,也有八年了。”   周柳芳不哭了,他整个人趴在地上,喃喃说道:“原来已经八年了。”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我送你回到你父母身边,八年了,你不想见他们吗?”   周柳芳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江芸芸不再催促。   “我只知道他有一个心腹安插在衙门里,但我不知道是谁,前几日那个心腹传出消息来,说你会去看这些归降的蒙古人种地。”周柳芳低声说道。   江芸芸侧了侧首,看着京观上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那些人她大都不认识,但却是听闻她的政策才举家迁移的,其实仔细看他们,是看不出两族的差别的,自来边境之地,血脉混乱。   江芸芸想,本来就该是一家人才是。   “因为我招安了他们?所以斯日波就想要赶尽杀绝嘛。”她收回视线,低声问道。   周柳芳闻言笑了笑,讥笑着:“不然呢,蒙古人数本就比不得我们汉族,如今兰州又有你这样的文曲星在世,谁听了你的那些政策不是蠢蠢欲动,谁不想过好日子,短短半年,大小松山就有十三个小部落偷偷跑了,那可都是他们的奴隶啊,你这是把蒙古贵族的墙角都撬了。”   江芸芸点头:“原来如此。”   “所以是斯日波下令把这个村庄的人都杀了?那为何碰到寇知府也要痛下杀手,这可是朝廷命官?”她继续问着。   周柳芳冷冷一笑:“不单单只是这里,十三个小部落的人大概都死了。”   陈继倒吸一口冷气,牙齿压得吱呀响:“畜生,畜生!”   “至于寇兴?”周柳芳沉默了片刻,“这人挡着斯日波的路,自然被杀了,斯日波这人心狠手辣,心思诡谲,朝廷命官算什么,他又不是没杀过,你们不是到现在也不能杀了他,他没找到你,泄愤杀人也太正常了,更何况,寇兴这人,碰到这群拿刀的蒙古人,也不知道躲起来,反而挡在那些蒙古村民面前,骂的也太难听了,真是不怕死啊。”   “人不是在这里杀的,就是把他的脑袋带过来放在这里而已。”   周柳芳突然笑了笑,可脸色却又好像在哭:“他们说,这个村子只要你出来,肯定能第一时间看到,你看,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   “这个脑袋是斯日波亲自放上去的。”   江芸芸伸手按住自己发抖的手腕。   那股火烧得她浑身沸腾,但她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她要解决这个问题。   江芸芸掐着自己的手腕,在心里对自己冷静说道。   周柳芳不说话了,跌坐在地上出神,却又大脑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又疼又累,甚至有一些恍惚。   他想回家了。   想回到那个养育了他的家。   “那你怎么在这里?”一侧陈继忍不住问道。   周柳芳突然抬眸对着江芸芸笑了笑:“因为要留住你啊。”   陈继脸色大变,于此同时,地面上传来马蹄震动的声音。   “列阵!”陈继举刀大喊。   亲兵们立刻把两人围在中间。   眨眼间,尘土飞扬,一面大旗在夜色中猎猎作响。   斯日波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芸,好久不见。”他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之人,痴迷说道,“蒙天珠的照拂,简直让你在发光。”   江芸芸的目光透过卫队却没有看向他,反而看向他身后的人。   那身穿盔甲,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却避开她的视线。   “阿来。”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说你走投无路,是寇知府收留了你。”   阿来冷冷说道:“都是我骗他的。”   “可他信了你。”江芸芸咄咄逼人说道。   阿来又不说话了,只是躲在人群后面。   斯日波不甘被忽视,冷笑一声:“他可是我们的勇士,你们这些小恩小惠怎么会打动他,再说了,我们杀人的时候,你真当你们汉人士兵一个也没发现嘛,若论背叛,他们才是第一个才是,杀了一个不知死活的知府寇兴算什么,假以时日,我定要杀到京城去。”   江芸芸也跟着冷笑一声,随后看向他,确认问道:“是你杀了寇知府?”   “是我啊。”斯日波摸着手中的弓箭,和颜悦色说道,“我的老师没有告诉你吗,是我亲自把他的脑袋送到这里,免得你奔波辛苦。”   本打算偷偷躲起来的周柳芳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你也杀了已经在大明生活的蒙古人?”江芸芸继续问道。   斯日波依旧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们背叛了我们,背叛了神,自然是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送他们去死,是我的使命。”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原来如此。”   斯日波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也觉得我做的对。”   江芸芸看着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但面色却又倏地冰冷下来,冷冷说道:“你算什么玩意,杀人的狗东西。”   斯日波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属下去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的家伙。”有下属愤愤不平,立马上前说道。   斯日波搭箭,残忍笑道:“让我亲自来,我说过我会还你的。”   “我也说过,我也会还你的。”江芸芸大喝一声,“谢来。”   话音刚落,空气中立刻传来一声尖锐的鹤唳。   那箭锋朝着斯日波飞奔而来。   与此同时,远处立马传来尘土飞扬的痕迹。   “杀!随我杀!”空气中传来中气十足的怒吼声,“杀了斯日波,赏金万两。”   斯日波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扭头离开这个地方,那把箭也噌得一声落在他原本站在这里的位置。   尾翼在发颤,整个箭身都在颤抖。   援兵越来越近。   头顶的弓箭一根根朝着他射过来。   斯日波愤愤不平地看着江芸芸,手中的弓箭被捏的咯吱直响。   ——杀了他!杀了他!!   他的身体里每一滴血都在如此叫嚣着。   身后的副将却见动静越来越多,灰尘中的人马若隐若现,开始着急忙慌想要把人带走。   ——他们屠村带的人并不多。   江芸芸被众人围着,只是面无表情,成竹在胸地看着斯日波。   “会再见的。”斯日波到底还是怂了,只能匆匆撂下狠话,随后扭头就跑了。   陈继一见就想追上去,却被江芸芸一把拉住。   “有援兵,为何不追!”陈继急了,“要跑远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收回视线。   她的身侧很快就落下一个人。   谢来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弓箭上甚至还有汗渍:“你真是不怕死了。”   “什么。”陈继回过神来,突然扭头仔细去看援军。   原来是几匹马外加几根木头。   是锦衣卫的兄弟假扮的。   他吓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靠,没有援兵!!”   江芸芸看着逐渐远去的斯日波的队伍,随后低下头来,看着通红的手腕,那手腕已经不抖了。   她低声说道:“没有援兵而已。”   大明的这群狗屁将士,为什么不出来救人!为什么!!   为什么任由这群该死的蒙古贵族践踏所有人的性命!!   胆小怕事,不堪重任,无能无情,一群懦夫。   不过没关系……   江芸芸再抬头时,那张脸上的痛苦不甘依然全部消失。   “但我会亲自杀了他。”她坚毅又认真地说道。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朱贡錝有点慌了。   寇兴不见了。   那可是兰州城的知府啊。   再升不了官, 那也是朝廷亲封的正四品官啊,现在极有可能被蒙古人杀了,那简直是打在众人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   更慌的是,天还没大亮, 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唐伦突然登门拜访了。   “那就说我不舒服, 不见?”杨遇摸着肚子, 低声说道, “我这也快生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我这眼皮子一直跳。”   朱贡錝坐在床沿上, 阴沉着脸,没说话。   “说不定就是来说两句话的,他之前不是也挺积极的嘛。”杨遇想了想又说道, “万一是你想多了, 不见又不好看了。”   朱贡錝沉声说道:“要是心中无事, 我不见他有什么好想多的。”   杨遇一听, 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夫妻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老管家再一次敲了敲门提醒着:“唐指挥还在外面等着呢。”   朱贡錝想了想, 还是起身:“你再休息一下,这几日你就和那些护卫待在一起, 让知远也不要随便出门了,溥惠渠修得差不多了,不用他整天盯着了, 也别整天惦记着不属于他的人了,回头真把她哥惹恼了, 平白树敌了。”   杨遇点头:“知道了, 因为青云的事情, 唐伦对我们冷淡了很多,我这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你等会说话也注意一些。”   朱贡錝心事重重离开了。   唐伦瞧着更瘦了,甚至有点脱相了。   朱贡錝大惊:“彝伦,几日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唐伦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入秋时大病了一场。”   “快坐下。”朱贡錝连忙说道,“我这里有几只人参,都是大小松山那边挖来的,手掌大小呢,等会我送你一根,你可要养好身子啊。”   唐伦嘴角僵硬。   “你们今年的夏税粮食应该还不错吧,那些水渠水车还真不错,我一开始看那水车也笨重得很,没想到搭配那个竹子滴灌,效果竟然如此好。”朱贡錝就像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热情寒暄着。   唐伦整张脸的笑意更勉强了。   朱贡錝一看就心中警铃大作,但口气还是忍不住软和下来:“这是怎么了?天还没亮就来,来我这里喝一盏茶嘛。”   唐伦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贡錝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唐伦这人心高气傲得很,真是打掉牙都往肚里咽的性子。   之前劝他整顿军屯时,也是软硬兼施,还花了不少力气,清丈土地这事算起来就唐伦最吃亏了,陈继这个大傻子最合适了,这事江芸不厚道,但他本就是衙门的人,也没必要全军队的面子,而且朝廷一直盯着兰州看,肃王第一个害怕,让唐伦吃吃亏,堵住江芸的嘴巴,大家都安静几天,那就是大好事。   这么大的亏吃了,唐伦都是一声不吭的,现在直接跪下求人了。   那可就是闹大事情了!!!   只是唐伦还没说话,朱贡錝也还没想明白,老管家从外面匆匆赶了过来,神色惊恐,压低声音说道:“江,江芸来了。”   朱贡錝一听,只觉得上杆子没好事,没好气说道:“他不是经常来嘛?慌什么。”   老管家还是一脸慌张,磕磕绊绊说道:“一身血,都是血!!怀里还用布抱着一个东西!也都是血,我,我,我瞧着像是……”   “人头。”老管家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细若游丝的气音。   朱贡錝猛地看向唐伦。   他是知道江芸昨天晚上是出城找人了的。   找谁?   自然是兰州知府寇兴。   唐伦整张脸更是苍白,眼睛都直了。   “你,你!!”朱贡錝终于明白了,心里立刻大怒,手指指着他哆嗦了半天,愣是气得骂不出来。   唐伦一脸悲戚:“我,我当日不知道是寇兴在外面。”   朱贡錝脑子乱成一片,到最后只能气得甩了甩手,到底是看在多年朋友的情谊上:“滚到屏风后面去,把这里收拾干净!”   他说完就亲自出门去迎接江芸。   寇兴死了。   寇兴真的死了!   朱贡錝知道,这事没完了。   江芸芸整个人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只是这只是对她自己而言,对外人而言,这人现在一身血,尤其是她怀里抱着一个带着血的包裹,整个人只显出几分骇人。   “你,你……”朱贡錝只好头皮发麻请人进来,“快进来吧,别吓坏路人了。”   江芸芸竟还对着他笑了笑:“我是来找唐伦的。”   朱贡錝下意识反驳着:“人不在我这里。”   江芸芸黑漆漆的眼珠子就这么看着他,平静说道:“我知道他在你这里。”   朱贡錝被她这么一看,只觉得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寇知府的身体我找不到了,我想要唐伦亲自去找。”江芸芸继续和气说道。   朱贡錝眼睛下意识去看他怀里的包裹。   献血染红了她的袖子和衣襟,衣摆上那些早已凝结的血迹刺眼地显露出来。   “我总不能让夫人和三娘去找,她们都是女眷不说,又是寇知府的至亲,城北已然是一片乱葬岗,尸横遍野,我怕她们承受不住,我虽是知府的佐官,护卫他家人安全也是我的职责,但我如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着唐伦既然敢对此事见死不救,那事已至此,也该负责善后才是。”   江芸芸的口气平静极了,甚至有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感。   朱贡錝听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立,他甚至不敢去和江芸的视线对上。   ——江芸疯了!!   朱贡錝在心里惊恐大喊着。   “进,还是进来再说吧。”老管家磕磕绊绊说着。   江芸芸依旧抱着那个脑袋站在门口,秋日微亮的天光冷冰寒气,照着她身上,越发显出那种本就斯文白皙的脸颊在此刻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冰白,连带着那些没有擦干净的血渍都好似要渗入皮肉中,成了一道刺眼的疤。   “当日内奸之事,我就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江芸芸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诡异的,不可言说的冷静,“如今却害得寇知府身首异处,我真是该死啊。”   朱贡錝喃喃说道:“是,是蒙古人……”   江芸芸点头:“是蒙古人杀的。”   她抬眸,平静地注视着朱贡錝,认真反问道:“所以这就是唐伦明明知道蒙古人在屠村,依旧能视而不见的理由嘛。”   朱贡錝没说话了。   他不敢说话。   他觉得江芸好像真的疯了,他觉得要是手里有把刀,唐伦就在他面前,他甚至会举刀把人杀了。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   她其实很累了。   昨夜,她带人一个村一个村地找过去,到处都是分离的四肢和尸体,鲜血把她的眼睛都染红了,可她还是没找到寇兴的尸体。   她甚至想不起哪件衣服会是寇兴穿的。   他平日里穿得很简朴,和寻常百姓没有区别。   明明很多个夜晚,她去后院找人商量政务,相处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现在她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什么特征也想不来。   他到底多高,又有多瘦,甚至是什么肤色她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无数日在后院花园的水池里,他拉着她的袖子站在田地,兴奋地说着这批种子要是一直这么稳定,就推广下去,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明年这批种子就推行下去吧,你看我这么一小块地都种出十斗米了。”   ——“你那个水车肯定有人要的,我看那徐家商人家的地长得就很好,我偷偷给你看过了!放心!”   ——“等致仕的时候,就带这一篓子稻谷回家给我的乡亲种,这可比衣锦还乡光荣多了。”   怎么就找不到呢!!   江芸芸有些恼怒自己的不上心。   “我一定让唐伦找到寇兴的尸体。”朱贡錝沙哑说道,“但这事说到底也是蒙古人自相残杀,他见死不救也是情有可原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把脑袋递了过去。   朱贡錝大惊失色,下意识后退一步。   “衙门没有冰,不能给寇知府最后的体面。”江芸芸直勾勾地看着他。   朱贡錝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里忙慌让老管家接过来:“我们王府有,等唐伦找到了,我肯定找个最好的师傅,给寇兴最后的体面。”   江芸芸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老管家怀里的包裹上,低声说道:“不碍事,最后的体面我会给他准备的。”   朱贡錝被呛了呛,讪讪变了话术:“那我到时候来叫你。”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转身离开了。   朱贡錝看着她消失在秋日的晨雾遮掩下,脸色变幻莫测,到最后又看向老管家怀里的包裹,许久之后才说:“你去安置好寇知府的……我去找唐伦。”   江芸芸没理会肃王府的热闹,她刚出了肃王府的范围,谢来就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拿了一件薄披风给人裹上。   “想吓死谁。”谢来嘟囔着,“你这一身血粼粼的,大家看得要吓死了。”   天色终于驱逐朦胧,家家户户的动静也都大了起来,路上也有了挑货的商贩。   江芸芸脚步一顿,换了条人烟罕见的小路走了。   “回家先洗把脸。”谢来说,“换件衣服,再睡一会儿,蒙古人大概没有攻城的打算,他们就是气不过你把他们的小部落都抢走了而已。”   江芸芸脚步匆匆,并未说话。   谢来看了她一眼,也只好沉默地走在她身后。   院中一行人一晚上没睡,听到动静都走了出来,一见到江芸芸身上的血都大惊失色。   “有受伤吗?”   “怎么这么多血啊?”   江渝冲上来连忙问道。   “不碍事,让他先洗漱一下,换个衣服。”谢来连忙把赶过来的人都推开了,严肃说道,“再弄点热饭来,烧点热水来。”   乐山一听,立马钻进厨房。   张道长一把拉着谢来,着急问道:“怎么瞧着脸色这么差啊,寇知府没事吧,哎,她这病还没好好调养呢。”   谢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开口:“他的病现在是没法调养了,你回头看看有没有什么药丸配一下,我监督他吃药。”   张道长下意识反驳着:“是药三分毒,再好的药还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呢……不对,你什么意思?”   他突然变了脸色,整个人靠近他,压低声音:“寇,寇知府……没了?!”   谢来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张道长眼前一黑,人也跟着晃了晃。   “那,那那……”他磕巴了许久,到最后只是迷茫问道,“那怎么办啊?”   谢来沉默地摇了摇头。   一炷香后江芸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   乐山已经煮了一碗咸菜肉丝面端了过去,仔细叮嘱着:“昨夜饭都没吃,现在要慢慢吃面。”   江芸芸也不客气,端过来就坐在椅子上吃,她吃饭又斯文又快速,没多久面条就被她呼噜完了。   “还吃吗?锅里还有。”乐山连忙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把剩下的咸菜和肉丝都扒拉到碗里,等吃好了才说道:“在朝廷没有下旨之前,我需要代理兰州城的事情,这几日都要住在衙门里,你们就正常生活就行,不论外面什么动静都不要慌,最近也不要出城门。”   众人面面相觑,但也不敢多问,只能都点头应下。   江芸芸吃完饭呆坐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大家也都围在她身边。   江渝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手,见她还热乎的,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要怎么和三娘开口呢。”江芸芸回神,盯着江渝的手,轻声叹道。   一时间,小院内,没有一人开口给出建议。   这可是寇晗的爹。   明明白天出门时还好好的。   江芸芸起身:“我要去上值了,你们要休息的都去休息吧。”   谢来也跟着她后面离开了。   张道长也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说道:“我去外面走走。”   “哎,你出门多问问。”乐山连忙说道,“但别说和我家公子有啥关系啊。”   张道长挥了挥手,然后背着手,忧心忡忡离开了。   江渝和江漾对视一眼。   “寇知府……死了?”江漾不可思议地重复着。   寇兴一开始是不赞成什么女衙役女狱卒的,但真录取了,虽然要求严肃苛刻,但很少刁难她们,若是真的有矛盾,也是多加维护的,对她们循循善诱,让女监和女衙役的队伍逐渐走上正轨。   江漾有一瞬间的呆愣,对这个消息像是回不过神来。   ——怎么死了,昨天早上点卯的时候还看到呢。   “应该吧。”江渝也有些踌蹴,“我昨日还凶了寇晗,我也太不应该了。”   三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齐齐露出迷茫却又惊惧之色。   “先吃饭吧。”乐山的脑袋从厨房窗口探出来,“还做了一些小菜,你们帮忙端一下。”   香气腾腾的食物香味立刻充斥着安静的小院,沉睡中的兰州也开始逐渐热闹起来。   可一股流言却也逐渐在兰州城内弥漫开。   —— ——   江芸芸回了衙门,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起草折子,上告朝廷,蒙古人杀了兰州的知府,请求朝廷再派一个人来,还有就是对此事的处理态度。   衙门内的人大都还在休息,昨夜忙了一晚上,现在虽然过了卯时,但他们还没来点卯倒也情有可原。   “要是朝廷不想处理此事怎么办?”谢来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   窗边的江芸芸继续奋笔疾书,没有搭话。   “朝廷肯定说反正是蒙古人自己人打自己人。”   江芸芸已经写好一页纸,准备再写第四页纸,洋洋洒洒,没有丝毫停顿。   因为她的不配合,谢来也不说话了。   “寇,寇知府……”秦铭听到江芸回来的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一看就是一晚上没睡好,整个人惊惧憔悴,“出事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吹了吹纸上的墨迹,镇定说道:“蒙古人杀了知府,还在城外垒了京观,招安的十三蒙古小部落无一生还,附近大明村落也有伤亡,我已经写好折子了,马上就会送到京城去。”   秦铭看着她这么冷静,惊呆了:“你你,你,怎么了?”   “阿来……”江芸芸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下意识想要找人跑腿去送信,只是一喊出口又突然沉默了。   “阿来?别说了这群胆小鬼,阿来和他弟弟阿木都不见了,肯定是都跑了。”秦铭不高兴说道,“也真是的,还没兵临城下呢,一个个都做了逃兵。”   江芸芸冷笑一声:“他才不是逃兵,他可是蒙古的勇士。”   秦铭被这个走向吓傻了。   江芸芸没有多言,只好交给谢来:“你帮我送一下,要快马加鞭。”   谢来接过信就转身离开了。   秦铭突然拍了拍大腿:“怪不得,我老觉得他奇奇怪怪的,之前说要买土地,还问了城北那一块的土地,户房的人还好心说那边都是蒙古人归降安置在那里的,会闹得不安分,结果呢,他非要在那里。”   江芸芸抬眸:“那他安置了吗?”   “买了啊,户房那边因他是衙门的人,我们还便宜卖了啊,谁知道啊!畜生啊!真不是东西!”秦铭想了想,“就黄河边的一个村子,叫什么黄土村的那一块,原本是中护卫的,清理出来后,因为太靠近对岸了,那一村子的人都是蒙古人。”   江芸芸想起来了。   ——她给了那个村子很多优惠,所以吸引了很多蒙古的奴隶,地便宜,孩子有出息,还能半价上学,前三年的土地不收税,甚至衙门还半价给他们建了一个水车,饶是如此,买这片土地的人也不多。   ——但现在,只是那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地里的粮食也都没了。   江芸芸一想到那血流成河的村庄,就头疼欲裂,甚至隐隐作呕。   “那现在怎么办啊?”秦铭也完全没有章法,只能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用力掐了掐抽疼的额头,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安抚好百姓,不要生乱就可,等朝廷那边的消息。”   她顿了顿:“我去找夫人和三娘,秦通判一起去吗?”   秦铭僵直身子,想也不想就摇头了。   江芸芸也不强求,她起身就要离开。   秦铭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开口:“你要不还是休息一下吧。”   “脸色也太难看了。”他呐呐开口。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了,还有太多事情没做,衙门的事情就交给通判了,我要先把城内内奸全都抓出来。”   秦铭只好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沉默下来。   江芸芸刚一踏入内院就被人请了进去。   寇兴的夫人乃是他年少读书时老师的女儿,姓明。   明夫人生下寇晗后便一直身体不好,卧病休息,偶有几次见面也是江芸芸加班太晚,寇知府请她来吃宵夜,这才见了几面。   “可我夫君的消息?”明夫人强撑着身体坐直问道。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她。   明夫人怔怔的看着她,随后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化,又变成迷茫僵硬,痛苦悲鸣,乃至到最后,她呕出一口血来。   “娘!”躲在屏风后的寇晗扑倒她身上,大哭道。   江芸芸连忙上前把人扶住:“夫人节哀。”   寇晗吓得不行,拿着帕子给人擦血都哆哆嗦嗦的。   明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病弱的手腕在颤抖,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寇晗的手腕,安慰道:“前些年,陈同知走的时候,你爹就说过,在边境做官就是有这一天的。”   寇晗趴在她身上哭得更大声了。   “一生长为国家忧,这是他作为臣子的本分。”明夫人轻轻抚慰着女儿的额头,“不要哭,小满还有娘呢。”   寇晗牙关紧咬,满眼含泪,紧紧抱着她。   “江同知。”明夫人满是血的手指沾湿了江芸芸的袖口,“多谢你昨夜冒险出城门,只是不知我夫君的尸身,目前在何处。”   江芸芸看着那血迹,只觉得脑袋疼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她连尸体都没找到。   明夫人像是想明白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说道:“他身上有我做的香囊,里面塞了宁神的草药,便是找回那个香囊也是极好的,他喜欢竹子,那香囊是绿色的,边上绣了竹子,我手艺不好,绣得不好看……”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但声音还格外稳:“便是拿回那个,也是可以的,拜托江同知了。”   江芸芸认真点头:“我一定带回寇知府。”   —— ——   兰州城内的百姓惴惴不安。   城外的百姓也度日如年。   衙门却开始正常的工作运营——收夏税。   “外面蒙古人杀了这么多人,会不会打进来啊。”有百姓惴惴不安问道。   “不会啊,我们这里可有文曲星啊!”衙役大声说道,“我们同知说了,马上就要把那些蒙古人再打一顿!”   “啊,这么凶吗。”百姓震惊,“怎么打啊,也打到大小松山那边去吗。”   “应该吧,我也不知道。”衙役摸了摸脑袋。   “那不是要打仗了,天哪,我家小孩儿就在中护卫呢。”   “其实大都杀的是蒙古人,和我们也没关系。”   “啧,怎么说话的,”衙役声音更大了,对着人群中侥幸在城内买了房子的蒙古人大声说道,“我们同知说了,只要入了我们兰州的册子,那就是我们兰州人,受我们衙门庇护的,谁也不能胡乱伤害,要是按你说的,蒙古人现在可是连自己人都杀呢,回头你们要是出城,真闹出个好歹来,你们还有好果子吃!天真。”   大家一听也跟着纷纷点头,人群议论纷纷,也有人顺着人群退出去了。   只是他们走后没多久,又有人跟在他们身后跟上去了。   “你确定这样能把内奸钓出来?”谢来抱臂,眯眼看着远去的人,随口问道。   “可以。”江芸芸转身离开,“卫所那边情况如何?”   “唐伦在找遗体,周伦关闭大营,不准外出,陈继在练兵呢。”谢来想了想又说道,“他们身边应该没内奸了,之前那一波是一网打尽的。”   江芸芸点头:“我只要他们不拖后腿就好了。”   谢来不解:“什么后腿。”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转身离开了。   半月时间,江芸芸紧锣密鼓地抓内奸,一连抓到十来个,一个个都推到黄河边砍了脑袋,一点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   卫所那边   周伦越来越坐立不安。   寇兴死了,他是没想到的。   他的斥候是蒙古人屠村之后才得到消息的,周伦一开始也想着出面,但又听说是杀来投降的蒙古人,便觉得这个功劳不大,懒得理会了。   若是有人跟他说这里面有个寇兴。   那他肯定是爬也爬过去救人的。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本打算等着江芸来找他,找他如何商量打击报复回去,但等了半个月,江同知都已经雷厉风行杀了十三个内奸了,结果他连江芸的人影都没见到。   他就知道,要完了。   江芸疯了。   江芸在憋一个大的。   隔壁的唐伦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疯,整天去清理城北那几个村,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之前不做人,现在开始假惺惺了。   更别说跟屁虫陈继发了疯一样的训练人。   都疯了,大家都疯了。   “京城那边来消息了。”副将匆匆跑进来,“传旨的队伍直接去了衙门。”   —— ——   消息是急递到京城的,只花了四个日夜。   朱佑樘听到消息再也不修炼了,一跃而起,立刻传旨:“萧敬,折子你亲自送到内阁,交到三位阁老手中。”   阁老们如何连夜入宫自然也是不消说。   “蒙古人该死,当真欺负我们大明无人嘛。”刘健大怒,拍案而起,“还敢虐杀我们官员,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他们七月刚回去还人模人样,谁知道一会去竟然敢闹出这样的事情。”一向彬彬有礼的谢迁也跟着怒气冲冲。   “没听说七月入京时对他们招待不周啊。”李东阳放下兰州送来的那本折子,忧心忡忡说道,“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迁怒兰州。”   “兰州有江芸,他们吃过一次亏,难道还会上赶着上去不成。”谢迁另有想法。   李东阳看着折子里熟悉的字迹,没有说话。   “阁老们,萧公公在外面等着呢。”一个小黄门悄声说道。   三位阁老面面相觑。   “陛下在等内阁的决定。”李东阳低声说道。   刘健捏着那份重重的折子:“诸位觉得是打还是谈?”   —— ——   江芸芸原本正在清点税赋,别看是厚厚的一本册子,但要是有一点错,她肯定能一眼就看出来,被抓了要不三倍罚款,要不就打三十大板。   听到京城来了消息,她立马放下册子去了前院,秦铭一看也跟着去前面凑热闹了。   “陛下说关闭兰州城?”江芸芸不可置信地看着传旨太监。   “是啊,蒙古人野蛮,江同知这样的读书人何必和他们计较。”小黄门笑脸盈盈说道。   “那寇知府的死呢?”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小黄门还是和颜悦色:“陛下另有厚赏,寇知府为国捐躯,擢升一级,家中子弟可有一人受此荫庇出仕,妻儿诰命也跟着抬了抬,听闻他还有一个年幼的女儿,中宫那边多出了一百两银子。”   江芸芸沉默了。   “我才不要这些破钱。”寇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那一盘银子狠狠摔在地上,眼睛通红,大声咒骂着,“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杀了!为什么!”   “三娘!”秦铭大惊,连忙把人拉了下来,“你怎么出来了!”   小黄门脸色大变,吊着嗓子大声呵斥道:“大胆!”   “怎么如此无礼。”秦铭吓坏了,把寇晗往老管家身边退去,“快带回去,小孩子家家的,别有脾气朝着外面发,太丢人了,快快,带走。”   “我才不要这钱,我要那些蒙古人的命……呜呜呜,我不要……”管家连拉带扯把人拖下去了。   小黄门气得手都在哆嗦:“如此打打杀杀,真是毫无淑女典范。”   江芸芸淡淡说道:“三娘痛失亲父,言辞失态,还请公公见谅。”   小黄门虽觉得被下了面子,但一见江芸那冷冰冰的脸色,也觉得此地不能多留,直接甩袖子走人了:“还请同知以天下大义为重,不可突生是非。”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送这群小黄门离开。   “这可怎么办?”见人走远了,秦铭这才凑过来,低声说道,“就这么算了不成?真是气人。”   江芸芸把那圣旨随意扔在桌子上,平静说道:“自来,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   秦铭不解嗯了一声,突然回过神来,神色大变:“你打算抗旨?!”   “什么是抗旨。”江芸芸笑了笑,“我打过去才是,但他们打我们,我们还手不就不是了。”   秦铭觉得这话不对,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能小声说道:“不是说关闭兰州城,把城内的蒙古人都赶走吗。”   “哪来的蒙古人,入了兰州籍就是兰州人。”江芸芸镇定说道,“今年夏税收成不错,衙门留下的那一部分,我有大用。”   秦铭站在原处,犹豫问道;“你想做什么?”   “当然也是为了天下大义。”江芸芸格外平静。   出事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江芸一直很冷静,吃住都在衙门,衙门里的人是一点也看不出异样,外面的人甚至鲜少有人知道寇兴已经不在了。   秦铭瞬间了然。   江芸打算抗旨!他打算把那群蒙古人灭了。   他疯了!!   “你你你,你……为了别人做这么多,被罢官是小事,一旦失败,那可是要砍头的。”秦铭忍不住劝道,“朝廷都不计较,算了吧。”   江芸芸只是转身离开。   她不想再听到这些虚伪的话。   挨打了就知道躲起来,没出息。   她小时候就知道被人欺负要伸脚绊回去的。   江芸芸想:我肯定要把人打得满地找牙。   “你要是真的不听,别说京城了,你在兰州压制的这些人就能那你撕碎。”谢来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道,“朝廷都这个态度了,要我们这么出头做什么,做得好也讨不到好。”   已经过了初秋,风吹在脸上有些冻人。   “这天下大义真的能压死人。”谢来忍不住嘟囔着,“显得没一个好东西一样。”   江芸芸脚步一顿,也跟着冷笑一声:“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大义,不过是扯虎皮做大旗,因为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疼罢了,因为京城距离兰州十万八千里罢了。”   谢来看了过来。   “若真的要论大义,难道不应该是只是都在保护百姓的寇兴,是那些敢于冒险投靠过来的百姓,是这些只想好好活着的百姓嘛。”江芸芸迎着秋风,一字一字认真问道,“何来虚无缥缈的两国安定。”   “安定个屁。”   “狗屁个大义。”   江芸芸冷笑一声:“他有本事就十二道金牌给我召回去。”   谢来大惊,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胡说什么。”   江芸芸愤怒的呼吸终于在一阵又一阵的秋风中,逐渐缓了下来。   “不杀斯日波,就是对不起我的大义,对不起我的路。”江芸芸拨开他的的手,冷静说道,“我的路,我要自己走。”   “我给过朝廷机会的,十五天,就给我这样的一个结果。”她低声说道,“他们辜负了一个好知府,但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好上峰。”   谢来坐立不安地跟在她身后,小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拿下大小松山,杀了斯日波,砍下那日所有屠村士兵贵族的脑袋,告慰所有枉死的百姓,让兰州的百姓不再担惊受怕。”   江芸芸掷地有声的声音,哪怕在寂寥的秋日也足够令人突然生出一股热血。 第三百四十三章   松山自来就是“东扼黄河, 北阻贺兰,西亘庄、凉,南缀兰、靖,延袤千余里”的战略要地, 明初一直大力维系此处的权力归属。   太祖施行“塞王守边”的政策, 又修建边城和长城, 把西北一带彻底纳入国家保护范围内。   太宗时也曾“五出漠北, 三犁虏廷”,大败蒙古诸部, 设置“九边”和“七卫”, 希望能遏制蒙古势力的南下。   英宗天顺元年十二月,鞑靼喀喇沁部首领勃孛来,纵兵寇掠河西地区, 朝廷组织兵力在凉州大败勃孛来, 接着又在镇虏堡再歼其部, 将其赶出塞外。   只是土木之变之后, 布防渐驰, 蒙古诸部开始时不时就会南入河套, 西进青海,驻屯在松山, 逐渐形成陕甘地区的三大寇。   正统十四年鞑靼阿赤兔部落侵袭景泰,先后占据了大松山、小松山地区。   成化三年,鞑靼首领毛里孩以大小松山为大本营, 对景泰等地掳掠更甚。   大小松山虽不至于成为被弃置的“瓯脱” 之地,但又因为黄河以西、以北等地, 已成了鞑靼的牧场, 河西走廊几乎孤悬, 百姓的生命安全也是受到严重威胁,只要蒙古兵马南北夹攻,大明无人能挡,以至于掠夺之盛,使得河西、陇右等地人民惨遭涂炭。   所以渐渐的,朝廷政策开始紧缩,逐渐畏战,最后一退再退,战线已然到了现在大家所看到的位置——兰州城,蒙古铁骑几乎能长驱直入,没有任何阻碍。   说是紧缩,可大抵是只带回了兵马,沿途的百姓却都落下了。   江芸芸站在荒凉破旧的村落前,明明刚才是听到小孩的声音,走进了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里山林畅茂葱郁,鸟兽繁盛安宁,本以为就是一个森林,没想到走着走着,竟然还冒出一个小小的村庄。   “应该是汉人的村落。”谢来看看了一眼,“蒙古人不会建房子,这些房子虽然简单,但一看也是有点手艺的,所以……这里有人生活在这里!?”   谢来震惊,但想了想又觉得不意外:“还是住山上好啊。”   若是在山下,蒙古人的铁骑如若无人之地,那才是灾难。   “不过人呢?”谢来张望着,“都躲起来了?”   “哎,躲起来也好,警觉一点好。”他又开始自言自语着,“啧,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他说完就对着身后的几个锦衣卫兄弟打了个眼色,然后借着几人的掩护,不经意地消失在队伍中。   “这里算是进入大小松山的地界了吗?”江芸芸对此并未察觉,只是收回视线,问着一侧的陈继。   陈继没好气说道:“我哪知道,我又没去过。”   “哦。”江芸芸也不生气。   陈继这人也是说话不过脑子,也不觉得刚才自己态度不好,走了几步很快又凑上来说道:“你不是小状元嘛?你还会打仗?”   江芸芸淡淡说道:“你是我抓来的,你管我会不会。”   陈继被噎了一下。   江芸芸面不改色,入了这个小村落,打算仔细再看看。   她虽说是不打算听朝廷的话,但也不会打算自己举旗大干。   就算是造反,现在时机也不对啊。   所以江芸芸迂回了一下,她打算再撩拨一下蒙古人,最好是斯日波麾下的人,那他就可以找个借口重新打出去了。   那她只是小同知啊,也没啥兵马,手下的衙役也都是小猫小三只,关键时刻拉不出去。   所以她盯上了陈继。   陈继自然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但是江芸芸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最后又大包大揽。   ——输了你就把我推出去,赢了都算你的功劳。   “那你什么都不要?”陈继心动了,好奇问道。   “就几个人头。”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陈继一看她那样子,蓦地打了一个寒颤。   所以他就这个半推半就,扭扭捏捏跟着江芸芸跑了!!   “这里至少是景泰县境内了。”   谢来这才带了几个锦衣卫来,这群锦衣卫也不知道到底来兰州做什么,瞧着比陈继这位参将还熟悉边境的情况。   这一路上也都是他带的路。   “地理志上记载的“大小松山在卫北六百里”,这里的“卫”就是指兰州卫,我们走了大概就是到六百里了。”带路的锦衣卫就是当日蒙古攻城日时,一直陪在江芸芸身边的千户姜磊。   “我看舆图上说大小松山位于景泰县?是真的吗?”江芸芸又问。   姜磊点头:“是,景泰县境内有三座高山,从北往南依次是昌灵山,寿鹿山及米家山。昌灵山乃是祁连山东端靠北的一支余脉,呈东西走向,横卧沙漠南缘,据沙漠仅八公里;寿鹿山为祁连山东端的另一支余脉,位于昌灵山正南约三十三公里处,亦为东西走向。”   他比划了一下脚下这条路:“我们可以悄无声息来着这里就是因为,昌灵山与寿鹿山连脉。”   寿鹿山就在兰州境内。   “也就是说大小松山其实是连在一起的?”江芸芸继续问道。   姜磊点头。   “松山为两河腹心,甘镇咽喉,小松山其实也叫做昌灵山,是景泰和古浪的界山,而大松山则是由天祝境内毛毛山延伸入景泰县的东端山脉。”   江芸芸一边听,一边在纸上涂涂写写:“我这个方向对不对?”   姜磊一看也跟着点了点头。   “差不多。”   “哎,你画这个做什么?还真打算做舆图啊。”陈继口无遮拦,吓唬着,“私做舆图,造反啊。”   江芸芸继续一板一眼说道:“你是我抓来的,俘虏不要说话。”   陈继吃了一个闷亏,顿时蔫了,抱怨着:“你怎么这样啊。”   “也就是说他其实距离庄浪卫更近一些?”江芸芸看着那张逐渐填满的地图,随口问道。   “庄浪卫东有大松山,其北有小松。”姜磊解释着,“但大松山在平番县东北是有与兰州交界的,而小松山的在其北,则是边陲要地,算上去倒也不相上下。”   江芸芸若有所思。   “有人。”身后的锦衣卫突然警觉起来。   江芸芸眼尖,只看到有一道黑影从角落里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只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谢来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把把一直偷窥他们的人抓住了。   ——是一个小孩。   “啧,小瘦猴。”谢来把人递到江芸芸面前,龇牙吓唬着,“这么瘦,也不好吃啊。”   小孩挣扎着要去咬他。   谢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再闹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小孩一脸警觉地盯着村子里的不速之客。   “村子里的其他人呢?”江芸芸掏出一块糖来,和气问道。   小孩看也不看那糖,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   “算了,把他放了吧。”江芸芸叹气,“这个糖给你。”   谁知道小孩凶相毕露,直接张口就要咬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了过去,只是手里的糖摔在地上了。   谢来大怒:“你这小子怎么好坏不分啊,小心我打一顿。”   小孩一击不中,就飞快地跑了。   “倒也警觉。”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   “可不是,差点就给你一口了。”陈继嘲笑着,“你看看你,好心没好报的,要不还是说跟我回家吧,咱们就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转身出了村子。   谢来抱臂,阴阳怪气:“别怪我没提醒你,江芸这人脾气不好,少拨撩他,啧啧,小心他背地里打你一棍子。”   陈继一听也跟着信誓旦旦点头:“还真是,这人瞧着长了一张斯斯文文的脸,那眼睛一眼就凶得很。”   众人逐渐走远了,原本安静的村子好似幻术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很多脑袋,他们慌张地对视着,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出来了。   原本被谢来抓住了的小孩又悄悄跑回来了,站在村子口见人走远了这才走回来,只是经过刚才停留的地方,看到掉在地上的糖果,歪了歪头。   “这是什么?”他蹲下来捡起来,突然问道一股香香的味道,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好香。”   “好像是糖?”有个年纪很大的奶奶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好多年没去过外面了,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了。”   “糖!”小孩眼睛一亮,“刚才那个人说的也是这个读音,那是可以吃的吗?”   “还是小心一点吧。”有个年纪大的中年人,谨慎说道,“万一是坏人呢。”   小孩捧着那块糖,只觉得香气一直往鼻子里钻,实在忍不住,用手把表面的泥土拨开,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气。   “啊,好吃!甜的!比甜地丁还甜。”小孩眼睛一亮。   “啊啊啊,我也想吃,给我吃一口。”   “我也要吃。”   剩下几个小孩连忙扑上去,也想要吃一口。   “他们是谁啊?瞧这是是说官话的。”有个妇人问着那个年迈的奶奶,担忧问道,“但那些人好端端怎么来到这里了。”   老奶奶的眼睛已经坏了,只剩下朦胧昏暗的光泽,她摸着手里的木头棍子,半晌之后只是叹气说道:“只要和我们没关系就行了。”   年长的一听,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 ——   江芸芸已经离开衙门十天了,一行人骑马骑驴来到这片群山,若是太深的地方,姜磊也不敢靠近,江芸芸就在这片地图上打上黑点。   直到第十五日,她们隐隐听到有蒙古人说话的事情。   “到老巢了!”谢来精神一振,凑过来对着江芸芸说道,“不如让我直接杀进去,把那个斯日波杀了了事。”   江芸芸听也不听,直接把人拉下来藏起来了。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小队为首正中的,手臂被挂在脖子上的人。   阿来的弟弟阿木!   一群人在就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嘻嘻哈哈,嘴里笑个不停,阿木只是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着。   “靠,死叛徒!”陈继见人走远了,这才低声咒骂着,“我们现在追上去,把他们都杀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问着姜磊:“他们说的是什么?”   “第一个人先是抱怨最近主子时不时疯了,要他们不间断巡逻,还说这一次怎么还不准备回去,是打算驻扎在这里吗?”   “第二个人则是说那最好把附近的村落都找一遍,免得不安全,但松山太大,地势也高,不好找。”   “第三个人则是打趣这个要问阿木尔,说他为了挖一个人参走遍了松山,还把手摔断了,笑他是不是有相好了。”姜磊果然是个能人,蒙古语也驾轻就熟。   谢来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不变,淡淡说道:“跟上他们,看看他们的老巢在哪里?”   锦衣卫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等江芸芸去把其他地方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几个跟踪的锦衣卫也悄悄回来了。   “就在山腰处地一处水草丰盛的地方,一眼平坦,我们不敢靠太近,但有看到王帐的方向。”   陈继急切问道:“可有看到有多少人?”   “瞧着还挺多的,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帐篷。”锦衣卫谨慎说道,“也不排除是障眼法,还是要确认之后才好说。”   陈继一听,拍了拍大腿:“斯日波是亦不剌太师的小儿子,这里还驻扎着阿兔赤部,那次那个阿尔勒就被你弄死了,里面肯定有不少人。”   江芸芸在那个位置上郑重画上一个圈。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陈继把一只大蚊子打死了,叹气说道,“这一顿不接一顿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这个读书人倒是能吃苦啊,没苦硬吃,瞧着我老继都瘦了。”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再看看。”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陈继许是身体壮,流汗多,蚊子虫子这些东西也看人吃饭,老是盯着他看,他一坐下来就开始啪啪啪地拍蚊子。   “你要是今日接到命令,进攻这个地方,你打算怎么办?”江芸芸问。   陈继想了想,也跟着思考起来:“你看他们其实驻扎在小松山山上,按照这几日我们看的,这个山实在是大,而且四面开阔,所以只要一有点不对,他们就会立马北逃,但是我们在大松山那边也有看到蒙古人的痕迹,这两座山连在一起,就好像是狡兔三窟,所以我们要么不打,要不就要一网打尽。”   江芸芸鼓励着:“你说的很对,但斯日波那人一看就怂得很,我们一打其他人不是就打草惊蛇了吗?而且你看大小松山隔得也不算近,我们有没有可能一鼓作气把斯日波的脑袋砍下来。”   陈继一听就连连摆手:“你别看现在我们这里的蒙古人瞧着好像不像瓦喇和鞑靼一样成了气候,但黄河以北的,从云中到河套到松山再到青海,已然是要连成一片,互通声气的架势了,其实你说早点灭了,我肯定是同意的,但你要说这么直莽地冲上去,那我是不同意的。”   “所以我们要怎么不动声色又把周边的障碍扫除了呢?”江芸芸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   陈继想也不想就说道:“找庄浪卫啊,他们肯定对蒙古也很熟悉的,就我们兰州卫和庄浪卫距离这里最近了,而且真有问题完全可以相互支应。”   江芸芸一听,抚掌:“是啊,真是好主意啊。”   陈继得意坏了:“那是,不是我吹,我这个打仗的本事还是很可以的。”   “不知庄浪卫那边风气如何?”江芸芸问道。   “还行吧,那指挥年轻,是个有血性的,这几年也打了好几场反击的,和我们相互支援,是个利索人,比周伦和唐伦那两个死阴鬼要来的好。”   江芸芸点头,开始仔细研究手里自己画的图纸。   这是她这二十日一路走来画的地图,她记性好,只要走过一遍,脑子里就会自动生成这条路径,为了怕忘记,她还画了出来,久而久之,这算是目前大小松山内比较仔细的一份舆图,就连川流都被她标了出来。   “还真别说,这地图画的真好。”陈继指指点点着,“你这回头真当不了官了,你来我军营,我肯定不亏待你。”   谢来一听就不高兴了,啧了一声:“会不会说话。”   陈继就只是嘻嘻笑着。   “你说我们这边打起来,青海那边的蒙古人赶得过来嘛?”江芸芸又问。   陈继想了想:“若是兵力雄厚,完全可以支援,但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目前还未成气候,就看那边的主事的要不要出面了,会不会识大体了。”   江芸芸神色凝重,最后郑重写下两个字——分化。   “倒是好主意,但你打算怎么分化?”陈继摸着下巴,提出建议,“这群蒙古人胃口大得很,而且你现在又是偷偷进行的,很多事情做不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只要兰州还在我手里,那便可以。”   陈继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突然又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兰州这么多官嘛?”   江芸芸心里明白,但没开口。   “我管你,你管我,他们管我们。”陈继手指来来回回比划了一下,“不过现在出了你这个意外,你在兰州可以说是一言堂了,你知道那些人私下怎么骂你吗?你别说,一旦你有问题,这些人肯定把你撕碎,而且你放在以前,肯定要被抓起来杀头的。”   江芸芸笑了笑:“那你不是也跟着我出来吗。”   陈继没说话了,叹息几个回合后才说道:“其实寇兴死了,怪可惜的。”   “他挺好的,也不会看不起我。”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反而后面的话好说了,陈继说道,“我也挺气愤的,但我胆子没你这么大,我还想着加官进爵,衣锦还乡呢,你别说,你到时候真出事了,你可别怪我把你卖了。”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可以,真出事了,你只管保你自己。”   陈继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真不生气,这才咧嘴一笑。   “那就剩下大松山那边的人了?之前那十三个部落,大小松山各占其一。”江芸芸仔细分析着,“阿兔赤部和斯日波的队伍都在这里,那边的蒙古是那些人?”   “都是小部落。”姜磊说,“都是斯日波成年后,永谢布的亦不剌太师赐给他的小儿子的。”   江芸芸想了想:“那我们先回去,我先把大松山的事情解决了。”   “如何解决?”陈继随口问道。   “招安。”江芸芸把地图一卷,大步离开。   陈继一惊。   —— ——   如今在大松山放牛的乌合日沁夫最近最近坐立不安,做什么事情都疑神疑鬼的。   ——他总觉得有人在看他。   难道是那群人的冤魂回来了。   “你当初要走我也劝过了,你非说要给跟随你的人一个好前途,大明也没什么好的,还不是把你们舍弃了,现在好了,三十来号人都去见佛祖了,可别怪我没提醒我。”乌合日沁夫跪在神像面前,嘴里振振有词。   “真别怪我,我也不想的,那日领主来的时候,我都吓坏了,所以才都交代了。”   “别跟着我了……”他嘴里又念着几句蒙古语的,神色虔诚。   就在此刻,那个佛像竟突然倒地了。   乌合日沁夫看着滚落下来,四分五裂的佛像,立刻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跑了。   ——“鬼,有鬼啊!!”   谁知,没一会儿,陈继的脑袋冒了出来,咂舌:“这就是你的招安,看上去怪吓人的。”   江芸芸的脑袋也跟着冒出来,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又缩回脑袋说道:“走,下一步。”   陈继只好跟在她身后跑了。   那边部落里同样出了不少怪事,就连隔壁浩尼沁夫部落也有奇奇怪怪的事情,两边部落主一碰头,都一脸惊骇。   “难道是哪天超度没度好,那些人的亡魂回来了!”浩尼沁夫是个干巴老头,惊骇问道。   “那也不管我们事啊,我们都是安安心心在放牛啊。”乌合日沁夫都要哭了。   “要不我们去找领主问问,让他身边的大巫师给我们占卜一下。”马拉沁夫的人低声说道。   乌合日沁夫一听就连连拒绝:“你这不是过去找打嘛,因为得罪了菩萨,领主正因为这事生气呢,我们还凑上去,这不是蠢吗。”   “那怎么办!”马拉沁夫愁眉苦脸,“可别到时候让天神把我们都带走了。”   “你说好端端怎么都是佛像出问题了呢。”乌合日沁夫摸了摸下巴,开始思考,“上天要给我们什么指引呢。”   “不年不节的,你好端端去拜佛做什么?”浩尼沁夫小眼睛一眯,质问道。   乌合日沁夫眼珠子微微一动,随后又反问道:“那你呢,你好端端去河边做什么,羊群可都在山顶吃着草,也不要你这个主子看着。”   浩尼沁夫也没说话了。   “我是去给兄弟们烧纸的。”老实巴交的马拉沁夫说道,“都一个月了,按理也该烧纸了。”   三人一听,都沉默了。   “果然是神的指引。”乌合日沁夫一惊,露出惊骇之色,“到底要说明什么,叫我们好好呆在这里,不要再起二心吗?”   其实想要投奔大明的人不少,就连他们都知道隔壁的兰州来了一个文曲星,只要蒙古人去入籍了,买田买房都是便宜卖的,小孩子读书也有好去处,而且前三年不要交税,你看看这不是就安定下来了。   但有些人胆子大,有些人胆子小。   现在胆子大的都投胎去了,剩下胆子小的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   就在此时,一颗珠子突然从天而降,滴溜溜转了一圈后,然后落在南面的方向。   “蒙天珠!”乌合日沁夫一眼就看了出来,“果然是菩提萨垛在指引我们!”   “南面,那不是兰州城的位置。”浩尼沁夫一转念间说道。   三人面面相觑。   —— ——   “能骗过来吗?”陈继嘟囔着,“看上去也太蠢了。”   “有一天青天白日的,如来佛祖突然跟你说往东走有个宝藏,你信不信?”江芸芸随口问道。   陈继仔细一想,老实点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那可是如来佛祖!!”   江芸芸点头:“你看,你不是也被骗了,要有防范意识啊。”   陈继一听,又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质问道:“你难道不信?!”   “当然,求天拜佛不如双手靠己。”江芸芸大眼珠子一斜,一本正经说道,“迷信要不得。”   陈继冷笑一声:“那是这个求天拜佛没搔痒到你的要处,等你心里有了念头,那一座座佛殿,你肯定是一个个磕过去的。”   江芸芸不置可否。   一直躲在树上闭眼小憩的谢来突然睁开眼:“来了!”   江芸芸立马坐直身子,陈继也跟着躲起来了,只剩下精通蒙古语的姜磊留在她身边保护着。   三个穿着汉族衣服的人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四人就这么在这条小路上不经意地相遇了。   “你是谁!”乌合日沁夫率先发难。   江芸芸听不懂,只是露出愁容。   一侧的姜磊很快又跟着说了一声。   几人就这么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句。   乌合日沁夫突然变成汉语:“你真的受了神的指引来的?”   江芸芸眨了眨眼:“什么神啊,就是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一直要我给人带一句话,真是走的我累死了。”   她娇气地拍了拍腿,大吐苦水:“我本来都不想来的,但我娘找了个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事很重要,不告诉那个梦里要我告诉的人,会死三百六十八人。”   乌合日沁夫眼睛瞬间睁大。   三个部落的人加在一起正好是三百六十八!   “这有零有整的,还说的信誓旦旦的,我娘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就叫我感觉去报信。”江芸芸叹气,“我这去哪里找啊,幸好我那日又莫名想起来了,那个菩萨说,这群人是从西边来的,带了很多牛羊,在最靠近天神的地方,主要是它还给我指了路,叫我往北走,我这可不是走到这里了。”   姜磊立马及时说道:“不是也说了嘛,三日后没找人就可以回来了,那就是天命所定,人力不能更改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露出少年公子的骄纵:“等会我就走了,没意思,这里都是树,我都听说了这里不住人的,怎么会有神呢,我就说是骗人的嘛,我娘还不信。”   姜磊自然又是连声安慰。   乌合日沁夫等三人四目相对,瞬间都信了。   这两人确实很像是一对冤大头主仆。   江芸芸这人长的斯文,皮肤雪白,年纪还小,实在是长得太有欺骗性了。   姜磊则是骨子里透出的侍卫的味道。   三人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   “那个菩萨叫你说什么啊?”乌合日沁夫循循善诱问道。   江芸芸立马警觉:“我还没问你呢,你又是谁?好端端拦我的路做什么,不会是坏人吧。”   马拉沁夫连连摆手:“不不,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江芸芸撇嘴:“你说是就是啊,那你说说那个菩萨长什么样子的。”   “头顶宝塔,肩上飘着青绿色的丝带,胸口垂着三层黄金链子,赤身,裸足,下穿大红色的裤子,你说是不是!”浩尼沁夫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果不其然露出惊骇之色。   浩尼沁夫得意一笑:“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们也是受神的指引来的。”   江芸芸一听,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三人,惊疑不定。   “我们骗你做什么,总不会这么凑巧在这里遇见吧,一看就是有天神在指引。”乌合日沁夫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确实,我这一路上一个人也没见到,你们是第一个。”   “是吧!”乌合日沁夫一听眼睛都亮了,“据说菩提萨垛的指引就是这样的,善良的神单独为我们开辟了一条通往不同路的空间。”   江芸芸也跟着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那菩提萨垛说了什么?”马拉沁夫急躁开口。   江芸芸看着他们,一字一字说道:“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其心尔,凡心为心,动亦不动。”   三人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江芸芸耸肩:“我怎么知道,话带到我了,我要走了,累死了。”   她说完就干净利索地转身离开了,姜磊也跟着转身离开。   “菩萨让一个兰州人跟我说这些,巧的是之前领主也说是菩萨的指引要把那些背叛菩萨的人都杀了,以息菩萨的怒气,可现在菩萨叫我们不要动,还让一个兰州人告诉我们,为何不让巫师来警告我们呢。”浩尼沁夫冷不丁开口说道。   “动也是不动,她到底是叫我们动还是不动。”   剩下两人先是迷茫了片刻,随后露出惊骇之色。   —— ——   “你这个招安怪吓人的。”陈继跟在江芸芸身后,大开眼界,“第一次见这么吓唬人的,神神道道的,万一理解错了怎么办?”   江芸芸背着小手走路。   谢来见她走的摇摇晃晃的,连忙伸手把她提溜住,拧眉:“好好走。”   江芸芸嘟囔着:“上山容易下山难。”   谢来只好把人搀扶着。   “你甘心一直做奴隶吗?”走到半路的时候,江芸芸又问道。   陈继想了想,摇了摇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蒙古人是个蛮夷还搞什么奴隶,真是不开化。”   江芸芸笑了笑:“那就对了,那他们就不会理解错,回头我继续宣传我的招安政策,这次我要写一篇汉蒙一家亲的文来,好好给对面的蒙古人看看。”   陈继似懂非懂:“反正你觉得行那就行,那我们这次走了这么久就这么回去了?”   他顿了顿,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跟话本里的那些大人物一样,直接要冲到斯日波大营里就是一顿乱杀,这样很酷啊。”   江芸芸听得直翻白眼:“话本说书少看点,这脑子都不灵清了。”   陈继摸着脑袋嘻嘻直笑。   “说起来,你认识庄浪卫的人?”江芸芸又问道。   陈继点头。   江芸芸立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陈继眼睛逐渐瞪大。   “这万一走漏风声……”他犹豫说着。   “虽然大家都说你有勇无谋,我却觉得你凭着赤子之心教的朋友一定也和你一样特别棒。”江芸芸认真说道,“继佩,我非常看好你。”   陈继只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但心里突然冒出一团火。   ——果然啊!最了解的我就是江芸啊!   —— ——   江芸芸一回衙门,秦铭就顶着两个黑眼圈上来:“你总算回来,不然我都要当你死在外面,外面的人一直问你的消息,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还好明夫人说你帮他去处理寇知府的事情了,大家才安静了一会儿。”   江芸芸立马一脸敬佩又愧疚地说道:“这一个多月真是麻烦明警了。”   江芸芸这人就是有这个本事,这么认真说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是真心的,再大的抱怨也都会烟消云散。   秦铭自然也无话可说了,瞧着他这么样子,无奈说道:“你快去休息吧,瞧着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虽然年纪还小,但也不能这么熬啊。”   江芸芸点头:“我先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好就去休息。”   她说完就去自己的屋子了,秦铭目送她离开的背影,也跟着长叹一口气。   第二日,衙门这边贴出了一篇文章和政策,大概就是蒙古人愿意来入籍兰州,又如何的优惠政策等等。   “怎么可能会有人来啊,都这样了。”   “不过衙门说,只要愿意来,先传信过来,军队这边会派人把他们护送来兰州,也不安置在城北那一块了,可以随意挑选。”   “这待遇,江同知是气傻了吧。”   “可这个政策真好啊,小孩子读书可以免三年束脩呢,买地也便宜一些。”   百姓议论纷纷间,人群中有人看了一眼便跟着离开了。   没多久,有几个商人被秘密请到衙门里,真是之前给卫所买卖棉花的几人。   “去青海那边和蒙古人做生意?”为首的那人不解问道,“那里的蒙古人不太富裕,都是被赶过来的,不好做生意的,而且人也狡诈,坏得很。”   “若是能让他们发现我们大明的好,愿意投靠过来更好。”江芸芸笑说着,“你们只管运去货物,衙门这边每一批货物补贴一百两,但若是他们真的愿意真心实意投靠过来,至少能挂靠在西宁卫上,我这边一个人头十两。”   商人一听眼睛都亮了。   等把这批人送走,江芸芸又开始铺纸写信。   “还不去休息。”谢来打了一个哈欠。   “我要给我的师兄写一份信,希望他能帮我和西宁卫那边联系联系,至少能好好对待投靠过来的蒙古人,当然如有必要也可以打一波,收留一波。”江芸芸说道。   谢来的脑袋挂了下来,震惊:“那不是反手就把你出卖了。”   江芸芸突然抬眸看了他一眼。   谢来被那一眼看的突然眼皮子跳了跳。   “你们锦衣卫怎么这么了解兰州以外的事情。”江芸芸哼哼两声,“那日徐首辅说的话我这几日老是想起来,好端端和我说什么哈密卫所的事情,我就是一个小小同知……”   谢来的脑袋倏地一下就失踪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不争气地跑了。   江芸芸笑着收回视线,这才低头继续写信。   ——京城到底什么情况她不清楚,但迂回的,点到为止,不违背目前圣旨的一些请求,想来内阁是不会拒绝的。   另一边,秦铭本以为江芸还会跟之前一直离开好几日不知去向,他也不问,只当自己不知道,但没想到眼看就要入冬了,江芸芸还老老实实在衙门处理政务。   比如突然开始关心商人去何处做买卖,鼓励他们去外面看看等等。   又比如开始关心学习的事情,鼓励多学一门语言,比如蒙古语。   秦铭只当他是走了一趟后,吃了亏,想通了。   ——打仗哪有这么简单的!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家休息时,突然有人敲响小门。   江芸芸站在他的面前,面容被头顶的烛火一照,那种沉默的窒息便又迎面而来。   秦铭的心跳莫名其妙开始加快。 第三百四十四章   斯日波这几日心气不顺, 已经杀了好几个奴隶出气,大帐里的血每日都是新的,进帐的人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起因则是因为他私自去兰州城把那些敢背叛他的蒙古人都杀了之后,他爹不但没夸他, 反而来信大骂了一顿, 几个兄弟姊妹开始落井下石, 一时间他腹背受敌。   “若是不杀这波风气, 对面大松山的奴隶就刚都跑光。”斯日波冷冷说道,“爹竟然还要听我那大哥的唆使, 觉得是我脾气太大了, 竟还要我回去,让我大哥来守这个位置。”   副将阿尔斯楞连忙大声附和着:“这可如何使得,他们根本不知道兰州城里的那个江芸有多难缠, 也就您可以和他比划比划, 若是其他人来, 还不知道怎么被他骗了呢。”   斯日波冷笑一声, 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   “我们杀了那个小老头, 怎么不见那个江芸来找我们的麻烦?”另外一位副将岱钦则颇为忧心地说道。   “又不是杀了江芸, 有什么好找我们麻烦的,我都打听过了, 那个知府本来马上就要致仕了,我们杀了他,还帮助江芸早点去当知府呢。”阿尔斯楞大大咧咧说道, “江芸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感谢我们呢。”   岱钦则是紧皱眉头,露出不解之色:“瞧着那个江芸, 不是这样的人。”   “可他现在就是在做这些事情。”阿尔斯楞撇了撇嘴, “你就是太小心了, 不是说他现在还忙着招揽我们蒙古人过去给他们当狗嘛,还说要搞什么社学,里面还有蒙语教学,真是不知死活,还想着这事,当日就应该把他也杀了。”   说起这事,斯日波脸色又阴沉下来。   “大松山那边要看着点了。”岱钦低声说道,“我听闻他们中有人去了兰州城。”   “若非父亲那边不给我派人,我早就把他们都杀了,不过是照顾牛马的奴隶,也敢生了二心。”斯日波冷笑一声,“不急,等我阿娘劝好我爹爹,再给我送点人来,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身后的奥云达来抿了抿唇,却也只是低下头不说话。   “急报,青海那边的蒙古人不知怎么的,好端端投奔了大半到西宁卫了,听说还有人千里迢迢拖家带口想要来兰州。”大帐外,有士兵大声说道。   斯日波猛地一下站起来。   “这么大面积的人员溃逃,是青海那边发生了什么吗?,难道没有人阻止吗?”岱钦紧追着问道。   “说是因为五畜的事情。”士兵含含糊糊说道。   众人了然。   别看现在青海那边的蒙古人势弱,但也是能分出高低贵贱的,低贱的人为高贵的人放养五畜,希望能得到一口饭吃,若是碰到心善的自然也是能有一口饭吃的,但若是碰到贪婪的人,别说自己养的五畜,就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这事草原上常有的事情。   “又是奴隶叛逃。”斯日波狠狠砸了砸桌子,“怎么就这么不安分。”   “难道没有派人镇压嘛?”岱钦冷静问道,“虽说那边的人不多了,但至少也该杀一儆百才是。”   “本也打算把最新挑事的那一个小部落都杀了,谁知道半途西宁卫杀了出来,说是这群人已经入了西宁卫的籍,不仅把那小部落的人都就救走了,甚至还把前锋都杀了。”   大帐内一时间安静极了。   “难道是看了江芸这边的情况,也有样学样?”阿尔斯楞不解问道,“不是,他们汉人不是最看不起我们蒙古人吗?现在干嘛一直挖我们墙角啊。”   “奥云达来。”斯日波突然开口问道,“你跟着江芸这么久,你觉得他是不是就想要把这些蒙古人骗过来杀了。”   奥云达来低着头,平静说道:“我只是一个仆从,他很少和我说这些事情。”   “可你不是和他呆了很久嘛,你就说他这人是不是两面三刀。”阿尔斯楞急躁地追问道。   奥云达来沉默了片刻,随后缓缓摇了摇头:“江同知,是个好官。”   斯日波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现在兰州和西宁那边都在招收蒙古人,这就是在针对我们啊。”阿尔斯楞不高兴说道,“我们现在再杀去兰州城给江芸一个教训!”   “不,应该立刻就撤。”岱钦连忙说道,“如今青海的蒙古自顾不暇,我们这边也人心不稳,若是江芸领兵来袭,我们势必腹背受敌。”   “他敢!”阿尔斯楞立马跳了起来,“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还敢打到这里来,看我杀个他们落花流水。”   岱钦一听,连忙去看斯日波,低声说道:“少主,我们不可争一时气啊,来日方长啊,大明能有几个江芸,只要他调离兰州,别说大小松山,就连兰州城也未必不在话下。”   斯日波脸色难看,看着被他挂在墙上的断箭:“可若是这么回事,简直是奇耻大辱。”   阿尔斯楞立马跟着大声嚷嚷着:“可不是,岱钦可别是怂了,要我说他江芸就是一个文官还能调到什么兵,就算能调到兰州的兵,就那些怂将蠢兵,能有什么用,如何比得上我蒙古的勇士,要我说就应该现在杀下去,把他们都砍了,至少也能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不要再打我们蒙古奴隶的主意了。”   岱钦一听就气炸了,也跟着提高音量说道:“将怂兵才怂,就兰州现在这个情况,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是江芸一言堂了,他这样的人,是个人才,我们何必和他硬碰硬。”   阿尔斯楞冷笑一声:“怎么,你也被他的那些狗屁政策吸引了,都开始夸他来了。”   岱钦立马扭头去看斯日波。   斯日波也跟着呵斥着:“不要胡说,还打算先内乱不成。”   阿尔斯楞下巴一抬,也是一脸怒气冲冲。   “等会,让我想想。”斯日波缓和两位副将的关系,“你们都是我阿娘为我准备的心腹,你们说的话我都懂,但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我上头的兄弟姊妹们一个个如狼似虎,我若是这次灰溜溜回去了,不仅是我受辱,就是我阿娘也要受辱,但江芸此人确实有些厉害,现在情况多变,我确实要慎重考虑。”   两位副将一听便只能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各自离开了。   斯日波重新回了位子上坐下,许久之后突然问道:“你说江芸会为寇兴报仇吗?”   站在他身后的奥云达来悄悄抬眸,注视着这位和他一起长大的主子,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家人也都好好在大后方生活着,衣食无忧,平安快乐,只是看过更好的,便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但他到底不是汉人。   奥云达来收回视线,许久之后才笃定地低声说道:“会。”   那位江同知可不是胆小怕事,心慈手软之人。   衙门口的号枷大概最能明白这位兰州城真正的主事人到底是什么脾气。   “这份信你让心腹立刻送到父亲手里,再跟阿娘带句话‘儿子能不能平安回来就看父亲的速度了。’。”他把匆匆写好的一份信递了过去,“奥云达来,我可以信你吗?”   奥云达来立马单膝跪地,双手虔诚地接过这份信:“永远为天神效忠。”   —— ——   江芸芸接到西宁卫那边的信时才露出笑来。   “秦铭真不靠谱,朝廷这边都要两个月了还不派人来,两个人本来就很累了,他现在还请假了,这么久不来衙门。”谢来不高兴说道,“想要累死你吗。”   “我看你也不要命了,每天子时睡不说,卯时不到就起来了,以前都是拉两刻的弓,现在都要拉半个时辰了,还偷偷去骑马是不是。”谢来包庇,大声谴责着,“你这一天天的到底要做什么啊。”   江芸芸收起信,笑说着:“之前一个月也把秦通判累坏了,你之前让你帮我看看陈继手下的兵,现在如何了?”   谢来的脑袋突然伸过来,犹豫问道:“真要打仗啊?闹大了就真的完了。”   江芸芸笑了笑:“不是我要打仗,我是反击。”   谢来一头雾水:“是反击啊,斯日波杀了寇知府,你打算回击。”   江芸芸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事朝廷不是盖棺定论了嘛。”   谢来惊得瞪大眼睛,来来回回打量着她:“你,你,你什么意思啊?”   “离我哥远点!”来送饭的江渝一看到谢来凑得这么近,立马大喊着,一脑袋把人撞开了,“干嘛啊!我哥干活呢,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谢来简直是无妄之灾,疼得龇牙咧嘴:“不是,你妹妹干嘛啊。”   江渝还是一脸警觉。   江芸芸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我叫你去帮我看看王妃和小公子,看了吗?”   “看了。”江渝努了努嘴,“王妃非要送来吃的,三个大盒子,我给你送来一个,免得吃不上热乎的,快吃吧,可好吃了。”   江芸芸点头:“王妃可有说什么?”   江渝耸肩:“还能说啥,说来说去不就是你,我明明种出了这么多的粮食,小春还做了一个滴灌,都没有人找我们呢,就知道‘哎,你哥最近在干吗?’‘你哥年纪也到了,也该考虑成家了吧?’‘你哥现在在兰州风头可不小。’。”   “我跟你说,我以后不去了,真烦,怪不得江漾不爱去。”小姑娘闷闷说道,“我又不是你的挂件,干嘛一直跟我说你啊,我今天还穿的好漂亮出门呢,都没人发现。”   江芸芸抬眸扫了一眼小姑娘,笑说着:“好看的,杏红很衬你,你不是还有一条粉色的料子,回头也做起来穿,好看的。”   江渝一听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好看吧,我还给江漾也做了一套蓝色的呢,本来说今日一起穿的,不过她说她今日上值,不能随意请假,你们衙门的规矩真严啊。”   江芸芸一本正经点头:“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我早就说过一视同仁的,自然是严格的。”   江渝一听也跟个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哎,你说的和江漾一模一样,全家现在看起来我最没出息了。”   谢来借故拨撩着:“可不是,每天就是到处跑,小春都知道要下地研究水稻呢,你看看徐娘子都要收她为徒了。”   谁知道江渝听了却没有生气,反而托着下巴,忧心忡忡说道:“小春有事情了,江漾也有事情,那我可怎么办啊?”   江芸芸想了想,笑说着:“你还小啊。”   江渝皱眉,一本正经说道:“不小了,他们今日还问我许配人家了没。”   江芸芸瞪大眼睛,随后黑着脸说道:“没有,少听这些人胡说,你还小呢,想做什么自己慢慢想,肯定能找到自己喜欢的。”   江渝哦了一声:“可我想不出来。”   “那就等时机来了,总不会晚的。”江芸芸笑说着。   江渝哦了一声,开始坐在椅子上发呆。   江芸芸吃好饭就叮嘱她早点回家。   “外面现在好多蒙古人。”江渝临走前,小声说道,“他们都不敢住在城外了,但是和城内的百姓生活习惯有不一样,一直有摩擦,这可怎么办呢?”   “融合下有争端时必不可免的,再等一等,马上就有解决的办法了。”江芸芸说。   江渝哦一声,她提着菜篮子,站在衙门口又发了一会儿呆,看看来来回回的外族人,兰州城内不仅有蒙古人,她盯着那些面容和汉人颇为不同的人,突然扭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我也要找个其他事情做做。   —— ——   西宁卫带来的那一批蒙古人不少,一个个骨瘦如柴的,穿着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他们拖家带口,千里迢迢走了一个月多月才来到这里。   “还要走多久啊?”有个妇人抱着小孩小声问道,“好端端不在西宁呆着,来这里也太远了。”   “你懂什么,这里可有一个很厉害的知府,你没听那些商人说起,就是那个知府给百姓带来吃不完的粮食呢。”   一行人一听也跟着打起精神来了。   “你们要去兰州城啊!”有个商队的人弹出脑袋打量着面前衣衫褴褛的一群人,摸着胡子,突然说起了蒙语,“真是会找地方,兰州现在可是个好地方呢。”   众人一听立刻喜上眉梢。   “你们是蒙古人吧,也想要去投靠吧。”那商人打量着这一群人,撇了撇嘴。   那群人立刻又紧张起来。   “我可不会对你们做什么,江同知说了,来了兰州城就是兰州人,不论民族都是一家人,等会你们到了城门就自己报上身份,会有人带你们去衙门的,不是我说你们,就是你们蒙古人生活习惯太差了,也就我们小同知能忍你们,回头可要好好拾掇自己。”   “你,不是汉人嘛?”那个临头的老者,惊讶问道,“您怎么会说蒙古语。”   商人得意坏了:“兰州城内有人教这个呢,我瞧着江同知不会好好干莫名其妙的事情,所以我特意请了一个蒙古老师教了教我,还不错吧。”   老者连连点头,随后惊讶地重复问着:“教蒙古语?怎么还学这个啊?”   “我哪知道。”商人耸肩,“不和你们说了,我要走了,走快点,天黑前进城,他们还会给你们蒸饼和一碗汤呢,待遇很不错的,我们江同知,好人呢。”   他竖起大拇指笑说着,随后放下帘子走了。   众人见人走远了,面面相觑,突然露出笑来:“走,我就说来这里没有错吧,我很早就听说了,那个当官的人很不错的。”   就在众人相互搀扶着朝着兰州城走去的时候。   地面突然震动了几下。   沿途的商队回过神来,立马尖叫着:“是蒙古人!蒙古人又来了!”   那老人也跟着大惊:“是战马!”   话音刚落 ,就看到远处尘烟弥漫,随后就有马队出现,确实把这支一眼就很穷困的队伍包围了。   那老人慌乱举起手来:“自己人,自己人,我们是满官嗔手下的养马人。”   斯日波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老头,高举手上的屠刀,冷笑一声:“背叛菩提萨垛者,该死。”   “该死!”身后的蒙古骑兵也跟着齐声大喊着。   边上原本慌乱的商人们一听跟自己没关系也不慌了,也跟着悄悄冒出脑袋张望着。   那老人目眦尽裂,大喊着饶命。   斯日波看着这一群男女老少,手中的钢刀狠狠挥下,朝着那个老头的脖子砍去:“给我杀!”   老人绝望地闭上眼,却只听到一声尖锐的叮得一声,随后头顶的蒙古贵族发出暴怒之声。   “谁!”   汉人们惊惧间,有人眼尖地大喊着,大喊着:“哎,兰州的军旗!江同知来了。”   远远地,只看到有一年轻人骑在一匹快马上,手中是一把被拉得极为满的弓。   弓上搭的那把箭冷光森森。   几乎在斯日波呼吸的瞬间,那把弓箭便破空而来。   “谁敢动手。”江芸芸响亮的声音骤然响起。   太远的弓箭定然是没有准头,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那气势实在太凶,斯日波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任由那把弓箭落在自己几步远的位置。   只这一下,蒙古人的气势骤然消退三分。   江芸芸直接冲到斯日波面前,冷笑一声:“又是你。”   斯日波握紧手中的刀柄:“我们蒙古清理门户,江同知一个汉人是不是管太宽了。”   江芸芸看向那群抱在一起的人,皮笑肉不笑说道:“他们就是西宁卫来信说投靠的我们的人,算不上你们蒙古人了。”   “哼,说得好听。”斯日波冷笑一声,“汉人奸诈,他们的太祖还把我们的人抓起做奴隶你们忘记了,现在只给你们吊了一块糖骗你们去送死而已。”   “我可没有杀他们,杀他们的不是一直是你们蒙古人自己吗。”江芸芸也不示弱,直接厉声反问着,“我让他们成为良民,给土地给房子,给未来孩子的教育,那你们呢?你借着你那个虚无缥缈的菩萨杀了多少人!恬不知耻,罪孽深重。”   “就是!”有商人见有人撑腰了,立马大声附和着,“不要脸!”   “不要脸!!!”   江芸芸眉心一动,和颜悦色地讽刺着:“若是论天命,你看,这才是。”   斯日波恨得牙齿牙痒痒。   岱钦上前一步缓和气氛:“那说来是有些误会,我们得到青海那边的消息,说是这些人偷了主家的东西叛逃了,这才来帮兄弟清理门户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别看你们蒙古自立门户,原来感情还是不错的。”   岱钦情绪稳定说道:“自然,我们蒙古各部落自来就是相互支应,互相帮忙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些年能安安稳稳度过,现在站在江同知面前,不是嘛。”   “怪不得想要改过自新的人也都是整整齐齐的。”江芸芸笑说着,打量着面前的蒙古人,“你倒是有些谋略,不若来我兰州做客。”   真是光明正大地挖墙脚。   哪怕双方现在已经闹到这一步了,岱钦其实还是颇为这位年轻人的。   “我自有效忠的对象,永谢布的人永不背叛天神。”   江芸芸点头,看着对面的蒙古人,突然又看向斯日波,冷不丁说道:“你说我现在可以把你们的天神抓走吧。”   岱钦脸色大变,立马挡在斯日波面前。   “我瞧着可以。”谢来慢慢吞吞上前,手里的长木仓刀光凌冽,“正好让你们看看我的刀利不利。”   阿尔斯楞被激怒,大笑着上前:“打就打怕你啊,你这个瘦猴,爷爷迟早把你们的脖子拧下来搭在这群叛徒身上。”   谢来下巴一抬:“来啊,你这个死肥猪,瞧着都要把你胯下的马压垮了。”   阿尔斯楞受不得激,直接上前,谢来也不畏战,直接迎了上去。   两人的长木仓和长戟交错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陈继一看也跟着大喊着:“爷爷也来会会你们。”   岱钦一看,手比眼睛快,一把就想要把前面的江芸芸抓住。   奈何江芸芸早有准备,立刻伸手用弓箭一格,随后立刻往后退去。   早已等待许久的锦衣卫们立刻把江芸芸围住。   陈继带来的守备营的军队和斯日波的亲军立马厮杀在一起。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商人们一看不对,头也不回就跑了。   那群蒙古人也早早躲了起来。   江芸芸被锦衣卫团团围住,看着同样被人保护着的斯日波,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地对视在一起。   斯日波想要冲锋陷阵,却被亲兵死命拉着。   江芸芸却开始面无表情搭箭。   碍于江芸芸的箭术确实了得,一层又一层的人挡在斯日波面前。   江芸芸却依旧目标明确,锐利冰冷的箭锋直直地对准不远处的那人。   深秋的风冰冷而凛冽,露在外面的手指没一会儿就被冻得发冷,可江芸芸还是紧紧扣在弓箭上。   多年前,白鹿洞学院求学,窦学长就对她说过。   ——只要不是带兵打仗,这样的水平就够了。   三个月前的江芸芸却突然明白,果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弓弦满月,江芸芸的手指被勾勒出通红的痕迹,可她还是紧紧盯着斯日波。   有这么一刻,吵闹残忍的战场也挡不住她奔腾的杀气。   天色阴沉,兰州的冬日总是来得格外早,格外冷。   谢来已经和阿尔斯楞打坏了兵器,在马下赤身肉搏。   江芸芸松手。   箭身划破空气。   陈继已经杀红了眼,盔甲上满是鲜血   江芸芸开始搭箭射出第二箭、第三箭、第三箭……   随后一连三箭,接连而出。   ——参连,她可是拿了满分的。   兰州的兵本就比他们多,斯日波的护卫一边要防着出其不意的守备营的兵马,一边还要阻挡江芸的捣乱,原本层层的护卫被一层层剥开。   蒙古军彻底乱了。   有人摔下马来,也有人悍然挡在斯日波面前,直到第五箭,它终于来到斯日波面前。   许是没力气了,许是太密集的射箭把准度降低了。   那把箭射中他的肩膀。   所有副将见主人受伤,立马开始回笼,打算突围。   “不算亏,你们汉军就是怂。”阿尔斯楞大骂着,“这么多兵力都碾压不了我们,呸。”   斯日波握紧那把贯穿他胳膊的弓箭,被人护送着离开时,突然看着远处大笑着:“你杀不了我!江芸!你杀不了我!”   陈继马上就要追上去,只听到背后传来急切的声音:“手下留人!”   周伦匆匆而莱,直接对着江芸芸说道:“一月前,永谢布的太师亦不剌上了请罪折,说自己的小儿子清理叛徒时,误杀知府,要亲自把人送到京城请罪。”   陈继听呆了,随后大骂:“呸,什么误杀,而且真去了京城,这贱人不就跑了。”   周伦只是看着江芸芸,冷静说道:“亦不剌是太师,地位仅此于火筛之下,而且一直和火筛关系不好,两部争斗不止,若是这次能拉拢永谢布,甚至和大明交好,至少可保西北十年安宁,你不是也想发展兰州嘛,这是最好的机会,也不用打仗,也能让你一展拳脚。”   陈继看不懂事情的走向,只能下意识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慢条斯理揉着手腕,依然平静:“是传来圣旨了。”   “是,你不在,秦同知接的,让我来城外传话。”周伦掏出怀里的圣旨。   江芸芸却没有接过去。   “我是信你的。”她笑说着。   周伦脸色微微僵硬,避开她的视线。   “如此,此事就算了,过几日亦不剌就会亲自把他的小儿子带走。”周伦想了想,忍不住低声说道,“算了,寇兴泉下有知不会怪你的。”   江芸芸把自己的手腕搓红,只是对着谢来和陈继说道:“清点伤亡,我们回去。”   “还有你们,还愿意跟我回去吗?”江芸芸看向畏畏缩缩挤在一团的蒙古人,淡淡说道,“只要是兰州城的人,我定然护你们一世平安。”   周伦见她不买自己面子也不计较,第一个离开了。   谢来一见他走了,立马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你江小状元真是文曲星不成,算的真准啊。”   江芸芸握着缰绳,轻笑一声,充满嘲讽:“利益换利益,不是这些人最爱干的嘛。”   谢来没说话了,只是加重了呼吸。   “若是真的能为百姓好,我就跟自己说……”江芸芸牵动缰绳,准备调转回头时,低声说道,“那算了。”   谢来沉默着,也跟在她身后离开了。   —— ——   在小松山即将落下第一场的雪的时候,斯日波的援兵来了。   亦不剌自然不会亲自来,他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干将。   “巴鲁叔叔。”斯日波低下头来。   “走吧,领主很是想您。”巴鲁是个高大威武的汉子,但看向斯日波的眼神还是格外温柔,“回头少主还要去京城走一遍过程,但不要怕,我会一直在您身边。”   “多谢巴鲁叔叔。”斯日波感激涕零。   苏赫巴鲁看着斯日波的肩膀,叹气说道:“少主也太莽撞了,收到信后等着我们来接您就是,何必再下山去挑衅。”   斯日波咬牙:“见不得那些汉人这么嚣张,而且我若是这样两手空空回去,我丢了面子就算了,阿娘的面子该如何是好,巴鲁叔叔,我也是实在没办法的。”   苏赫巴鲁叹气:“那也太莽撞了,那江芸的威名,我们远在鞑靼都有所耳闻,这样的人必不能是个软弱可欺之人,何必和这样的人硬碰硬,等他走了,那个纸糊的兰州还不是任由我们宰割。”   斯日波紧抿着嘴。   “少主的心,哈敦会明白的。”苏赫巴鲁低声安慰着,“天神会保佑您的。”   “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的岱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笑着入内,“那些牛羊磨磨唧唧的,让他们走都不积极,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有了二心,这次就让他们慢慢回来,正好可以考验他们的忠心,也算给他们一个机会。”   苏赫巴鲁拧眉:“那这样路上遇到危险,没了往前冲的人。”   “我们轻装上阵,早些回去才更安全。”岱钦想了想又说道,“那江芸我总瞧着不安生。”   苏赫巴鲁一听也跟着点头:“那就一切以小公子的安全为重,趁他们不在意早点走。”   几人又商量了几声,敲定午时过后就起身。   —— ——   “不是都说不能要他的命了吗?”陈继闷闷问道,“你现在绕这么个大弯,蹲他们头顶,就是想要再打他一顿。”   江芸芸点头:“对。”   陈继不信邪,犹豫问道:“真的?”   “对。”江芸芸信誓旦旦。   “那行吧,那可不能出人命了,至少斯日波的命不能出了,不然回头不好交代。”陈继不放心的叮嘱着。   江芸芸只盯着那路口,敷衍地点了点头。   “哎,这么感觉哪里不对劲啊。”陈继摸了摸脑袋,扭头去问谢来。   谢来随口说道:“就是这样的,你还不准江芸发泄一下嘛,人小孩才几岁啊,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哎,你小心的你兵,别拖我们后腿,我们套头打一顿就回来。”   陈继突然觉得很有道理。   ——是啊,江芸才十九岁啊,正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时候,吃了亏要转回场子那可太正常了。   他突然心里安宁了,扭头去安抚士兵了。   谢来见人一走,立马凑过去也紧张问道:“你应该不会真的杀人吧。”   江芸芸看向谢来,说起了其他事情:“路上有我们见过的那个村庄,你们都疏散了没有?”   “都要打起来了,你还关心那几个只喜欢咬你的百姓。”谢来叹气,“把你写的信给他们了,只要他们愿意去兰州,肯定能飞快入籍,回归正常生活,但也不怕他们那你卖了?万一他们和蒙古人有勾结呢。”   江芸芸叹气:“所以我不敢出面,但我也不能眼睁睁让他们被搅和到这里,要是出意外了,那就是难辞其咎了,我得先做好准备。”   谢来看着她没说话。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   “胡老三的事情,你是不是一直耿耿于怀当年没有把他们安置好,让他们一家人卷入你和权贵的角力。”谢来冷不丁问道,看着江芸芸骤然失神的面容,只好狼狈移开视线,继续说道。   “自来打仗谁没个伤亡,谁会把这些隐世的人算上去,最多是人头当功劳了,慈不掌兵,你这样,听上去太过仁慈了。”   江芸芸没说话。   她蹲在草丛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头顶是乌压压的云,一场风雪马上就要来了。   “哎,别说话了,有动静了。”陈继小心翼翼走过来,小声说道。   几人是站在一处山谷山顶,正是能居高临下审视着一切。   所有人都瞬间警觉起来。   “这次肯定行,西宁卫很早就来信说早早就守着西面,他们又不可能往南走,去大松山就离我们近了,他们就是要回蒙古,肯定走这条路。”陈继嘴里碎碎念着。   众人沉默间,只看到一队人马正远远走来,竖起来的大旗正是白马旗。   “原来是苏赫巴鲁来接的人,斯日波娘家人,一员猛将。”陈继搓了搓手,为难说道,“这就难办了,这人经验老道,是一名老将了。”   “你陈继佩也是啊。”江芸芸笑说着,“名将不就是打过一个个老将才出来的嘛。”   陈继一听,突然眼睛又亮了,原本的担忧立刻变成信誓旦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代久远,这场战役到后世,谁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开始的,甚至都不说清开始的原因。   而现在,准备过峡谷的时候,谨慎的苏赫巴鲁还特意让斥候检查了一遍峡谷。   “无事,只有几个山里的小孩,瞧见我们都跑了。”斥候低声说道。   “若是有人埋伏,肯定早就把人赶走了,现在还有小孩,兰州那边还没反应,其余卫所不会自讨没趣,我们快些走吧,过了这个石门峡,再到鱼沟,最后穿过黄羊沟,只要到了贺兰山,我们就安全了,你阿娘的人在那里等着呢。”苏赫巴鲁低声说道。   斯日波自然连连点头:“江芸是一个朝廷官员,定然是不敢违背旨意的,之前都没什么动静,现在肯定不会有。”   “走吧。”苏赫巴鲁走在他的前面。   一开始都很安静,只有马蹄声,只走到一半时,头顶突然传来剧烈的响声。   石头从山顶滚下来。   苏赫巴鲁果然是老将,立马大声喊道:“列阵。”   说话间,陈继已经待着第一波人冲出来了。   这次带出来的是亲兵不说,更是他和谢来偷摸摸训练很久的兵。   他其实还是很相信江芸的,相信这人可以给自己带来荣华富贵。   “汉人!江芸!”斯日波一看陈继立马在人群中去找江芸芸,果然在半山腰的地方看到站在山头上的人。   “就是你爷爷!”陈继大笑着,“随我杀啊!”   他今日担前锋,主打一个冲乱队形。   苏赫巴鲁也不是吃素的,行军途中竟还带着盾牌:“盾兵。”   “放箭!”江芸芸站在高处,大喊着。   话音刚落,利箭如雨而下。   江芸芸的打法颇为不要命,奈何和他打配合的陈继也是一个不要命的,顶着箭雨入内,不要杀人,只是横冲直撞。   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盔甲,这都是江芸掏了衙门的钱给他们做的,这样的铜墙铁壁没什么战斗力,但就像巨象一样,能彻底打乱队伍。   蒙古队伍猝不及防,果然开始溃散。   斯日波的亲兵开始带着他后退。   “要不让我来。”江芸芸临走前,谢来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戴上头盔,那双漆黑的目光被黑沉沉的乌云一照,明亮而深沉:“我要亲自来。”   “随我杀。”江芸芸手里握着长刀,大声喊道。   谢来和锦衣卫分列两侧,所有人就像一把尖刀瞬间撕入这片狭长的战场,随后彻底打乱所有人的节奏。   哪怕苏赫巴鲁是个老将,一时间面对这样完全不要防守,只要进攻的打法也有一瞬间的慌乱,但他几乎又是瞬间回过神来,一下就发现了这个阵法中的核心。   ——江芸。   他开始提刀朝着江芸芸冲来,副将们同样跟了上去。   锦衣卫和陈继的副将几乎是瞬间和他们交刀在一起,尖锐刺耳的声音几乎能划破耳膜,听的人头脑一震。   一时间山谷内杀声四起,江芸芸虽然和陈继模拟过这样的场景,但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只觉得那声音几乎震天,惨叫声和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就好像擦着她耳边发生。   江芸芸以为自己至少一开始会害怕,但直到站在其中,她的目光紧盯着斯日波,那股被藏了三个月的怒气这才猛地膨胀汹涌出来,好像是一把火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那些刀剑刀落在她身上只会让她心里的愤怒更为真切。   那些鲜血几乎让她回到那个深夜,她站在尸海之中,几乎被痛苦冲破了身体。   她知道,今日杀不了这个人,她今后再也杀不了了。   她要杀了他!   她要为寇知府,为枉死的三百零七人报仇,要让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做错事情就要受到惩罚,什么狗屁交易都不能漠视人命。   谁也不行!   她江芸芸不行。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也不行!!   斯日波有一瞬间被草原上灰狼盯上的恐怖,那是只要盯上一个人,就会不死不休的畜生。   “带少主去肉盾那!”苏赫巴鲁嘶声喊道。   岱钦立马回撤,奥云达和阿木尔也跟着跟上去,二十人的小队开始带着斯日波突围,想要先回大松山和那群养五畜的人会和。   乌云飘了过来,空气中的寒意越来越冷,山中的树叶也被霜打出冷冷之色,乌云压境,在无人得知的山下,山内的血腥味已经浓郁到令人作呕。   这样的天气是江芸芸深思熟虑的。   因为路滑,马儿反而跑不快。   江芸芸小时候学下棋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学会了下套,也就是说,要让一个人落套就要一直撵着他们,所以她早早就在沿途布置下几人,时不时冲出来吓唬人,不仅能消耗对面的棋子,也能让他精准下套。   她的目标是黄羊沟。   黄羊沟是一个盆地,里面水草丰满,时常有黄羊出没,这样的地水多便地滑,最重要的是,那里四周高中间低,最合适厮杀。   斯日波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七。八人,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意去了黄羊沟,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助人,一行人经过一条河流时,斯日波的马脚突然打滑,重重摔下马来,一直紧追不舍的江芸芸也瞬间下了马,她的反应很快,腿脚也出人意料的快,几乎超过所有人的预料,整个人朝着斯日波扑过去。   岱钦反手就是一刀,却被远道而来的谢来一把拦下。   “你的对手是我!”谢来放手压制着刀刃,冷笑着,“我也要会会你。”   奥云达和阿木尔则想也不想就朝着斯日波扑过去,挡住那第一刀。   江芸芸和奥云达来的目光对上,抬手又是一刀。   阿木尔则拔刀大喊着:“不要伤害我哥。”   姜磊冷笑一声,长戟一甩一抖:“那我也来会会你,叛徒。”   二十几人想也没想到,瞬间厮杀在一起,江芸芸被一个锦衣卫保护着上了一块大石头,谷中还未起风,但寒意已经越演越烈,她顺势拿下背上的弓箭。   她的长木仓学的不好,上去就是添乱,幸好听了顾将军的话,学会骑马和射箭,至少逃命逃得快。   只是现在反了过来,能阻止他们逃命也是一个本事。   江芸芸第一箭就朝着阿来而去。   三人纠缠间,阿来的武艺显然不错,和他弟弟配合得极好,两人回过神来,几乎能压制着姜磊。   摔断了一条腿的斯日波早已躲在他们身后。   江芸芸面无表情开始搭弓拉箭。   ——不论如何,阿来骗杀了寇兴,那就是不可饶恕的。   姜磊以一敌二明显落了下风。   “闪开!”江芸芸的声音在耳边爆呵,他下意识蹲下来。   与此同时,只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尖锐鹤鸣。   本躲在阿来身后的斯日波下意识把阿来推了出去,阿来一怔,竟然没有躲过去,那箭直中心口,贯穿而过,鲜血溅了阿木一声。   “哥!”阿木眼睛瞪得极大。   阿来下意识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已经搭上第二箭,只是那一箭朝着阿木。   她动静极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不要……”   阿来翻身挡在阿木面前。   第二把箭贯穿而过。   鲜血溅了阿木一脸。   斯日波大惊失色,开始拖着一条胳膊一条腿开始朝着出口走去。   只要走出这里,他阿娘就会来接他。   他也跑,江芸疯了,这人比他还要疯。   “我不会留下他的。”江芸芸冷酷说道,“当年衙门自查,寇知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出于好心,亲手带回来的人最后会杀了他,我现在是在清理门户。”   阿来抱着阿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紧紧握着阿木的肩膀,目光却又看向狼狈逃窜的斯日波,喃喃自语:“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   阿木发出悲鸣,抱着哥哥,目光恨恨地盯着江芸芸看:“你有老师有朋友,可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要教我们识字,为什么!你让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阿娘,我家人……”   姜磊见他情绪激动,想也不想,直接一刀把人杀了。   江芸芸看着那血从他身上流了下来,只能闭上眼。   阿木好像完全不知道痛,只是死死盯着江芸芸,整个人痛苦又狰狞,嘶声力竭喊着:“你早就杀死我们了,是你,为什么……你不如杀了……我们……回不去……”   头顶积攒了多日的乌云,终于落下细细的雪来,轻轻覆盖住紧抱在一起的兄弟两人。   江芸芸盯着那雪花,明明是轻笑一声,可眼底却不知是不是雪光而变亮,似有水波闪动:“还挺好学的,都开始自己学诗了。”   “你们的皇帝下旨了。”远处的岱钦见状,突然大喊着,“不能杀他,抗旨,你这是抗旨,那是我们太师的儿子!!”   他一个恍神,谢来直接打落他的武器,瞬间把人止住,扭头正想要给江芸炫耀一下,却见他……   只见江芸芸站在石头上,抽出身上的最后一根弓箭,开始对准马上就要走出岸边的斯日波。   弓弦已经被拉满,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她一直在骗人!   她要杀了斯日波!   她要抗旨!! 第三百四十五章   山中的雪终于下了起来, 天色阴沉,本就树木遮天蔽日的黄羊谷更加阴暗,北风渐起,吹得江芸芸衣袂翻飞。   谢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 突然都想明白了。   ——什么就是来打他一顿的。   这话骗骗陈继那个二愣子还差不多。   所以对他说的是, 让他缺胳膊断腿, 回蒙古就没什么继承王位的竞争力了。   他其实不太信的, 因为按照他对江芸的了解,江芸这人为了一家子贫民胡老三都敢对上权势滔天的太监和外戚, 现在斯日波杀了这么多人, 还杀了他敬重的寇兴,他不杀了斯日波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他说圣旨已经盖棺定论了,所以谢来就又有点相信了。   江芸到底是个朝廷命官啊, 还真的敢忤逆整个朝廷规章法度嘛, 他还要不要升官, 要不要命了。   所以谢来信了三分。   后面江芸芸又开始安安分分在衙门里干活, 好像真的接受了这件事情, 谢来又信了三分。   他就这样抱着六分信任, 四份质疑地跟着江芸芸进了山,见他一路上的布置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 而且态度冷静自然,谢来又信了三分。   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全都是骗人。   他江芸就是一个大骗子!   一个聪明绝顶的大骗子!   那简直是要人命的骗子!   “你杀了我们少主, 我们领主不会放过你的。” 岱钦恐惧大喊着。   江芸芸站在风中,突然感受到所有人的恐惧。   岱钦的恐惧。   谢来的恐惧。   甚至是斯日波, 他已经恐惧到颤抖, 但还是强忍着痛苦拖着一条腿再艰难跑着。   她站在渐起的北风中, 突然觉得好笑,原来刀只要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会害怕。   什么天神庇护,清理门户。   什么国家大义,百姓安宁。   什么天潢贵胄,谁也杀不得!   “不要!!”谢来大惊。   江芸芸终于松开最后那根被她紧绷着的长箭,那股被郁结在心里三个多月的愤怒终于顺着那根破空而出的箭头释放出来。   ——都是狗屁!!   江芸芸恶狠狠地想着。   ——做错事情就要挨打。   ——她小姨教过她的!   长箭在风中颤颤巍巍,却又一往无前。   它朝着斯日波而去,不曾有一丝畏惧。   所有人的心都被悬了起来,任由谷中的北风把他们摔得四分五裂。   长箭刺穿皮肉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但却突然传来张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天神庇护!” 斯日波重重摔倒在地上,他明明疼得想要满地打滚,却又捧着腿大笑起来。   谢来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山谷终于起风了,四面来风呼啸而过,这是江芸自己选的地方,无风无浪时候自然是绝佳的好地方,可偏今日起风了。   斯日波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他一边痛到在地上打滚,一边却又在哈哈大笑。   “我阿爹和我阿娘不会让我死的。”   “哈哈哈,是伟大的长天生不让你这个汉人杀我。”   他大喊大叫着,面容胀红,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整个人都癫狂着,又带着侥幸逃生的大喜。   “哈哈哈,杀了我啊,你敢杀我吗,哈哈哈,你们皇帝要留我的性命,我爹娘要保我,死了一个寇兴算什么,我可是亦不剌的儿子。”   “算了吧。”姜磊呐呐说道,“那两条腿瞧着也都废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谢来一边捆住岱钦,一边也跟着说道:“你还要不要当阁老了,这人回去也不行了,这不是比杀了他还令人难受。”   与此同时,突然听到风中传来马蹄声,急促而紧张。   听着动静是北面传来的。   岱钦也跟着大笑起来:“是哈敦来了,哈哈哈,完了,你们都要完了。”   谢来也急了,现在他们身边只剩下五人了:“快,我们快走。”   江芸芸站在石头上,感受着那股风汹涌而来,吹得树叶水草随风而倒,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地上的尸体也都躺了一地,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偏今日的北风无孔不入,头脑里的那一股热气也跟着吹散了。   确实是差了一点。   她把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回去吧。”谢来拖着岱钦,苦口婆心劝道,“真闹大了,你还要不要做官了。”   江芸芸跳下石头,她身上其实也有很多伤口,鲜血流了一身,整个人还在地里打了一个滚,肮脏狼狈。   偏她此刻说话时,还有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哪怕在万物生机勃勃的山谷中依旧令人不可忽视。   人人都说这位小状元有一双天赐的漂亮眼睛。   “我读书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不想读书了吗?”   “我做官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不想做官了吗?”   江芸芸弯下腰来,捡起阿木摔落在地上的那把带血的长刀,那把刀已经卷边了,但尖头还是尖锐的。   “但你看我现在,我既考上了状元,又做了同知。”她捡起刀的姿势太过随意,读书人的手指一直都是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可见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握住了那把刀。   谢来呼吸一顿。   “那不一样!”他大喊,伸手要去拉江芸芸。   江芸芸躲开他的手,声音微微提高:“可我就是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她声音低了下去,朝着斯日波走了过去,“你们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不接受。”   “他杀了这么多蒙古人,就是该死。”   “他让寇知府无法体面下葬,那也该千刀万剐。”   “他是什么天神庇护的人……”   她站在斯日波面前,居高临下注视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皇族贵胄。   “如果他们天神只会庇护这样的人渣……”   她举起手中的长刀,冰冷的刀锋倒映出她锐利的眉眼。   杀气。   腾腾杀意再也不遮掩,就这么赤裸裸的奔腾出来,北风之下是无数人的哀嚎,漫山遍野掩埋了多少人,掩盖了多少人的哭声。   她就是……见不得这样的哭声。   “不要,不要杀我……”斯日波惊惧地喊着,“救命,救我啊,我阿娘会给你很多钱,不要杀我……”   谢来青筋直冒:“你不要命了吗!这是抗旨。”   “别杀他!别杀他!我们蒙古人愿意换他,拿什么都愿意!” 岱钦崩溃大喊着。   黄羊谷的风是如此猛烈,吹得所有树木都七歪八倒,只有江芸芸手中的那把刀被她牢牢握在手里,巍然不动,明明试一把凝固了大量鲜血,损坏过半的刀刃,最是普通的一把刀,偏只有她握得最牢。   不是没有人要的蒙古奴隶。   不是升不上去的老头官吏。   不是无法两全的可怜兄弟。   不是要杀就杀,要欺就欺的不值钱草芥。   真的要论国家大义,他们才有资格!   长刀的刀锋刺得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上眼。   “……那就该死。”   江芸芸的手狠狠落下,然后重重刺了过去。   鲜血溅了江芸芸一身,滚烫腥臭的血伴随着惨叫不断的绝望尖叫,真正皮肉被刺穿的声音沉闷而无聊。   谢来瞪大眼睛。   岱钦直接软脚摔在地上。   大雪终于落了下来,再是心有不甘的斯日波也只能不甘地睁大眼睛,再也没有呼吸。   江芸芸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大笑起来,狠狠把手中的刀扔在地上:“你看,这就公平了。”   谢来失神地看着面前一身是血的小状元,整个人多了一个寒颤。   这么多年来,怎么没有人发现这个是个疯子呢。   那可是亦不剌的儿子。   那可是朝廷和蒙古人谈判的关键。   那可是……   谢来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突然反手把岱钦杀了,大喊着:“蒙古人劫掠百姓,被江同知当场抓获。”   ——杀死寇兴和归降蒙古人的凶手。   ——是常年掳掠边境百姓的刽子手。   谢来抽出绣春刀,高高举起刀刃,环视着谷内仅存的几个人。   “拒不投降……”   大雪越来越大,一层薄雪覆盖着所有人的身体上。   “杀!!”   谢来大喊着,所有锦衣卫突然回过神来,把身边的蒙古侍卫都送去见天神了。   姜磊也回过神来,一脚江芸芸脚边刀踢远了,然后拉着她就要离开这里。   “有小孩。”江芸芸马上就要出了谷口时,鬼使神差扭头去看山谷时,一脸惊讶。   众人猛地扭头去看。   只看到一个小姑娘手里拎着一个大大木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着斯日波的身体又踢又咬。   她还太小小了,整个人摇摇欲坠的。   所有人都惊呆在远处。   “孩子,江芸!你看到了吗!”谢来突然大笑起来,“天道站在你这边了,哈哈哈哈,是孩子,是百姓的孩子!是你保护的百姓的小孩,哈哈哈,天要助你,你果然是文曲星!”   小姑娘吓傻了,扭头看了她们一眼就想跑。   谢来却直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把人一把抱走。   小姑娘吓得不行,眼睛瞪得极大,却没有哭出来,整个人抗拒地往后仰过去。   “你吓到他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谢来整个人显然高兴坏了,一把把人塞进江芸芸的怀里:“那你抱!那你抱!”   他顺手想要把那个木桶扔了,那小姑娘尖叫着:“我的,我的,不要扔。”   谢来哎了一声:“破木桶有什么好要的。”   江芸芸这人天生就惹小孩喜爱,谢来就没见过那个小孩见了她不喜欢的,都是见一面就把人赖上的。   果然那小姑娘盯着江芸芸看了一眼,就伸手抱着她的脖子,小声说道:“你的糖好好吃。”   江芸芸多看了这个小孩一眼。   “哎,你就是那个咬人的。”谢来震惊,“不是让你们都走了吗?”   “木桶掉了。”小姑娘伸手想要夺回自己的木桶。   谢来低头看了一眼小姑娘伤痕累累的手,手指紧紧转着这个破木桶。   “给她。”江芸芸伸手把木桶拿了过来。   小孩见状连忙抱在怀里,一本正经对着江芸芸解释着:“有一天我娘带我去挖野菜,然后有人来了,我娘把我放在这个桶里放在水里飘走了,后来我再也没见到她,所以我要一直带着她的,这样我娘回来后才能一眼看到我。”   “你娘把你扔了啊?”谢来随口说道。   小姑娘双眼一红:“才不是,我娘最好了。”   “会不会说话。”江芸芸没好气说道。   谢来哎了一声,连忙说道:“管她呢,快走,回头被蒙古人拦下那就完了。”   江芸芸却不怕,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着缰绳,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不碍事。”   谢来猛地扭头,警觉问道:“你又要干什么啊?”   江芸芸笑了笑:“我前几日上了一份折子。”   “什么折子?我怎么没给你送过?”谢来震惊。   “我让秦通判帮我送的。”江芸芸说。   “他不是怕惹事,在家里躲起来了吗?”谢来质疑。   “也有这个原因。”江芸芸平静说道,“我猜你们锦衣卫也有自己的任务,才肯跟着我到处跑来跑去。”   谢来眼珠子不自在地转了转。   “兰州城内现在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我们又不能放弃自己的百姓,所以我打算重建大小松山,修建景泰城,内阁同意了。”   谢来震惊:“那不是意味着你本来就可以杀……”   “那不可以的。”江芸芸看了她一眼,“和这份密折一起的,还有李阁老的私人来信,告诉我朝廷不能一意孤行,要做两手准备,所以打要打,谈也要谈。”   谢来瞪大眼睛。   “斯日波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王子。”江芸芸把小女孩放在马上,自己却转身看向终于赶到谷口的蒙古队伍。   为首那个女人穿着蒙古族的衣服,紫色的华丽长袍短小紧束,身罩雪白的答忽,腰部的衣褶被金玉装饰着,挂满着蒙古族特有的匕首长刀,头戴宝石顶钹笠帽。   江芸芸和她对视着,随后冷静说道:“听闻蒙古与我们不同,哈敦虽是二王妃,但背靠强大的部落,我想着既然要谈,为何而不直接和您直接谈。”   谢来被这个事情的走向,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个女人的目光在斯日波的尸体上一扫而过,随后冷笑一声:“久闻大名,却不知道江同知如此狂妄。”   她驱着高头大马踏过满地鲜血和尸体。   锦衣卫们下意识上前,江芸芸却伸手把他们拦下,自己走到最前面。   高大矫健的女人眼皮子耷拉着,随意打量着面前眼中过于瘦弱的汉人,手中的鞭子漫不经心地握在手中:“你杀了我的儿子,却还信誓旦旦站在我这里,想要和我谈,真是笑话。”   话应刚落,那鞭子赫然甩了出来,好似一条毒蛇,紧冲着江芸芸而去。   谢来手中刀鞘的一勾一抽一拉,冷冷说道:“以强恃弱,你们蒙古人真是恬不知耻。”   那女人冷笑一声,手上力气不减,那根鞭子瞬间紧绷,竟然和谢来争夺起来:“我可是蒙古人,不学你们汉人那一套。”   江芸芸巍然不动,甚至还轻笑一声:“可您的汉语也不错,斯日波的汉语也不错。”   那女人抬眸,终于正眼看向江芸芸。   “不知哈敦可有听闻北魏孝文帝的故事。”江芸芸伸手,轻轻按住谢来的手,对着他点了点头。   谢来想了想,松了手,冷笑一声:“人家背后可有冯太后。”   “所以你们愿意把你们的洛阳拱手相让。”那女人弯下腰来,收了鞭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笑:“且不说在此之前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分裂,再者便是愿意给你们,你们谁要,你们的领主对小王子俯首称臣,所以你们愿意把这个天大的功劳送给小王子。”   女人冷笑一声:“油嘴滑舌的汉人。”   江芸芸丝毫不惧,甚至上前一步,神色沉静,面容认真。   “黄金家族出了一个成吉思汗,如今你们这些后辈却辜负祖宗荣耀,如今四分五裂,东西蒙古还不过瘾,如今内部又分为左右之派,左右尤为不对,你们□□又分为三大部落,无数小部落。”   江芸芸对蒙古的局势侃侃而谈。   “小王子已经长大,你们永谢布先来也足够压力,不然也不至于让一个废物觊觎我们大明的大小松山。”   女人依旧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太年轻了,她最小的儿子都比他要大。   这样的人若是生在伟大的蒙古,长天生定然庇护他坐上黄金宝座。   江芸芸对她的打量视若无睹,继续循循善诱:“听闻您的家人都是勇士,乃是蒙古数一数二的部落,如今却只能屈居于土默特之下。”   江芸芸的声音微微高昂。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那女人坐直身子,突然冷笑一声:“你想要我们蒙古内乱。”   江芸芸微微一笑:“是统一。”   “如何统一?”那女人来了兴趣,饶有兴致问道。   “太祖时期,大明西南一代出了一个奇女子,在夫君病死后,代掌水西宣慰司事,效力明廷,开拓西鄙,世世保境,朝廷封顺德夫人,太祖更言:“奢香归附,胜得十万雄兵”,如今西南一代世世代代都是他的子孙后代。”   女人挑眉:“你要我投靠朝廷?”   “长天生已经为您指引了一条明路。”江芸芸和气说道。   “汉人文化要是真的好,何来像现在一样畏缩在兰州城内。”女人傲然一笑,讥笑着,“我也曾听闻你们汉人有一个朝代,可是被人像条狗一样,从汴京撵到临安,最后还被赶到海岛上苟延残喘,如此可见汉文化也不过如此。”   江芸芸微微一笑:“内部虚弱的情况下,外部拧成一股绳,蒙古的铁骑确实能由北而南,如若无人之地,可如今内部尚且强大,还未见病弱,可你们外部却要先一步四分五裂了。”   那女人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你就不怕我们打过来?”她质问着。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你们也得要先有这个底气。”   女人冷笑:“你们汉人畏惧我们蒙古人如老鼠见了猫,吓破了胆,打过来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江芸芸自信一笑:“那可不包括我。”   女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这位汉人的脸上,最后落在那双明亮的眼睛上。   “学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那也要建立在强大的统治下。”江芸芸完全不在意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多石破天惊,她只是依旧温和安静地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有谈判的空间。”   “毕竟人人都向往权利。”江芸芸微微一笑,“您为何不亲自去看看呢。”   “好好好,汉人有你这样的英才,我儿死在你手里不冤枉。”那女人突然大笑着,把手中的长刀扔到江芸芸怀中,意味深长说道,“汉人,记住了,我叫脱脱卜花·娜仁,我们还会见面的。”   直到山谷里的蒙古人的尸体们都消失了,谢来还没回过神来。   “就这么结束了?!”他磕磕巴巴着和姜磊确定着。   姜磊也不可置信地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正捧着那个装饰大于实用的匕首,来来回回翻看着。   这把匕首小臂大小,刀鞘上镶满了宝石,随着手指的摆弄甚至波光凌凌的,瞧着花里胡哨的。   “人走了。”只有小女孩最是天真,咯咯笑着,“哥哥好厉害啊。”   谢来重新打量着江芸芸,突然冷笑一声:“可不是,要不是说周夫人美貌,也给他生了一张好脸呢。”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大眼睛眨了眨。   “蒙古人送腰刀是看上你的意思了。”谢来抱臂,似笑非笑,“你还接过来了。”   “你、完、了!小、状、元!”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   —— ——   陈继此战大获全胜,虽然亲兵也损失了一半,但活捉了苏赫巴鲁!!   他带人进城门的时候活像在翘着大尾巴。   口供这群人早早就在下山的路上核对好了。   “刚才那群下山的野人你们不知道吧,本来要投靠我们的,谁知道被这群蒙古人抓到了,心狠手辣竟要杀人,我可不是和他们打一顿。”   “啊,斯日波啊,我不知道啊,跑了吧,嗐,这个怂货。”   “哦,怎么带兵过去啊,谨慎啊,谨慎你都不知道,还打什么仗,滚回家喝奶去吧。”   “怎么胡说的!江芸!江芸你知道吧,他手里抱着的小孩就是他救的!啧,懂不懂啊,我们江同知可是文曲星。”   “哼,朝廷派人问就问,我心虚什么,反正都是江芸带头的!”   谢来听了一耳朵回来,准备见了江芸芸就告状,谁知道正好看到秦铭正在破口大骂。   “把今年的税赋花完了?”   “好好好好,好啊,江同知,牛了啊,不得了了啊,出息了啊。”   “那你叫我回来做什么!啊,做什么!看那个老鼠都不愿来的仓库啊。”   江芸芸乖乖听训,低着脑袋,瞧着乖得不得了。   秦铭更是生气了,他觉得江芸这人坏得很。   “可我之前想和你商量的,是你说不听,赶我走的。”江芸芸见他不说话了,也很委屈得为自己辩解着。   秦铭气笑了。   不是你干杀头的事情,还想拉上我。   正常人都知道避嫌吧。   秦铭嘴里有八百句话想骂,但又愣是说不出来,到最后只能气得甩袖离开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就看到谢来晃晃悠悠走进来了。   “呦,挨骂啦。”谢来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开口就是嘲讽,“之前不是勇得很嘛?”   江芸芸一本正经开始提笔写折子:“你告状的折子写好了没,要是让我的折子快一步,我就笑话你。”   谢来被噎了一下,也气笑了:“我看你怎么补这么大个窟窿。”   “我又不是女娲。”江芸芸嘟囔着,理直气壮,“我不是因为救百姓吗?误和蒙古人打起来了的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谁会信。”谢来嘲笑着。   江芸芸提笔,开始写折子,开头先是一通疯狂的马屁,然后又虔诚地谴责自己做事考虑不周,最后才兜兜转转开始切入正题。   分化蒙古人,让他们先内斗。   修建长城和堡垒,先把大小松山圈起来。   回头还能悄悄把哈密也拿回来。   “别慌,马上就有人来给我打辅助了。”她一心两用一向是格外厉害的,自己在脑子里润笔的功夫,嘴里还不耽误回答。   “谁?”谢来不解。   就在此时,陈继慌慌忙忙跑过来了:“坏了,蒙古人又说要来朝贡了,领队的还是一个女人,瞧着凶得很!”   “呦,来娶你了!”谢来拍着大腿大笑着。   “啊?”陈继震惊,不可置信,随后露出猥琐笑容,“原来你喜欢这样又高又壮的女人啊。”   江芸芸黑着脸,一人扔了一个纸团:“滚。” 第三百四十六章   脱脱卜花·娜仁来兰州当然不是来娶江芸的, 她来这里有两件事情。   “放了我的人。”她大马金刀坐在首位,神色冷淡,“别和我说什么交易,你坏我们名声, 我可都没跟你计较了。”   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我们守备营的陈参将特别喜欢苏赫巴鲁将军, 正在守备营里好吃好喝住着呢, 时间到了我肯定把人返回去。”   脱脱卜花·娜仁完全不吃这一套:“什么时间到了没到, 你让庄浪卫在山下伏击我们的事情,我可都没去告状。”   “其他卫的行为和我们可没有关系。”江芸芸三连表示拒绝。   脱脱卜花·娜仁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冷静说道:“没关系, 我也会扣屎盆子。”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然后更冷静地回答者:“我只是一个小同知,没办法做更高的决策, 我自己写信去朝廷问问。”   ——你不用自己扣, 我自己先去滚一圈。   江芸芸肩膀一耸, 颇有种滚刀肉的无赖。   脱脱卜花·娜仁气笑了, 一只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刀刃上。   “无耻。”她身边的侍女厉声骂道。   一侧的秦铭飞快地咳嗽两声。   三位卫所的将领也跟着悄悄放慢了呼吸。   江芸芸只好慢条斯理地找补着:“我回头一定大声谴责一下庄浪卫。”   “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就此事做一个友好磋商。”江芸芸话锋一转, 给了一棍子, 立马递上台阶,和颜悦色说道, “保证我们大家都能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   “现在除了你把我的人放了,不然我们是不会有未来的。” 脱脱卜花·娜仁皮笑肉不笑地说着,目光看向陈继。   陈继挺直腰板, 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的,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我们肯定有未来。”   脱脱卜花·娜仁懒洋洋扫了她一眼, 盯着那梨涡看了看, 随后收回视线, 像一头威武的草原母狼,淡淡说道:“那说来听听。”   “朝廷是有意和蒙古一起修生养息的。”江芸芸先下了一个基调,“共同谋求发展,才是我们这一辈人要做的。”   “所以你死我活是下一辈人的事情?”草原女人大概就是凶悍直接的,脱脱卜花·娜仁一点也不委婉,直接戳破她的表面和气。   江芸芸笑了笑:“做事情没有第一步还没落实,就开始考虑第二步利弊,但我们总该要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可以继续向上的资本。”   “你们就不怕养虎为患?”脱脱卜花·娜仁反问道。   “有压力才有动力,朝廷上也需要有人督促我们进步,不是嘛。”江芸芸笑说着,“且你们蒙古也有很长的一顿路要走,不是嘛?”   脱脱卜花·娜仁沉默着,整个人往后靠了靠,眉眼低垂着,只有一点余光打量着面前之人:“你这话是朝廷让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江芸芸笑说着:“若是实现了,那便是两赢的局面。”   “没想到你们汉庭也有如此开阔胸襟的人,不是都人人畏战嘛。” 脱脱卜花·娜仁讥笑着。   江芸芸微微笑着。   明明一屋子坐满了人,但许是两位主事的都是快言快语的人,其他人愣是一句话也没开口,偌大的屋子只有两人有来有回的打机锋。   “你们汉人有句古话叫:事与愿违。若是一个不慎,我们强大了,你就不害怕。”脱脱卜花·娜仁安静片刻后,又重新开口,手腕上的金镯轻轻磕在桌子上,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们汉人的朝代中不乏被你们口中蛮夷欺负的事情。”   江芸芸思索片刻后说道:“可我们总会有愿意站出来的人。”   脱脱卜花·娜仁瞬间沉默了。   “可蒙古只出了一个成吉思汗。”江芸芸反客为主地质问着。   脱脱卜花·娜仁眸光微动。   “哈敦在犹豫什么?”江芸芸一反刚才的缓和,步步紧逼,“我们本就可以坐下来友好发展的,不是嘛。”   “你们汉人不是最考虑走一步想三步吗?这不是都是你们汉人教我们的嘛。”脱脱卜花·娜仁身子微微前倾,华贵的珠宝因此而变得绚丽,那双浅色的眸子充满压迫性地注视着江芸芸,那官话中还带着蒙古人才有的腔调,偏又带着一丝成熟女性的沙哑,“小郎君,我在思考。”   江芸芸点到为止,不再逼迫,还是笑说着:“我以为哈敦愿意来到这里,就是想好了。”   脱脱卜花·娜仁转着手中的戒指,漫不经心地说着:“你抓了我的人,杀了我的儿,那日匆匆一别,还未来得及于您这样的年轻又英俊的明朝官吏仔细说说,自然是迫不及待想来见你了,但我的耐心,并不多。”   江芸芸依旧沉静,笑脸盈盈地注视着面前紧握权力的女人:“那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兰州的待客自然是真诚的。”   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随后又飞快移开视线。   “朝廷是让同知与我谈这事吗?”脱脱卜花·娜仁问道。   “政令还未下来。”江芸芸说道,“若是哈敦也有折子要上,我这边可以代为递交。”   “同知还是找个有能力做决定的人来和我谈吧。”脱脱卜花·娜仁以退为进,轻飘飘地讽刺着,“我真怕过几日就见不到您了。”   “哈敦其实已经明白到底要走哪条路,哪怕前方充满坎坷,但我们汉人做交易还是讲究你情我愿的,不论是谁来谈,我都喜欢是一个好的结局。”江芸芸大胆地试探着。   脱脱卜花·娜仁沉默着,锐利的眸光打量着面前的年轻汉人,充满考量和试探。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年轻的小状元时时刻刻都在被人审视着,这样的目光对她来说太过悉数平常。   但这位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女人,这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江芸芸也同样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若以汉人的目光来看,她又高又壮,脸上还带着两团红晕,不是传统审美中的纤细高挑白皙的美女典范,但在江芸芸眼里,这位哈敦四肢矫健,目光锐利,头脑清醒,浑身散发着被权力浸染过的高傲和松弛,哪怕她此刻在敌方的阵地上,依旧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毫无畏惧。   她像一头年轻健美的母狼,充满力量和野心。   “江芸。”脱脱卜花·娜仁轻声喊着面前汉人的名字,“你可真会蛊惑人心。”   江芸芸笑了笑:“因为您同样勇敢。”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一声,随后都移开视线。   众人也莫名松了一口气。   “不知您来的第二件事情是什么?”江芸芸转话题问道。   脱脱卜花·娜仁也跟着回答着:“之前回来的人都说京城繁华,我也想去看看。”   江芸芸眉心一动,试探说道:“朝贡?”   “不行嘛。”脱脱卜花·娜仁似笑非笑。   “那我需要先上书给朝廷。”江芸芸说,随后话锋一转,热情说道,“你们现在要是在我们兰州这边,去京城朝贡,又新的政策规定,比如每个人一天只有五十文的伙食费补贴……”   江芸芸洋洋洒洒地把自己的接待标准念了出来,最后话锋一转,期待问道:“您应该听说过了吧。”   脱脱卜花·娜仁早有耳闻,但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汉人果然小气。”   江芸芸叹气:“衙门也没有余粮了啊。”   —— ——   脱脱卜花·娜仁在兰州大肆买东西的时候。   江芸芸在疯加班加点上班。   脱脱卜花·娜仁在和城内的蒙古人交谈时。   江芸芸在疯加班加点上班。   脱脱卜花·娜仁在出门围观水田,甚至打算摸点水稻种子回去的时候。   江芸芸在疯加班加点上班。   脱脱卜花·娜仁在被拒绝后,恼羞成怒要抢时,江渝冲上去了……   “什么!”江芸芸一脸震惊地抬起憔悴的小脸。   “你妹妹蒙古语还不错。”谢来添油加醋,“胆子可真大啊,那群蒙古人这么凶,她还一个人冲在最前面,选娘拉都拉不住,结果你猜怎么着,你另一个妹妹江漾,吼,胆子也不小,今天休沐去找江渝玩,见她被欺负了,也跟着冲上去了,好家伙,差点没干起来……”   江芸芸听得脸都黑了。   “她们两个人呢?”   谢来抱臂:“徐叔怕打起来,把她们都送回来了。”   江芸芸也不干活了,起身准备回家了。   谢来慢慢悠悠跟在她身后,故意问道:“哎,你知道江渝这一天天都在干嘛吗?”   江芸芸自然是不知道的。   “你瞧瞧你这个大家长,对家里成员妹妹的关心都不够呢。”谢来斜眼看他,“你妹妹倒是遗传了你的好口才,整天出门调解汉人和蒙古人的纠纷了,就是碰到有蒙古人当街尿溺都刚冲上去,一点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都没有。”   江芸芸震惊。   “你们衙门不给她发月俸有点过分了。”   江芸芸头疼:“这又是什么情况啊?”   “你们都有事情干,就我没事干,我就看着汉人和蒙古人老是吵架,我就上去调解啊。”江渝理直气壮说道。   江漾跟着敲边鼓,为好姐妹撑腰:“江渝调解可厉害了,大家都很服的,好多人有问题都会主动来找她的,而且她已经会其他语言了。”   ——几句话也算的!   江芸芸疑惑:“真的?那你改天带我去看看。”   江渝眼睛一亮:“不要改天了,我刚才本来就打算去城南那一片调节的,要不是碰到那个凶凶的女人来抢东西,我早过去了,走,现在就去。”   江家兄弟姊妹三人,外加谢来这个看热闹的,都跟着去看热闹的。   “你平日就一个人去的?”江芸芸皱眉,“不安全。”   “一开始都是城里的事情,左右街坊邻居都看着,最近才开始接村子的事情,要是有人找我去的,都有接送的。”江渝说。   “那也不安全。”江芸芸皱眉。   “这事我也觉得不安全。”江漾如今完完全全做男人打扮,许是开始整天跟着拳脚师父练习,人也竟然长高了几分,整个人瞧着格外精神,“我让她跟着我打拳,她不愿意,你快骂骂她。”   “不要,累死了。”江渝小声嘟囔着。   一行人坐马车来到城南的一处名叫泉水村的地方。   这个村子是汉人和蒙古人混住的,因为靠近边境,汉人一直很稀疏,后来来了那种落单的,或者一家几口的,都被江芸芸安置在这里了。   也因为这样,当日躲过了一劫。   这里也建起来两座大水车,因为这里有蒙古人,所以衙门这边还是半价建的。   问题也就处在这个水车上。   蒙古人觉得这个水车因为他们来了才免费的,所以应该下面做的水渠偏向他们一点。   汉人觉得水车他们也花钱了,为什么要自己吃亏。   两边差点闹打起来,还是村长听说了江渝的名字,说不如把人请过来问问。   ——她是江同知的妹妹,肯定也很公正。   一来到村子口,没想到江同知来了,村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人都跑过来看。   “我就来看看的。”江芸芸又对江渝说道,“你开始啊。”   村子了然,这是给妹妹撑腰来了。   “我先去你们村子里的地看看。”江渝熟练地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   “还挺懂。”谢来小声嘟囔着。   众人便呼啦啦都去地里了。   “我们这块地不好,都是差的给我们的。”蒙古人抱怨着。   “你们来得晚,能有什么好地。”汉人回怼着。   “之前有一块好地要转卖,你们也没通知我们啊。”蒙古人立马大声说着。   这会儿村里人没说话了。   “你看,汉人坏!”蒙古人立马对江芸芸告状着。   “那之前你们偷我们的水呢!”汉人开始翻旧账,“还偷偷偷我们的化肥呢,要不是村长拦着,我都要上你们家要的。”   这会儿轮到蒙古人没说话了。   民事纠纷,最复杂也最能只直观反应百姓生活情况的案件。   往往因为太过复杂,而无法做到真正的抽丝剥茧。   江芸芸之前当知县的时候处理习惯了,一听就有个大致的想法,但她没开口,只是看着江渝,等着看她有什么办法。   “先别吵了,听我说。”江渝站在一块石头上,咳嗽一声大声说道,“大家现在既然有幸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一家人了,小打小闹很正常,谁家过日子上下嘴皮子不嗑一下的,有问题我们就解决。”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都弯了起来。   江渝随着周笙出门独立后,一直是她对外社交的,所有人都说她做得很好,但江芸芸对此一直没有实感,她和周笙和江渝相处的时间都太短了,平日里来往的信件内容又都是小孩子抱怨的话,继而久之,江芸芸一直觉得江渝是个小孩。   本来也才十五岁,也是个小孩而已。   但今日突然听她这么俚语的话,便又觉得小孩还是有长大的嘛。   “这个水车的位置我看了,这个村子的地就这么一块,要是为了照顾到所有人,按道理应该是建在王二家和周大家的附近,现在怎么都往东面偏了偏啊。”江渝手里拿着一个小册子,还握着一只炭笔,纸上写满了一路上问的问题。   “那两家的地不太好。”村长说。   江渝没说话,看了他一眼:“那这事确实是莫日家的吃亏了,他家在最北面,引不到水,一开始建水车的时候,大家竟然都出钱出力了,现在单独让他吃了亏,这点说不过去的。”   汉人们有点不服,大声嚷嚷着:“那把水偏了,我们那最边上的那一块水量就少了。”   “那一块的土地是谁家的?”江渝也不生气,继续问道。   “村子里的一家寡妇带着儿子的,就那两亩地,那娃出息,读书不错呢,现在在同知办的那个社学里读书,每次考试都可好了,两个人就靠那寡妇种地和织布维持生计呢,少了那桶水,全家要不要过日子了。”   “那我们买卖田地的时候,没说那里浇不到水啊。”蒙古人也跟着嘟囔着,也颇为不甘心,“不然谁要啊。”   这事确实不好办,不能激化矛盾,但也不能不解决矛盾。   村子里的矛盾其实都很小,但水、田,是最主要的矛盾。   江芸芸顺势想着,随后又看向蹲在地上涂涂写写的江渝。   江渝仔仔细细听着,随后抬头问道:“一开始衙门这边规划的地方,你们私自改了地方,那我想来也是没备案的,对不对?”   村长神色躲闪。   “那就不对,你们占了蒙古人落户你们村,可以半价修水车的政策,却不肯真心待人,这样你们这里就要扣一分了。”   “那,那不是位置不行嘛?”有人不高兴地反驳着。   “那是两个位置都不行?”江渝笑问着,“若是都不行,一开始衙门这边勘测的人不可能一个都没发现,回头我这边调解不成,你们对簿公堂,不是一问就问出来了。”   汉人村民没说话了。   蒙古人果然露出纷纷不平之色。   “你们也先别激动,一开始买卖的时候,衙门这边肯定也有告知你们是什么田,也别说是汉人坑你们了。”江渝笑眯眯说着。   蒙古人小声说着:“现在是水过不来。”   “水过不来这问题,确实不对。”江渝点头。   汉人百姓立马也跟着不高兴了。   “别吵,我还没说完呢。”江渝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众人,一本正经说道,“不是你们叫我调解的吗?我这没说话,激动什么。”   别看是个小姑娘,但到底是历练过的,眼睛这么一扫人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   “给蒙古人那边要修建长一点的水渠,这是要做的,不能占了人便宜不给人好处,没有这样的道理。”   “寡妇那边没水确实也不行,家里还有要读书的孩子。”江渝又说道,“我是学过水车的,水不多,那就是源头的力气不行,回头你们找个人来看看,源头那边扇形沟挖大挖深一点。”   “那不是又要花钱!”有人立马不高兴说道,“那我可不出钱。”   江渝就看向村长:“你觉得我的意见如何?”   “那算起来我们要花好多钱了,这,这大家都不富裕啊。”村长尴尬笑着。   他本以为江渝是汉人肯定会帮汉人的。   “大家聚集在一起生活,就应该相互扶持。”江渝板着脸说道,“哪里有欺负寡妇的道理,明明一开始就可以考虑到的问题,却只想着先把自己便宜占了,然后又用她们打幌子,回头蒙古人也就记恨上寡妇了,说出去不觉得丢人嘛。”   几人脸上各有讪讪之色。   “您是村长,照拂所有人是你的责任,也是他们选你出来的原因,这都是不得不干的事情,不然您不是就辜负人家信任了吗?”江渝话锋一转,和和气气说道,“眼下是冬日,大家都没事情,把两家人的问题都解决好,都是一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有问题那也是相互帮忙的。”   “那钱……”村长坚持说道,瞧着是一文不拔了。   “要不这样,莫日家的那一条,你们自己修,寡妇家的那一条,也你们自己修。”江渝左右手一人一笔画说着。   江芸芸看了全过程笑了起来。   “你别说,你这个妹妹像你。”谢来凑过来说道,“就那个和稀泥,但又解决办法的劲。”   江芸芸笑眯眯点了点头。   “那,那我们也没钱。”   “我们也没钱。”   谁知道汉人和蒙古人突然说道。   江渝扑闪着大眼睛,突然回过神来:“你想要衙门给你们修啊。”   大家又不说话了。   “自己的小心思坏了自己的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要衙门给你们擦屁股。”江渝不高兴了,“真是好大的脸。”   村长不高兴了,悄悄睨了江芸芸一眼,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继续说道:“衙门本来就是要替我们解决事情的啊。”   江渝抱臂,冷笑一声:“那你们去对薄公堂吧,谁对谁错一审就知道了,到时候谁有错,就都打三十大板,你们就老实了。”   村长觉得被小姑娘教训了,立马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是这个道理。”   村长脸色微变,挣扎说道:“寡妇家可没钱。”   “我若是没记错,你们的水渠一开始设定的是六条,每条十里,我现在看是少了一条了。”江芸芸和气说道。   村长神色僵硬,一脸震惊。   “我要是还没记错的话,工匠们给衙门报的可是整工。”江芸芸又慢条斯理说道,“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回头上了衙门正好问一下。”   村长大冬天愣是吓得额头冒出冷汗。   他万万没想到,江同知的记性这么好,这么小的事情都还记得。   “大家都是同村人,说出去苛待了谁,那可不好听。”江芸芸笑说着,“寡妇家还要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大家也该相互扶持才是。”   村长这才哆哆嗦嗦应下:“肯定,肯定是帮忙的。”   江芸芸点头,然后看向江渝:“你调解好了。”   谁知道江渝有点不高兴了,憋着嘴,扭脸不去看她。   “行了,散了吧。”江芸芸挥手,“莫日和村长留下。”   众人虽然好奇,但也只能跟着离开了。   莫日和村长面面相觑,紧张不安。   “没事,问问你们今年的收成,日子上有没有什么难处?”江芸芸笑说着,上前一步,顺手把江渝也带着一起。   要是很多人围在一起,他们是有很多话的,但现在只有他们一个人,那肯定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江芸芸也不计较,问着莫日:“我们兰州有一本农事册,你看过了吗?”   莫日一脸迷茫。   村长立马心虚了。   “汉字学会了吗?”江芸芸又问。   莫日尴尬摸了摸脑袋:“太难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但家里的小孩都让他们学,社学里也有教的。”   “回头去衙门领一本,让小辈们学学,里面育种,沤肥的办法都有,还有怎么养土的。”江芸芸仔细说着,“回头拿了哪家的东西,记得还回去,咱们现在靠自己的手吃饭,谦虚学习不丢脸,种地一开始难了点,但总归是有饭吃了,要改一改以前的生活习惯了,要是还是很喜欢骑马放牧,等攒一笔钱买来自己养自己吃自己买,也是一笔收益。”   莫日又尴尬又感动,只能呐呐点头。   “村子里有多少寡妇,生活不方便的人?”江芸芸又去问村长。   村长磕磕绊绊说不出来。   江芸芸脸色一沉,严厉说道:“去查,三日后来衙门给我汇报,记得带那个寡妇一起来。”   村长哎哎点头。   “都散了吧,马上就要腊八了,水渠早点弄好,开春也好种地。”江芸芸挥手。   两人对视一眼,左右各自离开了。   “看到没,这才是本事。”谢来背着手溜溜达达走过来,对着江渝挤眉弄眼说道。   江渝不高兴说道:“他是同知,自然说什么都是有用的,我现在最大的身份就是同知的妹妹,要不是这个,他们今日也不会请我来的。”   她想了想,又说道:“我要是同知,我肯定也行。”   谢来震惊:“你们家祖传这么狂。”   江芸芸却笑着直点头:“是,是这个道理,你没有这个权利,所以你的调解就只能点到为止,哪怕你调解的办法很好,其实今日便是江漾来,效果都比你好,因为她是狱卒。”   江渝更不高兴了:“你笑我!我说的不对吗!”   江芸芸却笑得更开心了:“我是觉得你真厉害,这个道理一眼就看出来了,但你却还没放弃这事。”   江渝斜眼看她。   “你要是喜欢这事,我给你在衙门安排一个位置吧。”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所有人都震惊了。   “你这人也会徇私作弊。”谢来立马指责着。   江漾想了想又说道:“狱卒和衙役太辛苦了。”   “那算了,不让你为难。”江渝回过神来,不好意思说道,“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江芸芸摇头:“我就是看今日这场官司,突然发现汉蒙两族的矛盾还是早点调解的好,免得出现大问题,但是他们又不愿意去衙门,衙门也没这么多经历处理这个事情,所以化解纠纷在基层很重要。”   江渝不解:“怎么化解?”   “在衙门设立矛盾纠纷解决处,让他们有矛盾先在你们这里解决,要是可以解决,就签一份契书,不能让村长里长自己解决,回头都给我歪屁股,我好好的团结政策全给我弄坏了。”   江渝一听能帮到江芸芸这才开心起来:“那我肯定来。”   “让他们闹了矛盾先去你那里,不行再上衙门告状。”江芸芸背着手,转身离开,“你们的月俸衙门发,但是要求汉语和蒙古语都要会,最好还会其他语言,回回语,西番语,女真语,察合台语等等,我们兰州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我记得我之前在国子监读书时学回回语的时候,有一本《华夷译语》的教材,还有其他衍生出来的各种《译语》、《杂字》、《来文》等等,我到时候写信拿几本教材来。”   “对了大明律也都要倒背如流。”   “脾气要好一点的,不能太急躁,但是胆子要大。”   “哎,还没和秦通判商量,等会我去找他问问。”江芸芸突然想起衙门还有一个佐官。   谢来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你这每次找秦铭都没好事情,我看他见你就开始炸毛,整个人都很紧绷。”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秦通判老想着偷懒,这可不行,咱们兰州现在蒸蒸日上,可不能把他落下了。”   正打算摸鱼的秦铭听了他的来意,又打量着她一本正经地样子,突然笑了。   江芸芸大惊失色。   “衙门没钱了。”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面目可憎,“钱谁花完了,不会不记得了吧。”   江芸芸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钱真难啊。”   “寇知府之前的秋粮都是二月收的,我们的商税也都是年底,现在都收不上来。”秦铭冷笑一声。   “那我去让驿站里的人先离开,等钦差来了再说。”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秦铭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发现她不是开玩笑,这会儿轮到他大惊失色:“你疯啦!不要面子啦!”   “总不能给外人面子,委屈自己人吧。”江芸芸非常懂得内外有别,乖乖说着。   秦铭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等,等会,还有点钱……”秦铭生怕她真的去赶人,连忙把人喊住,“但是最多五个人,衙门也塞不进这么多人啊,不过我们自己调节矛盾也好,免得那些乡长里长都狂得自己是县令一样。”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   早在琼山县的时候,江芸芸就发现里长村长的权力实在太大了,要是人好这个村子还不会乱,但一旦出现心术不正,那可真是灾难,但那个时候江芸芸喜欢下乡,去各个村子里逛逛,所以村长里长也不会太过分。   但权力不该出现在没有被约束的人身上。   应该找个办法把所有人都牵过来。   江渝今日的做法提醒她了。   也许让百姓们开始不认他们的权威,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就在江芸芸正在推行矛盾纠纷解决处时,大力赞扬找这种有问题找衙门的人先调解,让衙门背书的好办法,所以等这次报名因为男女不限,所以人不少。   江渝自然也报名在列,但她名声不错,还没开始考试就开始兴致勃勃,坐在她哥给她收拾出来的案桌前,提早无薪上班,甚至开始拉着她哥开始学回回文,左手回回文的书,右手大明律。   “钦差来了。”某日正午,谢来慢慢悠悠晃过来,“来的是你的熟人。”   江芸芸抬头。   谢来说完还故意凑过来,皱了皱鼻子,盯着江芸芸看:“悄悄给你透个底,还有你的事,你猜猜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第三百四十七章   江芸芸是万万没想到来的是王阳明!   “没想到吧。” 王阳明穿着绿色的公服, 但没有任何纹饰,见了她就开始咧嘴笑。   今年会试,王阳明赐二甲进士第七人,本打算让他观政工部, 谁知道王阳明上疏论西北边疆防备等八事, 陛下爱才, 让他去了兵部观政。   这事江芸芸从各种各样的信件里早早就知道了。   来的钦差是也是熟人, 王阳明他爹状元王华。   没错,王阳明本来是来不了的, 他是借着裙带关系挤进来的。   “都坐吧。”王华乃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第一人, 如今任职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   他看着兰州内的一众官员,一个个心思各异,三个卫所的官员自然不说, 闹别扭都闹到京城都知道了, 之前为了这三个人, 内阁、兵部和吏部可是碰头讨论了好几次, 而衙门这边一众官僚却又以最年轻的江芸马首是瞻。   “这么多年, 要是论能引起朝廷风波的, 还得看你江其归啊。”王华收回视线,看着最面前的少年, 这才惊觉其实此人才十九岁,甚至还未及冠,就已经历任两地主官, 次次都能绝地逢生,引起大风波。   不论你赞不赞同他做的事情, 但他的每样事情却都能让朝廷官员激烈讨论, 有人激烈反对, 言辞振振,口诛笔伐,但也有其他官员想有着要不试一试这个办法的想法,最后不出意外大都会成为他的拥趸者。   最开始的吏部考核如今已经彻底推行下去,还有那些表格,打分的形式也都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如此是升还是谪便一目了然,有目共睹,也免得每次考核,御史言官,各路官员都到处上折子,都说不公平,闹得内阁和陛下都头疼。   又因他闹出清丈土地一时,陛下自己带头清算了皇庄,后面推行到各地倒也有模有样,一下子清理出三百多顷。   洪武二十六年时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   弘治初年统计的天下土田,只剩下四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   历史上有赏赐贵勋土地的原因,但缺少的数额实在太大,怪不得国库收上来的钱越来越少,所以陛下这里就采用了江芸当日在琼山县推行的四个流程,第一是:用开方法,以径围乘除,畸零截补;第二:统一丈量标准,规定大小尺;第三:官田民田统一计算缴纳税收,只按照上中下三等田地来征收,第四:所有土地按照土地位置、大小、形状、户主信息等统一规格造册。   限时三年时间,如今测量过半,已经多了两百多顷,顾清作为户部主事在各地督查,上折子时曾说,若是各地全都悉数负责上报,大概会有三百顷到四百多顷的余量。   这样的余量竟是翻倍了。   朝廷对于当地做得好的官吏大肆褒奖,吏部根据年底考核,大都给了优,从而得到提拔,亦然是一个非常好的良性循环。   如今百姓人人称赞:豪猾不得欺隐,里甲免赔累,而小民无虚粮。   更显眼的是他的海贸之策,也有沿海的省县也有模有样跟着想要实行的,虽说情况有好有坏,朝廷中也都议论不止,但只要琼山县的政策还在,每年还能上交大量税收,陛下就会偏心一点,且大家也都知道,这事到底成不成还得看漳州。   ——到底是江芸才有的本事,只能靠他,还是大家都可以,只要方法对了。   这点很重要。   如今他来了西北兰州,一来就打军屯的主意,又要什么女子衙役狱卒,最后还有模有样要重启丝绸商路,但这些要是和他一个月前上的折子相比那也都相形见绌了。   他去大小松山把那里的蒙古人都赶走了!!上折子还要求重修太、祖时期留下的长城,要修建永泰城,立松山碑。   他一个小小文官,怎么就这么能耐了!   得益于他的儿子和这位小状元私交不错,王华几乎是耳边日日都有他的消息,就连他喜欢骑小毛驴都被人津津乐道,放在嘴里来来回回的念着。   对面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为国家办事,自然会有流言蜚语,但下官问心无愧。”   “算不上下官,如今你我亦然是平级。”王华和气说着,“我这个钦差也是来代天巡视的。”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说话。   “寇知府的事情陛下大为心痛。”王华话锋一转,说回正事,叹气说道,“听闻他的家眷还未离开。”   “如今还在府衙后院安置,兰州冬日太过寒冷,不便出行,打算等入春之后再走。”江芸芸说道。   “应该的,听说他夫人身体也不好,女儿还年幼,回乡时可要衙门这边安排好人手的。”王华叮嘱着。   “是,已经给她们找了靠谱的商队,衙门这边也会让衙役带着官府的公文一同上路的。”   王华摸着胡子,满意点头:“你做事总是很细心的。”   “兰州是个是非之地,如今知府位置空缺……”王华开始说回正事,且说一半留一半,故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眉眼不动,一脸镇定。   边上的秦铭倒是突然紧张起来了。   三位卫所的主事人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芸。   “秦通判的商税做得极好,如今刚步入正轨。”王华慢慢悠悠说着。   秦铭眼睛一亮。   “所以陛下属意让他继续留在兰州,把这事推行出去。”   江芸芸笑说着:“秦通判为此事确实耗费力气。”   陈继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周伦和唐伦齐齐松了一口气。   王华把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叹气惋惜他们的不成事,唯有对江芸的态度格外满意。   王守仁在边上看得急死了。   ——他是知道江芸安排的。   王华的目光看向江芸芸:“不知那位蒙古永谢布的亦不剌太师的二哈敦,如今可否还住在兰州城内?”   所有人见他没有继续说江芸的事情,一下子都格外失望,陈继那张脸简直藏不住任何事情,一下子就不满起来了。   王华视若无睹,只是继续说道:“我此番来还有一事,就是陛下也有意和蒙古交好,安稳西北,如今朝廷上争论四起,但主要都认为:“不可以以一部之作歹,而废各部之羁縻;以一边之骚扰,而至九边之决裂。”,朝臣也不愿劳师动众,再起战端,所以特命我来先一步交涉。”   江芸芸点头:“正在驿站住着,不日即刻让两边相互见个面,先行交流。”   王华点头:“那你安排吧。”   江芸芸应下。   王华的目光这才看向三位卫所的主事人。   那三人立马正襟危坐。   “陛下有旨给三位。”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说道。   三人立刻惴惴不安起来,但很快全部人又都跪在地上。   圣旨的内容有点出人意料。   陈继因为守卫兰州城,救护百姓的功劳,虽没升官,但升了一个可以世袭的散官。   朝廷授明威将军,世袭罔替,虽是个散官,但以后就要领正四品的官职,回头见了面都要称他为将军了,最重要的是这个职位可以传承,他的小孩也可以去国子监读书了!   陈继察觉不出朝廷的意思,所以对这个结果还是很开心,所以笑得合不拢嘴。   王守仁欲言又止。   唐伦和周伦就没这么好了,周伦说他督军不利,侵占良田,玩忽职守,罚俸一年,调离兰州卫,任蒲州千户所千户。   唐伦则因为徇私枉法,直接去职守者,杖一百,徒一年,直接被罢官免职了。   周伦松了一口气,直接磕头接下了。   唐伦身形摇摇欲坠,下意识去看江芸。   江芸则是眉眼低垂,瞧着格外冷淡。   弹劾周伦和唐伦的折子是她一起递上去的,只是周伦背靠太监傅德,这才侥幸留了一条性命,但唐伦她也没想到,肃王竟然是直接放弃他了,所以两人明明都是大罪,可结果却截然不同。   “望你们今后好好表现。”王华面无表情提点着。   “都下去吧。”他挥手把人都赶走了。   “中护卫的指挥人选,你有何想法吗?”等人走后,王华随口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摇头:“自有吏部考量。”   “吏部有意让西城兵马副指挥杨胜担任。”王华又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那定然是吏部有了自己的考量。”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两遍,王华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非常一本正经地坐好。   “你不关心你自己的事情?”王华好奇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秦铭的耳朵先一步凑了过来。   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不在刚才的那个挨骂的圣旨里,应该不是大问题。”   见人少了,王守仁按捺不住了,忍不住凑过来:“不挨骂,是好事呢。”   王华把自家儿子推开,没好气说道:“你是来观政的,要你多话。”   王守仁只好灰溜溜站回去,在他爹背后对着江芸芸挤眉弄眼。   “你这场大胜,陛下还是很高兴的,狠狠打了蒙古人嚣张的气焰,而且你的建议陛下也觉得很合适,按道理你应该继续留在兰州的,但是内阁觉得屈才了,把你一直留在边境也不像话,所以陛下打算让你回京。”王华直接说道。   江芸芸仔仔细细听着,随后问道:“有规定什么时间嘛?我手上还有一些工作没做好。”   王华看了她一眼,更是满意了:“我来之前,你师兄还特意过来找我,说你肯定要把手上的工作弄好才肯回来,叫我慢慢来,不要催你,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次谈判还要你呢,本就打算等谈判结束之后再动身离开,你慢慢和秦知府交接吧。”   江芸芸点头。   已经荣升为知府,得偿所愿的秦铭忍不住羡慕嫉妒地看着江芸芸。   ——真好啊,到处都有人惦记着他。   “去吧,等会我也要在兰州逛逛。”王华说。   “下官找人陪同。”秦铭连忙说道。   王华笑着摇了摇头,客气说道:“不用了,如今衙门主事的就你们两个,我也不是讲这些虚礼的,你们各自忙去吧,有问题我自然会去找你们。”   秦铭被拒绝了,只好呐呐点头,然后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顺势说道:“钦差定是有其他事情,无需我们跟着的。”   秦铭一听便连连点头。   王华见两人离开,便对着儿子说道:“你这个朋友不错,是个有分寸,懂进退的人。”   王守仁立马开始大力夸着江芸芸:“他可厉害了!干什么都成,爹不知道,他之前还在扬州读书的时候,我和他讨论过哈密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们怎么能想到这个未来,他说的话当时听来有点可笑,可您看,如今他竟然都一一实现了,刚才一路走来,兰州多繁华啊,我年轻时仗剑走过这么多边境,可没有哪个城有这么热闹的。”   王华摸着胡子,连连点头:“确实热闹,路上的流浪汉乞丐都没几个,小孩子们瞧着都很开心,而且普通女子上街都很镇定,不需要人陪同。”   “那个女衙役看来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他之前写的女子同胞论写的多好啊,京城那边京兆府不是也有这个打算了吗?兰州人肯定都听进去了,我刚才还看到巡逻的女衙役了,瞧着真精神啊。”   “你不觉得奇怪?”王华看向自己的儿子,“你之前不是不赞同嘛?”   王守仁叹气:“一开始没见到,只是听着大家的风言风语,想着确实有伤风化,只是刚才一路走来,又觉得这兰州城多像书中写的大同社会啊,人人安定,人人快乐,男女老少个个衣食无忧,那些女衙役的面貌让我想起以前见过的蒙古女人,以前只觉得蒙古人不开化,但今日亲眼所见,便觉得那股……”   他想了想,谨慎说道:“精神气,都说:朝气如虹,精神如山,这人一旦生精气神,还真有浩荡天机流的勇气。”   “我以前经常在想蒙古人男女都能上战场,我以为是蒙古人彪悍凶猛,人员少,所以每次打战都拼死驿战,才导致无往不利,可现在看来,也许就是这股精神气。”   王华一听,也跟着起身:“走,去看看。”   那边衙门里,秦铭担忧问道:“不理钦差,真的没事吗?”   “这么扔在一边,会不会显得我们兰州官场太不懂事了。”   “哎,还是找个人接待吧,你的工作都给我,你会说话,你去看看。”   江芸芸笑说着:“真不碍事,王钦差什么性格我不太清楚,但他的儿子我是知道的,是个豁达爽朗的人,有问题肯定早早就知会我了。”   秦铭一听也才没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哎,要不说做官还要靠关系呢,这两趟钦差里面,你都有认识的人,在京城也有认识的人。”   他看向年轻的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真好啊。”   江芸芸脚步一顿,片刻之后也跟着说道:“年轻时,我也以为靠自己就能做好一切,但秦知府今日说的,我又觉得很有道理,我能现在的一切,最开始的基础在于我拜了一个好老师。”   秦铭背着手,连连点头:“状元好啊,要不是跟着你,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状元呢!”   江芸芸听得直笑。   “你别不信!”秦铭急了,“你知道状元有多珍贵嘛,那都是在京城里的人物,我这边境小地方,除了你这个奇奇怪怪的状元愿意来,谁愿意来啊,多可怕啊,一个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江芸芸笑了笑:“可在京城,状元可不值钱,到处都是,三年一个呢。”   秦铭欲言又止,半晌突然露出讪讪之色。   ——除了会试那一年去过京城,他再也没他去过这个国家的精要之处,那年他挤在漏雨的屋子里哆哆嗦嗦呆了三个月,也没见到什么厉害的人,就连公布成绩那日,他又因为站的很远,别说别的状元了,这一批的状元的他都没见过。   “这个是我之前画得大小松山的舆图。”江芸芸没有察觉出他心酸的心思,只是掏出袖子里的纸张,“这个城墙和景泰堡大概是周边的几个城镇和卫所修建的。”   “我们兰州能牵头最好。”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这是一个大功,修好了肯定能分到大功劳。”   秦铭一听立马来了兴趣:“仔细说说。”   江芸芸就当真仔仔细细分析给他听,最后又强调着:“修建这些肯定要征发劳力,我就一个要求,不要太过苛待他们,边境地区,一个人力就是一分资源,好好对待他们,我们瞧着好像短时间内损失不少钱,但实际上往长远去看,他们创造出的税赋、人力甚至孩子才是最珍贵的。”   “看来看去,朝廷不就是看钱嘛。”江芸芸笑说着。   秦铭忍不住说道:“说来说去,不就是要善待百姓嘛,我晓得的,只是修建长城定然不会和和气气,平平安安的,这点我也必须先说明的。”   江芸芸点头:“这点我明白,所以这个限度要知府仔细把握,如今的田地不能失去主人,不然我们辛辛苦苦的清丈出来的土地,报给朝廷的功劳没有了,那可不是在打脸嘛。”   秦铭看着那张格外详细的地图,摸着胡子:“我晓得,这事估计要你们和蒙古人谈判之后才能开始,你怕是参与不到了。”   江芸芸遗憾的叹了一口气 :“但我是很相信秦知府的。”   秦铭忍不住露出笑来。   “你都要走了,可你这手上还有很多事情啊。”秦铭回过神来,“你那个调解办事处怎么办?还做不做?你妹妹可是主心骨,现在好了,十有八九要跟着你跑了。”   “还有,你另外一个妹妹呢,你之前可是说了衙门严进严出。”   秦铭幸灾乐祸着。   江芸芸笑了笑:“这事我得问问她们的意见,时间还早不着急的。”   “行,那你手上能做好的事情先做好,实在做不好的,你记得都要交接好。”秦铭开始摆起谱来了,“我去衙门其他地方看看。”   江芸芸笑着点头:“知府慢走。”   秦铭开开心心迈着四方步走了。   “哎,你不嫉妒啊。”谢来的脑袋从屋顶上冒出来,随口问道,“这人也太得意了。”   “升官了自然要开心的。”江芸芸背着小手,慢慢悠悠回了自己的屋子,“秦同知虽然功利心了点,但对百姓还算爱护,兰州的知府是他,我是开心的。”   谢来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也跟着一本正经说道:“你向来是开心的,好事开心,坏事也开心。”   江芸芸回了自己的官署开始处理公务。   她事情确实很多,希望走之前可以先把秋粮交齐,而且徐选那边要安排好,江漾的事情也要留好退路,本来打算明年开春推行的种子也要看着情况,早点做准备了,陈继那边也要提点提点,免得这人轻了骨头,哦,还要和大好人肃王告个别。   “终于可以回京了。”谢来躺在屋顶,悠游自在说着,“看看我的孩儿们还记不记得我了。”   “哎,你可以找几个人保护三娘她们回家吗?”江芸芸的脑袋冒出来问道。   谢来满口答应:“行啊。”   “行,回头我肯定给你们锦衣卫上折子表功。”江芸芸保证着。   “好啊!那之前松山牺牲的兄弟……”   “都带上,我打算立一个碑,放在松山,你到时把你兄弟的名字都报上来,对了,还有上次守城时牺牲的那些也都要,我打算多写几篇表彰赋。”江芸芸说,“要树立英雄榜样,对了,那个更夫的名字我得要问过来。”   “你可真好啊。”谢来露出开心的笑来,“我们这些粗人也能出现在大人物的表彰里,嘻嘻,真痛快。”   “大人物的赋写的人多了,到处都能知道他们的功绩,我何必插一脚。”江芸芸收回脑袋,准备铺纸写文,“普通人才更值得表彰,兰州要发展靠的可是他们。”   谢来一听这动静,立马激动说道:“我来我来,我伺候你。”   江芸芸看着他夺走自己的墨条,只看了一眼立马急了。   “哎,轻点啊,加水啊!哎哎哎,你会不会研墨!赔钱!!!”江芸芸暴怒。   “有钱有钱,我锦衣卫,有钱!”谢来手忙脚乱说着,“都给你买!都给你买!别生气,别生气。”   两人说话间,寇晗穿着素白衣服,带着珍珠头花,红着眼睛出现在门口。   “江同知,我,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嘛?”她低声说道。 第三百四十八章   “你们打算后日就走?”江芸芸惊讶, 急忙问道,“怎么突然做这个打算,且不说马上就要下大雪了,路上也不安全, 现在也太匆忙了, 等过了年, 开春了再走也完全来得及, 天也不太热,运送时也不会耗费大量冰块, 你们路上也不会太过辛苦。”   寇晗小声解释着:“我娘已经开始打包行李了, 现在走其实也刚好,还没下雪呢,走快一点能赶到年前回家。”   江芸芸拧眉, 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她没想通, 好端端地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听闻两位大人都升官了, 这是我娘给你们准备的贺礼。”寇晗从丫鬟手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 “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还请江同知不要介意。”   江芸芸看着那文房四宝, 回过神来了:“秦知府没有家眷在兰州,你们不用这么快就离开的, 而且他肯定也能理解这事。”   寇晗低着头没说话。   她这几月总似乎有点恍恍惚惚的,总觉得日子好像还是原来这样,但再一回过神来, 好像又不是了。   她到现在也不敢靠近停放他爹尸体的屋子。   她隐隐听厨娘说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   一开始找不到人,大家都急坏了, 最后还是家里的大黄狗出面才找到的, 但因为找到得晚, 已经被野兽啃食了大半,王府那边花了大力气才修补好的,送过来的时候,江芸当时不在兰州,还是肃王亲自上门来送的棺椁和丧仪。   她想象不出来她爹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娘不让她去看,她也不敢看。   她爹就是一个走路慢吞吞的小老头,这么记着也挺好。   “这是我娘送你的。”她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个口袋子,“这是我爹之前说准备送你的,但还没来得及给你,后院当时其实收了不少粮食,本来说要一部分带回去做种子的,另外一部分准备分给你和秦知府各一袋。”   她顿了顿,手里来来回回捏着米粮袋子,伤心说道:“可我没保护好,它好像有点坏了,壳都烂了,我把坏的都挑出来了,又对半分了,现在三个人分分就这么一点了。”   江芸芸看着她手里的米袋子,也跟着半晌没说话。   “你能把农时册给我一本?” 寇晗难为情说道,“我也想把爹的那袋子种子种了,可我不太会,我爹之前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嫌烦的。”   江芸芸点头:“回头我让江漾给你送过去。”   寇晗点头。   她说完了却没有走,脚边的大黄狗安安分分蹲在他脚边。   江芸芸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不远处。   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向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可几个月下来却又消瘦憔悴许多,整个个人都还有点懵懂不安。   “夫人还有其他事情交代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寇晗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问道:“晚上是我爹六十岁的生日,你愿意来我家吃顿饭嘛。”   江芸芸错愕,虽然又猛地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好像确实有这样的生日风波,那个时候寇兴还嫌麻烦不想办,但寇晗很积极,是了,那日下值后江芸芸还去买了砚条,兴冲冲赶过去蹭饭吃。   事情一旦想起来,原本被遗忘的一切又都变得更加清晰了。   那日寇兴穿着明夫人新做的紫色衣服,喝了几口酒就脸色通红,拉着江芸芸就开始说公事,寇晗是个坐不住的小孩,听得无聊,坐不住了,就拉着丫鬟们开始放烟花。   明夫人就坐在寇兴的左手边,笑看着两人说话,时不时让人把火盆点热,又让丫鬟们注意别让烟花把人伤到了。   江芸芸不喝酒,就端着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个时候,大家也刚相处一年,说起来也还是有些拘谨的,但幸好江芸芸这人天生就极具亲和力。   寇兴其实有点古板,是个非常寻常的士大夫,但他也认真,还负责,很多事情便也能寻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不赞同,但不会诋毁你。   他更多的是向内求己,而非对外苛责。   那一夜两人谈论了许久,直到听到更夫的打更声,这才遗憾散去的。   寇兴喝得有点醉了,亲自把人送到门口,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说话。   说什么呢?   江芸芸想了想。   好像是说——其归啊,天黑要慢慢走,以后的路都要慢慢走。   江芸芸此刻站在北风凛冽的衙门内,突然感受到那迟迟没有回过神来的悲伤。   兰州城那连绵不绝的北风终于兜兜转转还是吹到她冰封已久的心口。   她刻意不去想这个事情,却又在今日猝不及防被翻了出来,压抑许久的悲凉终于喷涌出来。   那一瞬间的哑然,让她浑身僵硬,思绪顿化。   “就来吃一顿吧,以后也见不到面了。”寇晗低着头,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继续说道,“我爹一直都很喜欢你的,每每回家都要念上几句的,晚上你还可以把你的两个妹妹带过来,之前对江渝口气不好,你请她不要介意啊。”   江芸芸揉着手腕,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道:“好,只是归京的事情你也跟夫人再说一声,所有难关,我们也该一起度过才是。”   寇晗抬头看她,突然红了眼睛。   “你真没意思,江芸。”她说完就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哎,我总算知道你这烂桃花哪里来了。”谢来的声音懒懒传来,“你这次还要买个礼物吗?”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气:“先把表彰写了,回头再去找江渝他们,对了,帮我看看秦知府还在衙门里吗?你说我等会去王府,肃王还见我嘛,等会回家换身衣服再来。”   谢来没搭理江芸芸的话,只是坐在屋顶发了会儿呆,然后站起来,朝着内院的方向看了看,喃喃自语:“我先去悄悄上炷香。”   —— ——   明夫人态度坚决,秦铭顿时左右为难起来。   ——这说出去可不好听。   “算了算,我已经四十年不曾回家了。”明夫人神色悠远,虚弱说道,“年纪大了,总想着落叶归根了,小满还小,我得趁着我现在还有一口气,看着她点。”   秦铭只好去看江芸芸。   “落叶归根。”江芸芸喃喃重复着,随后抬头,笑了笑,“是了,落叶归根,您说得对,总是要回家看看的。”   明夫人看着她笑。   “我已经请了两位锦衣卫的兄弟护送,肃王那边也答应承担全部回程的费用,衙门这边各出男女两个衙役,青云是领头人,你和她也是认识的,路上肯定不会孤单的。”   明夫人笑着点头:“有劳江同知费心了。”   “应该做的。”江芸认真说道。   “去上香吧。”明夫人咳嗽一声,“家里如今没有男丁,小满还小,不懂事,就让两个小姑娘和我们一起吧,我这身体还未病愈,外面那一桌,就让秦知府和江同知自个招待了。”   秦铭自然是连连点头应下。   江芸芸来到挂满白布的正堂,正中的棺材用的是檀香木,棺椁上的花纹都是用金银珠粉来描绘的,头顶日月星辰,左右两侧寿字当头,莲花,聚宝盆样样都有,边缘部分,鹤鹿祥云作为过渡,整口棺材华丽富贵,倒和这个简单的大堂格格不入。   “王爷就是出手阔绰。”秦铭悄悄咋舌。   江芸芸亲自点了三根香,目光看向最上方的牌位,随后高高举过头顶,折腰拜下,久久没有起身。   ——今生有幸与你同做同僚,是小子之幸,一路走好。   他沉默许久才起身,盯着牌位,悄悄红了眼睛。   “他自然要阔绰一些的。”插香的时候,江芸芸淡淡说着。   秦铭悄悄看了她一眼,半晌之后才讪讪说道:“他可是王爷,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抓着一团黄纸放进火盆里。   原本看似熄灭的火盆瞬间卷起烟火来,瞬间把那一捧黄纸吞没了,青烟悄悄飘了出来。   秦铭也跟着放了几张黄纸进去,然后跟着叹气:“八年了,我和他当了八年同僚了。”   江芸芸起身,示意站在门外的江渝、江漾和小春也上来上香。   “好好陪陪明夫人。”临走前,江芸芸叮嘱着三人。   江渝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一顿饭就这么冷冷清清地结束了。   明夫人带寇晗走的那一日,兰州难得出了大晴天,就连王华也匆匆赶来相送。   “一路保重。”他上了香后,哀伤说道。   明夫人行礼道谢。   “我哥给你家的大黄狗写了一篇忠犬赋。”另一边,江渝也一大早爬起来跟着她哥跑过来了,见了寇晗就小声说道。   寇晗震惊。   江渝摸着小黄狗的脑袋:“就昨天晚上连夜写的,早上天没亮就贴在衙门口了,你们早上太忙了,早上估计没发现。”   “好端端写这个做什么?”寇晗不解。   “有寇盗夜,一狗拒门而足以噬,乃多人不得入。”江漾淡淡念了一句,“人则多惧,知其人,而搏则勇,见盗则怯乎卧床,若狗也,卷屈蹲伏,不敢少转侧,垂头闭目,若惟恐人之闻其声息者。”   寇晗似懂非懂:“好像在骂人。”   “自然是骂人,骂一群狗东西呢。”江漾冷笑一声,“这世上要是人人都跟你家这条大黄狗一样,才叫天下太平,社会大同了。”   寇晗也跟着摸着小黄狗的脑袋,看了眼大人那边的动静:“小黄其实是那天我和爹出门时一起捡的,我爹先看到的,那么小的一只在角落里哀嚎,瞧着狗妈妈也不见了,我们等了好久也不见狗妈妈回来,我就把它抱回来了。”   小黄伸手舔了舔了寇晗的手指,小尾巴要摇出风来。   众人说话间,江渝站直身子,惊讶说道:“快看,好多人。”   “我,我们是来送送寇知府的。”   一眼看不到头的百姓们缓缓走了过来,一个腰间挂着白布,神色凄凉,跪在寇兴的棺材上失声痛哭。   身后的百姓们期期艾艾哭着,一时间风中充满了哭声。   江芸芸看着那些远道而来的百姓,突然笑了笑,摸着棺材低声说道:“看到了吗?百姓都看得到的。”   棺材前的青烟袅袅而起,好像真的有人站在棺材前一样。   明夫人扶着棺材,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送行的官员们也跟着擦了擦眼睛。   —— ——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远处的场景,眯了眯眼:“明朝的百姓倒是比那些当官的更知道仁义。”   “听说寇知府在兰州城内一直轻傜薄赋,就连徭役都很少征发,很是关心爱护百姓。”身后的侍女低声说道。   “真可惜了,要是兰州只有寇兴,我们也许还能夺下这个兰州。”脱脱卜花·娜仁的目光隔着人群都能一眼看到那个正中的年轻人,“兰州的气运啊……”   侍女不屑说道:“反正这人要走了,我们先假意谈和,未必不可。”   脱脱卜花·娜仁笑了笑,摸着腰间的刀柄:“我儿的脑袋还能看到我们的面子上留着,你的脑袋却不一定了。”   侍女冷笑一声:“一个读书人罢了。”   脱脱卜花·娜仁没有说话,叹气说道:“是啊,读书人,我们蒙古也需要读书人的。”   侍女一惊。   “汉人有句话:不知读书,故终不如人。”脱脱卜花·娜仁的目光依旧注视着江芸芸,似乎在他身上看到蒙古的未来,“我想试试。”   侍女沉默了,随后跪了下来:“愿誓死为主人赴汤蹈火。”   脱脱卜花·娜仁收回视线,注视着面前的侍女们,笑了笑:“愿黄金家族的光辉再一次闪耀蒙古。”   —— ——   其实不知从何时开始,蒙古和汉人的谈判总是在进行,但总是又在无功而返,这一次的兰州会谈,当时的人们也都是这么觉得。   主谈判的王华只是想要蒙古人能少骚扰西北,朝廷那边是愿意给点钱,给点恩赐的。   副谈判的江芸则是想要蒙古人先自己打一顿,让大明先有空自己发育一波,回头再一战雌雄。   就连被迫来凑热闹的肃王朱贡錝也只是想要蒙古人少来兰州城晃荡,他害怕!   其余人则是抱着我就来看看热闹的,能沾到一点便宜是一点。   至于蒙古那边,根据多年后的考察,这位当时只是永谢布亦不剌太师的二哈敦的女人,只是想要我这边先猥琐发育一下,等我统一全蒙古后,就在长天生的指引下大举南下,重新入主中原。   只是众人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的谈判注定会被史书大写特写,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两边谈判的人就在驿站大堂的位置,左右两侧都站了不少人。   谢来和王守仁也跟着来凑了一波热闹。   脱脱卜花·娜仁穿了一声哈敦的衣服,坐在正中的位置,后面一排八个带刀的女侍卫,看上去格外得唬人。   反观王华那边,两位指挥还没来,就来一个陈继瞪着眼睛,瞧着也有点威风凛凛的。   “首先,我来说几句。”最是文质彬彬的江芸芸咳嗽一声,先发制人。 第三百四十九章   江芸芸的诉求很简单, 就两个。   第一:大小松山以后就归我们啦!我们就以我们太祖修建的那条长城作为界限,你赶紧麻溜地把那些还滞留在附近的蒙古人都带走,哦,你说不是你的, 行, 那我回头亲自上去把人带回我们兰州城来充当人力。   第二:要做友好邻居, 共同发展, 搁置矛盾,一齐进步。   哦, 你问怎么个友好法, 共同法,搁置法,进步法?   江芸芸扭头去看王华。   王华也忍不住去看她。   ——不是, 你刚也没和我商量啊。   两人面面相觑, 四目相对, 欲言又止。   江芸芸大惊:不是, 朝廷这种事情也没交代, 也太不上心了。   王华也大惊:不是, 这什么谈判措辞,闻所未闻, 还有点听不懂。   “看来大明内部也有争议。”对面的脱脱卜花·娜仁似笑非笑说着。   江芸芸和王华齐齐移开视线,随后又齐齐说道:“自有决断。”   “自然是要你们都不准踏入大明境内。”江芸芸板着一张脸,先唱起了黑脸。   脱脱卜花·娜仁淡淡说道:“我们蒙古的情况, 江同知应该是知晓才是,我们可管不了其他部落。”   这就是大明和蒙古每次谈判都失败的原因。   今天和这人说话了, 明天这人的隔壁邻居就打过来了, 闹来闹去, 朝廷花了很多钱,但还是没换来和平,后来朝廷就不愿意花钱了。   王华果不其然,皱起眉来。   “我只管我们西北这一部分的。”江芸芸语出惊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和我们兰州接壤的,其实就是你们东蒙古,我们又称你们为鞑靼,其中又分为左右两部,其中右部我们称之为蒙古勒津,目前的领主是小王子火筛,出自土默特,其余两部一个是鄂尔多斯,一个则是你们永谢布,你们永谢布的亦不剌自称是蒙古勒津的太师,和领主关系我瞧着是不太融洽的。”   脱脱卜花·娜仁没说话,甚至没有露出任何神色,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江芸芸。   “不然也不会盯上我们的大小松山,瞧着是想去青海。”江芸芸话锋一转,身子微微往前倾,“怎么,在找后路了。”   脱脱卜花·娜仁眸光微动,原本随意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动了动,但很快又安静下来,笑说着:“我们永谢布人多,往外走是自然的,不是去青海,那便是来兰州,只是瞧着你们兰州不太欢迎我们。”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那自然是刀剑伺候的。”   “青海地广人稀,草产丰富,我们想去青海不是很正常吗。”脱脱卜花·娜仁继续说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随后点头:“您要是这么说,那我肯定也是同意的,那么一大块土地,我们也很想要啊,放放牛羊,种种地,也很合适啊。”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一动,有一瞬间沉默了。   王华一听,咳嗽一声。   ——想归想,说出来做什么。   江芸芸坐了回去,继续一本正经说道:“我们还是先聊一下第一条吧,大小松山的蒙古人你要不要了,不要我要了。”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江同知是见了人就红了眼不成?。”   江芸芸摸了摸眼睛,老实巴交点头:“是有点的。”   兰州这边本来就缺人,等大小松山那边的长城圈起来了,又多了一大片土地,可不是要人,到处都是要人啊!   江芸芸现在看到蒙古人眼睛都红了。   因为这话回答得太过老实,大家都沉默了一瞬间。   “大小松山本就是我们大明的。”王华咳嗽一声,接过话茬,“你们私自进入已然是不对,现在各自退去才最为合适,也免得各自的和气。”   脱脱卜花·娜仁漫不经心说道:“如今还停留在大小松山的人,想来还等着江同知呢,若是真回了蒙古,我定然是要杀他们给我儿陪葬的。”   王华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和气说道:“如今我们兰州的政策好,他们想要好好过日子也很正常。”   脱脱卜花·娜仁神色倨傲,淡淡说道:“长生天不会庇护叛徒。”   江芸芸意有所指:“可神性总不能磨灭了人心,既然在天神的庇护下诞生,也该在天神的注视下自立门户。”   脱脱卜花·娜仁不置可否:“大小松山之事,我们确实丢了先机,但我们蒙古也非技不如人,只是此事事到如今,也只能顺你们的意。”   江芸芸点头。   “第一条也算勉强妥了,只是第二条,我希望明廷可以和我们做生意,且只和我们做生意。”脱脱卜花·娜仁话锋一转提出要求。   王华为难说道:“我们的边境互市一直都是开的,自然是谁来都可以做,万万没有拒客千里的道理。”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那和我们谈什么,有本事把所有领主都叫来啊。”   “若是可以,自然也是可以的。”王华微微一笑,“只是没人牵线搭桥,我们也很为难。”   江芸芸在边上敲边鼓:“若是我没记错,你们脱脱卜花家族在两边可都是有些分量的,不若就请您帮忙,我也正好见识见识。”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微动。   “此事算起来也是我们吃亏,你们大小松山平日里都不管,如今我们一来,你们倒是开始伸手要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瞧着好像故意跟我们对着干一样。”她身边的侍女立刻也开始帮腔。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这不是在告诉你们别伸手去拿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嘛,这本来就是大明的土地。”   “可再往前,那是我们黄金家族的荣耀。”侍女想也不想就反击着。   “我们这里有句古话叫:好汉不提当年勇,梅花不提前世绣。”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过去的事情,若是拿不回来,那都是虚的,如今大小松山在我手里,那就是真的。”   脱脱卜花·娜仁平静转着手腕上镶嵌着无数宝石的金镯子。   “江同知倒是厉害,瞧着读书厉害,打仗厉害,容貌也好看,没想到口才更好。”她笑了笑,看向王华,“汉人有一个词怎么说,鹰视狼顾,倒是一个妙人。”   王华眉心一动。   “哈敦的儒学老师要是不行,可以重新请一个的。”江芸芸微微一笑,“基本成语都不会的话,说明水平不行。”   脱脱卜花·娜仁完全不接她的话,只是坐直身子,看向主事的王华:“斯日波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儿子,如今却死在大明,这事不知你们打算怎么给我们交代。”   “斯日波试图屠杀残留在大小松山的百姓,被江同知撞破后还出手反抗,如何要我们的交代,你们该对此事自己负责才是。”王华严肃下了定义。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我儿朝着北面走,如何去屠杀那些百姓,真要杀早杀了,何来临走前再杀的。”   “可兰州城内是有救下来的百姓的。”王华之前半个月可是没闲着的,已经把兰州城走访了一边,闻言镇定说道,“我们江同知只是千里追击,不肯放过滥杀无辜之人而已。”   “可我们之前已经上诉给明廷了。”脱脱卜花·娜仁咄咄逼人的反问着,“你们的皇帝已经答应我们了。”   王华无奈说道:“和平时期坐下来那自然是一字一字好好谈的,可当时两边已经动起手了,刀剑无眼,说再多也无用。”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明人言而无信,无耻。”   后面自然又是一番骂战。   王华和江芸芸外加一个脱脱卜花·娜仁三人倒是巍然不动,任由手下人开始叫骂。   “真热闹啊。”王守仁躲在角落里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冲上去也说两句。   谢来抱臂靠在墙上,冷笑一声:“没意思,一个个说半句留半句的,何时才能是个头。”   “可是一来就摊开底牌,那不是没得谈了。”王守仁不服气说着。   “那又如何?不服气就打呗。”谢来冷笑一声,“你们文人就是事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不信把那些人都打服了,还有什么不行。”   王守仁也跟着冷笑一声:“哪来的人,哪来的钱,真打下来了,这么大一块地怎么守,怎么经营?又不是只要挥了拳头,世道就太平了。”   “那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太平的。”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然后左右离开了。   ——其归怎么会和这样暴力冲动的人在一起的。   ——江芸难道会喜欢这么磨磨唧唧的人。   被他们惦记着的江芸正轻轻扣了扣桌面,飞快地开始控场。   “大小松山的决断,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算是和平解决此事,哈敦想要我们只和你们互市,其实算起来我们总是不亏的,东西能卖出去,那就是赚钱的,对内对外都没有差别,但就是不知道若是其他部落打听出这件事情,永谢布的敌人可是会增多。”   脱脱卜花·娜仁面无表情说道:“本就到处都是敌人。”   “那可不一样。”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本来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现在好了,大家都是敌人了,那才是腹背受敌呢。”   脱脱卜花·娜仁看向江芸芸。   “哈敦是个聪明人,提了这个荒唐的理由,想来也是为了后面的要求,如此不如开诚布公的说明白才是。”江芸芸单刀直入地说道,“谈明白了,大家皆大欢喜。”   大堂有一瞬间的安静,似乎能听到外面北风呼啸奔腾的声音,但很快那点细微的声音就被对面这个穿着蒙古华贵繁琐衣服的哈敦给打破。   她身子前倾,身上的金银玉石便发出清脆的声音,偏那双浅色的眼睛好似刚从慵懒睡意中清醒过来的母狼。   “听闻兰州有一种很好的种子,我想要它的培育方法。”她轻声说道,带着那种特有的蒙古腔调,显出几分悠远试探。   “是有一种,但我也老实和您交代,蒙古缺水,且太冷了。”江芸芸叹气说道,“怕是种不起来了。”   “那也该试试才知道。”脱脱卜花·娜仁丝毫没有被打乱节奏,“听说这个种子是你们从南方带来的,如今能在兰州种,我为何试也不试就放弃了。”   江芸芸没说话,去看王华。   王华想也不想就说到:“种子乃是百姓辛苦所得,如何能再行买卖。”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身子往后一仰:“这就是你们大明和我们谈判的诚意。”   粮食不论何时都是核心。   江芸在兰州研究出一种能在北地早种早收成的粮食早就被那些御史又或者其他官员报上去了,陛下大喜,这次就让钦差一定要带回种子。   “那就给我们一些种子。”脱脱卜花·娜仁退而求其次说道。   王华沉默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华拧眉:“真的?”   “嗯。”江芸芸点头。   “如今已经过了十一月了,过了年大家就会准备春种,种子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若是您要的是一点……”   “至少能喂饱我的手下。”脱脱卜花·娜仁想也不想就说着,甚至还隐隐威胁着,“或者我们七八月份时亲自来取。”   王华立马露出不悦之色。   “此事容我们商量商量。”江芸芸笑说着,“不知哈敦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听闻你们前朝有个文成公主去西藏,拿了很多书籍和工人。”脱脱卜花·娜仁的目光打量着江芸芸,突然笑了笑,“不知江同知可否效仿一下前朝公主。”   江芸芸瞬间不笑了。   ——天塌了,被人惦记上了。   —— ——   一场谈判有来有回,到最后大家脸上都露出勉强之色,但手底下盖章的动作却不慢,一人一份国书,结束后又飞快离开了。   “这个女人好生厉害。”走远之后,王华对着江芸芸说道,“蒙古竟然有这样的女人,可别是又要出一个萧太后了。”   “我们又非大宋。”江芸芸笑说着,“蒙古的情况也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复杂,稳定一个永谢布,让他们在前头冲锋陷阵才是最好。”   “若是他们后面反水呢。”王守仁忍不住凑上去问道,“他们言而无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是送了这么多书籍匠人,回头打我们呢。”   “那就打回去啊。”谢来凉凉说道,“是吧,陈将军!”   陈继想也不想就拍着胸脯,大声嚷嚷着:“一定把他们打得和这次一样,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王守仁不服气,直勾勾盯着江芸芸看:“你也是这么觉得嘛。”   “如何如此无礼!”王华拧眉,“还不退下。”   江芸芸笑着安抚着王华,又对着王守仁说道:“你会种地嘛?”   王守仁一怔,摇了摇头:“不会。”   “种子一旦种下,野心就会发芽,便是他们以后想要先一步退了,我们也有办法为他们加肥力,送天雨。”江芸芸微微一笑,“稻子抽穗,是天意,是不可抗力,只要永谢布的人有野心,一开始上了称,那可就由不得他们了,你我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到底还有一些家底。”   王华一听,大喜,抚掌夸道:“不错,不错,内阁让你来这里,真是锻炼出来了。”   他回头教训着自己的儿子:“你且要多学着点,何来一上来不思考就发问的,你要知道政务之事,非你我他三人的事情,也非简单的起因经过结果,若是你今后也是一地长官了,就要考虑清楚这件事情若是真的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了,你能不能把握住,诚意正心,做人可以由心,做事不行。”   王守仁露出沉思之色。   “他一定行。”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读了这么多书,看了这么多事,也该要实地践行才是,现在对他这么高的要求也太苛责了。”   王华叹气,看着年轻的儿子:“只求他能真心,好好的做官,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后不后悔每一个选择。”   “肯定行!”江芸芸笃定说着。   王华笑:“那真是借小状元吉言了。”   一行人就这么回了衙门,把最后的事情收尾了,临走前,王华对着江芸说道:“这事既然解决好了,我们也该回京了,你且交接好你手上的事情。”   江芸芸点头,又亲自把人送到门口,只是一扭头,却看到谢来和王守仁一左一右跟个门神一样,站在自己的案桌前,一个赛一个脸色阴沉,见她回来有齐刷刷抬头去看她。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眼皮子突然一跳,看着两人警铃大响。   “你怎么回来了?”对王阳明说的。   “你怎么还不走?”对谢来说的。 第三百五十章   “我有事找你。”王守仁神色凝重。   “哎, 找我吗?”江芸芸短暂地摘下自己的滤镜,谨慎地问道。   “只有你能帮我了。”王守仁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大打柔情牌。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开了, 更警觉了, 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直勾勾的盯着王守仁看, 哼哼唧唧说道:“你要不先说说?”   王守仁扑了一个空,顿时露出哀怨之色。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避开他的视线。   她不仅避开他的视线, 心里还在疯狂回想刚才有没有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可别把大圣人的路给耽误了。   可她仔细想了好一会儿, 也没想到哪里不对,刚才不是都在干活嘛。   不应该。   这不应该!   江芸芸愁眉苦脸,没想到王守仁比她还脸色凝重。   “你能跟我爹说, 让我留在兰州吗?”王守仁看着江芸芸, 认真说道。   “啊?”   “只有你说, 我爹才能勉同意的, 要是我自己开口, 他能拿棍子打我的。”   “哎?”   “我算是看出来了, 虽然我年纪比你大,但我爹就是特别喜欢你。”   “这?”   两人大眼瞪小眼, 愣是半晌没说话。   “万一,你爹也打我呢?”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他和我师兄是好友, 我师兄手握我老师给的棍子,四舍五入, 他说不定也会打我呢, 说不定还会告状, 让我师兄揍我呢。”   “你也挨过揍嘛?”王守仁震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是觉得我没错的。”   “我也是都这么觉得的。”王守仁信誓旦旦点头。   第三人谢来气笑了。   ——你别说,这两人能成为朋友,这张硬邦邦的嘴还是挺合适的。   “你为什么要留在兰州?”江芸芸回过神来,不解问道,“别看我们和蒙古达成协议了,那也只是其中的一支,到时候真要打起来,那可是刀剑无眼的,你可是家中兄长,父母弟妹都需要你照顾呢,可不能可不能出事了。”   “我知道。”年轻的王守仁注视着窗口的夕阳,任由冬日的风吹到他脸上,大笑着,“可我总要去走自己的路。”   江芸芸还是劝道:“这事不比寻常,你还是和王谕德回去好好商量吧。”   “他肯定不同意。”王守仁想也不想就说道,“他希望我能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江芸芸倒是持不同意见:“我倒是觉得王谕德为人仁恕坦直,有话直说,并不矫言伪行,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你若是真的有自己的想法,他是愿意听的。”   就算江芸芸带着滤镜看王阳明,也不得不说年少时的大圣人也实在是令人头疼,桩幢都是出格的事情。   开始读书没多久,就和先生犟嘴,认定天下最要紧之事,并非科举,而是读书做一个圣贤之人,自此一战成名。   开始读理学时,为了了解穷竹之理,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说,人还病倒了,自此落了下病根。   十五岁时,又听说石英、王勇、石和尚、刘通等人的起义,虽只是一介读书人但屡次试图上书,献策平定,哪怕被父亲斥为狂妄,依旧不甘心。   同年,他甚至敢独自一人出游居庸关、山海关一月之久,此番纵观塞外,回来后有了经略四方之志,彻底热爱谈论军事之策,连着读书都松懈了。   最离谱的是十七岁时,他到南昌与诸氏成婚,却在结婚当天失踪了,原来是当日闲逛中遇见一得道高僧,聊到深处直接跟着道士打坐,他就向道士请教,道与道士静坐忘归,直到第二天才被岳父抓回去。   哪一件事情都非常值得王华把人揍一顿,但听说王华一次也没打他,甚至还会替他解释,一起收拾烂摊子。   “王谕德顶多吓唬你。”江芸芸又说道,“父子之间的事情要自己说开了才好,外人掺和进来,反而容易弄坏你们的关系。”   王守仁叹气:“你不是外人。”   江芸芸瞪大眼睛。   谢来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凑过来:“仔细说说怎么个不是外人法?”   “我爹,你师兄,还有谢师叔,不瞒你说,就连刘首辅,恨不得你才是他们的儿子,每次教训家里子辈,不管多大的年纪,开头第一句话‘你看看人家江其归!’,你听听,怎么能算外人呢,你现在去他们家门口转一圈,人家都能笑得合不拢嘴。”作为京城官二代的王守仁是非常有消息来源的,掰着手指头,说起八卦来那可是四腔八调俱全,学得有模有样的。   江芸芸叹气:“这也太拉仇恨了。”   “总而言之,你和他们才是一起的,所以这事你去说成功的几率才大。”王守仁胸有成竹地说着。   “你若是真的对兰州此番的事情有感,那便是你的人生选择,不管是当年格物致知,还是现在知行合一,你都得学会自己去面对,王谕德尊卑贵贱,相待如一,所言所行皆是由衷而发。”江芸芸并没有被这顶高帽唬住,只是继续一板一眼说道,“但若是王谕德问起我的意见,我定然会帮你的。”   谁知王阳明立马开心点头:“行,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江芸芸吃惊,随后失笑:“你倒是学得快。”   谈判最基本的计较就是想要窗户,但是开口就说我要先把门拆了,大家相互推拉一下,那窗户也就拿到手了。   “可不是。”王守仁抱臂,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故作哀怨地抱怨着,“你一个人走得也太快了点。”   江芸芸笑:“但大家总是会见面的,不是嘛。”   王守仁眼睛一亮,随后用力点头:“是,我们肯定赶得上来。”   等王守仁兴冲冲走了,谢来这才凑过来,也不说话,就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处理完一个,发现还有一个,头大如斗:“直接说吧,我这事情还很多呢。”   谢来哦了一声,背着手,慢条斯理地围着江芸芸绕了一圈,才笑眯眯说道:“给太子殿下的礼物准备了吗?”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握拳打了一下手掌:“坏了,把这事忘记了。”   谢来倨傲一笑:“我就知道,我可是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上才提醒的,回头你可不能因为你的大朋友,小朋友把我忘记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个好好的锦衣卫佥事也太口无遮拦了。”   谢来轻轻冷笑一声,酸溜溜说着:“我哪里比得上那些读书人,张口闭口国家大义的,进士官吏,听上去就很厉害。”   江芸芸抬眸,打量着面前脸色不悦的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甚至还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才不是,我们闲人谢来可是最好的,和那些读书人才不一样呢。”   谢来语塞,目光一触及江芸芸促狭打趣的目光,立马火急火燎跑了。   背后是江芸芸大笑着拍桌子的声音。   —— ——   “你要走就走,和我说什么。”肃王朱贡錝冷淡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三年的交情,临走前想送一样礼物给王爷这才特意上门拜访,多谢王爷这些年对衙门工作的理解。”   朱贡錝立刻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前倾,紧盯着江芸芸看:“你还舍得送礼物。”   不是他说,江芸这小子实在是小气,寻常人来王府,不说次次都带礼物来,那也是逢年过节备上礼单的,就连寇兴这样的,至少过年都会送一点不值钱的笔墨纸砚来。   偏这个小穷鬼江芸次次空手上门,不请自来,三更半夜敲门不说,每回都带着坑他的鬼点子来,大过年的也就是送一个吉祥帖来,一个铜板都见不到。   算了,一个骑驴的小穷酸,不计较,我才不计较!!   朱贡錝每次都如此安慰自己,时间久了也就觉得这事非常正常,所以这次听说他竟然带了礼物来,可不是一时失态,激动坏了。   江芸芸掏出一张纸。   朱贡錝瞪着那张纸,然后坐了回去,面无表情说道:“我竟然还对你抱以期待,真是没吃够教训啊。”   “怎么这么说我。”江芸芸不高兴说道,“这可是我认真找的,人品,信用都非常值得信赖的马商呢。”   朱贡錝身形一震,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先看哪里。   “周家因为青云的事情想来也和王爷没什么交道了,马匹幼年值钱,若是养大了,价高卖不出去,价低亏钱,所以还是要留条路的。”江芸芸递了过去,“之前商改多谢王爷配合,这就当是我送给王爷的离别礼物吧。”   原来朱贡錝有两个马场,之前因为和唐伦的关系,周青云娘家就主动揽过这个事情,马场只管养马,周家负责售卖,若是碰到好的马种也可以带回来,马场那边也会高价回收,几年相处下来两者关系融洽,生意越做越大。   谁知道!唐伦和周青云闹翻了。   而且闹得这么快,谁也没来得及劝和,一个休妻,一个回乡静养,两家关系就这么断了。   朱贡錝得知后,真是气得脑袋疼,奈何木已沉舟,也只能忍痛假装无事发生,免得再被人盯上,现在见大刺头江芸这么客气,连忙接了过来看,这一看立马就笑了起来。   这张纸上的商人不单单是一个地方的,江浙,西南等地都有,而且一个地方也不止一个商人。   江芸芸笑说着:“您虽然是王爷,但也不能随意欺压商户,我和他们说的是市场价,至于之后的维系,那就要看你们双方了。”   朱贡錝连连点头:“我心里有数。”   江芸芸说话,就起身准备走了:“时间不早了,不耽误王爷用膳了。”   朱贡錝收了那张纸,看着她笑脸盈盈的样子,突然叹了一口气:“回去收收你的脾气,你现在气势正盛没人会弄你,可人总不会一直这么顺利。”   江芸芸笑:“多谢王爷提点。”   朱贡錝摇头:“你听得进去才是,走吧,一路顺风。”   江芸芸离开王府时已经快黄昏了,就直接回家。   屋内,大家都在收拾行李。   张道长来时空空荡荡的,要走了,倒是收拾出一大堆东西了。   “江漾。”江芸芸看着坐在门口发呆的江漾笑说着,“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话啊,一起说啊。”江渝连忙说道。   “那你也过来。”江芸芸想了想最后又拉上小春。   三人战战兢兢来到江芸芸的面前,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情。   “你想要留在这里吗?”江芸芸直接问道。   江漾一怔,犹豫问道:“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你现在已经是兰州城的衙役了,按道理你这辈子没有大事情是很难离开兰州了。”江芸芸叹气说道,“我一开始就是担心这个,你要是不喜欢兰州了这可怎么办?”   江漾突然激动说道:“喜欢的,我很喜欢的!我就要留在兰州,我不想走!”   江渝啊一声,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说道:“我还以为等你走了,我们身上的那些官职都没有了。”   江芸芸笑:“你们都写入衙门的人事表里了,而且秦知府对你们也很满意,不会随随便便把你们都撤了,就算下下一任不想干了,可木已沉舟,真要推翻也非易事。”   江漾这才露出开心的笑来。   江渝想了想:“那我呢?我怎么办?”   小春也跟着为难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江芸芸笑说着;“小春好说,只是跟着选娘做事而已,真想跟我们回去就能回去了,你的话,还没有办入职,所以你要想清楚的。”   “我自己想吗?”江渝指了指自己,为难地皱着眉头。   “当然。”江芸芸点头,“利弊我早早就和你分析过了,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不过就算选错了也没关系,我们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江渝神色凝重:“那我要仔细想想了。”   江芸芸点头,又对着一侧的江漾笑说着:“那这个院子就不卖了,你就住这里,这里的左右邻居人还不错,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只是今后这里就你一个人了,我也有些不放心,你可以找几个好朋友来一起住,大家相互有个照应,回头真有问题可以去找秦知府,想来我还是有这个面子的。”   江漾盯着江芸芸看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有些呆呆的,随后突然笑了起来:“谢谢二哥。”   江芸芸一怔,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江渝拉着江漾说道:“走,跟我商量商量去。”   小春也跟着凑上来说道:“我也要,我也要。”   江芸芸看着三个小姑娘手牵手离开了,叹了一口气。   谢来啧了一声:“你是真的不怕曹家报复你啊。”   “衙门的人,还扭得过王法不成。”江芸芸淡淡说道,“我就是担心她以后在这里过得不开心。”   谢来也跟着看着她,出神了一会儿,随后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瞅着缝隙里的杂草:“那也是她自己选的路,怪不得你,就是你……”   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江芸,你真有意思,让几个女人自己做选择。”   江芸芸笑说着:“可人生不就是要自己做选择嘛。”   谢来没说话。   “哎,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啊。”江芸芸不解问道,“你的兄弟们这次还不走。”   “少管我们锦衣卫的事情。”谢来扭了一下身子,背对着她。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原来你们还有其他任务。”   谢来跳了起来,杂草扔到她身上,头也不回得就跑了。   “怎么又逗谢大哥啊。”乐山瞧着谢来的背影,无奈说道,“把人吓得大晚上翻墙回来,你就高兴了。”   江芸芸笑得直拍大腿。   张道长开始起哄:“就吓他,一个锦衣卫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这东西也太多了,回头要单独给你准备一辆马车了。”江芸芸背着小手,绕着张道长的包裹啧啧两声。   张道长一听就直翻白眼:“都是那些姑娘们给我的,什么绣花啊,衣服啊,本来是打算给你的,但谁不知道你是一个黄金香饽饽啊,大家郎未娶女未嫁的,怕对你影响不好,所以都给我了,我这搬回来可累死了,你还好意思笑我啊。”   “她们现在日子如何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道长笑了起来:“好得很!她们每天都开心坏了。”   “谈夫人说要走嘛?要是走正好搭我们的车队回去。”江芸芸又问。   “不了,她手里还有几个学生没出师呢,而且她还说打算写一本女子的医术,说这里遇到的案例多,打算在这里再待几年。”张道长说,“谈大夫的医术真好啊,要是是男子说不定早已是神医了。”   江芸芸笑:“便是女子也可以,治病救人,悬壶救世,看的是水平,可不是男女。”   张道长一听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东西要是真的放不下,就和乐山说,再雇一辆。”江芸芸临走前,交代着。   —— ——   江芸芸后来又抓着秦铭和陈继说了一日小话,对秦铭她只是交代了一天的工作,直把人听得脸都白了,脚步虚浮把人送出门。   陈继的话则是又敲又打又夸说了一堆,最后又隐晦提及威宁伯,总制王越已然七十三岁,许是要致仕了。   后面几天又送走脱脱卜花·娜仁,这个蒙古女人还是盯着江芸芸不放,只把江芸芸吓得再也笑不出来。   日子也终于来到十二月初了,回京的队伍也都准备好了。   “回头我肯定给你送过来。”   得了王华保证的王守仁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京城。   王华不想看了,扭头一看到江芸芸那张乖巧的,既有欺骗的脸忍不住露出笑,但一看到江芸正在和锦衣卫打得火热,又不笑了。   ——不是,你好好的一个小状元和锦衣卫走这么近做什么!   “怎么样,还是我乖吧。”王守仁凑上来拨撩着。   王华看了他一眼,冷淡平静说道:“不骑马就下来坐车。”   “不要。”王守仁骑着马开开心心去找江芸芸玩去了。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离开了兰州城,从衙门口开始,一路上挤满了围观了人。   进了腊月的兰州热闹非凡,红布挂满屋檐,就连角落里也都挤满了人,陈继带人出来维持秩序。   “还会回来吗?”有人懵懵懂懂问着。   “当然不会,我们兰州又不是好地方。”   “那,那我们的江同知就这么走了?”   “走了啊,当大官去了啊。”   “一路平安。”想留在这里先试一试的江渝不知从哪里摘到了一捧野花,用红布兜着,站在酒楼的二楼,大笑着,用力朝着下面的江芸芸撒下去。   江芸芸下意识抬头。   漫天鲜花就这么落了下来,借着冬日的北风在风中打转,最后又晃晃悠悠飘走了。   灰扑扑的街道因为这些鲜花瞬间明亮鲜活起来。   “好漂亮啊。”   “有花,鲜花。”   小孩子高兴地伸手去接那些花。   不知何时,酒楼的二楼站满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姑娘们也不知道在这个季节里从哪里摘了这么多鲜花,就这么一簇一捧地一路朝着江芸芸扔了下去。   “谢谢你。”吴安站在江渝对面,先是小声念了一句,可突然触及到江芸芸的视线,突然涌现出一股力量,突然大声说道,“谢谢你,江同知。”   江芸芸一愣,轻声说了句:“不用谢。”   吴安听懂这三个字,猛地红了眼。   原来这世道真的会有‘有人视她如草芥,有人愿为她披荆斩棘’的事情存在。   人群中有人哭,有人笑,也有人大声祝福着江芸,还有小孩把捡到的鲜花有模有样地朝着江芸芸撒去,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很不舍。   乐山和谢来早已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更是壮观,只有钦差队伍里的人震惊地看着被百姓挽留,被所有不舍的目光注视着江芸芸。   民心,从未有过这样的具象化。   这场足以令人震动的五彩缤纷的落花。   那些一声声的呼唤和祝福。   甚至还有人隐隐传来的哭声。   江芸,他离开了兰州,但又得到了兰州。   “哎,二哥回去的官是什么啊?怎么没听说啊,是升官了吗?”等人群彻底出了城门,江漾这才随口问着江渝。   江渝更是懵懂:“不知道啊,是不是吏部还没决定啊,我也不懂。”   两个小姑娘互看了一眼。   “算了,我们也不懂,去吃饭吧,肚子饿死了。”江渝说,“那我们三个就可以住在一起了,嘻嘻,就是没人做饭了,要不要雇个厨娘啊,那我们要一人一间吗?”   远在京城的吏部尚书周经打了一个喷嚏,对着属下的抱怨一脸讳莫如深:“内阁不急,我们急什么,谁家的宝贝疙瘩谁心疼,哼,休想甩锅给我们。” 第三百五十一章   江芸回京了, 你要说谁最高兴了。   李东阳肯定是一个,他早早就收到小师弟的来信,你别说,小师弟不作妖, 就光看那笔字, 那措辞, 那活脱脱就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少年啊。   刘健也挺高兴的, 别看他总是对江芸多加挑剔,但那个是重视啊, 小年轻人还不懂事, 有些跳脱,可不是要好好提点提点。   谢迁其实一般,他对江芸的印象那都是四面八方的消息, 有好有坏, 但奈何他的好友李东阳高兴, 拉着他甚至作诗十来首, 他也开始有些期待了。   朱佑樘也有点高兴, 因为兰州商改带来了很多银子,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谁看了不心软两分。   但要是说最高兴的那可就是朱厚照了。   八岁的太子殿下高兴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白天上课都开始走神,大晚上还要拉着弟弟一起睡觉嘀咕着此事。   “哥哥这么喜欢他吗?”才四岁的朱厚炜有点记不清江芸的样子了,但又因为朱厚照一天能念个七, 八次,朱厚炜又觉得有点印象。   ——模模糊糊的, 好像被太阳笼罩着一样。   “喜欢的。”朱厚照大笑着, 抱着自己的粉色猪猪玩偶, 在床上翻来覆去,“江芸可厉害了,他可不是只会读书的死脑筋,你知道他打败蒙古人的事情了吗?那么远的路,那么多的人,他就把那些蒙古人都赶出大小松山,多厉害啊,那些当官的,一个也比不上他的。”   朱厚炜虽然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还是非常配合地说道:“那哥哥再仔细说说。”   朱厚照一听立刻来了兴趣,立马开始坐起来,大声比划着,语腔语调就跟说书的一样。   “……只看那江芸从天而降,一箭就射穿了那个蒙古人的脑袋……”   “当时松山里是雪下越大,却不料江芸竟开始,千里追击剩余的残兵败将,瞧着都要追到蒙古人的老巢去了……”   朱厚炜配合地哇了一声又一声。   朱厚照越说越兴奋,开始站在床上比划起拳脚来了,整个床都开始晃动起来了。   守夜的刘瑾见状连忙说道:“祖宗,快躺下吧,都要亥时了,明日还要早起读书呢。”   朱厚照一听,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朱厚炜一看,也小心翼翼说道:“明日早起好好读了书,得了老师表扬,我们再去问问爹,江芸什么时候到京城啊,我们就可以去找他玩。”   “要是殿下学的好,陛下那边一高兴,说不定还能讨到一个假期呢。”刘瑾忙不迭说着。   朱厚照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飞快躺下,自己盖好被子,还给弟弟朱厚炜也提溜好被子,眼睛一闭,大声说道:“吹灯吧,我们要睡了。”   刘瑾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把屋内的灯都吹了,只留下原处的一小盏壁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这边有人欢喜,那边有人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寿宁侯的家庙内,张鹤龄和张延龄站在壮丽肃穆的牌位前,看着一排排跳动的烛火把高大深挑的庙宇照得灯火通明。   “蒙古人这么凶悍都没把他弄死。” 张延龄咒骂着,“还让他得了这么大的功劳回来。”   张鹤龄沉默着没说话。   “哥,你怎么不说话啊。”张延龄不解问道。   张鹤龄为祖先们恭恭敬敬点上清香,就开始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怎么又头疼啊。”张延龄担心说道,“都是那江芸克的,见了他就没好事,之前那事闹得,陛下见我们都不太待见。”   张鹤龄脸色微变:“别说了。”   张延龄抿了抿唇,没说话了。   兄弟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跪,安安静静站在这座新修缮的家庙里,富丽堂皇,规格超群的待遇,谁也希望可以落到自己身上的恩宠。   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家出了一位专宠的皇后。   更得天庇护的是,皇后已经生下太子。   若张家要延续这样的辉煌,那势必要和东宫保持亲密。   只可惜……   “再看看吧,没必要惹这样的人。”许久之后,张鹤龄低声说道,“有的是人要看他先摔倒,我们何必自己凑上去。”   张延龄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可他哪次不是主动来找我们麻烦的,真是晦气。”   “不碍事,他这次也只是瞧着风光而已。” 张鹤龄半晌之后,冷笑着说道。   —— ——   会这么想的人很多,因为内阁到现在也没有风声传出来。   ——江芸回来后到底要去哪里任职。   兰州的同知已经是正五品了!   许多人奋斗大半辈子都不一定能爬到这个位置上。   可仔细一想,江芸本是状元出身,一开场就是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的官,那可是翰林院的六品官,若是好好做下去,虽说现在可能还在熬资历,但那可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要资历呢,可眼下天南地北都走了一遭,你说兜兜转转,不仅没落寞,反而次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一开始的兰州同知空了一年多才有人接任,是一个烫手山芋,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明升暗贬。   兰州多危险啊,那可是边境,时不时就要打仗,而且天高皇帝远,那再多的功劳一层层递上来还能有多少。   难道你还能把大明丢的了土地拿回来不成?   但你还别说,那地方确实是打仗了,那江芸也确实拿回丢失的土地了。   谁能想得到读书人出身的江芸能追着蒙古人打,打的人落花流水,不得不上京求和。   你就说痛不痛快!   这么大的功劳,这么出其不意的战略,有人想捞,但也来不及捞,有人想压,但也压不住啊,永谢布的折子还在陛下案头呢,旁人说再多,哪有当事人自己说的清楚明白。   所以江芸回来了。   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回来了。   按道理,江芸这几年在兰州的功绩,应该是大肆升官的,可大家猛地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这人才十九岁!!   十九岁,已经到正五品了!   许是他真的就是这么有本事,可难道还真的二十岁进内阁不成,这样会乱了天下读书人,做官人的心。   这件事情就是内阁和陛下如今迟迟没有决断江芸的位置。   这事李东阳是不好插话的,毕竟有着师兄弟情谊在,但他还总是若有若无说着:“威宁伯,总制王越想要致仕了,哎,他这个折子里提了一句江同知,你们谁拿去看看。”   他边上的谢迁就不得不接过这份折子,笑说着:“兰州那边还离不得人呢,和蒙古的和谈刚结束,就怕蒙古反扑,兰州卫和中护卫的调令虽然下了,但还没赴任呢,怕是陛下不允。”   “他想要江其归接替他的位置?”刘健一看就气笑了,“江其归是给人下了降头吗?怎么人人都还想要他回兰州啊?总制是他能肖想的吗?”   李东阳嘴角翘了翘,故作无奈说道:“大家凑热闹也说不定呢。”   谢迁看了他一眼,无奈说道:“现在其实就一个问题,他是升还是平,若是平,这么大的功劳可真是让人寒心,可要是升,他才十九岁,未来的路还这么长,若是到了后面升无可升,这又是难处。”   李东阳一听也跟着叹气。   “左副都御史顾良弼前往辽东调查朵颜三卫的事情,折子回来了吗?”刘健突然从折子里抬起头来,问道。   李东阳摇了摇头。   “这事陛下也等着呢,许是要对比一下。”刘健低下头继续看折子,随口说道,“回头叮嘱下去,要快马加鞭送过来。”   原来是成化末年起,鞑靼小王子部及火筛等部相倚日强,为东西诸边患,其中就一直在辽东率屡次生事,原本在大明前期归顺的朵颜三卫历经数次反叛后,再次被鞑靼所逼,走开始匿边塞,企图寻求明廷保护。   今年二月时,辽东总兵官李杲上奏报捷称三卫分道入寇,官军败之。   这些年朵颜三卫一直以来都与大明修好,按理不该如此,谁知三月时,朵颜诸部入朝上贡使者痛哭此事,原是有人杀良冒功。   陛下震怒,就命副都御史顾佐前往核实。   巧的是,没多久,江芸在兰州城抗击鞑靼永谢布的消息也跟着传了过来。   朝廷中立刻就有人表示江芸只是一个文官,怎么能守城成功,可别也是杀良冒功,又或者抢了谁的功劳。   更有甚者说江芸和肃王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舆论甚嚣尘上,这才派了兵部尚书马文升过去核实。   不过马文升回来得快,因为兰州守城之事是实打实的,发生在大众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可不是大门一关的两三个人就能商量出的事情。   你就是去问百姓,百姓都能跟你唠叨几句,跟你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当日的场景。   ——“当日我们江同知就这么站在墙头上,那一箭直接把那人的脑袋给射了。”   ——“我怎么知道,嗐,我当时就在搬石头啊,当时打到后面都没有兵了,城内所有青壮年都要上去的,知府同知通判都在上面呢,其他人我又不认识。”   你就是去问当日的士兵,士兵们完完全全都是一口一口江同知。   ——“江同知真的好厉害啊,我老孙这辈子可没佩服过谁,那个时候的风呼呼的吹,就我们江同知射箭的时候,你看怎么着,停了!!”   ——“最后那一箭可真是,跟个神仙一样。”   更别说当日守城的陈继,知府寇兴,衙门狱卒都是实打实的人证。   ——“我当时身边有奸细,还是江同知发现了,上来帮我解决了他们。”   ——“当日守城的事情都是江同知一力操持的,连着几夜没有休息呢。”   守城的事情,本就比关起门来追击的事情更说得清,这番调查下来,人证物证俱在,江芸乃是此次守城当之无愧的首功。   所以马文升回来后,折子上也把此事写的清清楚楚,众人这才真的信了此事,震惊看着文文弱弱的江芸竟然也是能上阵杀敌的。   “两边的钦差队伍什么时候能回来?”李东阳开始翻折子,“年前能都回来嘛?”   “顾御史那边还没回信呢,瞧着是要比他晚了。”谢迁说。   李东阳叹气,扭头去看刘健。   刘健正埋头看折子,头也不抬说道:“急什么,会有消息的。”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也开始干活了。   “刘首辅。”萧敬悄无声息走了过来,站在门口低声说道,“陛下有请呢。”   刘健抬头,连忙把看到一半的折子半阖着,起身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萧敬笑了笑,委婉提醒着:“陛下已经看官员名单数日了。”   众人了然。   还是江芸的事情。   “那就走吧。”刘健理了理衣裳,快步走了出来。   萧敬跟在他身后跟赶紧跟上去。   殿内,朱祐樘看着冒出头的朱厚照头疼:“你不去读书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说得了表扬就可以玩嘛!”朱厚照理直气壮说道,“我不是带着弟弟一起玩吗。”   朱厚炜立马用力挺了挺胸膛:“是的呢。”   朱祐樘摇头:“我找了刘首辅商量事情,等会陪你们玩。”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试探问道:“是江芸要回来了吗!”   朱祐樘淡淡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谁不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了!”朱厚照夸张地比划了一下,“王讲官昨天教了论语子罕时,说做到“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的人才是真君子,我说论语也雍中也说过“知者乐水,仁者乐山”,那是同一个意思嘛?王讲官点头,还夸我能学以致用呢。”   朱厚照虽然读书坐不住,耐心不好,但确实有一个聪明脑袋。   朱祐樘也忍不住点了点头:“确实是学进去了。”   “王讲师又给我举例说,荀子子道里也说过“知者自知,仁者自爱”,说这里的知和仁都是君子的崇高品德。”朱厚照嘴皮子利索说道,“然后我就好奇地问,怎么后面两个都不要勇了吗?是因为勇气不重要嘛。”   朱祐樘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露出满意的笑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这个四书是学到精髓了。”   朱厚照得意坏了,但还是继续说道:“然后王讲师就跟我说,因为勇太重要了,一个人若是勇而无礼则乱,又或是见义不为,则无勇也,所以勇才出现的这么少,因为它太珍贵了,不是谁都能有的。”   朱厚照大声说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   “礼记中庸里的话,王学士说的很对。”朱祐樘高兴坏了,他一向是注重学习的,也希望朱厚照如此,奈何他的儿子聪明是聪明,坐不住也是真坐不住,今日竟然这么有长进,可不是把他高兴坏了。   “赏王学士金十两,绸缎三匹,四书各一册。”   身后的小太监得令后悄悄退下。   朱厚照悄悄看了他爹一眼,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才故作随意的说道:“然后我问他江芸杀蒙古人的事情算勇嘛?”   朱祐樘看了过去。   朱厚照龇个牙大笑起来:“王讲师说江芸守卫兰州,保家卫国,同时不失人心,并未大规模杀俘,也并不居功自傲,自然算得上勇。”   朱佑樘算是明白这小子好端端这几日这么殷勤往他这边窜是为什么了。   “这么多年了,还这么迷江芸呢。”   朱厚照大声反驳着:“才不是呢,是正好学到这个了,所以想要看看知仁勇兼备的人,加深学习呢。”   他顺手用力握紧朱厚炜的手。   小孩朱厚炜也连忙给自己哥哥敲边鼓,扑闪着大眼睛:“我也想去看看的。”   朱祐樘自己没体会到什么兄友弟恭,所以对膝下的几个小孩很是宠爱,一时间看到两个小孩这么友好合作,但却是合着来哄他的,一时间又气又笑。   “陛下,刘首辅来了。”门口,萧敬的声音传来。   朱祐樘对着两个小孩点了点头。   朱厚照没得到自己要想的答案,可恨刘健来的不是时候,只好含恨牵着弟弟走了。   朱厚炜察觉到自己又被哥哥握手了,一边走,一边扭头奶声奶气说道:“找江芸玩,找江芸玩!!”   那小表情别提有多可爱了。   朱祐樘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暗恨江芸这小子到底下了什么迷魂汤。   刘健进来时候就听到二皇子这么欢快的声音,忍不住动了动眉头。   ——也不知道江芸到底什么魅力,听说两位皇子很喜欢听他的故事,甚至还专门找说书人来说。   朱祐樘见自己的老师来了,便收回视线,坐直身子一本正经说道:“坐吧,今日请刘首辅来是为了江芸的事情。”   刘健心中立刻打起精神来。   “他诚然是做了不少事情,但朕明明下旨要留斯日波的性命,偏他却把人杀了,若是一个不慎,永谢布大举入侵,边境如今可就乱了,他担得起嘛。”   刘健低眉顺眼,低声说道:“刀剑无眼,那斯日波临走前还在迁怒百姓,江同知也是一时气不过,年轻人年轻气盛,难免失手了。”   “若他真的是故意的,朕定要狠狠责罚他的。”朱祐樘严肃说道。   屏风后的朱厚照撇了撇嘴。   “要打过去,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的。”他揪着弟弟的耳朵不高兴地嘟囔着。   “打!打!”不懂事的二皇子自来是附和哥哥的,立马拍着桌子大声喊着。   屏风外的几人沉默了片刻。   “此事确实有错。”刘健出声缓和气氛,“但江同知到底第一次守城之战也是大功,如今兰州城蒸蒸日上也是大功,相抵也算两清了,如此此番官职就不升了,就在五品中找找就是了。”   朱祐樘一听,又开始拧眉:“是否太过苛责了点。”   刘健叹气。   自己的学生自己清楚。   陛下实在心软,明明一开始是不悦江芸行为的,想来边上也有人暗搓搓给江芸穿过小鞋了,可你要是真正儿八经说不给她奖赏,又觉得过分了点。   但就像内阁现在顾虑的一样,江芸如今确实太过显眼了,还未及冠,就以五品,再往上走,难道真的要小小年纪成为封疆大吏不成,而且什么刀剑无眼的说辞,这事已经死无对证,虽不知锦衣卫那边的口供,但看陛下的意思,江芸也是这么唬弄着锦衣卫的,所以此事说到底还不是任由江芸自说自话。   寇兴死了。   江芸难道真的会无动于衷。   他可不是这么不仁不义不勇的人。   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想没事招惹是非而已,卖这位小状元一个好,谁家没个后辈子孙,这人的路一看就知道会比他们走得远,走的长,为自己的后辈留一个后路。   “若是官职上可以不动,那就在名誉上给他足够的体面。”刘健已经察觉朱祐樘的心思,便低声说道,“让他记得陛下的好就是。”   朱祐樘眉心微动,最后忍不住扭头去看屏风的位置。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你完了, 你好像没升官。”距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谢来突然偷偷摸摸走过来跟江芸芸咬耳朵。   江芸芸整个人被毛茸茸的雪白围脖簇拥着,大眼珠子扑闪了一下,乖乖哦了一声。   谢来震惊, 逼近她, 小声重复着:“你, 江芸!没!升!官!”   江芸芸脑袋缩了缩, 连着鼻子都埋进去了,越发显得眼睛大了, 盯着谢来一脸无辜。   谢来撇了撇嘴:“你这人就是没意思, 我跟你说小道消息呢。”   “不听。”江芸芸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谢来嗯了一声,驱马和她靠得更近了,脑袋都要伸到她脑袋边了:“真的?这么视金钱如粪土嘛。”   江芸芸脑袋一偏, 让自己的小毛驴理他远一点, 才继续说道:“这事我又做不了主, 说这么多也没用。”   谢来继续贴过去, 皱着眉头游说着:“找你的朋友, 师门运转运转啊, 你做了这么多好事,不升官多亏啊, 回头可是会被人笑的,那些当官的嘴巴也碎得很,再说了内阁好端端不给你升官是做什么, 想不通。”   江芸芸没说话,套着白绒绒小手套的手指, 扣了扣小毛驴的鬃毛。   脱下官服, 穿了寻常衣服, 江芸才有点十九岁年轻人的样子,还带着几分书卷气,虽然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地走在队伍最后面,但就是莫名得吸引人眼球。   这里点名前面的王守仁,吃个饭的功夫都要跑过来,真是烦得很。   “想不通就别想。”江芸芸笑说着,“这个决定也不是内阁做的。”   谢来一听也回过神来,叹气说道:“我就说别动手吧,好好的功劳就这么飞了。”   江芸芸轻轻哼了哼。   谢来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估计赶不到过年前回京了,我们要留在驿站里过年了,你想吃什么,我让兄弟们跑跑腿买一下。”   “我我我,我想吃烧鹅。”坐在马车里的张道士连忙伸出脑袋说道。   谢来点头:“你这几日倒是好吃好住养着,瞧着都有点胖了。”   张道长不高兴了:“是之前太累了,瘦了,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体重。”   “行吧,那我在给你准备一坛酒,你酒喝不喝?”他去问江芸。   江芸摇头。   “都这么大了,还不会喝酒。”谢来嘲笑着,“你这以后在京城混不开啊。”   江芸芸懒洋洋说着:“混不混得开,那是别人的事情了,喝酒就是自己的事情了,喝酒误事还伤身,少喝点,不健康。”   张道长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个道理的,养生就是要戒酒戒色的,酒色财气才是最耽误人的。”   “那你怎么还喝酒?”谢来不悦质问着。   张道长老实巴交说道:“可我也没要养生啊。”   谢来和他面面相觑,然后不解:“那你整天挂在嘴边的养生算什么?”   “让别人养生,多活点啊。”张道长一本正经说道,“我无所谓的,能活一日是一日,日子就这么差不多过算了。”   谢来听得叹为观止,肃然起敬。   “你回京城有房住吗?”张道长眼巴巴问道,“我还能蹭一下你的房子吗?”   江芸芸摇头:“京城的房子我可买不起,之前我是和楠枝混住的,各付一半的房租。”   张道长愁眉苦脸:“可我没钱。”   “你去道观里挂职呗。”谢来随口说道,“京城道观寺庙可不少,你选个和江芸近一点的,还能相互照顾。”   “只能这样子了。”张道长被风吹得脸都僵了,收回脑袋前还不忘劝人养生,“少吹点风,免得老了不舒服,现在年纪轻别不当回事。”   年轻的两人齐齐扭过脸不听。   这一趟路上大风雪,耽误了好几天,本来大家紧赶慢赶就是为了回家过年的,现在好了,彻底没希望了,所以索性不急了。   等大年二十八的时候,王华说后日就过年了,今天就停在前面的驿站,索性在前面驿站再休息几天,正月初四再启程。   所以一行人就停在山西太原的太原驿准备过年。   当地的官员听闻后都赶忙赶过来见面,刚下马车就乌压压的一片人,江芸芸本是在最后面的也被薅到前面应酬寒暄了。   “你别说,要不人人要去京城当官呢,这王钦差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看着可真年轻,靠近紫禁城的风水就是养人啊。”张道长拉长语调,慢慢悠悠地调侃着。   谢来也跟着和他靠在一起,打量着那一群虚为委蛇的一大群人,最显眼的大概就是正中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   一众留着胡子,穿着各色官府的官员里,唯独这么脆生生的一根白净修长的小独苗,脖子上的那一圈绒毛在风中被吹得七歪八拐的,小脸蛋都吹红了,偏还是笑眯眯地站在这里,见了谁都乐呵呵的。   “那可要好好养养我们的小状元啊。”他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捧场着。   张道长也跟着直乐。   一番寒暄后,那群山西的官员就走了,当天下午就送了一大堆吃食,还嘱咐驿站的人好好照顾,还特意送来一个地陪。   说是本地一个精通吃吃喝喝的商人儿子,这几日特来作陪。   小年轻人瞧着二十出头,穿金戴银,头上瓜帽上的那颗红宝石拇指大小,能闪瞎别人的眼。   小年轻自称王承祖,家中在太原略有产业,自己乃是家中长子,听闻几位大人年前滞留此地,特来侍奉。   一开始还是很正常的,直到他看到江芸芸后就立马挪不开眼,见人少之后飞快地送上一块雕刻着鱼纹和谷物,边上还雕刻着长长细细的太阳纹玉佩,企图交好的意图变得赤裸裸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和气说道:“我不收这些的,我这身衣服也带不了这些。”   王承祖歪着脑袋看了看江芸芸。   江芸芸穿得很朴素,就一身深蓝色的布袍,外面的那件白披风倒是瞧着有几两价值,但也只有几两而已。   他便火速收回去了,嘴里嘟囔着几句离开了。   江芸芸就当此事过去了,直到傍晚的时候,屋子里突然多了一箱衣服。   乐山一把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紧张说道:“咱们月俸确实少了点,但也不至于收受贿赂啊,传出去要掉脑袋的。”   江芸芸打开柜子一看,里面塞满了华丽贵重的衣服,光是那些花纹上还撒上贝粉金粉就知道价值不菲。   “就是那个王公子送来的?”江芸芸问。   乐山点头,也跟着小心翼翼说道:“偷偷摸摸送来的,怪吓人的,这是打算贿赂我们?”   “啧,锦衣卫面前说什么呢!”谢来的脑袋从窗户上冒出来,盯着江芸芸看,“怎么办啊,小状元。”   江芸芸头疼:“送回去,大张旗鼓点,跟他说我不缺衣服,我娘就是开绣房的。”   “那我去会会他。”谢来积极主动揽活。   锦衣卫出手就知有没有,傍晚吃饭时,王承祖就来道歉了。   “不碍事,还是谢谢你的好意。”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王承祖只好背着小手,心事重重走了。   “他穿的跟个蝴蝶一样,给你送的衣服也是。”谢来在后面还在暗搓搓地上眼药。   江芸芸扭头打量着谢来,突然皮笑肉不笑:“怎么没人送给你啊,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嘛。”   谢来震惊随后大怒,上手就要掐江芸芸的厚脸皮。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跑了。   “年轻人就是活泼啊。”王守仁在边上揣着手炉,吸着鼻涕感慨着。   王华则是心事重重:“和锦衣卫走这么近做什么。”   王守仁悄悄看了他爹一眼,没说话。   “我们太原过年可热闹了,今年有几家一起联合请了临汾威风锣鼓队来表演,就大年初一在城里表演,诸位可以去看看,也正好吃一下我们山西太原正宗的美食。”   王守仁很会配合,也跟着笑说着:“我听说过这个表演,说锣鼓当时一起敲时,气势磅礴,能震天响,那些调子都慷慨激昂,粗犷豪放,很有当地特色。”   王承祖一听连连点头,笑得见眉不见眼:“正是正是!队伍中有鼓和钹,一个如雷粗犷豪放,一个清脆荡气回肠,再加上锣鸣镗镗,可不是气势排山倒海。”   众人交头接耳也觉得好奇,纷纷表示要去看看的。   “我们自己这里也有社火队的表演,不知诸位可曾听闻,就是扮演各种杂戏的那些队伍,长长的一条队伍,有踩高跷、耍狮、扭秧歌、铁芯子、打铁花、耍腰鼓等等,都是手艺人,厉害着呢,整个正月里都有,从城隍庙出发,县官会在城隍庙里先点香,然后再开始活动,是我们这里最热闹的活动了。”王承祖继续安利着过年几日的活动。   “《礼记·祭法》中载:“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是个好传承。”王华摸着胡子满意点头点头,“这些祈农之祭,春秋都有,山西自来就是文教大地,背靠齐鲁,得圣人教化,祭社行为想来也很热闹。”   王承祖自然是大力拍着马屁,然后话锋一转:“今年领头的那个春官是我弟弟,诸位若是赏脸也可以去看看。”   众人了然,自然也愿意买这个面子。   一顿饭下来也算宾客尽欢。   王承祖饭后又送了一些礼物来,还特意强调都是山西这边的特色,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听闻山西这地方,有馍就有事,有事就有馍,他们的花馍面塑可是一绝,瞧瞧这个色泽和饱满度,这个蟠桃也太像桃子了。”众人围着送过来几大盆的花馍啧啧称奇,光是看着就饱满圆润,格外喜气。   “哎,可以吃吗?”站在远处的张道长眼巴巴地看着,小心翼翼问着谢来。   谢来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要不要晚上不小心带一个回来吃一口。”   张道长大惊,然后三连拒绝:“要是被发现了,也太丢脸了,不要。”   不过很快这个问题就被江芸芸破解了。   因为她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这个馒头,震惊说道:“好像是真馒头?”   “自然是。”王华一看他露出小孩姿态,立马笑了起来,“就是用小麦做的,说是过了祭祀就能吃,这些花花绿绿就是用水果,蔬菜的汁水染的。”   “那这个是给我们吃的?”江芸芸搓了搓手,激动期待地问着。   王华不笑了。   ——这是短了他哪次吃食,看什么都想吃一口。   王守仁噗呲一声笑起来了:“寻常人家肯定是吃的,但这个我猜应该是给我们看看的!欣赏一下这个惊艳的手艺,但是你要吃肯定也是能吃的,这东西本就是粮食,浪费了也怪可惜了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点头:“浪费了确实可惜,那我想吃这个寿桃。”   她不客气地点了那个饱满圆润的粉色大桃子。   王华看得直笑,一脸慈爱:“拿去吧,好好吃别浪费了,你们有喜欢的都拿去吧,浪费粮食确实不好。”   也有几个年轻人早就看中了其他的样式,也纷纷上去指认了一个准备带回去。   江芸芸心满意足地抱着寿桃,笑得合不拢嘴,对着乐山招了招手:“给,等会一起吃。”   乐山早早就好奇了,现在一看高兴坏了,立马就接了过去。   “这个绛州木版年画好生动野趣。”王华看着剩下的两样东西,拿起其中一个木板,笑说着,“这个门神好生动。”   “这个剪纸也好厉害。”王守仁拿起大红色的剪纸,一脸惊叹,“这花纹真复杂细致啊,怎么剪出来的,瞧着真喜庆。”   江芸芸的大眼睛开始直勾勾盯上这两样东西了。   王华是个老道的上司,立马说道:“若是有喜欢的,就都拿去吧。”   众人也不客气,江芸芸眼疾手快各拿了一副,一个是绛州木版年画的天官赐福,一个是剪纸的鹿鹤同春。   “诺给你的,天官赐福,大吉大利。你看着这个天官头戴如意翅丞相帽,五绺长髯,身穿绣龙红袍,扎玉带,怀抱如意,和《梁元帝旨要》说的一模一样,“蝠”与“福”同音,福气满满,长命百岁。”江芸芸给张道长送去。   “这个给你的,我记得你上次说你是春天出生的,鹤是玄鸟,也就是候鸟,鹿被称为候兽,鹿鹤同春就是春天生命生生不息的意思,而且鹿与禄同音,鹤为长寿,都是好兆头呢。”江芸芸反手把剪纸给了谢来。   两人低头看着面前的东西,半晌没说话。   “哎,不喜欢嘛。”江芸芸不解问道。   “你怎么不给自己拿啊。”张道长接了过来,不好意思地小心摸着,“我看那个还有个文曲星呢,你应该拿那个的。”   “哈,我有了啊,我拿了寿桃啊。”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谢来接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着,然后才故作无所谓地说道:“哎,我出生的时候还怪冷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可你生下来不就暖和了嘛,走,等会吃完饭,我们去外面逛逛。”   “我怎么没东西啊?”捧着东西的乐山斜眼看江芸芸。   江芸芸拍了拍脑袋:“坏了,两只手抢不到三个东西,我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乐山一听,连忙不好意思说道:“我开玩笑的,算了,再去拿多不好看啊。”   “没事的。”江芸芸倒是神态自然,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我就是去看看,而且要过年了,这不是免费的礼物嘛,我还省了一笔钱,哎,我没钱了。”   乐山更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胡乱说的。”   江芸芸已经回到案桌前,看看有没有合适乐山的东西。   其实东西已经没得差不多了,王承祖送的都是好东西,做工一看不菲,有些图甚至还撒上金银粉,第一时间就被拿走了。   剩下的东西大都有些寻常了,但依旧精美雅致,只是她突然看到一张被随意压着的版画时眼睛一亮,赶在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时,一把扒拉过来,笑说着:“不好意思啦,我先拿到了。”   她兴冲冲捧着那个版画,递到乐山面前炫耀着:“看到这两个两个笑面赤脚的小孩模样小童了吗?也这就天台山的合和二仙,一手持荷叶莲花,谐音为和,一手捧宝盒,谐音为合。和合二仙出现,人间就会吉祥和睦,天下太平呢。”   乐山看着那两个小童,突然笑了笑。   “那我也替乐水谢谢公子。”他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他们两个,你们两个,一模一样的!”   乐山失笑:“他们是得道高僧,我和乐水哪里比得过。”   “一样的。”江芸芸笃定说道,“他们出世求心,你们入世做人,都是做自己的事情,所以是一样的。”   “对啊!果然是其归!”溜达过来的王守仁抚掌,大声叹道,“人人都是一样的,就像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一样。”   江芸芸一听圣人就开始敏感起来了,想也不想就连连点头:“对,你也是大圣人,你说的肯定对。”   “果然还是其归最懂我。”王守仁感动坏了。   “哪里哪里,是你自己厉害。”江芸芸开始带起了八百米的滤镜,真心实意夸道。   身后的王华听得直皱眉龇牙,摇着头走了。   大年三十那一夜,驿站这边收到很多美食美酒,大厨们开足火力,人人都能上桌。   主桌放在正中的位置,能上桌的人不多,坐不满十人,王守仁自然也上不去,所以跑去和谢来,张道长玩了。   “过了年你就二十了,可有何打算?”酒过三巡,王华带着浅浅的醉意,问着身边的江芸芸。   江芸芸摇头,但想了想又说道:“我过了年就二十了,想请我老师来京城吃顿饭。”   二十就是及冠了,在世俗意义上彻底的成年了,是一个大人了。   虽然江芸芸因为考试的事情早早就取了字,但她还是想见一见老师,若是可以,她甚至想自己去华容见他。   王华点头表示理解:“但你老师年纪也不小了,长途奔波也是辛苦。”   江芸芸叹气:“是,所以我要谨慎考虑的,不敢随意开口。”   这里的医疗条件实在一般,老师体弱多病,她也实在不想老师为了她二十岁的及冠就千里奔波。   但那可是及冠啊。   江芸芸端着茶,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好久没看到老师了。   日子一晃而过,大年初四一大早,大家准备上路时,谢来又不知从哪里急急忙忙回来,然后神神秘秘凑过来说道:“哎,你的运气真好啊,你要升官了!”   江芸芸因为起得早,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还是百无聊赖地应了下来:“知道了,退下吧。”   谢来不高兴了:“你怎么又这样!”   江芸芸整个人埋在围脖里,含含糊糊说道:“那你说说怎么回事,怎么还变来变去的。”   “我就说你运气好吧。”谢来搓了搓手,“那个去查辽东杀良冒功案的顾佐你知道吧。”   江芸芸点头:“屡有耳闻,但这些事情不好查。”   “是不好查,但顾佐是有些本事的,他奏李杲等诱杀冒功之事属实。”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这才来了兴趣:“仔细说说,还真的是啊。”   “对。说是去年正月时,朵颜三卫想要投靠明廷,辽东总兵官李杲却觉得朵颜三卫现在积弱可欺,想要杀他们冒功掩罪,所以就和巡抚张玉、镇守太监任良合谋,下令都指挥崔鉴、王玺、鲁勋设酒席,引诱他们来互市交易,其中又有三百余人来赴宴,结果就是把他们杀的无一人生还。”   江芸芸听得直叹气:“那陛下是如何处决的?”   谢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叹气说道:“命任良还京,李杲、张玉免职致仕,崔鉴、玉玺、鲁勋各降一级。”   江芸芸果不其然皱起眉头来:“李杲、张玉犯欺骗妄杀之罪,按律应戮,现在却只是致仕,朵颜三卫听了,怕是心中不服,边患要乱了。”   “科道官也都是这么说的,但陛下觉得罚之过重,不利于武将守边,会乱了军心,便按下不发。”谢来耸肩无奈说道。   “功是功,罚是罚,功罚乱了才不利军心。”江芸芸低声说道。   谢来没说话,只是随口又说道:“就是这事,陛下又念起你的好了,觉得对你的处罚太重了,你说会不会直接让你做大学士啊,华盖殿、谨身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左右春坊大学士都是正五品呢,那你这才是真正的升官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斜了谢来一眼:“想什么呢。”   谢来也跟着叹气:“大家都说年轻好,我现在看你就是吃了年轻的亏。”   江芸芸没说话,又恢复懒洋洋的样子,随口说道:“回去就知道了。”   一行人赶在正月初十,终于来到京城城门口。   “城门口好多人,还有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有人发现不对,惊讶问道。   江芸芸也好奇伸着脖子看,坐在小毛驴身上,小脑袋晃来晃去的。   没多久,刘瑾匆匆而来,先是对王华行了一礼,笑说着:“太子殿下来了。”   王华大惊,连忙下了马车,整理好衣冠:“殿下怎么来了?”   刘瑾的目光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最后在最后面看到扑闪着大眼睛的江芸芸,拍了拍大腿:“江同知!不不不,江学士,就等您了。”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哎,叫我?”   刘瑾看着那熟悉欠揍的样子真是熟悉又怀念,也跟着激动起来:“可不是您,殿下等你了半个多时辰呢。”   众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瞬间正襟危坐,偏小毛驴发出不高兴地哼哼声。   “噗,还真是小毛驴。”刘瑾忍不住笑了起来,“快收拾收拾,殿下要见您呢。”   江芸芸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慢慢吞吞下了小毛驴。   众人了然,太子殿下就是冲着江芸来了。   一时间众人又羡又嫉。   朱厚照早就等不住了,要不是被人拦着,自己就要骑个小马跑去找江芸了。   等远远看到走在前面的江芸,再也按耐不住跳下马车。   “圣旨圣旨!”谷大用连忙哄道,“再等等,再等等。”   朱厚照只好继续抓耳挠腮地等着,急得不行。   城门口早已清场,众人见了太子也都跪下行礼,   朱厚照盯着江芸芸看了好几眼,长高了,变白了,不过还是瘦瘦的。   江芸!   好大个的江芸!   因着小太子只盯人不说话,谷大用只好小心提醒着,朱厚照这才回过神来,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陛下有旨,宣旨吧。”   陛下旨意前面都很简单,褒奖钦差一行人,只最后有了几句对江芸的嘉善,大概就是对他经营兰州,保卫城池的功劳进行简单的描述,最后……   ——“封翰林学士,进通政使司右参议,赐黄金百两,府邸一座,特许着出入东宫,以兹教导殿下……”   江芸芸只是惊讶,旁人则是惊得瞪大眼睛。   这封圣旨瞧着好像品级没升,通政司也非早些年的强势部门,只是一个中不溜的位置,但有两个两点很值得注意,第一:江芸又又又回到翰林院了,第二:江芸要教导太子读书,这两件事情不论怎么看都是一等一的荣耀。   王华率先回过神来接旨。   江芸芸刚站起来,朱厚照就完全不顾及旁人,一把跳到她面前,一把牵住她的手,笑说着:“你得一直陪着我了。”   江芸芸看着面前长高的太子殿下,明明上一次离开京城,还直到她腰上,现在已经快到她胸口了,不过小脸蛋还是圆嘟嘟的,眼睛亮晶晶的,八九岁的孩子正处于长肉和抽条的分界线。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抽回手。   朱厚照也想也不想继续去牵他的手。   谷大用看的眼皮子一跳,连忙说道:“殿下等了许久,还是上车吧。”   “要一起走。”朱厚照生怕江芸跑了,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她身边,警觉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微臣之后要入宫谢恩的,外面太冷了,殿下不若回宫去等。”   朱厚照一本正经叹气:“我怕你又跑了。”   “要不这样,你和我共坐一辆车回去!”小孩的小脑袋瓜子总是突发奇想的,热情邀请着,“我的马车可舒服了!又大又软。”   江芸芸摇头:“微臣要和王谕德一起走。”   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了。   “王谕德乃是陛下的日讲官,殿下要敬重这样的人。”江芸芸认真说道。   朱厚照悄悄看了王华一眼,随后嘟囔着:“好吧,那我们再走一段路,就分开行不行。”   江芸芸点头:“不过不能牵手了,外面的人都看着呢。”   “我才不怕。”朱厚照得意说的。   江芸芸愁眉苦脸:“那他们万一弹劾我,那我又要离开京城了。”   朱厚照一惊:“真的?”   “可不是,您看看,言官们都看着呢。”谷大用小声说道。   朱厚照的大眼睛立马把可疑人员一个个瞪过去,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这些人真烦。”   江芸芸感激得对着谷大用笑了笑。   谷大用深藏功与名地退了回去。   “执法在傍,御史在后。”江芸芸为御史们说话,“这有利于您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也是他们的职责,若是不做才是坏事,如今他们这么勇敢,殿下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我可是太子。”朱厚照不高兴地强调着。   “那更要让自己做的更好才能表率天下。”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着。   朱厚照叹气,走着走着,又开始贴着江芸芸走路,委屈坏了:“你每次都教训我。”   “我带了兰州的礼物给殿下。”江芸芸笑说着,“殿下想要吗?”   朱厚照原本耷拉下来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眼睛也紧紧盯着江芸芸看。   远远听着的谢来立刻露出难言之色。   ——江芸的礼物,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首先你想要从江芸芸那边掏出一个体面好看贵重的礼物, 那她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但是你想要什么没见过,第一次见的小玩意,她还是能给你鼓捣出来的。   她这次给朱厚照的就是这样的奇奇怪怪的礼物。   用稻杆和小麦杆做成的一副丑巴巴的象棋。   朱厚照捧着这个破破烂烂的象棋盒子,小心翼翼地来来回回翻看着:“这个好轻啊, 这个可以拔出来吗, 啊, 戳坏了。”   他立马心虚地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了笑, 伸手把周边的稻草拨一拨,然后那个洞就勉勉强强看不见了。   “哎, 还挺好玩的。”朱厚照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了, 继续捧着那个棋盘,“这个是下棋用的吗?”   “对。”江芸芸又掏出一个明显是自己缝的,丑不拉几的小布袋子, 里面鼓鼓的, 倒出来一堆丑丑的, 用稻谷杆做起来的旗子, 上面则是用红黑两色写满了字。   “一共三十二个。”朱厚照在心里偷偷数完, 然后大声喊了出来, 最后斜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真厉害。”   朱厚照开心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然后开始把这些旗子按颜色分好,然后又按字一个个分好。   九岁的朱厚照已经识字了!   他一边摆起来,一边大声念着, 顺便用小眼神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怎么会不理解小孩的心思,立马竖起大拇指夸着。   象棋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了三十二子, 共有红、黑两组, 每组十六个, 各分七种,分别为:   红棋子——帅一个,车、马、炮、相、仕各两个,兵五个。   黑棋子——将一个,车、马、炮、象、士各两个,卒五个。   “哎,有些怎么对不上。”朱厚照指了指帅和将的两颗旗子,“他两是同一个意思吗?”   “是,红帅黑将,为了区别是两边的首领。”江芸芸说。   “不是用颜色区别了吗?”朱厚照好奇问道。   “因为这是棋盘里最紧要的两枚旗子,他们代表了不同阵营,自然要从称谓上给他们取别开。”江芸芸解释着。   “那这个相和象也是吗?”朱厚照又点了点另外两个,“还有兵卒,为什么也分开。”   “相和象是用来防守的,保护自己的帅和将,他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行动,他们和帅将息息相关,同样重要。”   “那兵卒怎么也重要了。”朱厚照不解,“他们不是很有多吗?”   “因为一场胜利靠得是士兵冲锋陷阵,将士临阵指挥,所以他们都很重要。”江芸芸认真说道,“缺一不可。”   朱厚照呆呆地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江芸芸却来了精神,笑说着:“我们来玩一局吧。”   朱厚照也高兴起来。   象棋的规则对一个九岁刚接触的小孩来说有点难了。   “士可是将的贴身侍卫,它也只能在九宫里走动,它行棋路径就是四条斜线。”江芸芸伸手比划着。   朱厚照盘着小腿,小手捏着棋子,眉头紧皱。   只是一不留神,棋子坏了!!   朱厚照又惊又急,连忙爬过去找江芸:“坏了!坏了!!”   “没事,绕回去就行。”江芸芸熟练接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冒出来的杆子塞回去了。   “我看爹的围棋都是用玉做的,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做啊。”朱厚照本来就下不来,被这个一弄更心烦了,板着小脸,不高兴说道,“一点也没意思。”   江芸芸笑说着:“这是兰州城今年新研究出来的水稻,稻子收割后,还剩下这么短短的一茬,普通百姓会收回家做铺盖的,还会有人割了,冬日点火取暖用,家里稍富裕点的,这些也都要烧了做明年的肥料的,都是我花钱才收来的,怎么比不上金银玉石。”   朱厚照听呆了,摸了摸这个粗糙的梗,摸久了只觉得手指疼,歪着脑袋,半信半疑:“这怎么睡觉。”   江芸芸笑:“有这些东西睡已经很好了,有很多人大冬天连稻草都没有,只能睡在地上,殿下觉得不值钱,没人要的东西,在旁人眼里说不定都是宝贝。”   朱厚照皱着脸:“那不是冬天要冷死了,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叹气,但还是不耽误欺负小孩,直接把他的相吃了:“哎,你的相没了,你的帅也完了,嘻嘻,我要赢了。”   朱厚照破罐子破摔,把棋面都弄乱,无赖说道:“没有输,没有输,第一次玩,你欺负我,不算的。”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朱厚照被看得不好意思,一骨碌爬起来:“走,吃好吃的东西去。”   江芸芸看了眼沙漏,不好意思说道:“我得去陛下那边等着了。”   原本江芸芸一入宫就要先去面见陛下,奈何朱厚照拉着她不肯松手,闹到僵持时,陛下就说先见钦差。   江芸芸这才先来了一趟东宫。   现在也都快一个时辰了,怎么也该去门口候着了,总不能让陛下等她才是。   朱厚照叹气:“你都没陪我玩多久,怎么又要走了。”   “等见了陛下,肯定回来见您的。”刘瑾哄道。   朱厚照抱臂,小大人模样说道:“那你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哦。”   江芸芸笑着点头离开。   屋内,朱厚照目视她离开,直到背影消失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看着散落在地毯上的棋子,立马扭头去问刘瑾等几位长随,期待问道:“刚才江芸说的你们都记下了吗?”   几人自然是齐齐点头。   能被选到太子殿下身边伺候,每一个的脑子都格外好使。   “走,陪我玩玩,下一次我一定把江芸打哭。”朱厚照小手一挥,大声说道。   刘瑾最是积极,第一个挤了上去,正打算捏起棋子摆起来,朱厚照一见他那个粗鲁的动作,就不高兴说道:“别把我的兵弄坏了。”   刘瑾立马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捏着。   ————   朱佑樘打量着面前好像柳条抽长的年轻人,突然有些恍惚。   她长高了不少,也白了许多,五官也跟着绽开了,脸上的肉也跟着消瘦下来,瞧着更好看了,现在只是安安静静站在这里,整个人更加沉默了,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不再充满好奇,只是恭恭敬敬地垂着。   明明之前见她的几次都不太愉快,但所有的不悦在看到她本人时都会烟消云散。   因为她实在是年轻又太充满生命力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株生机勃勃的芸草,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   ——江芸,实在是太过耀眼了。   “这次兰州你做得很好。”朱佑樘有些咳嗽,清了清嗓子后才开口说道,“商改的事情,你写个折子上来吧,回头让内阁那边拟出一个章程来,你也可以跟进学习一下。”   江芸芸谦卑说道:“兰州商改之事多亏同僚们相互帮忙,陛下声名远扬,百姓才会心悦诚服配合此事,内阁若是需要微臣,微臣一定全力以赴。”   朱佑樘一听忍不住乐了。   江芸芸的小耳朵也跟着动了动。   ——笑什么?!   “你这人……”朱祐樘看着她,忍不住叹气,“要是一直都这么讨人喜欢,会说话就好了。”   江芸芸装死没说话了。   幸好朱祐樘这次来也不是来说这事的。   “明日你就去詹事府报道,你年纪最小,来的也晚,要和同僚们好好相处,他们已经教了殿下一年多,算老人了。”朱祐樘严肃说道,“朕把太子殿下交给你们,你们可要用心教导,不可因私忘公。”   江芸芸心中茫然,但还是恭敬应下。   直到当夜回了客栈,谢来偷偷摸摸回来了,跟她咬了一会儿耳朵,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她江芸还没开始上班就摊上职场大事了!   因为她年纪虽然小,但是官职最大!   按理是不应该,但现在有这样的事情,说起来和江芸芸也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原本一开始,朱厚照出阁讲学的老师团队非常庞大的,陛下精挑细选出来的神童,由程敏政、梁储、焦芳、王鏊、杨廷和、费宏、靳贵等二十人出任讲官。   这些当年的科举成绩那都是响当当的,单个算那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神童,平均考上进士的年纪没超过二十五。   这里面程敏政因为教导过朱佑樘,又是年纪最大资历老,还是里面目前品阶最高的,翰林学士,所以就是这支优良的老师队伍的领头羊,这也是实至名归,众人都没有异议。   但不巧的是,程敏政之前因为唐伯虎的事情遗憾离世,所以目前领头人是梁储。   梁储这人资历也高,年纪也大,乃是广州府顺德县人,祖籍福建泉州府晋江县,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殿试获传胪的佳绩,后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成化十六年授翰林院编修,后兼司经局校书,并侍奉皇太子朱祐樘东宫讲读。弘治四年,守孝回来后升翰林院侍讲,后应《明宪宗实录》修成,升司经局洗马。   如此丰富的履历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司经局洗马从五品,比江芸芸的翰林学士少一品。   哎,现在问题来了。   论资历和跟陛下的情分,江芸芸肯定是越不过这些翰林老人的。   但论品阶,江芸芸凭借身上海贸和抵御蒙古的功绩,升的也实在太快了。   其实真算起来,江芸芸也委屈。   她是状元啊,起步就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外面晃了两圈回来,一次一级,也挺正常啊。   怪不得昨日陛下如此警告她。   但事已至此,江芸芸也只能打起精神来应付了。   梁储不用说,老资历了,博学能文,作诗写文一般,但听说书法极好,清劲和雅,风评是虽蒙物议,而大节无玷。   有个年纪最大的焦芳,六十五了,目前的风评最差,据说粗陋无学,个性阴狠,又好背后议论人。   王鏊则是她的隔壁老乡,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人,之前乡试就是她的主考官,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持正不阿,爱好山水,为官清廉,目前五十岁。   杨廷和也是老师团里的神童,年少成名,成化十四年中进士,时年十九岁,授官翰林检讨,性格安静,目前为祖母叶氏丁忧归家去了,说是明年夏日回来。   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中状元的费宏,成化二十三年的进士第一,不过身体不太好,家里到处都是做官的,曾祖父那辈开始就是高官,妥妥的官员子弟。   靳贵和她也有点八竿子的关系,他的同科第一名乃是徐经的老师,不过那个第一名没当几年就辞官跑了,此人目前三十六,虽然沉默寡言,但为人正真,学问广博。   目前八卦王,锦衣卫,闲人,谢来对靳贵的风评最好,但对杨廷和评价最高,最差的是焦芳。   江芸芸心里把几个主要人物都捋了捋,也大概有了交往计划,这才兴冲冲,趁着天没亮,就爬起来上班了。   ——上班,她真的很喜欢。 第三百五十四章   詹事府是单独一个被挂在南熏坊的, 隔着一条玉河,和翰林院遥遥相望,能在这里上班的人,十有八九在隔壁翰林院也有办公位置, 所以挨得近。   江芸芸骑着小毛驴入了正阳门, 然后顺着观音力士庙的方向一直走, 经过三官庙的时候, 上了玉河南桥,然后一直往北走, 就到大名鼎鼎的詹事府了。   詹事府原本是藏古今图籍, 召四方名儒训导太子、亲王的地方,再后来等太子居于文华堂,诸儒轮班侍从, 又选才俊之士入充伴读, 这才有了现在詹事府的原型。   一开始人数众多, 后来经过多次改革后形成, 以詹事院为总领, 驾驭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等部门, 统府、坊、局的政事,因此置詹事一人, 少詹事两人,府丞两人,主簿厅主簿一人, 录事两人,通事舍人两人。   之前和她一起回京的王华就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   目前的詹事是谢迁, 在皇太子出阁后又加封为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江芸芸来的时候, 詹事府还没人, 灯都没亮,大门紧闭。   非常符合江芸芸这群翰林人的刻板生活作息。   ——每天迟到早退的,到处晃晃悠悠的。   守门的仆人打着哈欠来开门,没认出新来报道的江芸,不耐说道:“走错地方了吧,这是詹事府。”   江芸芸拎着自己的衣服,对着那人晃了晃:“没走错,我新来的!”   仆人眯眼,借着不太亮堂的光看了看她的官服。   青袍、白鹇。   正五品的官。   首先排除詹事府的人。   因为詹事府没有正五品的官。   “走错了吧,我们詹事府没有这个品阶的。”对面大小是个官,仆人的口气客气起来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没想到第一步就为难住了。   ——她确实不是詹事府的官,她是隔壁翰林院的,被陛下扔到这里兼任哄小孩的。   幸好很快后面就传来呵斥声。   “胡闹,马上就要卯时了,还不开门点灯。”   江芸芸扭头。   谢迁正踏着夜色匆匆而来。   “谢阁老。”江芸芸眼睛一亮。   仆人一看是谢迁,慌里慌张开了门,还想解释几句:“原先都是过了卯时才……”   谢迁咳嗽几声:“时间不早了,快去点灯吧。”   “今日你新来,许是还没通知门房。”谢迁长得高大俊美,五官俊秀,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这几年身居上位的滋养,让他的举手投足间更加风度翩翩,气势惊人。   江芸芸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也隐约察觉到他没有这么喜欢自己,但还是非常自然地笑说着:“那今日就算是认识了。”   谢迁满意点头:“今日我带你来认认人,具体的教学工作你要和梁洗马对接,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学富五车,但教导殿下时要慎之又慎,任何上课的内容都要经过梁洗马同意,知道吗?”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   谢迁见她今天这么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詹事府的人本来就不多,大家又都是偷懒之人,所以眼看卯时都要到了,寻常衙门早就热闹起来了,詹事府还是格外安静的,只有几个仆人正站在梯子上点灯。   幽暗的光便一个个亮了起来,脚下的路也跟着略微清晰起来。   两个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就这么倒映在地面上。   “坐吧,他们没什么实务,难免宽松一些。”谢迁刚一坐下,小厮远远看到了,就着急忙慌地开始烧水,又忍不住悄悄去看屋内的两人,茶壶发出叮咚的声音。   安静的詹事府终于也热闹起来了。   谢迁看着安安静静坐在下首的江芸芸,其实他是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的。   江芸这人自然没什么好挑剔的,读书好,人品好,就连相貌也是一顶一的好,偏就是太好了,太过耀眼,这样的人注定不能沉稳地教书育人。   只不过也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了。   往上走可就是四品大员了,放在一地那可是一方知府这样的主事人,而他的年纪实在上不去,内阁也有意让他再历练历练,免得再闹出天大的动静。   如此就不能升官了,可他身上又有大败蒙古人的光辉,这么多人看着,那就不能让人心寒,想来想去,塞到詹事府才是最好的办法。   谢迁不得不接下这个小刺头。   “如今殿下才开始学四书,大致的内容都是按照惯例的。”谢迁继续介绍着,“一位老师讲一节,你回头被插进去后,也跟着那单子来。”   江芸芸点头。   “殿下还小,且要耐心一些,讲的内容也要简单易懂,延伸的东西点到为止即可,殿下就是听不懂也无妨,等四书都学会了,有了基础,后面教学也就快了。”谢迁一本正经说着。   江芸芸还是乖乖点头应下。   谢迁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两人沉默间,外面这才传来说话声,小厮见状,这才把茶端上来,诚惶诚恐地送上略有些滚烫的茶水。   “谢阁老。”打头那人年纪最大,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眉毛飞扬,鼻子鼻翼极大,还有鹰钩鼻,脸颊也微微有些发福,显得眼睛格外细长。   他先是扫了一眼江芸却并不和她打招呼,只是热情上前问候谢迁。   谢迁起身,点头,并对江芸芸介绍着:“这是礼部右侍郎焦孟阳,天顺八年的进士,以明白流畅的教学手法深受陛下喜欢。”   礼部右侍郎乃是正三品的官职,和谢迁的太子詹事是一样的品级,所以江芸芸起身行礼。   焦芳摸着胡子,斜眼看了她一眼,然后矜持地点了点头。   江芸芸也不在意。   这不是她的攻略目标。   年纪大,品阶高,还没混到领头羊,本就很说明问题了。   “若是没记错,今日应该是焦侍郎给殿下讲课了?”谢迁对这点暗波汹涌并不在意,反而和焦芳开始寒暄起来了。   焦芳点头:“殿下的论语已经学到宪问了,今日敢要开始学第一句。”   谢迁笑说着:“那让焦侍郎讲更合适了。”   焦芳摸着胡子,得意地笑了起来,睨了江芸芸一眼:“殿下一向很喜欢我的课。”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很快就对朱厚照目前的学习有了一定的认知。   ——很慢,太慢了!   ——读书都快两年了,论语都没学完,只学到第十四章 ,平均两月学一章,一天学一句的教程。   三人就这么各怀心思聊了几句,剩下的人也都结伴而来了。   梁储是个严肃的中年人,额头正中有三道深深的皱纹,眼尾的皱纹一说话也跟着冒了出来,脸颊消瘦,嘴角总是紧紧抿着。   他对着谢迁行了一礼,又对江芸芸点头:“江学士。”   明朝官场很看论资排辈,第一自然看品阶大小,第二则是看考上进士的时间。   江芸芸不太占优。   品阶没有超过很多,但是进士时间却是差人家一大截的。   江芸芸也紧跟着回礼。   后面来的是唯一的熟人王鏊。   王鏊和谢迁一看就关系不错,两人一见面笑容就真挚了不少,随后王鏊主动和江芸芸打招呼。   王鏊面色红润,眉毛浓郁,留了一大圈络腮胡,若是光看外貌,很难第一反应他是一个才情惊人的读书人,不过眼下的大眼袋倒是能猜出熬夜读书的时候。   江芸芸也终于露出笑来:“王座师。”   王鏊笑着点头,看着她不再稚嫩的面容,感慨着:“虽说你我有着乡试的情谊,我也当的上你一声座师,却也没想到当年我只当你定然不凡,今后必定一鸣惊人,却没想到,你确实是厉害的。”   江芸芸一听,羞愧说道:“如何能都算在我身上,同僚们自有相互扶持帮忙,我们共同进步,才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   王鏊只是笑着点头。   “先不闲聊了。”谢迁打断他们的话,指了指剩下的几人,“这是左春坊左赞善费子充,乃是三国时期蜀汉名相费祎之后。”   费宏留着长长的胡子,眼睛极大,还微微有些龅牙,但五官极深,眉毛细长高挑。   两人齐齐行礼。   费宏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叹气说道:“真是少年才俊啊。”   “都是状元,人家已经是正五品了。”焦芳阴阳怪气说道。   费宏脸色瞬间难看。   江芸芸笑说着:“功以才成,业由才广,费赞善以功成科举,如今在广收才学,今后定然不负先祖遗风。”   王鏊抚掌:“好,利治小之宜,秉居静之理,如今正是沉淀之时。”   费宏露出笑来:“诸位谬赞了,今后定然勉励学习,不欺先辈荣光。”   “瞧你们聊得热烈,把充遂都冷落了。”谢迁笑着把最后一人拉了进来,“翰林院的靳编修,如今还兼着司经局校书,说起来算是和其归你最近的,弘治三年的探花。”   靳贵对着江芸芸行礼,江芸芸也顺势回礼。   两人对视一眼,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靳贵只是点了点头。   ——非常符合谢来形容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形容。   “江学士的课程先不急着拍进去,让他跟着他人多学几日,熟悉熟悉进度和方式。”谢迁看了眼沙漏,“时间也不早,我也不便久留,你们现在可以有空相互认识一下了。”   谢迁走后,几人面面相觑,后面还有几位老师来,因着王鏊和她最熟,便为她一一介绍过去。   “要不还是状元的名头好呢。”焦芳又开始酸了,“谁见了都要行礼。”   王鏊神色不悦。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多谢陛下赏识,这才以微末优势拿了魁首,在座的也都是被陛下选上来的,状元探花也不过是虚名,现在能相聚在这里,多亏皇恩浩荡,应该以教导太子殿下为主要才是。”   王鏊点头:“正是,状元也都是过去的了,但能考上那也是一种本事。”   焦芳阴沉着脸没说话。   “时间要到了,焦侍郎,你该去东宫候着了。”梁储打断汹涌的暗流,平静说着。   焦芳便甩袖离开了。   梁储这才看向江芸芸:“今日便开始学习吧,等会就跟着焦侍郎一起,看着他是如何教导太子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那我这就是收拾收拾。”   一场早会就这么结束了。   江芸芸把所有人的性格都大致记在心里。   焦芳不知道为何,对她怨念很大,加上他爱说小话的问题,江芸芸决定先远离,静观其变。   王鏊对她的印象还不错,而且这人品性君子,可以进一步交流。   梁储瞧着也不太喜欢她,也要进一步观察。   费宏大抵是有些排斥的,但保持中立。   靳贵瞧着也是保持中立,但瞧着可以先进一步接触。   江芸芸慢慢悠悠去找人卷了一本四书,就远远跟在焦芳屁股后面走,一边皱着眉思考,一边想着如何打破被动的僵局,然后突然听到假山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嗯?!二皇子?!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朱厚炜跌坐在地上, 一抬头就看到站在面前的江芸芸,就立马哭唧唧地伸出手要她抱。   “怎么摔了?”江芸芸自然是连忙把小孩子抱起来,一看就发现他膝盖上的衣服都破了,浑身还脏兮兮的, 不由惊讶说道。   不说还好, 一说朱厚炜就开始抱着她哭, 别提有多可怜了。   江芸芸吓得脸都白了, 朝着周围看去:“身边照顾的人呢?”   朱厚炜抱着她的脖子哭得正伤心了,突然哭声轻了一点。   江芸芸眼睛微微眯起。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朱厚炜抽抽搭搭地抱着江芸芸的脖子, 嘴里哼哼唧唧的, 也听不定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会偷跑出来了吧?”江芸芸轻轻拍着小孩的背,故作随意地试探地问着。   怀里的小身子根本掩饰不了地僵了僵。   有这样的发问,是因为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处在皇宫边缘了。   江芸芸从詹事府出来后就直接顺着河边直走, 然后穿过玉河北桥, 最后来到皇城的东南角, 然后在东华门入了皇城, 殿下上课的地方就在文华殿。   东华门到文华殿要经过一个小花园, 捡到二皇子的地方就是小花园河边的小桥附近。   其实东宫并非一座宫殿, 而是册封太子后的那位皇子的宫殿自然而然就成了东宫,朱厚照之前还未出阁读书时, 是和皇后住在一起的,也就是坤宁宫,后来出阁了, 也就搬到了慈庆宫,这就是如今的东宫。   慈庆宫距离文华殿也不算远。   二皇子一看是个跟屁虫, 非要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睡也太正常了。   按照陛下和皇后的宠溺程度, 简直没什么好想的。   江芸芸虽然是如此给自己做了心里建社, 但一看朱厚炜那不正常的表现还是大为吃惊,揪着小孩的脖子往回拉,然后和他四目相对。   朱厚炜红扑扑的大眼睛来来回回地闪烁着。   江芸芸又气又想笑:“你怎么学你哥?”   朱厚炜一听立马挣扎起来,不高兴嘟囔着:“你怎么给我哥礼物,没给我啊。”   江芸芸不明所以:“你怎么知道我给殿下送了礼物。”   朱厚炜立马大声地开始告状。   ——“我哥和我说的,还非要拉着我一起玩。”   ——“我玩不过,他就笑我,还说他可厉害了,你都打不过他。”   ——“他说你最喜欢他了,所以才给他准备了礼物。”   小孩的话谁也不知道真假,但想来朱厚照无聊地拉着弟弟炫耀这件事情应该是真的,因为真的很像他会做的事情。   “那你是偷偷跑出来的?”江芸芸板着脸问道。   朱厚炜心虚地扭了扭身子,但坚持问道:“我没有礼物,我不高兴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又摸了摸小孩的下巴,有点痒,小孩立马脑子晃来晃去。   朱厚炜立马被拉去了心思,然后捂着自己的下巴,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江芸芸,奶声奶气地问道:“摸我做什么。”   江芸芸笑:“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想到自己跑出来的?”   朱厚炜果不其然被拉走了心思,跟着江芸芸的思路走:“我哥说他以前就这么跑出宫来找你的,我也想去找你。”   江芸芸一听,脸都黑了。   朱厚炜是个敏感的小孩,立马问道:“你怎么看上去不高兴。”   江芸芸只好露出勉强的笑来,继续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路的?”   朱厚炜咧嘴一笑:“我哥总是带我偷偷跑出去,我认识路的,东南角那一块有狗洞的,我打算从哪里爬出去找你,但是走到这里的时候摔了一跤。”   说起这事,朱厚炜又有些伤心了。   江芸芸已经木着脸,听得心跳都差点不跳了。   多稀奇啊,二皇子今天偷偷甩开宫人太监,还要爬个狗洞,就是为了找她江芸芸,回头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江芸芸也得跟着有个六长四短了。   朱厚炜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扣着江芸芸衣服上的领子花纹,好奇极了,整个人格外开心。   ——江芸真好看,说话也好听。   ——他也好喜欢江芸啊。   江芸芸冷不丁问道:“殿下不读书,整日带着你出去玩吗?”   朱厚炜随口抱怨道:“我哥不爱读书,那些老师真是凶巴巴的,说的话也听不懂,就一个老师好一点,其他老师都好严肃,而且我哥喜欢骑马射箭……也没有一直带着我出门玩,刘瑾他们可烦了,可爱告状了,而且总能把我们抓住。”   江芸芸哦了一声,摸着小孩有点黏糊的后背,沉吟地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是不是没送二殿下礼物啊。”   朱厚炜突然回过神来!   是的啊,今天偷跑出来是为了要礼物的!   他立马大声说道:“要,要要,要礼物的。”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殿下识字嘛?”   朱厚炜震惊,许是有点不好意思了,磕磕绊绊说道:“不,不识字的,还没开始读书呢。”   “就像太子殿下给二殿下看的那副象棋一样,上面都是字,可二殿下不认识字的话,那还怎么玩游戏啊。”江芸芸故作苦恼地问着,“那我的礼物就很难让殿下喜欢了。”   朱厚炜捏着肥嘟嘟的小手,委屈坏了:“就是之前不认识,所以才一直玩不来,哥哥才一直笑我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您看看,我没骗您吧。”   朱厚炜点头,一本正经说道:“没有骗我的。”   “那我们现在不识字的话,后面要怎么办呢?”江芸芸循循善诱。   朱厚炜想了想,试探说道:“读书?”   “对啊!”江芸芸立马送上一个大夸奖,“二殿下也太聪明了吧。”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露出笑来。   “读书多好啊,读了书就可以玩游戏了,这不是又能识字又能玩游戏。”江芸芸循循善诱着,一双笑眼和善地看着二皇子。   “好好好,读书!”朱厚炜立马开心说道,“我也要去读书。”   江芸芸把手里的书交给他,自己抱着他朝着文华殿走去。   ——哼,读书不好好读,就知道玩玩玩!   —— ——   等江芸芸快到文华殿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朱厚炜突然觉得害怕了,挣扎着就要跑。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不会有人骂你的。”   朱厚炜半信半疑:“真的吗?”   “对啊。”江芸芸信誓旦旦。   ——除了陛下和皇后,谁敢骂二皇子。   ——你说太子殿下。   ——先看看他有没有胆子暴露小秘密吧。   江芸芸心中冷哼几声,随后又走了几步,突然又有几个嬷嬷,小黄门冲了出来。   “我的祖宗啊。”   “您这是去哪里啊!”   “怎么衣服是脏的啊!”   “要急死嬷嬷了,快来给嬷嬷看看。”   一群人围着江芸芸又是哭又是讲,还有个嬷嬷伸手就要去抱朱厚炜。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伸手紧紧搂住江芸芸的脖子,哼哼唧唧避开她的手。   那些人这才好像看到面前还有一个江芸芸一个个面露惊讶,这里面有人认识这位江学士,也有人不认识。   这位嬷嬷一看到江芸芸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悦质问道:“江学士怎么会和二皇子在一起的。”   江芸芸还没说话,朱厚炜先不高兴了,伸手把嬷嬷拨开。   嬷嬷脸色顿时变了。   “殿下吃饭了吗?早膳可有准备好。”江芸芸笑着缓和气氛。   “肚子饿了。”朱厚炜也跟着摸了摸肚子,瘪着嘴巴。   “快快,给殿下拿吃食来。”嬷嬷大喊着。   底下的人自然又是忙成一团。   “江芸!”众人说话间,朱厚照从殿内跑出来,朝着他飞快跑过来,一眼就看到他怀里的朱厚炜,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找你去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殿下怎么知道的?”   朱厚照张嘴就想回答,但突然回过神来,顿时警觉地闭上嘴。   江芸芸微微一笑:“二皇子想在花园里抓个蝴蝶,没想到迷路了,正好碰到微臣来旁听太子殿下上课,便顺路带回来了。”   朱厚照和他对视一眼,回过神来后用力点头:“对!”   “殿下吃饭了吗?”江芸芸转移话题,笑问道。   朱厚照摇头,故作大人模样:“一早上都在找这个不省心的呢,饭也没吃。”   江芸芸把小孩塞到朱厚照怀里:“那快去吃吧。”   朱厚炜立马搂住他哥的脖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大小孩抱着小小孩就这么带着额一群人哗啦啦跑了。   江芸芸背着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江学士倒是眼尖,一下就把二皇子找到了。”焦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江芸芸微微一笑:“毕竟还年轻嘛。”   焦芳轻轻冷哼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确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过老虎尚在呢。”   江芸芸还是和颜悦色:“多谢焦侍郎提醒,下官一定牢记在心。”   焦芳阴阳怪气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因为二皇子突然不见了,整个文华殿天还没亮就热闹起来了,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二皇子身边的人都急哄哄的,焦芳来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以为是太子出什么事情了。   听闻是二皇子失踪了,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故作关心地上去询问,谁知道太子殿下只是嚷着要去找江芸。   ——怎么又是这个晦气玩意啊。   直到天都要亮了,二殿下还没找到,眼看就要惊动陛下和皇后了,焦芳也跟着慌了起来,太子殿下更是急得不行,非要自己出门去找。   ——对于公公嬷嬷来说,好好的二殿下消失不见了,那简直是杀头的罪啊。   ——对焦芳来说,皇嗣本就单薄,自己眼皮子地下没了一个,陛下可别怪罪到他啊。   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喊着:“二殿下回来了。”   竟然还真的是江芸带回来的。   你就说江芸这人是不是给这群皇嗣下了降头啊。   —— ——   一番折腾之后,太子上课的事情耽误不得,很快就提上日程了,江芸芸就坐在后面旁听。   别说,焦芳这人性格阴刻,阴阳怪气,还喜欢说人坏话,但教书确实有一套的,深入浅出,而且用的句子都非常简单明了,不会让人有高神费解之意,所以哪怕是年纪小,读书少的朱厚照也听得进去。   他今天教的是宪问的第一句话——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原宪问什么叫耻辱。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为混口饭吃而做官;国家政治黑暗,为混口饭吃而耻辱,这就是耻辱。”。   虽然只是刚听了一耳朵,江芸芸就知道教育太子原来和教育普通学子不一样。   若是普通读书人,大抵是教教读音,学学句读,然后再让你体验一下意境,他甚至不会给你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让你自己领悟。   这事大部分老师会做的。   稍微好点的老师,会用自己理解的意思给你解释一下,带你入门。   要是再好一点的老师,还会稍微引经据典再给你深入解释一下。   要是我老师这么厉害的,那肯定是里里外外,一字一字都给你屡清楚,前后联系,内外区别,一点点给你捋清楚。   但是教导太子又不一样。   教的不仅是书上这句话的全部内容,还会延伸出和国家民生等等有关的事情。   比如这句话,焦芳就延伸到士大夫应该为国做贡献,要做到自己的责任,为此他还解释了一下开头的宪乃是孔子的弟子,叫原宪,字子思,宋人,虽然出身贫寒,但个性狷介,一生安贫乐道,不世俗合流,和子路是邻居这样的如此种种的事情,简单却明了地把这人的生平性格和事迹都简单介绍了一遍。   后面又解释了几个字的意思,比如谷代表着当时的俸禄等等。   等把这句话大概解释了一遍,他又开始引用了客星犯帝座的典故。   “客星犯帝座是什么意思啊?”朱厚照果然来了兴致,好奇问道。   焦芳满意点头,言简意赅地解释起来。   这个故事说的是汉光帝刘秀和严光的故事,说的是刘秀还没开始当皇帝时,和严光是好朋友,后来他当皇帝后,严光却不愿意做官,甚至还躲起来了,所以刘秀就下令让全国去找,结果许久之后在浙江桐庐县富春江上,发现有一个怪人反穿皮袄钓鱼,县令把这件事报上去了。刘秀一看就说这人肯定是严光,好不容易把人接到京里,但严光还是不愿作官。刘秀就说今日见面,我们只是朋友,今天晚上我们就像当年一样,一起睡,一起聊天,谁知道这个严光睡相不好,腿压在刘秀的肚子上,所以太史公就写下“客星犯帝座”的内容。   朱厚照听得眼睛亮晶晶的:“那这个严光真有意思,他一点也不害怕。”   “这就是免于耻。”焦芳摸着胡子说道,“虽然严子陵和汉光帝关系好,但严子陵知道自己的水平,所以主动远离了汉光帝,殿下以后可要心里谨记,选用一个人不能看关系,而是看水平,有些人虽然现在和殿下玩得好,可人品心性却还有待考虑,不堪重用啊。”   朱厚照重重点头:“谢老师提醒,我知道的。”   身后的江芸芸也跟着开始奋笔疾书做笔记,心里感慨怪不得一句话要教一堂课。   要是真的这样学完四书,在各位神童引经据典的教导下,五经的内容早就打下了基础。   一节课一个时辰,就在快结束的时候,江芸芸满满当当写了三张笔记,也算对教导太子的事情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教导太子确实要慎重。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啊。   一个小脑袋磨磨唧唧地凑了过来。   江芸芸垂眸。   朱厚炜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额头。   朱厚炜立马紧紧黏着江芸芸坐好,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屋里的一切,充满好奇。   和她面对面的焦芳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心中冷笑一声。   ——佞臣!大佞臣!   ——就知道霍乱皇子!   “江学士可有要补充的。”等讲到差不多的,焦芳冷不丁抬头去看后面的江芸芸。   朱厚照也立马看了过来,结果一看到朱厚炜紧贴着江芸,立马眼睛冒火。   朱厚炜想也不想直接一脑袋埋在江芸芸怀里。   江芸芸失笑,把朱厚炜扶好,笑说着:“我这里倒是对那个汉光帝的故事有不同的见解。”   焦芳淡淡说道:“但说无妨。”   “都说人为名利隐,人为名利来,自来钓台看的是人,而非事。”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   朱厚照眨了眨眼:“没听懂。”   “若是真的要隐身,为何要反穿皮衣,而不是直接穿着蓑衣,从此白茫茫的,不见踪影,不是更加隐士嘛。”江芸芸看向朱厚照,笑问着。   朱厚照一想,也跟着点头:“还真是这个道理,那他不是就想要他的好朋友把他找到嘛,若是这么说,那不是还是想做官,那他后面做官了嘛?”   “没有。”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   “哎,那是为什么啊。”朱厚照迷糊了。   “所以殿下看,这件事情的结果是人人都想看到的,汉光帝并没有给自己的朋友加官进爵,但结果似乎有争议,严光的行为似乎并不如了所有人的意,那殿下觉得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刚才说的那样?”   朱厚照陷入沉思。   “就像我哥嘴里说带我玩围棋,其实是炫耀一样。”朱厚炜奶声奶气说着。   江芸芸一听就笑了起来,对着朱厚炜赞许点头:“二殿下这样的想法也对。”   “说不定就是想见见朋友呢,不是说那个皇帝花了很多力气找人嘛,说不定那个朋友就是觉得耽误事呢,所以才出现呢,就跟你之前在兰州做事一样,不如自己主动出手,免得后面来来回回耽误时间。”朱厚照不服气地提出意见。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殿下这个推测也是对的。”   两个小孩一脸不解。   “怎么会都对呢。”朱厚照拧眉。   “因为一件事情若是论迹那是一个结局,若是论心那就是另外一个结局,若是论流言蜚语,自然也有一个结局。”江芸芸仔仔细细地说着,“若是您要做一件事情,不若站在不同的角度想一遍,才能得出你想要的答案。”   朱厚照似懂非懂。   朱厚炜听不懂,但连连点头。   焦芳则是一脸不悦。   “时间到了。”刘瑾机灵,看着屋中的气氛不对,立马敲了敲一侧的磬,笑着打断了。   朱厚照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挤进朱厚炜和江芸的中间,大声说道:“你不要离江芸这么近。”   朱厚炜嘴巴一瘪,立马伸手要去找江芸抱,瞧着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关系的,不是马上都要一起读书了嘛。”   朱厚照不解:“什么读书啊?他都不识字!”   朱厚炜一听就不高兴了:“要识字的,要识字的。”   “是啊,读书嘛,一起读进步才快。”江芸芸微微一笑。   兄弟两人莫名都觉得脖子一凉。   —— ——   朱厚炜读书的事情很快确定了。   因为江芸芸当天晚上就上了一封折子。   内容大概是二皇子也五岁了可以读书了,年纪小,但是记性好啊,一看就是聪明孩子呢,而且现在一起读书可以培养兄友弟恭,未来风雨之路可以共同走。   朱祐樘本来还有点不忍心小儿子这么早就读书了,但奈何江芸的文笔实在好,通篇读下来那真是真情实感,条理清晰,句句有理。   所以他大笔一挥,朱厚炜小朋友也要收拾收拾包裹去读书了。   朱厚炜乐得直笑。   朱祐樘看着傻儿子无奈直摇头。   ——真是吃了没读过书的亏啊。   兄弟两人开始一起读书的日子,江芸芸也开始跟在后面学习如何教导皇子。   一连十七个老师的课程听下来,心里也了然为什么焦芳是朱厚照最喜欢的老师了。   ——许是因为焦芳不是神童,但也不是普通人。   神童大都有一个问题,自己读书极好,但是教书的水平可能就差一些了。   最明显的一个问题,神童读下来那真是简简单单,反而不懂其他人到底为什么不明白,所以一节课颇为艰涩难懂。   普通人也有个问题,自己学的一般,教书也一般。   最明显的一个问题,普通人引经据典的水平,深入浅出的能力都会差一些,可读性也就低了。   譬如王鏊、费宏就是当之无愧的神童,他们的课若是现在的江芸芸听,那自然是收获良多,但给一个小孩听,那就是鸡同鸭讲,所以朱厚照总是听不懂,久而久之上课就很容易走神。   梁储和靳贵的课,许是因为性格沉默,所以内容上很是干涩,就是江芸芸来听都觉得无聊了些,小孩子更是听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   再是其他老师,虽然简单,但又少了点水平,一堂课下来也有些可有可无了。   看来看去,竟然是焦芳水平最好。   江芸芸看着这半个月来厚厚的笔记,心里大概有一个备课思路。   太子的备课课件每一句都要提早想好,具体的内容也要全都写上,要先交给梁储过目后才能上课,也就是说不能出现不在课件上的内容。   内容更是要完完全全符合世俗。   之前江芸说的严光的故事就被焦芳狠狠告状了,说她霍乱皇子,其心可诛,整日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所以江芸芸上班第一天就挨骂了。   因为要求很多,其实内容的延展性就收到很大水平的限制。   不过,聪明的江芸芸发现了一个漏洞。   一个月后,江芸芸也开始被编入老师队伍,正式上课。   她的第一节课也是一句话——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她花了一个时辰,写了一张纸的教案就交了上去。   第二天,梁储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然后眉头动了动,忍不住抬头去看乖乖站在他面前的江芸芸。   江芸芸一脸无辜:“都是按照以前的教案写的,因为殿下年纪小,所以内容也更简单了点。”   “怎么了?”路过的王鏊好奇凑过来问道。   “说不上来。”梁储看着那张纸,意味不明地叹气,“只是大开眼界了。”   王鏊来了兴致:“我看看……还挺傲啊,才一张纸就讲得完啊,要一个时辰呢。”   但他接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也跟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向身边的江芸芸:“倒是有趣的……教学方式。” 第三百五十六章   江芸芸的这份教案, 你说太过离谱,那肯定是不对的,因为她所有的内容都中规中矩得参考了以前先生的笔记,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详略结合。   但你要说好, 那也是说不出口的。   “什么是方桌讨论?”王鏊不解问道。   “就让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就这么些个问题进行讨论啊。”江芸芸解释了一下。   梁储不悦:“二皇子刚开始学字, 如何讨论论语的问题?”   “可之前关于严子陵的事情不是都理解了嘛。”江芸芸一本正经的说道, “两位皇子的年纪相差不大,我们说的他们未必了解, 但是小孩子的相互讨论, 他们有着相同的起跑线,相似的生活背景,甚至因为形影不离的生活, 所以思考的角度也会更贴近, 所以他们相互讨论后, 才能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闻所未闻, 梁储的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来了。   “很早时就听闻你格外得小孩的喜欢, 几乎没有见了你不喜欢的小孩。”王鏊笑, “这个想法还真是有趣,你可有实践过。”   江芸芸点头, 颇为自信说着:“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我在社学里开过课,大家都很感兴趣的, 小孩子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自然也要让他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   王鏊想了想, 似乎觉得很有道理:“怪不得我那个小孙子, 谁说都不肯听, 也就我那刚学会说话的小孙女跟他说两声,他就莫名其妙乖乖听话了。”   江芸芸一听连连点头。   “培养孩子就是要从小开始,不然三岁怎么看老,像王师家里的情况,孙子孙女就该一起教的,肯定能一起进步的。”江芸芸非常信誓旦旦说着。   王鏊看得直笑:“你都还未成婚,倒是对养孩子信誓旦旦。”   梁储揉了揉额头,打断两人的话,一本正经说道:“这天底下都是大人才能当老师,哪有两个小孩相互学习的,你这是懒于自己的责任。”   江芸芸不服气。   梁储只当没看到:“那什么课外作业又是什么?殿下年纪还小,本就更喜欢骑射,你还给他布置作业,回头小心去跟陛下告状。”   殿下本就年纪小,坐不住,而且明显更喜欢骑马射箭,本来老师们教学就很困难了,要是回头把人逼急了,殿下直接去陛下面前告状,他们这些当老师的可真要颜面无光,羞愧辞职了。   “这个作业他肯定喜欢做,寓教于乐,我这次只是让他想一想自己到底擅长什么,下次上课的时候,大肆表扬一下自己。”江芸芸对自己的教案是非常信誓旦旦的。   “殿下正到了完完全全能正视自己和别人区别的年纪,所以要让殿下自己先一步明白自己的优缺点,我们才能更好的教导殿下。”   这话实在是有点奇怪。   梁储想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声:“胡闹。”   他直接在那份教案上打下一个大红叉:“就按照焦侍郎的模样再备一个来。”   江芸芸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王鏊见状,跟在他后面出来后,笑说着:“其归看什么都清楚,就一点还没搞明白。”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揣着教案:“还请王师指教。”   “我们是教导太子,而非教育太子。”王鏊笑说着,“詹事府和太子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亦是。”   江芸芸眉头一动。   “那不是应该更要好好教导太子。”她不解问道。   王鏊还是跟着笑:“太子和是你什么关系?”   “师徒?”江芸芸犹犹豫豫说道。   “是臣下。”王鏊笑着强调着,“太子和陛下是什么关系?”   “父子。”这会儿江芸芸笃定说着,随后了然,叹气说道,“那是我僭越了。”   王鏊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一脸微笑:“其归是太负责了,而且詹事府初来乍到,难免有些束手束脚,但我们只需要让太子学会四书五经而已。”   江芸芸叹气:“行,那我换个教案来。”   “去吧。”王鏊笑说着点头。   江芸走了没多久,梁储也跟着缓缓悠悠走了过来。   “这个江芸芸倒是有想法,怪不得每每都能掀起风浪。”他看到王鏊后不高兴说着。   王鏊闻言,宽容地笑了笑:“他还这么年轻,自然是有很多想法的。”   梁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还年轻,眼看着马上就要及冠了,也不知要怎么个热闹,陛下关切,太子爱重,还有你们这群师兄好友,真是不知如何炙手可热啊。”   王鏊看了梁储一眼,脸上笑容淡了淡。   —— ——   江芸芸第二次交上去的教案中规中矩,梁储跳不出错来,也就直接给他过了。   詹事府的人大都还有兼差,不少人大都在隔壁翰林院,少部分在其他部门任职,就像江芸芸其实还在通政司上班一样,一份月俸两个工作,所以除了日常例会,这里一般都冷冷清清的。   江芸芸拿着新出炉的教案,心事重重地走着,突然背后传来有人唤她的声音。   “靳编修。”江芸芸惊讶扭头。   靳贵实在是一个沉默的人,一场例会下来能说三句话已经算多了,大部分时间只是听人说着话,瞧着跟这群老师关系都一般,现在主动跟江芸打招呼,江芸芸还是比较吃惊的。   “教案。”他说。   说完,大概觉得太简单了:“明天,殿下想看。”   江芸芸哦了一声,把手里的那张纸递了过去。   没错,还是一张纸,但她写了提纲,东西都在脑子里,非常自信。   靳贵看了那张纸一眼,然后看了江芸芸一眼:“好简单,不像你。”   江芸芸故作大人模样的叹气:“第一次上课还是要随大流一点。”   靳贵没说话了,把东西还给她,然后准备去上课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上的教案。   ——老师不跟教案上课也正常吧。   —— ——   朱厚照其实一点也不关心江芸到底教什么,他就是想和江芸一起玩。   等看到笑眯眯来上课的江芸芸,他激动坏了。   “二皇子怎么和殿下坐的这么远啊?”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兄弟两人疑似闹矛盾了,一左一右,中间隔了偌大的教室。   ——这还怎么上课!   小老师江芸芸虽然听了王鏊的话,不掺和皇家的事情,但一想着自己第一节课这么上也怪难受的,忍不住开口问道。   果不其然,朱厚炜嘴巴一瘪,瞧着又要哭了。   “先说清楚再哭嘛,等会哭累了,嘴巴就说不清了。”江芸芸和颜悦色说着。   朱厚炜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立马跳起来,手舞足蹈,嘴里嘟嘟囔囔着,大致内容总结一下:昨天玩游戏,他哥不带他玩,还笑他笨,不识字。   江芸芸扭头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撇了撇嘴,小孩子倔脾气又上来了:“我说的又没错。”   朱厚炜立马忍不住,仰头大哭起来。   身边的长随立马手忙脚乱上去哄人。   “别哄。”江芸芸眼疾手快说道。   长随们一时间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朱厚炜也不哭了,用湿漉漉的大眼睛去看江芸芸,瞧着更委屈了。   江芸芸上前把二皇子牵了过来。   朱厚炜立马紧紧贴着江芸芸,抽泣了一下。   朱厚照立马坐直身子,不高兴的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只当没察觉着,把兄弟两人摆在一起:“殿下承认对二皇子口出恶言了吗?”   朱厚照不高兴了,板着脸不说话。   “兄弟姊妹间有争执很正常。”江芸芸随意抹了一把二皇子脸上的泪痕,笑说着,“但我们可以换种办法来解决,而不是直接戳人痛处的。”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像扑到江芸芸怀里。   江芸芸却避开他的手,让他乖乖坐好。   “那殿下可以说一下和哥哥发生争执前发生的事情吗?”江芸芸低头问着朱厚炜。   朱厚炜大声说道:“就是要找他玩的。”   江芸芸严肃说道:“太子殿下可不是随意骂人的人。”   朱厚照一听也跟着委屈起来,想也不想就红了眼睛。   “那太子殿下说说看?”江芸芸扭头去看朱厚照。   “他一直拉着我说你要给他礼物,还说比我的象棋还厉害,还弄坏了我的兵。”朱厚照瞪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低头又去看朱厚炜。   朱厚炜立马眼神躲闪。   江芸芸解释着:“送礼物这件事情属实,可我之前说的可是要二殿下先识字呢,而且不论是什么礼物,都是我的一片心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既然是二殿下先弄坏了太子殿下的东西,要跟太子殿下道歉呢。”   朱厚炜立马不高兴了,挣扎着就要走。   奈何江芸芸这人力气不小,轻轻把人止住,又扭头对着高兴的朱厚照说道:“兄之所贵者,友也。弟之所贵者,恭也,殿下论语已经学了一半多了,在此之前可有想起来过。”   “是他先弄坏我东西的。”朱厚照坚持说道。   “那你先道歉。”江芸芸对朱厚炜说道,“你弄坏人家东西了,如果人家弄坏你的东西,你是不是也不高兴,也想要别人和你道歉。”   朱厚炜有点不高兴了,但又觉得江芸说的有道理,只好硬邦邦道歉了。   “你看,二殿下已经道歉了。”江芸芸扭头对朱厚照说着。   朱厚照还是板着一张脸。   “兄友弟恭是一种对于家中兄弟相处的最高标准,便是我们放到普通关系上,那也要友好和气,而且这天底下的事情,若是都靠不说话,掀人短处,那是解决不了的。”江芸芸柔下声音来,继续说着。   “殿下不妨仔细想想今日之前的老师们可有说过这样的例子,兄弟间血脉相连,互帮互助,殿下在宫内也能玩得更开心啊,不是嘛。”   朱厚照低着头没说话。   朱厚炜道了歉,又开始没心没肺玩着江芸芸的手指。   “行了,要上课了。”江芸芸笑说着,“二殿下的千字文,学的怎么样了?”   朱厚炜没说话,愁眉苦脸说道:“读书一点也不好玩,想出门玩。”   “今天不若和太子殿下坐在一起,一人一个小红花,诺,坐好,我们一起学“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我们学习一下到底如何认识自己。”江芸芸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犯了忌讳了,索性把教案扔了,开始随心所欲上课。   上课嘛,这么规里规矩做什么!   ——浪起来!   ——大红花贴起来!   ——方桌学习会开起来!   ——课堂讨论热闹起来!   ——课间测试准备起来!   ——课后作业布置起来!   —— ——   消息传到梁储耳朵里,自然是听得眼前一黑。   “陛下那边可有意见?”他连忙问道。   匆匆过来说小话的焦芳故作愤怒地说道:“这个祸害精,要是出事了,可别牵连我们。”   陛下知道了吗?   自然是早早就知道了!   在江芸芸调节好矛盾,让他们面对面坐下的时候,就有小太监去报信了。   “他一个小小臣子,还管起皇子的事情了。”张皇后听着小太监原封不动复述后,不高兴说道,“跟哄小孩一样,真没有尊卑意识。”   朱祐樘立刻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折子扔了,期待问着:“那哄好了没?”   “哄好了。”小太监说道,“奴婢刚出来的时候,二皇子还主动找太子殿下说话呢。”   朱祐樘立刻松了一口气,开始笑得合不拢嘴:“你看看,我们昨天哄了半天,两个人越来越不高兴,还以为晚上还要哄呢,好好好,没想到还是江芸有本事的。”   张皇后睨了他一眼,嗔怒着:“昨晚明明才哄一会儿就不耐烦了,炜儿伸手要你抱,你都不理他。”   “要我说这事就是炜儿不对,好端端非要弄坏照儿的东西,你也不是不知道照儿这人最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人碰了,你还拉偏架,难怪照儿越来越生气了。”朱祐樘开始翻旧账,“现在哄好就算了,回头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张皇后昨夜哄了一晚上都没哄好,谁知道江芸花了一炷香就哄好了,莫名开始气不顺:“可那江芸丝毫没有臣子风范呢,怎么还抓着炜儿的肩膀,这可不是以下犯上嘛。”   “确实说话有点不恭敬了。”朱佑樘对着萧敬,一本正经说道,“中午的饭就不要给他吃肉了。”   萧敬笑着点头应下。   不过这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江芸芸下课之后,见了五碟素菜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只觉得上课还给包饭,这上班待遇也太好了吧!   到时屋内的朱厚照发现她没肉吃,连忙让谷大用给她送去一碗。   朱厚炜一看,也闹着要把自己的肉糜豆腐羹送过去给她。   江芸芸看着满满当当七碟菜高兴坏了。   ——什么家境啊,一顿饭配七个菜。   她高兴地吃了两大碗饭才停下来。   “你新家在哪里啊?你五月的及冠礼办不办啊。”临走前,朱厚照突然兴致勃勃问道。   江芸芸也终于回过神来。   ——哎,我家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江芸芸是得了一个府邸的。   但是在哪呢?!   江芸芸眼巴巴地去找乐山。   正在收拾行李的乐山气笑了:“原是想起来了, 还以为公子视金钱如粪土,不要了。”   原是之前江芸新官上任,还有兼任,每天都早出晚归, 有时候甚至还会睡在衙门里, 进京一个月的时间了, 愣是和乐山等人也没见到几面。   江芸芸尴尬地搓了搓手:“哪里的话, 白拿的房子怎么不要,我自己攒钱买一个一进小院都不知道要多久呢。”   边上的张道长连连点头:“我就说要早点去问她吧, 你看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肯定是忘记了。”   乐山叹气:“工部的人都来驿站好几次了,一次也没等到你,最近都不来了, 可别是对我们有意见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那我去找他们, 让他们找我们这么多次也怪不好意思的, 我亲自上门问问。”   乐山担忧说道:“会不会显得读书人太过轻浮了。”   江芸芸不解:“应该不会吧, 本来不就是要给我发房子们, 之前没遇上, 我现在自己去找他们不是也正常嘛。”   乐山看着一脸迷茫的公子,只是叹气:“京城一点也没意思, 大家嘴巴都可大了。”   江芸芸耳朵一动,来了兴趣,拉着乐山坐了下来, 笑脸盈盈问道:“来来,仔细说说。”   乐山欲言又止。   边上的张道长突然掐了个手诀, 半眯着眼:“你可是文曲星下凡?”   “当然不是。”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反驳着。   “你觉得你不是有什么用, 外面的人都说那句谶语说的是你。”张道长叹气。   江芸芸眼睛一亮:“什么八卦, 说来听听。”   原是京城来了一个白衣道士,说是能请神上身,很是灵验。   他就在城西的那棵大榕树下装神弄鬼地一个月,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少了,直到莫一日突然有一个读书人,张口就说了句要请文曲星上神。   世俗人江芸芸震惊:“神仙也能请?”   “谁知道呢。”张道长眉眼耷拉着,不在意地说着。   “那请上了吗?”江芸芸紧张追问着。   张道长施施然点头,一手又是掐了一个诀,一手缕着胡子,还真有种仙风道骨的滋味:“请上了,文曲星还写了一首诗。”   “念来听听。”   “不太记得了。”张道长叹气,只记得最后两句,“苏子孤胆遭众谤,回首青山到江南。”   江芸芸不笑了。   张道长倒是开始笑了:“是吧,你就说是不是针对你的。”   扬州自来有江南之称,江芸芸在南京考得乡试,称一声苏子也不过分。   “不过我们扬州也是考试大户啊,考生不少,在京城的也很多啊,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为自己解释着,“我最近都在教书育人呢,按道理没惹任何人啊。”   张道长叹气:“按道理是这样的,但谁叫你江芸实在太出名了呢。”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叹气:“那可真是无辜啊,不过这事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听上去神神叨叨的,一看就是骗人的。”   “文曲星能骗人。”张道长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阴阳怪气说道,“那可是文曲星。”   江芸芸哦了一声,不可置否。   “那然后呢?”她回过神来,“说来说去也就是一句谶语,没头没尾的,这怎么大做文章啊。”   “你不知道京城在此之前还有一句谶语。”张道长一脸心疼地看向江芸芸,“你说巧不巧,和你这句话对上了,你这孩子也太倒霉了。”   “谶语这么不值钱吗,一下子来这么多。”江芸芸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有点好笑。   乐山叹气:“公子,你还听不听啊。”   江芸芸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听说是我们回来之后没多久,京城中就有这么一句话‘慧星入紫薇堭,横扫五尚书台。’,本来大家都还在想这个慧星是那颗星,结果现在成了这么一个文曲星,大家又觉得文曲星不就代表智慧,这不是恰好对上了,而且不知道谁拿到了公子的生辰八字还大肆传播,如今京城都在说这个消息呢。”   江芸芸啊了一声,迷茫地和两人对视一眼:“这样看……”   她顿了顿,以手握拳,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神色愤愤不平:“确实有人要害我!”   张道长叹气,也跟着愁眉苦脸:“你这刚回来,可别是碍了谁的眼。”   “不应该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我这每天都在学习备课呢,通政司去的次数都不多呢,那个高参议都对我有意见了。”   三人坐在一起,四目相对,然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这事就不管了?”张道长砸吧出味道了。   江芸芸点头,然后站起来说着:“我先把我的房子弄过来,这个驿站也住不了了,回头我再看看。”   乐山一听,忧心忡忡说道:“那个工部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没来的。”   江芸芸嗐了一声,大放厥词:“那我就去会会他们,我什么场面没见过,哼,一个小小工部还比蒙古的千军万马恐怖吗。”   她一向是想到了就去做的人,转身就准备去工部看看自己的新房子有着落了没有。   工部在大明门里面,六部除了刑部和三法司一起,被安置在靠近正阳门的位置,其他的官署大都挨在一起。   江芸芸溜溜达达来到工部门口。   虽说是搞土木建筑的,但这个建筑瞧着还是中规中矩的,就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在发亮。   门房远远看到穿着官府的人,一眼就看到正五品的官。   虽说正五品的官在京城那肯定是不值钱的,但到底是京城的官,所以门房还是恭恭敬敬迎了上去。   “不知这位大人要找谁?”门房和气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你们谁管分房子的事情啊?”   门房啊了一声,真打算把这个不着调的人赶走,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悄悄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没错,正五品。   瞧着很年轻。   还长得很好看。   还有点南方的口音。   可别是……江芸?!   门房试探问道:“可是翰林学士,江学士。”   江芸芸连连点头:“正是。”   “是为了陛下赏赐的那套院子嘛?”门房又问。   江芸芸一听有戏,脑袋点得更快了,肉眼可见地快乐起来了。   “我们的曾侍郎负责此事。”门房笑说着,“我这就去通报一下。”   江芸芸犹豫问道:“左侍郎负责此事吗?其实找个后面对接的人就可以了。”   一般来说六部除了主事的尚书,还有两位侍郎,但尚书一般年纪大一些,且身上还有其他重任,很难完完全全兼顾到部门,所以大部分事务都是两位侍郎处理,其中又有以左为尊的潜规则,所以左侍郎算是一部真正的实权老大。   “早先里面就穿传出话来了,若是江学士来了,就让我去找曾侍郎。”门房解释着。   江芸芸只好看着他离开了,没多久,门房就更殷勤地请人入内了。   工部掌管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所以里面的氛围和其他部门略有不同,一路上就听到不少人再讨论水利田地之事。   察觉到有外人来了,不少人都扭头看了过来,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说着小话。   江芸芸只当没看见,跟在门房身后,朝着正中的侍郎公廨走去。   “听说工部的人找他一个月了,都避而不见,我还当他清高的不要那房子了。”   “京城地贵,他不要房子,回头和西北风去呗。”   “小声点,人家现在是太子老师了,被他听到了,以后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哼,还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不成,傲什么。”   “流言又不是他传得,我听说他最近一直住在詹事府或者通政司呢,估计还不知道此事呢。”   “不是他传的,可就是和他有关,他现在有利也说不清,而且谁不知道他得陛下喜欢啊。”   “所以,是他弄得风波嘛?”有人突然好奇问道。   这个问题也一直压在各部尚书的心头。   这流言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有人觊觎他们的位置,要真是如此,倒也无所谓。   那陛下知道了嘛?若是知道了怎么没有反应,若是不知道,那他们要自己上这字请罪嘛。   这接二连三的箴言闹得动静可不小,江芸才一个屁股,能做那个位置,那和他合谋的人有谁?   因这此事,各部尚书看谁都觉得有点不顺眼,尤其是自家的侍郎,侍郎继任尚书是常有的事情,要不就是各位都御史们,这一看就发现处处都是职业危机。   工部也在这样一个微妙的环境中,徐贯其实算是个不争的人,也人好相处,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盯着下属看几眼,曾鉴作为左侍郎就被看了好几眼,因为徐贯就是从左侍郎进工部尚书的。   本来此事也不归曾鉴管的,但后面的主事老是被尚书若有若无地盯着,实在是两股战战,吓得脸都白了,曾鉴性格宽厚,只好把此事亲自接了过来,果不其然徐尚书的眼睛就这么看过来了。   ——实在是不妙啊。   ——尚书这是什么意思!   曾鉴心事重重,等一听到门房的禀告,立马推了手上的工作,打算亲自会会这位风云人物。   所以江芸芸一来的时候,就和这位曾侍郎不经意地大眼瞪小眼的片刻,虽然后面大家都默契地一开始视线,但两人还是忍不住心里泛着嘀咕。   曾鉴——好端端来工部做什么!   江芸芸——我的院子不会没了吧!   “江学士。”到底还是久经官场的曾鉴笑说着,“快坐。”   江芸芸先是行礼,然后恭恭敬敬坐下,故作镇定,开门见山说道:“我之前忙于适应公务,竟然让工部的人跑了好几趟都没见到我,真是不该,今日我那仆人和我说了此事后,我就想着不若亲自上门。”   曾鉴心中松了一口气,笑说着:“原是此事。”   “你那院子我们这边有了几个去处,虽说距离皇城不近,但周围也是读书人……”曾鉴笑说着,“分别在明时坊两个,仁寿坊一个还有一个在鸣玉坊,这里是院子的图纸,江学士不妨来看一看。”   江芸芸没想到进程这么快,立马眼睛亮了起来:“好啊。”   一番操作下来,江芸芸看中了明时坊八付庵附近的那一套。   其实这个院子最小,只是一个二进院子,一进的屋子还不多,但是前院还挺大,二进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江芸芸看中那院子了。   “我可以回去想想嘛?”江芸芸咧嘴笑问着。   曾鉴也没想到这位小状元还挺好说话了,对房子是一点要求也没有,大概是求个遮风避雨就行了。   “自然可以,你若是有家眷要来,也可以让她们多看看。”   江芸芸一听连连点头:“好好。”   这边她兴高采烈的走了,曾鉴亲自把人送到二道门这才离开。   谁知一转身就看到自家尚书正站在背后。   “徐尚书。”曾鉴心中一跳,但脸上还是恭敬行礼。   徐贯看着江芸芸的背影,随后叹气说道:“克明来,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曾鉴惴惴不安地跟着他走了。   第二天中午,江芸芸正在和自己麻烦的同僚高参议讨论着公务后,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消息。   ——工部尚书徐贯致仕了。   江芸芸还没说话,高禄已经目光炯炯有神地看了过来。   ——不是,等会!真冲我来的?!   江芸芸很快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天煞的,我院子还没到手呢! 第三百五十八章   江芸芸的院子确实被搁置了。   因为新尚书是上次接待他的曾鉴, 没错,工部左侍郎上位啦!   江芸芸神色凝重。   工部现在忙成一团,她自然也不好意思上去说房子的事情,但房子现在确实又很需要。   ——京城的客栈真的好贵。   “哎, 其实曾尚书能上去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工部惯例就是左侍郎顶位的, 又不是什么肥差衙门, 想去的人也不多,没事的, 还有机会呢。”她的烦人上同僚高禄果不其然凑过来, 斜眼看人,故作老成地安慰道。   江芸芸也跟着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饭菜继续吃。   通政司的饭菜肯定是比不上詹事府的。   两荤两素, 还舍不得放点油, 吃起来很寡淡, 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回家去吃, 又或者直接去外面吃。   江芸芸是不计较饭菜的, 端起来就是连饭带菜都吃完, 动作又快又斯文,没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工作餐解决光了。   “吃这么快做什么?” 高禄不高兴抱怨着。   “之前那个折子我还是觉得有问题。”江芸芸把饭菜都收拾到盘子里, 站起来说道,“我得去翻翻条文。”   高禄啧了一声:“一个奴隶说的话你也信,定是有人在背后唆使她陷害主人, 不然怎么能送到通政司手里,而且背后说不定又哪些弯弯绕绕的矛盾, 我们掺和进去做什么。”   对于自家同僚整日和稀泥, 不想解决问题, 只想解决当事人的性格,她已经很清楚了,但也不能太过反驳,免得伤了和气,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糊弄着:“我就看看,回头要是真不行,折子也要写的有理有据一点,不然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高禄一听他这个要给自己找活干的事情,就不耐地挥了挥手:“真是年轻人,就喜欢给自己找罪受,去吧去吧。”   江芸芸把餐盘端给外面厨房的人,然后就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高禄紧盯着他的背影,见他真的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这才收回视线,不解说道:“真不在意?”   江芸芸在不在意不要紧,内阁的人开始在意新旧一轮的权力更替了。   “曾尚书和徐尚书差不多的年纪。”谢迁低声说道,“陛下怎么属意曾尚书了。”   李东阳没说话,他和曾鉴同是湖广人,也是一起落籍顺天的,早些年在顺天府学的是也有过密切的交往,两人时常饮酒对诗,明眼人一看就是关系匪浅。   谢迁回过神来,也发现在自己问错人了,连忙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生怕有什么隐情不知道,回头要是陛下平台问答,反而失了礼仪。”   李东阳只是摇头:“我也不知,但工部历来就是左侍郎晋职的,不是看年纪大小的。”   谢迁瞧了李东阳一眼,随后也跟着笑了笑:“那是我想多了。”   边上的刘健突然从折子里抬起头来:“太子太保、刑部尚书白廷仪也上折子说要致仕了?”   “什么?”李东阳和谢迁大惊失色。   时任刑部尚书白昂,字廷仪,江苏常州武进人,天顺元年登进士,先任礼科给事中,后平定刘通叛乱有功,升兵部侍郎,此后调为户部侍郎,开始自己巡江治河的前半辈子。   他对治河之事一直颇有心得,这些年也只治理过大大小小的江河,弘治二年黄河大决于开封及封丘荆隆口,眼看京杭大运河都要有阻断的风险,白昂临危受命,征调民夫二十万,连同山东、河南、北直隶三省巡抚的人力物力,这才让这座连接中原四省的大型水利工程才得以实施。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就会想起来,弘治五年,他的师兄刘大夏就是因为这条河再一次决堤才奔赴前线。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是个中曲折,白昂当时还想要修建张秋河,奈何朝廷不允,这才让弘治五年黄河再次崩溃,刘大夏在堤坝上累到吐血。   “但他也六十五了。”谢迁想了想,“和徐尚书差不多的年纪。”   李东阳叹气:“问罪条例也都修缮完毕了,想来白尚书也觉得功成身退了。”   刘健拧着眉没说话。   “那是何人接任?”谢迁敏锐问道。   —— ——   十三日的时候,江芸芸在通政司翻看政令条例,快到午饭时,突然听到外面有小厮的议论声。   “听说了嘛,前几日刑部的白尚书也上折子致仕了,陛下同意了,后来又听说打算让左都御史闵珪该任刑部尚书了。”   “嚯,这位都御史都要七十了吧,比白尚书年纪还大呢。”   “可不是,正正七十呢,瞧瞧人家,七十还当尚书了,真是好官运啊。”   “那倒也未必,像是找不到人来顶这个位置,才把左都御史挪过来的,两个人不是平级的吗?算不上高升,只能算平调。”   “也是,真是奇怪,我之前远远看到白尚书,不是还挺坚朗的嘛,我看现在各部都热闹极了,都猜自己的头上的那片天是不是要换了。”   “那个谶语你听过了吧!啧啧,谁家不是人人自危啊。”   “嘘,不要命了,别说了。”   两人的脑袋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相互张望着,唯恐被人听到。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把手里的那页纸安安静静翻了过去,等人走远了也没有再抬起头。   她的案桌前已经堆满了历代的案件,各类法条也密密麻麻摆满了桌头。   有些案件被特别标明,放上了红纸条。   有些案件则被她直接放到边上去了。   前朝蓄奴之风盛行,后来在立国之争中,当时是有很多奴隶重新获得自由,但随着年代逐渐和平安稳,加上连年灾荒,又有很多人开始卖身为奴。   这一点,江芸芸倒是很有想法。   南方蓄奴之风蔚然成风,当时一个扬州江家的大宅子的仆人就有三百多人,听闻江家还有不少庄园,加起来近五百人的奴隶,这还不包括佃户。   听闻南直隶巨富之家的曹家就是仆从如云,数不胜数。   巨富豪强拿走了太多人口,势必导致国家收上的税也逐年减少,就算是清丈出来的土地,也很快就会被这些富贵人家拿走。   贫富差距也只会越来越大,百姓的日子势必会被逐渐压缩,到最后便又是一场场起义。   其实针对这种情况朱元璋是下过诏令的,凡在战乱中由于势弱力孤或贫乏不能自存而卖身为奴者,“诏书到约,即放为良”,并由朝廷出钱来赎回因贫困而被典卖的农民,截至到洪武十九年,开封的几个府出钱赎回奴婢就达两百七十四人。   江芸芸把那份诏令仔仔细细读了读。   很简单的一封内容,没有规定前提,也没有惩罚措施,但他到底是国家诏令。   江芸芸把手里的内容贴上红纸条。   “逼良为贱。”江芸芸摸着封皮低声说道。   她想起来了,乐山说过,他和他弟弟就是因为父母意外双亡,才不得不卖身江家的。   ——卖身。   江芸芸叹气,又拿起最边上的那份青布折子。   那是一份来自南直隶安徽徽州的一封折子。   上面写的事情不复杂,有一个女子上书说自己是七岁时被拐卖到徽州然后买到一户许姓人家做奴婢的,可家中父母都是良民,当奴婢后许家却欺负打骂于她,如此到了十五岁,她不想继续这么过下去,她想回家找父母,但许家不肯,先是强压着她不给她吃饭,再打骂孤立她,到最后竟然还拿刀威胁她,所以她不得不上书给当地官员,官员却说她如今算是许家义女,就是奴仆,还骂她丧尽天良,不思人好,她迫于无奈上书给通政司,希望通政司能查明她的冤屈。   折子辗转反侧,历经数月才来到通政司,若非江芸芸那日眼尖发现了,十有八九就要被高禄扔了。   江芸芸捏着这份折子,半晌没说话。   奴隶,对她而言那是书本上才能看到的字眼,遥不可及,也难以想象。   但来这里这么多年,她也隐约明白,要是要撼动奴隶的根基这无疑是蚍蜉撼树。   也许,这个不起眼的奴隶就是基石里的一粒沙子,明明谁都可以去踩一脚,但要是谁想要把她抚开,那定然会引起巨大的声浪。   这是一个烫手山芋。   怪不得老油条高禄一看就知道不对劲,想也不想就扔了。   江芸芸又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份递上来的折子,里面的内容当真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一个人的一生原来也可以用这么寥寥数字就可以概况。   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合上折子后有一瞬间的迷茫。   “哎,高参议出门了。”隔壁房的陈知事突然冒出脑袋,直勾勾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回过神来,把折子压在桌子下面,笑了笑:“你要是想出门就出门,何来扯上司做掩护。”   陈知事一听就立马皱脸:“肯定是去东面那大府邸去了。”   江芸芸笑了笑:“那是他亲戚,去就去,要你多嘴。”   陈知事撇了撇嘴。   高禄的妻子是目前寿宁侯的姑姑,也就是说他和寿宁侯张鹤龄是姻亲。   “万一人家也觊觎那尚书位呢?现在正五品跳到正二品,他也不是没经历过这么大飞升。”陈知事叹气说道,“谁叫人家有个厉害亲戚呢。”   这事还要从王恕执掌吏部的时候说起,那个时候高禄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任通政司经历,陛下刚登基,自然是要升一升官员的,高禄本就要升官,只是吏部还没找好位置,内旨就下来,要他升为通政司参议,那可是从正七品直接越级升正五品,非常规升迁途径,当时的王公据理力争。   “幸以天下之官待天下之士,勿以亲戚妨公议。”陈知事嘟囔着,“人人都说文官和戚畹的升迁不同,我们这些普通人比不得,不过还是看着酸。”   “说起来,王公这么强硬反对的人,怎么最后又没成功。”江芸芸好奇问道。   陈知事在通政司快二十年了,从一个青葱年轻人到现在马上就要知天命的年纪,对通政司的八卦那可真是如数家珍。   “你还这般小,大概不知道,原先的内阁首辅刘祐之和丘仲深和我们那位大公无私的王公可合不来,人家不要的,那内阁肯定是要的,人家要的,内阁肯定是不行的,再说了人家是高禄是中旨出来的,谁不知道张家如日中天的架势,出了王公那样有魄力的人,谁会出头触霉头啊……”   他顿了顿,突然诡异地看向江芸芸:“怪不得都听说您和王公交好,论给张家倒霉的能力,您也不差的。”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那元吉是又打听出什么消息了嘛?不知我有没有福气可以听一下呢。”   陈福搓了搓手,委婉说道:“也就是随便听了听。”   “高参议似乎对我一直有意见,其实这次要是真的能接着这波东风高升也是不错的。”江芸芸笑说着。   陈福立马嘻了一声,不屑说道:“什么高不高升,现在的内阁可不是之前的内阁,一个赛一个人精呢,除非他能说动他的好侄子再一次从中旨出。”   江芸芸笑:“难道不行吗?毕竟寿宁侯确实得陛下喜欢。”   “那能一样吗,参议这官我们看着是真高啊,正五品呢,可放在那些大人物眼里算什么,连个蚂蚁都不算。”陈福唏嘘说着,“但通政司使他能一样嘛?那可是正三品的官,这官职啊只要上了四品那就不一样了,也就能让陛下稍微看你一眼了,等到了三品,那可是主官了,谁不慎重啊。”   江芸芸了然。   许是现在六部主管开始莫名变化,高禄盯上了通政司使,想要找人运转一下。   “其实他只要疏通吏部就可以了。”江芸芸冷不丁说道。   陈福不解:“什么意思?”   “就像你说的上一任内阁是吏部说什么他反驳什么,但这一任的内阁绝非如此,且官员选拔本就是吏部的事情,所以只要吏部上了折子,内阁不会反驳。”江芸芸很快就抓住这件事情的可行之处。   陈福倒吸一口气:“那不是任由这些戚畹占据九卿之位了。”   江芸芸想了想又给出破解之法:“其实内阁未必愿意,但内阁又不能出面,你也知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但若是科道官们不同意,那内阁就有理由了。”   陈福神色喃喃:“科道官们瞧着也不是什么硬骨头,估计不会好好出这个头。”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陈福又看了一眼江芸芸,故意说道:“他现在和你平级就敢对你发号施令,时不时刺你一下,回头真做了你的上司,你还得罪了寿宁侯,啧……”   江芸芸和气说道:“只要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陈福其实一开始是不喜欢江芸这个跳脱的小年轻人的,但和他相处这三个月又发现江芸这人其实很好相处的。   作为上官有主见,会行动,能抗事,会维护下属,体贴身边的人,平日里脾气也极好,没有一点架子,从未见他红过脸,布置工作也从不为难人,声音温柔,长得还好看!   简直了,陈福干活这么多年,通政司的参议也来来回回这么多人,他隔壁的邻居至少换了七八人,可从未有过这么好的上司。   他本来都有点偏心了,但一想到高禄要是真的做了通政司使,那颗摇摆的心一下就冷静下来了。   “要午饭了,我今日去外面吃饭。”他抛下一句话就跑了,瞧着是要出门。   —— ——   又过了几日,太子少保、户部尚书周经、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徐琼也跟着上了致仕的折子,陛下都准了。   江芸芸大晚上坐在客栈的书桌钱,皱了皱眉。   最近大家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就连詹事府的人也都开始用奇奇怪怪的目光看她。   ——那个胡说八道的箴言传得比她想象中还要远。   其实谁都知道,这件事情和她应该是没什么关系。   她现在才正五品,就像陈福说的,高禄想要升个九卿的通政司还要去找他权势滔天的侄子呢,还要买通吏部尚书呢,就这样的人脉和财力要升迁到正三品都这么难,更别说她既没钱,也没好亲戚,想要谋取正二品的尚书实在是离谱。   那这个流言的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他就像一个够不着的小红包,有点痒,但又不致命,但是在关键时刻又能让你处处难受,也就是纯属恶心人,想要败坏她的名声。   江芸芸叹气:好高明的手段,偏她又什么都不成。   “别叹气了。”窗户边传来谢来的声音。   “你这不走门,每日翻窗是什么毛病?”江芸芸不解。   “我可是锦衣卫,我走了门,你第二天就要被弹劾折子淹没了。”谢来体贴说着。   江芸芸哭笑不得:“你既然知道,就少来找我这么勤快。”   她开了窗,谢来精神抖擞地跳了进来。   “没办法,每天都能听到很多八卦,之前在兰州和你分享惯了,总是忍不住来找你聊两句。”谢来也跟着一脸无奈说道。   “和我有关的吗?”江芸芸问。   谢来点头:“我觉得和你没关系,但世人都觉得和你有关系!”   江芸芸了然:“尚书的位置。”   谢来倒吸一口冷气:“你还真的会算不成,这也能猜到。”   江芸芸坐回位子上:“是户部和礼部的新尚书有着落了,还是剩下两部的尚书也打算致仕了?”   谢来整个人见鬼一样,扭头就想跑。   “做什么这个鬼样子。”江芸芸给人倒好水,一推过来,就发现他这个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笑说着,“有什么难猜的,流言说的是六部尚书,现在四位辞职了,剩下两位不可能再装死的,而且看陛下的态度,甚至没有再三挽留,可见陛下对这几件事情并不震惊,我猜此事还真的未必和我有关,只是有人借机想要给我泼脏水而已。”   谢来竖起大拇指:“流不流言我不知道,但你这个文曲星的名头肯定是没说错的。”   江芸芸苦笑:“可别说了,听得我心惊胆战的。”   谢来也跟着叹气:“确实,你在京城都不爱笑了,你之前在兰州瞧着多快活啊。”   江芸芸也只是喝一口茶没说话。   “新任礼部尚书你也认识,礼部左侍郎兼任掌管詹事府的事务的傅瀚。”   江芸芸对傅瀚的影响就是一张圆圆的脸,一双很深的眼皮,五官颇为显眼,但脚似乎有问题,走路一直需要靠人搀扶,但听说他非常勤于政务,常常带病工作,所以两人见面的次数很少。   谢来沉默了片刻:“也算得偿所愿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谢来震惊,“你不是和唐伯虎关系很好嘛。”   江芸芸也跟着震惊,立刻回过神来:“程学士的事情和他有关?”   “谣传。”谢来谨慎说道,“陛下的内阁一直只有三人,据说有意入进第四人,程学士乃是陛下的老师,而且博学多识……”   他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而且程敏政死后,傅瀚就兼任詹事符事务了,等于是代替了程敏政的职位,据说这个是刘首辅和谢阁老保荐的,反正都是这么传的,大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江芸芸沉默。   “不过你家李师兄应该是……没掺和的,他和程敏政关系不错,文道结识……”   他想了想又说道:“程敏政恃才傲物,早就得罪很多人了,你现在凡是看到的那几位老翰林几乎都和他不和。”   江芸芸叹气:“别说了,这些事情我们掺和进去,没好处。”   谢来没说话了。   “那新任户部尚书又是谁?”江芸芸转移话题问着。   “陛下有意让右都御史佀钟,这人你应该是认识的。”谢来笑说着,“之前巡抚南直隶都御史时,碰到有人诬陷你的案子,你还和他吵过架呢。”   江芸芸笑了笑:“原是他。”   谢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这名字取得可真没错,眉宇阔大,声大如钟。”   “人也很好。”江芸芸笑说着。   “你看谁不好。”谢来打趣着。   “最重要的吏部和兵部也有变动嘛?”江芸芸又问。   “兵部不曾听说,不过去年马尚书曾三次上疏自称年迈想要致仕,不过陛下都不允,还派了医师给人看病,才过了一年,应该不会变动,但是吏部瞧着是要变动了,我听说屠滽开了大门,打算临走前捞一笔呢。”谢来具体的也说不出来,“总归就是九卿各有变化,我听说你那个讨人厌的同僚开始走吏部门路了,按照现在这个情况,大概要成为你上司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会焦虑一下的。”谢来笑说着,“从未见过你失态的样子。”   江芸芸哭笑不得:“你们一个个真是恶趣味,高参议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谢来撇了撇嘴:“他总是在外面说你坏话,算什么好东西。”   江芸芸捧着茶盏只是笑了笑,好一会儿才说道:“谢谢你的提醒,我大概知道这事怎么回事了。”   谢来立马来了兴趣,坐直身子:“我就知道只要有足够的信息,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仔细说说。”   “没什么好仔细说的,我猜就是陛下想要六部换帅了,几位尚书久任部门,一直不曾出错,但也呆的太久了,如今想要换人,随意调换只会闹出风波,一个箴言,足够这群人精自己猜明白的,我猜后面的内阁也是知道此事的,只是有人借着这事想要给我泼脏水而已。”   谢来一听连连点头:“怪不得没听说内阁有什么风声,原来都是心知肚明啊。”   江芸芸没说话。   “不过这事闹这么曲折做什么,陛下说一声不就好了。”谢来不解。   江芸芸笑了笑,随后轻声说道:“因为陛下长大了。”   谢来脸色大变:“胡说什么,不要命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转移话题:“我就是知道我的房子还有着落就很开心。”   谢来哎了一声:“你这房子就是被你拖来拖去给拖没了,早些去准备,说不定都住上了。”   “才不会没有呢。”江芸芸不高兴说着,“会有的,我过几天就去问工部的人要。”   谢来竖起大拇指:“你一向是胆子大的,之前还敢亲自上户部,果不其然是千军万马在前不改脸色的江同知呢。”   “不过在此之前,你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吗?”江芸芸突然凑过来,殷勤地倒了一盏茶水。   谢来盯着那水,又盯着江芸芸,随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我先听听吧,你的小要求,对我未必是的。”   江芸芸露齿一笑,和和气气说着:“陛下的心思,谁能知道得这么快,又布局这么早,这么阴狠,我得早些做好准备,不是嘛。” 第三百五十九章   江芸芸卷了自己的教案就去教书了。   梁储已经对她无话可说了。   ——说了多少遍要按教案来!按教案来!!教案上明明写的好好的, 为什么上到一半,这事就要走偏。   ——但是为什么太子殿下,二皇子,甚至陛下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梁储作为一个官场的老人, 见教习对面的人也都没意见, 自然也只当不知道。   朱厚照以前是最喜欢焦芳的, 因为焦芳最好说话, 而且整天笑眯眯的,一笑起来跟个小毛驴一样, 脾气极好, 从来不会板着脸跟他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而且上的课也非常通俗易懂。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现在最喜欢江芸了。   江芸真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人, 说话有趣, 做事有趣, 上课也有趣, 还会给他小红花, 他说什么都笑眯眯的,说错了也不会生气, 反而跟着他一起笑,对待弟弟这个大笨蛋也不会生气,反而格外有耐心。   朱厚照每天都很期待江老师来上课。   可惜, 现在有二十个老师,所以只有每逢二十天见一次江老师。   “江芸!”朱厚照大逆不道, 直接喊人名字, 然后笑眯眯说着, “我上次的课题写了好长一篇呢。”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真厉害,我来看看。”   上次江芸教的是论语卫灵公篇的——子张问行。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这句话的意思是——子张问如何才能使自己的政见能到处都能行得通。孔子说:“说话要忠信,行事要笃敬,即使到了蛮貊地区,也可以行得通。说话不忠信,行事不笃敬,就是在本乡本土,能行得通吗?站着,就仿佛看到忠信笃敬这几个字显现在面前,坐车,就好像看到这几个字刻在车辕前的横木上,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办法被人所接受。”子张把这些话写在腰间的大带上。   江芸芸没有让他做什么关乎忠敬的课外题目,反而让他仔细观察身边的人都是如何待人处事的,调五个人出来,然后各自评价一下就好。   这种题目朱厚照闻所未闻,而且教学办法也是第一次见,但他一听又觉得很有趣,所以他不仅写了五个,他把身边知道的人趁着这二十天的工夫都写了一遍,就连他爹他娘他舅舅都没放过。   所以江芸芸接到那一叠厚厚的纸,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你看看,你看看。”朱厚照围着她打转,热情邀请她尽快评价一下。   朱厚炜也跟着起哄:“我也帮忙了,我也帮忙了。”   江芸芸一看到最前面的‘爹’字,就看也不看塞到后面去了。   ——她是胆子大,但不是不要命了。   她把几个惹不起的都往后塞了赛,然后才看向上面的名字。   “刘瑾?”她笑着看了下去。   被点到名字的刘瑾顿时紧张起来。   所有内容都是太子殿下一个人偷偷摸摸写的,谁也不知道到底写了什么,但因为殿下把所有长随都写了一遍,所以大家立刻严正以待起来。   江芸芸认真看了起来,随后再某一行重点看了两句,这才笑说着:“殿下观察得真仔细。”   朱厚照立马得意扬起脑袋:“我可是跟着他们好久才写出来的。”   刘瑾的小眼睛忍不住想去看江芸芸手中的纸。   江芸芸把其他人的性格评测也都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又收了起来:“还是先上课吧,瞧着时间要到了。”   刘瑾看着离去的三人,顿时露出怨恨的神色。   “还是少些和外面人交往吧。”谷大用淡淡说道,“殿下年纪小不懂事,可小状元可不一样。”   刘瑾冷笑一声:“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谷大用见他如此不领情,也跟着讥笑一声:“好言难劝要死鬼。”   “你说什么!”刘瑾大怒。   “行了,江学士看过来了。”张永冷冷说道,“不嫌丢脸。”   这节课教的还是论语卫灵公中的内容——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江芸芸讲完句读和大概的意思,这才提取出这句话的中心意思——多闻阙疑。   “史之阙文中的史,说的是掌理史书的官,殿下听过写史记的司马子长嘛?”   江芸芸循循善诱。   朱厚照积极说道:“我知道的,我爹总是要听学士们讲这里面的故事,可有意思了。”   江芸芸点头,又问道:“那殿下听过了吗?”   朱厚照也跟着点头:“听过的。”   “‘虽为信史苦心,亦难免遗珠之憾’,这里的遗憾就是虽然司马公为了写史记呕心沥血,虽然遍游天下,搜集天下史料,只为了考据真实,但还是难免有些缺失的资料,史官们是记录着,所以他们在要求记录历史真实性时,同样不能对不确定的事情多加个人描述。”江芸芸顺势抽出朱厚照上一堂的课后作业,笑说着,“悬而阙之,以待能知的人,殿下这几张纸里可是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啊。”   朱厚照不解,随后不高兴解释着:“才不是乱说的呢,刘瑾那天就是偷偷出宫了,我偷偷听到他说要去找干爹,所以我说他在外面有了一个家,才不是胡说呢。”   刘瑾一听,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个家了!”朱厚照立马气势汹汹去问刘瑾。   刘瑾吓得两股战战,跪也跪不住了,嘴皮子哆哆嗦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小太监。   刘瑾有自己的心思这不奇怪。   这世上谁还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要往上走,想要过更好的生活,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把主意打到毫不知情的太子殿下身上,那就是走偏了路。   出宫私联外面,当真是把幼子的安危悬之于外。   “如此行事,自有宫规处置。”没想到是谷大用出面打着圆场,“学士如此矜贵的人,哪里犯得着为他这样的人忧心,还是先上课吧。”   江芸芸颔首,目光在那群心思诡异的嬷嬷太监身上扫过,笑说着:“是我僭越了,只是想着殿下毕竟还小,身边的人还是要仔细挑选着才是。”   “自然。”张永也跟着上前一步,对着其余两个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黄门立马堵上刘瑾的嘴巴,拖着他出门了。   朱厚照敏锐问道:“刘瑾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嘛。”   江芸芸笑说着:“西晋文学家陆机在《文赋》里说道:“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我这也没千百的消息来源,所以我也不确定,不敢下最后的结论。”   朱厚炜歪着脑袋:“对!所以我们要找人问问。”   江芸芸笑着给二皇子一个大红书:“太棒了,二皇子说得实在太对了。”   朱厚炜高兴地捧着小红花。   “所以我没有吗?”朱厚照不高兴了。   江芸芸可不是溺爱的人,一本正经说道:“还有机会呢,可别急。”   “我已经有一朵了,哥哥还一朵都没有。”朱厚炜立马贱兮兮地捧着花凑到他哥面前炫耀着。   朱厚照把人推开:“上课呢,纪律在哪里,老师,扣他分!”   朱厚炜一听要扣分,立马就坐了回去,乖乖坐好。   这些都是江芸芸在开学第一课就立好的规矩,也不指望两位皇子能乖乖听话,但结果是他们还真的挺听话的。   “那这一句话,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可有什么想法?”江芸芸抛出疑问。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碰到问题,要找很多人问问,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江芸芸满意点头,爽快送出一朵小红花:“孔圣人对他的爱徒子路说过:“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太子殿下说的实在太对了,我们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才能不辜负每一个想要我们变得更好的人。”   朱厚照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举着小红花开始跟自己弟弟炫耀。   朱厚炜急了,也紧跟着说道:“要,要听很多人的话,不能自己乱想,不然就会办坏事情。”   “就跟史官著书都秉着“信则书之,疑则阙之”的原则,我们也要如此。”江芸芸也跟着送出一朵小红花。   朱厚炜飞快接了过来也跟着跟自己哥哥炫耀起来。   朱厚照冷哼一声:“千字文都写不出来,笨死了。”   朱厚炜小嘴巴一瘪。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开始假装翻书:“那我们来说下面一句‘有马者借人乘之’,大家都说“他人弓莫挽,他人马休骑”,也就是说,弓马都是很私人的东西,寻常人碰了极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坏事,就譬如将军,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东西,所以都要谨慎保管。”   朱厚照一听这个就来劲了:“对,我也不知他们老碰我的东西,但他们老说要给我的马洗澡,要给我的弓上油,我说要自己来,他们还不同意,真的很烦。”   身后站着的丘聚立马脸色微变。   江芸芸笑说着:“那你可有说过你不愿意?”   朱厚照点头,但随后又说道:“但我又太忙了,他们不帮我收拾,那我就自己来不及弄了。”   江芸芸笑说着:“那你可以要谢谢他们了。”   丘聚更惶恐了,腿一软差点也跟着跪了,幸好谷大用眼疾手快把人拦下了。   “谢谢他?!”朱厚照懵懂地睁大眼睛,“他是我的长随,帮我做点事情而已。”   江芸芸看着面前懵懂的小孩,看着他雪白稚嫩的脸颊,锦衣华服的张扬,蓦地想起袖子里的那片折子里的小姑娘。   她又看向丘聚。   丘聚几乎要哭了。   江芸芸笑说着:“那是他的职责,所以殿下要对愿意尽心尽职帮你的人,都要温和以待。”   朱厚照哦了一声,突然扭头对丘聚说道:“那还是谢谢你吧。”   丘聚终于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张永忍不住再一次咳嗽一声。   江芸芸叹气,把手里的折子又往里面推了推:“还是说回今日的课堂吧。”   朱厚照看了丘聚一眼,又看了江芸芸一眼,最后又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敏锐又突兀问道:“江芸,那我要谢谢你嘛?”   江芸芸一愣,随后苦笑一声:“不敢当。”   “哦。”朱厚照又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突然叹气说道,“江芸,你胆子好大啊,但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我总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江芸芸叹气:“也不敢当,还是继续上课吧。”   丘聚被人扶了起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觉得劫后余生。   “那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弓箭借给别人吗?”朱厚照又问,“江芸,你愿意吗?”   江芸芸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不愿意,这是我的武器。”   “我也不愿意。”朱厚照咧嘴一笑,“我就说这事是不能的吧,谁这么大方啊。”   “子路吧,“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性格豪爽,学问高深,不畏惧任何敌人。”江芸芸低声说道,“这么勇敢的人,所以死也死的壮烈。”   “子路?是我学的第十三篇的子路嘛?总是问老师很多问题的子路嘛?”   江芸芸笑着点头:“是,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暇豚。”   “我知道,他最后死了,还说了句‘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就是那个要死了,还要整理帽子的人。”朱厚照笑说着,“真是奇怪。”   “君子死,冠不免。”江芸芸和气解释着,“这是他的路。”   “你喜欢他?!”朱厚照歪了歪脑袋,“可是梁先生不喜欢他呢,还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说当时鲁国的季氏家族,让百姓五个月之内凿出一条运河,可当时的百姓已经吃不饱穿不暖,所以这条命令等于是要他们的命,可大家都没说,只有子路看不下去,他自掏腰包,把俸禄和粮食都拿出来给百姓,大家都说这是义举,只有他的老师说:这是越权。”   年轻的太子殿下想了想,睁着天真的眼睛看着江芸芸,继续一板一眼说到:“梁老师说,子路这事不把上司放在眼里,踩着他们去够自己的仁义,哦,梁老师还说子路会骂孔子呢!这样的性格注定他的命运。”   江芸芸被那目光注视着,沉默了半晌,随后低声说道:“食人之禄,不避其祸,殿下要是今后遇到这样不畏死难,以身赴死的人,可不能对他嗤之以鼻。”   朱厚照看了同样年轻的老师一眼,然后哦了一声:“知道了。”   “我也知道了。”终于插上话的朱厚炜大声说着。   “那你的马愿意给我骑嘛?”朱厚照见气氛有些沉默,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一本正经说道:“我只有一头小毛驴。”   朱厚照震惊,随后大笑起来:“这事我知道,他们都说你是驴同知,说你出门骑驴,他们都笑你是个穷酸鬼呢。”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跟着笑:“确实不太富裕。”   张永一听,轻轻咳嗽一声。   朱厚照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然后大气说道:“我有很多马,我可以给你骑呢!等会我带你去看看你的马。”   “君子疾没世名不相称焉。”江芸芸一本正经拒绝着,“我可不碰殿下的弓马。”   “你不一样的!”朱厚照大声说着,然后直勾勾盯着小红花看。   江芸芸无情地把小红花收走了。   朱厚照含恨收回视线。   江芸芸看了眼沙漏,发现上课时间要到了,立马开始陈堂总结:“一个真正有本事,能掌握其他人命运的人,若是没有做到知人善用,不能虚心以待能者,举贤任能,而是任由其他人窃据其位,就会惹出很多狂妄祸事。”   朱厚照连连点头。   “如今殿下今日独自管理东宫,不若就写个表格来,看看每个人都该属于什么位置,看看殿下能不能知人善用了。”   朱厚照眼睛一亮:“好啊!”   身后的嬷嬷长随果不其然露出痛苦之色。   ——又来!   “不必真的要他们调动。”江芸芸察觉到他们的不高兴,补充道,“殿下只需要练一下自己的识人之术,从最基本的看人的长处和短处开始做起。”   朱厚照连连点头。   沙漏的时间终于到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不喜欢江芸的课的,太多变数了,但是奈何太子殿下实在喜欢,陛下一开始也有点意见,偏殿下一听大人们反驳就闹得不行,所以陛下忍着脾气又听了两次,见其实也没有太出格,只是一时兴起,而且只是折腾宫人,也就听之任之了,老实说,朱祐樘有时候听多了,心里也忍不住开始对照起来。   江芸的课后作业还真的有点意思。   “对了,今日二皇子小红花多。”临走前,江芸芸突然对着两位小皇子笑眯眯说道,“我这里有一个扬州的小瓷兔,我舅舅给我的,给二殿下刚刚好。”   朱厚炜立马跳了起来:“是礼物!是我的礼物。”   朱厚照立马挂脸了。   江芸芸挑拨了兄弟关系,也卷着看也没看的教案,施施然走了。   “这个江芸真能挑拨兄弟关系。”长随魏彬对着殿下不高兴说着。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哪里看出来的,你们也这么觉得嘛?”   其他几位长随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但江学士不是按照一开始说好的规矩来的吗。”谷大用瞧着太子殿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着,“谁小红花最多谁能得到一个小礼物啊。”   朱厚照一听,点头:“是这道理,今天的课没听吗?不能无望猜测的。”   —— ——   江芸芸的课程自然原封不动传到朱祐樘耳边。   “真是哄小孩一样呢。”司礼监太监蔡昭无奈说道,“太子殿下如此尊贵,怎么能如此偏心。”   朱祐樘想了想:“都是立好规矩的,罢了,回头你也准备几个小猪瓷器给太子送去。”   蔡昭一听,立马说道:“陛下一片拳拳之心,太子殿下一定高兴坏了。”   “对了,刘瑾呢?”朱祐樘又问道,“他的干爹是谁?”   “还在问呢。”蔡昭一脸愤愤,“真不是东西,吃里扒外,直接杀了才是。”   朱佑樘淡着一张脸没说话。   没多久,萧敬悄悄走了过来,在朱祐樘耳边说了几句。   朱祐樘眼皮子一抬:“确定了。”   “是。”萧敬低眉顺眼说道,“可要请他入宫一趟。”   朱祐樘转着手中的扳指,沉思良久:“西苑的花是不是要开了?”   萧敬点头:“荷花正开得好呢。”   “那就开宴赏花吧。”朱祐樘淡淡说道,随后又叮嘱着,“江芸别忘记了。” 第三百六十章   “他好歹是司礼监的大太监, 这次也没对你做什么损害。”三更半夜时谢来忍不住翻墙问道,“你明天可别冲动。”   江芸芸正在翻看最近新出台的问刑条例,一共两百七十九条,她一条一条读得格外仔细, 甚至还会拿着炭笔做着笔记。   “等他做出什么损害不就迟了。”江芸芸头也不抬地反驳着。   谢来抱臂打量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 惊讶问道:“没发现你以前这么记仇啊, 你以前不是都随便的嘛。”   他想了想, 突然整个人站直身子,警觉起来:“你不会是觉得京城不好玩, 想要找个理由让他们又把你打发走吧。”   江芸芸也跟着震惊:“我在你眼里这么嚣张的嘛。”   谢来施施然点头, 开始愤愤不平:“你上次骗我的时候,也是这么风轻云淡,理直气壮地, 回头给我吓得好几天不敢睡觉, 幸好这事也没人在意, 就这么过去了。”   江芸芸的脑袋终于从书中拔了起来, 看着谢来想了想, 又冷不丁问道:“你觉得斯日波重要吗?”   “重要啊。”谢来想也不想就说着, “不然怎么还特意下诏令要你刀下留人啊,而且要是不重要, 你干嘛还偷偷摸摸布局想要把人弄死。”   江芸芸整个人恍惚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现在回过头去看, 个人可以发挥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了,斯日波再重要, 再受宠, 那也只是蒙古和大明交锋中一个可以拿得出手, 且有些重要,但也可以舍弃的筹码而已。”   谢来怔怔地看着他,嘴角微动,最后才说道:“可他是一个王子啊。”   江芸芸没说话,目光看向那本快被她摸出毛边的折子。   “我不能贸然出手的,王子都挡不住车轮。”她低声说道,“我得再想想。”   “哎,现在不是说你的事情吗?扯到斯日波做什么?”谢来回过神来,“你怎么顾左右而言他啊,多吓人啊。”   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反正到时候都在皇宫,我还能杀了他不成?”   谢来整个人都激灵起来了,不但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更紧张了:“你这话我说得更怕了。”   江芸芸气笑了:“我说什么你都觉得不对,快走吧,别耽误我干活。”   谢来还是一脸纠结,犹犹豫豫问着:“你真的不会背地里给人一刀吧。”   江芸芸只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谢来见她翻脸了,只好忧心忡忡地翻窗走了。   陛下的西苑赏花定在五月二十日。   那一日天气正好,赴宴的人不少,除了六部九卿的新任头头,还有詹事府,翰林院的人,内阁的三位阁老也都来了,几位勋贵比如英国公、保国公、寿宁侯等等也都来了,一时间园子里热闹极了。   江芸芸出现在这里不算太显眼,不过她的年纪摆在这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尤其是新任的几位尚书。   江芸芸若是不刺头,那可真是没有人不喜欢的,笑起来斯斯文文,眼睛弯弯的,还有一个小小梨涡,说话得体恰到好处,而且长得还好看,未婚!   “我有个孙女啊……”户部尚书就是以前在扬州有过交集的佀钟,远远瞧见了江芸芸,就在半路把人拦下了,一脸慈爱,“比你小两岁,但样貌才学可是样样拔尖呢,我家过几日也有赏花宴,我给你送一个帖子吧。”   江芸芸脚步一顿。   “我有个小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小跟着我和我夫人一起,管家理财也是一把好手,这些年一直在应天上元生活,也算半个南直隶人了,肯定和你说得来话。”刚从南京来的吏部尚书倪岳,身材魁梧,有浓密的眉毛和一双大眼睛,瞧着冷峻严肃,此刻倒是笑脸盈盈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那个院子其实离我家还挺近的。”工部尚书曾鉴笑眯眯说着,“我最近新得了一篇文,等休沐时来我家品鉴一下。”   江芸芸一听院子,就连忙说道:“我那院子能赶在年前落实下来嘛。”   曾鉴点头:“回头你就让人来户部吧,把这事赶紧落实下去,赶在秋日也好住进去。”   江芸芸露出灿烂的笑来。   “没房子住?”敏锐的马文升问道,“那不如住我家吧,我家还有很多空院子。”   傅瀚腿脚不便,没有挤上去,只是和礼部右侍郎焦芳,左侍郎张升笑说着:“说起来江学士也二十了,怎么家中人好像也不着急。”   焦芳阴阳怪气说道:“人家说不定打算尚公主呢。”   张升老实巴交说道:“我朝目前没有公主。”   焦芳一顿,立马紧张地看了眼周围,然后悄悄说:“我听说太康公主的事情就和江芸有关呢。”   傅瀚眼前一黑,觉得脚更疼了,想也不想就起身准备走了。   张升也连忙把人扶起来,也跟着走了。   焦芳看着两位同僚的背影,气得直咬牙:“说两句怎么了,真是怂。”   那边三位阁老身边也围满了人,大家难得能光明正大聚在一起,自然也不浪费满院的风景,笑着谈论起来。   “瞧瞧李阁老,又要开始做诗会了。”刘健身边的人笑说着。   刘健看也不看,淡淡说道:“李阁老一向喜欢风花雪月。”   “希贤怎么忧心忡忡?”   刘健叹气:“大同巡抚迟迟还未定下,忍不住开始想起来了。”   身边的河南籍的官员一听,下意识神色一怔。   “听说吏部推介了山东按察使刘宇。”   “是陛下不同意?”   “还是那群人推了自己的人上去。”   刘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勋贵们没说话,神色阴沉。   谢迁那边大都是江浙人,围在一起甚至比较着花园中的景色,谢迁格外健谈,说起一景一物都格外侃侃而谈,大家也都格外附和。   不过最是热闹的还属李东阳那边,他一向爱社交,脾气也好,同年,同僚数不胜数,也不只是湖广那一块的人,大部分读书人都喜欢和他在一起说话。   “哎,你不拉一把江学士?”新任刑部尚书闵珪是李东阳的同年,和李东阳关系不错,捋着胡子,摇头叹气,“可惜家中没有适龄女儿哦,赶不上这个热闹。”   李东阳远远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别管他,他家里都不急,要我们操什么心,瞧着还不知事呢,小孩一个。”   “寻常人可都结婚了,也就你还觉得是孩子,不过……”闵珪也跟着笑了起来,“许是常年不在京,我也老觉得他还十五六岁,刚考上状元时的年纪,怎么一眨眼就二十了。”   李东阳也跟着点头,叹气说道:“可不是,小时候还白白嫩嫩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多听话懂事的孩子啊,现在瞧着有点黑了,还瘦了这么多,整个小柳条一样了,这我可如何和他家人交代。”   闵珪捋着胡子笑,过了一会儿又突然问道:“哎,怎么没见他给她娘亲封诰命,他不会不知道吧。”   李东阳写诗的笔一顿,然后遗憾说道:“哎,落墨了,可惜马上就要好的诗文了,来,再给我来张纸。”   闵珪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李东阳含含糊糊说道,“一时半会儿,和尚的嘴也来不及念啊。”   闵珪见状也没有多问。   那边江芸芸被人围着,难以脱身,嘴巴都要笑僵了,终于是等到朱祐樘来了。   这些尚书,都御史这才都散了。   江芸芸揉了揉脸,溜溜达达跑到最后面站着了。   ——在京城,正五品真是狗都不如啊。   别看江芸芸站后面,奈何长得高,人漂亮,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所以朱祐樘远远就瞧见了。   “就这么看着,还是江学士养眼。”萧敬一眼就察觉出陛下的小心思,笑说着。   朱祐樘果不其然跟着笑了起来:“还真别说,朝堂上还是要多一些这样的年轻人,瞧着就如沐春风。”   “江学士可不是一般的年轻人,聪明漂亮,还是神童呢,未来可期。”萧敬悄悄给人送上高帽,“还是陛下慧眼识英雄,不仅选了这样的人,还把这人的人安排到太子身边。”   朱祐樘笑着点头:“照儿也喜欢他啊。”   一侧的蔡昭闻言,跟着笑了笑:“可不是,多年轻啊,瞧着和这些阁老,尚书的孙子一样。”   萧敬脸色微变。   朱祐樘先一步发现不妥,斥责道:“堂堂五品朝廷命官,怎能如此轻慢。”   蔡昭本打算讨个巧,踩一下江芸,没想到陛下先不高兴了,连忙诚惶诚恐想要下跪求饶。   “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马上就要和大臣们汇合了,朱祐樘不想生事,只要淡淡说道,“好好站着。”   蔡昭一个失神落后了一步,身后的东厂太监陈宽就立马挤了上来。   江芸芸自然是不知道这个小插曲的。   她站得还挺后面,比她还后面的就是三个翰林院的人,去年刚考上来的状元翰林院修撰伦文叙,编修丰熙、刘龙,大家考进来的时间短,品阶也不高,所以也都是识趣地站在后面,不出这个风头了。   伦文叙正悄悄地盯着前面江芸芸的后脑勺看。   见她的小脑袋不经意地晃了晃,忍不住露出笑来。   刘龙也忍不住盯着她看。   ——多稀奇啊,来了京城才知道,在老家人人捧着的神童,在京城是真不值钱,尤其是翰林院。   ——但要数出名,他江芸肯定是排第一个的。   只有丰熙垂着眼睛,瞧着巍然不动。   朱祐樘来了之后,众人下跪行礼。   “起来吧,今日本就是来赏花的,这么拘束做什么。”朱祐樘一来就和煦笑着,“诸位可要作诗作画,让我好好看看的。”   李东阳一向是这些场合的活跃者,这个时候也不谦让了,笑说着:“那微臣只好先献丑了。”   “好,那就由李阁老开始吧。”朱祐樘笑眯眯地看着李东阳,“你的字最好看,今日的诗集可就要看你的了。”   李东阳自然是一力应下。   刘健不擅作诗,一听说要作诗脸色都变了点。   朱祐樘一向是格外体贴的,又跟着解释着:“不作诗也无事,随便看看也可以,年后大伙都忙到现在,新同僚们都没空认识认识,今日只是来看看的。”   皇帝是这么说了,大臣们要是真的这么做也太没脑子了,刘健身边的人都跟着悄悄出谋划策。   江芸芸也是有些苦恼作诗的。   ——毕竟她也不是李白。   “听闻江同知在扬州时可是自比李白。”年轻的,二十三岁的刘龙忍不住凑上来问道。   江芸芸震惊。   “都是流言!耸人听闻!”她想也不想就反驳着,“我怎么敢自比李太白。”   刘龙惊疑:“真的?可外面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大声强调着。   江芸芸骂骂咧咧:“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伦文叙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芸芸立马扭头看他。   伦文叙笑着:“我没有嘲笑江学士的意思,虽不知江学士到底会不会做诗,但是写文章的水平确实是厉害的。”   江芸芸一听他说话的口音,犹豫问道:“你是广州人?”   那口音和琼山县的也太像了。   “在下伦文叙,字伯畴,是广州府南海县黎涌。”他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们那里有个铜凿金花的手艺可好了,很受人欢迎,卖的可好了。”   伦文叙笑说着:“多亏了江学士当年的开海,使得我们南海县的人也有了别的出路,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们两位状元郎在说什么呢?也说来给朕笑笑。”朱祐樘远远就看到江芸和伦文叙在说笑着。   两位状元他都很喜欢。   江芸不必说。   伦文叙可是广东第一个状元。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明文风昌盛,就连广东也都能诞生一位状元了。   而且伦文叙可是寒门出的状元!   江芸芸和伦文叙对视一眼,只好相携上前了。   “还未和伦编撰见过,所以入神地聊了聊。”江芸芸老实巴交说着。   伦文叙也跟着说道:“微臣来自广州南海县,身边有朋友这几年时常来回琼山县,早已闻名江学士大名,所以也跟着御前失态了。”   朱祐樘含笑看着两人,越看越满意:“来都来了,是作诗还是写篇文啊。”   江芸芸笑说着:“那我就写篇文吧。”   “那今日宴会的序可就要你江其归费心思了。”一侧的李东阳笑说着。   江芸芸自信点头:“肯定不辜负李阁老的开篇好诗。”   “促狭,真是促狭啊。”朱祐樘笑说着,“你这个小师弟连你这个师兄都敢打趣,回头你可要教训教训他。”   李东阳立马配合地板着脸:“回去就去拿老师的棍子来。”   江芸芸一听这几个字,立马下意识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服气。   伦文叙那边也写好了诗,递了过去。   “孟尝门下三千客,范老胸中百万兵,好诗好诗。”李东阳先一步叹道,“词句沉凝,用典精当,好好好,不亏是伯畴。”   “好好好,三千客,百万兵,朕今日看诸位也觉得如此。”朱祐樘立马笑了起来,“赏。”   这么一番热情交流下来,江芸芸走也走不开,陛下在她每每想要悄悄溜出去的时候,就把人抓回来。   一时间江芸只觉得自己冰火两重天地被人驾着。   “行了,都散了吧,好好欣赏我的这一池荷花。”朱祐樘到底也是身体不太好,坐了一个时辰也觉得有些累了,挥手示意臣子们自己玩去吧。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朱祐樘盯着她的背影出了出神。   萧敬悄声说道:“都盯着呢。”   初夏的天已经有些热了,池子里的荷花开的茂盛,随风而动,摇曳生姿,还时不时有肥硕的大鲤鱼冒出头来,不少人已经开始围在岸边作画提诗。   朱祐樘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可别让我失望了。”   —— ——   江芸芸找个了僻静的地方躲凉快了,实在是和大人们说不到一块去。   ——说着说着就要拉她去做媒了,很是无趣的大人!   见周边无人,她随意靠在柱子上,打了个哈欠,然后等着有人自己上钩。   “江学士。”果不其然,大概是一炷香后,有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小黄门。   “怎么了?”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谁知小黄门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跳了起来,直接站在栏杆上,严肃质问道:“这是做什么?”   “还请江学士救救我干爹。”小黄门磕头,声泪俱下。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你们是内侍,去找该找的人,找我做什么?”   “谁不知道,殿下最喜欢您了,只要您开口,老祖宗肯定回得来。”小黄门哽咽说着。   江芸芸更是生气了:“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信口开河,这是陛下和殿下的事情,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叫人来了。”   “哎,这是做什么?”不巧的是,几位勋贵们也不知道怎么转了过来,保国公朱晖见状立马大嗓门嚷嚷着。   这一动静不小,自然也惊动了朱祐樘。   “微臣正在偷懒躲日呢,这小黄门冲上来就是说一些干爹老祖宗的话,但微臣连他干爹,老祖宗是谁都不知道。”江芸芸委屈巴巴说着。   小黄门吓得连连磕头认错着:“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打扰江学士休息的。”   “他好端端找你做什么?”马文才质疑。   江芸芸神色自若,跟着摇头:“不知。”   “还不如实交代。”蔡昭上前一步怒斥着。   小黄门瞧着也才十二三岁,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哭着说道:“是刘瑾跟我说有事要去找江学士,说他们认识多年了,肯定会帮他的。”   众人大惊。   大臣和内侍交往可不是小事。   “他刚回来,怎么会和内侍认识呢?”李东阳反驳着。   “一直有联系的。”小黄门呐呐说道,“殿下……”   “大胆。”蔡昭一个巴掌打过去,直接把人掀翻在地上,摔在江芸芸脚边。   江芸芸一直低垂的目光终于看向面前的司礼监大太监。   “不急着动手。”江芸芸出人意料地伸手,把人扶起来。   别说大臣太监们,就连那个小黄门都呆呆地看着他。   “你说你和刘瑾认识?”江芸芸和气问道。   小太监犹豫了片刻,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和他最后一次是何时见了面?”江芸芸又问。   “就,就被抓的三日前。”小太监想了想才说道。   “也就是五月十四日。”江芸芸叹气,“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陷害我,但你瞧着比我妹妹年纪还小,想来也是听之于人。”   江芸芸先是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然后又掏出袖子里的一叠纸张,转身对着朱祐樘说道:“微臣斗胆,之前教导太子子张问行的篇章时,想要殿下了解身边之人的言行是否一致,有无忠敬之风,便让他仔细观察身边之人。”   人群中的梁储脸色都变了。   “刘瑾是殿下的长随,也是跟着殿下最久的人,所以每日都写了他的行程。”江芸芸恭恭敬敬地上手里的纸,“十四日,刘瑾当日虽然休息,但因着他还担任御马监的少监,当日都在查看三千营的马骡,并不曾见人。”   “是,是晚上偷偷见的。”小黄门连忙解释着。   “才不是!”朱厚照的小脑袋从假山冒出来,不高兴反驳着,“当夜刘瑾说要来陪我玩游戏,一直在我边上。”   谁也没想到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高的地方,齐齐变了脸色。   ——陛下的子嗣可经不起折腾啊!   “快,还不把人拦着!”萧敬脸色大变,连连哄道,“殿下可要小心啊。”   “没事的。”朱厚照无所谓说道,脑袋还挤得更出来了,“江芸反正在偷懒,让他陪我玩吧。”   朱祐樘气笑了,揉了揉额头。   “带下去。”   “滚下来。”   —— ——   江芸芸溜溜达达出了城门,没多久就被李东阳赶上了。   “你,过来!”李东阳挡在她前面,板着脸说道。   江芸芸站在远处,不肯往前走一步,最后还犹犹豫豫地强调着:“我都是大人了,不能挨打了。”   李东阳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现在知道怕了,过来。”   江芸芸磨磨唧唧走过来:“是他们先惹我的,我和他们无冤无仇的。”   李东阳见小孩委屈的样子,一肚子的话到最后只变成:“内侍间也乱得很,那个蔡昭能上来多亏了李广,之前李广死了,还想要陛下给丧仪呢,要不是当时太康公主……”   他顿了顿,叹气:“不过这么久了还怨恨你,确实是个祸害。”   江芸芸立马笑眯眯点头。   “但你给太子布置什么作业。”李东阳立马质问道,“今日但凡有点问题,梁叔厚第一个把你推出去,真是胆大包天,怎么让你去教个书,都有这么多事情。”   “不是挺好的吗,陛下都偷偷学呢。”江芸芸不甚在意地说着,“殿下自己偷偷跟我说的。”   李东阳的巴掌到底是打到他背上了。   江芸芸疼得龇了龇牙。   “殿下很喜欢的。”她嘴硬强调着,“我的课后作业很受欢迎的。”   李东阳看着她死不悔改的样子,突然诡异笑了笑:“再等过几日,你最好嘴巴还这么硬。” 第三百六十一章   江芸芸二月份刚安顿好的时候, 就故作不经意地写信给她老师,疯狂炫耀自己马上就有房子,可以落户伟大的北京城了,所以有没有兴趣来北京玩啊。   谁知道老师回信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 让她好好工作, 别想着些有的没的, 都二十了也该稳重些了。   江芸芸看着来信, 伤心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到底是把自己要及冠的事情给带过去, 不好意思再说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 她回头再给周笙写信,说终于可以接她来北京住了,同样非常热情地邀请着——不知道愿不愿意来啊。   谁知道周笙说了句如今扬州的生意稳定, 走不开身, 就不来打扰她了, 又说马上就要她生辰了, 托了徐家的人送了礼物过来。   江芸芸接连受挫, 萎靡了好一会儿, 到后面乐山问他准备怎么过今年的生辰,她蔫哒哒地表示随便吃点吧。   ——哎, 他们都不要她了。   江小芸太伤心了。   不过现在听李东阳的话,江芸芸一个激灵站直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是老师要来了吗?”   李东阳没说话, 吓唬地举着手:“快回去休息去,这一天天的也不觉得累。”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年轻啊, 我才二十, 所以老师是不是要来了, 你给我说一个准话啊。”   她抓耳挠腮,绕着李东阳不肯走,急坏了。   被年龄暴击的李东阳气笑了,点了点头:“你这张嘴,小心得罪人。”   他话锋一转,故意问道:“怎么,最近老师没和你联系?”   江芸芸跨着一张脸,哼哼唧唧狡辩着:“有,有的啊。”   李东阳冷笑一声,故作不经意地炫耀着:“我可以半月一封。”   江芸芸立马开始酸脸了:“老师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回你的信,多辛苦啊,一点也不体谅。”   “是吧,可老师没说话呢。”李东阳睨了小孩一眼,故意说着。   江芸芸不说话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坚持问道:“老师是要来京城吗?师兄跟我说了呗,不然我大晚上得爬你家墙,敲你的门来问你。”   “真是好大一个无赖啊。”李东阳无奈说道:“你马上就要二十了,虽然早已取字,也早早入世为官,但自来二十岁的生辰就很是重要,你家的情况,想来也没长辈来,你老师那个操心的性格,可不是怕你一个人委屈了。”   江芸芸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容光焕发:“真的啊?那我之前请老师来玩,他怎么还骂我啊。”   李东阳冷笑一声:“谁和你玩啊,老师多大年纪啊,哪有这精力陪你胡闹,原本是不打算来的,也不知怎么想通了的,不过他这一路颠簸,也是辛苦。”   江芸芸喜笑颜开,脸上笑容挡也挡不住。   “什么时候会到啊,我已经很久没和老师见面了。”她开心地搓着手,“之前考上状元也没个休息的时间,就去翰林院上上值了,现在终于可以见面了。”   李东阳叹气:“行了,快回休息吧,这几日好好表现,让老师也跟着开心开心,少操心你的事情,我这一天天的,管两个儿子不说,还要盯着你,我年纪也不小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师兄。”   江芸芸立马又笑眯眯说着:“好久没见师侄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去看看师侄备考如何了?”   去年李兆先没参加会试,说要再准备三年。   李东阳笑了起来:“水平大有进步呢,你正好去给他鼓鼓劲,他最是佩服你了。”   —— ——   得知老师要来了,江芸芸每天都跟个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跟人说话嗓门都大了点,没几天就连通政司的人都发现了她的愉悦心情。   “什么大喜事啊?”八卦精陈福的脑袋忍不住叹了出来,小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不会是真的让你去做大同巡抚吧?”   江芸芸不解:“什么大同巡抚。”   陈福更不解:“你不知道。”   “最近都忙着房子装修的事情。”前几日她终于做好了房子的落户交接。   户部那边大概有了新尚书的指示,办事格外利索,没两日事情就全都交代好了,就连施工队伍都有名单任她挑选,更别说有不少商人察觉到风声还要免费给她家具物件等等。   江芸芸得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事事都很上心,忙得不得了,每天就两点一线过日子,根本无心打听外面的事情,再加上就连八卦中转站的谢来最近也许久没见了。   张道长之前几个月一直在外流浪,居无定所,见她定下了,索性就挂在她家附近的八付庵里做道长了,几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了。   “你真不知道?”陈福一脸不信,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外面的人都说你把刘宇拉下来就是为了自己上去?”   “刘宇又是谁?”江芸芸更是犹豫,“好像不是我们通政司的人?”   陈福仔细看了看,见她好像似确实毫不知情的样子,这才继续说道:“不是我们通政司的人,刘宇是山东按察使。”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江芸。   江芸芸一脸茫然。   “听说大同巡抚空了许久,上个月陛下在为京城军营换将的时候,也曾提及过此事,刘首辅就推荐了刘宇,后来陛下又问了兵部的马尚书,马尚书也推荐了此人。”   江芸芸点头:“兵部堂官都推选了,那也该落实下去了,现在怎么又出岔子了。”   陈福见她这么自然,立马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都要下旨了,谁知道后面闹出幺蛾子了,煮熟的大同巡抚就这么泡汤了,现在陛下要兵部再推选一个人出来呢,多可惜啊,要我说刘宇这人就是耽误在姓上了。”   江芸芸不解:“他的姓是犯了什么忌讳吗?”   “姓刘啊。”陈福挤眉弄眼,“那个刘,你没印象?”   江芸芸盯着他看,突然灵光一现:“刘瑾的干爹。”   “是啊!”陈福抚掌,“到底是状元脑袋,转得就是快。”   “你知道刘瑾为何要认他做干爹吗?”陈福又神神秘秘问道。   江芸芸摇头。   “你忘记我们谨身殿的那位姓什么?”陈福挤眉弄眼。   江芸芸被这个七歪八拐的走向震惊,随后又摇了摇头,认真解释着:“刘阁老格外厌恶宦官,如何会和一个内侍打好关系,这不可能。”   在《大明会典》书成后,刘健进官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随后接任徐溥成为内阁首辅。   谨身殿便是指刘健。   “所以不是加了一个中间人嘛,那个刘宇也是河南人,听说那个刘瑾给了他好多钱,这才叫上他干爹的,有了这一层关系,他刘瑾何愁不发达,对了原先那个吏部的焦侍郎你应该知道吧,和你一起当太子老师的,也是河南南阳泌阳人。”陈福叹气,“可惜了,我生的不是地方,要是河南人就好了,肯定也是一路平步青云,也不会一直在这里了。”   江芸芸听着陈福遗憾不甘的口气,没说话了。   若她没记错,马文升也是河南钧州人。   怪不得陛下一口气把这些人都换了。   ——党争。   江芸芸在模模糊糊间,突然摸到一个庞然大物的冰冷皮毛。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六尚书换帅,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过你惨了。”陈福从自怨自艾中回过神来,又开始幸灾乐祸看着江芸芸,“你现在是一下子得罪了两位大人物,大司马是兵部的倒也罢了,刘首辅可是陛下老师,那位置还能坐很久呢,你这……啧啧,你这以后可要被人拿捏了,完了啊。”   江芸芸不甚在意:“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教太子殿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事情,后面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哪里管得了他们的事情,我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教书先生。”   陈福不信,只是哼哼唧唧了一声。   “哎,对了,那刘瑾呢?”江芸芸随口问道。   —— ——   刘瑾被人打了二十大板,本来都要被扔到哪个角落里等死的,没想到最后是谷大用把人捞出来了。   “这些年到底是有些情谊在的。”谷大用坐在刘瑾的床边,“那时我们千辛万苦来到殿下身边伺候,放在外面那些当官的身上,也能称得上一声同僚,总不能看你跟蔡昭一样去皇陵里等死吧。”   刘瑾被打得厉害,脸颊红肿,露出的皮肤没一块好肉,连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   “同僚?”他含含糊糊冷笑着,“外面那些人可不把我们当回事。”   谷大用只是低着头,给他搅着汤药,没说话。   “所以我们要自己给自己当回事。”刘瑾面露憎恶之色,恶狠狠说道,“我要给自己争口气。”   谷大用面无表情说着:“怎么争口气?勾结外臣吗?我们本来就是奴婢,谁把我们当回事,你这步走险了。”   刘瑾拳头用力敲了敲枕头,眼睛通红。   谷大用并不理会他的不甘,只是把人扶起来,喂他吃药:“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太子殿下到底是仁慈的,愿意为你说上一句。”   刘瑾神色怔怔的。   “你知道我最羡慕谁吗?”他低声说道。   谷大用随口问道:“是谁?”   “前朝的王老先生。”刘瑾一脸羡慕,整个人都散发出不正常的癫狂,“多厉害的人,有智谋,有魄力,还有这么大的作为。”   谷大用震惊,下意识扭头去看边上有没有人,这才不可思议喊道:“你疯啦?”   刘瑾突然握着谷大用的手,紧盯着他看:“我没疯,如此操纵天下权柄,天下人虽不畏惧,在内的阁部,在外的督抚,哪个没有被他踩在脚下。”   谷大用一个激灵,直接把手里的药碗打翻了,直勾勾地盯着刘瑾看。   滚烫的药倒在两人手背上,皮肉瞬间发红,甚至还流出血来,但两个却都没有反应。   夏日的蝉鸣吵得人烦恼,屋内炙热闷臭,甚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太监们的屋子一向是最差的,连个窗户都格外逼仄和狭小。   “你疯了。”谷大用的声音骤然拔尖。   刘瑾只是用力握着他的手,手上的伤口崩开,露出一道道狰狞的伤口,鲜血留在陈旧的床铺上。   “你疯了。”谷大用的声音缓缓变低,到最后只剩下气音的低语。   刘瑾突然大笑起来,血淋淋的手捶着床面,笑得眼角甚至渗出泪来。   “这世人谁不疯。”他哽咽地说着。   —— ——   江芸芸开始格外关注来自湖广的船只,甚至让乐山有空就去码头看看,至于京城现在的流言则完全不闻不问。   ——京城真是一个巨大的八卦生产机啊。   “夫人不来吗?”乐山一连去了好几天,今日回来后忍不住叹气说道,“公子也好久没见到夫人了。”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我已经写了两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来。”   乐山还是跟着叹气:“明明总是听到乐水说夫人很想您的,每天都要念一句呢,还给你做了很多衣服,怎么就不来了。”   江芸芸也愁眉苦脸的:“那你写信让乐水问问。”   乐山忧心忡忡地盯着江芸芸看,胆大包天说道:“是不是公子对夫人不太关心,所以夫人不好意思过来。”   江芸芸不解:“我不是每月都写信嘛?”   乐山撇了撇嘴:“那也太敷衍了。”   “敷衍?”江芸芸不解,“不敷衍吧,我每次都写好多的。”   乐山想了想,突然凑过来说道:“公子似乎对夫人不太亲切,就那种母子的亲密?”   江芸芸迷茫地眨了眨眼。   乐山突然开始语重心长叹气:“算了,公子现在也是大人了,肯定是有秘密的,夫人到底是女子,好多事情不好讲的。”   江芸芸没说话了。   乐山看了眼天色:“晚上张道长说要来吃饭,公子晚上吃什么?”   “都行。”江芸芸忧心忡忡,背着小手走了。   ——周笙确实有点奇怪了。   ——算了,她和周笙的关系本来就很奇怪。   但是江芸芸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乐山突然急匆匆跑回来,笑说着:“黎公来了!黎公来了!我看到黎叔了。”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跳了起来,急匆匆就跑了。   码头上,黎淳被人搀扶着下了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码头,突然生出岁月不待人的感慨,少年时的那些张狂澎湃的梦在老年人的眼中似乎都格外遥远了。   那一年他千辛万苦来到京城,为了博一个前程,宦海沉浮多年,最后又只能愤愤不甘地离开京城,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如今他终于又来了,却突然觉得多年前的一切都成了不值一提的东西。   “老师!”   他还未发出感慨,就突然听到一个熟悉欢快的声音。   ——是了,总归是有值得一提的事情。   黎淳眯眼看着面前冲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人,突然伸手比划了一下,笑了笑:“长高了。”   江芸芸高兴地踮起脚尖,绕着老师一直打转,脸上笑容挡也挡不住:“长得可高了。”   “芸哥儿瘦了。”一侧的黎叔一脸心疼,“怎么一点肉也没有了。”   江芸芸举起胳膊,在他们面前比划着:“可是长肌肉了,不瘦的。”   大家看着她奇奇怪怪的动作,一脸茫然。   江芸芸看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胳膊啥也看不出来,便先一步傻笑起来。   黎淳无奈:“幼稚。”   “老师有没有给我准备礼物啊!”江芸芸一向是得寸进尺的人,笑眯眯地伸出手,“我二十了呢!”   谁知黎淳点头:“确实有。”   江芸芸震惊。   “是个大礼物呢。”黎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指了指身后的船只,“小穷鬼。” 第三百六十二章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去看礼物, 走路都轻快了不少:“老师给我准备什么了啊,这么神秘。”   黎叔笑着跟在后面:“是个好东西呢,好早就开始准备了。”   江芸芸更兴奋了:“真哒,我就知道老师心里有我, 虽然没有半个月给我写封信, 之前还写信骂我了。”   黎叔听得直笑:“真是记仇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小声抱怨着:“才不是, 我当时真的很伤心的。”   黎叔看着她的背影,露出笑来:“这一眨眼, 芸哥儿都长这么大了。”   “什么味道。”江芸芸在兰州待久了, 一下子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味道,疑惑说道,“怎么像是养马的味道。”   黎叔笑说着:“真是灵敏的鼻子, 这是黎老特意为你选的马, 还是个刚会站起来的小马驹时就抱回来养了, 养到现在都一岁了。”   “哇, 长得好可爱啊。”江芸芸一推开门就看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这是生于西南乌蒙地区山区的乌蒙马。”黎叔笑说着, “体卑而力劲, 质小而德全,登山逾岭, 逐电欲欲云,鄙螳螂而笑螈蜒也,可是难得的好马。”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是一匹通体漆黑, 唯额头有一小簇白毛的,身长十有一尺, 首高九尺, 它并没有兰州马这么高大健硕, 但有着粗壮的四肢和灵活的身躯。   “别看这马小,但是爬山快,西南这边又称之为爬山虎。”黎叔笑说着,“这马养起来要精细的,所谓“秣之以苦莜焉,啖之以姜盐焉,遇暑渴又饮之以韭浆焉”,不过自来养马都不便宜,这马又比兰州马的消费要少一点。”   江芸芸来来回回摸着马脑袋,爱不释手:“怎么想到送我马。”   “你都长大了,还这么厉害了,送刀剑不合适,送书本也已无用。”黎叔笑说着,“这马就刚刚好,回头谁瞧见了都要夸一句精神的。”   江芸芸咧嘴笑:“是不是我骑驴的事情被人笑了啊。”   黎叔看着小孩没心没肺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是世人多嘴,我们小状元想骑什么就骑什么的,又不耽误做事情。”   江芸芸牵着小马下船的时候,黎淳正在和乐山说着话。   “你应该派人去请周夫人来的。”他一见到江芸芸就严厉说道,“写几封信也太过敷衍,你难道不知周夫人并未出过远门,你这些年也没回过扬州,许久不见,怎么会不思念,且她自来谨慎,迟迟不来是怕她的身份给你带来麻烦,可这是你的生母,你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不请她来。”   江芸芸恍然大悟。   “那我让乐山去接人?”她说。   “你身边就一个人伺候,如何能让乐山走。”黎淳瞧着主仆两人一个赛一个年轻,忍不住开始操心起来,“你写一封信来,我让老黎找几个人去扬州看看。”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淳叹气:“先上车吧,每次信里都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差点把这事忽略了。”   “什么事情啊?”江芸芸把人搀扶上马车后,随后强调着,“我最近没什么事情啊,我都在教书呢,可乖了。”   黎淳睨了她一眼,无奈说道:“不是你的问题,毕竟你身边没有大人难免有些思虑不周,有件事情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也该和你说一说了。”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你可以为你的母亲请封了,你知道吗?”黎淳问道。   江芸芸茫然,随后又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个事情,但我不太清楚。”   黎淳便仔细为她解释起来了:“地方官任免都是原籍回避的,想来你也知道,本地人不得在本地为官,大部分是南人到北,北人到南,不论如何都是外省任职,这点你也该是知道的。”   江芸芸点头。   “洪武十七年,太、祖为了‘勉孝劝廉’,准许凡任职所在地距离原籍一千五百里之外者,国家给以舟车,以便官员迎接父母,其实你之前去琼州和兰州都是可以带你的父母走的。”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皱了皱眉。   “不过那两个地方情况并不安稳,你不带也情有可原。”黎淳又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但若是你父母年迈,你又无法赡养,且你本身又有功绩的情况下,你可以向吏部和兵部提出诰命申请。”黎淳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温和说道,“你次次上任都有功绩,本就该让你的父母享受到这个荣誉的。”   明朝官员要想让妻子或母亲获得封赠,有几个立功表现。最简单的是考评得优等,又或者是治理地方有功,再者可以是领兵作战有功,江芸芸其实全都符合,琼州是治理地方,兰州是领兵守城,且她年年是优等,最重要的是陛下对她的态度也算是宠信。   这样的条件符合后,官员首先向吏部和兵部提出申请,然后两部提准被封赠人的职务及姓名,之后事情流转到翰林院,由翰林们依式撰拟文字,封典时,中书科缮写,经内阁诰敕房核对无误后,加盖御宝颁发。   “诰命夫人虽无职权,但可以领取俸禄以及享有爵位待遇。”黎淳解释着,“你这样以后去了远方,呆在京城,至少家里人是有人照顾的。”   江芸芸眼睛一亮。   “你如今五品,朝廷规定一至五品官员的妻或母行封赠,用“诰命”二字。”黎淳顿了顿,歇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凡封赠之次,七品至六品一次,五品一次,三品、二品、一品各一次’,你之前从琼州回来就可以上折子了,如今你是五品,便可以封两次,若是你有夫人……罢了,我说的不是这个。”   黎淳坐船坐久了有些累了,靠在隐囊上,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下面的话你未必爱听,但你也要听我说完。”他说。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老师说什么我都爱听。”   “嫡在不封生母,生母未封不先封其妻。”   江芸芸皱了皱眉,下意识抗拒。   “但你如今有两次机会。”黎淳淡淡说道,“可以各自给一次。”   江芸芸没说话。   “你家这个情况,回头有人参你不敬嫡母,你是说不清的,你如今在京城也算有些名气,真被人抓住把柄了,陛下仁孝,不喜这些事情,给个封号也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巴,而且五品宜人到底能让周夫人在扬州过得更舒服一些,不然她一个妇道人家在这么远的地方,难免是有些吃亏的。”黎淳低声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捏着手指。   黎淳一看就忍不住叹气,伸手,缓缓拍了拍江芸芸的手背:“此事只是给你一个参考,不急,你先仔细想想。”   江芸芸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   黎淳多年未见,这次见了便忍不住打量着面前的小孩,二十岁的小少年跟个小翠竹一样,又细又长,小脸白净秀气,穿着颜色鲜艳的便服,坐在边上,跟朵小花一样。   他的目光落在江芸芸右眉上的那道小疤上,却又没有多说,只是移开视线。   “二十岁的生辰准备怎么办啊?”他转移话题笑问着。   “打算开个席面。”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请师兄他们还有几个同僚吃一顿。”   黎淳点头:“开吧,多开点,热闹一点也好,年轻人就要热闹点的,多开几桌,詹事府、翰林院的人都请过来,别厚此薄情,伤了彼此的情分。”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哎,我的新院子有一个很大的院子。”   黎淳颔首:“你信中写了两遍了。”   江芸芸一听就哈哈笑了起来。   “我种了梨树和枣子树。”江芸芸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规划,“还搬了一个莲花缸,搭了一个葡萄架子,回头就可以坐在这里乘凉了。”   “后院我打算种种菜,京城的菜可真贵啊,我打算自给自足。”   “马和驴可以养在一起的,回头我把架子搭得大一点。”   “我那院子我加高了,之前修缮的时候来了贼,把我的木头偷走了。”   “左右邻居都是读书人,很好说话的。”   黎淳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神色微笑,时不时附和几句。   很多年前,在扬州时,他们也总是这样。   盛夏的午日,四人围坐在冰盆边上,一人说一人听,外加一个楠枝唱和,夫人应答,四个人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笑不停的故事,不知不觉中一日就过去了。   江芸一直是很有活力的,在她眼里连花开了都是值得快乐的事情。   院子确实是一个安静的院子,简单朴素,瞧不出是一个五品官员的院子,不过小马牵进去的时候,江芸芸从兰州带回来的小毛驴又开始叫唤了。   “你这小毛驴养得……”黎叔震惊,“是不是平日里吃得太好了。”   乐山摸了摸脑袋,悄悄说道:“公子很喜欢它,老是偷偷喂它吃东西。”   “溺爱!”黎叔无奈说道,“这么胖,骑出门怪不得被人笑话。”   乐山跟着笑了起来。   黎淳来了,不少人都跟着上门拜访。   李东阳是当天晚上就来了,一进门就看到他多年不见的老师正躺在躺椅上,小师弟坐在小板凳上跟他讲着兰州的故事,两人一闭眼,一微笑,瞧着格外和谐。   记忆中的老师还是读书人清瘦的模样,现在再看已经头发雪白,面容苍老,皱纹密密麻麻地爬满脸上,连着呼吸都好似慢了许多。   衰老。   不可抑止,无人能挡的衰老。   他的老师正在人生的最后阶段。   李东阳瞬间红了眼睛,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哽咽说道:“经年未见,老师安康否?”   黎淳挣扎着想要起身,把他扶起来。   江芸芸先一步把师兄扶了起来。   乐山连忙搬着椅子出来。   “坐,坐吧。”黎淳被黎叔扶了起来,眯眼打量着面前的李东阳,伸手轻轻握着他的手,笑了起来,“宾之也有白头发了,岁月啊,真是不饶人。”   李东阳擦了擦眼泪,也跟着笑了起来:“我都五十三了。”   黎淳笑着点头:“瞧着更瘦了,现在忙了也要多吃点,听说徵伯乡试考得不错,这次我还带了礼物给他,等会你记得带回去。”   “这可是状元的礼物,我定让他好好放着。”李东阳笑说着,“这里的院子不大,不若老师来我那里住。”   江芸芸暗搓搓说道:“刚才老师说我这个葡萄藤好看的。”   李东阳没好气说着:“这院子也装得太过简单了。”   “好看的。”江芸芸立马扭头去找老师,“老师你说呢?”   黎淳笑着摇头,看着周围简单的一切,露出笑来:“就这里吧,瞧着很有野趣,跟我在扬州时的一样。”   江芸芸摇头晃脑:“那我再种一颗绿梅来。”   “那去弟子那里也住几天。”李东阳恳求着,“弟子也很是想你。”   黎淳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如今是阁老了,不能给你添麻烦,你有这个心,我就很高兴了。”   李东阳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一听果不其然又红了眼睛,淌下泪来。   “十岁受教恩师门下,如今四十三年,多少年分分合合,未尽师徒之情谊,无法忠义两全,老师致仕后本以为难以再见,却不料今日还有缘相见。”   黎淳看着他,露出笑来:“所以现在见了面,那就该高兴才是。”   李东阳连连告罪:“不说这些话了,晚上我可要留在师弟家里吃饭了。”   江芸芸笑说着:“行啊,正好给我的新房子热闹热闹,我让乐山去订饭吧,这天太热了,乐山做饭也太累了。”   李东阳对黎淳无奈说道:“您瞧瞧,这小师弟跟个孩子一样。”   黎淳笑了起来,笑得几乎要眯起眼来:“二十岁对我们而言,可不就是小孩嘛。”   李东阳立马大声告状:“他之前嫌弃我年纪大了,没礼貌!”   江芸芸不服输嚷嚷着:“他说他半月就可以给您写封信,笑我!”   黎淳只是笑看着一老一少的师兄弟两人。   “可惜了,应宁在南京,时雍在两广。”饭后,李东阳坐在黎淳身边,遗憾说道。   “前年时雍告病归乡时,和我见了一面。”黎淳笑说着,“也就差一个应宁了,但应宁和我书信不曾断过。”   “刘师兄!”江芸芸从冰镇甜瓜里抬起头来,眼巴巴说道,“好久没见刘师兄了。”   “时雍之前在东山下筑草堂读书别提有多悠闲了,不过老师放心,两个月,内阁已经起任他为右都御史,统管两广军务,听闻时雍带着二个僮仆就起程,如今正在清理吏治。”   黎淳点头:“他一身才干,也该发挥作用了。”   三人聊到深夜,黎淳有些累了,李东阳就站起来告辞,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李东阳扭头看了眼老师的背影。   “我肯定好好照顾老师。”江芸芸保证着。   李东阳沉默了许久,突然说道:“那时我十岁,老师三十四岁,我第一次仰着头去看老师,还觉得有一些畏惧,一眨眼,我已经五十三了,老师也七十七了,我再也不用仰着头去看老师了,却突然很是伤感。”   江芸芸抿了抿唇:“我们都还有时间。”   李东阳叹气,许久之后才说道:“其归,别让老师失望。”   “他……”李东阳动了动喉骨,低声说道,“很想你的。”   —— ——   日子进了六月,江芸芸的生日月,她家也彻底热闹起来了。   “夫人送了好多东西!”乐山震惊,“都是公子的东西,春夏秋冬都有呢。”   江芸芸乐颠颠跑过去,打开一看:“哇,好花哨。”   乐山笑:“夫人和老夫人一样,都喜欢给公子做这么热闹的衣服。”   江芸芸抓出一件粉色的衣服,在身上比划着:“好看嘛,会不会太粉了。”   “好看!”乐山竖起大拇指。   江芸芸又掏出一个白色的小鹿绒帽,顶在头上,来来回回地转着脑袋:“好看吗。”   “好看!”   黎淳坐在屋檐下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半晌没说话。   “这颜色也太娇嫩了。”黎叔笑说着,“不过芸哥儿越长越漂亮了,穿起来粉粉嫩嫩的,跟个小姑娘一样,好看,这以后的姻缘可要抢手了。”   黎淳眉心微动,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黎叔担忧问着。   黎淳揉了揉额头:“在外面少说这些话。”   黎叔点头:“是我失言了,回头让人攻讦他的外貌就不好了。”   黎淳盯着江芸芸看,不再说话。   “都好看的,周夫人还做了很多小玩意呢!不过夫人之前还被骗了,去寺庙点了一盏长明灯呢,我说哪有给活人点长明灯的,结果夫人说替这天下可怜人点的,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徐叔真是到处跑,这一次的东西就是他从南直隶带回来。   “我们公子也托我给你送了礼物,他现在在山西过不来,带了好多特产来,还有祝公子现在人在辽东呢,您看看,好大一条人参啊,说要给您补补身体呢……”   本来徐家想要徐经留在京城,但徐经的胆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又自请外放了。   祝枝山也跟着去了科道做御史去了。   江芸芸东看看西看看,忙得不行。   两日后,唐伯虎和张灵托商队送来的礼物也都送来了。   几日时间内,原本都在天南地北的朋友们好似一瞬间都活跃起来,信件礼物络绎不绝地被送了过来。   黎循传信里委屈坏了,絮絮叨叨了好几张,还说等他回来要补办的,又送了一副深夜漳州海岸图来。   ——“我想着,我总不能让你再一次被卷入海水中。”   背面是小青梅写的一行小小的字。   江芸芸摸着那行字,半晌没有说话。   十日,远在浙江的顾清也托毛澄一起送了礼物来。   毛澄拜访了黎淳,这才去找江芸芸聊几句。   “你最近在忙什么,怎么瞧着这么憔悴。”江芸芸震惊。   毛澄低声说道:“我本打算请假送母亲回乡,但朝中又需要人去边镇,我这几日辗转反侧,也想去一趟大同。”   江芸芸一听这名字就忍不住皱眉。   “就是你想的那个。”毛澄低声说道,“大同巡抚空悬很久了,如今刘首辅和马尚书避嫌,便有些争议不下了。”   江芸芸拧眉:“这么多官员难道还选不出一个?”   毛澄没说话了。   江芸芸了然:“陛下不是小孩了,这样闹下去怕是要出事。”   “因为你之前在兰州的事情,要求重新修建长城,还要设景泰镇,王学士的儿子王守仁早早就请缨要去,不巧又碰上宣府北路也说要修边设险,现在内阁都不同意,兵部也有意见,但边臣们据理力争,还牵出你,陛下就想派人去看看大同到底什么情况。”   江芸芸想了想:“修边有利有弊,劳役很重,钱粮也很需要,而且未必有用。”   毛澄点头:“兵部议复:御戎之道,在于士马精强,将帅谋勇。修边之役,止遏鼠窃而已。宣镇方值多事,行伍疲惫,正宜休养以作气;遽然行此大工,恐有他虞。”   “给事中蔚春也称:虏众拥至,每墩七卒,必不能敌;边地多风沙,沟堑易为漫没。且宣镇游兵仅三千,何来三万夫得役。”   “如此就要耗费兵力,那也谈不上御敌。”江芸芸说。   “现在朝廷议论不休,还带着你之前兰州的事情,觉得浪费人力,不若也一并搁置了。”毛澄说。   江芸芸叹气:“修边止遏鼠窃,本就困难,若是靠它御敌,那我朝之前的朝廷,哪个不是下力气来修边的,可边境依旧是时常遭人劫掠。”   “那你为何还要修边?”毛澄不解。   江芸芸解释着:“我不是为了御敌,我是为了大小松山,大小松山的地势居高临下,一旦蒙古人占据,那便可以直冲兰州或者周边卫所,所以我要建立缓冲,免得西北情况更加恶化,我那时是非修不可,不然之前也就白打了,但修边确实要因地制宜。”   “是,也有人是如此赞同你的。”毛澄点头,“我有意也走一趟边关。”   “好啊!”江芸芸笑说着,“去外面看看,听得再多,说得再多,都不如亲自走一趟。”   毛澄看着年轻的朋友,也跟着笑了笑:“听你的。”   江芸芸把人送走后眼巴巴和老师说了此事。   黎淳笑着点头:“你在兰州的事情我听说了,但外面也说你和蒙古人关系密切,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嘛。”   “那也要成了虎才是,自来边境就是扶持一人去打强的,等这个强了,再扶持一人去打这个强的,而且我们一边要分化,一边要归化,让蒙古的普通百姓归顺我们,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黎淳安安静静听着,随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露出怀念的笑来:“他人只以史明鉴,就能立下不世伟功,你却还能比他们想得更周到,更安稳,为了你口中的普通百姓,其归,你真的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江芸芸骄傲挺胸:“我可是做过县令和同知的。”   黎淳看着小徒弟得意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伸手,用苍老冰冷的手心,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多思多等,戒急戒躁,今后要好好往前走啊。”   —— ——   十四日,明日就是生日了,乐山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江芸芸让他直接去外面定席面,但他还是事事都上心,就连酒水摆盘都要仔细看一遍——公子第一次开宴,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张道长为江芸芸去道观里念了七天经,求了一个平安符,神神秘秘挂在她身上——天官赐福,大吉大利。   黎叔也忙着到处在京城内布置江芸芸的小院子——也该体面一些的,不然回头又要被人嚼舌根的。   黎淳这一日日也见了不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老朋友——我一把老骨头了,就想着来看看。   一行人忙到现在,眼看都天黑了,江芸芸把黎淳送去客房休息了,又处理一下通政司的事情,瞧着马上就要子时了,就跟着准备休息了,突然听到外面有马蹄声突然停了下来。   江芸芸警觉停了下来,目光看到自家大门。   马蹄声就是在家门口停下来的。   没多久,大门果然被啪啪敲响。   “江芸!江芸!是我啊!开门!!”门口传来一个激动沙哑,有点熟悉又觉得有点陌生的声音。 第三百六十三章   乐山一脸震惊, 站在边上不可思议,啧啧称奇,打量着面前的大高个。   “怎么长这么高了!”   “声音怎么哑了?”   “怎么黑了这么多。”   顾仕隆没理乐山的碎碎念,只是埋头苦吃, 脸大的碗连面带汤都喝完了, 尤嫌没吃饱, 还想再吃一碗。   乐山索性把剩下的那一点面和汤, 外面晚饭没吃完的咸菜和大块肉都拿了出来:“今天刚炖的的红烧肉,就是天气热, 大家都没吃, 本打算明天早上剁碎了,加点葱花和菜丝做夹馍吃的。”   顾仕隆也不嫌弃,直接都倒在一起, 随意拌了拌, 然后继续开始埋头苦吃。   幺儿离开时的样子还格外清晰, 脸颊带着肉, 眼睛圆滚滚, 身形却又开始抽长, 长手长脚,偏喜欢装成大人模样跟在她身后。   ——明明那个是还没她高呢。   江芸芸也跟着坐在他前面, 看着他狼吞虎咽,一脸笑意,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笑说着:“这是来我家吃饭嘛。”   顾仕隆把最后一筷子的面塞进嘴里, 脸颊鼓鼓的,抬起头来, 不高兴抱怨着:“你见到我都不高兴吗?”   “我要是没记错, 半月前刚收到你的信, 你不是说你不打算来吗,哼,这会儿怎么急匆匆来了。”江芸芸自然掏出兜里的荷花糖,递过去,“京城新出的,说是用莲子做的荷花模样。”   顾仕隆一看到糖就眼睛一亮。   “我骗你的。”他把糖果塞进嘴里,老实交代着,“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江芸芸听得直笑:“哪里学来的招式。”   顾仕隆激动地看着江芸芸:“有惊喜到吗?”   江芸芸格外配合,笑着点头:“有的,很开心。”   顾仕隆开心坏了,蹦起来就要去抱江芸芸。   “咳咳。”   原是黎淳听到动静出来看看,一看到顾仕隆的动作,立马咳嗽一声。   顾仕隆大眼睛一转,一眼就看到黎淳,想也不想就扭头躲到江芸芸背后,明明已经比她还高了,还整个人缩在一起,推着江芸芸的肩膀往前走。   “这么大了,扭扭捏捏做什么,还缠着人,也不害臊。”黎淳拄着拐杖,晃晃悠悠走下来,板着脸教训着,“怎么没和你爹一起回来。”   顾仕隆脑袋都没露出来,哼哼唧唧着:“我爹太墨迹了,我才不要和他在一起呢,唠唠叨叨的,我先回来的。”   “你爹回来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顾仕隆点头:“对啊,我爹要回来了,升官了呢。”   江芸芸来了精神:“那以后就住在京城了吗?”   “对啊。”顾仕隆露出笑来,“又可以一起玩了。”   江芸芸好奇:“升什么了?”   “去了提督京营。”顾仕隆悄悄和她咬耳朵,“好像还和你有点关系呢。”   江芸芸震惊:“怎么又是我。”   顾仕隆揉着她肩膀上的花纹:“我爹之前在湖广推行了你说的改土归流,效果好,所以才让人记起来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是顾侯自己做得好。”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挥了挥手:“那也是你提醒的,不然就我爹那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咳咳。”黎淳的拐杖把粘人的顾仕隆隔开了,“好好站好,这么靠在其归身上做什么。”   顾仕隆一向是见了黎淳就犯怂,下意识想要和小孩子时一样粘着江芸芸站,就差把脑袋埋到她胳膊下了。   黎淳立刻露出不忍直视的模样。   顾仕隆低着头只当没看到,怂得不得了。   “老师去睡觉吧,现在夜深了,我让乐山把另外一件屋子收拾起来给幺儿住。”江芸芸笑说着,“明日很早就要吵了。”   黎淳看了两人一眼,对着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你明日也要早起的,早点去休息吧。”   江芸芸点头。   顾仕隆见人走远了,这才和江芸芸嚼耳朵:“之前我在湖广,我爹老是送我去你老师那里读书,我读了两天就受不了了,你老师真凶啊,你怎么受得了的。”   江芸芸打量着顾仕隆:“那你怎么瞧着没一点进步。”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虽然我不太认真,但你老师哪有这个精力啊,自然也没空管我啊,所以我每次都和他讲我们在琼州的英雄事迹,讲我是如何如何厉害,说你是如何如何料事如神的,你老师可爱听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多讲点。”   “都要三年了,嘴皮子都讲干了,事情都被我添油加醋说得你跟个神仙一样。”顾仕隆砸吧嘴,“回头我就让说书先生给你宣扬出去。”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少给我做幺蛾子,你快去休息吧。”   顾仕隆脑袋凑过来耍赖:“我晚上想和你一起睡。”   江芸芸冷酷无情,头也不回得就走了:“滚去睡觉。”   —— ——   六月十八,那天正好是休沐。   江芸芸摆了三桌,因为请了李东阳,所以内阁的阁老们也都请了,黎淳陪同,还请了几个老朋友给江芸芸压阵争面子,其中就有之前在扬州见过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现在的大理寺卿王轼。   这一桌都是目前的六部九卿中的头头。   “那日我远远瞧见了,就知道你这个徒弟收得好。”王轼对黎淳一脸羡慕说道,“你这收的弟子可真是令人羡慕啊,一个比一个不让人操心,个个都有出息。”   “尤其是这每日还能看到自家的孩子。”佀钟也跟着说道,“我本就是暴脾气,一看更来气。”   “可别把孩子打坏了。”李东阳忍不住说道,“我都能听到你打孩子的哭声。”   佀钟冷笑一声:“四书五经到现在都还不会,我只打了几下,家里的老人就都出来拦着了,真是给他们惯坏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也开始说起自家儿孙的教育问题,越发羡慕黎淳了。   ——听说江芸读书不用催的,自己主动读书!   ——你看看!不比不知道,一比人气坏!   黎淳看着穿着大红色衣服在外面迎宾的江芸芸,听着昔日同僚们的抱怨,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那小师弟除了脾气硬了点,别的没得说的。”李东阳忍不住开始炫耀起来,“我之前给你看的文章,那可是我师弟刚读书的时候写的,多好啊,一看就有天赋,是个聪明小孩!”   “让他下次会试也给你考个状元来。”曾鉴笑着打趣着,对着门口的李兆先抬了抬下巴。   原来今日李东阳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李兆先给人帮忙,如今正和江芸芸站在一起呢。   “我可不指望这个,能考上就很好了。”李东阳摸着胡子,一脸慈爱。   “瞧瞧这一排的年轻人。”谢迁也非常满意说着,“真是朝廷未来的希望啊。”   原来因为江芸一直孤身一人,只带着一个乐山在京城,大家都怕他忙不过来,就让家中和他有点关系的子侄出门帮忙了。   目前和江芸芸站在一起的就有王华的儿子王守仁,李东阳儿子李兆先,还有顾清的儿子顾霭,一个背着小手溜溜达达的顾幺儿。   一排年轻人就这么站在一起,各有各的好样貌,还真是玉树临风,少年气盛的好风度。   翰林院来的人不多,毕竟人实在太多了,只有几个关系好的,带着礼物来了,詹事府的几个老师倒是都来了,就连焦芳也兴冲冲提着礼物来了。   剩下两桌也大都是这样的人,还有几个通政司的人,就连陈福都得到邀请了。   陈福战战兢兢站在一群前途无量的官员身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去抱江芸的大腿。   ——看今日这个排面!   “怎么高银台没来?”空闲的时候,李东阳悄悄问着黎淳。   说的是目前的通政司通政使高禄。   黎淳淡淡说道:“他算是勋戚,来不来有什么关系。”   “到底是上司。”李东阳拧眉,“回头要是被人知道了,说不定要闹什么幺蛾子呢,那人的嘴,碎得很。”   黎淳一想,悄悄伸手招呼老黎过来,仔细叮嘱着:“亲自去高府请一下,遮了李府的标志,你亲自驾车去请。”   黎叔了然,飞快走了。   “哎,黎叔去哪?”顾幺儿的小脑袋立马好奇伸过去看了。   “少管人家。”江芸芸拉回他的袖子,“这些礼物比较贵重,你先帮我放回我的屋子里。”   顾幺儿果不其然被拉回心思,捧着礼物溜溜达达跑了。   “顾侯如今去了三千营和保国公一起了。”李兆先立马八卦说道,“就上次好端端大嗓门喊你的那个,今后你也是和那些勋贵搭上关系了。”   江芸芸睨他:“你怎么知道上次西苑的事情。”   李兆先露出神秘兮兮的神色。   “你大概是为了你这个院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外面谁不知道当日的事情。”王守仁也跟着凑进来说道,“大家都说你是故意的。”   江芸芸叹气。   “其归叔才不是这样的人。”顾霭是个老实孩子,连忙替人说话着。   江芸芸哎了一声,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你有话要说?”李兆先眼睛一亮,脑袋先一步凑过来,激动问道。   “真有问题。”王守仁也悄悄把耳朵靠进来,“你小声点说。”   江芸芸却是一手推开一个脑袋,对着乖孩子顾霭叹气:“哎,别叫我叔,我压力特大。”   顾霭犹犹豫豫说道:“可你和我爹才是同辈啊。”   “各论各的吧。”江芸芸一脸真挚,“咱们差不多的年纪。”   说是差不多,其实顾霭比江芸还要大一些的。   李兆先和王守仁立马捧腹大笑。   江芸芸开始乱杀,拉着李兆先,狰狞一笑:“叫师叔,我和你爹是师兄弟。”   拉着王守仁的袖子,凶神恶煞——“你也叫师叔,我和你爹也是同辈的。”   两人对视一眼,立马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顾霭笑看着他们的打闹,羡慕说道:“其归叔和他们关系真好。”   江芸芸听得头皮发麻,只能露出虚弱的笑来。   ——天煞的,我才二十岁。   —— ——   一顿饭正打算开席时,突然外面来了车轮声。   “还有人?”王守仁看着已经满桌的人,好奇探头,随后惊悚收回脑袋,震惊地看着江芸芸,“内侍来了。”   话音刚落,众人原本正在交头接耳的,瞬间都站了起来,齐刷刷看向门口。   “萧掌印。”江芸芸上前拱手,略一行礼,“可是宫内有事寻我?”   萧敬看着屋内的人,最后看向江芸芸,一脸和善:“今日是江学士的及冠宴,谁会如此不知趣啊。”   他笑容殷勤了许多:“陛下听闻了此事,特让我来送礼的。”   江芸芸震惊。   其余人更是吃惊,面面相觑,忍不住和认识的人互打眼色。   陛下给臣子生日送点礼并不奇怪。   但哪个不是阁老,部臣这样的级别,而且大都是六十七十这样的瑞岁宴。   萧敬只当没看到他们的眼神官司,笑着把陛下的礼物大声念了出来:“赐福字一对,祥云玉如意一对,蜀锦玉衣一件,金盏盛各色宝石一斗。”   他说完还笑着拍了拍手,身后数十个太监鱼贯而出:“陛下还听闻黎公来了,特赐御膳房席面一桌。”   黎淳颤颤巍巍站起来行礼谢恩。   “陛下特别交代了,不用多礼。”萧敬快走一步,直接把人扶起来,和气说道,“黎公要注意身体啊。”   黎淳立刻老泪纵横:“为难陛下还记得我这样的年迈体衰之人。”   “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萧敬笑说着,“您老可要保重身体,回头您这个小徒弟娶妻的时候,您可一定要再来喝一盏呢。”   黎淳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   却见江芸芸笑眯眯地站着。   “还请萧掌印进来喝杯水酒。”江芸芸邀请着。   萧敬笑说着:“可不敢多喝,陛下那边还等着我回去呢,江学士不要忙着我,这么多客人呢,我哪里比得上。”   江芸芸只好亲自把人送出门。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边萧敬还没上马车,那边黎叔终于把人拉进来了。   “怎么还有人没入席?”萧敬随口问道。   江芸芸看向黎叔。   黎叔下了马车,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车内坐着的是高银台,之前江学士送了帖子却不知为何今日不曾来,所以黎公就让我亲自去看看,免得有什么误会。”   萧敬一听,了然。   “说什么,还不快走。”车内的高禄不高兴呵斥着。   黎叔一听尴尬一笑:“那我先送高银台入席。”   “去吧。”萧敬声音微微提高,“他人的礼物可别和陛下赏赐的弄混了。”   马车内的高禄一听声音就发现不对劲,等他说完便直接连滚带爬下了马车,一看萧敬那笑面虎的样子,吓了一个哆嗦。   “高银台。”萧敬笑着打趣着,“可要多谢咱家了,不然可没赶上开席呢。”   高禄惊得嘴皮子哆嗦了一下。   “通政使昨日忙着办案子,大概是忘记了。”江芸芸为他解释着。   高禄连连点头:“忙忘记了,睡过头,睡过头,真是不好意思。”   “江学士这个东道主不计较自然无事。”萧敬笑说着,“咱家要赶回宫了,江学士不要送了。”   江芸芸便目送他的马车离开。   高禄摸了摸额头的冷汗,随后看向江芸芸:“陛下给你送礼物了?”   “嗯。”江芸芸伸手,“请吧,马上就要开席了。”   高禄走了两步才发现腿都软了。   “陛下给你送了这么多礼!”他入门看到那一箱箱的东西,又看着乐山带人忙着布置御膳房的吃食。   那吃食都是用明黄色的碟子装着的,外面花纹五光十色,格外富贵华丽,一看就是宫内的东西。   “高通政使。”李东阳当无事发生,热情邀请着,“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啊,快来坐吧。”   高禄看着那一屋子的官员,揉了揉眼睛,突然后悔——今日不该给江芸下马威的。   ——这个江芸怎么就这么有本事呢。   ——可别真得罪人了。   他的眼睛忍不住看向那一箱箱礼物。   别说他了,很多人都忍不住悄悄去看。   这顿饭注定吃的宾客尽欢,黎淳高兴多喝了几杯,拉着好友们絮絮叨叨地说这话。   那边江芸芸以茶代酒敬了一圈,还没吃饭就饱了肚子,李兆先和王守仁就被她拉着一起挡酒了。   顾幺儿只管自己吃饭,一个人包揽了一桌子的剩饭。   午后,宴会马上就要散了。   外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次声音都瞧着大了不少,地面都震动了。   ——有马车停在江家大门口。 第三百六十四章   江芸芸下意识去看那辆车的标志。   平平无奇, 看不出花纹,甚至只是有深蓝色的布包裹着车身,很平凡无奇。   她眼睛一亮,突然快走几步, 想去看看有没有熟悉的身影, 只是刚一出门就看到不远处坐在马上的谢来, 那一点点隐秘升起来的希望立马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她站在台阶上, 看着那一长排的队伍,回过神来, 有一瞬间的失落。   这场宴会她还有很多人没有邀请, 也有不少人也没有来。   京城有京城的好。   可扬州才是她一开始的地方。   “江芸!”车帘被掀开,两个小身影接二连三扑了出来,“你生辰怎么不请我啊!”   “要不是刘瑾说漏嘴了, 我还不知道呢。”   朱厚照整个人挂在她身上, 大声抱怨着, 朱厚炜错失一步, 不甘示弱, 围着江芸芸直打转, 也想找个地方挂上去。   江芸芸失笑,把人抓了下来:“殿下怎么来了?”   朱厚照死活不下来, 紧紧抱着她的脖子:“本打算偷偷溜出来的,但是被抓住了,磨了好久, 我爹这才同意让我悄悄过来的,这么大的日子怎么不跟我说啊。”   江芸芸看着这一溜烟的车队, 想来和‘悄悄’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对!”朱厚炜不高兴说着, “我哥笨死了, 我跟他说不要拿礼物了,他非要去拿,这才被张永发现的。”   朱厚照不高兴,推开自己的脸:“你懂什么,他今日生日啊,肯定要礼物啊,你过来白吃白喝,江芸你以后不要给他小红花了,笨死了。”   朱厚炜哭唧唧地抱着江芸芸的大腿:“他骂我,他又骂我,我再也不和他玩了。”   江芸芸叹气,想要把两个小孩都扒拉开,奈何两人都死活不撒手,一句比一句大声。   “我哥这人最烦了,脾气还大,老师你不要和他玩。”   “我弟笨死了,游戏都教这么多次了,还不会,江芸你也不要和他玩。”   “好了,别吵了。”江芸芸叹气,对着谢来打了个眼色。   谢来耸了耸肩,露出爱莫能助的神色。   “不是!你们谁啊!”送礼物回来的顾仕隆刚一来前院就看到江芸芸被人抢走了,大怒呵斥道。   朱厚炜没见过顾幺儿,立马好奇扭头看过来。   朱厚照立马撇了撇嘴,恶人先告状:“怎么又是他啊,他好粘人啊。”   乐山一看就眼皮子一跳,想要上前把顾仕隆拦住,奈何现在的顾仕隆可不是被人一抱就走的小孩了。   他想也不想就把朱厚炜抱回到车辕上,然后看到朱厚照直接上手去扯。   “住手。”谢来上前说道。   顾仕隆面无表情把人拉下来,然后也一起扔到马车上,把江芸芸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一板一眼说道:“太子殿下可是黄金之躯,这么挂着万一文弱的江芸失手可就罪过大了,而且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礼,我们做臣下的可要劝谏一番,可不能让殿下随意胡闹。”   朱厚照气得直跳脚:“我要把你抓起来!顾幺儿我要把你抓起来。”   顾仕隆撇了撇嘴:“太子殿下大庭广众怎么能说这些话,多伤臣子感情啊。”   因为事情走向太过离奇也太过迅速,所有人都惊呆了,直到朱厚炜偷偷溜下来,还想悄悄去抱江芸芸的大腿,然后被警觉的顾仕隆无情提溜回去后崩溃大哭,这才回过神来。   “胡闹。”李东阳先是上前一步,瞪了江芸芸一眼,然后这才把顾仕隆拉走,“这可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   ——他强调着。   顾仕隆也不高兴,小声嘟囔着:“那也不能动手动脚啊。”   黎叔悄悄推了推江芸芸的手臂。   江芸芸乖乖上前去哄朱厚炜了。   朱厚炜立马伸手要她抱。   “不要抱,就知道哭。”朱厚照粗鲁地抹了一把弟弟脸上的眼泪,把他的手臂按下来,然后让谷大用上来把人带走,“江芸生日呢。”   听话的朱厚炜要哭不哭,被谷大用抱在怀里,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可怜坏了。   “还是先进来说吧。”黎淳开口说道,又对着黎叔和乐山打了个眼色。   两人默契地出门准备新席面了,顺便带走了不高兴的幺儿。   朱厚照理了理衣服,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去牵江芸芸的手,高兴炫耀着:“我给你带了礼物,是一块汉玉九龙佩,白白的,很漂亮的,龙眼睛亮晶晶的,和你一样!”   “我找了好久才选定的。”小殿下愁眉苦脸解释着,“太重的我搬不动,太简单的我不喜欢,我看来看去,想起你腰间都不挂东西,这个旧了的香囊看上去丑丑的,一点也不配你。”   江芸芸看着被塞到她手里的玉佩,笑了笑:“很好看。”   朱厚照得了夸,开心坏了,蹦蹦跳跳走了几步:“你喜欢就好。”   “殿下,稳重一些。”刘健忍不住提醒着。   朱厚照脚步一顿,贴着江芸芸站好,眼睛滴溜溜看了一眼赴会的官员们,皱了皱鼻子。   ——他一个都不喜欢!   “殿下吃饭了吗?”江芸芸把他带到主桌边上,和气问道。   朱厚照摸了摸肚子:“没有,我本来早上就想出来找你的,被抓了之后被娘关起来了,我又逃了出来,然后又被抓了,然后才说服我爹的。”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小太子今日这一天的历程还挺惊心动魄,忍不住垂眸打量着他一下。   朱厚照一直不太有贵族小孩的娇气,他看到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糕点,也不嫌弃,直接上手抓了两块,还颇有哥哥风度给了二殿下了一块。   谢迁想也不想就开口阻止着:“再一盆新的来吧。”   朱厚照已经飞快塞进嘴里了,抬头,大眼睛眨巴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饿了。”   江芸芸想找乐水,才发现乐水跟着黎叔去置办席面了。   “我去拿。”顾霭一看就连忙说道。   江芸芸点头表示感谢。   本来一群人吃好饭准备走了,谁知道现在太子殿下来了,一时间站在原处面面相觑,进退不得。   如今席面一片狼藉,大家也都吃的差不多了,按理也该散了的,但殿下突然匆匆赶过来给江芸过生日。   多体面啊,多盛大啊,多令人羡慕啊。   先是陛下让身边的大太监出宫送礼祝寿,后面又是小太子逃了两次都想来找江芸,传出去谁不说一句圣眷隆重啊。   人人心里惊涛骇浪,大家其实早早就依稀察觉出江芸的受重视程度,但今日被直面追击才发现之前的猜测远远不及。   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事事成功的履任,年轻貌美的样貌,本就已经足够令人侧目了,现在还有两位至尊之人的爱护,一个小小的生日宴,明明如此普通不起眼,甚至还有点寒碜,却突然成了谁都比拟不得的泼天富贵,还真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存在。   就连内阁阁老们都忍不住看向这个过分年轻的翰林学士。   “师兄,你借我一个人,再去制备一些糕点茶水来吧。”江芸芸非常果断理清目前的情况。   走是不可能走的。   这些人估计也不敢走。   那留下来在吃一顿也没必要。   吃点糕点茶饮,就当消消食吧。   李东阳点头。   “我身边也有人,让他们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吧。”谢迁说。   江芸芸颔首:“多谢谢阁老。”   有点眼力见的官员,都让留在门口的仆人们上前帮忙。   只有心大的两位皇子还乖乖坐在椅子上吃着糕点呢,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下面忙活的人,手里还捧着糕点。   “我就说江学士应该多找几个仆人了,何必如此讲究面子呢。”焦芳忍不住凑上来阴阳怪气着。   “下次一定注意。”江芸芸不好意思说着。   朱厚照一听,立马大献殷勤:“你没人,我给你送几个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焦芳先是噎住了。   “不必了,第一次办宴没经验,下次可以去外面请几个帮厨来帮忙的。”江芸芸解释着。   朱厚照听不太懂,但听懂了她的拒绝,就只好哦了一声,继续吃糕点。   大家收拾得很快,李家那位仆人也很快带着人来送糕点。   十来样的渴水和糕点,还有果脯糖果等等,甚至还神通广大的找来酥山,摆起来也算是一桌的席面,看着能称得上一声体面。   “都坐吧。”朱厚照彬彬有礼地邀请着,眼睛开始直勾勾的盯着酥山看,“冰融化了就不好吃了。”   幸好主桌本来就没坐满,多了两个小孩也不嫌拥挤。   殿下年纪不大,算起来还未正儿八经去过哪位大臣的府里呢。   江芸这次可算是第一次!   当然江芸这院子也太寒碜了。   这么小的殿下,其实大部分人甚至还没见过。   幸好主桌上的人大都是给陛下讲过课,太子殿下时不时来找陛下,也都见过几次。   “殿下今日来了,课程怎么办?”刘健面无表情问道。   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今日是上课的人不是都在这里吃饭吗,爹给他们放假了,那我今日也能休息一天了。”   第二桌的詹事府的人对视一眼,齐齐露出无奈的笑来。   “那小殿下。”刘健盯着朱厚炜问。   大概是小孩都怕严肃的老人,朱厚炜贴着他哥,磕磕绊绊说道:“请,请假了的。”   “对!”朱厚照大声说着。   谢迁悄悄拉了拉刘健的袖子。   李东阳转移话题:“太子殿下喜欢吃这个白玉糕嘛?把这叠白玉糕端到两位殿下面前。”   “吃冰,我想吃冰。”朱厚炜指着酥山说着。   谷大用上前伺候着。   “您是江芸的老师。”朱厚照填了填肚子,就开始好奇去看桌子上唯一没见过的人,坐在正对面的黎淳。   黎淳正准备起身。   “不用站起来,我们随便聊聊。”朱厚照大人模样地摆了摆手。   黎淳便坐了回去,笑说着:“正是。”   “江芸说您很厉害呢。”朱厚照笑眯眯说着,“说您也是状元。”   黎淳看了江芸芸一眼,然后谦虚说道:“都是过往的虚名罢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长大了,和黎淳说完,又开始一个个点名过去说话了。   别看殿下虽然年纪小,但记性是真好,这些人他要是见过了,名字全都叫的出来,而且一点八卦也没拉下。   “听说你刚生了一个曾孙,办了好大一场宴会。”对刘健说。   “听说你的四子过继给你弟弟了,你不会舍不得嘛。”对谢迁说的。   “听说你儿子,哦,他在下面,又作诗了,很不错呢,不过花柳是什么意思啊。”对李东阳说的。   其实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小殿下这么一本正经,好似大人模样地说着,就莫名有些奇怪。   朱厚照其实也没和这么大的年纪的大臣们相处过,平日里都是跟在爹身边耳融目染多看了一眼,有模有样学起来的,但是他们聊得都是公事,他听不懂,所以就自学成才,把这些换成自己平日里听说的八卦。   ——不过大家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看。   ——是八卦不有趣嘛。   年幼的太子殿下愁了愁脸,悄悄去看江芸芸。   ——大人的世界要装不下去了。   江芸芸了然:“陛下可有说殿下什么时候回去嘛。”   “叫我送好礼物就回去。”朱厚照小声说,然后动了动屁股,瞧着是打算赖着不走了。   朱厚炜有样学样,也跟着整个人窝在椅子里。   江芸芸去看谢来。   谢来扭头不看她。   江芸芸只好又问:“这个酥山好吃吗。”   “好吃!”朱厚照眼睛一亮。   “那就多吃点。”江芸芸微微一笑。   ——小孩子能知道啥,还是吃东西吧。   等黎叔和乐山回来带回丰盛的席面,两位殿下也顾不上说话了,开始埋头吃饭,时不时开始劝人吃饭,甚至非常殷勤地学着他爹的样子给人夹菜,热情劝饭。   第二轮吃饭可就没有之前热闹了,院子里的人大都是偶尔说几句,又说了几句笑话,太子殿下听得直乐。   大概半个时辰后,朱厚炜吃饱喝足已经趴在谷大用怀里睡着了,朱厚照在张永的催促下恋恋不舍起身。   一行人终于把太子殿下送走,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学士好大的面子啊。”高禄盯着她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殿下厚爱。”   “这么一打眼看去,大家也都是老头了,难得有一个江学士这么年轻青葱的,殿下可不是喜欢。”王华笑说着。   “算起来,竟还真的是你最年轻。”王鏊看了一眼,咂舌。   ——几个跟着大人来的小辈都比他大几岁呢。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吧。”李东阳摸着肚子,“我可从未吃过这么饱的。”   众人都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齐齐松了松腰带。   江芸芸把最后一个人都送走,这才伸手揉了揉肩膀,对着老师抱怨着:“办宴会好累啊。”   黎淳坐在已经躺在躺椅上缓缓悠悠着:“跟你说多请几个人来,你就不愿意。”   “那发不出工资啊。”江芸芸愁眉苦脸。   黎叔笑说着:“去找人牙子买几个人花不了多少钱,京城的仆从很便宜的。”   江芸芸一听,忍不住溜溜达达走到老师面前,一本正经说道:“我觉得奴隶是一个不人道的事情。”   黎淳眼皮子一动。   “奴隶会占据国家种地做生意的人口,而且大部分的田地都会被大户隐匿走,我们的税收又收不上来。”   “虽说现在土地被大量找出来,可没有足够的人手,这些土地又会被拿走,不过是饮鸩止渴。”   “而且法律上奴隶矮人一等,他们不受保护,那若是真有问题,他们就是防线上的脆弱一环,十有八九会爆发出惊人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太祖说了不许蓄奴!”   江芸芸挥着小手,指点江山,但是眼尾风时不时看向老师的棍子。   黎淳闭着眼没说话,要是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几乎让人以为是睡着了。   “哎,老师觉得我说的如何?”江芸芸就是这样给了棍子立马往上爬的人,立马弯下腰来继续拨撩着。   黎淳手指刚摸上拐杖。   江芸芸就火急火燎跑了,大声说道:“二十了!”   黎淳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你二十了,你以前做什么事情,大家看在你还年轻的份上都不和你计较,你现在出门再弄出幺蛾子看看,今日这事不知道碍了多少人的眼,你还要说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怎么大逆不道了。”江芸芸不高兴,“一个国家不就是人口最重要嘛,不然如何创造财富,如何国富民强,现在民都在大户名下了,到底富了谁。”   黎淳没说话,只是手指搭在拐杖的龙头上。   “我说的不对?”江芸芸犹犹豫豫继续走过来,然后勾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小声说道,“我收到一个帖子……”   黎淳听完那份折子上的内容,心中叹气,已然知道江芸的想法。   “那你想要如何?”他睁眼看着面前正式成年的年轻人,低声问道。   “我,我想去救她?”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若只是要救她一个人,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依你的本事也不是问题。”黎淳低声说道。   江芸芸捏着袖子没说话。   “但你要是想要做别的……”黎淳叹气,“我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但你这样会彻底得罪很多人,江芸,一个世道是不可能样样都是好的,你也不可能每一个事情都去改变他,但只要大方向能安安稳稳度过,能保证大部分的人呢,那就这样啊,若是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那是后世人要解决的。”   江芸芸低着头:“大部分人,若是大部分百姓我自然无所谓。”   黎淳没说话,拧着眉,看着面前小徒弟,倔强不甘,愤怒却也平静。   那么熟悉的样子。   那么熟悉的对话。   黎淳突然笑了笑,缓缓闭上眼。   江芸芸不解抬头。   “江其归,其归啊。”老师声音骤然变得格外轻,“各复归其根,我逆反了其中二字,望你能走出荆棘之路……原来早已注定了……”   “我已经老了。”黎淳的声音恢复正常,“总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我已经无法给你提供帮助了,但我作为你的老师,还是想要提醒你一句:人可以搬动一块石头,但移不开一座山,你的路不能走上死路。”   江芸芸看着老师衰老的样子,沉默半晌之后才说道:“我知道了。”   “去休息吧,你也累了。”黎淳低声说道。   “我先和乐山把这里收拾了。”江芸芸利索站起来,顺便把打算溜走的顾仕隆提溜回来一起干活。   “哼,还是年纪小啊。”顾仕隆阴阳怪气,“哭唧唧都有人哄。”   “我小时候可都不哭的。”   “这么多大了还粘人,不像我,我可听话了。”   江芸芸听得直笑:“这是做什么,殿下几岁,你几岁。”   “十六!”顾仕隆理直气壮。   “你也知道你十六了!”乐山翻了翻白眼,“眼里有点活行不行。”   顾仕隆只好气呼呼地搬着桌子走了,走到黎淳身边,大声告状着:“江芸偏心,我再也不喜欢他了。”   黎淳翻了个身,只当没听到。   “晚上请张道长来吃。”江芸芸对着乐山说道,“你中午也没吃几口,你晚上去买点你们两个喜欢吃的。”   乐山叹气:“算了吧,我们下点面就行,今日花了好多钱啊。”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叹气。   黎叔看着愁眉苦脸的主仆两人,也跟着叹气。   ——实在太不像主仆了。   ——性子这么软,会不会被人欺负啊。   一顿原本应该普普通通的及冠宴成了京城后面几日的热烈谈资,谁见了面都要说两句的那种地步。   江芸芸心里有别的事情,所以不怎么在意京城的舆论,不过此事最让她感触深的是通政司的饭菜好了不少,开始每日都有肉了,虽然只有一盆,且一块,但她江芸芸的筷子就格外神奇,总能从那一碗的地下掏出第二块来。   “江参议在写什么啊。”吃完饭消食的陈福见她坐在案桌前写东西,好奇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把手头的案子写一下。”   “有什么重大的案子要写折子给陛下嘛?”陈福摸了摸下巴,想看悄悄一眼,但被案桌上堆起来的公务挡住了,只能看到他严肃的面容,只能嘴里嘟囔了一句就离开了。   没多久,朱祐樘的案桌前就出现了通政司江参议递上来的折子。   朱祐樘打开看了一眼,然后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把这个折子给内阁看。”   他先把折子递给萧敬,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口。   “请江参议……和高通政司使平台议政。” 第三百六十五章   朱佑樘一直体弱多病, 但登基后却勤于政务,不曾懈怠。   早朝几乎从不缺席,只前年,太皇太后居住的仁寿宫发生大火, 惊扰了年迈的太皇太后, 陛下陪着太皇太后一夜, 第二日还特意向臣子咨询此事, 告诉他们自己不能上朝的理由。   除了每日风雨不停的早朝,他还重开了午朝以及经筵侍讲, 可以和朝臣有更多机会见面, 协同处理政务,也方便听取所有人的意见。   在京城的官员大都数是和他见过面的。   平台议政也就是文华殿议政,也是朱佑樘在去年有所想法后开辟的, 以便在早午朝之余还能和诸位大臣共商国是。   因为文华殿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平台, 所以文华殿议政也被称为平台议政。   通政司内, 高禄一听说这事高兴坏了。   别看他现在成了通政司使, 但不是靠什么功劳政绩上去的, 所以除了领命的那一日见过陛下, 之后再也没有入过宫了。   “传话的人可有说什么事情?”高禄激动地穿好衣服,兴奋问道。   仆从摇头:“还没问呢, 那个小黄门在我们这边说了话,就赶着去江参议那边去了。”   高禄穿衣服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仆从, 连声质问着:“找江芸?还去找了江芸?找江芸做什么?”   仆从神色呐呐:“还没打听出来。”   高禄脸色青白交加,随后大怒:“还不去打听, 就知道偷懒。”   仆从被踹了一脚, 慌慌张张跑了。   “老爷先穿衣服。”另一个仆人顺势挤了进来, 柔声说道,“他再厉害也越不过您这个正使去啊,说不定是顺带找的他呢。”   高禄穿好衣服,又整整齐齐照了一会儿镜子,这才抬眸看着外面的滚滚热浪。   眼看就要步入七月了,夏天已经很热了,树叶都耷拉着,蝉鸣叫个不停,整个通政司安安静静的。   通政司早已不复一开始的权势,不然也不会被他捞到这个卿位,原先元守直在的时候召见的次数就不多,今年更是一次也没找过。   “说不定是国舅爷那边提起您呢。”仆人低声说道。   高禄忧心忡忡:“只要不是江芸那人惹出事来,让我擦屁股就好。”   —— ——   江芸芸和高禄见面时,高禄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可知陛下召我们有何要事?”   江芸芸并没有回答,只是笑说着:“许是为了通政司最近的案子吧。”   高禄迟疑:“最近通政司有什么案子吗?”   “通政司不是每天都有很多案子吗。”江芸芸说。   高禄一听就不高兴了:“那都是小事,你不会这么不懂事,不会把这些案子都汇报上去了吧。”   江芸芸没说话。   高禄立马大怒:“你怎么不和我这个通政使说,就自己递了折子,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要递上去是不是,就这么想在陛下面前出风头嘛。”   夏日本就让人燥热,高禄的话更是听得上火上浇油。   江芸芸只是冷冷说道:“我是通政司参议本就有权上折,如今我分管我的案子,为他们解决问题,不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   高禄被人怼了,脸色难看,一双眼死死瞪着江芸芸。   “咳咳,马上就要入左掖门了,现在天热,两位大人等会可要慢慢走。”小黄门的声音就怎么突然又及时地传了进来。   车内的两人齐齐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这点小小的风波被准时传到朱佑樘耳边。   “上下不齐心啊……”他叹气,看着手边的折子,无奈摇了摇头,“算了,到底是皇后家的亲戚,回头上点冷茶来,免得在我面前吵起来,大热天的,我也很烦吵架的事情。”   萧敬也跟着笑了起来,还真的如此吩咐下去。   “两位大人在门口等着了。”没一会儿,小黄门入内,低声说着。   朱佑樘把手里的折子合上:“让他们进来吧。”   文华殿平日里也负责给太子殿下上课,所以江芸芸来的也挺熟门熟路,但主殿是陛下会见群臣的时候,江芸芸却是第一次来。   两人低眉顺眼入内,行礼问安。   “坐吧。”朱佑樘低声说道,“今年都还没问过通政司的事情,今年通政司可有收到各地民告官的案件。”   高禄是主官,自然是他回答。   “陛下宽和,体恤百姓,了解民间疾苦,百姓无人不称赞。”他说。   朱佑樘笑:“都说你是个会说话的。”   他看向江芸芸:“江参议呢?你的折子我看了,却还有些不解。”   江芸芸起身,低声说道:“陛下仁厚,几次灾年都减免税赋,对朝臣宽宥,对百姓仁慈,还修改了律法中的严苛条例,对刑罚运用极为谨慎,上下官员不无拍手称道。”   朱佑樘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江芸芸,如此年轻,又如此聪慧,还带着勃勃的生命力,不由叹了一口气:“可我看你的折子却又看得触目惊心,南直隶是我大明的发源地,高皇帝在时一直轻徭薄赋,善待百姓,朕也从不敢松懈片刻,却在你的笔下成了好像成了人间炼狱,人人不得安宁,朕看得,心有余悸啊。”   高禄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江芸芸沉默着也跟着跪了下来。   “南直隶距离北京数千公里,陛下仁义滔天也难免照付不到……”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微臣就是南直隶人,出生于繁华的扬州,有幸见识过大户们的奢靡腐败,心知此事绝不简单,若是随意抛之脑后,那就是任由蚁穴在千里之堤上挖了大明的墙角,只等一阵风浪而起,将溃败于人,祖宗基业将不复存在。”   屋内瞬间陷入安静,冰盆里的冷气不知不觉爬上所有人的后背,冷的人鼻尖一触,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   高禄整个人都软了。   ——他想起来了。   ——那个折子!   ——那个女奴隶的折子!!   ——他竟然还没放弃!   高禄吓得咬紧牙关,整个人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在这里。   “不过是一个奴隶,也值得你搭上祖宗基业吗?”许久之后,朱佑樘的声音轻声响起,带着意味不明的叹气,“在你眼里,总是所有事情都很重要。”   ——没有眼力见的小官。   ——没有前途的老官。   ——狼狈逃窜的出海人。   ——凶悍穷苦的蒙古人   ——就连花花草草都能说出很多道理来。   “不是一个奴隶。”江芸芸认真说道,“是一条本该无辜的性命。”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真的。”朱佑樘反问,“若是她就是故意攀扯主家的呢,若就是心有不甘,想要敲诈一笔的。人穷志就短,这些人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   “陛下也说是为了生存,人为了生存确实什么都干得出来,但今年风调雨顺,各地官员都上报良好,人人都说国泰民安,可现在却有人生存不下去,难道……”   “不是大问题吗。”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充满悲凉。   这话太过直白了,能面见陛下的人那个不是说话的人精,哪怕再不会说话也都学会了闭嘴。   萧敬眼皮子一跳,想也不想就大声呵斥道:“闭嘴,好大的胆子。”   “放肆。”高禄终于是回过神来了,也跟着怒骂道,“江参议在司里胆大妄为,口无遮拦便也罢了,在陛下面前也如此不尊上敬,就该滚得远远的,免得触怒陛下。”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陛下自有决断,何来要高银台为陛下拉旗助威。”   高禄气得脸都胀红了,哆嗦着手指指了指江芸芸,最后委屈极了:“若是江参议心有高志,那通政司的位置给你就是,陛下,微臣这就辞官回乡。”   江芸芸只是扭开脸没说话。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你一个长官不维护……算了,你且在门口等着吧,我和江参议有话要说。”   高禄神色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朱佑樘。   萧敬已经对着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小黄门上前,不动神色把人扶了起来,然后送到门口大平台上站禁闭了。   屋内只剩下江芸芸和朱佑樘,小黄门也识趣地退下了。   “那份折子可有带过来?”朱佑樘问。   江芸芸地上放在袖子里多日的折子。   朱佑樘一看那折子起毛的边缘,又看向上面专人收入时印戳的日期。   ——三月前。   “你还真的长大了。”朱佑樘好气又好笑。   江芸芸认认真真说着:“事关重大,微臣不得不慎重。”   折子里的内容写的其实很直白简单,没有任何长篇大论,华丽辞藻,只有简简单单,甚至反反复复的话,甚至还有一些被水晕湿的字迹边缘。   这一段几百字的话,江芸芸看了三个月,每日都会拿出来读一遍。   这是她碰到的最棘手的问题。   奴隶制,本就是一个封建王朝得以存活的基石。   她推翻不了这个制度。   但也无法容忍自己无视遮掩的血泪。   一个土地的改革,还能用税收,重新分配得利人的幌子才能艰难推行下去。   顾清每月都会来信,信中充满困惑和焦虑,还有各种难处和困苦,百姓的艰难生计完完全全被暴露在他的眼中。   他每日都在和他人斗智斗勇中度过,甚至还有生命危险,可即便如此,他已经两年不曾回京了,甚至回来的日期遥遥无期。   南方乡绅亦然纠集成势,若是发展下去,这群人只怕是再也听不到皇权的声音。   江芸芸敏锐的察觉出这里的一个逻辑。   封建皇权必然是会随着时代而逐渐加强,权力旁落在他们眼里是一件大事。   所以江芸芸不论是土地清丈还是现在的改变奴隶,都必须拉出一个更大的旗帜来。   ——皇权。   老师说过:借力打力。   在此刻,她站在庞然大物中间,座座高山令人望而生畏,她却在极力的压迫下第一次清晰得摸到这个办法的脉络,生出了无限勇气。   她明明白白告诉皇帝,自来田地和人力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现在南方乡绅牢牢占据着这两样东西,侵占大量土地,私蓄超量奴仆,甚至让朝廷派下去的官员都要看他们脸色行事,如此下去才是养虎为患。   “那你想如何?”朱佑樘问道。   “想要……”江芸芸顿了顿,“去一趟徽州。”   朱佑樘没说话,外面的小黄门恰到好处出声了。   “陛下,刘阁老来了。”   朱佑樘沉默了,他没有第一时间请人进来,也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江芸芸。   他只是合上手边的两道折子,怔怔的。   皇权。   他年轻时登的基,那个时候只能懵懵懂懂地触碰到这个东西,看着跪拜在地下的百官,心里激动却又想不明白,那时他心里都是这样混乱的念头,想去问自己的老师,却又敏锐地知道不能去问老师们,所以他开始读书,他爹说过,读书可以明白世间一切的道理。   他读了很多书,也做了十来年的皇帝,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琢磨间,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至高无上的权力,太让人心动了。   所以他期望自己可以活得更久。   他期望自己可以做的更好。   可现在,江芸的折子上隐隐约约在告诉他,在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觊觎这样的权力。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是一群没有名字,但又有实实在在的人。   朱佑樘在今日突然恍然大悟。   ——权力,原来是不能被人觊觎的。   ——他是会不高兴的。   —— ——   江芸芸出门的时候,刘健已经站在太阳底下一炷香的时间了。   等察觉到江芸芸出门,头也不抬一下。   江芸芸和他行礼时,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高禄站了更久,整件衣服都湿了,脸色发白,身形摇摇欲坠。   江芸芸上前,想要把人扶住。   高禄却是狠狠甩开她的手,自己走了。   刘健见两人都走远了,才问着一侧的小黄门:“吵架了?”   小黄门笑说着:“政务之事,哪有和和气气的。”   刘健了然点头,入内。   ——不是通政司一起给他搞的鬼就行。   朱佑樘看着走进来的老师。   刘健已经六十七岁了,气度威严,不说话时候格外严肃。   成化十四年的二月,那一日天气格外的好,风和日丽,他心中战战兢兢,但面上却只能咬牙不说话。   那一日是他出阁进学的好日子,也是第一次见自己的讲读官们。   当时刘健站在中间并不起眼,只看过来的时候,对着他微微笑了笑。   那个时候的刘健已经四十五岁了,在一众侍读官中也不起眼。   但他笑起来的样子,却突然带着一丝亲切,像极了温和的父辈。   孤单了多年的朱佑樘突然跟着莫名松了一口气。   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了。   “老师身边可以几个仆从?”朱佑樘看着走进来的人,忍不住问道。   刘健脸颊一紧。   —— ——   江芸芸下值后回了院子,远远就看到黎叔正指挥着一堆人往院子里搬东西。   “这是做什么?”   江芸芸背着小手,站在台阶下往自己家门口张望着。   屋子里面多了好多家具!   “做什么,还不进来!”黎淳一眼就看到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珠子,没好气地说着。   江芸芸溜溜达达走了进来,一本正经问道:“我这里什么东西都有,老师还要准备什么啊,留下来长住我这里的东西也很够看的。 ”   小徒弟若有若无的试探着。   黎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院子里的家具:“你这院子,你自己不关心我自然也懒得多管,但书房可是你读书写字办公的地方,那桌子椅子不选好一些的,小小年纪可就要坏了身体,以后眼睛坏了,有你罪受的。”   江芸芸已经开始摸着那书桌和架子了,嘴巴哇了一声:“这个是红木吧,感觉好贵啊。”   “可不是这一套可要一百两。”黎叔关上门后说道,“还定制了一套笔墨纸砚,还没送到,我已经和乐山说过了。”   “对了,这马槽也太简陋了,而且我看你那小胖驴会欺负马,我已经找了人,安排在后日来修缮了,这院子也不小,再隔出一个地方也是够得。”   “这院子别的都挺好,就是没水井,挑水的地方也不方便,还是要打口甜水井才方便。”   江芸芸一听那口气就觉得不对劲,耳朵动了动,扭头眼巴巴去看老师:“怎么好端端说这个。”   “自然要说的。”黎淳躺在椅子上缓缓悠悠,“这院子就你和乐山两个人,什么也不懂,可不是趁现在让老黎给你们指点指点,免得到时候你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日子过得不舒服。”   江芸芸也不摸桌子了,心事重重背着手来到黎淳身边。   黎淳一看她这个小模样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好好的年轻人,做什么小老头的表情。”   江芸芸坐在小板凳上,一点也笑不出来。   “不能住在这里吗?”她闷闷不乐说道。   黎淳笑了笑:“我是致仕的官员,离开京城太正常了,我们这些当官的就像这阵南风,只是经过这座紫禁城,并不能停留,而且我们离家多年,本就该回归故里才是。”   江芸芸沉默着,扣着藤椅上的纹路。   “你且自己往前走去。”黎淳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说道。   江芸芸叹气:“那老师可要等等我。”   “等你什么?”黎淳不解问道。   “等我做了内阁首辅,回头我再接您来北京玩。”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   黎淳虽然闭着眼,但巴掌准时打到她的手背啊。   “你之前说的事情,可有什么打算?”许久之后,黎淳轻声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然后趴在老师身边低声说道:“看陛下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权力了。”   黎淳眼皮子一跳。   —— ——   朱祐樘能明白嘛。   他自然是很明白的。   不管内阁如何反对,他还是执意让江芸芸去一趟徽州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在黎淳离开没几日后,江芸芸就滚去徽州出差啦。   这一次她就孤身一人,悄悄走了。   “房子也没住几天,怎么总是到处跑。”乐山看着船外的景色,叹气说道,“总想着要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了。”   江芸芸看着乐山突然说道:“你几岁了?”   乐山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二十五了。”   “你,我上次听我娘说乐水好像看中了绣房的一个小娘子,他,他和你说过没有,是有什么问题吗,我看娘有点忧心忡忡的。”江芸芸索性把手里的书合上,激动地搓了搓手,好奇问道。   乐山也跟着笑了起来:“说过了,是因为那小娘子还带着一个小孩,是从家中逃出来的,但乐水自己特别喜欢,也说会对孩子好的。”   江芸芸震惊。   “公子难道不知道。”乐山不解,“夫人的绣房收留了很多寡妇,又或者从家里逃出来的可怜人,绣房还给她们屋子住呢。”   江芸芸更震惊了。   “所以我就说公子和夫人真是生疏。”乐山叹气,指指点点着,“这么重要的事情却从没有和您说。”   江芸芸哎了一声:“我就知道她收了很多女人。”   乐山背着手,学着江芸芸的样子:“夫人说了,女人不容易,所以现在能帮一点是一点,要不是活不下去了,谁好好的日子不过啊。”   江芸芸没说话了。   “是我太不关心家里了。”她叹气。   乐山一听又觉得不好意思,替她解释着:“也是因为公子忙啊,在琼州兰州连觉都睡不好,现在明明回了京城,你看,没过几日又要远行了,夫人也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江芸芸还是叹气,刚捧起书,又从书后伸出一双大眼睛:“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乐山瞬间红了脸。   “没有啊。”江芸芸干巴巴说道,“哎,也是,身边也没几个人,你喜欢什么样子啊,我回头给你留意一下。”   乐山瞪了她一眼跑了。   “别害羞啊。”江芸芸脑袋往边上张望了一下,见他真跑远了,无辜地摸了摸脑袋,“算了,还是先看我的案子,等回京城再说。”   —— ——   徽州后衙内。   柳知县正一脸严肃:“京城来人可是江芸,这人最难说话,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你我都逃不得干系。”   他目光看向堂上坐着的另外两人,神色严肃。   “一个江芸有什么了不得,听说才刚及冠。”说话的年轻人穿着华衣,神色倨傲,“不过是有个好老师,好师兄在后面帮扶,才有这么大的名声,要我说说不定是个酒囊饭袋呢。”   柳知县忧心忡忡,只好去看自己的上峰。   徽州的知府,胡原。   “不过是一个女奴告主的案子,陛下为何要让江芸来。”胡原不解。   “江芸这人惯会踩着他人上位,怕是盯上我们了。”柳源淡淡说着。   “他敢。”那个年轻人大怒,“她知道我汪家是谁嘛。”   两位主事官都没有说话。   若非出身在当地豪强的汪家,他们才不会和这样的蠢货多说一句话。   “事情在这一步了,那个女人留不得了。”胡原厉声说道,“等江芸查出来,那才是真的完蛋了。”   “不行!”汪励想也不想就说道。   胡原耐下性子和他解释着:“那个女奴一直嘴硬,到时候要是真的和江芸碰面了,我们也不知道江芸到底要来做什么,回头拿着这事回京城一闹,我们自然是完了,你家中哥哥刚考上的进士,难道就不要了。”   “她能说什么,身契都在我这里,我们也是在衙门备过案的,本来就是我们汪家的人。”汪励咄咄逼人,“本来就是我们汪家的奴才,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事也改不了。”   胡原见他态度强势,边和柳源对视了一眼。   这事要不是有汪励一直拦着,这女奴来衙门的第一日就会被打死的。   “既然如此,那就先让她签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先看看那江神童有什么翻天的本事。”柳源想了想,到底是不想得罪汪家,低声说着,“听说钦差队伍还有十日才到呢。”   —— ——   徽州府的治所在歙县,治下有一府六县,下辖歙县、黟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六县。   折子里的汪家就是歙县的大户。   “好多书院啊。”乐山咂舌。   “天下书院最盛者,无过东林、江右、关中、徽州。”江芸芸解释着,“徽州有‘东南邹鲁’之称,程朱就是徽州人。”   乐山似懂非懂:“那读书的人,当官的人不是更多。”   江芸芸点头:“很多。”   “那公子要办的事情涉不涉及那些当官的啊。”乐山小心翼翼问着。   江芸芸还是点头:“涉及,折子上的汪家乃是弘治十二年登伦文叙榜的进士汪标的家,折子上的主家就是他家的堂弟。”   乐山倒吸一口气:“那不是要和当地官宦发生冲突。”   江芸芸笑了笑。   “快!快!又要开始审了。”人群中突然传出喧闹声。   “开始了吗?怎么又开始了,前天不是刚夹手指了嘛,小心把人弄死啊。”   “哎,谁知道呢。”   “老翁等等。”江芸芸眼疾手快拉着一个小老头,和气问道,“这是怎么了?”   老翁睨眼打量了她一下,嗡嗡问道:“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出来游学的。”江芸芸笑说着,“刚来宝地。”   “怪不得,就是我们知县审案子呢,你要是想看就来看吧,就一个奴隶反了天了,说自己不是奴隶,还要状告主家奸污,啧,这些事情都拿出来讲,太不要脸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跟在人群后面去了衙门。   衙门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里面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披头散发,露出来的手指皮肉上已经溃烂,额头上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血痕。   乐山吓得脸都白了,慌慌张移开视线。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堂上的一切。   “罪奴雪月偷窃主家财物,不敬主家,肆意攀咬主家。”上首留着八字胡的知县冷冷说道,“还不认罪。”   “我没偷东西。”   “我干活的时候从未偷过懒。”   “我也没有攀咬那群畜生。”   那女人明明已经直不起身子来,但还是用沙哑的声音反驳着。   “胡说八道,怎么没偷东西,你屋子可搜出一两银子呢。”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对着人群,大声嚷嚷着,“你整天想着如何勾引我家公子,怎么会没偷懒,现在还污蔑他对你不轨,真是不守妇道,蛇蝎心肠,诸位可要看看,我们好吃好喝把她养到十六岁,可有一点亏待她,这个贱人现在倒好一点也记不住我们的好,就想着跑了,也不知是不是和自己的奸夫一起离开,真是晦气。”   “我没有偷东西。”   “我没有勾引他。”   那女人趴在地上,只是坚持说道。   “如此……”知县不耐说道,“那就再打一顿,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婢女,公堂之上也敢胡言乱语。”   “三十大板。”   乐山倒吸一口气。   ——三十大板是会死人的。   围观的百姓也都是议论纷纷。   话音刚落,就有衙役把人架在凳子上,手里的木板高高举起,重重敲了第一下,那女人发出一声闷哼,却愣是一声也不喊出来。   “打,打到她开口为止。”柳源随意说道,“一个女人还想翻了天不成,真是笑话。”   五棍子落下,那女人嘴角都流出血来,愣是坚持自己无罪。   “我没偷东西。”   “我是良民。”   “我无罪。”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又一个人冲了出来,一把推开打人的衙役,然后小心翼翼抱住那个血淋淋女人,大声说道:“你们这群贪官,你们草菅人命,你们不是东西,你们要打死我女儿,那就先打死我。”   人群哗然。   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弱老妇人不知从哪里冲出来,趴在那个女人身上,嘶声力竭地大喊着,那双眼睛几乎要留下血泪来。   “我就说有同党!”管家大喊着,“快,快把人抓起来。”   “走啊,娘,走啊!”那女人突然挣扎起来,大喊着。   “走,哪里走。”柳源冷笑一声,“原来就是你们搅得我们徽州不得安宁,来啊,都给我打三十大板。”   “打,都打死,这群刁民。”管家放肆大喊着。   那老妇人竟直接被人踹到在地上,衙役踩着她的腿,高高举起手里的木板。   “不要!”女人大喊着。   “住手。”江芸芸再也等不下去了,直接拨开拦在门口的衙役,冷冷说道,“一县父母官就是这么审案子的嘛?”   “你又是谁?”柳源不耐。   江芸芸闻言冷笑一声:“你现在打算吵草草结案,不就是为了我,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你倒是认不出来,你不觉得可笑吗?柳、源。” 第三百六十六章   钦差脱离大部队先出发的做法挺不稀奇的, 但也不常见,毕竟山高路远,路上也不安全,要是出事了可就不划算了。   但只要有点想办事情的钦差是一定会稍微提早几日脱离队伍入城的。   柳源等人自然也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才想着队伍来到徽州还有十天, 领头的那位刑部的官员瞧着很镇定, 所以他们才没有痛下杀手。   想着先把证词拿到手, 再找个理由把这个女奴埋了,那可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了。   可万万没想到, 江芸竟然这么早就来到徽州了。   “你这么证明你是钦差?”柳源咬死追问着。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为何要证明我是不是钦差, 倒是你要证明你一个父母官是如何审理案件的,众目睽睽之下屈打成招,对得起身上的这身官服嘛。”   柳源怒极反笑, 硬下心来, 恶狠狠说道:“你要是不能证明你的身份, 我就连你一起打。”   “那就等钦差队伍来了之后, 你看看你还能不能站在这里。”江芸芸冷冷相对, 并不退缩。   柳源手中的惊堂木被紧紧捏在手中。   他确实没见过江芸芸, 那样的人他也见不到。   但江芸芸的传说,这些年却是一直流传在全国各地, 几乎所有官员都能说上几句他的事情,这样显赫名声里最经常被人提及的就是他的年纪。   ——未及弱冠。   江芸芸站在堂上的那一瞬间,柳源心中就咯噔一声。   那样的年纪。   那样的气度。   那样掷地有声的胆量。   就是遍找徽州也很难找出这样的人来。   江芸, 他就是江芸。   柳源紧盯着面前年轻人,心里不可抑止地泛出害怕, 但很快那点害怕就被嫉妒所遮蔽。   ——怎么就全天下的好人好事都要成在他手里才是吗, 怎么就非要踩着他们这些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上位不成。   不过是有了几分运气, 有了一位好老师,有了几个好师兄罢了。   这样的好处落在谁头上,谁都能成功,甚至比这个不听话的江芸还要厉害。   “程家那位新安卫的百户的儿子,年前不是去京城活动了吗?不是说还见过那江芸吗?”师爷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柳源点头。   两个衙役就悄悄离开人群了。   一时间衙门内安静极了,本来躲在衙门口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目光全都落在江芸芸身上,好奇打量着,神色惊叹。   江芸芸上前,先把那位老妇人扶起来。   乍一看此人满头白发,但其实面容并非七老八十的样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被人扶起来时一脸局促,甚至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乐山则是上前一步,一把推开衙役,把被压在凳子上的女人扶起来,瞪了行刑的衙役一眼:“下死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那衙役不耐,手里的木板吓唬着她:“你谁啊,你管我,想找打是不是。”   乐山可不是扬州的乐山了,他跟着江芸芸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拿着刀的蒙古人见了都不会怕,对于这些衙役自然只是冷笑:“狐假虎威。”   “退堂。”柳源见状,想要拍手中的惊堂木,却莫名其妙手软,把那木头甩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木头落地的声音,所有人的视线也都看了过来。   夏日的风本就炎热,一瞬间似乎外面的蝉鸣声更大了。   柳源突然暴怒:“退堂!退堂!”   江芸芸心中冷笑,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别围在这里了。”衙役们开始把围观的人都驱赶走,“看什么,再看就把你抓起来打一顿。”   原本热闹的前衙很快就安静下来。   “你,你就是来给我们做主的?”那个老妇人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着江芸芸的胳膊,急切问道,“你是来帮我们的吗?”   江芸芸解释着:“我是通政司的参议江芸,你们的折子递到通政司后流转到我的手里,陛下对此事很是关注,所以让我亲自来查清此案。”   那声音温温柔柔,说的话老妇人听不懂,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那张写满岁月痕迹的脸颊迷茫不解,披头散发间露出来的眼睛只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鬼使神差得听明白了‘查清案子’这四个字,突然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大哭起来,浑身都在发抖,眼睛明明通红,却又流不出泪来。   “你们怎么才来啊……我以为……我以为不会有人来的……我女儿啊……我的命好苦啊……”   —— ——   来确定江芸芸的身份的人,本打算只偷偷叫一个人来,奈何最后哗啦啦来了一大群人。   “是,是江芸。” 程镛的儿子程岚脸色微变,小声说道。   胡原一听,立马坐直了身子。   “是您,就是您,我干爹可是说过您的。”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带着一群小黄门,尖着嗓子推开人群,笑颜如花。   江芸芸和气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向您提及我。”   “南京大守备太监陈公公。”那小太监翘起大拇指按着东面一划拉,“我干爹。”   江芸芸含笑:“原是陈守备,之前在南京考试时,略有交集,多亏了他的照顾。”   那小太监一拍大腿:“哪是略有交集,我干爹可喜欢你了,今日总算是被我碰上了,好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才,怪不得陛下和殿下如此喜欢。”   江芸芸微微一笑:“敢问公公贵姓。”   “不敢,我跟着干爹姓陈,您只管叫我小陈即可。”小陈公公也不托大,一脸和气。   众人一听两人的对话,心中都咯噔一声。   “我就是来认个脸的,回头让底下的人警醒一点,可别冲撞到您手上了,回头我可不保他们的。”小陈公公嘻嘻一笑,还真的带人大摇大摆走了。   江芸芸这才看向剩下的几人。   “我爹是新安卫的百户程镛。”程岚见他看了过来,头皮略略发麻,暗恨自己不该过来多管闲事的,“小子程岚,目前还在府学读书。”   江芸芸微微一笑;“略有耳闻,程家先祖在永乐十二年领乡荐,拜监察御史,按察江西。当年天气干旱,岁荒民饥,抚州人曾子良聚集数万人起事,劫掠百姓。先人领兵镇压,击败叛军军队,俘获甚多,又释放被迫人员,受到朝廷褒奖。”   程岚听她对自家祖父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也跟着露出笑来,矜持点了点头:“都是分内之事。”   “程家祖辈一生为国为民,建树颇多,曾因麓川地面不太平,前往云南总督粮饷,兼领官军,又立数功,在军中就已升任左佥都御史后回朝迁右副都御史。只可惜此事后不愿再做官,反复陈请陛下辞官,这才返回家乡。”   江芸芸显然对程家的事情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   程岚听得骄傲坏了。   柳源的眼皮子却突然跳了跳。   “不知您就是师从何家?”江芸芸去看另一个年轻人。   “鄙人姓蒋。”那人下巴一抬,傲气说道。   “原是蒋总兵的家人。”江芸芸微微一笑,“如今总兵正镇守湖广,也是颇有缘分,你们留在徽州可不能拖了父辈的后腿。”   那蒋姓人突然哆嗦了一下。   众人这才惊觉江芸对徽州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   一时间众人都面面相觑。   江芸芸这才看向徽州的知府。   “胡知府,好久不见啊,当年在大理寺任职半年,正巧审理过徽州的案子,听闻那是胡知府刚到徽州上任。”江芸芸微微一笑,“那群争地的百姓可有安置好。”   胡原脸色僵硬,下意识移开视线。   一番寒暄下来,大堂里更安静了。   “还是先接风洗尘吧。”师爷收到柳源的目光,硬着头皮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听师爷口音是绍兴人。”   师爷吓得脸都变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还是案子要紧。”江芸芸收回视线,“先去找个大夫来给人看病,衙门中可有女衙役?”   柳源冷笑一声:“衙门重地,可有让女人来的道理。”   江芸芸看了这位知县一眼,然后收回视线:“那就先请两个婆子来,不要两府衙门里的人,程学子,就从你家抽两个人过来吧。”   柳源和胡原脸色大变。   程岚也苦着一张脸。   奈何江芸芸已经不想和他们多说几句了,头也不回就朝着后堂走去,留下一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这事我本不愿参与,但如今江学士发了话,我也不得不送两个婆子过来。” 程岚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拱手说道,“如此我就不便久留了,告辞。”   他一走,其他来看热闹的人便也都做了。   “他这是摆明不信任我们,落我们好大的脸,真是竖子该死。” 胡原大怒,却又不敢大声骂出来,只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道。   柳源也握紧手中的拳头,半晌之后又说道:“给江钦差收拾出一间院子。”   师爷惊讶,犹豫问道:“让他们住在衙门里?”   “放在驿站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事未必没有回旋的机会。” 柳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字说着,随后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不碍事,这案子可不好查。”   胡原一听连连点头:“还会时委看得明白。”   —— ——   “万一程家和他们是一伙的怎么办?”小院内,乐山把母女两人交给程家五位健妇手里,忧心忡忡问道。   江芸芸正拿着衙门给的案卷翻看着,笑说着:“那又如何,我交给程家给我看人,人死了,程家怕是第一个要出来喊冤的,他现在比我们还怕呢。”   “万一破罐子破摔呢。”乐山还是担心,“那群人瞧着都不是好人,那日就是来给我们下马威的,哼。”   江芸芸神色淡淡:“今日来的那七、八人了,程家前途一般,也就一个百户的位置还能装装门面,要是真出事了,他们家首当其冲,只要不太蠢,不会冒这个险的。”   乐山点头。   “我叫你打听的事情?”江芸芸随口问道。   “那个汪家风评还挺好,修桥铺路,还建学院,现任的当家人也是乐善好施,性格不错。”乐山愁眉苦脸说道,“那怎么还不放人啊。”   江芸芸点头:“我之前见过新科进士汪标,人确实不错,也很健谈,家风应该不会太差。”   “那怎么非要逮着一个孤儿寡母欺负啊。”乐山不解。   “粥里有老鼠屎不是很正常。”江芸芸哂笑,“那这个汪励性格如何?”   “纨绔子弟一个。”乐山不屑,“但也没听说打死过人这些事情,大都是流连烟花之地,吃酒斗殴,不爱学习,排挤同窗这些是事情上。”   “他有功名?”江芸芸敏锐问道。   “那倒没有,汪家给府学捐了一百册的书,把他送进去了。”乐山煞有其事点评着,“但是从未考过试,总是欺负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江芸芸点头:“你帮我打听一下学政的去处。”   乐山眼睛一亮:“好。”   “那这个案子怎么办啊?”他又紧张问道,“不会有问题吧。”   江芸芸把案卷合上,镇定说道:“明日就升堂。”   —— ——   升堂第一件事情就有了问题。   汪励不愿意来。   “他是本地乡绅的儿子,身份尊贵。”柳源笼着手解释着。   “本地乡绅的儿子就身份尊贵了?”江芸芸挑眉,“可是秀才了?”   柳源一怔,犹豫地摇了摇头。   “家中可有爵位承袭?”江芸芸又问。   柳源还是摇头。   江芸芸冷笑一声:“自身上不了台面,父辈又无荣耀,也敢顶着一个汪家名头来衙门耀武扬威,有辱斯文,何来尊贵,给我带过来。”   她扔了一个红签,呵斥道:“不敬官府,妄自尊大,我到要仔细问问,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衙役悄悄看了眼柳源,柳源本不想动,但奈何乐山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正方形的锦盒,悄悄放在桌子上,他心中一梗,不得不点了点头。   没多久汪励就被人带了上来。   “先打三十大板。”江芸芸还没等人行礼,就又扔下一个签子。   众人大惊。   汪励立马大怒:“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写信给通政司!”   江芸芸笑了。   汪励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气的脸都红了,梗着脖子站在原处。   柳源连忙说道:“还未开审怎么就打人。”   “原来柳县令也知道还没开审不能打啊。”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   柳源脸都变了。   “那就站着回话吧。”江芸芸立马说回正题,“你的状纸本官看了,你说雪月勾引与你,你可有证据?”   汪励撇嘴:“这要什么证据,这些奴婢们想要往上爬,自然都有这种心思,都是不知羞的,我说出来怕她们都要羞死了。”   江芸芸用力拍了拍惊堂木,不耐地打断他的话:“我就问你她怎么勾引你?你何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汪励一顿,梗着脖子硕大:“半年前的事情,这我如何记得。”   “那我问你答。”江芸芸说道。   汪励有点犹豫,悄悄去看柳源。   柳源眼观鼻子鼻观心的坐在一侧,只当没看到他的神色。   “当日雪月穿得是什么衣服?”   “不记得了。”   “雪月当日为何入你屋内。”   “不知道。”   “那你当时在做什么?”   “不记得了。”   “当日你身边还有其他人?”   “不记得了。”   “勾引你的那日是几月几日。”   “不知道。”   “雪月与你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   江芸芸平静地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汪励却开始肉眼可见的耍无赖,说什么也不肯配合。   堂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本地的几个官员对视一眼,露出细微的笑来,汪励也得意地对着江芸芸挑了挑眉。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记得,但独独只记得婢女勾引你。”江芸芸平静说道。   “正是。”汪励笑说着。   “你胡说!”雪月大怒。   汪励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们这些丫鬟,我拒绝了你们,你们就想着来衙门污蔑我们,没打死你们本事给你们面子,谁知道你们还不死心。”   雪月一脸憎恶:“恶心,畜生,呸。”   汪励大怒,伸手就要去打她。   江芸芸拍了拍惊堂木,面无表情说道:“公堂动手,十大板,想好了再动手。”   汪励一惊,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雪月也跟着瞪了他一眼。   “你呢?”江芸芸目光看向那个管家,继续问道,“当日我见你喊的很凶,你家公子一问三不知,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管家见江芸也拿他们没办法也跟着说道:“自然是公子跟我们说的。”   “何时和你说的?”   “不记得了。”   “为何与你说?”   “不知道。”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你是奴籍嘛?”   管家脸色微变,没说话了。   “打五十大板。”江芸芸淡淡说道,“乐山,你下去打。”   众人大惊。   “大家许是忘记了,我在琼山县做过几年县令。”江芸芸目光环视周围的徽州官员,平静说道,“我今日能走到诸位面前,可不是靠一张嘴皮子的。”   乐山一把夺过衙役的木板,单手立在一侧,冷笑一声:“我跟着我们公子去了琼州,杀过倭寇,去了京城,经过风雨,去了兰州,杀过蒙古人,这双手也不是吃素的。”   “你们两个按个人,总会吧。”他目光看向两个衙役,不屑说道,“要是这些都不会,你们都滚蛋去吧。”   那两人对视一眼,又想着去看自己的上司柳源。   江芸芸手中的惊堂木重重拍响,偏脸上算得上和颜悦色:“你们若是不会,我就换个人来顶你们的位置,偌大的衙门总会有人会的吧。”   那两人神色巨变,也不敢去看柳源了,甚至不敢去看管家,直接把人打到在地,用棍子夹住他的脖子。   管家这才害怕起来:“你,你不能打我,我又没做错什么,公子,公子……”   汪励欲言又止,去看柳源和胡原,却见两人移开视线,顿时一慌,还未说话,便听到上头的江芸冷冷说道:“打。”   乐山的棍子重重敲在管家的臀背上,管家立马惨叫一声。   “你身为奴仆,本该为主人分忧,记性却这么差,可见汪家平日对你们太过宽容了,主子的事情一个也记不住,那我就替你们汪家管教一下奴才,免得爬到你们头上去,说出去才让人笑话。”   江芸芸的声音混着管家的惨叫,显得格外的冷酷。   汪励蓦地打了一个寒蝉。   第十棍时,血已经染红了衣服,就连哀嚎声都轻了下去。   第二十辊时,后背已经血肉模糊,哀嚎声都开始断断续续。   第三十棍时,板子打在身上能听到水渍声,管家的声音已经微乎其微。   大堂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棍子打在人身上沉闷的动静,还有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坐在上首,看着眼皮子下的众人各异的神色。   徽州啊,程朱理学盛行,乡绅文化繁茂。   江芸芸在很早之前就开始把这些人的性格家事,一一打听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来,但想着总归是要解决这个事情的。   她挑中了汪家,汪家虽然势大,在当地已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坏就坏在,还少了点底蕴,家中长辈并没有大官致仕,后辈中并无中流砥柱。   “你只是一个奴仆,做得再好,也没有人会夸你,但你现在死了,那就是死了。”江芸芸的声音突然响起,和气说道,“你不是刚生了一个小儿子嘛,等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不想看着他长大嘛。”   汪励不解地看着她。   柳源和胡原却是心中一声咯噔。   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管家,惋惜叹气,“我本无意为难你。”   汪励终于察觉出不对劲,眼皮子一跳。   “你,你屈打成招。”他大喊着,“我要去告官,你等着。”   “可他等不了。”江芸芸看向这位纨绔子弟,和气说着,“这本是你的事情,可你却牵连到了这位年迈的管家,害得他骨肉分离,我真是于心不忍。”   汪励惊得瞪大眼睛,好似见鬼一样看着他。   那血淋淋的样子,就连本就仇恨他的雪月也都移开视线,不少徽州本地人更是背过身去。   乐山的动作慢了下来,像是在给这群徽州人看,也像是在给管家喘息的时间。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小孩的哭声,很轻,但又莫名有些刺耳。   在第三十五棍时,管家本来微弱的气息,突然开始发出呵哧呵哧的声音。   乐山看了一眼江芸芸,便停手了。   管家艰难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已经流出血来,鼻子上的血更是流满了他的脸,他的瞳仁在涣散,嘴里却发出喝喝的响声,垂落在两侧的手抽搐了几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他颤颤巍巍,格外虚弱的声音在夏蝉燥热中也格外清晰起来。   “说,我说。” 第三百六十七章   管家的记性明显很好, 就连当日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情,说了什么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属实?”江芸芸问着汪励。   汪励脸色青白交加,嘴皮子抖索着, 半晌之后才暴怒说道:“假的, 都是假的, 你这是屈打成招, 我要去告你!”   江芸芸也不理会他,继续去问管家:“当日院子里可还有别的人证。”   “几位贴身伺候的丫鬟们都知道。”管家整个人趴在凳子上, 气若游丝。   江芸芸点头:“那就去汪府把汪公子的这几位贴身丫鬟请过来吧。”   柳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样可就要惊动汪家人了。”   江芸芸不解问道:“如今他们的儿子就在这里难道还没惊动吗?如此漠不关心的家庭氛围, 很难让人信服汪公子现在说得一切内容。”   柳源被怼了无话可说,脸色阴沉。   胡原也终于开口,暗含警告:“汪家大公子可是您的同僚。”   江芸芸神色更是恳切:“若胡知府说得是汪立之, 那我就更要为他整理家风了, 立之时年三十八岁考上进士, 正是风华正茂之年, 性格耿介, 为人朴实, 如今正在户部观政,瞧着大有可为, 若是被不好的事情拖累了,我更为心痛。”   这话一出,别说徽州上下的官员了, 就连今日被请来观看案件审理的徽州乡绅也都神色一怔。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大家只会当成客套话, 可这偏偏是来自京城的江芸说的, 那他说得每一个字就都很值得深思了。   ——他在威胁众人。   这事弄不好, 远在京城的汪标也别想好过。   “去请人吧。”江芸芸收回话题,淡淡说道。   柳源看着如此年轻,但大权在握的江芸,神色恍惚,脖子不受控制地对着衙役们点了点头。   这会儿,汪家人来得更快了。   不仅来了一群容貌姣好的丫鬟,还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老朽汪爽。”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行礼。   江芸芸并没有免他的礼,也没有让他坐下,只是等他站起来后才和颜悦色说道:“您是汪庶吉士的父亲吧,之前听闻过立之说起过您,您长得和他真像啊,我听说那日酒过半巡后,立之情到深处,说您虽是布衣,但长年言传身教,要他好好做人,好好做官,在场之人听了无不感动。”   在场之人的呼吸缓缓慢了下来。   汪爽一听更是老泪纵横,重新跪在地上,痛哭道:“是老朽治家不严,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差点牵连我儿,钦差大人若是要打,直接打死我吧,让我保全我儿清清白白的名声才是。”   他一跪,汪励也跟着跪了下来。   堂内众人的视线又开始瞧瞧去看上座的江芸芸。   江芸芸巍然不动,只当没察觉到那细微的渐起风雨,依旧脸上和颜悦色:“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做什么,哪里有问题解决那里,既然是这个小儿子有问题,那就解决小儿子罢了。”   汪爽脸色微变,脸上的悲戚顿时僵硬下来。   王励更是直接吓得躲闪到他爹身后。   “这,这……”汪爽下意识说道,“他才二十一岁,还小,是个孩子,十有八九是被那贱人蛊惑引诱的。”   “二十便已及冠,是个大人了,若是这样的年纪还糊涂,那就更该好好教育了。”江芸芸不再和他们扯皮,看向那几个年轻的小丫鬟,“你们是一直伺候汪励的人。”   那几个丫鬟被吓得不轻,战战兢兢跪在一处,不敢说话。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来扭扭捏捏。”江芸芸厉声说道。   丫鬟们这才畏惧点头。   “一月初九那日,雪月送燕窝给汪励的事情,你们可知道?”江芸芸问。   丫鬟们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往你们右边看看。”江芸芸面无表情说着。   那几人下意思看过去,突然发出尖叫,颤巍巍抱在一起。   管家浑身是血被人抬到角落里放着,见了她们甚至还露出一笑,露出血淋淋的牙,好像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别说四个小姑娘,就连汪爽也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个说。”江芸芸看向最年轻的一个小丫鬟,“你先吧。”   “我……”那个被江芸芸盯上的小丫鬟脸色一遍,身形摇摇欲坠。   江芸芸沉声说着:“老实交代,你们这些小姑娘可熬不住三十五个棍子。”   小丫鬟直接吓哭了,抽泣说道:“我不知道,那日公子说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我,我不知道。”   “那你听到什么了?”江芸芸问。   小丫鬟哭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雪月姐姐的呼救声。”   事已至此,这件到底是丫鬟够勾引主子,还是主子强迫丫鬟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   大堂内的众人看着汪家众人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于沉冤得雪的雪月趴在她娘肩上,小声哭了出来。   “我,我把雪月妹妹送回去的。”年纪稍大一点的丫鬟。   “屋子当时很乱,是我们两个收拾的。”   剩下三人也都招了。   江芸芸颔首,示意程家健仆把丫鬟们先带下去。   “签字画押吧。”江芸芸仔细看了书吏写的内容,然后对着汪励说道。   汪励躲在他爹身后装死,吓得浑身发抖。   “不过是一个丫鬟而已,要是真觉得青白有损,让我儿把人纳妾进来便是。”汪爽回过神来,也不装和蔼可亲了,连声追问道,“而且不是查她是不是逃奴的事情,怎么又查这些内宅阴司上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家做错在先,却如此理直气壮,你且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呸,腌臜地方,我便是一头撞死,也不会去的。”雪月想也不想就说着。   “听到了吗?”江芸芸看向汪爽。   汪爽也跟着冷笑一声:“一个奴婢,我管她愿不愿意,便是我要她嫁给阿猫阿狗,她也要嫁,与我们拿什么乔,做什么贞洁烈女。”   奴隶被称为贱民,被排斥在士、农、工、商的四民之外,隶属于主人整个家族,地位极低,被视为私有财产,可以任意处置。   汪爽的话不无道理。   奴隶只是一个人的模样,但他们本质上是只会说话的工具。   “我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再见你们一面,呸。”雪月破口大骂。   汪爽倨傲一笑,并不理会她这样低贱的人。   “这就是我要先查清这个事情的原因,毕竟强迫婢女和强迫良民那就是两个意思。”江芸芸拍了拍惊堂木,示意雪月先冷静,这才有条不紊说道。   “他自然是奴隶。”说起这个汪爽就挺直了腰板,“我这里可有她的身契。”   江芸芸点头:“拿上来看看。”   汪爽身后的仆人立马递上一张纸。   上面写的很清楚,戊申年,也就是弘治元年花了一两银子,买入一名的三岁女仆,上面还写了大致容貌,身上印记,最后还按有一个小手印,最后页面上还有半个衙门公章,确实是备案过的。   “我们汪家做事一向合规,每个仆人都是来衙门备案过的。”   江芸芸以前见过乐山等人的卖身契,那个时候刚从曹蓁手里拿过来,当时因为没见过,看得还稀奇,看了好几遍,可最后看着乐山等人抱着身契哭,这才讪讪移开视线。   这几张纸也没存活多久,江芸芸就火急火燎带着他们去衙门办手续了,新立户,成为一个正式的良民,大明王朝里的一员。   是了,她记得乐山姓冯。   现在她手里再一次拿着这张纸,却没有年轻时的好奇,只觉得那已经褪色的红手印格外刺眼。   “这个没问题,我核对过的。”柳源施施然说着,“户房那边有档案的,江学士便是亲自去查也能对得上。”   江芸芸点头:“既有衙门的章,我自然是信的。”   柳源神色僵硬,心中微动,想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眼珠子一动,小心翼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把那张纸折起来放在一处,这才看向堂下众人。   众人被她一眼,都莫名悬了一口气。   “只是此案还有两个疑点。”江芸芸轻飘飘说着。   “什么疑点。”柳源警觉地先一步解释着,“卖身契是真的,可不是我们伪造的,这边角,这印记,怎么也不能是新的。”   江芸芸颔首,和和气气说着:“衙门的章清清白白,你们做事我自然不会轻易怀疑。”   柳源眼波微动。   “那江学士是觉得哪里不对?”胡原追问着。   “第一:律法禁止庶民之家存养奴婢,违令者杖一百。”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众人脸色微变。   有人忍不住说道:“那都是老黄历了。”   江芸芸看向那人,和颜悦色说道:“不管大明律,还是最新出来的问刑条例,都未删改这一条,只是补充说若是义男在家中劳作时间较长,则要被视为异姓子孙对待;若时间短,则被视为雇工。”   在场的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这,这……”柳源硬着头皮说道,“时过境迁,现在的事情如何够得上高皇帝时期的政令呢。”   “若是够不上,那陛下这次修改条例就会修改,而非特意补充这条。”江芸芸和气解释着。   “他家的大儿子不是考上进士了吗?怎么会是庶民之家。”有人立马给汪家找到理由。   “那才是去年的事情。”江芸芸和气笑了笑。   “江学士要是这么说那就没意思了。”胡原冷下脸来,“现如今这世道谁家不养几个奴隶,多的是人愿意来卖身投靠过好日子,你情我愿的事情,何来要您多管闲事。”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如果是你情我愿,那众人今日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胡原冷笑一声:“那是这个贱奴得寸进尺,谁家奴婢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就是,江学士好歹是饱读诗书之人,如何能这么低下身段和这些贱民如此说话,简直是有辱斯文。”   “这事本就在让汪家自己解决才是,闹大外面来才是真的不容礼法。”   江芸芸听着众人不断为汪家壮大声势,不由笑了出来。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看似都在说话,却全都看着他,然后在这一瞬间,全都闭上嘴。   “那就是本案的第二个疑点,这位小娘子若真的是被人拐卖的,并非一开始就是贱民,也就是说汪家买卖良民为贱民。”江芸芸目光扫视众人。   “那,那我们也是买的啊,我们这么知道她是不是贱民啊。”汪励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愤愤不平说道,“钦差大人就是看我们不爽,要针对我们。”   江芸芸脸色严肃:“那你们可是规范的买卖?”   “那自然是!”汪励大声说道。   “也就是说是人贩子欺骗了你们?”江芸芸继续追问着。   汪励想也不想就点头应下。   “原是如此,这位小娘子你们是在谁家的牙行购买的,本官这就让他们把人带过来。”   汪励正打算说话,突然被他爹拉了拉袖子。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们怎么记得。”汪爽无奈说道,“但我们肯定是通过正规手续买来的。”   “不急,衙门里是有牙行存档的,柳县令,麻烦把牙行的册子拿出来,给汪家人认认。”江芸芸合理给出意见。   “牙行换的也很快啊,说不定早就换了。”柳源心思微动,低声说道。   “一开始汪家来登记时,除了登记这些信息,按理也是有登记牙行的,这些非良人虽然允许被当成商品进行售卖,但需要官方出具“市券”或者“公券”给牙人,他们才能流入市场。”江芸芸点了点那张身契,“能插手这个生意的人可不多,虽然柳县令勤于政务,万事都在心中,但总归要拿来看看才能确定万无一失。”   柳源脸色格外难看。   牙行可是暴利行业,没有人脉资源可开不起来,一般和衙门的关系也极好。   这一点,江芸自己做过县令,所以对此了如指掌,谁也诓不得他去。   “但不论如何,我们说不定还是受害者,如何能把这事框在我们头上。”   “这里写的年份,我没记错是陛下刚登基那一年吧,每年朝廷都让各地推行释放奴隶的政令。”江芸芸看向众人,轻声说道,“官员为了政绩不可能毫无动作,所以当年正规的奴隶买卖的价格肯定不算便宜吧。”   徽州众人脸色大变。   一两银子确实是买不过来的,尤其还是一个身体健康,容貌姣好的女童。   事已至此,话再说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买卖奴隶实在是格外正常的事情,他们这些大户谁家没有上百个奴隶,有正规的,也有私下的,他们哪里会去管这些被卖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贱民。   他们只要人,大量的人,数不清的人。   这事众人心照不宣,但唯独不能放到台面上讲。   “说不定我们也是被略卖人骗了呢。”汪爽终于是低头了,战战兢兢说道,“还请大人明鉴,我们是无辜的,为了弥补,我们愿意放雪月回去和家人团聚。”   雪月眼睛一亮,立刻露出喜意。   江芸芸笑了笑:“那就回到第一个问题了,拐卖良人为奴婢,杖一百,流三千里,拐卖当妻妾子孙,杖一百,徒三年,高皇帝仁慈,没有汉唐这样的严苛法律,处以磔刑。”   汪爽脸色大变。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花钱而已。”他反驳着,“我儿又不知情,只当是普通奴婢而已。”   江芸芸面不改色:“那就说出是跟谁买卖的,如此祸害还留在徽州城,惠州百姓如何能安心过日子,我们作为父母官,既然已经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难道还置之不理不成。”   汪爽又沉默了。   “好好想想吧。”江芸芸下令,竟真的把汪励抓了起来。   汪励有哭又闹,最后直接被人抬走了。   汪爽真是拦也拦不住,只能匆匆走了。   其余人一看也匆匆离开了,原本还热闹的大堂只剩下江芸芸和两位主官。   “江学士这是做什么?”柳源忍着怒气说道,“案子不都审清了,为何还要把人抓起来。”   江芸芸重新拿起那张卖身契,扭头去看柳源等人,平静问道:“这案子很难审吗?”   柳源一噎,恼羞成怒:“江学士自己就做过县官,难道不知道下官的难处嘛。”   “我不知道。”江芸芸把那张纸递给一直站在角落里的母女二人,温和说道,“跟着乐山去办脱籍吧。”   雪月看着那张薄薄的一张纸,伸手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没握住。   老妇人回过神来,一把夺了过来,她大概不识字,连着纸张倒了也不知道,只是反反复复看着,嘴里嘟囔着:“就这样吗,我们可以回家了吗?这张纸怎么弄。”   乐山上前,开心说着:“走,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办户籍手续,你们现在自由了!”   雪月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乐山慌慌张张给人递上帕子,安慰着:“别哭了,好事呢,大好事啊。”   “对对,好事呢。”那老妇人紧紧握着她女儿的手,把她牢牢扶着,让她努力自己站着,“走,跟娘归家去,好日子,我们一定会有好日子的。”   江芸芸看着两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离开了,这才收回视线,看向两个神色麻木的主管,低声说道:“他们只能乖乖站在衙门前,而不是我头上。”   —— ——   五日后,汪家就把给他们做买卖的牙人带过来了。   那牙人也硬气,直接把所有事情都扛下了,当场被判了杖一百,流三千里。   “还是刑法不够重,应该直接把这些丧尽天良的杀了。”乐山见略卖人被枷走了,还是愤愤不平,“就这么把汪励放走了,真是恶心。”   江芸芸笑看着汪家的马车离开,背着手,笑眯眯说道:“有些人,你杀了他也就这样,但你明明有其他办法,让他挨千刀的。”   乐山迷茫:“他们不是毫发无损嘛,也就做了五天牢,听说日子过得可滋润了,顿顿大鱼大肉。”   “那对母女呢。”江芸芸踏进衙门,随口问道。   “在后衙呢,她们是婺源县的人,但家中人都没了,也不打算回去了,也怕被人报复,所以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乐山开心说道,“他们说打算去琼州,公子你看!他们知道琼州呢,知道琼山县呢。”   江芸芸来到小院里,看着小娘子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可要请个大夫看看。”   “一条贱命,哪里值得看大夫。”雪月平静说着。   江芸芸叹气:“坐吧,听说你们要去琼州?”   “对。”那老妇人揉了揉袖子,“听说很远,但我老早就听她们说那里很好,很多人做生意,还有很多女人在外面。”   江芸芸点头:“是很好,但路途太远了,你们就两个人不安全。”   老妇人一听果然又打起了退堂鼓。   “除了那里,我们还能去哪里。”雪月倒是坚定,“我就去哪里,我听说这个地方的,大公子说过,我听过的,他们说那里的县令都很好。”   江芸芸笑了起来:“那我到时候给你们找艘船,送你们过去,只是你们的户籍怎么立在哪里?”   雪月和老妇人一脸迷茫:“去琼山县不行吗。”   “不知道现在的政策如何,但一般来说需要地。”江芸芸解释着。   两人又开始皱眉了。   “我,我只有三两银子。”雪月低声说道,“汪家丫鬟一个月才十五文钱。”   “真黑心啊。”乐山大怒。   “我在这里办好事,要回一趟扬州,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跟着我走吧,我在扬州也有认识的人,也许可以解决你们现在的问题。”江芸芸低声说道。   老妇人想也不想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起来。”江芸芸把人拉了起来,无奈说道,“我可没这套规矩,坐吧,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等我处理好,就带你们走,最近也别外出了,免得生事。”   雪月犹犹豫豫盯着江芸芸看,心中惊疑不定。   ——会有这么好的人吗?   “那我走了,你们好好休息。”江芸芸起身就要走。   乐山也跟着离开了,临走前热情说着:“你有事就找我。”   雪月看着乐山,忍不住问道:“大人待你们好吗?”   “好啊!我们公子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乐山见江芸芸走远了,立马大声说着,“琼州,你们说的琼山县能这么好,我们公子可是首功。”   他竖起大拇指得意说着:“没有人会说我们公子不好的,我们公子就是最好的。”   “他就是大公子说的那个县令。”雪月大惊。   “反正要是夸的那肯定就是他了。”乐山厚脸皮说着。   雪月惊疑不定:“那他对你们这些奴仆也这么好嘛?”   乐山咧嘴一笑:“我才不是奴隶,我是良民,我叫冯乐山。”   —— ——   江芸芸案子都办好了,钦差队伍还没来。   她就开始在城内溜达,学了几句徽州方言就开始和人唠嗑,没几日就把城内的八卦消息打听得差不多了。   “快快!大夫大夫!”人群中突然有马车飞奔过来,然后停在一处医馆前面,把一个老大夫抓上马车就走了。   “这不是汪家的马车嘛?这是怎么了?”有人好奇问道。   江芸芸眯眼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笑了笑,背着小手又溜溜达达走了。   ——不听话的,就该给我站在衙门口罚站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徽州城热闹极了, 柳源开始后悔让这个招人烦的火星子入住衙门了。   这几日闹得,没一件好事,他都没法好好休息,两眼一睁就是有人在他面前吵架, 大哭, 打滚, 威胁。   “好端端让他们都出了府学做什么?好歹也花钱了。”   柳源在听了第四个乡绅耆老的痛哭时, 忍不住去敲钦差的大门,打算给这些人说说情, 没必要把事情闹僵啊, 以后自己还怎么工作啊。   江芸芸见来人了,顺手把东西往底下塞了赛,然后拖出一本书装模作样翻开第一页。   动作做得慢慢吞吞的, 瞧着在遮掩, 但一点也不遮掩, 柳源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 才继续走了进来。   ——我只是年纪是大了点, 但也不是瞎子啊。   “府学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啊, 读书人读书的地方,这么能花了点小钱就能进去读书呢。”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如此学风不正,怪不得徽州这几年的科举成绩起不来,这个整改就要从入学学生的资历开始动手。”   柳源听笑了:“哪个地方的府学没有这样的操作, 府□□行是要钱的,你不让这些富贵子弟来刷脸, 是给我们捐钱, 那些座椅, 那些藏书阁,那个不是他们掏的钱。”   江芸芸依旧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只是掏了钱,又不是拿到了肆无忌惮的许可证,学政贴出的公告不是还在府学门口吗,被申饬退学的,都是半月不来上课,欺负同学,不敬老师的,这样的人留在那个学校都是祸害。”   “可他们花了钱,难道就这样把人赶走。”柳源坚持说道,“传出去可要被人笑死了。”   “可现在除了有些人在哭,其他人大都是拍手称快吧。”江芸芸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认真解释着,“我去过府学了,大家都很高兴。”   柳源沉着脸:“高兴?真是可笑,那些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懂什么政务,等他们没书读了,就不高兴了。”   “他们花了大价钱想要去府学镀金,而不是普通学校混日子,这个原因我们心知肚明。”江芸芸冷下脸来,“我现在没把人枷号站在衙门口,亦然是很给他们面子了,若是再来胡搅蛮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柳源咬牙威胁着:“那些人谁家里没个官员在朝,江学士就不怕得罪了这么多人。”   江芸芸笑了起来:“官场上的位置就这么多,我便是没得罪他们,也有的是敌人。”   她眉心微动,似笑非笑:“难道柳知县就不觊觎更高的位置。”   柳源瞬间哑然,无话可说,到最后甩袖离开。   江芸芸目送这位汲汲名利的县令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这才收回视线,重新掏出被藏起来的纸张。   徽州,确实麻烦。   她想。   “听说汪家那位当家人被气得下不了床了。”乐山在外面打听了一圈八卦回来,兴致勃勃说道,“嘴巴都歪了,这几日家里到处都是看望他的人。”   “本地说得上名字的人都去了?”江芸芸问。   乐山点头:“至少那几日在堂上出现的人都去了,程家的人也都去了,我就说是蛇鼠一窝吧。”   江芸芸笑:“算不上蛇鼠一窝,不过是墙头草两面倒,两边都和和气气才是。”   乐山皱了皱鼻子:“那也是和您过不去,就该跟琼州兰州一样,把他们套上木枷,让他们都去衙门口罚站去。”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着急。”   “学政是不是走了?”她又问。   “走了吧,把徽州上上下下的府学县学都整顿了一遍,罢斥了五十七个学生,然后就离开了。”乐山说,“我本以为他不会来的,他看上去很火急火燎,也没想着来见您一下。”   “不愿意来,但又不得不来。”江芸芸笑,“都不愿意见我一面,十有八九怕我又给他出难题。”   乐山不解。   “学政都是朝廷直接指定的,按道理不应该怕您才是。”乐山跟着江芸芸多年,对大明的官员体系很是了解,“便是他这次不来,我都觉得很正常。”   江芸芸点头,突然说道:“你如果是他,经常听闻我的名声,还是不太好的那种,现在我来了你的地盘,还不巧,抓到了你工作上的错处,你害不害怕我回京把你告了。”   乐山一想:“所以他是怕你弹劾他,所以急匆匆来做给你看。”   江芸芸点头。   “那这次做的也还挺好,这不是能做吗。”乐山不高兴说着,“怎么一开始就不做。”   江芸芸笑了笑:“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开胃小菜也没必要让他们吃的太饱,月荣快到了吗?”   “已经在城外了,估计明日就能入城吧。”乐山说,“顾大人问了,您还不出门和他汇合嘛。”   “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来来回回多麻烦。”江芸芸笑呵呵着。   乐山耸肩:“行吧,幸好顾大人和我们认识,不然听说您一开始就跑路的事情,怕是要吓得当场打道回京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看他胆子大得很。”   徽州各官员听说钦差的队伍终于要来了,但转脸一看还是巍然不动整天在城里晃荡的钦差,都犹豫要不要去接驾。   虽然队伍还没见到,但人已经是看烦了的。   “我看江芸好像有别的事情。”柳源低声说道,“我好几次见他都背着我们在弄什么东西。”   众人大惊:“我们徽州哪里被他盯上了。”   胡原脸色凝重:“不是说来查案子,现在案子都结束了,为何还不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最近过得日子,不由都心头泛出苦水。   钦差队伍是在三日后入城的。   领头那人也颇为年轻,长了一张斯文俊秀的读书人模样,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看着站在两侧的徽州官员,笑着点头说道:“诸位可安?”   胡原一看这人就觉得很好说话,是个软脾气的人,立马上前说道:“安,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我如今在刑部任照磨所照磨,这次和江学士一同入徽办案。”   副钦差顾桐仁说起话来斯斯文文。   胡原试探说道:“顾钦差有所不知,这案子已经办好了。”   顾桐仁看着他笑:“原是如此。”   两人四目相对,各有各的和气,却都没有说话。   胡原心中莫名咯噔一声。   “还是先入城吧。”柳源在身后低声说着。   徽州的官员对视一眼,皆一脸沉重。   顾桐仁见了江芸芸第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穿成这样?”他看着穿着粗布衣裳的江芸芸,笑问着,“跟刚从地里回来一样。”   “确实刚从地里回来。”江芸芸说。   顾桐仁不解:“去地里做什么?”   “之前内阁发出清丈土地的政令,我看看这里干得怎么样。”江芸芸接过帕子随意呼噜了一下脸,随口说道。   “落实得如何?”顾桐仁问道。   江芸芸从帕子上露出一只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似笑非笑:“要是好的话,我就不会叫你进城了。”   顾桐仁倒也不意外:“瞧着他们刚才见我的架势,也非坦坦荡荡之人。”   江芸芸做事粗鲁,帕子随意揉了揉,沥干水就挂在架子上,然后撸起湿哒哒的袖子,转身准备回自己的书桌:“我叫你查的事情,查得如何?”   顾桐仁跟了上来:“很一般,外面庄园很是严密,具体情况也不清楚,我们几个面生,又不会说徽州话,他们也很警惕,说了几句就不说了,应该是一开始就有人提醒了。”   江芸芸从一堆书籍里抽出几本:“衙门里还是有些能人在的,我之前借着那位小娘子的时候调取了这几年的户口册子,做的漂亮。”   顾桐仁重点看被江芸芸抄出来的内容,一炷香后才抬起头来:“人口户籍倒是稳定上升,你圈出来的那几家,这么看确实看不出问题来了,怪不得去年吏部考核为优,要是今年也这样,不出意外就能升任了。”   江芸芸点头:“本地势力盘根错节,我每次出门都有人跟着我,若是跟人多说了几句,那人第二次见了我就要避开走了。”   顾桐仁听得直皱眉:“那如何推进?”   江芸芸坐在椅子山,抬头看着顾桐仁,半晌没说话。   顾桐仁摸了摸脸:“是看我做什么?是脸上有东西?”   “有点美貌。”江芸芸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笑说着,“我在想,这事我们要做什么地步?”   “那就按陛下的密旨做,不行嘛?” 顾桐仁原本还哭笑不得,见她说回正事,便也跟着说道。   “你想来也该知道,一道圣旨只有两个途径可以到我们手里,一个是内阁,一个是内廷。”江芸芸左右手各自比划出一个手势。   顾桐仁点头:“我们这个内廷发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圣旨,内阁可能都不知道具体有什么?”江芸芸反问着,“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对吗?”   顾桐仁神色微动。   “陛下这么做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陛下显然想要我们跳过内阁去做这件事情。”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你知道顾士廉在江南的土地清丈快要推行不下去吗?”   顾桐仁犹豫点头:“我在扬州的朋友就写信来说,顾郎中在浙江的推行很不顺利。”   “你觉得为何此事会不顺利?”江芸芸反问。   顾桐仁其实和江芸是有过交集的,都是扬州人,当年为了读书赚钱还给人抄过报纸,只是弘治九年因为一些事情,会试时大病了一场,没有赶考成功,所以拖到了去年如今考试,得了二甲五十名,一直在刑部观政,夏日时刑部有了人事变动,一时间人员空虚,不然也会点他这个没任何经验的人跟着江芸一起来徽州出差。   两人刚一见面,也是颇为震惊感慨,不过很快就是惊吓了。   单方面的,顾桐仁的惊吓。   他一直是埋头苦读的读书人,对外界的风言风语很少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也无法清晰地感觉到如今朝廷的风向,甚至可以说对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些懵懂,但幸好他一直是一个稳重的人,只是看着,从不参与。   “按道理清丈土地可以让百姓有田,我不懂为何百姓都在抗拒,还请其归指教。”他也不支支吾吾,直接说道,“你之前在兰州和琼州也有这样的问题吗?”   江芸芸点头,伸出五个手指:“你看这五个手指连在一起,缺一个都会让之后的生活变的困难。”   “你是说,要土地清丈,就不能单单土地清丈。” 顾桐仁一点就通,飞快说道。   江芸芸赞许点头:“土地清丈前后各一段绳子,前头是家大业大的豪强乡绅,后面是无立锥之地的百姓,现在风和日丽,大家抬着那块地还能勉强走着,一旦狂风大雨,这亩地势必要倾翻。”   顾桐仁似懂非懂。   “所以我们现在的清丈土地在他们眼里就是狂风暴雨,所以所有人都会反抗,乡绅不想弄,百姓不敢弄。”江芸芸轻声说道。   “那,那我们要怎么做?” 顾桐仁的声音也跟着轻了下来。   “疏导民智,严打乡绅。”江芸芸伸在空中的手掌狠狠一握,厉声说道。   —— ——   案子办好了,钦差不走了。   徽州上上下下紧张坏了。   请佛容易送佛难,问题是这佛也不是他们请来的啊。   “那两位钦差整日都在田间晃悠,问什么也不说,这是做什么?”胡原不安说道,“案子都办好了,怎么还不走?”   “程家来人说,这几日一直有陌生人在他们城外的田埂上晃荡。”   “蒋家也这么说,而且他们认出其中有一人就是江芸身边的那个仆人。”   “他不会也要在我们这里搞什么清丈土地吧?”柳源冷不丁出声说道。   众人一惊。   “他既非主官,也非巡抚,来搞什么土地的事情。”师爷不解,“我倒是怀疑他是不是还在惦记汪家的事情,可别是和汪家有仇,如今打算公报私仇。”   柳源一听,眼睛一亮:“倒是一个好思路,你这就派人去汪家,让他们写信给大公子。”   “蒋家那边也运作运作,这次家里有子弟被斥退的,都让他们找关系弹劾江芸。”   众人一听连连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胡原忍不住问道,“就任由这毛头小子在我们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柳源沉默着,突然抬起头来,为难说道:“是要保护好钦差大人了,隔壁的流民一直闹事,可不安全。”   —— ——   江芸芸抓到一个小孩。   是的,吸引小孩的江小芸总是在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地方逮到小孩一只。   小孩饿得皮包骨,显得脑袋巨大,此刻大眼珠子直勾勾看人的时候,还有些渗人。   “哪来的小孩?”江芸芸嘟囔着,手指紧紧捏着他的两条细胳膊,愣是让人挣脱不开,“你大人呢?”   那小孩刚才挣扎累了,低着头没说话。   “没衣服,没鞋子,身边也无大人,瞧着食不果腹,难道是……独户?”顾桐仁下意识说着。   独户就是父母双亡的小孩。   顾桐仁自己就是。   江芸芸哎了一声,看了一眼小孩,却又发现小孩正瞧瞧看她,立马咧嘴笑了笑。   小孩火急火燎扭过头去。   “要是没有家人,我送你去衙门,给你送养济院去。”江芸芸跟晃晒干的小鱼干一样,晃了晃小孩。   小孩跳起来,大喊着:“我不去衙门,放开我。”   乐山哎了一声,板着脸说着:“别喊了,喉咙都坏了,你好好说话,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不然你就是喊的再大声,我也要把你扭送衙门的。”   小孩立马不哀嚎了,就是用那双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三人。   “老实交代。”江芸芸也板着脸恐吓着。   “想要吃的。”小孩说,眼睛看向她们腰间的钱袋子,“肚子饿了。”   “是小乞儿。”顾桐仁叹气,“怎么这么小就流浪了。”   小乞儿撇了撇嘴:“爹娘没了,没人要我,我当然要讨饭养活自己啊。”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江芸芸问。   小乞儿警觉:“我才不告诉你们。”   江芸芸哦了一声,一只手就把这个小骨头提溜起来:“那我们去衙门查查。”   小乞儿又惊又怒,拳打脚踢,差点让他逃了。   江芸芸和他两手对打了一会儿,重新占据欺负小孩的高地:“我给你钱,万一你是骗子怎么办?”   小孩气得直喘气。   “不诚实的小孩要长鼻子的!你从山凹村那边一直跟着我们,到现在已经至少一个时辰了,路上至少有五个面相好心,又或者穿着富裕的人,但你目标明确单只盯着我们,我可不是要多问几句。”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   小孩神色惊惧,更想逃了。   江芸芸又把人小孩晃了晃,咧嘴一笑,露出雪白大牙:“老实交代,不然我就把你抓紧起来吃掉!”   小孩更震惊了:“你果然会吃人。”   江芸芸立马不笑了,皱了皱鼻子,扭头对乐山说道:“这个小孩我要风干的,诺,快吊起来。”   乐山看着被递过来的小孩,哭笑不得。   小孩却信以为真,吓得直抖:“别,别吃我,我没肉,我不好吃。”   江芸芸满嘴胡说八道,张口就来:“腊鱼就是要你这样的小鱼呢,是吧,乐山。”   小孩吓得直接尿了裤子,嚎啕大哭起来。   三个大人震惊,随后露出心虚之色。   “你看你,几岁了啊。”顾桐仁把烫手小孩接过来,一本正经安慰着,“别哭了,等会把大人骗过来,我们吃大人也不是不行。”   乐山眼睛都瞪大了,像是第一次认识顾桐仁。   江芸芸凑过来点头:“对对,我们吃大人的。”   小孩抽抽搭搭地看着两个大人,一脸畏惧。   “快带路吧,我们是大人,不会骗你的。”顾桐仁把小孩放在地上,低头垂眸,和和气气说着。   小孩一见自己被松开了,立马拔腿就跑。   江芸芸和顾桐仁对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 ——   “没用的吧?当官的都是相互包庇的,还是让大石头回来吧。”   “行的吧,那个先生之前帮那个丫鬟不是就成了,二丫打听过了,那个丫鬟本来都要死了,现在好好在衙门里住着呢。”   “那,那他万一不帮我们呢,我们这个事情之前告到这么远的地方都没用。”   “为什么我们这事给那个地方就不行,那个丫鬟的就可以啊。”   “可那个人说他是好官呢,要不还是再试试。”   “可我打听的时候,他们都说这人凶得很,还会吃人杀人的。”   “哎,这世道哪有好官啊,这些人都是一样的。”   一群男男女女围在一起反反复复地念着,他们穿得衣衫褴褛的,脚下的鞋子都没合脚的,破破烂烂的,那间屋子头顶还破了一个大洞,里面除了这张缺脚椅子,空空荡荡,老鼠进了都得脚打滑地跑了。   “那就试一下,反正我们烂命一条,也活不下去了,不行我们就杀进衙门,把那些狗官们都杀了,就当为后来人攒几天好日子。”为首那个稍微年轻一点的男人横着一张脸,厉声说道。   “这地方?瞧着像是山寨?”江芸芸躲在远处,摸了摸下巴,小声说道。   “所以小孩是踩点我们,有人要对我们动手?”顾桐仁想到这一环节,神色严肃。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眯了眯眼。   乐山一听,拉着两人的袖子:“那快走啊,多危险啊,说不定就在不远处埋伏呢。”   “来都来了。”江芸芸说道。   “还是去看看吧。”顾桐仁也跟着说。 第三百六十九章   鉴于己方没有强大战力, 江芸芸沉思了片刻,打算直接点。   ——直接逮住一个巡逻的。   身后的乐山真是看到眼前一黑,嘴皮子都吓得抖索了一下。   “我来找你们主事的。”江芸芸嘴上彬彬有礼,脸上和和气气, 但手里捏着巡逻的那人胳膊愣是不松手。   毕竟是拉弓的手, 还是有一把子力气的。   那人怎么也挣扎不开, 看着莫名冒出来的三人一脸惊恐。   “你们先找我的, 我现在来找你。”江芸芸又说,“咱们有事坐下来好好聊聊。”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她扭头去看顾桐仁。   顾桐仁也跟着仔细想了想, 一本正经说道:“你们要好好谈, 我们就好好谈,你们要不好好谈,我们就在衙门谈。”   “对!”江芸芸大声附和着, 然后刚一松手, 那巡逻的人就跟着兔子一样窜走了。   没多久, 山寨就彻底热闹起来了。   再没多久, 就一群人呼啦啦的围了过来。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妇人, 手里拎着一把大砍刀, 面色黝黑,四肢强壮, 打量着面前的三个读书人,和气说道:“就是你们来叫门的。”   江芸芸摇头。   “就是你,你现在知道怕了。”之前被江芸芸狠狠拿捏的男人捂着胳膊, 大声反驳着。   “我是来赴约的啊。”江芸芸认真说道,“你们让一个风干的小鱼干盯着我们, 我想着何来如此扭扭捏捏, 不如直接见一面。”   老妇人一听, 神色咯噔一声,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犹豫说道:“你就是,钦差?”   “正是,鄙人江芸。”江芸芸和气说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老妇人顿时警觉,眼睛锐利地扫过周围的一切,生怕等会就会有密密麻麻的官兵围上来。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在人群中看到那条风干的小鱼干,招了招手:“哎,就是你,你怎么躲起来了。”   小鱼干大惊,躲得更里面了。   “叛徒,你把人带上来的?”一个年轻人大怒,伸手就要把人抓出来。   小鱼干惊恐万分地往后退。   江芸芸连连摆手,主动缓和敌方内部矛盾:“我是自己跟过来,小鱼干不清楚的,你选择让一个小孩子来跟踪我们,就有被发现的预感。”   “住手。”老妇人看着和和气气的江芸,神色微动,随后呵斥住年轻人,冷冷说道,“钦差反客为主,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江芸芸背着手,打量着面前简陋的寨子,神色惋惜:“来看看你们,好好的日子不过,做山贼土匪做什么?这位婶子瞧着也读书过,怎么落草为寇了。”   老妇人冷笑一声:“好一点颠倒黑白,要不是你们这些做官的为非作歹,把我们逼得没有活路,我们为何好日子不过,来这里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江芸芸眼睛一亮:“怎么个为非作歹法,仔细说说。”   “你也知道,我们是钦差,和别的人可不一样。”一直没说话的顾桐仁在边上敲边鼓。   老妇人打量着面前三人,神色沉思。   “怕什么,就三个人还能反了天不成。”她身后的一个黑脸年轻人骂骂咧咧着,“真有埋伏,我们就杀了这三人祭旗。”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请我们进去喝一碗水也行。”   老妇人握紧手中的大砍刀,对着黑脸年轻人说道,“你把人分成四队,左右仔细巡逻,看看有没有伏兵。”   “老罗,你让寨子里的人都准备起来,以防不测。”   “小周,你组织所有老弱妇孺都先进山去。”   江芸芸一听,眼睛更亮了,满脸含笑,连连点头。   ——这妇人有些将才,怪不得这个山寨能显出几丝气候来。   “请吧。”一一吩咐下去后,老妇人这才对着江芸芸说道,“老身姓黄,大人不嫌弃叫一声黄婆就可。”   江芸芸溜溜达达跟上去,好奇地左右看着:“这里布置的还有些军营的风范,黄婆家长可有当兵的?”   别看黄婆头发已经黑白交杂,但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威:“钦差瞧着像个读书人,没想到还挺懂军营之事。”   江芸芸谦虚说道:“之前履任时接触过军务,略有些了解。”   “原是如此,我家祖籍军籍,只是到了我这一辈,只剩下我一人了。”黄婆冷笑一声,“天道不公,我父兄如此好的儿郎,竟也得不到善终。”   江芸芸叹气:“您听着有点湖广口音,你父兄可是程总兵手下的。”   黄婆脚步一顿,神色突然严厉起来。   本就团团围着三人的匪人也立马握紧手中的武器。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要紧张,我说了我是钦差,对徽州之事自然是了如指掌,我的老师是湖广人,我师从他读书多年,您这样的口音我也只觉得亲切。”   “亲切?”黄婆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亲切,我们这些小民可担不起。”   江芸芸依旧镇定:“可我并非程家,也许我们也有合作的机会。”   黄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离开。   江芸芸继续背着手,跟在她身后走着。   走到一处唯一还能拿的出手的屋子,只是里面空空荡荡的,连着桌子都坏了一条腿,用石头随意垫起来,几条长凳更是坏的不成样子。   屋内已经有五个人站着了,听见动静,立马扭头看了过来。   江芸芸把这五人的模样尽收眼底。   四男两女,依次看下来,最左边的是年纪最大的一个男的,留着花白的胡子,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杖,垂着眼睛。   再后一点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短打麻衣,眉毛粗黑,脸颊上有一颗巨大的黑痣,面色凶恶,正紧盯着江芸芸看。   跟着是一位穿着男装的女人,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眸光沉静,不苟言笑地看着来人。   在后面是两位年轻的男人,一人粗鲁,皮肤黝黑,一人斯文,举止文静。   “确实是江钦差。”年轻的斯文男人仔细看着江芸芸,随后点头说道,“之前下山时隔着人群见过一面。”   粗鲁的男人嘲笑着:“还真是一个毛头小子,竟也能当大官,真是可笑。”   “我当大官凭的是本事,就跟你现在站在这里,也是如此,一样的。”江芸芸笑说着,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最上首的老者身上,“你们寻我,我如今来了,却迟迟不肯开口,我实在看不到你们的诚意。”   老者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叹气说道:“实在是江钦差太过出其不意了。”   “好说,办事情总不能太过墨守成规。”江芸芸和气说着。   “给三位拿个能坐的椅子来。”黄婆对着门口的几个年轻人说道,然后自己来到那位老者身形,弯腰,恭敬说道,“老师,瞧着外面没有人。”   江芸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圈子的人,敏锐地发现小小的山寨内竟也有派别。   “当真是孤身来的?”黑痣中年人惊讶,随后冷笑一声,“真是好胆。”   江芸芸坐下后,点头:“还行,如此我们也算是面对面了,那就开诚布公地谈吧。”   屋内突然没有人说话了。   那个脸上长黑痣的中年人看了一眼斯文的年轻人。   年轻人只是低头。   反而和他挨着坐的黑脸大汉蠢蠢欲动,瞧着跟屁股后面带刺一样,根本就坐不住。   穿着男装的女人依旧不动声色。   “如此,那就让我开口吧。”坐在老者身边的黄婆起身说道。   众人还是没有说话,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向她。   “两年前徽州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朝廷却还要征收粮税。”黄婆平静开口,“多少人卖儿鬻女,骨肉分离,可恨这些州官却视若无睹,只管大门一闭,歌舞升平,完全不顾百姓死活。”   众人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我们这群人大都是歙县、休宁和黟县人,那年衙门和乡绅们一起上门催讨税赋,我们卖光了所有东西也实在凑不出钱来,到最后他们竟叫我们低价贱卖土地。”   江芸芸了然。   官府和乡绅勾结趁着天灾兼并土地。   “若是卖了土地你们就彻底沦为佃户,要是不卖土地就没有钱缴税。”江芸芸柔声问道,“那你们最后选择落草为寇了。”   谁知黄婆摇了摇头。   “还有别的办法?”顾桐仁忍不住问道。   “这些人被我们打出去后没多久,又来了一批人。”黄婆神色冷漠,眸光却恨意涌动,“他们说他们愿意借我们钱,但要收利息。”   江芸芸眉头缓缓皱起。   “若是有人愿意借钱给你们解燃眉之急,自然也是可以的。”顾桐仁缓缓说道,“难道利息很高?”   黄婆继续说道:“也不高。”   顾桐仁不解,犹豫说道:“那,听上去不像坏事。”   黄婆冷笑一声。   “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她握紧拳头,神色狰狞,“只可惜我们斗不过这些丧尽天良的人,这才落到现在的地方。”   “前后脚来的两伙人其实是一伙人,是吗?”江芸芸低声说道,“他们说借你们的钱,却重复逼债,伪造条子,最后高利盘剥,到最后还是要逼得你们卖地。”   顾桐仁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黄婆眸光冷凝,紧盯着江芸芸看:“你也知道这样的手段。”   江芸芸叹气:“我知道的,我也是做过县令的人。”   “原来你也和那些人蛇鼠一窝。”黄婆大怒。   “才不是。”乐山壮着胆子,大声说道,“我们公子后面把地还给他们了,我们公子才不是坏人。”   黄婆紧盯着面前之人,神色质疑挑剔。   江芸芸叹气,看向屋内众人:“三个地方的县令都是如此吗?”   “是,就连知府也是如此。”黄婆冷笑一声,“沆瀣一气,直接把我们土地都拿走了。”   江芸芸了然,念了四个名字:“是歙县知县柳源、休宁知县陈升和黟县知县周梦,徽州知府胡原,是这四个人吗?”   众人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可有找过其他人,比如御史,巡抚。”江芸芸又问。   黄婆摇头:“这一年,我们只要一出现在城里,衙门的人就会来抓我们,御史和巡抚也不会来这些乡下地方,我们自然都是见不到的,而且又见这一群人相谈甚欢,次次醉酒而归,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可有想过给通政司递折子?”江芸芸又问。   “年前递过了,但石沉大海。”黄婆神色阴郁。   “那你们还愿意信任这些官员吗?”江芸芸和气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温和问道。   “自然是不信!”黑痣男人冷笑一声,“你们当官一向是穿一条裤子的。”   江芸芸点头。   “那你们找我们做什么?”乐山不高兴嘟囔着。   江芸芸倒是非常镇定,继续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谁让你们找我的?”   黄婆等人脸色微变。   “你们既然知道我,想来也知道我就是通政司的人,在你们之前上书通政司已然石沉大海的情况下,还是找上了我,不太符合你们之前说的不再信任官员。”江芸芸和气说道。   “当然,你们要是说听闻了汪家那位丫鬟的事情自然也是可以,只是我也好奇,那丫鬟身处内宅,无依无靠,母亲年迈且不识字,那折子是怎么送到通政司的。”   那位一直沉默的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烟波倒映着面前年轻人,半晌之后才发现:“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做了很多好事,是个人人都夸的好官。”   “不过是分内之事。”江芸芸和气说道。   老人苍老衰败的手握紧手中的拐杖,叹气说道:“可这世上多得是‘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的人。”   江芸芸沉默些许后才叹气说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老人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小仲说你自小就是一头不肯回头的小牛犊,这事若是托付给你,定然是有个结果的。”   —— ——   仲本有点忧心忡忡,明明已经深秋了,坐在屋檐下,还是忍不住扇袖子。   他在弘治三年中了进士,授刑部主事,后来因为不给那些整天不放好屁的权贵们打掩护就被贬去汝宁做了通判。   又后来,他这官做得不错,便去了严州当同知,同知也做得不错,同知补授佥事衔了,正式进入按察道分巡各地,先是去了广西当佥事,掌理刑名等事,去年又有调动,原本听说是调去河南继续当佥事,但因着六部尚书的变动,等吏部的文书到他手里,直接送他来南京做按察佥事了。   他巡视到徽州时,意外认识了黄婆和她的老师叶莘,细查之下才发现徽州早已上上下下沆瀣一气,他试了很多办法都无功而返,甚至顶头上司左佥都御史警告他不要胡乱惹事,不然没有好果子吃,他不得不另寻机会。   直到一次走在田埂上,看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佃户,无意间想起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清丈土地的事情,后面便自然而然地想起始作俑者——江芸。   当时他正好刚得知雪月的事情,心生一计,拜托了黄婆他们找到雪月的娘,为她写下一封折子,又托关系暗中运转到江芸手中。   他抱着隐晦的期待。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注意着江芸的动向。   那一年扬州初见,他站在热闹拥挤的大街上,人群在他身边穿梭,招幡在他头顶飘扬,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站着,然后往后看了一眼,那一眼懵懂无知却毫无畏惧。   那时,仲本就在想,这人以后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像一只初生的牛犊,丝毫不畏惧老虎。   人,要的就是这种心气。   事实证明,他确实如此。   勇敢无畏,热烈地像个太阳,没有人可以掩盖住他的光芒。   雪月的事情办得干净利索,他怕人走了,连忙传信让黄婆他们去告状。   “也不知道成了没?”他坐不住了,背着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直到听到一声敲门声。   他脚步一顿。   —— ——   柳源有点烦,不,他很烦!!   因为江芸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跟踪他的人,又又又把人跟丢了!   ——年轻人的腿脚是不是太过利索了,一天天的,衙门的房间是有刺嘛!   师爷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敢开口。   “你说钦差在这里到底留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师爷没说话。   果然,柳源也没打算听到他的答案。   “他每天走的路上都处理干净了吗?”柳源问。   师爷保证道:“前前后后派出三十个人,保证没有不长眼的撞倒江芸面前。”   柳源拧眉:“徽州都这么平安热闹了,他还哪里不满意。”   师爷这次没说话了。   “那群流民找到了吗?”柳源踱步了片刻,又说道。   “那群人整天躲在深山老林,除非他们自己主动出来,否则我们很难出现。”师爷这会为难开口了,“山里路又多,我们的人一出现就跑了,一个也没抓到。”   柳源来来回回走着:“这群流民是个定时炸弹,我们一直放任不管,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徽州,翻不出我们的手心,我们完全可以耗死那群人,只要那个老不死和他那个徒弟死了,那群人不过是一盘散沙,可现在江芸来了……”   师爷又不说话了。   “你确定他们的折子没送到通政司?”柳源又问。   师爷知道是自己的活,便开口说道:“胡知府找的关系,说找了现在的通政司使拦下的,不会有错的。”   柳源神色凝重。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江芸这人看上去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不若先收买其中几个人,让江芸和他们彻底结仇。”他冷不丁停下脚步,神色骤然阴狠,“做他个一箭双雕。” 第三百七十章   江芸芸和顾桐仁回衙门时已然天黑了。   刚一进门, 就看到师爷正在屋檐下,远远看到他们就殷勤上前说道:“今日是中秋,徽州的上下官员向往两位钦差许久,一直无缘相聚, 今日乃是仲秋节, 不知两位钦差可否赏脸一聚。”   江芸芸看着满脸笑意的师爷, 突然也跟笑了笑, 一脸歉意:“是我们的疏忽,忙着办圣人差事, 怠慢了徽州上下官员, 真是不该啊。”   师爷一听,眼珠子一转,忍不住脖子伸长:“圣人差事?不是就是为了那个贱……见见雪月的事情嘛。”   江芸芸微微一笑。   顾桐仁及时呵斥道:“小小师爷, 要你废话什么, 既然是请我们去吃饭的, 还不带路。”   师爷讪讪收回视线, 心中只当是听到一个大秘密, 脚步都快了不少。   江芸芸和顾桐仁对视一眼, 各自露出神秘的笑来。   徽州官员来的可真不少,各县知县、县丞和主簿都来了不说, 府衙那边的人也都来齐齐的,满满四个大桌,就正中上位还空了两个位置。   江芸芸推脱也没推脱, 一屁股就坐上去了。   胡原脸色一僵,脸上的恼怒直接冒了出来。   柳源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坐吧。”江芸芸尤嫌不过瘾, 反客为主说着。   顾桐仁非常配合, 也跟着施施然坐在他边上。   两个外来户在此刻到有几分主人家的气势, 众人脸色都微微不好看。   “不是吃饭嘛?都站着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这里也没外人,如此倒显出生分了。”   柳源看了一眼师爷。   师爷对着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柳源脸色凝重,收回视线,笑说着:“江学士说得对,都坐吧,大家也等了许久。”   江芸芸微微一笑:“原是等久了,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不知江学士这半月早出晚归,所为何事?”柳源叹气说道,“非我要打听大人的事情,只是大人这一日三餐都不在衙内,我这是唯恐了怠慢了大人。”   江芸芸闻言跟着叹气:“不怠慢,话说到这里,我也不瞒诸位,我这手里还有不少事情呢,通政司的职责你们是知道的,我那上峰是严谨之人,我做事自然也不能松懈。”   “还有徽州的案子?”胡原一个激灵,“是什么吗?”   江芸芸捧着茶盏没说话。   柳源见状找补着:“如今徽州的大小官员都在这里,若是能帮得上忙,我们肯定是鼎力相助的。”   江芸芸一听,目光突然看向下面几桌,在其中几人的面容上一闪而归,最后收回视线,含糊说道:“小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柳源神色微动。   那些钦差队伍确实很忙,连带着侍卫们也是早出晚归,但口风很紧,一个也不肯多说的。   “到底什么事情啊?”胡原是察觉到她视线停留的地方,心中咯噔一声,差点就要追问下去,只冷不丁突然看到那位顾桐仁看着自己的冷冷视线,心中一个激灵,强忍着没有说话。   一顿饭除了江芸,所有人都吃的食不知味。   “这样有用吗?”回去的路上,顾桐仁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就看谁先按耐不住了。”   顾桐仁忧心忡忡:“别的人不好说,那个柳源和胡原瞧着是个丧心病狂之人,我只怕他们要狗急跳墙。”   江芸芸想了想:“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你还这么镇定?”顾桐仁不解。   江芸芸在昏暗的走廊上大步走着,想了想才开口说道:“本就是两方博弈的一环,不镇定也毫无头绪,镇定了反而看得更清,路走到这里了,也回不了头了,这是我们的职责。”   顾桐仁跟在她身后,看着比他小许多的江芸,灯火照耀下,俊秀挺拔的鼻子,猛地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猝不及防收回视线,低下头,突然不再说话了。   江芸芸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走过一处游廊,下了自己院子的台阶,这才继续说道:“再说了,这事我们如今看似在暗处,但其实在明处,做不了什么,但他们看似在明处,暗处却能做很多事情,与其我们静不下心来,不如等他们自乱阵脚。”   “其实这事我们已经下了很多钩子了,是他们太谨慎了,今日不得不给他们下一剂猛药,不然黄婆那边也只能被动等待。”   “而且事情的走向本就是不可控的,我们做到尽力即可……月荣,你在想什么?是哪里有不同意见?”江芸芸见他都要跟着自己回自己屋子了,笑问着。   顾桐仁这才回过神来,见紧闭的那扇门,立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想你说的话,有点入神了,那就按照之前说的办,总归我们是尽心尽力了。”   江芸芸点头。   顾桐仁刚下了台阶,突然又问道:“你这次回京时会经过扬州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看情况吧,我也不清楚,事情要是拖到过年,那肯定回不去了,要是能早点办好,我们绕路,耽误几天也说得过去。”   顾桐仁看着她过分年轻秀气的面容,突然笑了笑:“行,那我们争取早点办好。”   —— ——   第二天早上,乐山开内院小门时,突然看到门口有一张纸条。   他眼疾手快捡了起来,打开一看,然后眉心紧皱,匆匆朝着江芸芸的屋内走去。   江芸芸听到动静开门后,接过那张字条一看,也跟着挑了挑眉。   “去看看月荣醒了没?”她说。   乐山匆匆去隔壁院子敲门。   没多久顾桐仁就快步走来,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笑。   “还是你有办法。”顾桐仁笑说着。   江芸芸把东西递过去:“狗咬狗而已,这东西也说不准,但也算给我们找了一个思路。”   顾桐仁看了一眼:“若是按照信里所说,那他陈升也是迫不得已了。”   “兜自己主动不张开,总没有人强着要把钱给他。”江芸芸镇定说道,“黄婆的事情写得很简陋,其他几个事情瞧着很轻,你回头带人去看看,多带几个侍卫去。”   “我这边还是少一点吧,你现在太显眼了,我怕他们狗急跳墙。”顾桐仁拧眉说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我这人太多,他们才不好动手呢。”   顾桐仁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就说道:“这太危险了。”   “他们应该担不起杀钦差的名义。”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你先去给他们做个样子,我等会去找黄婆。”   顾桐仁忧心忡忡叮嘱着:“你可千万不要做冒险的事情。”   江芸芸挥了挥手:“我洗脸吃饭去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唠叨。”   顾桐仁气笑了:“还不是你胆子太大,以前在扬州这么小的年纪,就敢惹那些当兵的,差点被人围殴了,我还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没想到就是拉着我狂跑,倒是有一双好腿脚。”   江芸芸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炫耀着:“你别说,我这些年拳脚功夫课没落下。”   —— ——   江芸芸和顾桐仁一大早前后脚离开衙门的动向,很快就传到柳源和胡原耳边。   “陈升那个叛徒,我就知道他胆子最小,当年就不该把他叫上。”胡原狠狠说道,“现在就开始倒向钦差了,呸,真是刻薄寡思的东西。”   柳源坐在椅子上没说话,神色放空,脸色凝重。   “怎么不说话。”胡原自己骂了半天,见没人附和,不悦说道。   柳源抬眸,突然看向胡原:“我联系上流民中的人了。”   胡原不解:“怎么,打算先一步把他们收拾了,来不及了,现在肯定闹出不少动静的,说不好能被他抓个了正着。”   柳源缓缓握紧桌子上拳头:“那人跟我说江芸保证会让他们恢复良民身份的。”   胡原撇了撇嘴:“口出狂言,这徽州的主官给他做好了。”   “你说,会不会之前的折子,高禄没拦下,反而被江芸抓到了,就像雪月那个案子一样。”柳源声音飘忽地反问着。   胡原想也不想就反驳着:“不可能,我送了一百两金子呢,他也说替我办好了,直接扔了。”   柳源冷笑一声:“这些靠着裙带关系上去的人,能有几个好人,他又是京官,本就看低我们三分,便是没办成,那也是要维持他的体面的。”   胡原一听,立刻神色隐晦起来。   “你是说,江芸来徽州,表面上是为了雪月的案子,实际是为了黄婆那群人?”他握紧手腕,这才勉强镇定地问出口。   “如此才能解释,她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和这群人接触,逗留徽州这么久。”柳源脸色阴沉,“一旦事发,陛下再是仁慈,我们这身衣服是保不住了。”   胡原犹豫:“说不定不是呢,我瞧着江芸就是个年轻人,到处晃,我觉得就是被他无意看到了,不然肯定第一日就直奔那些人了,哪会在外面墨迹这么久,而且哪怕现在陈升背叛离我们,但我们现在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柳源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胡原立马炸毛:“看我做什么!谨慎一些有什么问题,他到底是一个外来的,人生地不熟,还真的能翻出花来不成,如今我们事事做到位,他挑不出错来,等拖到个几月,京城那边肯定的有意见,到时候弹劾的折子一上,他还不是无功而返。”   柳源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山上那边传来消息。”师爷火急火燎跑过来,“不好了,江芸那厮跟他们说已经有证据了,马上就能拿到证据了,让她们准备好东西准备下山告状了,我就说陈升那人阴得很,说不定还真的有证据,那个顾桐仁一大早就去休宁县了。”   胡原惊惧,蹭的一声站起来。   柳源确实突然笑了一声,低声说道:“你看,就是我说的这样。”   胡原猛地扭头去看他。   柳源反而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秋高气爽的蓝天,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抓住一缕飘过的凉风,如释重负:“只剩下一条路走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黄婆听闻江芸芸来的消息, 扭头去看自己的老师。   “老师觉得这位江钦差可以信吗?”黄婆忧心忡忡,“寨内都对他的出现议论纷纷,大都非常畏惧。”   年迈的老师缓缓叹出一口浊气。   黄婆见状,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老师的意思, 我们一直躲在这里确实不是办法, 总不能真的落草为寇, 要为自己的后代考虑, 但我又生怕这位江钦差和第二波的商人一样,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要我们的钱, 而是要我们的命。”   老者摸着手中的拐杖, 伸手拍了拍自己徒弟的手背:“你知道我们这群人最缺的是什么吗?”   黄婆想了想:“钱?或者人?”   老者看着外面小孩跑来跑去的欢乐场景,神色向往:“是庇护他们的权力。”   “黄丫头,我们没有, 所以我们要去找有的人, 若是要付出代价, 那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但你看看这些孩子们, 上山做贼的路是一条死路, 我们总不能送孩子们去死。”   黄婆沉默:“可要是赌输了,他们也没有活路。”   “小民本就没多少活路, 落草为寇,便是给徽州那些官员送了一把刀,他们若是真的动了杀机, 杀我们时甚至不需要理由,所以我一直叫你们别真的伤了人。”老师温和说道, “我们不过是两个果子里挑一个不那么坏的, 你也该知道, 想要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本就很难。”   黄婆叹气:“我不想要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我只想保这一寨子的人平平安安。”   老师一听便跟着笑了起来:“我时常说,你性格坚毅,头脑灵活,心底善良,若是一个男子,成就不会逊于他人,但这世上之事的若要成功,单靠自己是很难的。”   黄婆沉默。   “所以现在要靠江芸?”她神色阴暗不明。   “是靠自己,但也要利用江芸。”老师笑说着,“人不能不自立,但我们也要借篷使风,因人成事。”   黄婆点头。   “你去前面招待吧。”老者年迈,说了几句话便露出疲态,握着拐杖的手,来回摩挲了一下,“回头注意一下寨子里的人,我们和江芸哪怕买卖不在,仁义要在,不仅是看在小仲的面子上,他这样的一个天子骄子,我们也得罪不起。”   黄婆心思微动。   老师却已经不想说话,挥了挥手。   黄婆去了前院,就看到江芸芸身边围了不少小孩,那些小孩手指脏兮兮的,蹭在他衣服上,留下一个个显眼的泥印子。   幸好江芸瞧着是个脾气好的,也不生气,找了个小板凳坐着,笑眯眯地和他们说着话。   “你们什么时候搬进来住的?”   “中秋过年,你们吃饭了吗?人多吗?”   “脸上有颗黑痣的人瞧着很凶啊,做什么的啊。”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和黄婆什么关系啊。”   眼看自家寨子的底都要被小孩卖光了,黄婆咳嗽一声。   小孩们吓得一哄而散。   江芸芸眼疾手快,不忘每个小孩手里塞一颗糖。   小孩们一边嘴里害怕,一边把糖塞进嘴里,还一边蹦蹦跳跳和好朋友一起牵手跑了。   “江钦差糊弄小孩可不道德。”黄婆似笑非笑。   江芸芸露齿一笑:“随便问问,我这不是也要了解了解。”   “事无不可对人言。”黄婆伸手邀请着,“进去聊吧。”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顺手把袋子一收紧,挂回自己的裤腰带上,还记得把小板凳搬进去,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进去了。   “江钦差怎么来了?”黄婆直截了当问道。   屋内确实简陋,连个好凳子也没有,黄婆自己也坐在不甚牢靠的小方凳上,江芸芸就自己找了个位置放凳子坐下。   “下面的人起内讧了,正好涉及到你们这件事情的。”江芸芸也直接说道,“我已经让同行的人去拿证据了,你们这边也都准备好,到时候我会找你们去作证,那些证据都还在吗?”   黄婆神色微动,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轻官吏:“江钦差便是真的帮了我们,可我们也不能回报你们什么?”   江芸芸笑:“怎么会没有回报,你们好好种地,每年交的税有一部分会上缴国库,其中又有一部分会成为我们的俸禄,我吃饭还要看我的俸禄呢。”   黄婆欲言又止,随后低下头来:“那就等江钦差的帮忙。”   “行。”江芸芸见她无话要说的样子,便跟着起身,随意问道,“怎么不见其他人。”   “进山去了,这里没有地,我们要去山上抓些小动物去山下换钱。”黄婆也跟着起身说道,“过了中秋,也该冷了,大人们都商量着要给小孩子们做些皮毛衣服穿。”   江芸芸点头:“你们寨子瞧着青壮年还不少。”   “年纪大的,小的,身体弱的,运气不好的,一开始没这命数,等不到,也就熬不下去了。”黄婆叹气,“能省下来的也就这么多了。”   江芸芸看着过于简陋的寨子,点头:“脚步往前走,总会越来越好的。”   黄婆笑说着:“我也是这么说的,不然也不会找上您。”   江芸芸背着手,顺手摸了摸胆大包天凑过来小孩的脑袋:“行了,我要走了,都会好的。”   两人来到寨子口,正好看到脸上黑痣的中年人带着一群人满载而归。   “哇,晚上能吃肉了。”小孩高兴地跳了起来,“我要去和大丫她们说。”   “现在的世道,连着兔子都凶得很。”黑痣年轻人看了眼江芸芸,把手里的三只兔子递给身后的年轻人,这才点了点头,“江钦差怎么来了?”   “已经办好事情了。”江芸芸笑说着,“瞧着还挺有收获。”   “李叔可是出了名的老猎手了。”提着兔子的年轻人笑说着,“兔子洞一挖一个准,现在的兔子正是肥呢,过几日天再冷了,就没得吃了。”   “行了,要你操心。”李叔呵斥道,“一半吃了,一半让人腌起来,也该准备过冬的东西了。”   一行人哗啦啦地散开了。   没一会儿安静的寨子就彻底热闹起来了。   江芸芸看着秋风自走动的人群中穿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外面这么多需要帮忙的人,你怎么就想着帮我们啊。”黑脸大汉凑过来,警惕地试探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仲本是我的好友,他为了你们的事情奔波近一年,我自然也要助他一臂之力。”   黑脸大汉似懂非是,悄悄看了黄婆一眼。   黄婆正在和李叔站在一处说着悄悄话,但看两人紧绷的神色,应该是不太愉快。   “原不是特意为我们来的。”他回收视线,嘟囔着一句。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扫了一眼黑脸大汉:“怎么瞧着你一无所获。”   黑脸大汉啐了一声:“别提了,晦气,莫名其妙的倒霉。”   “行了,偷懒就偷懒,一上山就跑了,这一个个都失心疯了一样,快去看看你娘吧,要是还不舒服就赶紧下山去抓药。”李叔不悦说道。   黑脸大汉撇了撇嘴,不高兴走了。   那个斯文的读书人手里拿着一篮子的野菜,下摆也脏兮兮的,察觉到尴尬的气氛,笑说着:“我送钦差下山吧。”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有劳了,敢问这位兄台的贵姓?”   “免贵姓黄。”   “那你和黄婆是?”江芸芸好奇看着身侧之人,“你瞧着很年轻。”   “他是我的婶婶,我本是家中年纪最小的,我们一家子如今只剩下我和她了。”黄书生捋着袖子,低声说道。   江芸芸露出不好意思之色。   “这事和您也没关系。”黄书生笑说着,“之前仲大人听闻这事也露出如此的神态,怪不得你们是好友。”   江芸芸笑:“与立兄虽是刑部出生,见惯人间疾苦,但依旧有赤忱怜悯之心。”   黄书生看着江芸芸的背影:“听闻大人之前在徽州城内徘徊了很久,是还有其他事情没做吗?”   江芸芸点头:“确实有不少事情,但也急不得,要慢慢来。”   山路难走,但也庆幸难走,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能在上面躲这么久。   徽州多山,四面都是群山,山林茂密,植被翠绿,他们沿着被人踩出来的小路,慢慢往下走着。   “所以大人找上我们也是……有意为之?”黄书生扶着树干,握紧手中的袖子,低声问道。   江芸芸动作灵敏地跳下一个土坡,落在平底上,想了想才说道:“徽州上下一心,油泼不进,我之前一直没发现什么不好的事情。”   黄书生站在坡上,紧张问道:“那大人想要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不解,扭头看了他一眼,叹气说道:“不用你们做什么,我不会拿你们出去挡刀的,我处理过雪月的事情,不是吗?”   黄书生和她四目相对,突然想起那个自从被江芸接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眼皮子底下的可怜女子,许久之后才缓缓松开口,低声问道:“真的?”   “真的。”江芸芸点头,继续往下走,“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时间到了,我自然会接你们回家。”   黄书生看着她脚步稳当地往下走的步伐,轻轻松了一口气,也跟着慢慢吞吞往下走。   “你有想过后面做什么吗?”走到半路,江芸芸找着话题搭讪着。   黄书生想了想:“我还能读书吗?”   江芸芸点头:“自然可以,你之前可有参加过考试?”   “过了县试,只是不知功名还在不在。”黄书生苦笑一声。   江芸芸想了想:“回头看看再说,总没有走不出的路。”   黄书生笑了笑:“我婶婶跟我说,这事要是真的了了,就给我找个好老师,重新考。”   “好啊,心气在,事情就不会坏。”江芸芸满意点头,“你有什么不懂,你尽管问我,我读书还行的。”   黄书生高兴点头:“听闻您是状元。”   “你们寨子里的李叔我瞧着很有魄力,穿得也体面。”江芸芸话锋一转,又问道。   “他本就是猎户,这里的生活反而方便了。”黄书生说完,又解释着,“李叔这人性格刚强,不爱笑,但人还是很好的,这两年都是他处处帮衬,我们才能平安度过。”   “瞧着就是一个主意大的。”江芸芸附和地点头,“你们这些小辈在他手里听话得很,那个黑脸的年轻人,和你站在一起的那个,瞧着就对他言听计从。”   黄书生无奈笑着:“如今没有地,打猎的手艺都是李叔教的,有几分香火情谊的,大牛可是他的徒弟,打猎的一把好手,每次都是村子里抓了最多猎物的,他这人也是脾气直,一心想着回家种地,难免有些苦闷。”   “这里确实不方便,你看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一半。”江芸芸叹气,“那些女眷不是更不方便,我之前看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娘子,她们日常还能下山嘛?”   “那是叶娘子,绣花织布很厉害的,夫君和婆婆都死了,她带着一个女儿一起来的,村子里的衣服大都要拜托她了,因为是寡妇还带着幼女要避险,平日里都是在角落里,不怎么和其他人往来的,不过后来婶婶让我在山上开了识字班,她送了小桃过来读书,大家关系紧密起来了。”   他自嘲着:“可别小看了女子们,她们脚步利索,说不定比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还快呢。”   江芸芸笑:“这么看黄婆还真的有点办法,小孩自来就能维系大人的感情,你这个识字班一开,大家的关系都近了不少。”   黄书生一听,恍然大悟:“原是这样,还是大人看得清。”   “我瞧着这寨子虽小,但分工倒是齐全。”江芸芸夸道,“你们这边维持生计就靠打猎嘛?”   黄书生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都是李叔和大牛负责的。”   “这么一大家子,恐怕不好养家啊。”两人终于来到半山腰,江芸芸停下来休息,扭头看着满头大汗的黄书生笑说着。   黄书生似懂非懂,只能呐呐点了点头:“应该吧。”   江芸芸看着漫山遍野的大树,心中叹了一口气。   “哎,你们果然还在这里。”背后突然传来大牛的声音,“走的也太慢了,李叔就知道你这个读书人走不快,让我来送送江钦差。”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高大强壮,面色黝黑的年轻人。   “大人看什么?”大牛垂眸,凶悍的面容也跟着遮了遮。   江芸芸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便跟着笑了笑:“听闻你娘生病了,现在好多了吗?是准备下山卖药嘛?刚见你走下来,如履平地。”   大牛似笑非笑:“我就是干力气活的,这条路闭着眼都能走了。”   “行了,走吧。”黄书生一看大牛就知道是牛脾气犯了,缓和气氛,“大牛你在前面带路吧,我们在后面跟着就是。”   大牛哦了一声,先一步走了:“我知道有一条近路,你们跟着我走吧。”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笑了笑。   黄书生只当他生气了,凑过来小声说道:“他就这个脾气,您别介意。”   “不介意,只是觉得一口饭养百家人。”江芸芸抬脚跟了上去,“人的心真是奇怪,总能长成不一样的样子。”   黄书生似懂非懂,但是没多久他也跟着察觉出不对劲了。   树林越来越茂密,路也越来越难走,甚至连着虫鸣鸟叫的声音都逐渐少了。   “这,不是下山的路吧。”他悄悄上前一步,拉着大牛紧张说道,“走错路了。”   “没走错,就是这里。”大牛说。   身后的江芸芸也跟着慢慢悠悠说道:“确实没走错,这条路走到头应该会有一个悬崖。”   前面走路的两个人脚步一顿。   江芸芸叹气:“他们答应你什么了?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黄书生大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谁知后面有石头差点一脑袋砸下去。   大牛转身,扶了一把黄书生,这才看向江芸芸,镇定说道:“他们答应我,会把土地都还给我,免我三年税赋,我不想待在山上了,这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去买个东西还要躲躲藏藏,连下个山都要这么久,我就想要好好过日子。”   “你疯啦!”黄书生先一步大骂道,“那群人嘴里可有真话!你信他们?我看你真的是疯了。”   “不是疯了。”大牛从袖子里小心翼翼掏出几张纸,“你看房子,地契都在这里,他们都给我了,他们跟我说,不会有人发现的,山里难走,他摔了,自己跌下悬崖,也很正常。”   “你疯了!”黄书生不可思议,“他是钦差!!他是朝廷派下来的人!!”   大牛看着他愤怒不解的面容,也只能跟着无奈叹气:“我知道,但我只想下山种地去。”   黄书生错愕,看着他,又看向江芸芸,嘴角微动,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荒谬感。   “你杀过人嘛?”倒是江芸芸先一步打破沉默。   大牛一怔,随后沉默了。   黄书生已经连惊讶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只能哆哆嗦嗦说着:“你,你……”   “因为失控的生活,所以你想要回到正轨上。”江芸芸看着麻木冷静的大牛,“你以为自己只要重新回去种地,就一切都可以恢复正常,对吗?”   “我明明在好好过日子,怎么就突然就这样了。”大牛用力挥着手,痛苦喊道,“我就是想攒点钱,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我就想这么一眼看到头的过日子,好好过日子的。”   黄书生扑过去:“那你就不能听他们的了。”   大牛回过神来,看着黄书生,突然笑了笑:“你不说做人要言而有信嘛,我这也没办法了,我娘快不行了,我得给让她走得安心。”   黄书生嘴角微动:“前几日不是还……”   “这日子过得太辛苦了。”大牛反手突然把黄书生捆起来,“李叔喜欢这样的日子,只觉得快乐,无人约束,可我不喜欢。”   “你婶婶就跟我们说要等,不要急,可等,要等到什么事情?我都要等两年了。”   在黄书生的剧烈挣扎中,他神经质一般地絮絮叨叨着:“我以前就特别想要我娘过好日子的,我爹是个烂赌鬼不争气,除了打我娘就是打我,便是有本事出门去打外面我都要夸一句胆子大,可他就是个怂货,好不容易熬到他死了,他终于死了,我和我娘抱头痛哭,我以为日子会慢慢变好的,可我没本事,老天爷也不给我面子,但现在不一样了,有田有房,至少让她心里有个念想,走的安心一点。”   黄书生尖叫着,奈何像个小瘦鸡一样被人扔到一处去了,摔得头晕眼花。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闹剧,突然叹了一口气:“水泊梁山,两条路都是死路。”   “是,都是死路。”大牛朝着她走过去,牙关紧咬,“可我还是想试一下我的。”   江芸芸看着逐渐逼近的人,一脸和气;“至少会反抗,你也是有几分心气在的。”   —— ——   衙门内,柳源和胡原紧张得对坐着。   “这要是失败了……”眼看天都要黑了,还没有人来回报消息,胡原忍不住开始站起来走动,“不可能,我看他今天是单独出门的,侍卫也不在。”   “一个读书人而已,那些种地的,一只手就能把他弄死。”柳源冷笑一声,“我只是担心那个蠢货不敢下手。”   “乱了,乱起来了。”师爷匆匆跑过来,脸色幸福,“那个江芸还没回来,钦差院子彻底乱起来了。”   柳源和胡原倏地一下站起来,对视一眼,齐齐大笑起来。   “好,好啊。”柳源抚掌,“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偏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状元不懂,还真当自己了不得嘛,如今还不是被我们拿下。”   胡原原本也很是幸福,回过神来,又担心问道:“要是朝廷查下来?”   “那是蠢货和他们分赃不均杀的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柳源面无表情说道,随后对着师爷打了个眼色,“把后面都了了吧。”   师爷点头应下,兴冲冲离开了。   “我们后面怎么办?”胡原低声问道,“就这样等着吗?”   “先把几个不安分的都处理了。”柳源看向胡原和气说道,“如今已经到这一步了,没了退路,我们肯定是要尾巴收拾干净的。”   胡原心中微动。   “正好找机会把那些流民都灭了……”柳源恶狠狠说道,“绝不能留下活口。”   胡原犹豫着点了点头   “背叛我们的陈升也留不得了。”柳源面无表情,继续说道,“狗能第一次咬人,那以后可就控制不住了。”   胡原脸上骇然。 第三百七十二章   陈升最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官还算体面, 上峰的任务都好好办,同僚的关系也马马虎虎维持着,县中大户的关系也是认真维护,每年的税赋也都老老实实交上去。   他这样的官怎么也不该被卷进旋涡中啊。   明明想要百姓土地的是县中大户和知府, 他只是配合着他们办事, 现在好了, 朝廷那边派下来钦差了, 单看知府和柳源那两人的殷勤劲,就知道两人正拍着马屁呢, 偏偏县内也莫名开始有一些不好传言, 说这事有人要拿他们这些小喽啰背锅。   真是冤枉啊,那十三万两银子,他只拿了三万两了, 还拿出三百两请衙门中的人吃饭喝酒了, 真没多拿。   陈升吓得整日都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中秋能见上一面高高在上的钦差大人了。   钦差大人真年轻啊。   又年轻, 运气也好, 还漂亮。   陈升嫉妒坏了, 只是还没发几句牢骚,突然察觉到钦差悄悄看了他几眼。   那一眼真把人看的肝胆俱裂, 心跳加快,一顿饭立刻没了滋味。   怕是只有首桌的那些人才能其乐融融吧。   他越想越睡不着,休宁县中的流言已经越来越猛烈了, 他今日本就抱着来试探试探的想法,谁知道他和谁都不能单独见一面, 那个江芸就像一只小老虎牢牢把他盯着。   柳源和胡原是个什么货色, 他心知肚明。   他必须自救。   信送出去了, 第二日就有钦差来到他衙门了。   这位顾钦差说话温温柔柔,笑起来斯斯文文,言辞间都是对他的赞赏,还暗自夸他识时务。   陈升悄悄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真是好官啊,真会站队,所以开始和人愉快地扯皮。   不过快乐的日子没多久,钦差还没走呢,胡知府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衙。   “真是遗憾。”胡原看着顾桐仁,眼睛往上一抬,语气遗憾,“江钦差和那些刁民交涉时,意外身亡了。”   顾桐仁神色震动,还未开始说话。   边上的陈升已经腿一软,一屁股摔在地方,发出巨大的动静,面容惊惧。   “柳知县已经带兵去剿匪了。”胡原打量着面前的顾桐仁,“我特意来通知钦差。”   顾桐仁没说话,只是神色冷凝地盯着胡原看。   胡原微微一笑:“江钦差实在太冒险了,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刁民,这才不幸遇难,到底还是年轻了,不知道轻重。”   顾桐仁其实心跳很快,大脑很乱。   他不知道江芸到底有什么计划,其实处理这件事情并非他们一开始设想到的,但是遇上了又不能视而不见。   他隐约觉得江芸是要做一票大的,但具体如何他又不得而知,现在骤闻这个噩耗,心中又是惊骇,又是不可置信。   “现在钦差队伍乱成一团,还请顾钦差回去主持大局。”胡原笑说着。   顾桐仁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还未说话,陈升突然一把抱住顾桐仁的大腿,磕磕绊绊说道:“别,别走。”   他脸都吓白了,只觉得面前的胡原跟个厉鬼一样盯着他看,更是害怕。   顾桐仁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是了,不能走,江芸叫他做的事情是保护好陈升。   顾桐仁用力掐了掐自己的额头,彻底从这个懵懂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等会。”他想了想,突然一把抓住陈升的胳膊里,爆发出不属于他的力气,把陈升整个人提溜起来,拉倒自己身边,盯着胡原,缓缓说道,“我现在不能回去,我还有其他事情。”   胡原脸上笑容一顿。   ——事情突然开始走向出人意料。   “若是胡知府来说这些的。”顾桐仁终于觉得自己恢复正常了,面容镇定说道,“那就可以走了,我身上还有陛下的旨意,不能随意离开。”   “什么旨意?”胡原上前一步,忍不住追问着。   顾桐仁面无表情说道:“无可奉告。”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就拉着陈升回了衙门内院。   陈升几乎是被人拉着走的,被门槛狠狠绊倒,膝盖磕在地上,就连顾桐仁也被拉了一个踉跄差点也跟着摔倒。   两人终于停下慌乱的脚步。   陈升回过神来,紧紧握着身侧之人的小臂,眼睛发直,神色惊恐,哆哆嗦嗦说道:“是,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下的手,他们是疯子,你知道的,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顾桐仁手臂的筋差点被抻到了,开始隐隐作痛,他看着陈升崩溃的样子,冷不丁问道:“他们肯定是来杀你灭口的。”   陈升惶恐到整个人都在发抖,跪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   “你和我老实交代,我带了这么多侍卫,定能保你安全。”顾桐仁忍痛,用力握着他的手臂,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说道,“账本在哪里?”   陈升不抖了。   屋内只剩下剧烈地喘着气。   顾桐仁看着头顶漆黑的屋顶,鬼使神差地想到——怪不得,江芸要他带走这么多人。   —— ——   柳源来到新安卫的时候,披头散发,脚步混乱,神色惶恐。   “不好了,三王山上的那群盗匪杀了江钦差了。”他大喊着,浑身都在发抖。   此话一出,新安卫里立马热闹起来。   新安卫指挥佥事王应檀带着一群人火急火燎跑过来,一把抓住柳源,衣服也来不及穿好,目眦尽裂:“你说什么?江芸死了?”   柳源声泪俱下:“听闻是在查什么案子,也不知怎么和那群刁民起了冲突,那群刁民竟然敢动手杀人,这要是朝廷怪罪下来,徽州上上下下谁能逃得过啊。”   王应檀肝胆俱裂,手抖了一下:“人呢?尸体呢?还有没有救?人不能死在我们徽州。”   “掉下悬崖了,只怕尸骨无存。”柳源一把抓住王应檀的手,目光冷硬,“王佥事先听我一言。”   王应檀看了过来。   柳源狠狠说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江芸死了便死了,我们却不能被那群刁民害了。”   王应檀冷静下来,眉心微动。   “如今之计,只有……”柳源咬牙切齿,“剿匪。”   大营内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只有把他们都先杀了,给朝廷看看我们是努力过的,奈何江钦差确实运气不好,我们也是无力回天,至少让朝廷看到我们的选择。”柳源的声音骤然压低,“陛下心善,定不忍怪罪我们。”   王应檀沉默了。   “他们毕竟也不是真的……”   柳源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冷冷说道:“但也不是没杀过人。”   王应檀呼吸急促:“悠悠之口如何堵?”   “人死如灯灭,哪来的悠悠众口,到时候衙门公告一贴,还不是我们说了算。”柳源神色冷淡,面无表情说道,“徽州地处饶渐之界,幽岩箐丛,为寇盗薮,历代皆设兵防御,扼险以守之,太。祖不就因此设立千户所嘛,这可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王应檀还未说话。   千户于明便忍不住说道:“此事还是先上报朝廷才是,我们先动手,杀错认了,万一中间有误会呢。”   “哪来的误会!”柳源大喝一声,“你怕我诓你不成,江芸这几日一直在那些刁民交往密切,刁民们懂什么钦差,江芸又是一个年轻人,争执之下有个闪失,现在谁说得清。”   “但江芸现在死了!”柳源的声音骤然一顿,随后缓缓吐出,“是不争的事实。”   江芸做什么事情都不要紧,但不能是在徽州界面。   那可是朝廷的钦差,陛下的新宠,太子的老师,莫名其妙,不清不楚死在徽州,一下子可就得罪太多了。   徽州要是毫无动静,那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那你打算如何?” 王应檀低声问道。   “杀了他们。”柳源想也不想就说道。   —— ——   几日前,仲本站在黟县县令周梦面前;“言尽于此,你愿不愿意交代,给你家人一条生路,就端看你自己了。”   周梦脸色难看。   “这,这都是诬告。”他大声狡辩着,“那群刁民自己弃地为匪的,还差点让我当年的税赋收不上来。”   仲本闻言,便站起来说道:“我本以为你寒门出身,之前也是受人所迫,所以也是珍惜羽毛的,但你现在这么说,那就告辞了。”   周梦看着毫无留恋回头的仲本,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大腿:“仲兄,等等,别走。”   仲本大步走着,压根就不想回头。   周梦一把把人拉住,狠狠说道:“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你信我啊!”   仲本叹气,拨开他的手,无奈说道:“我本是不想掺和这件事情,但钦差和我是扬州的朋友,这次也是帮他的忙,钦差那边早就和那群人联系上了,你再说这些,别问我信不信,你就看内阁,看三法司,看陛下信不信。”   周梦脸色大变。   “那,那柳源……”他一顿,眼珠子躲闪了片刻。   仲本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你不信我也有可能,你且让人打听打听,徽州城内现在的动静。”仲本叹气说道,“好自为之吧。”   今日,仲本正在客栈休息,突然听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一直半眯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怎么听说两位钦差都出去了?”周梦鬼鬼祟祟的挤了进来,张口就问道。   仲本笑了笑没说话。   “你去找过柳源和胡原了嘛?”他转而问道。   周梦眼神微动。   “是不是宽慰你都是假的,还跟你说钦差不足为惧。”仲本笑说着。   周梦讪讪说道:“只是随便聊了聊。”   “自然是要安抚好你的,不然后面的事情如何处理。”仲本叹气,随后话锋一转,“如此我真该走了,这个月也该离开徽州了,逗留太久,要被御史弹劾了。”   周梦看着他起身准备去开门的背影,冷不丁说道:“我们之前在刑部共事过,你是知道我的,我本也是有一腔热情的。”   仲本手指一顿。   “可这世上有热情是最没用的。”周梦低声说道,“我们没钱没人,就像个球一样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家人辛辛苦苦供我读书,说我本该是人上人,可我却成了其他人的下人。”   仲本扭头,看着昔日同僚落寞的神色,蓦地觉得面前之人陌生起来。   “说了你也不懂,你的未来还有一个前途可期的小状元,我的未来只有我自己。”周梦避开他的视线,自嘲说着。   仲本呼吸急促:“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周梦捧起腰间的玉佩,玉佩洁白细腻,一看便是好玉:“这枚玉佩一百两一枚,在此之前,我想也不敢想。”   仲本扭头就想走。   “我知道钦差手里肯定缺什么?”周梦盯着他的背影,冷不丁说道,“我们做个生意吧,也给我个机会。”   —— ——   徽州城内的富商们敏锐察觉到城内不对劲的气氛,就连久闭在家的汪家也悄悄派人出门打听了,还是他们打听了许久,只依稀听说是钦差的事情,但再具体一点也不清楚,只是看到新安卫突然出动左、右和中千户所时,敏锐发觉不对,开始大门紧闭,所有人不得随意出门。   “这些官老爷怎么出面了?”有好奇的百姓问道。   “谁知道呢,不过看方向好像是在三王山的方向。”   “难道是剿匪?”   “三王山有匪嘛?”   众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摸了摸脑袋:“有的吧,这世道那里没点匪患,官老爷估计想要人头充功劳去了。”   “我怎么听说上面好像住着人。”人群中有人嘟囔着,“好像还做过生意,买过米粮呢。”   “胡说什么。”他家人拧了他一把,“你和匪做什么生意,不要命了,小心拿你领功。”   那男子嘴里嘟嘟囔囔着:“很斯文的小伙子,好像不是匪。”   —— ——   王应檀带人千辛万苦爬上山,站在高处上,远远看到寨子里来来回回跑着的小孩,还要寨子口拿着武器的百姓,大怒:“就是这群人杀了钦差!我定为江钦差报仇。”   “就是这群刁民。”柳源在一侧,低声说道,“至少有几个人头,我们也能能和朝廷说得过去,真要罚,陛下仁慈,至少能留下头上这顶帽子。”   “自然是全部拿下。”事已至此,王应檀索性破罐子破摔,冷冷说道。   柳源矜持点头:“若是如此,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走,兄弟们,为钦差报仇。”王应檀吐了口口水,拔出手中腰刀,大喊着。   没多久,山上震动声铺天盖地传来。   寨子里的人先是一怔,站在门口,迷茫地看着,随后屋内的黄婆出来,中气十足大喊着:“老人小孩全都躲起来。”   “大门关起来,马刺铺起来。”   “所有人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家人。”   黄婆手里拎着那把大砍刀,目光如炬地看着不远处扬起的灰尘。   “官府怎么要打过来了。”李叔急匆匆跑出来。   黄婆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该问问柳源那些畜生了。”   李叔脸色大变。   “与虎谋皮,不会有好下场的。”黄婆下了台阶,扶起摔倒的小孩,塞到他母亲怀里,“去后山躲着,不要出来。”   “那你们呢?”那妇人听着耳边越来越近的动静,惶恐问道。   黄婆冷笑一声:“早就想见见这些高高在上的父母官了,走吧,以后让小鱼多走动走动,身子骨也太弱了。”   李叔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问道:“大牛呢。”   —— ——   大牛被打得鼻青脸肿,又被人五花大绑着。   黄书生也没多好,一身狼狈,正怯懦地去看身边的江芸的胳膊。   “哎,好像打起来了。”江芸芸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在边上也不知想了什么,随后拎起绳子把两人一个踉跄拉了过来。   绳子的另一端正一左一右各自牵着大牛和黄书生。   “走。”   别看他长得文文弱弱,斯斯文文,打起人时抡起的拳头可一点也含糊,把人拖着走时也不会吃力,中午悬崖边,当真是眨眼的功夫就直接把大高个大牛拿下了。   因为动作太快,两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江芸芸已经不知从哪里掏出绳子,连带着早已被捆好的黄书生一手一个都拖走了。   “你会武功?”黄书生边走边一脸敬畏。   “我既然跟你们说不通,那我也略懂一些拳脚。”江芸芸一本正经地骄傲说道,“我的事情你们没查过嘛?没有过路商人夸我嘛?那些话本字没传到徽州嘛?”   “你是说你一箭把八百米开外的敌将射死,还是有神仙来帮你的事情,让敌人的帅旗自己断了。”黄书生震惊,“都好离奇的故事,我以为,以为……”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自己给自己辟谣:“敌将就在城门下,帅旗在八百米的位置,哎,这个话本说得也太不靠谱,怪不得徽州这些人这么掉以轻心。”   黄书生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大惊:“那就是他们说的是真的?!!”   江芸芸一脸谦虚,但口气是藏不住的得意:“还行,但战绩可查。”   黄书生惊得话也说不出来,看向江芸芸的目光更加畏惧。   就连一直没说说话的大牛也震惊地看着面前的读书人。   “现在带我们去做什么?”看着一行人走路的方向,黄书生壮着胆子,犹豫问道,“这里不是回寨子的路。”   “哦,不回了,我得抓紧去摸他们屁股。”江芸芸甩着绳子,在山路上依旧健步如飞,笑眯眯说着,“今日把这事彻底了了,回头安心办我自己的事情。” 第三百七十三章   江芸芸既然说要摸屁股, 那肯定是大摸特摸,直达老巢的那种。   新安卫千户于明活见鬼一样地看着面前脏兮兮的江芸芸,又看着他后面用绳子牵着两个可怜兮兮的人,嘴皮子抖索了半天, 没敢说话。   “我是江芸。”   “我没死。”   “我来收归军营权。”   “你不信去衙门内找一个名叫冯乐山的, 他手里有我的钦差大印, 还有陛下的密旨。”江芸芸露出雪白大门牙, 瞧着和和气气的,嘴皮子也格外利索, 完全没有被人团团围住的害怕。   于明其实是早早就在人群中见过江芸的, 自然是一眼就认出这人了,但他突然害怕了,嘴皮子抖索得更厉害, 眼珠子想要往外看。   “别看了, 你们卫所的人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交出账本吧, 让现在还在营内的人都出来见我。”   她说完就大大方方坐下来了, 还让大牛和黄书生也跟着坐了下来。   奈何这两人不敢坐, 鹌鹑一样挤在一起,不安地看着众人。   “军营一向是卫所的事情, 不归文官管的。” 于明上前,犹豫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不解反问:“那你们跟着柳源上山做什么?”   于明哑然, 然后才磕磕绊绊说道:“剿,剿匪。”   “你放屁。”黄书生回过神来, 神色激动, 破口大骂, “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是来杀我们给你们垫功劳的,你们这群混蛋。”   大牛也怒道:“你们这群当官的,就不是好东西。”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住:“别激动,这事有变。”   “什么有变?” 于明忙不迭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没说话。   于明心里惴惴不安。   没多久,一个士兵连滚带爬走进来,苦着脸对着于明点了点头。   于明神色诡异难辨,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能屈能伸:“江钦差。”   他一跪下,剩下的人对视一眼,也跟着犹犹豫豫跪下了。   江芸芸亲自把人扶起来:“如今你还在这里,可见是个好的,我回头一定在折子上为于千户多美言几句。”   于明心中微动,脸上立刻露出感动之色。   “行了,干活吧,时间紧迫。”江芸芸大手一会儿,一脑袋扎进人家的账房里,没多久,就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抓着算盘来了。   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在算什么。   于明如此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切都在人家钦差的掌握之中。   新安卫干不干净,大家心知肚明。   ——完了,都完了。   “赶紧去看看山上什么情况?”于明跺了跺脚,对着一侧的亲信叮嘱着,“不要惊动任何人。”   亲信离开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抓来另外一个人:“去准备吃食,打听打听钦差喜欢吃什么,多准备一些这样。”   “让营内百户以上的人都穿戴整齐,洗把脸出来,等会儿让钦差见见。”   “大门关了,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准进出。”   于明回过神来,心中突然明白自己到底要怎么走。   这是一个致命的危机,但也是一个富贵的机会啊。   “茶水呢!”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给我,我亲自送过去。”   江芸芸这一忙活直到听到外面的动静才回过神来。   于明也懂得避嫌,不碰那些账本,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边上,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就眼巴巴抬头去看江芸。   江芸芸揉了揉眼睛,把手中的几本册子递出去:“这几本有问题,再看。”   于明一看封面上的字,就眼皮子一跳,心中更是敬畏。   “走,应该是他们回来了。”江芸芸起身,“对了,你准备吃食了吗?”   于明连忙说道:“准备了,都是您爱吃的。”   “大概率还不够,锦衣卫的兄弟们喜欢喝酒吃肉,你让人多准备准备。”江芸芸说道。   于明骇然,嘴皮子都躲闪起来了:“锦,锦衣卫……”   “嗯。”江芸芸和颜悦色看着他,意味深长说道,“于千户,人存一丝善心,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于明跟在她身后,走路都不协调了,大脑一片空白。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灯笼照亮了空地,一时间桐油味弥漫在空气中,偌大的新安卫安静极了。   江芸芸走到小院门口,突然侧首看了过去。   有一排人正站在那里,瞧见她的目光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偏又不敢动,也没发出一声声音。   “都是目前在军中的,百户以上的同僚,久闻江钦差大名,所以想来见见您。” 于明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顺势说道:“名字都记下来吧,还不错。”   于明也跟着露出笑来,委婉说道:“我们也是不忍心的。”   江芸芸出了外面,远远就看到骑在马上的人。   “憋了我好几天了。”来人正是之前在兰州共事过的锦衣卫千户姜磊。   “真是辛苦了。”江芸芸点头,看向他身后被五花大绑的柳源和另外一个武将。   “我可是新安卫指挥佥事王应檀。”那武将大喊,“你们,你们竟敢擅闯军营,我要写折子弹劾你们。”   姜磊扣了扣耳朵:“路上喊一路了,吵死了,但我听你的,让他一路喊下来的。”   江芸芸点头:“有劳了,山上的百姓有受伤吗?”   “哪敢啊,一根汗毛也不敢让他们落下的,就怕出问题。”姜磊叹气,“还有一个女的非要跟下来。”   江芸芸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来人正是黄婆。   “想来瞧瞧江钦差的本事。”黄婆手上拿着刀,身上也有血迹,冷冷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上前一步:“这话说得,回头办好了,我亲自来接您。”   黄婆冷笑一声:“只怕江钦差再做什么吓人的事情,还是亲自来交接的比较好。”   江芸芸哎了一声,眼珠子漂移了一下。   姜磊在她后面也跟着压低声音,嘀咕着:“我也被阴阳怪气了一路。”   江芸芸咳嗽一声:“那也进来坐坐。”   “不了,我是来领我那个不争气的小侄子和大牛的。”黄婆冷硬说道,“还请江钦差归还。”   江芸芸对着于明打了个眼色。   没多久,黄书生和大牛就这么被人洗了脸,换了衣服,水灵灵地送了出来。   “婶婶。”黄书生一把扑在黄婆面前,抱着她痛哭流涕,“我担心死了,我还出不去,我好害怕。”   大牛也一脸迷茫地站着,低着头没说话。   “走,我们归家去。”黄婆扶起黄书生,又对着大牛自然说道,“你娘很担心你,我们先去抓药。”   大牛愣了愣,突然也跟着哭了起来。   江芸芸看着三人相互扶持的离开了,叹了一口气。   “你别看那黄婆是个女人,杀、人可猛了。”姜磊咂舌,“那砍刀砍人刀刀在要害上,那身上的血你看到了吗?都是别人的。”   “她要是不凶悍,早就被这些人吃了。”江芸芸下巴一抬,面无表情说道,“带进来。”   新安卫的众人只当没看到被抓的是自己的指挥佥事,全都眼观鼻子,鼻观心,一声也不吭。   “柳源,这是你衙门的账本。”   江芸芸搬出一叠账本,连夜开始干活。   “任职三年倒是自己赚了不少,高皇帝有言,百姓税赋三十税一,徭役按民户丁粮多寡而编排的杂泛差役,陛下登基时,弘治元年就令全国各地编审均徭﹐查照岁额差役﹐于丁粮有力之家编派本等差役﹐贫困下户﹑逃亡人户听其空闲。”   江芸芸甩下手中的白纸封面的册子,面无表情质问道:“且不说你这个高税,是收了百姓近半的税赋,再者你这个徭役为何也如此繁重,而且专挑贫户下手,那些富户都是缴纳银钱的,那这笔钱呢?”   柳源闭眼装死不说话。   “好啊,原是个汉子。”一侧的姜磊冷笑一声,“原先跑得这么快,还当时孬种,正好,我们锦衣卫就是喜欢汉子的。”   柳源冷笑一声,反问道:“您不是说不能屈打成招吗?”   江芸芸耸肩:“锦衣卫打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协同办案,我可没权利管他们。”   姜磊也跟着吓唬着:“就是,我们锦衣卫只听陛下的,陛下对你们徽州上下不满,我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此话一出,原本还站着的于明等人扑通一声都跪下了,诚惶诚恐。   屋子立刻安静下来,就连一直骂骂咧咧的王应檀也突然不说话了。   “还是都交代了吧。”江芸芸温和地打破沉默,“休宁知县陈升和黟县知县周梦也都交代了,知府胡原想来也在押解过来的路上。”   “这些顶多说明我治理水平不行,手上不干净。”柳源狡辩着,“可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江芸芸挑眉:“如此还不是坏事?”   “谁家做官没有这些事情。”柳源破罐子破摔,鄙夷说道,“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假清高。”   姜磊撇了撇嘴。   “所以你伙同胡原、陈升、周梦等人侵占良田,高利放贷,逼民为匪的事情,你不认?”江芸芸慢条斯理问道。   “证据呢。”柳源淡淡反问着。   话音刚落,就有士兵跑过来说道:“门口有两个自称是顾桐仁的钦差和都察佥事仲本的人,要求面见江钦差。”   江芸芸点头,对着柳源笑说道:“你要的证据来的。”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受你们钦差的威逼才胡说八道的。”柳源咬牙坚持。   江芸芸没说话,没多久顾桐仁和仲本就抱着一堆册子来了,身后还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柳源咬牙,恶狠狠地等着他们。   陈升和周梦只当没看到,利索跪在江芸芸面前,直接认罪了。   柳源手指都气得发抖。   “哦,胡原呢?”江芸芸看着案桌前堆起来的账本,随口问道。   顾桐仁冷笑一声:“一开始还负隅顽抗,后面锦衣卫来了就老实了。”   “人呢?”江芸芸挑眉。   “在锦衣卫手里呢,好歹是个知府,怎么也要亲自送入京,给陛下掌掌眼的。”顾桐仁平静说道。   柳源脸色刷白,坐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响。   “周梦自己有个账本,收了多少钱,给了别人多少钱,都记着呢。”仲本从怀里另外掏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小小黟县当真是被他们敲骨吸髓了。”   江芸芸接过账本,对着底下的柳源微微一笑:“你猜,这里面有你的名字吗?”   —— ——   江芸芸雷厉风行,半个月的时间,徽州上下官员震动,三个县的县令和一个知府都被抓了,剩下的人都被她连夜召见,好好敲打了一番,就连新安卫的内部也被她大刀阔斧的整改了一番,直接让千户于明先顶了位置。   徽州人人自危。   江芸芸则手段温和起来,和颜悦色地准备开始让各县自己先把被人侵占的土地吐出来,然后再把各县的人口黄册重新整理一遍,限期两个月。   “这两个月的时间怕是不够吧。”有人质疑着。   江芸芸不解:“三年前内阁就签发了全国统一清丈土地的政令,如今还有十来个月,日期就到了,难道你们还没开始?”   各县令顿时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江芸芸坐在上首,看着下面神色,意味深长说道:“许是今日你们还不知道陛下的圣旨到底说了什么,乐山,给他们读一下。”   乐山立马上前一步,展开早已被藏起来多日的圣旨,大声念了出来。   声音越大,众人脸色越差。   圣旨的内容就是听闻徽州民怨沸腾,百姓民不聊生,富者田连仟伯,贫者亡立锥之地,百姓被迫为奴为婢,商人不善,为官不仁,为徽州大罪,不可轻易饶恕。   也就是说,这次钦差来,土地和百姓的事情都要办好。   “我也不愿为难你们,只是事已至此,若是大家把这两件事情办好了,我就把之前的事情一笔抹平。”江芸芸口气温和,像是有商有量,“诸位意下如何?”   其余几位县令对视一眼,随后叩头应下。   “只是不知土地尚且可以清丈,那奴婢之事?”有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公告,一人一份递了过去:“每年朝廷都会放婢放奴,但原先都说自愿,大家都是敞亮人,我也有话直说,怎么个自愿法?能不能自愿?那都是别人说的算,不是他们自己说的算。”   江芸芸走下位置,来到他们面前:“我这里给这些富商乡绅两种方案,第一,所有奴仆今日起一律在衙门登记造册,不可随意打骂贩卖,若有冤屈那便是和普通百姓一样的审理,推行雇佣制。”   “可,他们可是贱籍,如何能和百姓一样的待遇?这,这不是有违大明律吗?”   “那就来到第二种方案,高皇帝有言:‘公侯等级奴婢不得超过二十人;一品官员奴婢不得超过十二人;二品官员奴婢不得超过十人;三品不得超过八人;庶民之家不得蓄奴,否则杖一百,即放从良。’,大家就按照这个标准来处理家中的奴仆。”   众人骇人。   “这,这明显已经过时了啊,这有些人非要来当奴婢的,大家族至少能保证温饱,这也拦不住啊。”   “那就让他们抓紧时间听了我的第一个办法。”江芸芸强势说道。   “现在也都算是义男义女了,他们世世代代都在这家生活,如何割舍。”   “那不是正好说明不是奴隶,来衙门这边的黄鳞册登记造册,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要和和美美才是。”江芸芸笑说着。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苦相:“这,这确实是推行不下去的。”   江芸芸一听,又从袖子里慢条斯理掏出另外一张公告:“那就先推行这个。”   众人接过来一看。   清理大户中不想做奴婢的人,到时候各县交叉生活,分田居住。   “这……”众人一看竟跟着松了一口气。   ——瞧着比之前的要简单多了。   ——到底怎么清理,还不是他们自己说的算。   “这里的每一步都需要我们共同完成才是。”江芸芸和气说道,“你们土地清理时一定要仔细,这样才能安置好这些多余出来的人。”   众人讪笑,各怀鬼胎,却没有再说话。   江芸芸去突然拍了拍手。   十来人就这么从幕后走了出来。   “月荣本就是钦差人员之一。”江芸芸对着为首的顾桐仁说道,“即日起,你就在黟县坐镇,任何有冤屈的案子都要受理,审理查明。”   顾桐仁严肃应下。   “这位乃是都察院的人,我前几日已经去信南直都察院隶,如今借来一用,便去休宁县,你最是擅长办案子,任何魑魅魍魉都不会逃过你的眼睛。”   仲本笑着点头:“自然让休宁县水清河晏,人人太平。”   剩下三人也都被安排在祁门县、绩溪县和婺源县三个地方,甚至江芸芸还贴心的让每个人带了五个锦衣卫一起出门。   那些官员脸色难看。   锦衣卫到底盯着谁,大家心知肚明。   “歙县自然是我亲自坐镇。”江芸芸微微一笑,“把这两张都贴出去,也好让所有百姓都知道,朝廷为民所行之事,桩桩件件,无不事事用心、时时尽力。”   不过这件事情推行开确实有点难度。   百姓竟也不同意让这些奴婢和他们一样享有法律保护。   “那个不是乱套了,他们好吃懒做为奴为婢,何来和我们站在一起。”有人质疑。   “可不是显得我们良民和他们贱民一样了,多晦气啊。”   不过百姓的声浪到底掀不起来。   富商乡绅们也对此格外抗议,大门不开,十分抗拒。   乐山站在门口等了两日也没见有人找他写状纸,急坏了,连忙去找江芸芸。   江芸芸桌子上堆满了各县交上来的粮食册,刑名册等等,她就坐在高高垒起来的账本中埋头写着东西。   “别写了,外面好像都不配合此事。”乐山愁眉苦脸。   江芸芸嗯了一声:“别急,等会替我把这些东西都送去驿站,快马送去京城。”   乐山不解。   “办一件事情,舆论也是很重要的。”江芸芸一脸写了三道折子,递了过去,“就像写字,铺纸,镇纸,磨墨,润笔,这才是提笔。”   “如今这才刚铺好纸呢?”她微微一笑,“急什么。”   —— ——   不止江芸芸一人写了折子,整个徽州附近的驿站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   “以后这张桌子就放这里,就放江芸的东西。”刘健冷笑一声,“我瞧着他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啊,这架势,举手投足,翻云覆雨的热闹啊。”   “怎么还开始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了。”李东阳嘟囔了一句,咳嗽一声,拿起其中一本看了看。   ——哦,弹劾江芸的,不看了。   ——啊,这本也是啊。   ——啧,他们也不消停啊。   “审案便审案,插手什么土地奴婢的事情。”谢迁看着那一桌子密密麻麻的东西就头疼。   李东阳嘴巴一撇,没说话,继续翻看手中的折子,看一本塞一本。   “江芸的折子呢?”他警觉,“怎么没送上来。”   刘健气笑了:“你师弟,你问我们?”   “江学士的折子,江学士的折子。”小黄门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三本折子,“快马寄递,从徽州府送来的。”   李东阳一把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第一眼就露出笑来。   “你看,江芸也不是胡闹的孩子,人家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李东阳开始站起来,捧着折子说道,“徽州当地乡绅富户勾结官员,侵占六个村子的土地,导致近千的村民,十分之三逃离徽州,十分之三死于非命,其余人避祸上山,不得不落草为寇,艰难度日。”   “那就把官员都换了。”谢迁说道,“我看也有人说他直接单枪匹马冲进新安卫,好好的一个文官,这是做什么。”   “别急,有说呢!”李东阳不悦说道,“听我说完。”   谢迁悄悄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正在处理其他政务,头也不抬,不知道到底听见了没有。   “新安卫指挥佥事王应檀侵吞一千亩土地,收受贿赂十万两,肆意打骂,驱使奴役士兵为其修院盖房,拖欠军饷,骄纵跋扈,过府衙而不下马,随意鞭打经历司内文职人员,养寇自重,谎报军功,勾结知府,杀良冒功。”   李东阳叹气:“真是为虎作伥啊。”   谢迁拧眉:“该杀。”   “这本是他这三个月在徽州查出来的问题,整整二十页,后面还附有证据,诸位看看。”李东阳把后面的内容扫了一眼,然后递过去说道。   谢迁看刘健没动作,便伸手接了过来。   “剩下两本是什么?”他随口问道。   李东阳施施然拿起第二本:“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本的内容是他根据上述内容,以及自己观察得出的徽州官场现状分析报告。   第一点就写明了官民关系格外紧张,官员就知道土地和钱,周边匪寇大都是百姓被逼上山,此后坏了心智,杀人放火,彻底成了真正的匪患。   第二点则有些官员间相互包庇,导致民意无法上达天听,百姓们只听乡绅的,不知还有朝廷。   第三点土地被大量兼并,乡绅纳税之少,剩余税赋被强行平摊到其余百姓身上,税赋竟高达十分之七,不少百姓家中家徒四壁,下地时甚至赤、身、裸、体,唯恐坏了唯一的衣物。   第四点人口大量流失,因为地方官员不作为,乡绅宛若恶狼,百姓大都背井离乡,又或者投靠乡绅试图温饱,百姓情绪已到极点,若不处理此事,只怕民怨沸腾,有民变之恐。   第四点则是,世代家族,类世仆人,忠心不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主人为恶,只会成为惊天大患。   第五点格外简短,但是最触目惊心的。   ——政令不出中南,仁政不兴,国将难国。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突然沉默。   “怎么了?”刘健敏锐抬头,“拿来我看看。”   李东阳递过去后,刘健飞快扫过前四条,目光最后落在第五条,目光一凝,本就紧皱的眉心在此刻皱得越紧了。   “如此看来,徽州的情况怕是不乐观了。”李东阳低声说道。   “言辞越短,情况越深。”谢迁站了起来,在屋内踱步,“徽州难道已然这样了,可年年考核不是都是上吗?”   “现在想来,便是年年都是上才有问题。”李东阳也跟着说道,“这每年大灾小灾不断,徽州却好似人间桃源。”   他一顿,缓缓说道:“太祖起源凤阳,鸿蒙初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才打下这么大的基业,历代先皇,爱民如子,当今也勤勤恳恳,不曾松懈,可如今凤阳的隔壁却发生民不堪命的事情,财匮力尽,民不聊生……”   他眼眶微红,神色沉重:“若非其归执意要去,此番路叟之忧何时才能被发现。”   刘健揉了揉额头,把那份折子握在手心:“剩下一封是什么,快拿来看看。”   谢迁连忙拿起第三份信,打开一看 立刻哭笑不得,把折子扔到李东阳身上,没好气说道:“你这个小师弟真是……”   他想了想,气笑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李东阳手忙脚乱接回来,惊慌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他打开一看,突然拍腿大笑起来:“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   谢迁一听,也跟着大笑起来:“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   刘健一看两个同僚疯了的样子,也跟着好奇接了过来,一看也跟着黑了脸,骂道:“如今都大人了,怎么还如此孩子气。”   原来这是一本拍马屁的折子,偏又写的一本正经,大大方方,大力夸奖三位阁老为国为民之心如星辰明月,人人皆知,词藻优美,语气真挚。   好能拍马屁的小状元!!   “就是整日想着往外走,好好的孩子都学坏了。”刘健把第三份折子扔了,不悦说道。   李东阳偷偷伸手把折子勾回来,镇定自若的悄悄塞到自己袖子里。   另外两人只当没看到。   “徽州的事情要如何和陛下汇报?”谢迁拉回众人的心绪。   两人齐齐看向刘健。   刘健没说话,抬眸去看满满一桌子的弹劾折子。   “清丈土地便也算了,只是这个去除贱籍,有违太祖祖制。”谢迁自然说道,“且人人若不安分守己,世道岂不是乱了。”   “他自己家中没有仆人?”刘健不解问道,“这不是打自己脸嘛?”   李东阳小声说道:“不打脸 ,都是雇佣的,那个一直跟着他的乐山就是雇佣来的,每个月还发月俸呢,还有休息的日子呢。”   刘健啧了一声,更加不悦了:“自己如何就要别人如何,什么小孩心性。”   “这个太过大胆了。”刘健直接说道,把手中的折子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但其归折子上说的现象也颇为触目惊心,奴仆性命没有保障,动不动就挨打忍饿,几轮买卖,甚至打杀掩埋,确实有失人道,若是能改确实不错。”   “改?如何改?”谢迁挑眉,“问刑条例可刚改好。”   “别的不说,一户人家若是真的上千奴仆,可大明哪来这么多贱籍。”李东阳反问着,“与其清理所有的奴仆,不如把那些本就在土地上种地的人给先一步清理出来。”   他见其他两人没有说话,继续说道:“清丈出的土地需要人手,若是再让衙门买卖十有八九回到这些富户手里,那期待税赋进一步上升,边境军饷能多一点便是妄想,总不能年年指望着琼山县那一块,楠枝那边的海贸如今也陷入僵局。”   “万一那些富户不愿意清出来呢?士廉在浙江可迟迟没有太大的进展。”谢迁拆台说道。   李东阳倒是自信:“江其归已经有琼山县和兰州两处经验,且你觉得士廉和其归相比,谁的性格更强势一些。”   谢迁和刘健对视一眼。   ——毫无异议,江芸只是长了一张瞧着好说话的脸。   “那不若,一起去见陛下。”刘健握着两则折子,思索片刻后说道。   三人对视一眼后,点头称是。   —— ——   江芸芸性格强不强势,只有遇见她的人才最清楚。   比如衙门口现在枷着的那一群人。   哭声都要震天了,江芸芸愣是一声不吭。   乐山一边奋笔疾书写状纸,一边忍不住悄悄看着队伍的屁股后面又多了一个人。   “钦差好凶啊。”他对面的老头咋舌。   “才不是!肯定是他们过分了。”乐山想也不想就说道。   原是一开始确实没有人赶上来办这事,百姓间也议论纷纷,对这个废奴政策讨论不止,但这世上总有胆大的。   一开始是程家有一户人家不想再当奴仆了。   别看他们是世代奴仆的,那也是爷爷那一辈爱赌博,又碰上天灾,这才过不下去,选择去卖身的,如今已经攒够钱想走的,奈何程家不放人,甚至还把他们打发到山中庄户上了。   那户人家的小儿子听人议论着钦差门口贴着的告示,心口火热,就忍不住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这可让江芸芸来了精神,直言磨墨的人来了,立马开堂审理。   程家一开始还不愿意来人,江芸芸就火速核对了情况,然后判同意了。   一开始就是良民,大旱活不下去了。   ——哦,你说我都听奴仆的一番话,可程家不是自己不愿意来吗?   现在愿意自己花钱赎身的。   ——哦,价格都是市场价,不会很贵的。   衙门这边也有登记在册的。   江芸芸大手一挥,直接放良了。   “你们打算去哪个县重新过日子啊?”她和颜悦色问道。   “还,还能换地方?”那小儿子唯唯诺诺问道。   “自然可以,免得有人挟私报复嘛。”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那一家子对视一眼,报了一个名字。   江芸芸又飞快写了一封信,递给他们:“直接去衙门找现在办事的主官就行,他们知道后面怎么弄。”   那一家子一看那信件,又看着字迹还没干的户籍,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好快,好迅速。   那老头直接跪下来连磕几个头。   江芸芸亲自下去把人扶起来,和气说道:“我这里不兴这一套,以后好好过日子,对了,之前朝廷下发的农事册知道吗?”   那一家子摇了摇头。   “哦,我这里有一本。”江芸芸顺手掏出一本,殷勤塞过去,“跟着上面好好种,会有回报的。”   那老头看着那本书,又看着江芸芸斯斯文文的脸,拉着江芸芸的手哭得不行。   “我,我们一家都不识字。”小儿子呐呐说道。   江芸芸一听就叹气:“哎,启蒙教育啊,那你们找识字的人帮忙看看吧,这本书大家若是一起学,也会有新的办法,就会共同进步。”   小儿子接了过来,用力点头。   只要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有人愿意做奴才,那就有人不愿意。   一时间衙门热闹坏了,乐山来不及写,就让识字的雪月也出来帮忙了。   “我,我不行吧,会给大人丢脸的。”雪月胆怯说道。   “没事的!”乐山拍着胸脯保证着,“我家公子才不是这样的人,他要是看你这么厉害,肯定高兴坏了。”   至于你说衙门口怎么枷了这么多人。   那就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有人不服来告状,有人口出恶言,有人胡搅蛮缠,有人以势压人等等不尽其数,江芸芸自来是来者不拒,统统给他们换了个地方冷静冷静。   ——我就说他们还是站在衙门口可爱点吧。   江芸芸冷笑。   徽州目前有头有脸的人见这人是个混不吝,也不是没人生出歹毒心思,奈何她身边被锦衣卫水泄不通的围着,这些人不得不蛰伏起来,忍气观望着,背后则一直动用关系企图把这个祸害精带走。   在万众瞩目的半月后,朝廷的第二道指令终于来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第二道指令先抑后扬, 在场的人都听得心思活跃,各有各的想法。   圣旨第一句就先呵斥了江芸在徽州闹出太大的动静,闹的徽州一时间缺官如此之多,附近科道官弹劾四起, 千里之外的京城也不安心, 简直有伤官场和气, 狠狠骂了一顿, 还扣俸三个月。   第二句也是骂人的,不过是骂徽州的那些文武官员鱼肉百姓, 为虎作伥, 所以即刻押解回京,三法司一起审理,务必审得清清楚楚。   第三句则是进入正题, 清丈土地一事由江芸全权负责, 务必要还百姓一个公道。   第四句话则有些微妙——太祖遗志不可更改, 良贱有别, 乃是天理, 但良民入贱籍则不可取, 损害人伦,即日起清理良民贱籍一事, 一应事项由江芸负责。   也就是说陛下觉得江芸你这人做事太刚了,得罪了这么多人,所以把你大骂特骂。   但陛下也觉得徽州的官员太不上道了, 骂骂咧咧地打算让江芸把这些人都给我大杀特杀。   你别说,徽州乡绅们一开始还大喜, 后面琢磨出不对来了, 感觉天都塌了。   “这, 不是说陛下最是仁慈吗?”程家的几位话事人碰了碰头,神色惶恐。   “我就说江芸这人长得有鬼,谁和他见了面都会失智。”上次和江芸有过短暂交锋的程家公子破口大骂。   “如今又要清理土地,又要我们把仆从都散了,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程家老一辈不悦说道,“那我们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的土地都要谁耕种,这么多人谁伺候,难不成都要花钱不成,多大的开销啊,这是莫名其妙。”   “不过虽说雇佣,可到底花多少钱雇佣还是我们说的算。”也有人钻空子说着。   众人脸色一喜。   只是他们还没开始喜悦,仆人火急火燎跑进来:“衙门又贴公告了。”   小公子啧了一声,满脸不悦:“贴就贴,江芸这厮不是最爱写公告了,一天能写三份,慌什么。”   之前清丈土地的时候,江芸芸一天能贴出三张公告,一点也没读书人的矜持,文笔措辞都很简单,说要写给老百姓看,还让衙役一日两次去人多的地方宣扬这次的土地政策。   真是看得人笑掉大牙。   仆人讪讪说道:“这次,这次好像,和我们有关。”   众人脸色僵硬:“怎么又和我们有关?”   “说是确定了雇佣一个仆人最低的标准。”仆人磕磕绊绊说着。   “什么?”   —— ——   衙门的公告很通俗易懂,百姓们都下意识围过来,听着书生读给他们听,因为没有佶屈聱牙的内容,所以可读性非常强,很多百姓这几个月都已经习惯了,总爱围上来凑热闹。   “这里面说徽州今后最低的雇佣费用至少二十文。”有人交头接耳,“这个是什么意思啊?那我们可以赚多少钱啊。”   “就是你要是去店里打工,又或者去那个府里做工,一天至少要给二十文。”有人解释着,随后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应该是一年七两多。”   “那是多还是少啊?”有人抓耳挠腮问道,“日子够用吗?”   “告示上说了,徽州的米粮现在是一两银子可以买二石,猪肉的价格每斤约为七。八文,牛肉每斤在十到十四文左右,蔬菜的话,譬如韭菜一文四一斤,芹菜三分五文一斤,香油、砂糖也都是三十文一斤,你就算算你家够不够吃。”   “好详细的价目表啊。”有人惊叹。   “可不是,江钦差可爱逛街了,总是问来问去的。”有人想起几个月前老是在外面晃悠的钦差,“我就说他一个钦差总是在市场上走什么。”   “这算起来也不多啊。”有人质疑,“这街头挑担卖油的小贩一年都二十两呢,这钱也太少了,可不是在骗我们。”   “都说了是最低,而且人家小贩是做生意,你有这本事你也去做啊,你现在在打工呢,自然是少一些的。”   “那和种地的比一下呢,怎么算啊。”又有人着急问着。   “若是你家有十五亩地,蔬地二亩。那每亩大概有两石粮食,现在一两银子二石米,你这要是勤快些,一年十五两不是问题,刨开农具、肥料、灌溉、亩税等等,我算算啊,一亩税一斗,毛估估怎么也要一两了,肥料一直费一些,就当也三两,农具要是没坏就不花钱,坏了那可是大钱,水的话都是我自己挑的,也不花钱,这样算下来一年怎么也有十两的样子啊。”   “这听上去还是种地划算啊。”   “这也是风调雨顺的情况下啊,这要是受灾了,肯定还是做工好啊。”   众人议论纷纷,各家大户也都按耐不住了,悄悄派人出门来看公告,一个时辰过去了,公告栏面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了。   衙役开始敲锣,沿街大声宣读今日的公告,一时间,整个徽州城热闹极了。   乐山听着外面的动静,担忧说道:“圣旨是什么意思啊,重要的事情瞧着什么都没说,反而骂了公子好几行,那我们的事情还做得下去吗?”   江芸芸点头:“圣旨他就想写文章的大标题,给了一个范围,内容还不是我们自己写上去的。”   乐山不高兴地抱怨着:“本就没多少钱了,怎么还罚俸啊,一罚就三个月,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江芸芸叹气,摸了摸脑袋:“可不是,要成穷光蛋了。”   乐山也跟着叹气:“那些乡绅也太不配合,一个人还要二三十个人伺候不成,对那些人非打即骂,虽说我们以前都说江家对仆人还算体恤,但日子其实也就是这样……”   他想了想:“还是做良民好,自己给自己做主舒服。”   他悄悄看了看江芸芸一眼。   “当然。”江芸芸笑着鼓励道,“人本来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贱籍本来就是把人划成三六九等,这是不对的,只可惜我没这个本事推翻这个事情。”   “只可惜这世上只有公子一个人这么想的。”乐山愁眉苦脸说道,“只有公子愿意正眼看我们。”   江芸芸想了想:“说不定也不是只有我,只是我现在站在高处,所以显得声量大,但说不定全国各处也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们没法开口说话,所以便只显出我的厉害来了。”   乐山似懂非懂。   “行了,你这几日也辛苦了,去休息休息吧,对了雪月也辛苦了,你愿意自掏腰包请她们吃顿饭吗?”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搓着小手,眼巴巴问着。   乐山一听就笑了:“别人做官都赚钱,就我们公子做官整日倒贴钱,见了谁可怜就送钱,还整天给小孩送糖吃,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江芸芸也跟着唉声叹气,小脸一跨,别提有多可怜了。   “那我今日破费一些,也请公子吃顿饭,公子这几日也太辛苦了,听说徽州有一道方腊鱼说是名菜,用的是黄山的桃花鳜,鳜鱼炸制后,外酥里嫩,肉质鲜美,再撒上虾酱和特制调料,口感微酸甜,说是很好吃。”   江芸芸一听,黑漆漆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小脑袋连连点着。   乐山看得心都软了。   各家现在简直焦头烂额,外面是土地的事情,屋里是奴仆的事情,若是碰上寻常官员还能找个关系糊弄糊弄,就像三年前下发的清丈土地的政令,他们不是就这么含含糊糊拖到现在,只当无事发生。   可偏偏现在站在他们门口,虎视眈眈举着刀的人是江芸。   那可真是一个看着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的俊美小年轻人啊,但一交手,把人按在地上打的时候,刮风下雨让你枷在门口淋雨时,能把你一层皮都刮下来,那可是一句废话也不和你多说的。   说的话别提有多好听,多柔软了,做的事则是想也不敢想的刚硬雷霆,看得人肝胆俱裂。   清丈土地的事情江芸芸是亲自跟在衙役后面的,她第一个就拿新安卫开刀军屯的事情,和于明也不知谈了什么,此后新安卫格外配合。   当日下午一行人就开始站在田埂上测绘,衙役只要报上数字她他能很快算出具体面积,边上的账房先生都还没拨好第一组数据,等算好了,竟然发现一模一样,所有人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手段,都格外震惊。   于明看得更是心中敬畏佩服。   整理新安卫的办法和之前整顿兰州卫的办法是一样的,按照人头分拨土地,一人五十亩,闲时的人员六四分的人数,之后登记到册,由卫所自己统一管理,至于清理出来的那些土地则会重新分给无地的百姓,之后百姓五年内不得买卖,税赋需要缴纳给军队。   边境和腹地不同,兰州卫需要的粮食需求远远大于背靠鱼米之乡的新安卫。   她需要用新安卫的成功例子做给其他人看,告诉乡绅,军队都听他的,所以你最好也老实听话,告诉百姓,跟着她走,肯定有饭吃。   半个月的时间,新安卫的土地清理出来,那些其他县市区送过来的奴仆、流民和隐户都被安置在这里,按照人口,不论男女老少一人三亩,悉数登记造册,落户成了徽州的百姓。   登记造册那一日,江芸芸亲自给他们挂上大红花,小孩子还一人分到一颗糖,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于明看着江芸芸晒黑了的脸,小心凑过来,故作无意的问道:“这些地都送出去了,人家都记着钦差的好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识趣说道:“怎么会,于千户深明大义,百姓之人都是记得的,不仅百姓记得,朝廷也会记得的。”   于明一听,咧嘴笑了起来。   ——总算是没有辜负这半个多月早起贪黑的辛苦。   众人原本是打算观望衙门和卫所打起来的,谁知道这半个月多如此和和美美,心中大震。   “文武勾结,我要让人弹劾他们!”有人怒气冲冲走了。   新安卫的众人也跟着充满不安,一见于千户就围上去,七嘴八舌说道:“我们丢了这么多土地,以后靠什么过日子啊。”   “就是,平白送了人,回头我们喝西北风不成,本就日子过得拮据了。”   “可不是,没点油水,谁要去打仗拼死拼活啊。”   于明脚步一顿,看向说话的人。   那人一愣,嘴皮子磕巴了一下:“怎么了?”   “卫所里何时拖欠你的月俸了。”于明严肃反问着,“你好歹是个百户,正六品的官,也不是个光脚士兵,每个月近八石的米粮,折合银子也有三两半,日常开销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那百户一听恼羞成怒说道:“我有儿有女,有妻子有老父,压力这么大,想多要点如何?”   其余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他们心里大都是这样的想法。   “不错,有话那就直说。”谁知于明没有生气,反而开诚布公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和你们好好说说现在的局面,也免得你们找死踩了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   “如此看不清形势,也难怪只能屈居我们新安卫了。”于明冷笑一声,“我问你们,江芸是谁?”   “不就是一个运气好点的毛头小子,整日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呸,什么东西啊。”那百户骂骂咧咧着。   于明又是冷笑:“算年纪,人家确实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十六岁的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刚及冠的小钦差,天下闻名的小神童,堂堂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天子门生,陛下近臣,太子老师,通政司参议,年纪轻轻就握有开海贸、打蒙古的两项绝世功绩,你们呢,你们自然是年纪大,这辈子也就到这个位置了,可除了年纪大,不爱洗澡,还有什么优点能在人家背后指指点点。”   众人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心里不高兴,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江芸的名字他们早早就听过,但那都是听说的,心里有几分质疑不屑,可这次他们亲自接触了又不得不承认这人……似乎真的还挺厉害的。   光是那半个多月起早贪黑的上山下地,还能兼顾处理衙门政务,安抚百姓,路过村子还能断个案子,从不抱怨的事情,寻常人就很难做到。   “那他这样金贵的人又会如何来到徽州的?”于明又问。   “陛下,陛下让他来的啊。”百户呐呐说道。   于明气笑了:“原来你也知道是陛下让他来的啊。”   百户撇嘴:“不然他还能自己跑来不成。”   于明有些绝望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百户。   ——饭都喂嘴边了,还琢磨不出滋味,真是蠢笨如猪啊。   “陛下!陛下!!”于明压低声音,但咬牙切齿说道,“你说陛下为什么让他来啊,你说陛下好端端特意下第二道圣旨来,是给谁看的,难道真的给马上就要回京城,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动的小状元江芸看的吗?!”   百户的眼睛微微睁大。   “那句要把指挥佥事带回去的话,是说给谁听的,是说给马上就要回京城,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动的小状元江芸听的吗?!”   “那句侵占土地,悉数归还于民,说给谁听的,是说给马上就要回京城,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动的小状元江芸听的吗?!”   众人总算是微微回过神来了,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于明点了点在场的所有人:“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问心无愧,觉得我们已经被带走的那些人能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   百户们脸色大变,神色惶恐。   “钦差说了,配合他做好眼下的事情,既、往、不、咎。”于明站直身子面无表情说道,“我能做的可都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少给这个毛头小子找不痛快,这人有的是办法给你更不痛快,更可怕的是,他有的是前途,你们最好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众人没说话了。   “可钱确实少了啊,这月俸真的不高啊,我们一大家子要养呢,他自有坦荡的前途,花不完的钱,难道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就活该穷死。”还是有人不甘心地抱怨着。   于明想起江芸芸洗得发白的衣服,却又没有开口解释,只是沉默半晌后叹气说道:“他答应我三件事情,第一是请人来教我们如何种地,他说他之前推行过农事册,会提高粮食的结粮,第二是把后勤管理的权力归还卫所,第三愿意上折子提升百官月俸的待遇。”   众人惊诧,忍不住问道:“别的不说,第二条真的可以实现吗?”   原来为了文武平衡,一般由文官来控制军队仓库的地点,也就是说军队的后勤是被文官掌握的,一旦武将需要改变仓库地点,大都会被文官极力阻止,甚至会被弹劾,甚至乃至丢官。   因为被拿捏了命门,导致武将一直低文官一头,不然也不至于堂堂上一任指挥佥事这么听一个县令的话。   “他既然说了,我定要他实现的。”于明平淡说道。   “陛下又不重视武将。”有人意兴阑珊地说着,“江芸固然给了,后面的人万一收回去呢。”   于明淡淡说道:“所以我说找个靠山也很重要。”   “就他?”百户质疑着,“未来谁知道,怎么能这么快就下注了。”   “那你就抬头去看看,你还能找到谁。”于明抬脚就要走,淡淡说道,“而且那些军屯到底够不够我们用,我们自己心知肚明。”   —— ——   处理完新安卫这边,江芸芸还特意写了一篇文大夸特夸,就贴在清丈土地的公告边上,明晃晃地点着其他人,奈何其他人根本没反应。   江芸芸冷笑一声,抽出衙门里的册子,抬脚出门了。   姜磊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干嘛去啊,外面可不安全。”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去找人聊聊感情,对了,帮我去请个大夫来。”   姜磊对着守门的锦衣卫打了个眼色,随后跟在她身后,挑了挑眉:“可别惹出大动静,你都不知道最近驿站有多忙碌。”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你知道家里有人当官意味着什么嘛?”   姜磊想了想,犹豫说道:“发财?”   “确实整个家族的命运会大幅度往上走,那你觉得就一点坏处也没有?”江芸芸反问。   姜磊挠了挠脑袋:“江小状元!你就直说吧,我这人可动不得脑子,一动脑子就困。”   江芸芸手里转着那本册子,出了衙门,看着街上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叹气说道:“那就是不能明面上违背大环境的要求。”   姜磊突然回过神来:“对哦,现在清丈土地是陛下的要求,这人要是想升官,肯定不能直接拒绝你。”   江芸芸抬脚朝着汪家走去:“我先挑一个软柿子捏一下。”   “万一他们阳奉阴违呢?”姜磊又问,撇嘴,无差别攻击,“反正你们文官都坏得很。”   江芸芸也跟着撇了撇嘴,反击道:“你们武将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好人呢。”   姜磊哎了一声,理直气壮说道:“可不是,我们都是世袭的,又没文化,,按照你们读书人的说法,可不是大坏蛋。”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说起来,为什么不考核你们武将。”   “考核啊。”姜磊不甚在意说道,“军政考选,没听过吗?成化二年时巡按云南监察御史王祥就上折子大骂了武将们一顿,然后说要三年、五年一次进行简选,令各处巡抚、巡按等官考选都司卫所军职,或进或退,必须合乎公论,陛下同意了,不过我们锦衣卫和京城的那些军营不参与。”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那我在兰州的时候,怎么没看到?”   “过失不规,误事不纠呗。”姜磊无所谓说道,“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拿点钱就能糊弄过去的事情。”   江芸芸若有所思。   “到了。”姜磊用嘴巴比划了一下,幸灾乐祸,“你看他们关门了。”   “那就敲个门看看。”   江芸芸没什么脸面包袱,上去就是砰砰两声。   不过她没有,不等于汪家人没有。   汪家老管家的脑袋从门缝里露出来,露出勉强的笑来:“钦差怎么来了?”   江芸芸挥了挥手里的东西。   管家好好的嘴,愣是笑不出来。   江芸芸倒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久闻汪家大名,想着来都来了,特意来拜访一下汪家老爷。”   老管家哎了一声,眉毛都要愁掉了。   “啧,废话什么?”姜磊大步上前,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管家,呲笑一声,“什么档次也敢拦在钦差大人面前。”   老管家脸色阴晴不定,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只好把人放了进来。   江芸芸一进门,打量着颇有江南水乡韵味的房子,微微一笑:“好房子啊。”   “瞧着比陛下赏赐给您的那套院子要豪华多了。”姜磊笑说着,“您之前还说自己那屋子的院子大,现在看来还不够人家的一个水池呢?”   老管家听得脸色苍白,两股战战,差点没一膝盖跪下去。   “我又不会游泳,要这么大的院子也没用。”江芸芸笑着安抚着老管家,“会欣赏美景是好事呢,可不像我,没什么眼光,以前和楠枝读书的时候,什么花花草草都欣赏不来,好好的兰花都被我养得蔫巴巴的。”   老管家只能哈哈苦笑着。   一炷香的路,一行人才来到大堂,屋内已经站满了人,一个个面露警惕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站在门口对着所有人微微一笑:“真是济济一堂啊,好好读书,让汪兄以后在京城也热闹热闹。”   汪爽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一触及江芸芸的视线就畏惧地移开视线,但想着现在是在自家的主场,又强迫自己和他对视着。   “江钦差今日拜访可是有何要事?”他一开口就忍不住气弱。   江芸芸也不兜圈子,直接把手里的册子放在桌子上。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看向那个册子,却又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江芸芸也不说话,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样子。   一时间大堂安静地只能听到渐起的北风在院中穿梭,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汪爽吓得脸都白了,到最后竟然扑通一声晕倒了。   子孙们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一窝蜂围了上去,有人大怒,站起来怒斥江芸芸,有人抱着汪爽就是哭。   “大夫来了,哭什么?”姜磊抱臂冷冷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哭呢。”   汪家人气得直跳脚,但对着锦衣卫又不敢多说,只能哆哆嗦嗦地骂了几句。   锦衣卫领着一个老大夫挤了进来,嬉皮笑脸说着:“让让,你们之前就是让他治的,你放心,有经验。”   大夫的手刚搭上汪爽的脉搏,汪爽就缓缓醒了过来,和无辜的大夫大眼瞪小眼。   “老爷子身子骨还可以。”姜磊讥笑着。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对着他摇了摇头。   “大家同朝为官。”江芸芸拨开人群,伸手亲自把汪爽扶起来,温和说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回头让科道官们奏上一本,你们汪家吃着皇粮,却不配合工作,多不好看。”   汪爽立刻拉着江芸芸的手哭得不行:“我这,我这都是历代积累起来的,没有坏的,大家都好的……”   江芸芸不为所动,依旧笑脸盈盈:“那不是更不怕才是。”   汪爽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坏了身子。”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背,扶着人坐上椅子,“回头各家我也要走一波的,陛下仁德之心拳拳可见,如今一切都是为了百姓,我们当官自然是要拼死做好的,而且我也想早点做好,好回京城过年呢。”   汪爽不哭了,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依旧笑着,意味深长:“做父母的,总要为儿孙考虑,不是嘛。”   —— ——   出了汪家又去了一趟程家,没多久,消息传遍整个徽州。   第二日,两家都乖乖上衙门配合工作去了。   江芸芸和颜悦色的请人喝了一盏茶,又亲自跟着去了。   姜磊看着众人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对着乐山说道:“哎,你家公子是不是太厉害了点,读书厉害,做官厉害,射箭厉害,打仗也厉害,听说还会种地,还会水利,还会养驴,原来卖弄口舌之术也这么厉害。”   乐山得意坏了,大声炫耀着:“哼,我家公子之前在兰州琼州,那些嚣张的,不把我们公子放在眼里,欺负他年纪小的那群坏人,还不是最后都乖乖低头。”   姜磊佩服点头,摸了摸下巴:“怪不得我们老大叫我跟好他呢,让我们老大捡到宝了啊。”   一家通,百家通,清丈土地的事情就这么走上正轨了。   没多久,各县原本僵持的进度突然开始突飞猛进,飞快跟进上来。   ——现在自己操办,还有点回旋的空间,等那个大杀神自己亲自来了,那就一起躺板板去吧!   与此同时,放良的事情随着土地被逐渐清理出来,需要大量的百姓户籍,各家不得不开始权衡利弊,一开始只是放出少量的奴婢。   江芸芸高调地给那些奴婢分了土地,又给人立户分良籍,一时间城内的乞丐都在说着这些事情。   与此同时,关于江芸芸身边的那个仆役也是雇佣的小道消息也不胫而走,而且越演越烈,导致乐山只要一出门就被人围观。   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多的奴婢见了先例都开始走了出来,希望能有个新的开始。   衙门大都核实了他们的情况,判了同意。   没多久,乡绅们组团来哭。   “这有何难?土地就这么多,很大一部分的百姓是拿不到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城打工,这不就是雇佣了。”江芸芸把所有人请进来,指了指被她叫过来的城内所有牙行的管事,“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牙行这边以后可以登记想要雇佣去做工的人,你们回头有需要就从这里雇佣。”   那些乡绅和牙行的人四目相对,齐齐露出苦笑来。   ——真是一环扣一环,只要在某一环低了头,以为是暂时的妥协,可谁能想到后面的路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事情也算这么磕磕绊绊做了下来。   期间也不是没有人去弹劾江芸芸,甚至当面来骂她违背祖宗之制,乃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内阁更是热闹,就是陛下也是每天两眼一睁就能听到江芸芸的新闻,听得心如死灰,耳朵生茧。   内阁和朱祐樘也不是没有动摇。   虽人人都说江芸是个刺头,但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做事是一个很懂取舍,两面安抚的人。   她一边在徽州雷厉风行,明堂的灯便是深夜也都亮着,衙门里的人日日陪着加班,但一边她非常积极给京城送折子,汇报成功,还会主动画大饼,同时也不忘记给自己造势,积极拉拢各路人马,就连太监都在她的安抚范围内。   鉴于江芸芸前两个饼确实做得很成功,内阁和朱祐樘,甚至不少被她蛊惑的人,不得不闻着大饼香,抗住了不少压力。   日子就这么一晃而过,弘治十四年的春节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乐山听着外面的爆竹声才回过神来,看着冷冷清清的衙门,又看着埋头处理案子的江芸芸,拢了拢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事情还没做好吗,给各署的钱不是都发了吗?每个人多发了二两,两斗米呢,大家都高兴坏了。”乐山端着热茶推开门,又把窗户关上,免得细雪飘了进来,“今天都大年三十了,怎么还不休息啊。”   “核一下账。”江芸芸头也不抬说道,“今年秋税是我收的,我可不是要算清楚,不能给后面的人留下坏账,对了,你要不看看有没有去扬州的船,年后先一步把雪月母女送走吧,也没想到我们要在这里呆这么久。”   “我回头问问,真是的,还不派人下来,要累死公子嘛。”乐山嘟囔着,“朝廷还真的不给您发钱啊,真是过分。”   江芸芸没说话,算好手里的账,便说道:“帮我看看有没有浙江或者漳州的信。”   乐山点头:“一个多月前公子一连给两位大人写了三份信,算算时间也该回信了。”   江芸芸点头,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行了,你也出门玩去吧,看看徽州过年热不热闹。”   乐山笑说着:“肯定热闹啊,外面的人都在说,今年过年有我们江钦差在,来年一定鬼神不侵,神佛保佑呢。”   江芸芸失笑,低着头用力揉了揉手骨:“胡说八道什么。”   乐山连忙把手里的汤婆子递过去:“快按在手腕上,是不是手又疼了,这可怎么办啊?张道长也不在,也不能给您扎个针。”   江芸芸抱着汤婆子这才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促狭说道:“虽然没有神棍张道长,但不是有贴心的冯乐山嘛。”   乐山翻了个白眼:“就知道嘴贫,我去准备年夜饭去。”   江芸芸眼睛一亮:“有劳有劳,我听说这里有一道菜叫臭鳜鱼。”   “那个臭死了,公子就喜欢吃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乐山没好气说道,但过了一会儿又碎碎念着,“我等会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卖,也不知道早点说,现在这么临时,我去哪里给你变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打着伞急匆匆走了。   江芸芸揉着汤婆子,看着外面洋洋洒洒的大雪,出了一会儿神,这才低声说道:“明年可一定要是个丰年啊。”   让得了土地的百姓喘口气。   让恢复自由的奴婢多条路。   让千疮百孔的徽州活下去。   让她的政策平平安安落下地。   瑞雪兆丰年。   老天爷保佑啊。 第三百七十五章   徽州众人真是日日夜夜期盼江芸能一路高升, 飞快回京,祸害其他人去吧。   奈何等年都过完了,春种都要开始了,江芸这厮每天在衙门忙到脚步飞起, 还抽空下乡指导种地去了, 每日一路走人, 都有人围观, 别提有多热闹了,甚至碰到火灾还积极冲上去帮忙。   啐, 他一个小状元怎么还会种地啊, 和百姓搅和在一起,真是太不体面。   那些人一边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脸上和颜悦色, 积极配合。   江芸芸忙忙碌碌到三月份, 眼看春日都要过完了, 她终于接到圣旨说是顶班的人来了。   众人欢呼雀跃, 就差点鞭炮把人送走了。   姜磊抱臂, 凉凉说道:“您瞧瞧, 您这个人缘。”   江芸芸正在把手里的案卷分门别类,按照办好的, 没办好的,难办的,分成三类, 又写了一个纸条附在上面。   这些都是给后面接手的人,免得他倒是一脑门抓瞎, 被人糊弄去了。   “就是不知道新来的好不好说话, 是不是个办事的?”姜磊靠在窗边叹气, “你说万一不是个好东西怎么办啊?”   新任徽州知府名叫彭泽,字济物,陕西兰州卫人,生于天顺三年,成化十九年以《易经》考中陕西乡试第九名,后因为种种事情都未能参加会试,直到弘治三年,他凭借《易经》,在殿试时获得二甲第四十六名,赐进士出身,随后出任吏部考功司政。   “应该还不错。”江芸芸说,“我听说他之前办案时,有豪强杀了人,彭知府就判他死刑,当时有宦官出面求情,不过彭知府不听请托,坚持自己的判决,可见是一个心性坚韧的人。”   姜磊却抱有不同意见:“毕竟求情的是一个宦官,可万一是个读书人,是他的朋友呢,说不定是他上司呢,你们文官不是本来就不喜欢宦官嘛,不喜欢权贵,不喜欢宦官,哦,还不喜欢锦衣卫。”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不屑的样子,笑说着:“我就瞧着姜千户,会蒙古语,识路本事好,武功也好,为人还仗义,就很好,特别好。”   姜磊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随后眼珠子一移,轻轻冷哼一声,大声补充着:“但你除外,你和那些读书人可不一样。”   江芸芸露齿一笑:“大家也都是为了避嫌,你想,想要是大家都亲亲热热,打成一团,这说出去才是大问题呢,回头谁都没个好下场。”   姜磊盯着她的侧脸发了会呆,随后猛地拍了拍大腿:“我说我家老大嘴里念了半天想跟你一起来徽州,等真要在锦衣卫点名了,就把我推出去了。”   “谢佥事可是聪明人。”江芸芸夸道。   姜磊嘻嘻哈哈:“我们老大也整天这么说你的。”   江芸芸笑,抽出过年期间徽州大火的折子:“本打算把这事解决了,现在怕是来不及了,上次救火多亏了你。”   “别多亏我,你可要小心一些。”姜磊一听此事,立马哀嚎,“你这要是出事了,我回头得提着脑袋回京。”   江芸芸无奈苦笑:“火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小孩子都跑不出来在里面哭,我很是害怕。”   “着火而已,让他们小心一心就是。”姜磊随意说道。   “小心自然要小心,上次是鞭炮不小心点燃的,确实太不该了,但我看他们的屋顶都连在一起,而且徽州风大,风向一变,四面八方都能受灾,上次不就受灾一百三十户人家。”   “这里人多啊,你看看一户户人家都挤在一起的,整个徽州城都是地狭山多,水道纵横,巷道复杂。”姜磊说。   “徽州处在万山中,不可舟车,加上田地少,土产微,所以这里的人为了活下去都是宗族群居,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江芸芸神色凝重,手中的毛笔在纸上画出一条黑线长痕。   “而且这里的屋子都是杉木做的,虽然很符合这里的天气,坚固结实,防雨防潮,不过木头可是一点火就烧了,上次那户人家不就是梁柱檩的承重先烧了,房屋眨眼就倒塌了,直接一家五口都没逃出来,而且那边房屋都是连成一片的,火势大起来可不是燎原之势了。”姜磊又说。   “上次的火是怎么停的?”江芸芸随口问道。   “烧没了吧,烧到程家高墙上了,程家的墙多高啊,又是石头做的,除了烧黑了,也烧不垮,这才把火势挡住了。”姜磊叹气,“要不还是说有钱好呢,这屋子就是结实。”   江芸芸若有所思:“若是各家的墙都是石头叠起来的就好了,而且最好高一点,火势攀不上去。”   “那可要花不少钱呢。”姜磊没好气,“那是后面的人要担心的事情了,你且安心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升官吧。”   江芸芸只好把这条政务也写到纸上。   “月荣他们回来了吗?”她没一会儿又操心起来了,“要是哪里有问题,我这几日抽空去看一下,别落下太多。”   姜磊真是没脾气了:“马上马上,你别担心了,他们都这么大了,要你操心啊。”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不过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哎,雪月说和我们一起走,你通知她们了吗?”   姜磊听得直翻白眼,顺势把脑袋伸了进来,岔开话题:“哎,不如我和你讲讲这个新知府吧。”   “也行,他的履历如何啊?”江芸芸问。   “弘治五年,去工部当都水清吏司主事了,负责管理内府六科廊的赏赐事务,因为做事太一板一眼了,惹得同僚都骂骂咧咧的,所以没多久就改任刑部广东司主事,又因为太过刚正不阿,升任贵州司员外郎了。”他想了想,一本正经点评着,“性格太过刚硬了,若是服你,徽州后面的东西倒还能继续推行下去,若是不服你……”   姜千户站直身子,双手抱臂:“人在政在啊,可怜我们小状元这一天天的大夜熬得,小脸都没肉了。”   江芸芸叹气:“再说两句我不太爱听的,我就跟谢来说你上值喝酒。”   姜磊脸色微变。   “还要说你整天在外面溜达,给我送封信都不乐意。”   姜磊脸色大变。   “最后举报你老想花我的钱,一点也没有锦衣卫的有钱风范。”   姜磊低头认怂,谄媚说道:“你们不是要去扬州吗?我回头给周夫人准备一份大礼。”   终于在入夏的时候,新任知府第一个来到徽州城。   彭泽身形高大魁梧,五官深邃,有一对浓密整齐的眉毛,留着一缕修剪整齐的胡子,出人意料的是,他还挺爱笑,脸上笑脸盈盈的。   那一日江芸芸带着钦差众人,还有那几个安安心心做着的县令的人,屁股后面跟着一众徽州城的乡绅。   众人现在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要来人不是江芸,他们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把人送走。   便是这么想着,众人都忍不住露出欢快的笑来,只觉得夏日的风也不太烦人了。   最前方的江芸芸和新知府不经意对视一眼,两个人互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齐齐露出笑来。   “江学士。”彭泽上前一步,和气说道,“久仰久仰。”   江芸芸也跟着客气说道:“之前拜读过济物的《读易纷纷稿》,平直朴讷,止说寻常话,好,便是百姓也能朗朗上口。”   彭泽也笑说着:“江学士出任地方多年,写的告民书也广为流传,通俗易懂却又不失真理,如今也是人人学习的榜样。”   两人又是笑了一声,一拍即合,相携离开。   身后的乡绅们立刻察觉出不对劲,面面相觑,露出警觉之色。   “按理也该让济物休息几日再行对接,实在是事务繁多,若不快点交接,只怕要来不及了,只因我以数年不曾见我娘,此番回京便想转道扬州,不得不为自己多留些时日。”江芸芸坦荡说道。   彭泽理解点头:“江学士少年离家,却一直不得归家休养,家中亲人难免日思夜想。”   江芸芸和他一起进了官署。   一开始的徽州官署可是一本书也没有的,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金银玉石,江芸芸索性都卖了,折换成银子,先给县衙里加班多日的众人发了一笔奖金,多余的钱放在库房里,碰到放良的奴婢便一家给二两作为过渡银钱,回头登记造册,让他们签字画圈。   如今这里已经架着五个书架,里面塞满了书籍册子。   “竟卖了近四千两银子。”彭泽看着面前的册子,先是吃了一惊,后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发给放良人一千三百人,衙门这边一人五两,剩余五百两,不过一个小小衙门竟然也有两百来号人?江学士怎么没想过精简?”   “太忙了,大家也跟着跑上跑下,而且只要不太过分,我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芸芸叹气,又掏出两张纸,“这里面是我这半年多整理出的可堪用之人,彭知府可以多观察多观察。”   彭泽接过来后,点头道谢:“江学士都觉得好用之人,定有可取之处,那某就却之不恭了。”   江芸芸笑说着:“自然,这徽州百姓未来可就要仰仗您了。”   彭泽认真说道:“定当勉力为之。”   江芸芸点头:“去年税赋的账本都在这里,年前答应他们推广农事册,便大胆挪用了而一些,加紧印刷了农事册,这笔钱也都记录在册了。”   “因为去年清丈土地,放良奴婢的事情,一些富户家中粮食收割不及时,坏在地里,我就自作主张少收了一些,人口原先是九万六千一百八十九户,后来请出了两千多户,田地也多出了十万亩,多出来的我都悉数减免了,若是明年风调雨顺,这笔税赋就是不少的收入,剩下的田地我按照惯例,大头运去南直隶粮仓,剩下的还有这么多,也足够衙门开支了。”   江芸芸显然是对这些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数据了然于胸。   “徽州山多岭密,种田出粮反而不多,但棉、麻、蚕桑、茶等收益却不错。绢丝赋税的金额在这里,这个是重税,却很吃水源,也很需要人员照顾,出息快,但耗力多……”   彭泽一边听着,一边打开册子,里面是密密麻麻但整齐行列的表格,上面还贴满了小字条,大都是对于这些事情的心得,待办事项,以及目前无法解决的难处。   “休宁那边总有河水泛滥,有意修建堤坝,不仅能防洪,还能灌溉。”江芸芸又掏出一本装订起来的册子,“这些都是这半年下派到各县的钦差们帮忙整理的,可能需要修建水利的地方,其中休宁和绩溪似有些紧迫。”   江芸芸把东西塞到他怀里:“农业大概就是这样了,这里多山少路,种起来的东西难以流通,实在可惜,所以商业比较发达,徽商大都愿意出去闯一闯……”   她想了想,委婉说道:“商人本性逐利,但也能造福百姓,端看如何引导了。”   彭泽点头:“江学士说的,我会仔细考量的。”   “还有一件事情,之前清丈土地和清理奴婢,多亏了新安卫的配合,新任指挥佥事于明知进退,懂分寸。”江芸芸说,“之前忙于政务,卫所后勤都以全权交换给他,只剩下监察之劝。”   彭泽眉心一动:“武将多蛮横,如此便是松开绳子了。”   “是人,哪来的绳子。”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徽州多匪患,需要新安卫出面剿匪,且如今卫所的土地已经被我们清理出来,若是再严加控制后勤,只怕军心不稳,但自来为防武将,田和钱只能选其一。”   彭泽不解:“本就该全都在我们手中才是。”   “太祖立国,武将打天下,文官守天下,这个守不是事事都要握在手中,而是有的放矢,武将本就是朝官,高皇帝在重要的地方都建有卫所,也派遣文官,不就是要我们相互合作。”江芸芸耐心解释着,“人有左右手,政务管理也该如此。”   彭泽依旧不满,直接说道:“可这本来就是如此的惯例,如今变了,但凡卫所那边起了二心,我们如何应对?”   江芸芸想了想,也不强求,只是退而求其次的说道:“此事我会上折子由陛下定夺,若是可以还请彭知府在陛下做决断之前,维持现状。”   彭泽颇为不悦,但想了想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那就继续说回奴仆的事情,清丈出来的黄鳞册都在这里,再清也请不出来了,另外奴婢放良的规章流程目前是这样的,公告上贴的是受理案卷直到夏税结束为止。”江芸芸掏出几张纸递了过去,“此事还请彭知府多加上心,人力乃是一个运行的基础,大户抢占人力,便是在和国家抢人,为堤坝蚂蚁,不得不防。”   彭泽点头:“此事我知道轻重,定把此事推行下去,如今浙江和漳州也在推行此事,想来也是因为江学士的缘故。”   内阁选徽州知府,最主要的一个考量是,此人不能是坚定的反江芸派,但也不是无脑的拥护江芸的人,此人最好能比常人更了解江芸一点,才能深入地继续推进这些事情,然后是要有能力,要看得清形式,性格还要刚强,不被人裹挟。   所以彭泽就是这么被刘健等人选中的。   出生兰州,任职过广东,性格刚强,且办事能力突出。   江芸芸无奈说道:“若是我们从最基础的赋税开始到推,那便是需要人和田,如今人和田都在乡绅手里,不管是海贸还是清丈土地都难以推进,只愿我的同僚能顶住压力。”   彭泽翻看册子的手一顿。   江芸芸盯着桌子上垒得高高的账本,突然笑了笑:“在这里呆久了,不免有些感情了,总想着能让百姓能生活得更好一些,也算不虚此行。”   彭泽忍不住扭头看了过来。   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人,他第一次见,却又称得上如雷贯耳。   他出生的兰州到处都是这位江同知的生祠,香火不息,虔心不断,人人都说他的好,希望他能重新回到兰州,也希望他能平步青云,更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他任职的广东、贵州,也到处都是他的传说,那一条繁华的海贸养活了多少挣扎生活的百姓,原本紧张得倭寇关系,也跟着缓和起来,年年都有源源不断的白银送往京城。   可在他朋友嘴里,江芸汲汲名利,踩着官员上位,毫无同僚怜悯之心。   在富豪乡绅的嘴里,江芸更是所到之处都要扒成皮的恐怖存在。   今日他终于站在这位饱受争议的小状元面前,突然有一些恍惚,但很快是脚踏实地的震撼。   满屋子的书籍册子,桌子上理不干净的纸张,写满了内容的文本,还有嘴里脱口而出的数字……   江芸,是个好官。   他叹气,抱着手中的册子对着江芸芸深深鞠了一躬。   江芸芸一愣,火急火燎避开了:“这是做什么。”   “愿与君同行。”他认真说道。   —— ——   江芸芸准备离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徽州城,有人在家拍手称快,喝得酩酊大醉,也有不少百姓千里迢迢赶过来,希望江芸不要走,也有人送了很多礼物过来,希望他能带走。   一时间衙门热闹极了,不少脱籍的百姓哭着跪在门口不肯走。   江芸芸躲在院子里没出来,很快就做了一个决定。   打道回府的时间选在黑夜,马上就要关城门时,偷偷溜走。   姜磊牵着马,奇了个大怪:“好好的钦差怎么每次都偷偷摸摸的。”   乐山叹气:“之前公子每次走,百姓都出来围观,公子觉得人多挤在一起太危险了,所以打算先走。”   姜磊哦了一声,突然讪笑着:“万一明日钦差队伍启程没人呢,这不是尴尬了。”   乐山不高兴了:“怎么会!你懂什么!你个大老粗,老百姓都很善良的,我们公子过年出门还带了好多吃的回来。”   姜磊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便悄悄去看牵着小毛驴的江芸芸。   小毛驴养得肥嘟嘟的,亲昵的蹭着江芸芸的手,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硕大的包裹都在江芸自己背上呢。   ——真是溺爱啊!!   只是走到一半,江芸芸突然抬起头来。   本来黑漆漆的街道,突然有细微的灯光亮了起来。   每家每户的两侧窗户上竟然都点上一根蜡烛,微弱的光汇聚在一起照亮了脚下的路。   江芸芸停了下来,站在路中间看着挑动的烛光,又不经意察觉到一些目光,扭头看了过去,只看到百姓们慌慌张张收回视线。   姜磊的呼吸都忍不住放轻,唯恐自己的呼吸吹灭蜡烛:“有……有光。”   乐山低着头,用力抽了抽鼻子:“嗯。”   江芸芸笑了笑,牵着小毛驴继续往前走。   一根根细小单薄的蜡烛逐渐出现,微弱的光好似接力一样出现在百姓的窗户口,连带着黑夜都被驱散了片刻。   有人站在门口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离开。   也有人索性躲了起来,只能看到窗边的影子。   幸好出城的路也不长。   顾桐仁站在门口看着走近的一行人,低声说道:“回头看。”   江芸芸扭头去看。   后面不远不近跟着一群人,黑色模糊了他们的样子,却又笼罩着他们的身形,让每个人都清晰起来。   “浮云富贵,不回头了。”江芸芸收回视线,拱手对着顾桐仁笑说着,“扬州等你。”   顾桐仁的目光收了回来,打量着自己又要先跑一步的主官,无奈说道:“扬州见。” 第三百七十六章   周笙有些心神不宁, 她刚许了一个愿,那好好的香灰竟然直接落在手背上,疼得她猛地惊醒过来。   “这是怎么了?”陈墨荷连忙接过长香,紧张说道, “烫到没有?”   周笙摇头, 随手拂去香灰, 只是紧张看着面前的小沙弥正在给长明灯添油。   “这给谁点的啊。”陈墨荷小声说道, “没名没牌多不吉利啊。”   周笙回过神来,笑说着:“只是想着其归整日在外面奔波, 她最是心软, 就当是为她遇到的每一个生灵点一盏回家的路吧。”   陈墨荷笑:“夫人也太心善了,这一路上可要遇到不少人呢。”   周笙笑:“遇到人好啊,有人气, 日子也过得热热闹闹的。”   陈墨荷一听, 无奈叹气:“现在确实冷清不少, 姐儿哥儿都不在了, 就渝姐儿养得几条狗还能整日叫唤一下, 也不知道她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周笙没说话, 接过小沙弥重新递来的长香,闭眼虔心许了一个愿。   “没事的, 出门走走也好。”周笙插好香之后,柔声说道,“扬州也无聊得很。”   陈墨荷看了她一眼, 也跟着没说话了。   “今日法会有斋菜,周夫人可要想用。”小沙弥声音清脆问道。   周笙笑得摸出一把香油钱塞到功德箱里, 摇头说道:“不吃了, 今日寺庙里也忙, 小师傅去忙别人去吧。”   小沙弥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那也要先招待好周夫人才是。”   “真是好孩子。”周笙看着面前七八岁模样的小孩,神色温柔。   这里是扬州的最高山观音山,每年六月就会有香会,天南海北的人都会刚过来。   周笙倒不是为了这个香会来的,五年前,她在观音寺供了一盏长明灯,所以每个月都会上来点香,是寺里的常客。   出门时遇到方丈,周笙停了下来行礼,方丈也跟着合掌行礼。   “我之前总是做了一个梦。”周笙满脸忧愁,“我总梦到我点的那盏灯灭了,我心里很是害怕。”   方丈慈悲说道:“放下我执我爱,慈悲一切众生,区区一个执念,也该放下了。”   周笙神色恍惚,下意识反驳道:“执念,我,我没有执念。”   方丈只是笑看着她。   “无常到来,得失难保,灵台方寸间,得失从缘,心无增减。”他念了一声佛号,神色悲悯。   周笙沉默了,突然苦笑一声:“我也太愚钝了,竟听不懂。”   “施主并非愚钝,只是还未到时间。”方丈叹气。   陈墨荷小心翼翼拉了拉周笙的袖子:“今日该有渝姐儿的信了,该回家看看了。”   周笙转身离开,方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山门外,又是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愿江施主安。”   “夫人每次来这里都似乎有心思?”陈墨荷不解,“是担心公子和小姐嘛?年前小姐邀您去兰州看看,您要是实在想她们,就该去看看才是,如今我们不再受人桎梏,也该大大方方出门才是。”   “总是怕给其归惹闲话。”周笙捋了捋袖子,“也担心太出格了,让渝姐儿也难过。”   陈墨荷不高兴说道:“那些碎嘴的,理她们做什么,他们家中要是有这么有出息的小孩,指不定有多高调呢,如今什么身份,也敢对我们指指点点。”   周笙带上帽子,担忧说道:“其归的信好久没来了,上次还听说他在徽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肯定是忙着了。乐水这还半个月一份信呢,乐山信里不是说芸哥儿每天都要熬夜嘛。”陈墨荷笑说着,“忙点好,做出点成绩,夫人在这里也能昂首挺胸和那些碎嘴巴子说几句。”   周笙笑:“有你在,谁敢欺负我啊。”   陈墨荷也跟着得意起来:“那些人,若非打人要吃官司,我一手一个。”   “这么凶嘛。”背后传来笑眯眯的声音。   周笙和陈墨荷脚步一顿,随后激动扭头。   不远处的摊贩前,站着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小少年,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两眼弯弯,梨涡讪讪。   “其归!”周笙呆滞地打量着面前突然长高的孩子,终于回过神来,又开始慌里慌张下了凳子。   “哎,小心。”江芸芸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别摔了。”   周笙仔仔细细摸着面前之人的胳膊,又看着面前已然不是记忆中的小孩,突然红了眼睛,“怎么瘦成这样了,一点肉也没有了。”   江芸芸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心,笑眯眯说道:“还行吧,其实是怎么吃也不长肉,但我长高了啊。”   周笙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激动。   “怎么突然回来了?”陈墨荷也开心问道,“徽州的事情办好了吗?这是回家探亲还是经过啊。”   江芸芸笑说着:“办好了,路过扬州特意来看看。”   “什么特不特意。”周笙拍了拍她的手臂,担忧问答,“绕道过来,万一被人知道怎么办?”   “哦,不怎么办。”江芸芸无所谓说道,“虱子多了不咬人。”   周笙听笑了,突然有了熟悉感。   ——小孩子的无赖。   “快,先上车,我们回去再说。”陈墨荷连忙套上马车,但是想了想又说道,“要进去拜拜吗,观音寺可灵了。”   江芸芸转身拉着周笙就走:“不去了,我不信这个,走,回家吃饭去,肚子饿了。”   “哎,怎么说话的!”周笙急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快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江芸芸嬉皮笑脸坐了下来,贴着周笙说道:“我是担心你在这里被骗了,所以才来这里找你的。”   周笙嗔怒:“我在寺庙怎么会被骗呢,倒是你,注意点说话,小心佛祖不保佑你。”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才不是,我之前在兰州可是整顿了很多骗人的和尚道士,他们花百姓的钱,用买来的土地继续奴役百姓,那些人嘴里说着侍奉佛祖,心里却总想着生意,真要清修就该老老实实缁衣素食去。”   周笙说不过她,只能呐呐说道:“观音寺不一样的。”   “哎,被骗的人都这么说的。”江芸芸一副‘你看吧’的神色。   周笙气恼:“不与你说了,你当了大官,倒是来促狭我了。”   江芸芸立马拱了拱她,挤眉弄眼:“没有的事,我就是听说你点了长明灯,我想着长明灯要不点给往世之人,要不就是为家中体弱多病的人点的,我们现在一家子就连渝姐儿养得那三只狗也健健康康的,哪里需要这个,一个月还要一两银子呢,真贵啊,我是怕你被骗了。”   她絮絮叨叨念了一堆,突然发现周笙在发呆,瞧着有些失神,不由凑过去,眼巴巴问道:“不说了不说了,一两银子而已,我们周夫人现在也是大商人了,看不上这两银子的。”   周笙看着面前小少年黑漆漆的大眼睛,本来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如今都瘦出下巴了。   十三岁那年,她膝下的小孩背着包袱开开心心离开了家门,此后七年了,中间断断续续回家过两次,可见面的机会却又不多。   回了家也似乎没有什么好事。   她总是忙忙碌碌的,吃口面的时间都狼吞虎咽。   回头真有事情,她甚至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   她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些家书,整天整夜睡不着觉。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脸颊,入手的小脸温热滚烫,不是自己脑海中想象中的人,是真的江芸。   周笙满眼含泪,突然又笑了起来。   ——她的小孩,长大了。   江芸芸眼睛都瞪大了,火急火燎用袖子去擦她的眼泪,愁眉苦脸说道:“哎哎,哭什么,不说了还不行吗,点就点呗,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周笙笑中含泪,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点了点头:“对,都平平安安的。”   江芸芸没敢说话了,讪讪地坐了回去,小脸挎着,别提有多委屈了。   “不过你说地的事情,扬州这边好像也在清丈土地,寺庙这边也有波及,原先这一座山的土地都是观音寺的,现在好大一部分都分给山下的百姓了。”周笙自己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笑着岔开话题。   江芸芸点头:“那很好,大家都有地种,明年税赋多了起来,才能回馈百姓,而且这么大的寺庙本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土地。”   “我也听不懂这些,但这样会不会太得罪人了。”她忧心忡忡说道,“我每日都能听到外面关于你的传闻。”   江芸芸好奇问道:“骂我还是夸我啊?”   周笙扭着帕子没说话。   江芸芸了然:“骂我的啊,没事,谁没挨过骂呢,你是不知道内阁,就那个我们当官最高位置的那个小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常年放弹劾我的折子,你知道吧,满满一桌,有时候都还不够放的。”   她手舞足蹈比划着,神色得意。   周笙哭笑不得:“这听不上去又不是什么好事,这也太得罪人了,回头不是没有朋友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若不是志同道合之人,我才不要和他们交朋友呢,而且做事情哪有不得罪人的。”   周笙跟着点了点头:“就像我做生意,总会有对手一样。”   “对啊!”江芸芸抚掌,“就是这个道理,只要人处在世上就没有完完全全的和平,时时刻刻都要斗争啊。”   周笙笑着打趣着:“听上去跟个大公鸡一样。”   江芸芸笑嘻嘻:“对了,你那个绣房还缺人吗?”   “怎么了?”周笙问道。   “我带回一对母女,就我徽州办的案子带回来的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我怕她们还留在徽州会被人针对,就把人带回来了,想着要是能在扬州安置我就安置在扬州,要是不行,我就托人送到琼山县去,或者兰州也行。”   周笙点头:“不用这么麻烦,两个人的位置还有的。”   江芸芸立马拍着马屁:“我就知道周老板是个大好人。”   周笙恼羞成怒,拍了拍她的手背,把人推开:“不和你说话,人长大了倒是变坏了。”   江芸芸厚脸皮,一脑袋倒在她怀里,躺在周笙膝盖上,看着她尖尖的下巴,温柔的眉眼,突然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你要不要跟我去京城啊?”   周笙一怔。   “我还要待几天,你仔细想想。”江芸芸笑说着,“我怕你一个人在扬州无聊,我可不是得好好照顾你。”   周笙低头看着小孩亮晶晶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 ——   雪月要落户扬州,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到衙门。   扬州知府还是王恩,但听说马上就要走了,一听说她来了,直接把人拽走了。   “那个清丈土地和放良奴婢的事情,我还有些不解,麻烦江学士能解惑一二。”   “那我这个户籍的事情……”江芸芸被人拉走后,一边回答王知府的问题,一边还操心地扭头去看局促不安站在那里的雪月母女。   “我户房的人还能把他吃不成。”王恩不悦,亲自点了同知出面,“新安,你亲自去给江学士盯着。”   同知便施施然走了。   这边江芸芸被拉去干活了,雪月看着崭新的户籍,只写下一个叶姓却停笔了。   “可是不会写字?”同知陈静贴心问道。   雪月摇头:“识过几个字,姓可以随我母亲的姓,只是……只是不想叫雪月了。”   陈静了然点头:“那就换个名字,可有想法。”   雪月摇头。   “那不如等江学士来再做打算。”他温和说道,“你的案子我们都听说了,如今衙门也受理了几件这样年幼被拐,长大后无法和亲人相认的案子。”   雪月抬眸:“那是如何判的?”   “参考了江学士给你的判例,也都做出了酌情处置,让她们一家团圆了。”陈静说道,“如今大都跟着父母回家了。”   雪月看着那张户籍单,笑了笑:“太好了,太好了。”   “是,太好了。”陈静笑看着她。   江芸回来时一看雪月还没办好,立马警觉起来:“怎么不给她办,不是手续都有了吗?”   “冤枉啊,人家要您给他取个新名字呢。”陈静无辜说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雪月。   雪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多谢江大人再造之恩,雪月乃是贱命,我想堂堂正正换个名字,重新做人。”   江芸芸连连点头:“好好,那我仔细想想。”   “雪月有明月之意,你出生二月,满月自有团圆之意,你如今也可以和你的母亲一起生活,虽说前半生饱受苦楚,但常言道:‘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们也该往前看……‘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如就叫追喜。”   “追喜,叶追喜。”雪月喃喃自语。   “希望你以后追逐的,都是你喜欢的。”江芸芸温和说道。   “好,好一个追喜。”陈静抚掌,“好寓言,愿叶姑娘今后人生一片坦荡。”   叶追喜笑着填上自己的名字。   有着同知盯梢,户房的动作很快,很快就把做好登记造册,然后盖上大印,把崭新的户籍表递了过去。   叶家母女捧着那张薄薄的纸,都高兴坏了。   “要是以后有田产了,那就写在后面。”江芸芸比划着。   “最近我们在清城南那一片的土地,到时会贴出公告,若是有喜欢的,可以去看看。”陈静笑说着。   王恩的手段比江芸要狠。   他是直接拿着账本来对照的,给了那些富户乡绅一个月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们先进一步申报补钱,然后一个月后拿着新账本一块地一块地核过去,只要没人认领,直接连田带作物都回收衙门,等这一批地都查完了,就开始拍卖竞争。   这可比江芸芸好声好气的做事冷酷多了,但奇怪的是,扬州这边的反对声反而不大。   “王知府在扬州经营也有八年,当官数十年,什么手段没使过,没见过,那些人敢在江学士面前闹起来,不过是看您脸嫩,没什么经验,打几板子,枷起来算什么,直接关入大牢,从军流放,更有过分者推到菜场就是。”   江芸芸震惊。   陈静淡淡说道:“不过是一介商贾也敢踩在我们头上,便是家中有官宦子弟,更是一折弹劾,不听皇令,纵容家人飞扬跋扈,要不乖乖配合,要不直接丢官,自己想去。”   江芸芸陷入沉思。   “杀一儆百。”陈静把人送出大门,笑说着,“并非我们心肠冷硬,而是一颗心总要有所偏向。”   江芸芸叹气:“堂上盖着明镜高悬四字,白日照空心,野魅真形出。”   “正是。”陈静点头。   江芸芸回家后,正看到有一个贵妇人模样的人从家里出门,手中帕子来来回回摔着,一脸嫌弃说道:“早就说换个大院子了,如今什么人都住在一起,也要丢江状元的脸了,若是再这样,那我之前说的事情可不一定能成呢。”   周笙神色尴尬。   陈墨荷冷笑一声:“我家芸哥儿可不嫌丢脸。”   “那是人家没看到。”那妇人不屑说道,目光看向周笙,“你看你之前是妾侍出身,没学过管家,现在有些人连规矩都没有了。”   “陈妈妈养过芸哥儿,是不一样的。”周笙有点不高兴了,“我家就这个规矩。”   “还不是奴才。”那妇人冷笑一声。   陈墨荷张嘴就是一句:“你也不是什么大官夫人,来我们家门口抖起威风了。”   “你,你……”那妇人大怒。   江芸芸背着手,慢慢悠悠走上来:“听闻王知府在大力推行放良,这位夫人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的,而且我看到了,挺好的,田园野趣别有一番风味。”   那夫人不悦扭头,突然眼睛都看直了。   她突然一捋帕子,快步朝着江芸芸走去,然后企图一把抓住她的手。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避开了。   “其归,你不是说去衙门了吗?”周笙也走了上来,伸手擦了擦她额头的汗,“怎么不雇辆牛车回来,多热啊。”   “办好了,叶家母女出门置办东西了,打算明日搬到绣房那边住。”江芸芸和气说道。   “不急的,再休息几日也行。”周笙善解人意说道,“可以在扬州玩几日。”   “真,真是江大人啊。”那妇人一把推开周笙,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睛都亮了,“我是扬州布商陈家夫人。”   江芸芸还没说话。   周笙欲言又止。   “陈夫人。”江芸芸起范,正打算高谈阔论一番,杀杀这人的威风……   谁知那人的手已经摸上江芸芸的手腕,激动说道:“我家姑娘正值年华,与你十分般配啊,走,和我走一趟……”   那妇人力气极大,瞧着要直接把江芸芸扯走了。   江芸芸一时间竟然挣扎不开,笑容立刻僵硬,当场大惊失色,扭头大喊:“救,救命!!” 第三百七十七章   江芸芸最后被人抢回来后, 但是一脸狼狈,站在院子里气得直跳脚:“这谁啊,这怎么还上门抢人啊。”   陈墨荷一脸心疼,拉着她破了半截的袖子仔细看着:“怎么手都抓红了, 我就说那个陈夫人不是东西, 下这么重的手。”   周笙也心疼坏了, 捧着她的手腕子轻轻揉着:“我本以为她就是平日里嘴巴坏了点, 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出格,不顾脸面。”   “先洗把脸, 梳个头吧。”小丫鬟捧着打上来的水说道, “公子的衣服被乐山哥收着,乐山哥今日去找乐水哥筹办喜事去了。”   “不碍事,我自己来。”周笙笑着把人打发走, “你刚才也辛苦了, 去吃盏茶吧。”   “不辛苦。”那个小丫鬟也跟着开心说道, “我早就看那人不高兴了, 刚才还趁机抓了她一把呢。”   江芸芸用帕子捂着脸, 悄悄看了满院子的人一眼。   ——别说, 这屋子的人刚才打起架来一个比一个凶悍。   “先洗把脸。”陈墨荷拧了帕子递过来,“瞧着都灰扑扑了。”   江芸芸接过帕子呼噜噜了一把脸, 擦得脸都红了,还是心里气不过:“她怎么能力气这么大呢,什么合不合适, 一点也不合适。”   “这人原本家中是杀猪的,可不是只有一膀子力气的。”陈墨荷让她坐在椅子上, 开始给人松发梳头, “不过是得了一丝运道起来了, 就开始狗眼看人低了,看谁都要讽刺几句。”   江芸芸立马去看周笙:“我看她跟你说话也不好听。”   周笙还没说话。   陈墨荷倒是来劲了,立马大声告状着:“可不是,这人总是说什么妾侍,正房的话,整日给夫人没脸,偏夫人想着大家一起做生意,不好得罪,我们给她脸了,这人可不知道收敛,整天得寸进尺的。”   “太过分了!”江芸芸附和着,“你怎么不把人赶走,我们不要和她做生意了。”   周笙还是没说话。   “还不是因为外面的人总是……”陈墨荷想也不想就说着。   “行了,先梳头吧,等会就可以吃饭了。”周笙起身,“我给你拿衣服去,之前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衣服都不合适了,我前几日和陈妈妈连夜给你做了一套衣服。”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她,然后立马扭头去看陈墨荷:“外面的人怎么了?”   陈墨荷只是叹了一口气,站在身后给她梳头:“头发真是浓密啊,整整齐齐的一把。”   江芸芸脑袋往后看去,坚持问道:“外面怎么了?外面有人说她了?我出门这几天没听说啊。”   陈墨荷动作利索地给人挽发,摸了桂花头油,笑说着:“真是精神好看,谁看了不喜欢。”   江芸芸摸摸脑袋,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陈墨荷。   陈墨荷躲开她的视线,招呼小丫鬟们把东西都收拾干净。   没多久,周笙就拎着一件浅绿色的道袍走了过来。   “这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欢?扬州现在很多读书人穿这些衣服的,你看看虽然用的是系带,但是衣身左右开裾,所以也有下摆,穿起来也很是衣袂飘飘、风流倜傥。”她低着头,把系带们整整齐齐缕好。   她扯着袖子比划着江芸芸的胳膊,音量微微提高,显出几分兴奋:“而且袖子虽然大,但收祛了,也不会不方便,而且你看开衩处增加面料做成内摆的样子,就像折扇般打褶一样,所以哪怕动作幅度大,也不会露出里面的衣裤,就是不知道这个长度能不能盖住你的脚面?”   周笙伸手比划着:“刚好刚好,长得真快啊,我这件是单层的,用的是丝,便是外出再套一件罩衫也不会热。”   江芸芸低头盯着她看,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周笙的声音骤然一顿。   “你哭了?”江芸芸拧眉,手指抹干还为来得及干的泪痕,“哭什么?”   周笙低着头,抱着衣服,难为情说道:“刚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害你丢了好大的脸,外面好多人看了过来,回头又要害你挨骂了。”   江芸芸轻笑一声:“没丢脸,也不挨骂。”   她伸手,漫不经心地抽出衣服:“衣服很好看啊。”   浅绿色的衣服从周笙的手中被缓缓流出,衣服上的银丝在日光下波光凌凌,确实好看。   周笙怔怔的看着江芸芸消失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   陈墨荷靠近,低声说道:“看看公子多体贴啊,夫人就应该让公子给您撑腰的,撕了那些贱蹄子的嘴。”   周笙回过神来,看着手心准备好的玉佩:“也太麻烦他了。”   “自己肚皮里生出来,养得这么大,什么麻不麻烦。”陈墨荷不悦说道,“不是我说您,您老说公子报喜不报忧,可您不也是,那些人话都说成什么样子了,您还不是一句也没和公子说,要不是今日公子早点回来,不小心撞上了,她哪里懂得内宅的问题……”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两人很快又不说话了。   “真好看!”陈墨荷抬头,看也不看先大肆夸着,“瞧瞧这绿色多衬脸色,小脸白白的。”   江芸芸摸了摸脸,老实说道:“可我黑了好多啊。”   陈墨荷仔细一看,发现小孩真的黑了不少,不由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但还是强词夺理:“也好看!长得好看,就是黑黢黢的也好看的。”   江芸芸咧嘴笑,露出雪白的大牙。   “这个玉佩。”周笙把手里编了红绳的玉佩递了过来,“之前去观音寺里开过光。”   江芸芸自觉自己已经是见过世面的,捧起玉佩,便开始点评着:“白玉最贵,玉质如说细腻,眼色纯净,嗯,十两?”   她自信满满说道,直勾勾去看周笙。   谁知陈墨荷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江芸芸立马警觉,立马开始仔细打量着玉佩。   “一百两!上好的白脂羊玉啊。”陈墨荷拿过玉佩要挂在她腰上,“公子现在都是大官了,身上还这么寒碜,可不好看。”   江芸芸震惊,低头看着那块玉佩:“这块玉要一百两!”   “对啊,还是托秦夫人的关系才能买到的。”陈墨荷小心翼翼把她的玉佩放好,“放在佛台上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夫人每天都要去念一个时辰的经呢,膝盖都跪坏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周笙。   周笙只是笑:“别听她胡说,等会准备吃饭了。”   江芸芸摸着那块玉,看着周笙离开的背影,突然扭头一把抓住陈墨荷。   陈墨荷愣是没挣扎开。   “走,我们出门买烤鸭去。”她想也不想就说道,然后对着周笙方向喊去,“我找舅舅来一起吃饭。”   “哎,那你路上小心啊。”周笙的声音连忙响起。   江芸芸敷敷衍衍地应下了,然后拉着陈墨荷一走一转弯,直接朝着河边的小巷里走去。   陈墨荷不解:“这不是去你舅舅家的方向?”   江芸芸冷哼:“我现在没空管他,我得先问问你们到底瞒着我做什么菜呢。”   陈墨荷了然,但紧跟着就没说话了。   “仔细说说。”找到一个小巷,江芸芸见前后无人,飞快把陈墨荷推到小巷的角落里嘀嘀咕咕着,“不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陈墨荷哭笑不得:“怎如此孩子气?”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板着脸:“不要给我岔开话题,第一个问题,我及冠前不是写了两封信吗,老师还派人来请了,怎么就不肯上来,做生意哪有我重要。”   陈墨荷勉强笑了笑:“当时有一批重要的货物要运送呢,夫人要亲自看着。”   江芸芸震怒:“什么货物比我还重要啊!”   陈墨荷只是叹气,看着面前年轻漂亮,权势显赫的小孩。   多年前的她一时心软,和势弱的妾侍一起做局,一开始只是想要这个小孩活下来,因为是早产连着哭声都奄奄一息的,抱在怀里,像个小猫儿,连着呼吸都要靠的好近才能感受得到。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这个不被看好,不被承认,不被接纳的小孩能成为今天这样厉害显眼的人物。   她是这么厉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也日日都有她的消息。   人人都说他是神童,只有她们才知道她为了走到这一步花了多大的努力。   ——沉重的书箱,从未天亮的街道,不曾吃饱的深夜,很少熄灭的蜡烛。   便是知道她是如何不容易,才更想着不能让她为难。   “公子如今在外面过得生风水起,却是忘记了内宅女子的不容易。”陈墨荷低声说道,“夫人这些年也不容易的。”   江芸芸眼波微动,靠近一点,逼问道:“谁欺负她了?”   她紧跟着拉着陈墨荷的袖子,声音一软,可怜兮兮说道:“我那日等了你们许久,我本来以为你们就是来迟了。”   陈墨荷一听心都软了,眼睛瞬间红了起来。   “这事说起来也不怪夫人的,其实这块玉佩就是夫人去年就给您准备好的及冠礼物,早早就跟我说要今年要早点去找你的,帮你布置宴会,还要给你准备好多礼物,免得你小小年纪,身边没个大人,这衣服也是她早早就准备好的。”   江芸芸不解:“那为何后来又没有来。”   “只是这事不知怎么被其他人知道了,有一次宴会上就有人开口讽刺夫人,说您大概是不愿意让她去的。”陈墨荷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吃惊,随后大怒:“是谁胡说八道的。”   陈墨荷叹气:“谁说的现在都不重要了,只是夫人确实被伤到了,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就让人把行李都放回去说不去了,怕给您丢脸。”   江芸芸气得脸色铁青:“她们肯定还说了别的,都说什么了?我肯定给你们报仇。”   陈墨荷没说话。   “说啊!”江芸芸直跳脚,“这么忍气吞声做什么。”   陈墨荷看着她,声音骤然压低:“他们说您现在是五品官了,你又没有娶妻,按道理也该给生母封诰命才是。”   “什么。”江芸芸一惊,神色呆滞,随后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就因为这个?”   “难道公子觉得不重要?”陈墨荷反问,“说句不好听的,这扬州城谁不知道夫人是妾侍出身,如今江家还落寞了,可谁家妾侍走到这一步还能有她这么体面的,开户别居,还有自己的生意,两个小孩全都在自己膝下,平日出门见那些正房夫人也都是平起平坐的,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您。”   “因为您是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因为您是正五品的官,便是扬州的王知府见了夫人都是和和气气问好的。”陈墨荷声音微微激动,“一开始大家也都是讲究体面的,希望能和夫人打好关系。”   “可后来呢,您十三岁离开扬州,可回来过几次,送过几次东西回来,每次都来去匆匆的,外人瞧见了自然都有别的想法,别说是外人了,便是夫人听多了外面的闲言闲语,也开始觉得……”   她一顿,重重吐出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家都以为这位小状元是有耻这位生母的出声,所以这些年都不回来,也不愿意给她诰命。   江芸芸呆站着,神色大为震动。   她万万没想到,这事原来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一直觉得自己周笙挺好的,每个月定时的一份信,按部就班把自己的事情简单介绍一下,报喜不报忧,一点也不让她操心。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独来独往习惯了,后来跟着小姨外婆一起住,两人又都很忙,她就开始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照顾自己,和长辈相处的经验微乎其微,更不要是一个母亲的角色。   她也想着对待周笙就像和老师相处一样,但后来发现这两个人是一样的。   周笙年轻时父母疼爱,家庭美满,后来生活在阴暗的大宅内,她的世界很安详很简单,让人不忍破坏。   老师的世界更为严酷独立,对她严格,对她读书更是严苛,其实更符合她以前的生活,只要顾好自己就好了。   江芸芸低头看着腰间的玉佩。   玉佩小小一只,上面雕刻着一只扑花的小老虎,憨态可掬。   这东西一看就是周笙会准备的。   周笙给她准备的东西都可可爱爱的。   她想要给周笙更好的生活,为她遮风避雨,却没想到事与愿违,给她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您,您为什么不给夫人封诰命啊。”陈墨荷追道。   江芸芸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我没想到这事。”   现在看来就连老师都发现了不对,偏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陈墨荷看着她懊恼的样子,突然笑了笑:“我也是这么和夫人说的,您年纪小,自小身边就没一个大人,哪里知道这个事情,而且您又这么忙,心里装得都是百姓,肯定是不知道这事的。”   江芸芸一听,更难过了。   ——心里装了这么多人,结果把周笙拉下了。   “今日的那个陈夫人就是最喜欢念着这些的。”陈墨荷一脸晦气,“只夫人脸皮薄,每次这人不请自来,都把人好好引进去,家里又不是只有这一个供应商,不要就不要了,夫人就总担心给你惹麻烦,怕这怕那的。”   江芸芸捏着手指:“知道了,去买烤鸭吧,这事出了这条小巷就当无事发生了。”   陈墨荷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觉得自己说多了,便又安慰道:“其实夫人一点也不在意的,她一直跟我们说,日子能过成这样就很好了,以前想都不敢的的。”   “没什么不敢想的。”江芸芸拉着陈墨荷出了小巷,随口说道,“日子肯定越过越好,哪家的烤鸭好吃的。”   “哎!肯定越过越好!”陈墨荷笑得合不拢嘴,拍了拍大腿,“走,往这边走,这里有一家烤鸭都是自己养的鸭子,可好吃了。”   “哎,都有谁挤兑你们来着?”江芸芸买了一堆东西,还让人去请周鹿鸣来家里一起吃饭,归家时,站在门口冷不丁问道。   —— ——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从后面去知府衙门。   王恩正在整理城南那一片的土地,见了人也不抬头:“这是准备走了跟我告别来着?”   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没呢,怎么还赶我?”   “真是不怕人弹劾。”王恩无奈说道,“偷偷从后面进来,一看就不是好事。”   江芸芸没说话。   王恩写字的笔一顿,终于抬起头来,惊疑问道:“真有事情?”   “我家置办的土地都登记了吗?”她开口问道。   王恩点头:“自然,周夫人是个做事规矩的,做生意,办置田铺都不出错的。”   “哦。”江芸芸咧嘴一笑,然后从袖子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名字,“那这几个人家里田产奴仆都登记了嘛?我看她们出门都是十几个仆人跟着的。”   王恩接过那张纸一看,就了然:“怎么,回过神来了了?要给你娘撑腰了?”   江芸芸不高兴说道:“原来你们都知道。”   “你应该想的是,怎么就你不知道?”王恩没好气说道,“这个我回头给你看看,但我肯定是秉公办理的。。”   江芸芸点头:“也没人和我说啊,不碍事,他们肯定不干净,我就是见不得他们掏国家的钱。”   王恩摇头:“现在回过神来有什么用,好好的诰命,你之前从琼山县回来就能办了,你拖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江芸芸叹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事不好办。”   王恩不解:“京城那边有人有意见?”   “那我还没上过折子,所以不知道。”江芸芸摸了摸鼻子,话锋一转,“我听说江苍考上了?”   “嗯,去年考上的,二甲一百零八名,也算是没有辜负这些年的辛苦。”王恩点头,想了想,“你不想给曹夫人诰命。”   江芸芸叹气:“不是我想不想,是人家要不要的问题,而且江苍这个情况短时间也赶不上我的职位,那就是意味着曹夫人想要的东西,江苍给不了,而我给了,她也未必稀罕啊。”   她越说越愁,脸都皱在一起了:“可别到时又结仇了。”   王恩是知道江家这个情况的,现在闹成这一步,江如琅功不可没,但现在江如琅人在寺庙里生不如死,两边儿子就只能这么僵持着。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王恩好奇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我得先回去问问。”   —— ——   周笙的绣房不算小,随着江芸越来越出名了,她就断了和秦夫人的生意线,专心经营自己的织布坊,绣房和成衣店。   织布坊和绣房看的就是效率和花纹。   周笙的织布机是改进过的,经纬又紧又密,效率还高,江芸芸背着手参观了一下,但想不起来记忆中的那个出名的纺织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只能遗憾摸了一把就溜达走了。   绣房就纯看手艺了,江芸芸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没看明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一只小兔子,只好含恨跑了。   成衣店就是专门做生意的,连着开了两家,一家做普通百姓生意的,花纹好看,价格简单,一直又很稳定的客源,但另外一家专门做富贵生意的,金丝银线,花纹更是栩栩如生,可以定做,也可以修改,在竞争激烈的扬州城竟然生意还不错。   “这一墙的衣服给公子穿都好看!”小二大声夸道。   “那肯定啊,我们公子长得就好看。”陈墨荷得意说道,“走走,今日人多,去招待客人,少在这里拍马屁。”   江芸芸看着地下络绎不绝,都快挤不下去的大厅,大为吃惊:“店里生意这么好?”   陈墨荷嗔怒:“还是沾您的光,这都赶得上一个月的生意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笑了笑:“我是招牌。”   “活招牌呢。”陈墨荷竖起大拇指,“对了,怎么想到来店里转转。”   “都看看。”江芸芸端着茶盏,漫不经心看着下面的人群。   陈墨荷凑过来说道:“店里都是自己人呢,不会有人给我们找不痛快。”   “其他人也不能给你们找不痛快。”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我们自己过自己的,可不能再受委屈了。”   “正是正是。”陈墨荷笑得合不拢嘴。   “在说什么呢?”周笙上了楼。   “周夫人走了?”陈墨荷起身问道,“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走了,一口气买了十来件呢,大都要改尺寸的,因为没买过,所以都要重新量尺寸,真是阔气。”周笙说完,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还打听你的婚事呢,拉着我问了许久。”   江芸芸无辜眨了眨眼。   “之前听说找了十来个冰人呢,还没挑到满意的嘛?怎么好端端突然想到我们家了?”陈墨荷震惊。   “听说是周家小女儿有一日上街逛街,突然掀开帘子看到路边上有一个少年郎捧着蒸饼大口大口吃着,还抽空掰了一块来喂狗,笑起来可好看了。”周笙还伸手比划了一下,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可把人迷死了,回了家也不吃饭,非要那个少年郎不可。”   江芸芸扭开脸,当没听到。   “那夫人怎么回的?我就说那周夫人一向是去霓裳阁的,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小店,但她是南京都察院那边的大官,可别得罪了。”   “我说芸哥儿从小主意大,我做不了这个主。”周笙说道。   “哎,真是难回答。”陈墨荷叹气,看了江芸芸一眼,低声说道,“传出去又不知道编排出什么了。”   江芸芸坐直身子,哼哼唧唧了一声:“那个,我有话要说。”   两人看了过来。   “我现在是正五品,且身上是有功绩的,不出意外是可以给两个诰命。”江芸芸直接说道,“其中一个位置,绕不过嫡母。”   她看向周笙,认真问道:“你介意这事嘛?” 第三百七十八章   周笙沉默。   她又一瞬间的迷茫。   ——她的意见重要吗?   ——原来不是觉得她丢脸。   “之前老师说起过这件事情, 但我一直担心你不想再和曹家江家有关系,所以就一直没放在心上。”江芸芸懊恼说道,“你这信里也没说这事啊。”   周笙看着她孩子气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不是也从不说你的事情。”周笙伸手摸了摸她眉间的伤口, 心疼说道, “疼不疼啊。”   “不疼。”江芸芸嬉皮笑脸, “我当时可勇敢了。”   周笙还是用拇指小心翼翼摸着她结疤的伤口:“胡说, 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疼呢。”   江芸芸笑眯眯的,用脸蹭了蹭她的手指。   周笙看着她, 温柔地笑了起来, 捏了捏她的脸,只觉得是再也没有过的满足:“只要这件事不耽误你,我都可以。”   “不耽误, 上封折子的事情。”江芸芸大气说着。   “那我都可以。”周笙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好似能看到这个人的灵魂一般, 可到最后她只是低声说道, “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 娘什么都可以。”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快, 借故要出门玩,背着小手, 心事重重地出了成衣店。   周笙的答案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可这事也不是几个人的想法能办成的。   如何和曹家那边联系上就是第一个问题。   若是曹蓁当场拒绝,得罪吏部和礼部的人不说,连带着周笙的诰命也下不去。   她有点发愁, 但又不好意思在周笙面前露出来,所以就找借口一个人想想办法, 一出门看着门口密密麻麻的马车, 越来越多的人来了。   这些人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江芸芸站在逐渐炎热的午后发了一会儿呆, 一会儿是诰命的事情,一会儿又是这间铺子的事情,一会儿突然想起周笙刚才千言万语却又不曾开口的模样。   她揉了揉眼睛,正准备抬脚离开时,突然眼睛一眯,在人群中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立马跟了上去。   姜磊不亏是锦衣卫,没一会儿就听到背后毫不遮掩的脚步声,打算扭头瞪眼,只是刚做好姿势,一眼就看到同样瞪大眼睛,只是一脸无辜的江芸,脸上的凶恶立刻僵在脸上。   “你跟着我做什么?”姜磊抱臂,理直气壮质问着。   江芸芸见状,毫无畏惧,立马加快脚步,毫无畏惧地贴了上来,大眼珠子往他身上一扫,鼻子一嗅,歪了歪脑袋:“花天酒地的味道。”‘   姜磊黑脸一红,往后退了一步,企图找回一点年长锦衣卫的威严:“和谁说话呢!小孩子走远点。”   江芸芸哦了一声,站直身子,大眼睛睨了他一眼:“回京我要跟谢来告状。”   姜磊冷笑一声:“老大也管不了这事啊。”   “那我还要告状,说你骗我,叫谢来揍你一顿。”江芸芸振振有词,信誓旦旦。   姜磊震怒,反驳道:“你可别胡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不是说要给我娘准备一份厚礼吗。”江芸芸指责着,“可你一到扬州,你就跑了,可不是要耍赖骗我,你自己看看!多过分!欺负我这个老实人。”   姜磊心虚:“这事啊,我记得呢,我肯定记得,我,锦衣卫,有钱,还能骗你不成。”   “那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给我娘送去。”江芸芸大拇指往后一翘,“我娘在成衣店里,你快去,最好是亲手递给她,她肯定贴心地给你准备好吃的,她这辈子就是好心肠!”   姜磊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拒绝,但又想不出理由,只能哼次哼次说道:“今,今天啊。”   “对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啊。”   姜磊抓耳挠腮:“不,不是,没这个意思,我还没拜访过周夫人呢,老大之前还叫我也给他包一份礼物呢,哎,哎,可我这不是有事吗?”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立马凑过来,好奇问道:“什么事情啊,我能知道嘛?扬州地界我可太熟了。”   姜磊看着她笑脸盈盈的样子,突然直了眼睛。   江芸芸一看就觉得不对劲,敏锐往后退了一步:“算了,我先回家了。”   “哎,别走。”姜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力气之大,差点直接把人提溜过来。   “我可不做坏事!”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强调着。   “哎,你娘喜欢什么来着,走,我们现在就去买。”姜磊拉着她的胳膊不松手,直接把人拽走了,“怎么送来着,要我敲锣打鼓,放两串鞭炮嘛,我都成,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江芸芸想了想,得寸进尺:“敲锣打鼓就算了,但你能穿你锦衣卫的衣服来送嘛?最好还要装作不经意的那种。”   “行。”姜磊痛快答应下来,话锋一转,“那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嘛?”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哎,那这个可不行。”   “我就知道你是最仗义了。”姜磊只当没听到,自说自话着,“很简单的,你这个聪明脑袋,肯定能办法。”   江芸芸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我说,不!行!”   姜磊怒了,把人提溜过来,压低身子,面目狰狞和她脸贴脸:“江学士,一点小忙而已。”   江芸芸圆滚滚的眼睛和他对视一眼,那双清亮漆黑的眼睛,分毫可见地倒映着他的身形,好像多看一眼,就能把姜磊这几日干的事情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样。   “着急不安,出言威胁,乃死到临头之状,之前一直不说,现在突然回过神来了,乃走投无路之事。胡言乱语,口不达意,乃事有难处之症。”江芸芸慢慢吞吞分析着,“我瞧着,你想害我。”   姜磊怂了,慌里慌张把人扶好,理了理她的衣襟,甚至还捋了捋她的袖子,非常谄媚:“哪能啊,你可是小状元啊。”   “这么殷勤。”江芸芸越发觉得不对劲,严肃吓唬着,“你可别当现在这位扬州知府是吃素的,凶得很。”   “别提他,提他我就来气。”姜磊没好气说道。   江芸芸耳朵一动:“仔细说说?”   “扬州清理土地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姜磊反问。   江芸芸点头。   “清到卫所边上了。”姜磊又说。   江芸芸不可置否,甚至表示高度赞扬:“这很正常啊。”   姜磊不阴不阳地嗯了一声:“起了冲突,闹出很大的动静,王恩瞧这是个糟老头了,没想到还是个手段的,直接上了折子,要求内阁处置其中几人,然后内阁也下了批复,严重的直接革职查办了,最轻的也都是流放了。”   “很重要的人物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说来你也认识。”姜磊摸了摸下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江芸芸一听,立刻警铃大作。   这么一说,她不得不回想起扬州卫的交友关系,仔细想来,她确实略略和一人有过交集,但肯定算不上认识。   “扬州卫总兵许昌的小儿子许敬被流放了。”姜磊低声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听上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姜磊生怕人跑了,紧紧抓着她的的袖子,给人点了三个关系,“清丈土地和许敬,甚至王恩,你哪个不认识?”   江芸芸龇了龇牙:“怎么能这么算呢?”   “反正现在就是这个问题……”   “阻碍清丈土地的事情我可不帮。”江芸芸飞快拒绝了,眨巴了一下无辜的大眼睛,非常认真说道,“土地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阻碍不得,谁来跟我求情,都不行。”   姜磊叹气:“这事我知道,我好歹也跟了你半年多呢,也能理解一点你的想法,现在问题出在,许敬死了。”   江芸芸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许敬那体格你也是知道的,哪里吃得了流放的苦,而且你们文官惯会折腾人,一个仆人也不给带,不知怎么就……,才走了一百里就……”姜磊叹气,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就是扬州卫出身,这一回来一见到好友就都在说这事情,昨日又听说扬州卫那边原本是打算借题发挥的,谁知道王恩也是个有本事,借着一桩总兵家的私事,直接把他们都压下来了。”   江芸芸点头:“这事确实是意外,汪知府的手段确实了得。”   “而且这事说起来还真的和你有点关系。”姜磊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江芸芸震惊:“这事也打算甩锅给我?”   “不是,是那个许敬的夫人你不是认识吗?”   “认识的吧。”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老实交代,“但其实不太熟。”   “骗人。”姜磊冷笑一声,“不熟的话,我怎么听说你给了人一个免死金牌。”   江芸芸瞪大眼睛:“胡说什么,我哪有这个本事。”   “别人肯定没有,你肯定有。”姜磊叹气,“听说之前许敬死了,许昌要拉着你那位姐姐殉葬的,但你姐姐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还真把人哄住了。”   “那肯定也和我没关系啊,是不是曹家来人了?”江芸芸又问。   “曹家?”姜磊冷笑一声,“她们真要来,虽没什么用,但至少也能有骨气,偏她们也不肯来。”   江芸芸一个激灵,瞬间站直身子。   —— ——   江芸芸和姜磊来到许家门口。   许家大门上还挂着白布,香烛纸钱的味道很是浓郁,隐隐能听到络绎不绝的哭声,门口时不时就有马车停了下来,有人穿着素衣被请了进去。   “把人关在后院里,虽然没把人弄死,但瞧着想要人生不如死。”姜磊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的,“墙太高了,里面的仆人多少都会武功,进不去。”   江芸芸背着手在墙角下绕了几圈。   曹蓁那边没有突破口,那就要寻找突破口。   贸贸然登门拜访不合适。   最保险的是先和江苍打声招呼,但中间也没个连接线,刚才姜磊提醒了她。   江湛就不错。   主要是这人还算通情达理,能明白轻重。   两人的关系再不济中间还夹着一个江漾呢!   为了周笙,曹蓁的诰命说什么都要接下来,还要体体面面,和和气气地接下来。   这事有点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意思。   但江芸芸必须要先考虑周笙,所以曹家不得不吃这个亏。   “怎么办?我们现在怎么进去?”姜磊没察觉出江芸芸的小心思,只是看着那一堵堵高墙,抓耳挠腮地问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过头去,不解问道:“你这么积极关心这事做什么?”   姜磊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露出一口大门牙:“我有个兄弟喜欢你那姐姐身边的丫鬟,但你姐姐看不上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你看看,你回头把人救出来了,给我们说说话。”   江芸芸哦了一声,半信半疑。   “真的啊!”姜磊急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都有心上人了,还去花天酒地的地方,有几分真情在,可别是见色起意。怪不得看不上你兄弟,一点诚心都没有。”   姜磊啊了一声,嘟囔了一句:“就是就喝喝酒,听听曲的,没干别的。”   “挟恩以求可不好。”江芸芸认真说道,“这事一码归一码,真喜欢人,就叫你兄弟主动积极点,真做得好了,大家都看得见。”   姜磊摸了摸脑袋:“行吧,那这事怎么办啊?我们怎么把人平平安安带出来啊。”   江芸芸皱眉:“难办,在外人眼里这是家务事,公公要儿媳陪葬或者守寡,我们说不行,那也说不过去啊。”   “那,那,可你不是她弟弟吗?”姜磊抓了抓脑袋,“弟弟也不行。”   江芸芸叹气:“行,但可能也不太行,但我想着也许江苍更行。”   “江苍现在人都在河南做县令呢,天高皇帝远,知不知道消息都难说。”姜磊急得来回走路,“可别到时候暗地里把这一群人都弄死了,回头说病死了,多得是这样的事情。”   “真是封建陋习。”江芸芸抱臂,强忍着不满,听着空气中的锣鼓唢呐的声音,“别人的命还真不是命不成。”   两人呆久了,引起了许家仆人的注意,江芸芸索性带着姜磊脚步一拐进了一个小巷。   只是万万没想到,巷子里还有一人。   三人面面相觑,四目相对,面露惊恐,随后空气突然安静了。   “月,月荣……”江芸芸磕磕绊绊喊了一声。   顾桐仁也眼神躲闪,好一会儿也结巴说道:“其,其归。”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不出意外,两个人都没回答。   “听说这边有丧事,过来看看热闹。”江芸芸心虚说道。   “我也是听说许家出了事,也来看看。”顾桐仁也跟着说。   “你和许家有仇?”两人又异口同声开口。   然后又是诡异的沉默。   江芸芸硬着头皮说道:“还行吧,年轻时略略有过争执,你呢?”   “没什么交集,就是听到消息好奇。”顾桐仁低着头,镇定说道。   两人又不说话了,一时间气氛格外尴尬。   “不是!你们在干嘛!!做贼被抓了嘛,怎么奇奇怪怪的。”姜磊一开始也有些被抓包的尴尬,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毕竟大家都是自己人,做什么扭扭捏捏的样子。   “我打算去许家看看,月荣愿意来吗?”江芸芸回过神来,笑问道,“许敬身体不错,突然没了,我有些好奇,你之前不是在刑部嘛?正好来看看。”   顾桐仁一听,眼睛一亮:“好啊,我也想着许敬这么壮,没走几百里怎么就没了。”   两人再一次对视一眼,明白对面心中所想,突然露出笑来。   “走。”两人携手离开。   被抛在身后的姜磊看着突然相谈甚欢的两人,摸了摸脑袋,骂了一句:“娘的,读书人就是莫名其妙一点的。”   出了巷子,三人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配件,把不合适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姜磊这才去敲门。   门房还没看清这个高大男人的面貌,突然看到他身上站着的江芸,立刻变了脸色,大门咣当一声就关上了。   “瞧着好像不是略有争执的样子。”顾桐仁眯了眯眼,压低嗓子说道。   江芸芸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门口的姜磊则气得直跳脚,直接开始骂娘:“做什么啊,客人上门怎么是这个态度吗。”   没多久,大门突然又被打开了。   这会儿可是声势浩荡。   原是穿着素色衣服的许昌带着一群虎背熊腰的壮汉出门,把门口三人团团围住。   姜磊震惊地看着这一群手拿刀棍的仆人,磕巴了一句:“真,真要打架啊。”   “倒是忘记之前要打断你腿的事情了。”顾桐仁拍了拍脑袋,“火烧眉毛就是容易误事。”   江芸芸毫无畏惧,骄傲挺胸:“我现在可是正五品的翰林学士。” 第三百七十九章   许昌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江芸芸。   面前的年轻人比传言中的样子还要耀眼夺目, 记忆中的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孩突然就这么刺眼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成了他不得不平视的翰林学士。   不论何时,他还是这么得不讨人喜欢。   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格外讨人厌。   “好久不见。”谁也没想到是他第一个开口, “江芸。”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很多年没见了, 许总兵安好。”   “安好?”许昌上前一步, 高大的阴影倒影在她身上, 狞笑着开口,“你觉得我现在好吗?”   江芸芸平静说道:“听闻许家的事情了, 还请总兵节哀。”   “节哀?”许昌打量着三人, “所以你是来让我消气的?”   姜磊立刻警觉地握紧腰间的长刀。   “自然不是。”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眼睛通红的人,淡淡说道,“因果循环, 这是许总兵自己种下的因,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许昌冷笑一声, 握起拳头就要砸下去。   顾桐仁脸色微变, 拉着江芸芸要往后退去。   江芸芸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 面不改色:“我如今既非当年的小童, 总兵也非往日煊赫了,这拳头落下的后果, 我能承担,你能吗?”   许昌的拳头狠狠落在她耳边,凌厉的拳风听的人耳朵嗡嗡得疼。   江芸芸微微一笑, 伸手拨开耳边的拳头,和气说道:“我今日来也不是来吵架的, 传出去文武官员街上斗殴, 大家都要吃挂落。”   “您这样的人也害怕这些?”许昌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 善解人意说道:“其实我主要是为你着想。”   许昌脸色瞬间僵硬。   “只会动拳头有什么用。”江芸芸拉过顾桐仁说道,“这位是刑部的官员。”   许昌懒懒扫过一眼:“还打算来抓我不成?”   “不抓你。”江芸芸拉着顾桐仁往里走,自然说道,“令郎瞧着身体健康,怎么突然就没了。”   “那还不是要多亏你那位姐姐。”许昌冷笑着。   江芸芸和顾桐仁齐齐停下脚步,扭头去看。   “叫她陪着一起去照顾我儿,她却死活不肯去,这才害我儿命丧他处。”许昌咄咄逼人,“江家就是这么教养孩子的,如此不敬尊长和夫君。”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重新朝着正堂走去,嗤笑一声:“江家孩子教得不是挺好的,你都给人这么难看了,还能和和气气和你说话,流放路这么远,为难女人算什么本事。”   顾桐仁悄悄去看江芸。   江芸芸不笑时,眉宇间总有几分冷意,瞧着并不好相处,哪怕他现在说的话带着几分讥讽。   大堂内悬挂着层层白布,两侧的仆人低着头,腰间系着麻绳,头上披着白布,密密麻麻跪满两侧,白纸燃烧的味道格外浓郁,手臂粗的蜡烛在棺材两侧缓缓垂泪。   “我姐呢?”江芸芸环视一周后问道。   “她如今守寡,自然去别处住着了,而且我打算给她请立一个牌坊,就当是为我儿祈福。”许昌站在背后,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甚在意说道。   有仆人递来三支长香,江芸芸接过后,看着上方的牌位:“人死如灯灭,许总兵节哀才是,何来为难一个年轻女人。”   她盯着那长香上的红点,淡淡说道:“再这么样,她好歹也该出现在这里才是。”   “出不出现在这里,有我说的算。”许昌冷笑一声,“她如今是我们许家的人,要你一个和江家也没什么关系的人做什么好人。”   江芸芸插上清香,顺手蹲了下来,抓起一把黄纸扔在火盆里。   火盆里的火苗瞬间窜了起来,一把把黄纸都卷了进去,原本还蓬松搭在盆上的黄纸瞬间被吞没干净,只剩下漆黑的灰烬。   火苗灼热的光照得江芸芸的脸颊也跟着明暗了片刻。   顾桐仁站在她身后,见她迟迟没有起来,伸手要把人扶起来:“怎么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没事,只是想着她到底还姓江,怎么就和江家没关系了。”   顾桐仁神色僵硬。   “出嫁从夫的这些道理,你这个小状元还不懂吗。”许昌冷笑着,“如今的江湛可由不得你们。”   “江家不作为,又非我不作为。”江芸芸站起来,看着门口的许昌,和气说道,“不论如何,我今日都是要见一面江湛的。”   许昌脸皮子紧绷,拳头握紧,目光冷冷注视着面前之人:“江芸,你别欺人太甚。”   许家的仆人一个气势汹汹围了过来。   姜磊也紧张地站直身子。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手边的棺材,带着三分商量的口气:“您非要这么怒气冲冲,充满敌意地和我谈吗?许敬的事情没个着落,江湛的事情也牵扯不下,回头我们还要各自挨骂,倒不是我托大,我猜测扬州总兵的位置应该更惹眼一些,您的儿子与其埋怨是因为江湛不照顾而意外身亡的,不如想象是不是因为您才出事,您应该比我还清楚。”   许昌冷冷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依旧和和气气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是这样的模样,瞧着很好说话,但实际只能让你听他的话。   “到底还是亲家,现在闹得太难看了。”她说。   许昌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冷一笑:“这事你当真要管。”   “先见一面江湛而已。”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我管不管,不是你说了算的。”   —— ——   江芸芸被人带着走了许久的路,最后才来到一个偏远的院子。   院子门口围满了人,一个个手中拿刀持剑,虎视眈眈。   江芸芸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屋内一脸憔悴的丫鬟妈妈们。   为首的那位妈妈多年前还曾见过,那个时候还算精神,整个人神采奕奕,头发梳得整齐,现在却满头白发,神色憔悴。   “二,二公子。”她显然也看到江芸了,先是震惊,随后是不受控制的大喜,快步走了过来,整个人都好似活过来一般,“你是来救我们姑娘的吗?”   “进去。”门口的守卫大喝道。   江芸芸推开那个动粗的士兵,冷冷看着他。   身后的许家管家连忙说道:“滚开滚开,老爷让他来的,不过这两位可不准近。”   他指了指顾桐仁和姜磊。   顾桐仁脚步一顿。   “凭什么啊。”姜磊大声嚷嚷着,“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在里面使坏啊,狗东西,睁开眼睛看看你爷爷是谁!”   管家皮笑肉不笑:“女眷的院子,有什么使不使坏的,你们都是外人如何进得去。”   “什么男人女人,我只知道我要保护大人。”姜磊气笑了,“锦衣卫你也敢拦,好好好,好你个许家。”   里面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江湛原本年轻的面容如今只剩下憔悴,只是她衣着头发还算整齐体面,站在门口安静地看了过来。   顾桐仁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却被那两把长刀挡在门口,他嘴巴挪动了几下,却最终没有发出声来。   江湛的目光落在外面,目光落在顾桐仁身上,但很快就一闪而过,到最后只是看向多年未见的江芸,她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太久不见阳光了,她有些恍惚了。   ——面前的年轻人让她陌生。   “让我进去。”江芸芸推开长刀,低声说道。   守卫看了一眼管家,这才开了门禁。   江芸芸入内,剩下两人被拦在门外。   “又是你。”江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捋了捋鬓间的碎发,笑了笑,“江漾还好吗?”   “还行,至少在兰州很快乐。”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瘦到有些脱像的人,低声说道,“你呢?”   江湛环顾四周,似笑非笑:“你看不到吗。”   她态度颇为尖锐,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曹家让你来找我们吗?”那位妈妈急切问道,“是要带我们走吗?”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进来说话吧。”江湛开口,“没什么好招待的,白水要嘛。”   江芸芸摇了摇头,抬脚上了台阶:“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本想有事找你的。”   江湛坐下来,神色冷淡:“我这个被所有人都抛弃的人,还有什么是你这个正五品的翰林学士看得上的。”   “有的,但我要先知道你的诉求。”江芸芸没有跟着坐下。   屋子实在太逼仄了,低矮到似乎伸个手就能摸到屋顶,一坐下更显得窒息,根本不是一个正经住人的地方。   江湛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个精致的玉雕,神色木怔,不再说话,外面的光无法穿过被定死的门窗,屋内昏暗得厉害。   “你想……和离吗?”江芸芸犹犹豫豫问道。   江湛低着头没说话。   “不想和离?”江芸芸惊讶,“你想要留在这里?”   江湛抬眸,平静问道:“那我能去哪里?”   江芸芸看着宛若死水的眼睛,立刻语塞。   两人一坐一站,瞬间沉默下来。   “不在这里,在这里会死的。”那个妈妈扑了过来,抱着江湛哭,“我苦命的姑娘啊,怎么要遭这么大得罪,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啊,都不是好东西。”   “好好嫁进来的人,吃了多年的苦,还落不到好下场。”   那妈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时间两人耳边都是她的哭声。   江湛伸手,缓缓拍了拍她的背。   那妈妈见状哭得更大声了,嘴里反反复复粘着她的姑娘受苦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江湛反问:“我的打算有用吗?”   “有的。”江芸芸点头,“有打算就意味着还有希望。”   江湛看了过来。   “兰州虽然艰苦,但至少江漾在这里,你要是愿意的话……”江芸芸顿了顿,“我送你去那边。”   “兰州,兰州会不会一直在打仗啊?”那妈妈先一步急切问道。   “这几年都在谈和,朝廷有意修生养息,大规模的战争肯定是不会有的。”江芸芸解释着。   “那也挺危险的。”那妈妈喃喃自语,“多吓人啊。”   江芸芸想了想:“那去琼山县,那边可以单独立女户,衙门里还有女役,做生意又或者生活也很便利。”   “琼州多湿热,我们姑娘小时候生病落下病根过,一到太闷热的地方,很容易喘不上气来。”那妈妈为难说道,“而且琼州也太远了,还要出海。”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徽州,徽州新上任的知府还挺好的,目前正在清丈土地,你们过去还能买几亩来傍身,但知府是个严苛的人,你们过去要低调一些。”   “徽州,徽州好像不错。”那妈妈去看江湛,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碍事,不碍事,肯定能好好过好日子的。”   江湛伸手握住奶娘的手:“说句不中听的,江大人知道一个家族是如何发家的吗?”   江芸芸想了想:“钱和权?”   “那钱是哪里来,权又是哪里来。”江湛又问,但她似乎不想要江芸芸的回答,目光发直,近乎冷漠地。   “是踩在一个个人身上拿到,我娘为了功名嫁给我爹,我舅舅为了钱财娶了舅妈,只是结果显而易见,一个赌输了,一个赢了,等到了我们这一辈,我身上的婚姻,江苍身上的功名,甚至是未来的江漾,江蕴身上。”   “江苍这么多年苦熬一样的读书,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功名,我嫁到许家过了这么多年过得生不如死,是为了扬州的一条水路,外面看到的是花团锦簇的江家,可内在的人却只听到白骨皑皑的呻吟,可没有人会反抗,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家的地位。”   江芸芸神色震动,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所有的一切,是为了今日我们能和同样的权贵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如何维持这顿饭,那就需要桌位底下垫上一个又一个人。”   江湛一张脸近乎苍白,偏那双眼睛却又好似燃烧着那股突然从火盆里窜出来的火苗,几乎要把她吞灭。   “这下面垫着我,垫着江苍,未来要是江漾,是江蕴,甚至你要是没有逃出去,你也会这下面。”江湛突然笑了笑,伸手看着自己修长白皙,保养富贵的手指,“这双手每日都会涂上价值千金的手油,只为了这一层好看的皮囊,而那个手油便是那张饭桌上得到的。”   江芸芸下意识盯着那双手看。   富贵人家的手自然是好看的,没有干过活,搬过重物,下过地,种过田,最多只是舞文弄墨,当真是指若削葱根,好看得不得了。   江芸芸茫然地看着江湛。   “不怕你笑话,你让我去种地,去徽州隐姓埋名的过日子,抛下所有富贵的日子,我做不到。”   “我生于锦绣,长于荣华,如何愿意再往下走。”   江湛握紧手,轻轻放在桌子上,手背上消瘦的骨头几乎要冲破皮肉。   “若我走了,江漾怎么办,江苍怎么办?江芸,你能明白吗?”江漾抬眸,看着面前同样是江家人,却走向截然不同的江芸,喃喃说道,“我是长姐。”   江芸芸怔在原地。   “许家是个牢笼,我被困住了,再也出不去了。”江湛低声说道。   江芸芸嘴角微动,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可他会困死你的。”   江湛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沉默。   “现在闹成这样,万一以后许家不能再给曹家任何帮助了呢。”江芸芸想了想还是多嘴劝了一句,“离开之后,未来总会有路的。”   江湛笑了笑:“你这就小瞧我外婆的本事了,曹家和许家的水路生意早已绑在一起,许家如今能这么富贵,你当那些钱是哪里来的,他如今不过是做给曹家看,看他们许家受了多大的委屈罢了。”   “那曹家还不来……”江芸芸小声说着,“你写信给你外婆了没?”   江湛还是笑,只是带着一丝薄凉:“许家不会真的要我死,曹家也不会让我回去,写不写信又有什么用。”   江芸芸看着她出神,突然觉得面前的江湛好像真的成了玉雕的一样,几年的许家生活,把她磨得一点人气也没有。   ——她,好像死了一样。   江芸芸不仅发现自己的计划好像要失败了,周笙的诰命又要重新想办法了,又觉得面前的一切有着兵不血刃的残忍,这屋子鬼气森森的像个墓地,把所有的富贵都埋在土里。   “那,那你怎么还住在这里啊?”江芸芸呐呐说道。   “许是没有博弈好吧。”江湛轻笑一声,“倒是为难你今日多走一趟了。”   江芸芸开始站立不安。   那妈妈看着面前两人,突然又开始哭,只是再也不说话,屋子里哭声回荡,瞧着更是阴森了。   “你,你要不再想想吧。”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的一切,“你当初送江漾离开的魄力呢,至少,至少就当为了当初愿意为你不顾一切的江漾想想,她很爱你。”   江湛低着头,没有说话。   若非有人帮忙,江漾当年怎么能这么平平安安来到兰州。   一个愿意为自己妹妹谋一条险路的姐姐,至少是有心气在的。   “五日后我再来。”江芸芸转身离开,只是走出了一步,还是忍不住背对她,低声说道,“金子做的桌子固然华贵,让人以为垫脚石也是值得人高看一眼的,但你回头来看,是不是自己做一张桌子,哪怕是木头做的,但可以随心所欲地收起来,是不是至少能痛快一点。”   “哪怕就痛快一点,总归能让日子也活出盼头来。”   江湛木木地看着虚空的一处,没有说话。   江芸芸转身离开了。   大门再一次被人锁上,那丝微弱的光也彻底被吞灭,连带着妈妈的哭声都低了些。   江湛缓缓伸手,抱住自己的奶娘,身形微动间,似乎能看到脸上有泪痕划过,但很快那点微光也跟着被黑暗吞噬了,让人再也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 ——   “不走?为何不走啊?”顾桐仁目光发直,神色恍惚。   江芸芸没有回答,心事重重回了前院。   许昌已经不见踪影,江芸芸就站在灵堂前,既不进去也不说话,哪怕所有人都在瞧瞧看她,她也不为所动。   她只是木然地注视着那块用金笔描绘的牌位,听着络绎不绝的哭声,闻着挥之不去的香火味,看着富丽堂皇的棺材,确实是精雕玉琢,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贵,但她觉得一切都有些荒诞。   “怎么了?”姜磊莫名觉得有点寒意,搓了搓手臂,小心翼翼问道。   “听到了吗?”江芸芸冷不丁说道。   “什么?”   “哭声。”江芸芸伸手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勉强算得上修长白皙,但指腹上却满是常年拉弓,写字留下的茧子,“好多好多人的哭声。”   姜磊打了一个寒颤,警觉地往四周看了看:“你,你干嘛说得这么可怕,我,我,我有点害怕。”   顾桐仁盯着她的后背发呆,整个人失魂落魄。   “请吧。”许家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彬彬有礼地请人滚出去。   江芸芸抬脚离开,只是淡淡说道:“五日后我会再来。”   许家管家脸色僵硬。   江芸芸却不再理会,直接抬脚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窒息的地方。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面对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无能为力的小童了。   什么一起上桌吃饭的体面,什么价值千金的手油,什么一起赚钱的水路。   什么狗屁东西,冠冕堂皇地用所有人一生的血泪去滋养这样的怪物,有什么值得维护的。   她得亲自去曹家会会这群不是东西的人。 第三百八十章   曹家其实也为此事焦头烂额。   “许家那边来信说要水路十分之五的收益, 不然就要我宝玉和他那个短命该死的儿子一起死,真是狮子大开口,太不是东西。”曹蓁手里捏着一封扬州来的急信,急得来回踱步, “这可如何是好啊。”   “十分之五的收益!” 曹澜惊呼, “他们现在什么都不干, 每年光收成就要拿走十分之三, 一年三千多两银子,如今还要涨价。”   “这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 风险是一点也不要的, 让我们背了这么多事情,但每年的钱是要如数送上去的。”曹蓁冷笑一声,但很快又忧心忡忡, “可怜我宝玉如今要受到这样的磋磨。”   “这群混账, 之前说的好好的, 现在却出尔反尔。” 曹澜怒气冲冲地问道, “若是你给了十分之五, 我们的利润可就少很多了, 这条水路的价值就是鸡肋了。”   两位晚辈看向曹家老太太。   “信里还有说什么吗?”老太太半阖着眼,低声问道。   曹蓁摇头:“只说了这么一句, 传信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想了想,低声说道:“我们是不是要去扬州看看。”   “若是表现得太过主动,会不会让许敬那厮彻底掌握主动了。” 曹澜想也不想就说道, “如此我们就被动了。”   曹蓁欲言又止,最后看向她娘:“娘, 你怎么看?”   “宝玉那边怎么说?”老夫人又问道。   曹蓁叹气:“宝玉最是听话懂事, 这样关键时刻, 如何会写信给我们添堵呢。”   “其实在许家也不会有什么受苦的地方,许家难道还敢动手不成。” 曹澜想了想说道,“只要我们撑得住,能稳住许家,她就能一直是许总兵的儿媳,说出去也是体面。”   曹蓁没说话,低声喊了一句:“娘。”   “许敬出殡的日子是不是在今日?”老夫人冷不丁开口。   “对,放了很久,算是没算好日子。” 曹澜一脸嫌弃,“听说今日不少人在家门口都放了丧仪,很给这位总兵面子。”   “那就再等等。”老夫人说,“你写信安抚好他,跟他说等许家空下来了,我们再商量此事,不要提宝玉的事情。”   曹蓁欲言又止。   “行,我这就去办。” 曹澜点头应下,急匆匆走了。   曹蓁坐在母亲身边,神色呆怔。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受苦。”她忍不住说道,“这些年让她独自一人在扬州。”   老夫人淡淡说道:“这事了了,回头让她舅舅再多送点银钱过去,只要有钱傍身,那里过不开日子,早些年我就说了,至少和许敬要个孩子,如此才能在许家立于不败之地,等许昌百年之后,自有办法让整个许家都是她的,那时的日子多么畅快,偏她倔强,分居多年,如今妾室的孩子都已经三个了。”   曹蓁小声说道:“那些妾室三个月就要换一波,那许昌就不是个东西,也太折腾人了。”   “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没有孩子,你便是再厉害也没有用。”老夫人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柔声说道,“到时你跟着你哥一起去扬州,让她去妾室那边抱养一个好的到膝下自己亲自养着,再忍一忍,关起门来过日子,许家的一切都会是她的,外婆跟她保证。”   曹蓁点头应下:“那我们早点过去,之前她病了一场,也不知道好点了没。”   “好,我库房里还有一株老参,你拿去,你再多挑几件她喜欢的给她送去,是了,你哥那边刚得了一块蓝宝石,你就说我要了,你去拿来,都给宝玉送去,她不是最喜欢这些好看的东西嘛。”   曹蓁笑着点头:“行,宝玉一定开心坏了。”   “不好了,不好了。”门口有小丫鬟大呼小叫。   “住嘴,好得很,说什么胡话。”门口的老婆子怒声呵斥着。   小丫鬟讪讪站在台阶下,畏惧说道:“门口有一个自称江芸的人来了,说要见老太太。”   屋内,母女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   “他怎么来了,给我打出去。”曹蓁活像被撩到尾巴了,立刻站起来厉声呵斥道。   老夫人连忙说道:“做什么,把人请进来,请大老爷也来接待。”   那丫鬟哎了一声,匆匆走了。   “做什么把人请进来。”曹蓁大怒,“如今长生也做官了,还要给这个小贱人脸色不成。”   “你平日的手段呢,为何一涉及到那边的事情就没了神智。”老夫人一看她暴躁的模样就忍不住叹气,“长生是做官了,七品芝麻小官,当年我说花点钱走动走动,让他留在京城,前途一定比现在好,他非要执拗地去外面看看,就连你也担心等江芸回来给他穿小鞋。”   曹蓁冷笑一声,完全不觉得有错:“江芸如今是春风得意了,谁知道他会不会看长生不顺眼,平白让长生受了欺负。”   老夫人看着面前已然走进死胡同的女儿,只能拍了拍她的手背。   “可他才二十一,已经是正五品的翰林学士了,还肩负教导太子之责,外面的人都说太子殿下格外喜欢他,甚至还愿意为他的及冠礼出宫撑场子。”她声音温柔,但衰老的面容下却满是担心,“不出意外,他这条路至少还能走四十年。”   曹蓁紧咬牙关。   “就算不想交好,也没必要得罪。”老夫人低声说道,“幺幺,就当为了长生,长生以后和他见面是必不可免的,你儿子也是有个大志向的,栽在这里太可惜了。”   “我,我……”曹蓁气得手都在抖,“祸害,他们一家子就是祸害。”   老夫人淡淡说道:“事已至此,骂谁都没有用了,走吧,随我一同去见见这位翰林学士。”   江芸芸第一次踏入曹家。   若是说江家已经是他见过的富贵人家了,那曹家当真称得上鲜花着锦之盛,目之所及处处华贵奢靡,就连地板上的金色花纹都是用金丝勾勒的。   “也太有钱了。”姜磊眼睛都看不过来,咋舌,“这么大的柱子用玉雕成的吗?”   “这个纱窗好像怎么好像跟个透明的一样。”   “这个香炉上的仙鹤怎么跟真的一样。”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手边是氤氲着香气的茶水。   丫鬟们站在角落里,穿着绸缎锦绣,头戴着珍珠银簪,面容姣好,瞧着比一般家庭的闺秀还要娴静典雅。   “好有钱。”姜磊忍不住弯腰跟她咬耳朵,“好可惜啊,这钱你都捞不到。”   江芸芸笑:“你喜欢?”   “钱还有谁不喜欢的。”姜磊做怪脸,小声抱怨着,“我辛辛苦苦跟着你东奔西跑的,可不是就为了赚点钱好过日子。”   江芸芸垂眸,捋着袖子上的花纹:“可你这个胆子住在这里大概是睡不着的。”   “胡说。”姜磊瞪眼,“我肯定睡得很好。”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眼睛盯着他看,轻声说道:“这里面魑魅魍魉这么多,你不怕。”   姜磊不笑了。   姜磊突然警觉地看向周围。   他突然发现这件屋子好大好高。   一抬头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房梁,还有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彩色绘画,但若是不经意看去,好似一双双正在眨眼的眼睛。   屋子这么大,丫鬟们却都站在角落里,显得边边角角也显得出奇得多,生怕在那个角落里冒出点什么东西来。   “你还说你不是神棍!”他骂骂咧咧,小心翼翼贴着江芸芸站好,“你这几日神神叨叨的,多吓人你知道吗。”   江芸芸轻笑一声。   外面也同时来了动静。   曹家老夫人带着一双儿女来了。   江芸芸并未起身,反而打量着面前三人。   曹蓁比在江家时丰腴了不少,珠围翠绕,衣着富贵。   老太太明显年岁渐长,满头白发,手里拄着一个拐杖,需要人搀扶着。   至于曹澜瞧着比之前更圆润了,挺着一个大肚子,大腹便便,神情倨傲。   江芸芸打量着这三人,这三人同样打量着她。   当年在扬州的落魄小童如今只是穿着简单的衣服已然气势惊人。   年少时,他还有几分长辈的模样,但现在看来,他既不太像柔弱的周笙,也全然不似奸诈的江如琅,全然成了天生地养的芸草,长成了如此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一个人物。   曹家老太太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归。”她先一步入内,热情开了口。   江芸芸才施施然站了起来,点了点头:“曹老夫人。”   “其归自徽州回来,一路辛苦了,今日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老夫人被人扶着上了首位,对着丫鬟说道,“把今年刚摘的明前龙井奉上。”   “快坐。”她又说,“老婆子年纪大了,实在是站不动了。”   “老夫人也该七十多了吧?”江芸芸坐下后寒暄着。   “七十有三,三月前刚过了八十岁的生日,只当老天可怜,再悯我少许年岁,看着子孙们平平安安长大才是。”老夫人注视着江芸,神色哀伤。   江芸芸只是笑:“外人称呼您一声老祖宗,自然也希望您能为他们遮风避雨。”   老夫人神色微动:“风雨交加,岂是我这个老人可以左右的。”   “一檐之下,风雨共济才是。”江芸芸继续说着。   老夫人叹气:“若是可以,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江芸芸没说话了。   屋内剩下三人也都没有说话。   老夫人隐约察觉到今日这人的意图,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便忍不住多加试探几分。   剩余两人一个满脸冷漠,一个浑身戒备。   ——瞧着都是不中用的。   直到丫鬟们端着新煮的茶送了上来,还有四格子的点心果脯。   “其归看看这碗茶。”老太太先一步拉近关系,“龙井茶的采摘强调细嫩和完整,明前龙井茶要在清明节前三天内,茶树刚吐出嫩芽时就采摘下来的,一斤明前龙井,就要要耗费十个人一天的时间,人人都当喝的是一碗清茶,其实喝的是一道功夫。”   江芸芸端起茶来,并没有喝,只是用茶盖拨了拨茶水:“采摘的功夫,炒茶的功夫,煮茶的功夫,还没听说喝口茶也要功夫的。”   “自然是要的,不花钱,谁来采摘,是来炒茶,谁来煮茶。” 曹澜倨傲说道,“一两千金,那个不是钱。”   江芸芸抬眸去看曹澜:“所以这茶不合你口味?”   曹澜一怔:“合,合的啊。”   江芸芸哂笑,把手中的茶盖轻轻敲在茶盏上,没有喝,反而放回原处。   “是不合口味?”老夫人追问道。   江芸芸摇头:“觉得这茶有点苦了。”   “苦?”曹蓁冷笑一声,“明前龙井以鲜嫩著称,入口清甜可口,最是柔和清香的茶,怎么会苦,怕是喝不来吧。”   “因为想不明白,所以也喝不来。”江芸芸淡淡说着。   “想什么?”老夫人微微坐直身子。   “曹家以前捧在手心娇生惯养的小孩如今为何成了牺牲品。”江芸芸看向老夫人平静说道,“你们口中的价值千金,瞧着也不过如此,只是为了自己端出去让人无关痛痒地夸一句而已。”   屋内三人顿时没有说话了。   “你,你对我宝玉做了什么?”曹蓁跳了起来,冲上来就要大骂道,“你这个贱人,你要是刚伤她,我一定不饶你。”   “坐回去。”姜磊板着脸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道。   曹蓁面目狰狞地看着江芸芸。   “回来。”老夫人手中的茶盏轻轻磕在桌面上,“有失体统。”   曹澜连忙把妹妹拉了回来。   “其归,你到底是还姓江。”老夫人和气说道,“说一句托大的话,放到外面,我们曹家算你外家,你面前的女人是你的嫡母,你不该如此不敬。”   江芸芸也跟着和气说道:“那我也说一句大话,如今我和曹家还能这么和气说话,是因为我还愿意和你们和和气气坐下来说几句。”   老夫人神色僵硬,随后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你便是以后坐到内阁首辅,也不能如此不敬长辈。”   江芸芸也跟着冷下脸:“只怕曹家是享不到这个福了。”   “你……娘,你听听。”曹蓁气到不行,“何必把人请进来,就该直接打出去,再昭告天下,让天下人看看这位小状元到底是如何狂妄,定要他身败名裂。”   老夫人沉默了。   “那不如先看看你们曹家到底能不能撑到我的那一天了。”江芸芸扭头看了眼外面。   身后的姜磊及时说道:“算算日子,马上就来了。”   “谁来了?”曹澜追问道。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外面,外面有一个自称顾桐仁的人,说是奉江学士的命调查水道的事回来了。”管家火急火燎跑进来,畏惧地看了一眼江芸。   屋内三人大惊。   “朝廷明文规定,不能随意贩卖粮食和铁器给外邦。”江芸芸打破沉默,慢条斯理揭开一层层遮羞布,“朝廷同样规定,人口不能随意买卖,朝廷还规定,船税以载运商货之船户为征课对象,钞关税折收银两例。”   “你,你调查我们。”曹澜惊慌失措。   “江学士如今不过只是途径扬州探亲,怎么还管起南京的闲事了。”老夫人沉稳反问着,企图占据高义。   “只是路见不平,到时自然会上报给南直隶的各级官员处理。”江芸芸说,“如今朝廷的重心就是清丈土地,放良奴仆的事情,不知曹家可有听说,我之前回了扬州,王知府雷厉风行做的还不错,南直隶想来是人多家多,还未来得及开展,我不过是解一下主官的燃眉之急而已。”   老夫人神色冷厉的注视着面前之人。   顾桐仁也跟着走了进来,手里厚厚一叠册子。   “多谢锦衣卫的兄弟了,船队的口供和画押,钞关的口供和账本,还有目前被救出来的人口都安置好了。”他大声说道,“一应证据不会有一点错的。”   江芸芸起身,笑脸盈盈说道:“介绍一下,这位说起来也是同乡,扬州人顾桐仁,如今任职刑部。”   顾桐仁的目光看向场内的三人,咬牙没说话,甚至没行礼,只是面露愤恨之色。   曹澜立马慌张去看娘。   老夫人紧紧握着手中的拐杖,许久之后才说道:“你今日不请自来,总不会是好心到给我们提前打招呼吧。”   江芸芸摇头:“是有两件事情来的。”   “那就先说说吧。”老夫人松了一口气,“也不是不能谈,不是嘛。”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虽说会让你们为难,但总比抄家覆灭,连累家人的好。”   老夫人眉眼低垂,瞧着是精神不济。   “你要多少钱?”曹澜问道,目光看向他手里的账本,“多少钱我们曹家都是出得起的。”   “你今日即刻启程扬州。”江芸芸看向曹澜,“让许家放人,和离,带江湛回来。”   “什么!”曹澜震惊,突然冒出荒唐之色,舌头好像被叼走一样,半晌之后才失声说道,“江湛,江湛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插什么手。”   江芸芸淡淡说道:“不小心插手了,见不得此事。”   “宝玉的婚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曹蓁怒了,“我们的事情轮不到你开口。”   “已经来不及了。”江芸芸晃了晃手中的册子,和颜悦色,“这个口当年我开过,现在我也会继续。”   曹蓁瞬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情,脸色难看起来。   “第二件事情。”江芸芸看向曹蓁,看着她充满尖刺的愤怒模样,突然笑了起来,“我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员了,想来你们也都知道了,不才身上也有一些功绩,如今堪堪可以封荫两个诰命。”   曹蓁神色茫然。   倒是老夫人突然看向江芸芸,年迈衰老的眼睛冒出光来。   “你们大概不了解这事的规矩,我今日便仔细说一说,因我是庶子,生母被江如琅强娶为妾,不得不做了一个妾侍,如今你这个嫡母还好好站在我面前,按照惯例,我该先为你请封……”   曹蓁想也不想就一脸厌恶地回绝着:“我不要,滚开。”   “那也由不得你了。”江芸芸看向老夫人,“如今江苍还给不了曹家丝毫庇护,我这个正五品的诰命想来也能照顾一二,就像您说的,我到底是姓江。”   老夫人站起身子来,朝着她快走两步:“你,你真的愿意给你嫡母。”   “自然。”江芸芸彬彬有礼点头,“她若是不先请封,我母亲如何册封,我这次转道扬州本就是为了这事。”   “我不要,我不要和她一起,真是让我恶心!”曹蓁看着母亲陷入沉思的模样,歇斯底里大喊着,“娘,长生也能给我们的!长生会给我们的。”   老夫人拧眉,似有触动。   “江苍升到正五品要什么时候,您又如何确保他能做出我这样的功绩……”   “你胡说什么。”曹蓁扑了过来,抬手就要打人。   姜磊一把把人推开,声如雷震:“锦衣卫在此,谁敢放肆。”   曹澜大惊,连忙拉住妹妹。   曹蓁被人止住,还是遮掩不住的一脸厌恶憎恨地看着她。   “救急不救穷,未来的事情那里比得上现在能够到的。”江芸芸和颜悦色。   “哥,哥你说话啊!”曹蓁突然拉着哥哥的袖子,大声说道。   曹澜呐呐地没说话,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随后看向母亲。   “你不是跟江湛说,世家大族的人都是要学会牺牲的嘛?”江芸芸冷眼看着,“江苍牺牲了健康,江湛牺牲了婚姻,江漾甚至牺牲了容貌,如今不过要你牺牲面子,你便这样受不了了,那江苍江湛江漾这些年可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   曹蓁把手边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你懂什么,我是为了他们好!我是为了他们好。”   “那我现在也要你为了曹家好。”江芸芸淡淡说道,“那道喜庆的圣旨若是曹家不接,让我娘不能欢欢喜喜做诰命夫人,我自有我的手段让你们再接一次。”   屋内三人看着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神色各异,各有各的心思。   江芸芸不在停留,只是对着曹澜说道:“若是明日我在扬州见不到你,我这位刑部的同僚就会亲自带你去扬州。”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曹蓁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一团火烧得厉害,恨不得把面前之人千刀万剁。   这些年她受的苦,她听到的流言蜚语,她每次出门都要被人比较,她自己,她儿子,那个原本被她踩在脚下的一滩烂泥竟也能和她相提比论……   她的日子本来一帆顺风,只要遇到他们母子就会变成一团乱麻。   都是他,都是他这个贱人!   她猛地冲了出去,就要把人推下台阶。   姜磊赶在她的时候碰到江芸前,一脚把人踢开,厉声呵斥道:“找死。”   “幺幺。”老夫人回过神来,神色大变,连忙要把人扶起来。   “妹妹。”   曹蓁好似完全不怕痛一样,只是恨恨盯着江芸芸,癫狂大喊着:“你怎么不去死,我当年就该杀了你,你们这两个贱人,害人精,都是你,都是你!”   顾桐仁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扶着江芸芸,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江芸芸转身安静地看着她。   眉宇间的冷淡沉默被头顶的日光一照,模糊到让人看不清神色。   “江湛的悲剧你视而不见,江苍的痛苦你自欺欺人,江漾的苦难更是你一手造成,就连江蕴如今也被你养废了,你现在的一切是因为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被你的不甘困在原处,再也出不来。”   江芸芸的声音充满悲悯。   “你的痛苦是江如琅造成的,不是我娘,也不是我,更不是你的四个孩子。”   曹蓁愤怒的脸色好似风干一样,滑稽地挂在脸上。   愤怒,痛苦,不甘,畏惧,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江芸芸转身离开时,背后传来痛苦尖锐的哭声。   顾桐仁一步三回头,到最后不敢再看,只能跟着走了出来。   “听到了嘛?”江芸芸走到半路,突然扭头对着姜磊说道,“到处都是哭声。”   姜磊一怔,听着耳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哭声,发出尖锐爆鸣:“你干嘛!!”   江芸芸轻笑一声,抬脚继续走着:“以权压人一点也不快乐,我还以为会开心一点的。”   顾桐仁看了过来:“为何不快乐?”   “只能听到哭声,所以不快乐。”江芸芸无奈说道。   顾桐仁跟着她的脚步走着,许久没有说话。   后续事情比江芸芸想象中的要快一些。   如他所料,曹家和许家是有特殊联系通道的,又或者早早背着她谈好了。   曹澜来的那一日,江湛已经收拾好衣服准备跟着舅舅回南京了。   “真的可以离开了?”她伸手看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问道。   “回家,终于可以回家了。”妈妈一边哭一边笑,“再也不回扬州,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了,老太太这么疼姑娘,我们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江湛还是发呆一样地坐在船上,看着面前逼仄矮小的屋子。   “我还以为我会死。”她冷不丁说道。   妈妈一听,立刻抱着她大哭起来。   曹家的马车直接开到内院来接。   “宝玉。”曹澜远远见了她,快步走了上来,一把扶住她的胳膊,一脸心疼,“怎么瘦了这么多,许家真不是东西,跟舅舅归家,归家去,舅舅养你一辈子。”   江湛挣脱开他的手,温柔一笑:“麻烦舅舅为了我跑一趟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曹澜亲自把人扶上马车,“你外婆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把你平平安安带回来,回家就给你做好吃的。”   江湛踩上凳子时,突然抬头朝前看去。   江芸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抱着手臂,察觉到她的目光,懒洋洋挥了挥手,姿态懒散。   江湛对着她点了点头,目光却又忍不住看到他身边的那人。   年轻稚嫩的书生到底长成了高大英俊的年轻人。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和当年已截然不同。   ——到底是走岔路了。   江湛收回视线,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顾桐仁失魂落魄地看着帘子被放下,露出似哭非哭的神色。   当年金贵的千金小姐也是这样安静坐在马车里,隐隐露出半边侧脸,尊贵矜持,好似玉雕一样。   “你怎么了?”江芸芸吓唬完姜磊,神清气爽收回视线,一扭头只看到顾桐仁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还紧紧盯着江家离开的马车,好奇问道,“对了之前赈灾的时候你好像见过,还很勇敢保护过她呢,哎,你们认识?”   顾桐仁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半晌之后才艰涩说道:“不,不认识。”   “我准备过几日就回京了,你呢?”江芸芸也没放在心上,随口问道。   “回去吧。”顾桐仁低头说道,看着自己的手,“回归正常的生活去。”   “嘻嘻,肯定升官。”姜磊嬉皮笑脸说着。   “嘻嘻,我也想升官。”江芸芸也跟着笑眯眯说着。   “那有点难了,还真打算三十岁不到去内阁不成。”姜磊嘲笑着,拆台,“胡子都没有!他们会说你乳臭未干。”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强词夺理:“进内阁要什么胡子啊。”   三人出了许家,姜磊脚步一转,又打算跑了,突然被人抓住袖子。   “哎,干嘛?”姜磊低头,迷茫,“你也要去喝酒?”   江芸芸紧紧拽着他的袖子,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然后慢慢吞吞说道:“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周笙今天本来是不想出门的, 奈何又是秦夫人办的年中宴,规模不小,且她本来就是秦夫人帮忙才立足扬州的,所以也不得不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临走前, 看到跟个小孩一样, 正蹲在地上逗狗江芸, 笑说着:“晚上就不用开火了, 喜欢吃什么东西,等会我打包回来给你。”   江芸芸蹲在地上给狗梳毛, 抬起头去看他, 然后眨巴了一下大眼睛,抱着小狗,呆呆地哦一声。   “想吃什么啊?”周笙看得心软, 掏出帕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 “秦夫人的宴一向丰盛, 红烧肉一绝, 蟹粉狮子头都是独家秘方, 而且她家甜点的做的也很好吃。”   “都行。”江芸芸哼哼哧哧说道, “你好好玩。”   “行。”周笙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一手拎着一只小狗,看着周笙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 这才慢慢悠悠回了院子。   前些日子乐水终于结婚了,周笙给他们买了一个小院子作为贺礼,乐家兄弟也就搬出去了最后几日好好团聚了, 如今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丫鬟和一个厨娘了。   丫鬟正在缝制一些小物件,厨娘正在厨房备菜。   江芸芸站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 丫鬟见了连忙招呼人进来别晒太阳, 还笑眯眯地说要给人做个冬日的帽子。   她回过神来, 连忙把小狗放了下去,然后转身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哎,公子,中午饭不吃了吗?”厨娘一见,连忙探出脑袋问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脚步飞快地跑了:“我去外面玩。”   厨娘看着马上就要正午的大太阳,叹了一口气:“这一天天的,大中午的家都呆不住了。”   江芸芸先是上街晃了一圈,然后脚步一拐,朝着秦家的寿芝园走去了。   寿芝园今日开宴,整条巷子都停满了马车,门口张灯结彩,赴宴的人也大都提着礼物。   她前前后后绕了一圈,然后找了个机会,悄悄溜进去了!   寿芝园她去过几次,所以还算熟悉,没多久就找到开宴的地方,寻了个假山位置把自己塞进去躲起来了。   宴会上,秦夫人风采依旧,这几年自己当家作主的日子,让她浑身充满威严。   林徽穿着鲜亮的衣服,在人群中穿梭往来,今日只开一场席面,又因为有男有女,便中间设了一条水渠,两边各自分开坐了,左右大概四六开。   “扬州还挺多妇人做生意的。”江芸芸张望了一下,嘟囔着。   周笙的位置很前面,和秦夫人坐在一起,主桌是男女不分的,只按着地位排的。   这桌的人大都身边围了不少人,就连周笙身边也有几个,之前冒冒失失去拉江芸芸的人也悄悄蹭了上来,不过周笙瞧着不爱说话,只是一直带着笑。   “好饿。”江芸芸摸了摸肚子,闻着空气中香气,估摸一下今日的席面到底有什么菜,可想久了也只能盘腿,一脸严肃地坐着,看着不远处的热闹。   “姜磊那小子到底哪里去了。”她坐了一会儿,又饿又热,不由迁怒骂道。   —— ——   姜磊这小子哪里去了?   姜磊一大早一出门了,正在忙着买一个特别的,独一无二的,足以撼动这个宴会的东西,甚至还贴心的自讨腰包给自家老大也准备了一份。   ——老大一定会爱死他了!   他站在柜台前,双手叉腰,空气狂傲:“就这么办了,什么时候能弄好啊。”   掌柜面露难色,口气慢慢吞吞:“这,这要不再考虑考虑。”   姜磊不悦:“考虑什么,我这东西不好看吗。”   掌柜没说话。   姜磊又说:“拿出去能唬人啊,而且又是金,又是银的,也不寒碜。”   掌柜苦笑着,哎哎了两声。   “我中午来拿,你一定要给我做好啊,做得好我兄弟过几日要娶老婆,我介绍给你做生意。”姜磊随口画下大饼。   掌柜只好抹了一把脸:“行,客人午时来拿即可。”   姜磊满意点头,然后背着手准备其他东西了。   ——务必要给江学士的娘准备一个大大的礼物!要一鸣惊人!要一战成名!要让所有人都羡慕!   姜磊自信满满。   —— ——   宴会上不知怎么聊到了林徽的婚事。   “之前守孝本就耽误了,但思羲如今也出孝了,怎么还不商量出一门亲事啊。”酒过半巡,有人随口说道。   “思羲如今也是一表人才,可有看中的,我们回头也好喝上一杯喜酒啊。”   “可不是,你家那个郭叔的孩子都准备娶亲了呢。”   上首的秦夫人笑说着:“儿孙有儿孙自己的打算,他这些年一心扑在自己的印刷厂和书店里,我可管不了他。”   “这可不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秦夫人还是二两拨千斤地岔开话题,林徽也是笑脸盈盈地没说话。   众人说着说着,话题突然转到江芸身上。   “江大人如今也二十又一了,怎么也没听到消息。”有人好奇打听着。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周笙低声说道:“她这些年忙于公务,天南海北各地奔波,哪里有空想这些,过几日便又要回京了,忙忙碌碌的日子也太耽误人了。”   “他回他的,你办你的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是挑中了,让人回来成个亲便是。”   “就是,若是随着上任或者留居京城不方便,就放在你身边照顾你也是可以的。”   周笙被人接连发问,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要是没有合适的人,我这里有一个,我有个侄女,年方二八,性格温和,虽说没有读过书,但是针线活做的极好。”   “我这里也有一个,那可是读过书的,他爹可是秀才,她四书可都读过了。”   “那这里有一个虽不曾读过书,但家中是在南京做水路货运的,家财万贯啊。”   周笙一时间看着热情至极的人,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下去了。   “我这开宴是来聊生意的,可不是来让你们拉纤做媒的。”秦夫人打着圆场。   众人一听也都暂时歇了下来,只是神色炙热,瞧着是很想攀上这门亲事的。   “大概是她做不了主的。”另外一桌的陈夫人见大家都开始自顾自攀谈了,忍不住低声问道,“上次我瞧见你儿子,就觉得你儿子是个主意大的。”   “哦,你还见过江大人?模样如何,性格如何?”   陈夫人眼珠子一转,故作随意说道:“还行吧,也就那样。”   “我怎么听说长得格外好看,脾气好得很嘞。”   陈夫人连忙岔开话题,压低声音:“管他好不好看,反正真想要这门亲事,找周笙,没用。”   “不过你们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成亲的打算,是不是在京城有人了,只是没和……说。”有人挪了挪嘴,挤眉弄眼。   “我也觉得说不定是有什么大人给他做媒了呢,这么年轻的小状元,可不是香饽饽,这两人不是也不亲厚吗?我瞧着只是还没说出来呢。”   “可不是,生母是妾室,一般姑娘想着江家现在的情况都要思量几分呢,而且曹家虽是巨富,却也因为生母闹翻了,一点助力也没有,说不得小状元在京城如何举步维艰呢。”   “可不是,要不怎么说又去琼州又去兰州的,没一个好地方的,说不定就是没钱打点呢。”   众人越说越兴奋,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一起。   “这男男女女都太长舌了。”上首的秦夫人拉着周笙笑说着,“你可别放在心上,儿子这么有出息,他们说什么都是酸,你闻闻,多酸啊。”   周笙只能笑着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我们小状元年纪确实不小了,怎么没动静,是有什么难处吗?”秦夫人也好奇问道。   周笙低着头,无奈说道:“说起来秦夫人也别笑,其归这人最是有主意了,这些年那件事情不是自己做的主,我确实不知道她的打算。”   秦夫人一听就非常相信,伸手比划了一下:“其归一看就是主意大的,那个时候这么小一点,背着的书箱比他都要大了,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路上都不害怕的,与我们说话也都跟个小大人一样。”   眼看就要散宴了,陈夫人等人嫌八卦得还不过瘾,正打算携手离开,继续讲。   周笙也跟着起身,拎着打包好的食盒准备给江芸带回去当晚饭吃。   只是众人还未离开,管家快步走了过来,在秦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秦夫人脸色微变。   “怎么了?”林徽凑上去连忙问道。   “有个锦衣卫夹着两个红盒子,站在门口。”管家犹豫说道,“但只有他一人,说是私事。”   “私事?”林徽拧眉,去看他娘,“我们和锦衣卫有什么私事?”   秦夫人扭头去看周笙:“我怎么听说其归身边一直跟着锦衣卫。”   “确实又跟着,说是保护她的。”周笙犹豫说道,“是很高很壮很黑的一个年轻男子嘛?瞧着二十七八的样子。”   管家一听,一拍手,比划了一□□型:“大概这样。”   “那大概是了。”周笙以为是找她有事,连忙站起来说道,“是不是其归找我,我去看看。”   秦夫人一看也跟了过去。   众人远远一瞧,也跟着哗啦啦都跟了过去。   那陈夫人更是积极,连忙挤到最前面去了。   坐在树上都要睡过去的江芸芸一个激灵醒过来,爬下树,又沿着小路飞快跑到前面找了个最佳的观影位置去了。   姜磊穿着华丽的飞鱼服,倒也有几分英俊挺拔之色,只是他怀里一左一右各自抱着一个红盒子,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来,显出几分憨厚来。   周笙匆匆走来,着急问道:“是其归找我吗?”   姜磊没先说话,先是卡了一眼外面三三两两跟过来的几人。   “怎么不说话。”周笙问道。   姜磊严肃说道:“再等等。”   “等什么?”周笙不解。   “这是做什么?”陈夫人撇嘴,“等着看人热闹嘛。”   姜磊斜眼,淡淡打量着她,直到看到后面一群人乌压压走了过来,这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周笙一脸莫名其妙,还未回顾神来,只看到姜磊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周笙更是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秦夫人连忙对林徽打了一个眼色。   林徽想也不想,一把把人扯了起来。   姜磊也顺势站了起来,一脸深情款款地对着周笙说道:“我一直对江学士特别佩服,听闻您过几日就要生日了,所以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把右手边的红盒子递过去。   周笙吓蒙了,手指紧紧捏着帕子扇子,迷茫地看着他,又看着他手里硕大的东西,一时间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事我们老大准备的,您也见过,谢来,他也特别佩服江学士,特意嘱托我,也要给您带礼物。”   姜磊把左手边的盒子递过去,满脸带笑,殷勤至极地看着周笙。   ——态度实在过分谄媚了。   树上的江芸芸捂了捂脸。   “这,这不能收的。”屋内的周笙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谢谢你们的好心了,我不收东西的。”   姜磊表情更是柔情万千,掐着嗓子说话:“江学士一直在京城夸您呢,说您是多么多么厉害,教了他好多做人的道理,让他受益匪浅,固有良师益友,今有慈母教育。”   周笙眼睛微亮:“真的?”   “可不是,好几次都听他起过您,您长得和他真像啊,又一次酒过半巡后,江学士情到深处,说您虽是布衣,但长年言传身教,要他好好做人,好好做官,在场之人听了无不感动。”   江芸芸不知何时悄悄专做当事人挤在前排,听着这个熟悉的故事,不由掏了掏耳朵。   其他人听着却都升起了其他心思。   扬州不少人对周笙的态度都很反复。   第一自然她是女子,还是妾侍,本就有一部分人看不上。   第二是她不爱出门,交友不多。   但偏偏她有本事,生了一个文曲星,如今的读书人谁不在考试的时候偷偷拜一下江芸的小像。   不过这个文曲星也是折腾的人,仕途起起伏伏,每当大家都以为他完了,偏他又突然冒了头,风风光光回了京城,来来回回地吓唬人。   再说回周笙,按道理有这样的儿子,她这个生母怎么也该风风光光才是,偏她常年住在那个小院子里,闭门不出,瞧着冷冷清清的。   这个小状元儿子也常年不着家,不送东西回来,瞧着对这个生母不太亲厚。   这样冷热交替的情况,导致大家对周笙都若即若离的。   不过今日听来,小状元很崇拜她娘啊!   那可一定要和周笙打好交道啊。   陈夫人脸色大变,一脸敬畏地看着周笙,手中的帕子几乎要揉碎了。   “对啊!”姜磊义正言辞点头,“这礼物,您一定要收,我们锦衣卫啊,很少佩服一个人的,江学士算一个,年纪轻轻正五品……”   姜磊咳嗽一声,大声强调了一下:“正五品呢!”   众人果不其然跟着连连点头。   秦岁东已然了解这个锦衣卫来的原因,闻言笑着点头:“江学士自来就最是孝顺的,那个时候十来岁出头的年纪,就知道抄书攒钱,要给他娘买头花呢,做什么都想着周夫人的,我们见了谁不羡慕啊”   姜磊见有人附和了,更起劲了:“可不是,在京城那个小小的院子里,还想着要给周夫人留一间屋子呢,要不是任期到处天南地北的跑,肯定把您接过来,时不时就念叨一声呢。”   “穿了您做的衣服,也要到处炫耀是您做的,夸您手艺好,衣服坏了也舍不得扔的。”   “吃一口肉都要念叨一句您做的好吃,多感人啊,真是感人肺腑啊。‘   他一脸唏嘘,越说越离谱。   周笙的眼睛红了起来,用帕子悄悄擦了擦眼泪。   “哭什么?”秦岁东立马说道,“小状元人漂亮,读书好,还聪明,又这么孝顺,那可真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的人啊。”   “对,对啊。”姜磊震惊了,立马心虚,谁知不巧,正好看到人群中面无表情的江芸芸。   躲在人群的江芸芸对着他捏了一个拳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姜磊差点又要跪了。   “这个礼物是什么啊?”秦岁东笑说着,“瞧着很喜庆啊。”   “对对,看礼物。”姜磊连忙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好东西,可好看了,您肯定喜欢。”   门口的都忍不住探出脑袋看着,就连江芸芸也一脸好奇地看着。   管家识趣的搬来一个茶几给人放东西。   周笙只好打开其中一个盒子,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盒子雕刻得格外精致,藤蔓攀附,并蒂花开。   这种形状的盒子能装的东西不多,一时间大家都一脸好奇。   周笙打开盒子。   江芸芸只看了一眼,突然无语地笑了一声,然后立马转身跑了。   ——真是丢脸啊。   “这?”周笙看着里面的东西,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这是什么啊。”   就连一向八面玲珑的秦岁东看到这个东西一时间也不笑了。   “花啊。”姜磊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花瓣都是金子做的,茉莉花,江学士说你喜欢茉莉花,之前还给你买过呢,你很喜欢。”   盒子里赫然躺着一个金箔做的一束茉莉花。   花瓣是茉莉花做的,梗是用绿毛线绕的。   你说好看吧,那肯定是不好看的。   你说用心吧,那毕竟用金子做的。   但就怎么看都觉得奇奇怪怪的。   “不喜欢!”姜磊震惊,“是觉得太平淡嘛,不不不,它有机关的。”   他兴冲冲拿了起来,然后转了一下花萼的位置……   ——茉莉花打开了!   周笙震惊。   “好看吗?”姜磊举着打开的茉莉花,眼巴巴看向周笙。   周笙一看那花,又看着姜磊,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接了过来,温柔说道:“好看的,姜千户有心了,我很喜欢。”   “是吧!”姜磊眼睛都亮了,露出知己之色,“我就知道周夫人最有眼光了。”   “这个也是?”回过神来的秦岁东看向另外一个。   姜磊兴冲冲点头,大声说道:“对哦。”   “打开看看?”他兴致勃勃看向周笙,满脸期待。   周笙笑着婉拒了:“一朵已经很是绚丽了。”   姜磊一听,露出感动之色:“您真好,怪不得江芸愿意为您做这么多。”   一场热闹的宴会在姜磊出其不意的大礼下落下帷幕,扬州城的百姓口中除了周笙就是那朵奇奇怪怪的茉莉金花。   但别说,这花突然火了。   “我就说很好看吧。”走上去往京城船的姜磊大声炫耀着。   江芸芸背着小手,无奈摇了摇头。   顾桐仁欲言又止。   “还是说说回去的事情吧。”他只好转移话题。   “回去就回去呗。”姜磊随口说道,“不是都收拾收拾,准备升官嘛。”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升不升不好说,弹劾大概是要吃一挂落的。”   姜磊震惊:“要挨骂!”   “对哦。”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为什么!!”姜磊崩溃,“我辛辛苦苦大半年的!不升官就算了,做什么要挨骂啊。”   “因为我半个月前写了治国六策。”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大家好像都有意见。”   姜磊两眼一黑:“你这半个月这么忙,还有空写这个。”   “抽空嘛。”江芸芸溜溜达达走了,“我先写请罪折子去了。”   “我也去了。”顾桐仁也说。   “你为什么也要写啊?”姜磊警觉。   顾桐仁也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我也署名了。”   姜磊绝望闭眼。   ——原来只有他安安心心在扬州玩啊。 第三百八十二章   内阁很忙。   其实内阁一直很忙。   全国各地的政务都被汇集在这里, 事事都要他们来审查处理。   但最近不一样,他们的工作量巨增,门边的两张桌子上已经堆满了折子,据说京城如今的纸张都涨价了, 这里还得多亏江芸的搅和, 外面的人忙, 内阁可以更忙嘛。   刘健气得牙关紧咬, 捏着手里的折子,半晌没说话。   李东阳和谢迁只当没看到, 埋头干活。   “陛下传话, 叫我们内阁自己处理,西涯、木斋你们怎么看?”刘健阴恻恻地看着面前两位同僚。   谢迁和李东阳抬头对视一眼。   治国六策是三日前到的,刘健当时一看, 袖子一卷就送去内廷给陛下看了。   这是本来也没什么大问题, 但是这份册子不知这么被泄露了, 外面一下子就闹了起来。   御史言官们就像找到新工作了, 开始疯狂抨击治国六策, 江芸一下子就成了人心可憎的祸害。   但让老道的官员一看, 就会发现这六策从大方向上来看都是老生常谈。   从土地上来说,要求各地清丈土地, 保证所有土地都纳入征税统筹,增加税收基础盘,丰盈国库。   从人员上来说, 要求各地大力推进放良奴婢,取消终身奴役, 从而改为聘任制, 盘活人□□跃度。   从军事上来说, 要求各级武官建立双边考核机制,两边考核各占比十分之五,建立优良的选拔机制。   从基层衙门上来说,要求各级衙门建立男女分开建队的制度,防止内部人员监守自盗,招收女衙役,废除衙役贱籍,提高官员收入,保证基础生活。   从律法上来说,完善全方面,各阶层的律法,促使各地百姓,乡绅,商人,官员等依法办事,减少冤假错案,和律法争议。   从基础教育上来说,要求各地重新建立社学,保证百姓达到能听能看的生活需求,提高县学府学入学标准,保证官学学生质量。   这六个问题确实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年年都有人会提出其中某一方面的建议策论,但那不是一个人一下提出六次!拉了六波仇恨的壮举!一下子被推倒风口浪尖的位置。   这次连李东阳也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谢迁觉得:“江学士已经历任两任地方官员,虽年纪不大,但经验丰富,对于百姓生活想来是有更深的见解,里面的内容也有可取之色,至少每一条有几点我是认同的,而且别的不说,他的治地都是如此治理的,如今也能看出成果来。”   李东阳点头:“其实单看之前在徽州的一番土地和放亮结合的操作,如今各地也都有了范本,士廉在浙江的进程不试一下就开始推进了。”   刘健脸色微微好看起来了。   李东阳眼珠子一撇,立马来了兴趣:“那个武将考核也是早有的事情,只是至今都推行得不太顺利,如今要是顺势整改也不为过。”   “但他说的武将考核五五分成是什么意思?”刘健板着脸,“嫌我们文官不公正。”   李东阳歇菜了,呐呐说说道:“他马上就回来,等他回来再说吧,说不定是有别的意思。”   刘健冷笑一声:“回京也不尽快回来,在扬州耽误这么久,还被人弹劾插手许家事务,强迫自家姐姐和离,以权压人,闹得曹许两家颜面扫地,出嫁女的事情要他插什么手,好好的亲眷关系都坏了。”   李东阳又不说话了。   ——这事没的说,江芸自己的请罪折都上来了。   “听闻许家原本要江家大姑娘陪葬,这是不是太伤人伦了。”前几日刚把次女嫁出去的谢迁忍不住说道,“好歹也是多年夫妻,许家公子早亡也是不可预料的,便是让江家姑娘守寡也行,何来如何残暴。”   “说不得就是随口说说,江芸这小子也太过较真了。”刘健嘟囔着,“罢了,这是说到底也是私事,他是身为弟弟看不下去也说得过去,而且最后又是曹家舅舅自己出面了结的事情,不过这剩下的事情打算如何处理。”   他晃了晃手里的折子,只觉得头疼。   朝政不是不能变,但不能如此巨变,不然太容易出乱子了。   陛下那边还要他们拿主意,显然是把内阁架在火上烤。   “这份折子确有可取之处,但事情声浪越来越大,那再正确的事情也要思索一二。”刘健握紧手中的折子,“你们怎么看?”   李东阳忧心忡忡,他有很多话要讲,但现在讲出来无疑是火上加油,而且这折子太过激进了,也确实不好。   倒是谢迁冷不丁问道:“这次回来可有打算让他们都动一动?”   另外两人看了过来。   谢迁背着走,走了两步:“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里就我们三人,你直接说便是。”刘健说。   谢迁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看向两人:“内阁建立之初有言——入内阁者皆编、检、讲读之官,不置官属,不得专制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后来随着政务增多,职位才越来越高,诰敕房、制敕房俱设中书舍人,所以按道理本就可以让这些翰林人入阁观政。”   他顿了顿:“算起来江学士除年纪稍小,但算品阶却已不低。”   刘健眉心紧皱。   李东阳一下就明白了,但想也不想就反驳着:“这不行,这不是把人架在火上烤嘛?”   “也该让他知道知道内阁办事并非随心,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谢迁神色冷淡,“前朝内廷各有主张,做一件事情可不容易,他次次给内阁难题,也该让他明白内阁的难处了,免得还真当我们是无能之人。”   “也该多历练历练的,免得回头性子养骄纵了。”李东阳坚持说道。   “哪有内阁锻炼人。”谢迁说,“而且他接连办了两件大事,却一直不得变动,说出去岂不是寒心。”   李东阳挣扎:“二十又一,胡子都没长呢,甚至还未婚配,在正五品的位置上已然是皇恩浩荡,再呆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谢迁不想起了争执,便侧首去看刘健,等待他的意见。   刘健神色凝重。   ——谢迁的话让他心里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两位与我都是多年同僚,我今日也把话说话,如今朝堂风气不佳,我有心锐意进取,奈何事务繁忙,各级官员送上折子大都是溜须拍马之策,我看不上。”   刘健捋着胡子,半晌没说话,把手中的折子放了下来。   “可这个折子又太锐进了,年轻人太有冲劲,总以为靠自己就做什么,内阁的政策牵扯之多,并非一县一州可以比拟,若是下面官员乡绅安抚不好,一件天大的好事那也能成了坏事,骂名也不会是他们来担。”   李东阳和谢迁都没有说话。   “此事要是再不了结,朝廷也别干活了。”刘健半晌之后,起身说道,“我去面见陛下。”   北京的秋意已经格外浓郁,落叶萧萧,就连夏日吵闹的蝉鸣也都消失不见了。   “秋风来万里啊。”李东阳看着离开的背影,叹气。   “所不定能开二月花呢。”   —— ——   江芸芸路上和钦差队伍汇合后,安分了几天就到京了,这一次没人来接她,也没人抓她,她写了这次徽州行的汇报折子递到内阁,然后就去通政司上班了。   通政司的人见了他更见了鬼一样,一个个避之不及,甚至还有当场冷哼,表明对她态度的,只有陈福见没人后磨磨唧唧挪过来,躲在窗户后问他:“内阁没有找您?”   江芸芸摇头,故作不解:“为何这么说?”   陈福打量着她:“你不知?”   “我刚回来,我要知道什么?”江芸芸说。   陈福摸了摸脑袋,吓唬道:“你之前上的折子,在京城内意见很大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   陈福又开始试探着:“你这个刚有大功,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陛下说不定要恼你了。”   江芸芸低头处理政务,四两拨千斤:“等陛下召见的时候就知道了。”   陈福见她一副扑在工作上的热情模样,摇了摇头走了。   江芸芸倒是不着急,只等着宫里的消息,顺手开始写亲封诰命的折子。   不过这一等,等到顾桐仁都结束观政,去了浙江当监察御史去了,仲本也跟着提了提,所有人都有了消息,只有她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道长一日溜达过来蹭饭时,摇头晃脑,故作高深地说道:“你知道你得罪多少人了吗?”   江芸芸从面碗里抬起头来,看着张道长,突然问道:“你仔细说说我这里哪里不对?”   张道长和她四目相对,大惊失色:“来真的啊?”   “对啊。”江芸芸好奇,“我提的意见不好吗?”   张道长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小心翼翼摸到她对面坐了下去,思索片刻后说道:“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是觉得对的。”   江芸芸点头,鼓励说道:“说说看。”   张道长来了兴致,开始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开始自己的高谈阔论。   “你看我这人没房没地也没娶老婆,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可以现在不偏不倚地说,你说的都是对的,你这些年在琼州,兰州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年的百姓民生,可比京城里的大老爷们懂太多了。”   张道长惯会穷酸刻薄,掐着嗓子,挺着肚子,装模作样:“祸国殃民,不务正业,要我说这个江芸啊,就是哗众取宠的小人,私心甚重啊。”   “那些土地也是别人花钱买了的,那些奴婢本就是贱籍为什么要为他们说话,是何居心!!”   “一个文官插手武将的事情,真是倒反天罡了,好似全天下就他一个明白人一样。”   张道长常年游走市井,说学逗唱一样不落,学得有模有样的。   江芸芸看得直笑。   张道长听到笑声,也不迈四方步了,扭头皱眉不高兴说道:“他们骂你呢!”   “我又不是没被骂过。”江芸芸不甚在意地说着,“我是问你,你觉得我哪里不对,你说别人做什么?”   张道长看着这么不在意的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蔫巴巴坐了下来:“我没觉得你不对,我觉得你说的都很对,但外面的人都说你不对,是大部分都有不同的意见,和以前不同,所以这次我仔细想了想,你身边的同僚跟你一样的能有几个,就算他清廉,他家里人难道就清清白白,谁家没几个奴仆,几亩田地啊,你这不是一下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而且文武官员一向不合,你插手武将的考核,武将那边也都不服你。”   “你还说要提高俸禄,大家都不高兴了。”   江芸芸惊讶:“加薪还不高兴?”   张道长冷笑一声:“你是个好人自然是不清楚坏人能有多坏的,这些人现在仗着俸禄低,就可以大力压榨百姓了,所有人都睁一眼闭一眼,你现在要提高他们的俸禄,他们就没有理由了,自然是最为抗拒的。”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听这样的理论。   “还有那个社学?你想的倒是好,给人开启民智,但你有想过这笔钱谁出,出了给百姓,当官的自己兜里就没钱了,这些当官的惯会把库房里的钱当成长自己的,而且府学县学每年都要买卖名额的,好多一笔钱呢,能买到几百两一个,你现在要缩减,可不是人人喊打。”   这事江芸芸是知道的:“若是不缩紧,占坑吃皇粮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且读书质量越来越差,这些人虽然来不到京城,但散布在当地,乃至后面花钱捐了一个官来,也是为祸一方的人。”   “说是这么说,可你当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嘛。”张道长丧气说道:“大家都知道,大家都不说,为什么?因为得罪人,得罪自己的同僚,得罪自己未来可能要做的事,在他们眼里这些事都是误人误己,断自己财路的事情,你看,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有人提出来了,他们只当不知道,反而开始痛骂你。”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认真劝着:“算了吧,反而你这么厉害,安分守己做官肯定也能走得很远,这世道和光同尘才能平平安安啊。”   “对啊,我们院子外面最近老有人。”乐山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真是害怕。”   江芸芸嗯了一声,仔细叮嘱着:“那你出门注意安全。”   乐山一听,就气得直跳脚:“哪里是我啊,是您!!那些人肯定冲着你来的。”   江芸芸淡定:“没事,我也略懂一些拳脚功夫,而且我上这个折子也不是为了折子上的事情。”   “那你做什么?”张道长好奇问道。   “吸引一点火力,先给他们拆一个门,然后再告诉他们窗户也要拆的,他们两相比较,只会觉得拆门更过分。”江芸芸莫名其妙说着,随后沉默片刻,又无奈说道,“马上就有别的风波了,但不论是拆门还是拆窗,我总是无愧于心的。”   张道长瞪大眼睛,汗毛直立:“怎么突然听着毛骨悚然。”   “起风了。”江芸芸伸手在空气中狠狠抓了一把,“我得在给他们送去一股风。”   张道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外面传来敲门声。   三人齐齐看向门口。   乐山紧张说道:“我去看看。”   张道长也站在墙角下,安慰着江芸芸:“你放心,他们要是光天化日来打你,我肯定翻墙给你出去找人去,我腿脚很利索的。”   但乐山一打开门,江芸芸就知道张道长不用这么辛苦了。   门口来的是陛下身边的小黄门——萧敬。 第三百八十三章   江芸芸再一次站在文华殿门口。   头顶的日光微微西下了, 照得每个人的影子都格外长,大殿四面都是青石板,侍卫们紧密有序地围绕着整个大殿。   “江学士请吧。”萧敬站在她身边,笑说着, “陛下正等着您呢。”   江芸芸回过神来, 笑着点头应下, 态度温和可亲:“有劳。”   萧敬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蓦地想起那年刚考上状元的江芸,他为了那群看不懂时局的人要去内阁拿一本折子, 舍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那个时候他还没长得这么高, 眉宇间还带着稚气,走路的脚步很是轻快,和人说话时眼波流动, 含笑快乐地看着每一个人, 像宫里刚脱离父母的小猫儿, 哪怕是走在漆黑的宫墙路上, 也依旧轻盈灵动。   那个时候, 萧敬心里还是很遗憾的, 为那些人耽误了自己太不值得了。   但这些的起起落落年,他也是看明白。   这个江状元啊, 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江芸芸入内,并不意外里面除了皇帝还有内阁的三位阁老。   四人齐齐看了过来,江芸芸行礼后, 朱祐樘看着她,突然感慨地说了句:“怎么觉得每次见你一次, 都觉得你长大了。”   江芸芸一愣。   ——这话有些亲昵了。   “许是, 正在长身体。”江芸芸露出一个有点得意的笑来, “最近还长高了。”   朱祐樘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是长高了,瞧着还瘦了点,听闻你饭量不小,怎么吃不胖啊。”   江芸芸摸了摸脸:“不知道啊,天生的吧。”   “咳咳。”李东阳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立马不笑了,正儿八经地板着脸。   朱祐樘笑得更厉害了:“原还是有人制得住你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李阁老乃是长辈,微臣自然是听得。”   李东阳悄悄瞪了江芸芸一样。   江芸芸目不斜视,只当没看到。   “行了,说正事吧。”朱祐樘无奈说道,“你这次徽州回来的折子朕都看了。”   江芸芸冠冕堂皇的话简直是想也不想就夸了出来:“清丈土地的事情多亏了随行的同僚鼎力相助,放良奴隶也多亏了徽州乡绅配合,但这事能成还是因为皇恩浩荡,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那徽州怎么这么多弹劾你的折子啊?”朱祐樘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眼睛目移了一下,镇定自若:“许是有些误会,”   “徽州不少官员都弹劾江学士乃是一言堂的霸道强悍,一言不合就是一顿打,甚至还把乡绅枷在衙门口,丢人脸面,有些人不愿意放良,你都是亲自上门的。”刘健直言不讳,“你有何辩解?”   江芸芸想了想,认真说道:“没什么好辩解的,自来做事就是不能两全其美的,势必是会得罪人的,而且徽州之地豪强盘根错节,官商勾结,若不下一剂猛药,很难改变当地现状。”   朱祐樘低声说道:“会不会太过凶猛?”   江芸芸抬眸,大胆直视着陛下的眼睛,低声说道:“可那些官员乡绅豪强当初用比微臣狠成千数百的手段来抢老百姓的田,夺好好生活的人,侵占一切不属于他们的东西,难道不凶猛嘛?不可耻吗?只因为百姓的呼嚎惨叫,朝廷不曾听到吗?”   “放肆。”李东阳严厉呵斥道,“失敬于人,何能得言。”   江芸芸沉默。   朱祐樘叹气:“天不辩贵贱,惟愿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   内阁三人齐齐下跪请罪。   江芸芸犹豫着,没有跟上节奏,便孤零零一人站着。   李东阳真是看得两眼一黑,恨不得立刻把人按下请罪。   江芸芸也打算跟着跪下,盖盖脑袋,免得太显眼。   却听到上头朱祐樘笑说着:“要我说也难为他了,这些年身边也没个大人照顾,就这么冒冒失失长大了,站着好,就是要站着啊,给天下众人好好做个榜样。”   江芸芸悄悄抬眸去看朱祐樘。   朱祐樘确实没有生气,一脸笑意地看着江芸芸。   ——他真的很喜欢江芸。   他身上有着年轻官员没有的深沉稳重,又有着年老官员没有的生机勃勃。   ‘芸’字的含义,从未如此具体过出现在他的面前。   江芸芸悄悄松了一口气。   “都起来吧,你们的认真和辛苦,朕是看在眼里的。”朱祐樘对着内阁的三位阁老和气说道,“徽州的事情全权交给你们,朕也很放心。”   三人又诚惶诚恐谢恩。   朱祐樘无奈摇了摇头,看向江芸芸:“你可知今日找你来做什么?”   江芸芸胆大包天,一向是瞧着前面有杆子就利索地往上跑试探一下的人,所以小心翼翼说道:“打算给微臣升官了。”   李东阳这会儿咳得更大声了。   江芸芸一听不对劲,又哼次哼次爬下杆子,飞快给自己找补道:“其实通政司也挺好的。”   “那通政司的通政司使给你要不要啊?”朱祐樘看着小状元,笑着哄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   李东阳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杀气腾腾。   她立马正儿八经说道:“陛下不可开玩笑。”   朱祐樘一时间笑得不行。   “不开玩笑了,朕有意让你行走内阁。”朱祐樘说道,“只是这样你身上的担子就重了,既有通政司的职责,还有教导太子的职责,你可想卸下哪一个位置。”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给出答案:“教导太子任务重大,微臣才疏学浅,东宫之责还请陛下另请贤良教导……”   朱祐樘瞪大眼睛,眼珠子往屏风后面一扫,然后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通政司参议事务繁多,听闻你日日都要加班,忙得脱不开身,如何能安心教导殿下,还是去职这个吧。”   江芸芸含恨应下。   等众人离开后,屏风后传来一声冷哼,然后有人踢到凳子,最后怒气冲冲跑了。   朱祐樘无奈叹气,对着萧敬说道:“你瞧瞧,像什么样子。”   萧敬笑说着:“殿下还是孩子呢。”   朱祐樘无奈翻开折子,只是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你说江芸做什么不选东宫讲师啊。”   萧敬只能装傻说不知。   江芸芸被三位阁老提溜回去了。   “回头安排你坐在这里。”刘健一回到内阁,就指着自己屋子里那张堆满弹劾折子的桌子,幸灾乐祸说道,“也该让你看看你自己的辉煌成绩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一定给阁老分忧。”   谢迁看了一眼屋子:“这屋子不大,隔壁中书舍人的屋子还有位子,要不去那里坐着。”   “别,给他放我眼皮子底下看着。”刘健已经坐回自己的位子开始看折子,头也不抬说道。   江芸芸无辜睁大眼睛。   谢迁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无奈摇了摇头:“我也要看折子去了,浙江的折子瞧着时间也该递上来了,不知道士廉的事情推进的如何了。”   李东阳没说话,只是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也跟着离开了。   江芸芸见人都走了,屋内只剩下奋笔疾书的刘健,便自己动手把那桌据说都是弹劾自己的折子都整理好。   许是折子太多了,小黄门搬过来的时候都是随意放着的。   “你知道你的小同窗在漳州干了什么事情吗?”就在江芸芸整理出一个位置,打算给自己搬个凳子坐的时候,背后的刘健幽幽问道。   江芸芸挺下脚步。   直到天黑,暮鼓已经响过三声了,刘健还叫人点亮灯油,准备加班,第一天上班的江芸芸不准备加班了,当着领导面跑了。   刘健只当没看到。   江芸芸在这间小小的院子转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加班,小黄门已经开始在游廊上挂灯油十足的灯笼,天色虽然暗了,但内阁却还发出明亮的光。   有中书舍人倒水的时候,悄悄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江芸芸。   半日时间,不止内阁众人知道江芸入内阁了,想来就连外面的人都知道了。   虽然没了通政司参议的位置,但给了一个行走内阁,既不是中书舍人,也不是阁老,只是一个行走,是个从未听闻的职位,但同样代表着她不需要在诰敕房、制敕房做个无聊繁琐沉重的工作。   要说最让人侧目的是,他办公的位置甚至就放在首辅的屋子。   没有这样的先例,也没有这样的抬头,但任谁都能隐隐猜出内阁和陛下的意图。   ——定要重用。   “江学士。”那人殷勤上前问好,“下值了啊,阁老们至少还要再办公半个时辰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想回通政司收拾好我的私人物品。”   “应该的应该的。”那人笑说着,“鄙人姓沈名墨,在诰敕房工作。”   江芸芸笑眯眯打听着消息:“沈中书,你们一般何时下值啊。”   “阁老们什么时候走,我们什么时候走。”沈墨非常上道地说着,“哪有我们这些办事的走的比阁老们早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原来如此,多谢沈兄提醒啊。”   沈墨一听就高兴地哎了一声:“那你快去拿东西吧,迟了大家都关门了。”   江芸芸点头,果断出了院子。   ——她今天没工作,就被首辅问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也不要她回答,就自顾自干活去了,叫他处理好手边的折子。   但问题来了,江芸芸不知道内阁的办事流程,那这事也不好直接问阁老们,瞧着是刘健在考验他,但剩下的人也不熟,不过江芸芸也不急,打算慢慢来。   她一向是最有耐心的。   她自信满满出了内阁大门,只是还没走上几步,突然一个小身影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把抱住江芸芸的腰。   江芸芸吓了一跳。   没多久,空气中传来嬷嬷太监呼啦啦跑动的声音。   江芸芸低头。   朱厚炜正小脸跑得通红,眼睛也红彤彤的,也不哭出声,就簌簌默默流眼泪,然后抱着她江芸芸的腰,用她的衣摆擦眼泪。   江芸芸失笑,伸手随意抹了一把小皇子脸上的小泪珠:“怎么哭了?”   朱厚炜一听,哭得更伤心了,断断续续说道:“不,不,不和哥哥玩了,骂,骂我。”   江芸芸抬眸去看身后二皇子身边照顾的人。   那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想要上前拉,又不好动手,只能畏畏缩缩挤在一起,瞧着也要哭了。   还是一个年长的嬷嬷见状,连忙上前准备抱起二皇子:“我的小祖宗啊,和太子殿下吵架了,奴婢带您去找皇后娘娘主持公道好不好。”   谁知朱厚炜不肯被他抱走,紧紧抱着江芸芸的腰,来回挣扎着,小脸憋得通红。   “偏,偏心。”   那嬷嬷也不好再拉扯,只能看了一眼江芸芸。   “微臣要出宫了,二皇子是要跟着微臣出宫嘛?”江芸芸笑着打趣着。   朱厚炜咬牙,抱得跟紧了:“好!回家。”   江芸芸立刻不笑了,只恨自己管不住这张破嘴。   那嬷嬷果然怒目而视。   江芸芸只能讪讪笑着。   朱厚炜没说话,小脸蛋在她腰上翻了两面,把眼泪蹭了上去,然后异想天开说道:“我和你一起回家好不好,以后你养我。”   江芸芸一听,连连摇头:“微臣可没钱。”   朱厚炜不高兴地又翻了一个脸,脑袋撞了一下她:“他们都说你以前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小孩的,为什么我不可以。”   江芸芸尴尬一笑。   路面上传来不耐烦的脚步声,脚步声啪啪的。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去,惊讶地发现来人是顾仕隆。   “你怎么在这里?”她震惊。   顾仕隆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把粘人的朱厚炜扯了出来:“像什么样子,皇子殿下抱着大臣哭。”   朱厚炜被他抓着,立马仰头大哭起来。   “别哭了。”顾仕隆不为所动,用袖子粗鲁擦了擦他的脸。   朱厚炜挣扎着,伸手要江芸抱。   “哎哎,顾世子,轻点轻点。”   “松开吧,别伤了殿下。”   一时间嬷嬷们更慌了。   “那二皇子现在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江芸芸接过嬷嬷递来的手帕,把他从顾仕隆手里接出来,擦了擦他哭得一脑门的汗。   “你不要和我哥玩了,也不要和顾仕隆玩了,不好,都不好!!”朱厚炜抱着她,大声哭道,“我和你玩好不好,反正哥哥也很忙,和他说话还骂我,我再也不和他好了,顾仕隆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玩,我不要,我不要。”   江芸芸安抚着:“太子殿下课业繁重,自然是无暇顾忌其他的,二皇子等到了这个年纪也要开始读书的。”   朱厚炜不擦眼泪了,抬头呆呆地看着她:“我以后也要读书?”   江芸芸微微一笑:“当然,要好好读书啊。”   年幼的朱厚炜大为吃惊,哭也来不及哭了,只能连忙说道:“我不读书的,我不读书!”   顾仕隆抱臂,冷笑一声:“皇后娘娘打算明年就开始让二皇子读书了。”   朱厚炜哭得更凶了,这会儿是哄不好了。   那群嬷嬷们手忙脚乱把人带走。原本热闹的甬道上只剩下江芸芸和顾仕隆两人。   半年不见,顾仕隆又长高了,也强壮了不少,穿着锦衣华袍,头发被发冠梳起,毛糙粗硬的头发显出几分野性,脸上骨骼轮廓位于少年和成年人之间,依稀可见俊朗深刻的面容。   “你爹送你来和两位殿下培养感情的,你怎么瞧着凶巴巴的。”江芸芸好奇问道,“你平日里要是这么凶被陛下皇后知道了,小心责怪你。”   顾仕隆臭着脸:“不喜欢这里,江芸,我不喜欢这里。”   江芸芸无奈一笑:“长大就是有这么多烦恼的。”   顾仕隆也不说话了,两人就这么借着秋日的夜色的风安安静静的对站着。   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宫墙上,却怎么也越不过高高的墙垣。   “长大真没意思。”顾仕隆上前一步,低头,想要靠在江芸芸肩上,跟小时候一样,却又发现这个姿势已经很别扭了。   “可只有长大了,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江芸芸却跟小时候一样,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说道,“幺儿,十七岁生日快乐啊。” 第三百八十四章   江芸芸正式开始在内阁干活的日子。   首辅刘健是个勤勉认真的人, 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案头堆起来的折子从来没有下来过,因此连带着整个内阁的工作时长格外长。   ——卷, 非常卷。   ——但江芸芸如鱼得水。   江芸芸一边啃着大馒头, 一边奋笔疾书。   谢迁和李东阳的屋子就在隔壁, 他们的作息也和刘健差不多。   李师兄依然是个健谈活跃的人, 见了谁都笑眯眯的,不过没想到仪表堂堂, 相貌俊伟的谢阁老平日里闷声不吭, 但若是遇事有不同意见,都是侃侃而谈,一点也不后退, 所以时常三人会在这间屋子里据理论争。   江芸芸躲在小小的桌子后面, 每到这个时候, 脑子耳朵和眼睛忙不过来。   不过内阁里中书舍人私下都说——李公谋略高超, 刘公办事果断, 谢公谈吐尤健, 现在看来完全不假。   你问江芸芸怎么知道中书舍人私下说的话,那可不是因为她每日都从家里掏点乐山自己做的咸菜, 小鱼干,每天吃饭就溜溜达达跑过去和中书舍人们一起吃,然后大方献出自己带来的好吃的, 再加上一张本就格外讨人喜欢的小脸,没几天的时间, 谁家的猫要生了她都知道了。   今天没出门吃饭是因为前头的刘健明显心情不好, 江芸芸不好太过直接出门社交, 只能含恨自己吃饭了。   她脑袋埋得低低的,手里忙着处理那些弹劾自己的折子。   ——胡搅蛮缠的直接扔了。   ——莫名其妙的直接扔了。   ——胡说八道的直接扔了。   ——稍微有点道理的,摘录下问题来。   ——确实有点道理的,仔细研读,再摘录下来。   ——谈论的点是她没想到的,很有道理的,放在左手边,仔细研读。   这是江芸芸在跟着中书舍人吃饭的是学到的办法,林子大了之什么鸟都有,不好的都直接扔了,总有人喜欢给内阁添麻烦,有点道理的随便看看,非常有道理的仔细看看。   不过交谈的过程中,江芸芸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惹起这么大的声浪了。   其实按道理寻常官员碰到这么大规模的弹劾,按常规是需要你第一时间要上折子自辩,然后再上折子表明自己有负皇恩,所以选择辞官,第二步,折子到了陛下那边,陛下再三挽留,表示信任,第三步,你再上诉辞官,陛下接着挽留,两三次之后,你就在家休息几天,最后等陛下下旨把你叫回来。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她只做到了第一步上疏自辩,后面的都没干,甚至还兴冲冲去通政司上班了。   倒不是她贪恋权势,实在是没人告诉她要走这个流程啊。   小状元江芸出身商贾,父母都不懂这些,族亲兄弟也不亲厚,倒霉孩子在京城做官没几天就被打发去琼州了,好不容易回来了,也没待几天又滚去兰州了,回来后没多久又去徽州了,别看做官时间很久了,但在京城的日子可实在不多,家中也没个长辈教导,她完全不懂这个虚伪客套的流程。   怪不得骂她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在贪恋权势,是个大坏人。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咬了一口大馒头,然后把手中的废话折子扔到一边去。   老生常谈批评她的,她是一概不听的。   另辟蹊径骂她的,她也是不看的。   她一直在找对她的政策提出意见的,不管好坏都先放在一侧。   若是第一次看就很有道理的,就贴上红条,到时候仔细研读。   江芸芸这工作做的很快,三日时间,原本还堆得比她人还高的折子就被她扔到只剩下五六十本了。   谢迁吃完饭回来,捡起地上的折子,看了一眼,抬眸似笑非笑:“你倒是狂妄,凡是骂你的,一句不听,直接黜落了。”   江芸芸一看那封面就理直气壮说道:“这个李御史骂得毫无道理,我说要清丈土地,他说我祸害百姓,可见他就是一个死读书的,百姓到底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可见未来是做不得一地主官的,免得祸害到百姓还不自知。”   她说得颇为刻薄犀利,谢迁一听就连连摇头,身后赶来的李东阳脚还踏进门槛,远远听到,手就先举起来了,面无表情问道:“说什么昏话。”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行了,让他处理自己的事情去。”前头的刘健揉了揉额头,“士廉的折子来了,南方清丈土地的问题也不少,有些官员为了应付钦差,和当地豪强勾结,有些则为了政绩,多加了数千亩土地,明年收税,可是要压垮百姓的。”   两位阁老也跟着看南边送来的折子,脸色越看越严肃。   江芸芸的脑袋从叠起来高高的折子上冒出来,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刘健一眼就看到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随口问道。   江芸芸坐直身子,认真说道:“我原先在琼山县的时候,到最后都是一个个核对过去的,不过那时是只有一个县,尚有余力,后来在兰州的时候,我是随机抽查的,兵分两路,一队直接去衙门拿账本,另外一队去某个县然后随机选择田圃,随机测量土地,最后核对账本。”   “是这个办法,但也有个问题,那个时候距离都不远,还能做到悄无声息,要是我们这边的钦差队伍派出去,立马就会被沿途的人传递消息回去。”谢迁想也不想就说着。   江芸芸想了想:“就地去密信给都察御史或者各级长官。”   “第一不知他们的立场。”刘健说,“第二人多泄密。”   这事江芸芸没考虑到的,一脸深思地低下脑袋。   李东阳看了蔫哒哒的小师弟,露出一丝笑来:“不过江学士这个办法也略有点可取之处。”   他把手中的折子翻开,指着其中一处:“这里说浙江嘉兴情况最甚,不若我们敲山震虎,就狠狠治一治此处。”   刘健一想,果断下了决断:“是个办法,木斋如何想?”   “那就需要一个能人了。”   刘健脑海中人员翻滚,不经意抬眸,猝不及防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撞上了。   “你想去?”他问。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都听阁老们的意思。”   谢迁无奈摇头:“几天不见倒是会说客套话了,陛下可要说我们带坏你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呢。”李东阳下巴一抬,“这一叠的东西还没扔完呢。”   江芸芸兴冲冲站起来,拍了拍自己右边的折子:“有点说法,可以看看。”   她又拍了拍左边的折子:“真知灼见,仔细看看的”   左右加起来大概有三十几本,但叠起来也是厚厚的一列。   “你觉得他们说的对,你的不对?”谢迁好奇反问。   “那不是。”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是他们提出的问题,确实非常符合具体处理中遇到的实际问题,譬如扬州王知府的土地论,倒也不是骂我的,而是实事求是点出全国大面积推行可能产生的问题,十点问题都是要我们解决的,不是为了攻击我而攻击我,所以我觉得一地一推行,很有调研的必要。”   “调研?”刘健不解。   “就是通过各种实地调查,收集客观全面的信息,再加以研究分析,最后对未来的发展予以预测,为发展方向做准备。”江芸芸解释着。   “好新奇的说法。”谢迁坐直身子,“那浙江的事情也能这么做。”   “对。”江芸芸来了兴趣,背着小手,来来回回走着,“我之前清丈的时候,发现有些时候反而是百姓不愿意清丈土地,为什么,因为衙门那边总是会缴纳重赋,比如衙门杂七杂八的加起来就要收十分之五,但他们要是拿自己的田投了乡绅,乡绅只要十分之三,多出来的钱,这笔买卖,正常人都会选吧。”   “略有听闻。”刘健问,“但这样可就成了贱籍了,不是更受人欺负。”   “不,现在时代变了。”江芸芸站直身子,“如今的乡绅谁家里没几个秀才举人,只要谈好买卖,有的是本事让子孙顺顺利利,真有出息的子孙,对乡绅而言也是未来的助力。”   三人脸色大变。   “这才是人人渴望的科举。”江芸芸低声说道。   “够了。”李东阳大声打断她的话,“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回去坐着。”   江芸芸被骂了一顿,也不生气,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位子坐下,装模作样拿起笔,开始整理这两叠的折子,顺手抽出其中一个折子放在第一个位置上。   三人收回视线,然后开始商量手中的折子,一时间也是争论不休,主要是人选确实不好找。   要有勇有谋的,要胆子大的,要位高权重,镇得住其他人,最后是真心支持这项工作的。   最后挑来挑去选中了远在扬州的知府王恩。   “是了,我突然想起来,王知府在扬州的清丈土地做得极好。”李东阳记性很好,一下子就翻出了六七月时,王恩递上来的折子,“而且此人性格刚强,原先也是浙江做过事情,想来对浙江的民情格外了解。”   “你之前说王恩弹劾你的折子……”谢迁扭头去问江芸芸。   埋头写字的江芸芸头也不抬,只是用左手把放在第一本的折子递了过去。   谢迁接了过来,仔细研读片刻后抬头:“确是个人选。”   —— ——   江芸芸还是第一个下班回家的小刺头。   不过绕是第一个下班,外面的天也都快黑了,整个内阁灯火通明,守门的小黄门看着她走过来,连忙笑着起身:“江学士又第一个走啊。”   江芸芸笑:“是啊,哎,你在看书啊?”   她眼尖,一眼就看到椅子上的东西,随口问道。   小黄门却慌慌张张地藏了起来,不好意思说道:“就是随便看看,都说宰相门口七品官,我这个内阁守门的,字也不认识几个也太丢脸了。”   江芸芸笑:“好事啊,不过识字要从千字文开始的,论语有点太够深奥了。”   “这样啊?”小黄门尴尬搓了搓手,“这个要去哪里买啊?”   “我家里好像有,之前给乐山学过的,他都舍不得扔,我回头看看他愿不愿意割爱给你。”江芸芸笑说着,“里面还有他的注解呢,你看了肯定有用。”   小黄门一下子激动起来:“那好啊,我肯定给钱。”   “那我问问。”江芸芸笑说着,“这里天黑,别看书了,小心坏了眼睛,得不偿失,白天的时候看就可以了。”   小黄门哎哎应了几声,殷勤把人送出门。   江芸芸回家没走几步,突然就被人拦下了,一抬头,还是个熟人——谷大用。   “殿下找我?”江芸芸下意识左右张望着。   ——四处黑漆漆的,太子殿下不是能忍自己吃亏躲起来的性子。   ——应该不在!   谷大用点头:“原来江学士还记得殿下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为自己狡辩着:“是詹事府没排我上课。”   谷大用又点头:“毕竟江学士也升官了嘛,自然也是顾不上的,詹事府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江芸芸哪里听不明白,无奈说道:“殿下不高兴了。”   “那没有的,殿下在刻苦读书呢。”谷大用认真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了,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谷大用看。   谷大用一看,声音一软,立马叹气:“殿下最近听到一些流言了。”   “什么流言?”江芸芸不解。   “说您不想当他老师了。”谷大用看着他一本正经说着。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真的?”   “真的!”   “可无风不起浪……”谷大用欲言又止。   江芸芸胡说八道:“许是有误解,我最近忙着内阁的事情,说起来也是很怕耽误殿下教学的,但我知道殿下已经学完论语了,梁学士不是还夸了殿下聪明好学嘛!我心里也是格外高兴的。”   谷大用这才终于露出笑来:“原来江学士也很关心殿下的事情。”   “那肯定啊!”江芸芸大声说道,“殿下的事情我都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好好好。”谷大用连连点头,“就要这样,也不枉费殿下一直惦记您。”   “我特别想着给殿下上课,我回头就去詹事府提提意见。”江芸芸拍着胸脯保证着。   谷大用笑得更开心了,恭恭敬敬说道:“就不耽误江学士回家吃饭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然后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谷大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恭恭敬敬去了某处,这条甬道原本紧闭的宫门被打开。   朱厚照正坐在椅子上,身后的站着的几个长随被夜色吞没,唯有他的面容在月光下似有些明亮鲜活之色。   谷大用悄悄跪在他面前也不说话。   十岁的太子殿下已经有抽条的模样,脸上的稚气被缓缓抽离,如今沉默坐着还真有点东宫的威严。   年轻的太子殿下跟着一群老师读书,又跟在爹身后学习,时间久了甚至开始思考自己见到的一切。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就会惊讶发现他的变化。   ——太子殿下真正的长大了。   一群长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站着,像个木偶。   “愿意骗我也行。”朱厚照坐在黑漆漆的庭院里,捏着手指,小声说道。   —— ——   江芸芸一回家,乐山就端上滚烫的面。   “咸菜肉丝面,少吃点别撑着了,也好早点休息。”他笑说着,“今日出门还看到有河虾在卖,也买了一点,放了五只呢,您瞧瞧,肥得很,剩下的我打算晒起来,可以吃的久一点。”   内阁是包午晚两顿饭的,午饭还算体面,两荤两素,时不时还有水果,不过晚饭就磕碜了,因为内阁的人都讲究晚上少食,晚饭大都是稀饭馒头,吃个半饱就不吃了,但江芸芸不行,她还年轻饿得快,每次回家都要吃碗夜宵。   她接过面呼啦啦吃了两口,然后才把千字文的事情说了。   “你愿意借吗?”江芸芸问。   乐山连忙说道:“自然是愿意的,有人愿意读书,多好的事情啊,我这就去拿来,免得明日忘记了,让人生了误会。”   江芸芸看他匆匆离开了,把剩下的面斯斯文文地吃完。   “对了,有信吗?”乐山出来后,她又问道。   “有的,这几日一直盯着的。”乐山从袖子里掏出来,“一看上面画着兰花呢,我就怕被人拿走了,早早就去等了,又怕被人偷了,一直放在袖子里。”   江芸芸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记笑了笑:“是密信。”   “两位公子神神秘秘的,这是做什么?”乐山不解问道。   江芸芸用小刀小心裁开信,随口说道:“门已经被我踹了一脚,瞧着都摇摇欲坠了,我打算再努努力,但我现在准备先开个窗,让他们转移点注意力,免得我踹门不顺利,开窗也开不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远在漳州的黎循传在驿站的房间里来回走动,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说不定也要楞好一会儿才能认出他。   他变高了但整个人都黑了,人更是肉眼可见的精干内敛了。   ——开海,并不容易。   黎循传本以为自己早早就做好准备, 可真的踏上漳州的那一日, 他就知道这事难办了。   那一双双充满算计, 打量的眼睛, 年长深沉的漳州官员,年迈老道的乡绅, 还有从各地奔波而来, 企图在他身上咬出一块肉的人。   他们脸上挂着笑,手中带着金,心中却充满利剑, 他处处碰壁, 放眼看去没有一人是朋友。   漳州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不停的吸引各种各样的人来这里, 却让被束缚在里面的既脱身不得, 又插翅难飞, 又或者这群人已经甘心被欲望裹挟。   黎循传在刚来的半年内完全无法打破这样的壁垒,那些人把他高高捧起来, 让他见识很多人,却又完全不让他插手任何漳州的事情。   年轻的读书人直到某一日才幡然醒悟,这群人不仅要架空他, 甚至打算打着他的名义去肆意妄为,威胁朝廷。   黎循传又惊又怒, 恨得不行, 偏每一日都被人紧盯着, 甚至他寄出去的信都会被人拆开,那些人甚至不愿意遮掩对他的试探乃至威胁。   黎循传下意识想走,但一看到江芸写给他的密密麻麻的册子很快又冷静下来。   那一夜,他坐在伸手不见的夜色中满脑子都是当日江芸是不是也要面对这些,各方势力的试探,前一秒还是笑脸盈盈的喊着你侄子,和你拉亲带故,但下一秒却对你威逼利用,又或者他们直接对你不假辞色,严重的甚至对你充满不信任。   若是今日江芸站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那些看似温和好说话的小状元,性格最是强硬,谁敢在他面前动土,他就能在他们面前直接动刀。   当年的扬州,南直隶,没有哪一次的事情他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所以,不能走!   黎循传深吸一口气,才压下控制不动想要颤抖的双手。   他走了,江芸之前做的就都白费了,漳州的事情会被本就犹豫的内阁搁置,甚至会牵连远在海岛的琼山县。   他是要做出一份成绩的,他想要堂堂正正和江芸站在一起,和他的小同窗站在一起。   所以黎循传盯着叶尖的霜露想了半天,才隐隐想起江芸的一个胆大包天的话。   ——“现在既然拆不了门,那我们就先拆窗。”   是了,不能直接动手海贸,那就做点别的。   至此之后,原本被众人紧盯着的年轻进士不再一直纠结海贸,他开始游走在各家商绅,甚至积极和各级官员打交道,他似乎被吓破了胆,开始混日子了。   众人都送了一口气。   朝廷来的人最好的作用就是当一个吉祥物,剩下的事情让底下的人办才是。   他们想的极好,对黎循传的招待更是殷勤,谁知道这人只对他们热拢两天就开始到处闲逛,今日去这家的店里,明日去哪家的田地,就连那些脏兮兮的小巷子也要进去看一看,瞧着是疯了。   这些人高兴坏了,开始撸起袖子自己操办,只是这事一开始大家都是各怀心思,加上都自认为自己和钦差关系好,应该占大头,结果愣是开头都开不起来,一群人吵吵闹闹,甚至完全不避讳黎循传。   黎循传冷眼看着,只当自己全然不管此事,摆明了让他们自己斗出个所以然来。   各家察觉到他的态度,斗得更加狠了,甚至还出过血。   黎循传便过上了,白天去走访农户,商户,私自出海的人,收集他们各家的情况,晚上去各家应酬,到处给人上眼药。   幸好,他也生了一张瞧着人畜无害的脸。   这事就这么拖到一日,一份来自兰州的信被送到他案桌前。   是江芸的信。   他刚来漳州还时常和江芸去信,但得知现在的情况,外加每日早起贪黑的活动量,他只能忍痛把这事搁置了,到现在两人的信件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   这是半年后,两人的第一次通信。   黎循传明明已经累得不行,但还是一跃而起,接过诚勇递来的信,只这一看,他就看出不对劲了。   乍一看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叙旧信,但若是熟知他们故事的人就知道这信是不合时宜的。   信中一开始就是简单的叙旧,但江芸突然写起在扬州读书时的那盆兰花。   ——“今不知花之年岁,亦不半在,密叶不开,书拆见信何事喜,来信见家信,一眼抵千金,说之令人感伤。”   扬州读书时家中书房确实有一盆兰花,是当年黎循传特意去花市挑来打算送给江芸的,奈何所送非人,江其归那手就是看不得花开,时常揪一根下来叠小动物,都要把兰花糟蹋坏了,所以跟密叶是完全不搭边的,每天淅淅沥沥的,愣是这么多年来没开过开。   就这么说吧,这盆花被糟蹋的,就连脾气最好的祝枝山因最爱兰花,见了都要忍不住骂他一顿。   江芸这人最是脸皮厚,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笑眯眯地拿着叠起来的小动物到处拱火,完完全全的暴殄天物。   他心中有异,便忍不住多读了几遍,尤其是那段关于兰花的内容。   他不觉得是江芸记错了。   ——和他一起读过书的都知道,这人的记性到底有多恐怖。   ——“今亦密书来一说。”   黎循传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不可置信,失魂落魄地低声说道:“密信交谈,他猜到了,他竟猜到了!”   他又惊又喜,最后忍不住从枕头下拿出那份信,借着月光看着那熟悉的字体,脑海中蓦地想起江芸背着小手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喃喃自语:“江其归,你还真是神人不成……好想你啊……”   此后两人的写信开始密集起来,开篇都是正常的含蓄说话,中间则是他们间的旧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旧事,从扬州到京城,点点滴滴数年时光,于他们而言都是不可抹去的经历,但只要哪一段不对,他们立刻就能知晓这份信真正要讲的内容,从而提取对方传递给自己的消息,但再无第三人知道。   直到江芸这一次从兰州回京,江芸叫他冷静观察一群人中谁最好拿捏,谁最好掌控,然后他开始认真挑选,从而缓缓接近他。   他经过半月观察选中了福建太监陈沁。   陈沁这人不算太坏,但权欲极重,格外强调脸面,整个福建八府所有条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认得干儿子更是遍布整个福建。   最重要的是这人是南京守备太监陈祖生的干儿子。   陈祖生对此次开海格外重视,想来已经去信给他了,所以好几次见面,陈沁都强调了此事为自己背书。   宫里的想要插手这事的理由也很简单,明上说是为了陛下,确实也会孝敬一些,但暗地里各自再分分,瞧着是里面动机最单纯的。   江芸芸对他的选择很满意,随后又跟他聊起了自己徽州认识了一个太监,也是陈祖生的干儿子,很是照顾他,还举了不少例子。   黎循传了然,这是打算叫他用这个徽州太监去做突破口,先把这个皇家内侍拉倒自己身边。   江芸还贴心送来徽州漆器和茶叶,黎循传投桃报李立马去去找陈沁拉关系,几次接触下来,那陈沁只觉对这位年轻钦差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颗心不可抑制地偏了。   此后江芸的信件里一直没有太多的内容,之叫他稳住,等待一个大消息,直到某一日,信中说起来浙江清丈土地的突破,江芸在信中大喜此事一旦推动,大明时局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黎循传敏锐地察觉到他这扇门要开了。   一声敲门声响后,诚勇端着吃食走了进来,刚放下托盘就自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信,镇定说道:“京城的信。”   黎循传饭也不吃了,立马想要开信看,诚勇立马按住他的手,悄悄摇了摇头,对着门口打了个眼色。   黎循传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但再抬眸去看时只剩下盈盈笑意,原是漳州知府家的幕僚正一脸殷勤地站在门口。   那人的目光在那信上一扫而过,随后热情说道:“今日有广东怀远驿市舶司太监来访,知府邀请你晚上一起吃呢。”   黎循传只好笑说着:“正打算吃饭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呢。”幕僚笑说着,“请吧。”   诚勇神色不悦:“自来请饭都是早些的,哪有立请立吃的。”   “哎,中午不巧。事情太多了,给忘记了。”那幕僚一脸恼怒。   诚勇大怒。   黎循传抓着他的手臂,笑说着:“这饭你吃吧,不碍事的。”   诚勇气得脸色涨红。   幕僚一脸得意,随后漫不经心伸手:“请吧,钦差大人。”   诚勇见人走远了,才呸了一声:“什么东西,看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们这群人。”   他独自把这一桌子的菜吃完,又把那份信小心翼翼收到自己怀中,这才开始坐在门口等自己公子回来,只是这一等,就等到子时,急得他差点就要出门找人了。   黎循传就在他准备出门时回来了,脚步匆匆上了台阶,脸色古怪。   诚勇立马迎上去,一脸着急地上下打量着:“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被人欺负了,这狗地方真是晦气,没一个好东西。”   黎循传入内,坐在椅子上沉默着,随后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兴奋说道:“给我研墨,我要写信。”   “好。”诚勇立马上前开盖研墨,只是写了一会儿又说道,“江公子的信还没看呢。”   黎循传回过神来,拍了拍额头:“坏了,把这事给忘了,快拿来我看看。”   这一看不打紧,黎循传盯着那信半晌没说话,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了?”诚勇大惊,“小心惊动了隔壁的人。”   黎循传闻言,冷笑一声:“马上我就要惊动所有人了。”   诚勇眼睛一亮:“是打算把他们都杀了!”   黎循传失笑:“怎么还这么大的戾气。”   诚勇不服气:“看公子这几年受的委屈,实在不舒服,当年在扬州,在家中,乃至在京城,谁敢给公子这么多脸色看,现在一个漳州知府家的小小幕僚,不过是区区秀才,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也敢对我们摆脸色,好不要脸的东西。”   黎循传随意安抚着,抬笔开始写信。   “再给我那个折子来,我还要写个折子。”夜过子时,黎循传写好自己的信,又说道,“明日一大早你就给我送出去,悄悄的,不要在本地投送。” 第三百八十六章   江芸芸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上值, 连带着乐山都没睡醒,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起来。   “这么起这么大早。”他震惊问道。   江芸芸已经穿戴整齐,兴冲冲说道:“去上值啊。”   乐山欲言又止地看着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上值有这么开心嘛。”   江芸芸没有直接去内阁, 她蹲在棋盘街的尾巴处, 靠着小毛驴, 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蒸饼, 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断断续续的来人。   巡逻的外朝守卫盯了他好几次,见她老老实实蹲在角落里吃饭, 顺便坚持不懈拨开贪吃的驴脑袋, 也就只当无事发生,能在这里当差的人眼力劲都不差的,自然认识这个过分年轻的青袍官员。   江芸芸远远突然看到一人, 突然把蒸饼收了起来, 随意塞到袖子里, 抹了一把嘴, 理了一下衣服, 这才故作无意地牵着小毛驴往前走。   “呦, 江学士这小毛驴是越长越肥啊。”有人笑着打趣着。   江芸芸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行吧, 小毛驴不就是这样的嘛。”   “谁家小毛驴做成它这个姿态的。”有人打量了一下小毛驴,“您瞧瞧,看一眼还不高兴了, 对我打哼呢,江学士可要好好教了。”   “那不如少说他两句。”江芸芸笑眯眯的把小毛驴拉回自己身边, “驴都不爱听的话, 还能是好话嘛, 谁不知道我家驴最是脾气好了。”   “行了,和一头驴计较什么,自己主人都不说话呢。”有人嫌丢脸,把他拉走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继续在路口站着,没一会儿就牵着小毛驴走上去了。   “江学士。”秋日的早上寒气可不轻,那人笼着袖子,见有人挡在自己侧边,不由抬眸,惊讶喊着。   江芸芸等着的人正是目前的礼部尚书傅瀚。   他体弱多病,腿脚一直不便,所以一直都是被人搀扶着慢慢吞吞走路的,只是马上就要入宫了,仆人不好上前,他就自己慢慢吞吞走着。   江芸芸热情的把人搀扶着:“我扶您一把。”   傅瀚笑说着:“怎好劳烦您这位小神童。”   “这满朝文武能站在这里的,谁不是从神童走过来的,早就听闻您自小读书过目不忘,历经三朝,如今深得陛下爱重,那才是厉害呢。”江芸芸轻轻松松给人编了一顶高帽子戴上。   傅瀚倒是不吃这套,轻轻吐出一口白气,无奈说道:“江学士这是专门来给我下迷魂汤的嘛。”   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笑说着:“听闻大宗伯在宪宗朝时曾奉命在内馆教书,当时内宫得了一卷古帖,但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当日恰逢大宗伯在值班,您根据字迹的韵脚立刻作了两首诗回复,宪宗为此还赐您珍馔和美酒。”   被人这么热情捧着,傅瀚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来:“都是宪宗爷仁善,这本是我分内的事情。”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大宗伯品行出众,众阅古籍,晚辈是有一事不明,才特意来请教您的。”   傅瀚点头:“能为江学士解惑也是老夫的荣幸了,请问。”   “晚辈曾听到一件趣事,说是一户人家家中富庶,现在打算画出一块地来对外出租招人,因为主家宽厚仁慈,一时间不少人都想做成这笔买卖,但大宗伯也该知道,有时候人一多就很容易出事。”   傅瀚捏着胡子点头,温和的看向江芸芸:“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闻弦歌知雅意的江芸芸立马点头应下:“晚辈聆听大宗伯教诲。”   傅瀚满意点头:“继续说吧。”   江芸芸这才就说道:“这事最要命的是,这是还没出个结果,但谁也不曾料到突然有个拿出了个数十年前的地契说这块地本来是他的,按理应该卖给他才是。”   傅瀚一听,陷入深思:“地契可是真的?”   “问题便出在这里,真假难辨。”江芸芸口气凝重。   “这话如何说?”傅瀚不解,“衙门这边可有备案,家中也总有备案吧,可有老人出来见人,总能说得清啊。”   “衙门这边确实有备案,说过他们家的地有过买卖,却没有具体表明是那块地,家中的文书有是有,但您也知道,这样的大家族田契多如牛毛,且管理未必妥当,瞧着字迹都散了,看不出所以然了,老人也有,但管事的那种老人早已经好几手,也不知真假了。”   傅瀚眉心紧皱:“这确实是不好说了,那后来呢?”   “听说是要送去找专人鉴定了。”江芸芸说,“后来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样啊。”傅瀚捋着胡子,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和颜悦色地扶着他,动作温和,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瞧着好像浑然只是再讲一个笑话的谦虚小辈而已。   江芸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大眼浓眉,鼻梁高挺,肤色雪白,一笑起来还有个小小的梨涡,别说放眼整个朝堂,就是放在全京城那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他要是愿意放下身段,和和气气和你说话谈笑,逗你开心,很少会有人不被他俘虏倾倒的。   两位皇子这般喜欢他,也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能做到一部尚书可不是什么傻白甜,傅瀚虽不知江芸芸为何突然与他说这些,但心里也跟着这个问题思索起来。   ——如何取舍?   若是信了,难以服众,却一旦后面事发,颜面大损,今后自家再做什么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可要是不信,白纸黑字的事情,传出去也是一桩悬案,但到底这张纸本就也不好说请。   但他并没有顺着江芸芸的思路说下去,反而说起另外一件真假难辨的事情:“说起这事,我到是想起江学士去徽州时,京城发生的一件怪事。”   江芸芸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大宗伯请说。”   “西安府鄂县水流众多,其中就有一条河流名叫渭水,有日,村民下水纳凉时突然摸到一个被雕刻过的正方形的玉石……”   那玉石上除了歪歪扭扭的字,还有奇奇怪怪的动物,村民摸着那玉石的手感,觉得是个好东西就打算拿到衙门献宝,得了一贯铜钱就兴高采烈回去了。   鄂县的知府知道这是个印鉴,可里面的字却不认识,但摸着玉石的质感心知肯定是个宝贝,就打算送给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一看那手掌大小的东西,不像普通人有的东西,自觉烫手,便跟着送给了布政司大人,布政司见多识广,一瞧那大小,那字体,那模样,心知不对,也跟着往上送。   一群官员就这么相互打量着,研究着,各怀心思地层层敬献上来,最后到了陕西巡抚熊翀手中。   “那印鉴厚一寸,印纽高两寸,印鉴一尺四寸四分见方。”傅瀚说。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眉心一动。   傅瀚并不意外她的神色,笑说着:“你且再听着,那印纽上雕刻着一条螭,螭你可知道是何物。”   “《广雅》云:“有角曰虬,无角曰螭。”,文颖也曰:“龙子为螭”。”江芸芸声音变轻,“是一种不长角的龙。”   傅瀚点头:“都听闻你读书时最爱去藏书阁,看来所言非虚,那我再说,那歪歪扭扭的字,乃八个字乃是篆文……”   他比划出手指:“受命干天,既寿永昌。”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秦玺。”   傅瀚指正着:“是看着很像秦玺的印鉴。”   江芸芸一听便知道这东西怕是假的,至少在官方层面,他是假的。   “千余年来,秦玺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她又多说了一点。   傅瀚点头,也不打哑谜了,继续说道:“熊巡抚以山西得到一块精美印鉴,上供内廷为由上了一道折子,那东西很快就被送到礼部。”   江芸芸了然。   能来礼部的,博学多闻,通古达今,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评判标准。   “江学士当年在翰林院开馆时,可有在文渊阁看过一部手抄的《辍耕录》。”傅瀚反问。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还没开始学多久呢,就离开翰林院了。”   傅瀚拍了拍脑袋:“把这事忘记了,失言失言。”   “《翟耕录》是元末国初的学者陶宗仪写的一部笔记。”他解释着,“这书你的师兄也看过,他自小过目不忘,能力惊人,你若是有空去问他,说不定他能给你默写出来。”   江芸芸咋舌,再一次深恶痛绝这些古代神童。   太过分了!人人过目不忘!   “《辍耕录》里收录了两种篆文,一种与此玺文同而形不同,一种则是形同而文不同。”   “何解?”江芸芸问。   “前者八字相同,只是书中为鱼鸟形,非小篆体,后者为小篆体,但八字不同。”   “那书到底是后人说言,如果凭借这些这本书来判定,有些武断了。”江芸芸说。   傅瀚点头:“你说得对,但史传等书皆称,秦传国玉玺之螭纽,文盘五龙,螭缺一角,又参考《辍耕录》中所录图形,其龙皆有飞天之像,不论那种,都和这玺差别太大。”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江学士有不同意见?”傅瀚反问。   江芸芸摇头:“太祖高皇帝立国之正本,受命于天,就无需秦玺以镇万世。”   “好!”傅瀚抚掌,意味深长叹道,“江学士有如此见解,未来可期。”   江芸芸笑了笑:“大宗伯说的书我一本也未见过,若非您珠玉在前判断真假,何来我木椟在后的功劳。”   “如今那玉玺被收置在陛下内府中。”傅瀚笑说着,“当日我与礼部两位侍郎对着那玉玺真是胆战心惊,唯恐坏事。”   “多亏了大宗伯博览全书,明察秋毫,才能辨伪去妄。”江芸芸夸道。   傅瀚点头:“玉玺乃是国之重器,自然要小心辩看,高皇帝天命所归,无需古玺。”   江芸芸连连点头:“不论如何单轮玉器本质就该是国宝,理应好好看护起来,就像家中田产,还是握在自己手中才是,那些仆人奴才总有二心。”   傅瀚忍不住问道;“我说好了我的故事,那江学士的故事?”   江芸芸微微一笑:“我哪来的故事,不过是虎头虎尾听到一半,后续还需他人续写呢,只是想着大宗伯精通礼,许是有别的看法才是。”   傅瀚四两拨千斤说道:“未知全貌,不好做出判断。”   江芸芸也不强求,只是说道:“理应如此,只求居心叵测之人,都应受到重罚才是。”   傅瀚看着面前谦虚的年轻人,真是越看越满意,论相貌,京城第一郎君都当的上,论才学,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论本事,开海和打退蒙古在手,论人品,他的师兄对他赞不绝口,同学同窗各个夸赞,就连他自己冷眼看着,也觉得此人秉性极佳,真是从头到尾,从内到外没有一处是不满意。   他忍不住伸手握着江芸芸的手,真诚说道:“我有个孙女刚及笄……”   江芸芸瞪大眼睛,火急火燎抽回手。   傅瀚一见就忍不住笑:“你也二十有一了,还不考虑这事。”   江芸芸叹气:“如今我这情况,可不是耽误人,而且……”   她话锋一转,反客为主,抓着他的手,认真说道:“我的那个诰命折子怎么还没动静!”   傅瀚冷哼一声:“好狂的小子,一下子要请封两个。”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问过了的,我正五品本来就可有两个名额,我还有点功劳,按道理可以请两个的。”   她说的信誓旦旦,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傅瀚气笑了,但江芸说的没错,但一时瞧着那张狂的生动样,还是忍不住摇头:“怪不得宾之兄总是对你格外担忧。”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师兄总有些胡思乱想。”   “折子递到内阁了,你有空烦我,不如直接去找你那师兄。”   江芸芸立马露出灿烂的笑来。   “先别笑了,你的小毛驴这么胖原是个偷吃驴。”眼看就要分道扬镳,一人去点卯,一人去上朝了,傅瀚下巴一抬,“袖子都要吃没了。”   江芸芸低头一看,大惊失色,立马伸手去掰驴嘴:“我的早饭!!”   小毛驴无辜的扑闪着的眼睛,倔强的不肯松嘴。   香喷喷的蒸饼只剩下一小口了歪歪斜斜的吊在驴嘴边了。   —— ——   江芸芸那边溜溜达达回到内阁,一眼就看到新送上来的帖子,第一本就是自己的帖子,不由满意点头。   刚坐下来没多久,沈墨就凑过来说道:“听说你今日和礼部尚书聊了许久。”   “你怎么知道?”江芸芸好奇问道。   “何止我知道啊,你放心,早朝下来,百官都得知道。”   江芸芸低头研墨:“就是问问我之前请封诰命的事情。”   “真的?就这事还聊得这么久?”沈墨不信。   “真的啊,随便聊了聊其他,总不能问了此事,然后把人一抛就自己走了吧。”江芸芸笑说着,“你怎么知道的?”   “听小黄门说的。”沈墨说,“这宫里就这群人消息最多了,和他们打好交道不吃亏。”   江芸芸一听,拍了拍脑袋:“忘了。”   她放下笔纸,把人赶走:“行了,就这点事情,我和礼部尚书能说什么,还不是都是公事,你快做好准备工作,不然刘首辅回来一看,又要骂人了,你整日偷懒,首辅就爱盯着你看。”   沈墨一听就觉得刘首辅那凌厉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脑门上了,立刻火急火燎跑了。   江芸芸这才抽出袖子里的千字文,去找守门的小黄门了。   那小黄门其实一早就看到江学士了,但不好意思上前,怕人家就是打趣打趣他的,后来果不其然见人进去了,心中大为失望,只是没多久,就突然听到脚步声走来。   “不好意思,早上来得有点晚,想着先去做上值准备。”一道和颜悦色的声音在脑门上响起。   小黄门倏地抬起头来。   江芸芸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给你,千字文,哪里不认识可以来找我。”   小黄门脸色瞬间红了起来,站起来,差点踢翻椅子,手指无措地擦了擦衣服,不可置信的问道:“真,真给我啊?”   “给啊。”江芸芸直接塞到他手里,“乐山说不要钱,你好好学就行了。”   小黄门又惊又喜,一时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听说宫内不是有内书堂嘛?你们不是都要读书吗?”江芸芸好奇问道,“千字文最基础的都没学过嘛?”   小黄门撇了撇嘴:“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我们宫里这么多人,也就挑个两三百人,有门路才能去,要花钱的,而且听说里面教书的文官都很凶的,我也不想去。”   他一顿,连忙说道:“您和他们不一样。”   江芸芸笑了笑:“若是说为人我不了解,但教书本来就要严格一些,我年轻时读书,我的老师对我也很是严厉。”   小黄门咧嘴一笑:“瞧您说的,您现在也正年轻呢。”   江芸芸也跟着笑:“不说了,我得回去了,工作还没准备好呢,读书白天看,晚上看了伤眼睛。”   小黄门连连点头,突然又快走几步出来,扭捏说道:“我,我姓冯,没有大名,入了宫就叫冯三,大人要是不嫌弃,叫我小三子就行。”   江芸芸笑:“不是正经名字,那你好好读书,我回头给你取个名字。”   冯三一听,眼睛都亮了,机灵地扑通跪下去了,连连磕头。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认真说道:“我不讲究这些的,不用这样,好好读书吧,我真的要走了。”   冯三连连点头。   江芸芸已经把自己手里的弹劾折子整理的差不多了,写了一篇意见稿来。   这里面有很多方面她确实没有考虑到,办法在小范围适用,却未必在大范围内可以全面推行。   江芸芸还在研究解决方案时,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去看,正好看到三位阁老齐齐走了过来,李东阳的目光率先看到他,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来。   刘健踏入屋内的一瞬间,也扫了江芸芸一眼。   谢迁直接一点:“江学士,你知道早朝为你吵起来了吗?”   江芸芸震惊:“如此大的脸面嘛?”   “原你也是知道。”刘健嘲弄着。   江芸芸谦虚为自己解释着:“这几月可一直在做事呢。”   她悄悄给自己上保险,点了点桌子上的折子。   “所以怎么了?”她去看李东阳,自己的好师兄。   “山西按察使邹鲁在上任路上被杀了。”李东阳解释着。   江芸芸犹豫说道:“不干我事吧。”   李东阳没好气说道:“当然不关你事,当时你应该在徽州。”   江芸芸连连点头。   “说起来也是一桩无头公案。”李东阳揉了揉额头,“自己看去吧。”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去。   江芸芸打开一看。   江芸芸大为吃惊。   简单来说,原来这个邹鲁原本在萧山做官时和一名被贬官为民的御史有了纠纷,两人曾经都是御史,手中把柄不断,几段纠纷中,邹鲁动了杀心,抓着被赦无验的罪证就要把人送去广西,然后路上让解差一路折磨,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就这么在半道上一命呜呼了。   邹鲁这人原本想赶尽杀绝,谁知道风声走漏,何家的一个儿子跑了。   现在杀人的就是何家那个儿子。   江芸芸合上折子,邹鲁死前也遭到大量折磨,死状可怖。   “这事看上去和我没关系。”江芸芸折子递回去后,认真想了想,笃定道,“这两人我都不认识。”   “你自是大公无私的。”刘健又讽刺着。   江芸芸被嘲讽一脸,只好又去看自己的好师兄。   “你怎么去琼山县的。”李东阳点到。   江芸芸恍然大悟,但嘴巴一撇:“但看上去还是和我没关系啊。”   “算了,他哪里知道这些纠纷。”谢迁无奈说道,“邹鲁一直对你怀恨在心,你做什么都弹劾你,你知道吗?”   江芸芸老实巴交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那叠折子里骂的最狠的那个?”谢迁下巴一抬。   江芸芸搓了搓手,不好意思起来了:“骂我的我都没看,耽误事。”   李东阳一听,抚掌笑起来了:“是,是你的做事风格。”   ——还夸起来了。   江芸芸尴尬一笑。   “那个何家儿子一直躲在扬州,他们就觉得和你有关系。”谢迁也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下了结论,“有人觉得是你唆使的。”   “冤枉啊,我谁也不认识啊。”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和我没关系啊。”   “得罪太多人呢了。”刘健冷笑一声,“你叫行事还如此凶悍。”   江芸芸一听,眼珠子下意识一瞟。   “这事因为案情奇特,陛下打算亲自审理,你最近可要夹起尾巴做人。”李东阳警告着。   江芸芸的眼珠子又是飘了飘。   幸好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也没空看她。   “我这事情都弄好了,再给点事情做吧。”卷王江芸芸弱弱开口,企图挤进阁老间的对话。   李东阳龇了龇牙。   “你这小师弟真是爱干活。”谢迁嘲笑着。   江芸芸送上自己的写好的意见稿:“这事我根据那些折子上挑出来的意见,我觉得有可行,也有可参考的建议……”   “行了,先收着,那浙江清丈的事情你就先看着,回头我们继续讨论。”刘健也不看她的折子,只是点了点手边的一叠高高的折子,“把这些东西都搬走,你专心弄这个去吧。”   江芸芸眼睛一亮,只觉得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多久,一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进来:“漳州海门急件。”   “海门能有什么急件。”谢迁说道,“也该是月港的消息才是。”   他接过那信封一看,倏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刘健敏锐问道。   “楠枝的信。”谢迁喃喃说道,“出事了。”   —— ——   这边内阁骤然炸开了,那边傅瀚回了礼部,正听到焦芳正阴阳怪气说道:“江学士对他那师兄都不曾如此热情呢。”   “尚书腿脚不便,扶一下怎么了?”老实的礼部左侍郎张升说道。   “说了这么久的话,谁信。”焦芳又说。   张升嘴笨,不想和他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看今日轮到他们这边的折子,很快就发现一份不对劲的:“黎循传的折子送到礼部做什么?”   “送错了呗,那些人总是不尽心。”焦芳狠狠说道。   “是内廷直接送来的。”张升为难说道,“走了内廷,又来礼部?”   “打开看看。”傅瀚出声说道。   “曰川兄。”张升犹豫,“若不是我们部门的差事,拆了怕……”   “送过来就是我们的。”傅瀚坐了下去,开始揉着膝盖,“我们要看内容,不是看名字。”   张升羞愧说道:“大宗伯说的是。”   焦芳在边上直撇嘴,看谁都不顺眼。   傅瀚温和安抚着:“我并非训你,只是既然送过来了,总要看一看才能辨认对错的,真要是错了,我们也有话送回去,免得被人说是推卸工作。”   “快打开看看,真想看看漳州到底怎么样了,内阁瞒得水泄不通的。”焦芳的脑袋先伸了过来,一脸好奇,“不会是开海要忘了吧。”   傅瀚一听就忍不住皱眉。   ——焦芳这人的嘴,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那边两人一看内容,焦芳先嗐了一声,缩回脑袋,神色不悦:“竟还真的是我们的事情。”   张升则眉头紧皱:“好奇怪的事情。”   傅瀚伸手:“拿来我看看。”   他接过来一看,瞬间焕然大悟,喃喃自语:“原是如此。”   —— ——   京城这边不安分,漳州那边却也是兵荒马乱。   怀远驿市舶司太监的一样东西丢了!!   “找啊!找不到把你们都杀了。”那太监暴跳如雷,对着地下跪着的人恶狠狠说道。   “不过是一张外国勘合,丢了便丢了呗。”有人小声说道。   那太监直接一脚把人踹倒,冷冷说道:“你懂什么,蠢货,快去找。”   “最后一个看的好像是黎循传。”又有干儿子上前,殷勤说道,“当时大家都喝得七七八八了,就他滴酒不沾,什么清高样,别是他拿走了。”   那太监脸色狠戾:“去,把他给我抓过来。”   小黄门们齐齐应下,飞扬跋扈来到驿站却发现人去楼空了。   “坏了,去,去,立马去南直隶给老祖宗报信。”市舶司太监警铃大响,立马拍腿说道,“速,速啊。” 第三百八十七章   傅瀚手里的折子写的是漳州前些日子收到一个勘合, 原是一艘自爪哇驶来的商船靠泊广州海港口,有三人手持勘合,自称是爪哇使臣,请求入贡。   入贡就是请求准许将一船货物在城内贸易, 若是卖不出去朝廷会高价收购, 且最后结束贸易后朝廷会给予数倍的金银财物等返还给他们。   这本是一件常事, 高皇帝立国之后把十五国列为“不征诸夷”, 且确定“厚往薄来”的朝贡原则,随着国家对外海上政策的逐渐收紧, 朝贡成为这他们同中国进行贸易往来的唯一手段, 虽然后期政策也跟着一路被限制,但要是真正儿八经来入贡,也是时常有之。   但这事奇就奇在, 三个自称爪哇使臣的人两个姓李一个姓周, 且有通晓南方语言的通事还辨别出, 两位李性说话带有明显的江西口音, 陈性则是福建口音, 这两人的生活做派瞧着和汉人也无异议。   可即便如此, 他们既然持有朝廷颁发的勘合,广东有司就不得不把他等当作外使来接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人看得出勘合的真假。   勘合是是一张纸质文书,那张对半裁开的纸张上,用朱红色墨汁盖:某字某号的骑缝章, 一张为勘合,一张为底簿, 核对时将两半文书合在一起, 通过对其印识字号与内容, 进行比较、勘验,以辨别真伪、防止欺诈。   勘合要满足三种要素:一是半印,也就是骑缝印;二是字号;三是底簿与勘合纸,三者缺一不可,寻常人难以仿制。   现在礼部手中的是一份朝贡勘合。   “哪也该是直接通过太监,送到内宫才是。”左侍郎张升犹豫说道,看了一眼傅瀚。   如今市舶司的总管是来自内廷的太监,陛下的心腹。   “糊涂话。”右侍郎焦芳点了点封面的黄痕,“这不是就是从内廷递出来的吗?”   张升刚想回答是啊,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这是黎御史的折子,怎么会递到内廷去。”   这话一出,屋内三人都不说话了。   “是不是这就是传说中的密折?”焦芳开始仔细研究着折子,“我是没这个资格的,两位兄长可有资格。”   张升对他这张嘴无话可说,只好扭头去为看自己的主官。   “不清楚到底如何递上去,但如今这东西就在我们手中。”秋日寒意深深,大堂还未开始点炭,便总有数不尽的寒意涌了过来,傅瀚揉着膝盖,“内廷如今就一个意思。”   “查验。”两位侍郎喃喃自语。   “我们礼部还真成查验司了不成,去年的玉玺,今年的勘合。”焦芳不悦说道,“这不是总是让我们担责吗?”   “有勘合则勘合,这是礼部的职责?”傅瀚问道,“勘合呢?”   张升回过神来:“是啊,勘合呢?”   三人面面相觑。   焦芳噌得一下站起来:“不会搬运的时候丢了吧?还是有人要害我们。”   张升也开始在剩余的折子里翻造,却一无所获。   “怎么真的不见了?”他脸色大变。   傅瀚眉心微动,喃喃自语:“官府有备案,东西在仆人手中,老人不在,但东西还是不见了?辩真伪?”   “派人去内阁看看。”傅瀚低声说道。   “内阁?跟内阁有什么关系?”焦芳敏锐问道。   “无需多问,赶紧去。”傅瀚摆出主官的姿态,板着脸说道。   但显然礼部的人不需要多跑一趟,因为内阁已经派人把东西送过来了。   来人递上东西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三人一看正是丢失不见的勘合。   “怎么在内阁?”焦芳一向是个谨慎的性子,见状连着勘合碰都不想碰一下。   “躲什么。”傅瀚不悦说道,“礼部该上下一心,一同进退。”   “好好的折子在内廷,勘合在内阁,现在统统给到礼部,看上去好像是有天大的事情要礼部做决断一眼。”焦芳撇了撇嘴,“不过是一张勘合,年年都有,弄得这么慎重做什么?”   张升想了想,谨慎说道:“是不是漳州出问题了?”   漳州现在的情况内阁内廷很少对外披露,但这几年进展缓慢却是有目共睹了。   “难道要收回开海决议?”焦芳眼睛一亮,“那好啊,开海一事本就有违祖训,早就该断绝了。”   张升反驳着:“当年江学士的那篇开海论你不是大为赞赏嘛。”   “文章写的好是写的好,做事可不是光靠嘴皮子的。”焦芳倨傲说道。   张升直愣愣说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焦芳冷笑一声:“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啊。”   张升看着他愤世嫉俗的样子,眉心紧皱。   “行了,有眼有嘴就该为朝廷分忧解难才是。”傅瀚打断两位佐官的纷争,“都过来看看。”   焦芳到底还是老练之人,一眼就看出些名堂来:“这纸张,是内府所出。”   “然后呢?”傅瀚追问道。   “您是主官,您来判断,我只是给我我看到的内容。”焦芳显然不打算深入插手此事。   傅瀚只好去看张升。   张升老实巴交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勘合。”   “何来问来问去,曰川兄见多事关,就连秦玺都能坚定,区区一张勘合岂不是手到擒来。”焦芳那张嘴不论说什么都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张升有意维护,奈何那张嘴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具有攻击力的话。   倒是傅瀚一听,便点头说道:“如此我便抛砖引玉了。”   “可是看出端倪了?”张升来了兴趣。   “爪哇是通贡之国,勘合每年都要颁发,拿新的勘合出来对比一下可以看出些许端倪。”傅瀚说。   张升眼睛一亮:“对啊,竟忘了此事。”   “我可没忘。”焦芳暗搓搓说道。   没多久就有最新的勘合送了过来。   “今朝已经排到第二十了。”张升震惊,“听闻爪哇乃是小国,进贡如此频繁嘛。”   以爪哇为例,先是把“爪”字号勘合一百道及“爪哇”字号底簿各一扇收藏在内府,接着把“哇”字号勘合的一百道及“爪”字号底簿一扇给予暹罗,最后把“哇”字号底簿一扇发往广东布政司,每逢改元,就要更新换旧。   这样,爪哇使团携带勘合一道,上面填写使团人员姓名、贡品名称和数量等内容,等到了港口由广东布政司初步核对底簿后,将使团护送到京,会同馆再将勘合进行详细核对。   现在已经排到二十,就说明爪哇来朝贡颇为频繁。   陛下登基也不过十四年。   “无利不起早,内阁三位阁老每次不也早起晚退。”焦芳讥笑着。   “孟阳也该以三位阁老为行事榜样才是。”张升终于找到主场,立马不软不硬刺回去。   焦芳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长:“自会努力。”   “这个是三号,今年的已经用过了,在庚戌年就核销了,那瞧着像是对照旧年勘合底簿自制的。”傅瀚喃喃自语。   “如何得出这个结论?”张升连忙问道。   “刚才孟阳也说了,这张纸出自宫廷。”傅瀚想也不想就先一步把准备开口的人撅回去,“是你说的,不过我现在只是提出来而已,并为他意。”   焦芳神色讪讪。   “这张纸的出场不会超过十年。”傅瀚放在日光下看着,随后看向两位佐官,“两位可同意?”   两人仔细看着点头。   “那大家再去看这字?”傅瀚放下纸张后,又指着那张纸,“可有看出什么?”   “不是沈体!”两人盯紧一看,突然发现不对。   “是,太宗偏爱沈氏兄弟之字,自永乐朝始,一切朝廷文书皆用沈体。可诸位请看,这些字可有一个是正宗的沈体?”傅瀚说。   “颇为相似,仔细看去,力度形态还是略有差别。”张升喃喃自语,“差点被骗过去,但至少说明这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那也是假冒老虎的小猫。”焦芳觉得自己没第一时间发现这一点,有点恼怒,“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冒充沈体,有这能耐怎么不去科举,好好不办正事,造假来这里折腾我们。”   “不过凭借这个断定会不会有点武断了。”张升委婉说道,“便是朝野众人说是人人都能一手惟妙惟肖的沈体也不太多见,说不定是当时的官员的失误。”   “这样的人有什么用。”焦芳不耐说道,“应该把这份勘合的人抓起来直接革职。”   张升忍不住说道:“何来如此苛刻,孟阳兄的沈体也非一绝,如今满朝沈体写的极好的人可不多,您的同年李阁老一个,他的小师弟,你如今的同僚江学士也是一个,要是按照字体好坏,有几人够得上他们。”   焦芳脸色一沉。   “行了,说其他做什么。”傅瀚对着张升摇了摇头,“说回这个勘合的事情,若是这张勘合是后朝之物,沈体略有不同倒也好说。”   “不对,这纸至少也是十年,虽说不好过二十年,那怎么也是成化年间的事情。”张芳吃惊,“如此久的时间。”   “听闻该国各自为政,说不定是朝廷早年颁发的勘合遗留到某部,时至今日方才使用。”焦芳质疑着,“那些蛮夷都是随意扯用的,说不定落下这张也情有可原,每年也不是次次数字整齐的。”   “让人去请成化年的勘合本。”傅瀚连忙差人说道。   “若是造假,那这个纸?”张升见人走远了,小声又问。   “自然是从内府出来的。”焦芳冷笑一声,“那些太监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稀奇。”   “那这三人也该抓起来了。”张升说道,“我先写个草稿。”   “不急。”傅瀚抬手阻止。   焦芳眼睛一亮:“怎么,打算为两位同乡求情。”   傅瀚和张升都是江西人。   “确定完这个真假,也该考虑考虑,这东西怎么七零八落来到我们手中的。”傅瀚也不恼,或者说他已经没空恼怒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意外卷入到一件大事中。   一说这话,两位佐官都无心做事了,立马站直身子:“怎么说?”   “听闻漳州被阻,难以推进,想来诸位也是略有耳闻的。”傅瀚想起江芸芸清晨雾气中那双明亮的眼睛,突然叹气说道,“一时竟不知时好时坏。”   “自然是好!”   “当日是坏!”   两位佐官意见大为不同。   傅瀚回过神来,无奈摇头:“想来这张纸就是破局之策。”   “有人要借我们的手去打漳州那群人!”焦芳瞬间回过神来,“这我可是不同意的,那折子我们可不写。”   “不写也显得我们礼部太过无用。”张升反驳着,“我们只需实事求是便可。”   “那也不知是谁的道。”焦芳怒气冲冲,“回头大家都讨不到好处。”   “送到这里那就是陛下的道。”张升脱口而出。   傅瀚抚掌,当机立断把这话接了过来:“是这个道理。”   “当真是陛下的意思?”焦芳震惊,阴阳怪气也顾不上了,那张驴脸拉得更长了。   “至少一道在那里。”傅瀚慢条斯理抚着膝盖,“另外一道怕是在诸位太监手里,也许还有另外的人,但似乎不是祸害。”   “那群阉人。”焦芳一脸厌恶,“就知道插手政务,搅弄风云,真是奸人。”   傅瀚并不评价,脑海里一直回想着江芸的那个买卖田产的故事。   那块要被买走的土地,原是漳州。   数不清的田契,便是这从大内发出的一张张勘合。   突然出现的人,那就是这张以假乱真的勘合。   原来如此。   “有人意图霍乱漳州,便有人要用太监做突破口。”傅瀚的手停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起,“折子自内廷出,要太监们自相残杀,勘合自内阁出,自有人帮忙送来,如此,人证物证俱在。”   傅瀚衰老年迈的面容突然露出一丝笑来。   “好精妙的手段,算得如此惊险却也精准,好,好好,好生厉害。”他大笑着,“漳州之事,要成!”   两位佐官面面相觑,并没有听懂。   “什么意思?”焦芳着急问道。   只是他还没得到得到,办事的差役匆匆走了回来,站在门口为难说道:“成化年间的勘合本被烧了,前些年意外大火,并未抢救出来。”   两位佐官大惊。   傅瀚却用力拍了拍膝盖,终于回过神来:“原是要这么断案。”   “什么啊!”焦芳急得声音都大了起来,“到底什么意思啊?”   傅瀚不理会他的话,心中心绪澎湃,对着张升说道:“我亲自来写。”   —— ——   折子很快就被递到内廷。   萧敬看了一眼礼部递来的折子,又看了眼送折子的小黄门。   小黄门摇了摇头。   萧敬眉心微动,但还是让他进去了。   朱祐樘正在和两位皇子下棋,两小孩结盟下他一个,还没下赢,内部就吵了好几拨,还差点闹脾气掀桌子了。   小黄门来的时候,他也是漫不经心接了过来,任由两个小孩吵得到底要下哪里,只是刚看了几行,突然站直身子。   原本还在嘀嘀咕咕的两个小皇子立马脸贴脸看了过来。   “不碍事,你们下吧。”朱祐樘抓着折子,站起来说道,“爹去去就回。”   朱厚照看着他的背影离开,眼睛还没收回来,手已经一把抓住朱厚炜的爪子,不高兴说道:“我还在呢。”   朱厚炜小嘴一撇:“可哥哥下棋好臭。”   “你懂什么!”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我这是深谋远略。”   “但是瞧着要输了。”朱厚炜拆台。   “算了,不说了,我们去看看怎么了?”朱厚照是个坐不住的人,立马拉着弟弟准备去前面看看。   身后的小黄门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小皇子手牵手跑了。   外殿,朱祐樘难得神色严肃:“东西烧了为何没人来报,都偷偷藏着不是。”   萧敬跪在地上,惶恐说道:“奴婢是司礼监掌印,理应负责,还请陛下惩罚。”   “自然要罚,都是朕对你们太宽容了,竟如此行事。”朱祐樘大怒。   萧敬连连磕头,脑门没一会儿就出血了。   “算了,做什么可怜样,着火的时候,你也不是掌印,但现在你要去查清楚,朕一个也不姑息。”朱祐樘挥手,“还有,这张本是广东市舶司的东西怎么由远在漳州的黎循传递上来。”   萧敬这会儿没说话了。   朱祐樘冷眼看着他们:“朕的心思他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   “陛下之心,奴婢不敢揣测,但见陛下为开海之事殚尽竭虑也是忧心龙体。”萧敬回道。   “市舶司的总管太监革职,直接送给先皇守灵去吧。”朱祐樘淡淡说道,“当日与会的一干人等,除却黎循传外,都给我查清楚。”   “是。”萧敬应下,随后又问道,“可要派锦衣卫去。”   朱祐樘想了想:“让谢来去,他之前跟在江芸身边想来也该学到点什么了。”   “是。”萧敬点头。   朱祐樘看着手中的折子:“礼部辛苦了,马上就要中秋了,你记得给三位主管多倍一份礼。”   萧敬又是应下。   “南京守备陈祖生年事已高,恪尽职守,许白银三十,仆从三人,荣养南靖。”他低声说道。   萧敬身形一顿,声音微提,随后磕头应下。   —— ——   几道指令很快就传回内阁。   刘健难得没有奋笔疾书,反而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面前的折子就是黎循传递上来的折子。   折子里写明了漳州困境,官商勾结,人人都想插手,百姓困顿,民不聊生,甚至言明自己有生命危险,如今已避祸暂离。   那个勘合是夹在其中的,掉下来时候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   ——“事急至此,只恨贱身上有负皇恩,下愧对百姓,勘合之事无法同流合污,顾冒险一试,只觉国力亏损至今,触目惊心,愿廷臣齐心合力,共筑盛世。”   字迹潦草,形容直白,完全可以看出写下这行字的人是如何痛恨不甘愤怒和紧张。   “你还想去漳州嘛?”刘健冷不丁问道,没头没尾的。   江芸芸却抬起头来,想了想:“我去了,情况更糟。”   刘健摸着折子的边角,又没说话了。   “但我是相信楠枝的。”江芸芸咧嘴一笑,“他也很厉害。”   刘健抬眸看了她一眼。   黎楠枝自然是不逊色的,他自小跟在黎淳身边,耳融目染读书极好,当年殿试他是读过他的文章的,也一力推举他的名词往上走。   后来在吏部观政,更是得到上下一致赞赏,就连苛刻的王恕都赞不绝口,做事细心,为人沉稳,最重要的是脑子也活络,不是古板刁钻之人,是他最喜欢的官员类型。   他本该大放异彩,只可惜身边有个更出众的人。   “那你想去浙江吗?”刘健又问。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摇头:“浙江已派去王公,士廉也是能干之人,已是全备,多人反而不好,浙江之事定能成。”   “你觉得能成?”刘健反问。   江芸芸点头:“下官看过王公在扬州的手段,运筹帷幄,有条不紊,扬州的情况和浙江相似,王公去了浙江,定能成事。”   刘健合上折子,抬眸去看江芸芸:“都能成,那你插手这两件事情做什么。”   江芸芸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首辅对下官之前整理的意见稿有意见?”   刘健没说话。   他其实也不过是试探一下。   原本一直停滞的土地清丈和海贸突然齐齐有了进展,两位主事都是江芸的好友,事情的推动又总是又若有无和他有关,所以他不得不谨慎一些,步子太大,容易出事。   对于江芸,他也不得不警觉一些。   实在是太巧了。   “你之前好好的写治国六策也太冒险了。”刘健又突然说起这事,看了一眼桌子上又开始堆满的折子,“你也整日不消停,到处反驳别人,弄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   江芸芸笑了起来:“和人说说话,辩辩道理也怪有意思的,而且跟着我一人说话,也免得他们总是耽误阁老们办事,下官也正好和这群同僚联络联络感情。”   ——理由很充分,很直击人心。   刘健又看了这位年轻的翰林学士一眼。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又实在找不到证据,偏仔细想来此事江芸是占不到一点便宜的,甚至他现在被无数人骂着,没人忙得不可开交。   ——年轻人这么有精力吗?   他忍不住异想天开了一下。   “算了,你还是留在京城吧。”他回过神来,提笔开始写下自己的意见,冷冷说道,“黎御史年轻抹不开脸,那我们就先替他整理整理漳州的事情吧。” 第三百八十八章   漳州的那群上下官员, 一开始还只觉得黎循传怎么跑了觉得奇怪,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也就把此事放下了,只当他是怕了, 但是半月后广州市舶司的太监打算走时, 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锦衣卫大庭广众带走, 期间来抓人的锦衣卫没有人说一句话, 但气势惊人。   漳州瞬间乱成一锅粥了。   那天中午本该消失不见的黎循传身后哗啦啦地带着一群身穿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的锦衣卫出现在城门口。   这群人一出现, 本就混乱的城内立刻大乱。   谢来骑在马上, 看着混乱的城内,连着守门的士兵都跑了,不由啧了一声:“就这样的一群蛇鼠, 就让你动弹不得这么多年。”   黎循传没好气说道:“你有本事你怎么不来, 沾点其归的光开始在我面前炫耀了。”   谢来不悦反驳:“什么沾光, 我可是跟了他好几年了, 临走前, 他还跟我说了好多话。”   “哼, 我可是他一起读书的,同吃同住的。”黎循传也跟着回怼着, “我和他一月要通信三次的。   “进城吗?瞧着有人要跑。”千户听不下去了,上前问道。   谢来去看黎循传。   “你是陛下派来处理的,看我做什么。”黎循传往边上走了一步, “我只管开海的事情。”   “行。”谢来点头,“那我回头给你出出气。”   黎循传没说话, 直接骑马先回了驿站。   谢来锦衣卫出身, 带着这么多兄弟来是有任务的, 所以上来也不讲什么证据,调停,和你磨磨唧唧打什么官腔。   ——你跟我们锦衣卫讲道理?   一行人先去最嚣张的一户人家里,直接把里面的主家抓了起来,此后一口气去了十三家,一看就是手里早有名单的,漳州城内大门紧闭,等锦衣卫耀武扬威准备去知府衙门时,后面已经踉踉跄跄跟了很多人,最后直接把衙门都控制了。   一个下午的时候,整个漳州都跟着安静下来了。   黎循传被锦衣卫请到大堂正中时,看着里面密密麻麻挤着的人,笑说着:“好久不见。”   谢来按剑狐假虎威站在他背后。   那些人看着面前两人,笑也笑不出来了。   “人都齐了,坐下来好好办事吧。”谢来面无表情吓唬着,“时间紧,任务多,大家要乖乖配合才是。”   “既然都来了,那就坐下来好好谈谈,能说话总比不能说话的好,对吧。”黎循传唱起了白脸。   史记:漳州开海自今日始。   —— ——   浙江,王恩千里迢迢终于和顾清见上面了,两人一见面也不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江南多名士。”顾清也不委婉直接说道,“朝中阻力也大。”   王恩翻看着手中的账本:“不碍事,若是比朝中有人,我想,让我们来的人是个有大本事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那就今后相互相助了。”顾清起身行礼。   王恩也跟着郑重起身回礼。   浙江富饶,乡绅官商各有合作,各家名士也非清白之人,虽无王爷藩王,但清丈土地之难度依然较大,但朝廷也知,只要浙江能正式推行,全国都不在话下。   “人口都清理了啊?”   “鱼鳞册可是最新的?”   “如今推行到了哪里?”   “各家的反应如何?”   王恩是做过扬州清丈工作的,扬州情况也不简单,所以在此之前他大量查阅江芸在琼山县,兰州的工作内容和各种文章资料,很快就有了一个大致方案。   土地需要人。   人在乡绅家里。   乡绅的配合度很重要。   但民心同样重要。   “中秋前和其归通过一次信,他认为先进一步拉拢民心。”顾清掏出袖子中厚厚的一叠信封,递了过去,“这是他为我梳理的清丈土地的几个可行性办法,要我逐一分辨,看是否可以适用浙江情况。”   “好东西啊。”王恩大喜,“他已有两地经验,且成果斐然,他的经验不得不看。”   没多久,两位钦差来到情况最为严重的嘉兴,开始正式推行浙江土政。   王恩负责黑脸,顾清负责白脸,短短几日先上下敲打了各级官员,然后安抚衙役官差,紧接着宴请嘉兴地面上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后写下告民书。   两月时间,嘉兴风气浑然一变。   —— ——   两地消息传来京城时,内阁和皇帝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至于江芸芸四个月的时间一战成名,骂战无敌,顶着一张最和善的脸,说着最阴阳怪气的话,能力之强,大家不得不被迫消停了,只好开始忙着准备过年。   今年江芸芸轮上官署值班,因为年纪小,又没家事,所以被无情地安排在大年三十。   “那大年三十的饭怎么办啊?”乐山傻眼了。   “官署里有吃的吧?”江芸芸犹豫说道,“我也没值过。”   “有的,您在内阁,宫内说不定还给吃食呢。”一侧的顾霭一本正经说道,“一般翰林院,詹事府都会送东西的。”   顾霭今年回乡考试,一口气考到院试,中了秀才,只是在乡试时折戟沉沙,打算再备考三年。   顾清中秋前写信给江芸,说自己常年在外,希望他能看顾自己的妻儿,江芸芸闻弦歌而知雅意,之后顾霭风雨无阻,每天都来拜访江芸芸。   乐山看了过来:“那我们可以自己准备吃食带进去吗?外面的东西哪有我做的好吃,是吧,公子。”   “是是是。”江芸芸正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手里抓着前些日子赖在她家不走的小猫咪,笑眯眯说道,“我们乐山做饭可好吃了。”   顾霭老实巴交说道:“宫里的饭菜是御厨做的。”   乐山被打击了,哦一声,没说话了。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正在哼哧哼哧给小毛驴梳毛的年轻人。   顾霭这人怪实在的,大概是觉得整日在他家不干活只读书不好意思,连小毛驴都照顾上了,乐山阻止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都要过年了,明天开始你就放假吧。”江芸芸又闭上眼,翻了个身,假装没看到顾霭偷偷给人吃豆饼。   顾霭慌里慌张把豆饼收了起来,小毛驴急得开始直叫唤,大脑袋直接拱了上去。   “哎,好。”他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娘说您孤身一人,所以给您也做了几套衣服,我明日送来给您可好。”   江芸芸笑,也不推辞:“行啊,但可别累着嫂子了,回头没把人照顾好,我可对不起士廉了。”   “不累的,我明日就带过来。”顾霭眼睛一亮,“我这就和娘说去。”   “这关系可真乱啊。”乐山亲自把人送走后,笑说着,“我看顾公子都不知道叫你什么才好。”   “叫老师啊。”江芸芸站起来转了转脖子,“咱们各论各的。”   她想了想,又笑了起来:“但我觉得顺霄大概是不好意思的。”   乐山听得直笑:“说起来,当年公子囊中羞涩时,大家开玩笑说要借您钱,然后等你考上状元送自己小孩来您这里读书,现在看来竟然都一一实现了。”   江芸芸叉腰,得意说道:“我小时候还说我要当教书先生呢。”   “是是是,还说自己考不上就去当夫子。”乐山一听连连点头,“谁知被黎公听到了,好一顿骂。”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老师老觉得我不务正业。”   “黎公是老担心你走错路了。”乐山跟着叹气,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连着桃符对联都还没换上新的,“以前过年真热闹,这些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每天都是一大堆人坐在一起,今年没想到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您还要在衙门里独自一个人过。”   江芸芸挥手,大气说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 ——   大年三十日,内廷的人骤然少了,往日的小黄门都只剩下小猫两三只了,巡逻的倒是不见少。   守门的侍卫见了她还咧嘴直笑:“听闻今年值班的不是江学士这样的年轻人,就是年纪很大的官员。”   江芸芸也跟着笑:“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能讨个好寓意呢。”   “都说江学士口才好,百闻不如一见啊。”   两人寒暄了几句就各自离开了。   今日内阁守门的是冯三。   “这几日值班都是你,怎么大年三十还是你?”江芸芸惊讶问道。   冯三摸了摸脑袋:“是我自己跟人换了。”   “那也太辛苦了。”江芸芸说道,“你的千字文学得如何了?”   冯三连忙掏出胸口的本子:“就是有几处不解,所以特意想着今日清闲一些来找您的。”   江芸芸索性坐在小板凳上,随口说道:“哪里不会啊?包教包会的!”   “这里说‘两疏见机,解组谁逼。索居闲处,沉默寂寥’,乐山哥跟我说他们是不做官了,心里亲近,但我读着是觉得他们是不甘心的。”冯三说。   江芸芸夸道:“这两句可是千字文中意境颇深的两句,你有自己的看法真不错。”   “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殆辱近耻,林皋幸即’,也就是说‘地位越高越危险,离耻辱也就会越来越近’,当时的疏广、疏受叔侄并称宁邑二疏,备受信任,但再最后上疏辞官,所以算是见机归隐,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   冯三恍然大悟:“就像年前司礼监的那些大太监自请离开的意思吗?”   江芸芸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审时度势,急流勇退,人的一生若是比作太阳和月亮,那就是蒸蒸日上,日中而偏,后来居上。”   冯三若有所思:“那您以后若是做了首辅呢?也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也归隐回家嘛。”   江芸芸吓得咳嗽了两声。   “外面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冯三信誓旦旦说道,“我也觉得您行,您多厉害啊。”   江芸芸摆手:“这是捧杀,我距离那一步还有十万八千里要走呢。”   冯三还是充满自信:“不过是时间问题,您都已经是最年轻的状元了,便是最年轻的阁老也是应该的,您很好,和其他人都是不一样的。”   江芸芸站起来,背着小手无奈说道:“你看看这皇城之内,不就是状元探花最多嘛,有几个不是神童天才,又有几个不是聪明绝顶,便是论资排辈,等轮到我也不知何时呢,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好好读,这本读完了,我去看看乐山哪里还有什么启蒙书。”   冯三激动点头。   江芸芸回了自己的官署,刘健的桌子上还是堆满了折子,他是首辅,事务之多,天南海北的事情都要汇聚在大明这颗跳动的心脏上,听说直到昨日才下值归家。   她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最近弹劾她的人都消停了点,反倒是大家终于回过神来,发现漳州和浙江的事情进程突飞猛进,但奈何现在都过年了,便是有万般力气也试不出来了。   ——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江芸芸发现,言官有时候挺好,但有时候还挺碍事。   她原本远在版图边缘,所以一直以为御史类似于监察,但来京城也断断续续一年了,她发现御史太能搅混水了。   私心太重,让这个职位的工作成了文武官员互相攻讦的刀。   一个监察部门没有了监察的公正心,那便失去了当初设立的意义。   不过也就是这样毫无意识的群体私心,才能在这次烟雾弹上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让全天下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想了想,又从自己的抽屉里掏出自己写的治国六策。   这不是她在扬州突然想到的,是这些年她心中一直有的想法,这些政策不能一个一个做,但又不能一起做,可也不能不做。   江芸芸这几个月下来,不得不承认媳妇两头为难,内阁确实不容易。   她在第一条清丈土地上珍重写下‘浙江’二字,这是第一步。   “江学士,御膳房那边送来午膳了,陛下还赏赐了御膳三道,别的地方都两个呢!”   就在江芸芸整理手中资料时,冯三殷勤提着一个大食盒走了过来。   江芸芸停下笔,揉了揉眼睛:“辛苦你了,先放在那里吧。”   冯三担心说到:“我辛苦什么,我看您一早上不动弹了,您要小心身体呢。”   “行吧,那我起来动动。”江芸芸只好放下笔,起身说道,“你中午吃什么?”   “等会去厨房随便拿点。”冯三给人架起桌子,然后把饭菜端了出来,“陛下今年开心,御膳房的伙食也好了很多。”   “不忙活了,坐下来一起吃吧。”江芸芸拿着两个小板凳走了过来,“随便聊聊。”   冯三连连摇头:“我怎么能和江学士一起吃饭呢。”   “不碍事。”江芸芸笑着把椅子递过去,“今日这里就我们两个,你几岁啊,瞧着还很小。”   “十六了。”冯三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做了半张椅子,“我四岁进的宫。”   “被选进来的?”江芸芸把筷子递过去,随口问道。   冯三苦笑:“哪有这样的好运气,家里穷养不起我了,我爹把我送进来的。”   “哎。”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叹气。   冯三倒是笑了起来:“送进来也挺好的,也有吃有喝的,没饿死呢。”   “若是要安慰人,我也只能这么说,但我瞧着你聪敏又清秀,也很有上进心,还是有些可惜。”江芸芸诚恳说道。   冯三神色呆滞了片刻,随后低下头没说话了。   “算了,这就是命。”他捧着碗说着,“谁叫我家没钱呢。”   “过年不说这些了,吃饭吧,下午没事,你就自己玩去。”江芸芸说。   冯三噗呲一声笑起来:“听乐山哥说您总是叫他去玩,您对他好,他也不在宫内,自然是可以出门玩的,我可是在当差的,等会要是有监察的人来发现我不在,回头我要挨板子的啊。”   江芸芸震惊:“过年也这么严吗?”   “严的,宫内都这样的。”冯三说,“出不得一点差错,不然把命都要搭上的。”   江芸芸只好把手边的肉递了过去:“那你多吃点。”   冯三看着那肉,忍不住说道:“江学士,你人真好,我从未没见过一个读书人,对我们这些做太监的也这么好的。”   那些个读书人见了他们大都是一脸厌恶无视,好一些的也不过是场面上的和气。   可江芸不一样。   他和你说话,笑脸盈盈的,没有居高临下的打量,没有浮于表面的关心,他看着你笑,眉眼弯弯的,和看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当官的和做太监的,明明都在这座宫殿里走动,但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水火不容。   江芸芸笑:“你这话说的,我是接也不对,不接也不对,快吃吧,吃饱了,都好好休息一下,宫内晚上会有活动吗。”   “有的,会有人放鞭炮,但江学士大概是进不去了,都在内廷呢,至于其他衙门大晚上值班的人都会聚一聚,做做诗,说说话,也算一起过个年,偏内阁又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两头热闹都赶不上,所以大都是一个人的,往常都没人愿意来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确实冷清了,不碍事,那我们晚上早点睡觉。”   冯三立马说道:“那可睡不着,鞭炮吵死了。”   江芸芸愁眉苦脸:“果不是个好差事。”   等快到子时时,外面果然到处都是鞭炮声。   江芸芸好奇弹出脑袋看着,是内廷传来的。   一簇簇红蓝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此起彼伏,络绎不绝,风中隐隐有笑声传来。   安静的皇宫在此刻也热闹起来,只挂着几盏灯的走廊也好似在满天烟花中变得灿烂起来。   “江芸!江芸!”一个欢快的声音突然在鞭炮声中大声传了过来,“走啊,我带你去看烟花。”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朱厚照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孩子, 五六岁的年纪就敢偷偷跑出宫,独自一人穿过正阳门大街来找江芸,躲在马厩里愣是不出声。   所以今日他出现在内阁门口似乎也不稀奇。   小太子穿着大红色的衣服,头戴金冠, 腰间系着七彩流苏, 他跑的气喘吁吁, 站在大门口看着窗后的江芸一声不吭, 只是拉着江芸就跑。   冯三猝不及防,只能看着两人消失在自己眼前。   所有人都被吸引走了注意力, 宫娥黄门齐齐停下手中的动作, 就连一直巡逻的士兵也跟着停下脚步,不知在哪里看着头顶的烟花。   大内皇宫在热闹中安静着。   朱厚照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在宫墙甬道里飞奔, 金丝银线在漫天烟花的营造下流光溢彩, 他们正朝着那烟花绽放的方向跑去。   江芸芸看着面前抽条似长高的小殿下, 突然有些认不出来了。   印象中的太子殿下还是一个小团子啊, 能一把扑倒她怀里, 坐在她膝盖上哭唧唧的, 便是再大一点,那脸上的肉也是肉嘟嘟的。   詹事府这几月都没安排他上课, 她也去提了提意见,被焦芳阴阳怪气怼了回来,只好灰溜溜走了。   “殿下。”江芸芸轻声喊了一声。   “别吵。”朱厚照带着她拐过一个小弯, 然后迅速进入下一条甬道位置。   他手指滚烫,拽人时握得很紧, 很难让人挣脱。   很快他就停下来, 那是一处二层高楼。   江芸芸没来过这里, 犹豫说道:“这不会是内廷吧?”   朱厚照不知从哪里抗一条梯子,不解问道:“怎么了?”   “我一个大臣去内廷,要杀头的。”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朱厚照哦了一声,把梯子架了上去:“不是,这里还没到慈庆宫,不过在文昭阁附近了,这是给他们瞭望火情的地方,不算内廷,不会杀头的。”   他督促江芸芸爬上去,生怕人跑了一样,推着她的背就往上拱:“太皇太后的身体已经不好了,爹有意冲冲喜,今年有个很大很大的烟花,很漂亮的,你快上去,别错过了。”   “殿下先上吧。”江芸芸委婉说着。   “不行,我怕你跑了,快点。”朱厚照不高兴说道,“你以前胆子不是很大吗。”   江芸芸只好爬上去了,刚爬到一半朱厚照也跟着哼哧哼哧爬上来了。   她看了眼前一黑。   刘瑾不知何时出现,站在下面扶着梯子,殷勤说道:“奴婢扶着呢,殿下不着急的。”   江芸芸只能装傻子,头也不回往上爬了,幸好这个梯子也不长,两个人很快就来到高台上。   登高天寒,冬日的风本就吹得人手冷,站在高处更是寒意渗人。   皇宫内景被尽收眼底。   威严连绵的宫墙,此起彼伏的宫殿,明暗交界的灯笼,还有数不尽数的长廊花园,各处散落的人群在这样偌大的围城内零散可见。   江芸芸站在围栏边,任由北风呼啸而过,吹得衣袂翻飞,吹来浓郁的硝烟味,吹走一年的疲惫。   “这就是宫廷。”她看着面前的宏大雄伟的建筑群,喃喃自语。   庞大到近乎恐惧,好似一个巨人在深夜中蛰伏,从这里流出的鲜血滋养着一个更为庞大的大明帝国。   “对,我家。”万万没想到,朱厚照一边自己手脚麻利爬上来,一边手里还拉着一件披风。   他把披风塞给江芸芸,吸了吸鼻子:“快,披上,今天好冷,也不下雪,怎么这么冷。”   江芸芸低头,反手把披风披在他身上:“殿下要保重身体。”   朱厚照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扭捏说道:“我很强壮的。”   “对,但也要多穿点。”江芸芸笑。   朱厚照拉着她的手坐在椅子上,想了想,又把披风一角拎起来盖在江芸芸的膝盖上,两个人并肩坐着,看着原处的烟花。   距离天空更近了,那烟花也跟着漂亮清晰起来。   好似一簇簇盛开的花朵盛开在大年三十的上空。   底下的人在欢呼,在庆祝即将过去的一年。   这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声,看到头顶更为耀眼的烟花。   “江芸。”朱厚照突然喊了一声,嘴里的白雾吐了出来,“我已经有一百二十三天没见到你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   朱厚照依旧看着短暂安静的天空。   绚烂的烟花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瞳孔中,他安安静静坐着,面容上的孩童稚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殿下长大了。”江芸芸轻笑一声,“真好。”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来来回回在手心翻看着。   江芸芸的手远远看是好看的,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尖都尖尖的,像个玉雕一样,但仔细看去,手心手指都是茧子,摸上去也颇为粗糙。   ——跟他人一样,瞧着好看,里面全是尖刺。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那声音在所有人的耳膜中一闪而过。   原本漆黑的天空被瞬间照亮,一朵绚烂的花在空中骤然放大,鲜红璀璨的颜色让所有人脸上的面容都清晰起来。   两人齐齐抬头去看。   谁知那朵美丽的烟花却是转瞬即逝,最美丽的部分一闪而过,他们到最后只看到宛若流星坠落一般的五彩缤纷的烟火在空中滑落,虽然依旧壮观,但还是错过了。   “没看到。”朱厚照大惊失色,猛地站了起来,随后遗憾说道,“就这么一个呢,这可怎么办?”   “看到了啊。”江芸芸看着那最后的烟火,虽然依然落寞,但还是格外美丽,“不是都在嘛?今日的皇宫里的人,头顶的云,甚至是宫外的百姓。”   朱厚照又看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回去,闷闷不乐:“可我没看到啊。”   江芸芸看着小孩脸上的不高兴,笑说着:“可这世上总有遗憾的。”   朱厚照没说话,盯着后面的烟花发呆。   那些烟花也都很好看,但总是抵不过他心心念念的那一朵。   天空中突然飘下零零散散的细雪,混在散不去的浓雾中,随着凛冽的风吹到众人的脸上。   风中的欢呼声更大了。   “江芸,过年了。”朱厚照突然说道。   “新年快乐,殿下。”江芸芸看着漫天烟火,笑说着,“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朱厚照扭头去看她,突然露出灿烂的笑来:“江芸,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   —— ——   刘健来换班的时候,江芸芸正坐在屋檐下发呆,手里还捏着一个小雪球,瞧着很憔悴,一看就是一夜没睡的。   昨夜过了子时下大雪了,整整一夜的雪,地面也都有积雪了。   “小心冻坏了手。”刘健说。   江芸芸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刘首辅新年快乐,百千长寿。”   “愿江学士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刘健也一板一眼说着。   “去休息吧,一晚上没睡吧。”他挥了挥手,“走吧,归家吧。”   江芸芸也不推脱,起身离开了。   刘健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就转身回了屋子,准备把没做完的工作都弄完。   江芸芸走在路上,街面上白雪夹着爆竹红纸,小孩子在路上打闹着,大人们大都懒懒洋洋的,瞧着是热闹的一年。   “江芸。”她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就顾仕隆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你怎么在这里?”   “怕你一晚上没睡,走路走不稳,等会摔了,那些烦人的御史就会嘲笑你,那可就丢脸了。”顾仕隆嬉皮笑脸,一把拉着她的胳膊,“走,我去你家拜年去。”   江芸芸笑:“你这拉拉扯扯的,回头也得骂我。”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那我不管的,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江芸芸叹气,“内阁不包早饭的。”   “宫里也是。”顾仕隆吐槽着,“而且宫里的饭菜都要贴合小孩的口味,酸酸甜甜的,我不爱吃,你瞧瞧我,我都瘦了。”   江芸芸还真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下。   顾仕隆立马瞪大眼睛,一脸无辜。   “确实瘦了些,但也长高了啊,怪不得内廷的饭菜。”江芸芸笑。   顾仕隆也跟着笑:“那我想跟你吃,我以前跟着你吃,一点也不瘦呢。”   “可不是,溺爱。”这话不知怎么在饭桌上说了起来,乐山立马没好气地看着两人,“我家公子太溺爱了。”   江芸芸坐在边上捧着大碗吃面,只露出一双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当没听见。   顾仕隆端起第二碗面,得意说道:“你懂什么,我和江芸,那不一样的。”   “你们在家好好休息,昨天我新做了糕点在壁橱里,昨天年三十的鱼和肉我热了五碗放在蒸笼里,热水烧了在炉子里,要小心烫,炭火都点好了,要休息记得开点窗,别吃太多,小心撑坏了肚子。”乐山絮絮叨叨念了几句,又看了眼天色,急匆匆出门了,“我去送拜帖了,家里要是有人敲门,要仔细问问再开门,大过年的万一又坏人呢,要是不认识的人就先别开门。”   两人就这么捧着面碗,看着他牵着小毛驴,关上门,最后对视一眼,眼珠子齐齐一转。   “我去拿糕点吃。”   “我去看看有没有冰水。”   江芸芸和顾仕隆脑袋一碰,开始捣乱。   大明正旦只放五天假,正月初五时江芸芸就开开心心去上班了,顾仕隆也脸色沉重地入宫和两位皇子打交道了。   “来的正好,你的刘师兄要回京了,兵部交接的事情你负责吧。”刘健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刘公以后在哪里任职啊?”   弘治十一年秋,刘大夏连上三疏称病辞官,之后一直在家休养,弘治十三年被起任为右都御史,统管两广军务。   之前勘合乌龙后,因为市舶司太监突然被抓,司内大乱,所有的船只队伍不得不逗留在港口,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时任两广总督的刘大夏不得不短暂接受此事,但几个月的时间直接把市舶司上上下下清理了一番。   “兵部尚书。”刘健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时雍在任内功绩不小,先是清理吏治,后又减免官费供应,最后还禁止镇守官私自役使军士,两广的清丈土地进展得不错,就是他一力推动的,还推行了农事册,今年税收大涨。”   江芸芸信誓旦旦:“之前马尚书荣升兵部,这个位置就一直被人问呢,合该是给众望所归的人的。”   “少管这些事情。”李东阳从外面走了进来,“今年的会试要开始了,虽是二月的事情,但考场的检查,试卷的订购也要早些准备的。”   “都给他。”刘健头也不回地抬手说道,“让他忙点。”   李东阳哎了一声,脚步利索一转,然后把手里的折子塞到江芸芸怀里,嘴巴一诺:“好好干。”   “哦。”江芸芸不嫌事多,揣在手里,“就是不知道兵部交接的事情,我要怎么做?”   “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李东阳说道,“还是我们科举的事情比较重要。”   江芸芸点头:“行,那我先去贡院看看。”   “去吧。”李东阳矜持点头。   江芸芸揣着折子溜溜达达走了,李东阳张望了一会儿,扭头对着刘健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让他继续跟进漳州和浙江的事情。”   “树大招风,你这个师兄怎么还让人往风口浪尖走。”刘健随口说道。   李东阳只是笑说着:“可不是担心他这整日忙忙碌碌的,纸上能写的却是寥寥无几。”   刘健终于抬头:“会典上,你想加上他的名字?”   会典是丁巳年提出的一个设想法律条文,敕命大学士徐溥、刘健进行编纂修,集合了《诸司执掌》、《皇明祖训》、《大明集礼》、《孝慈录》、《大明律》等书和百司之籍册编成,典章制度记录完备。   历经五年,终于要成本了。   “这事他也没出什么力……”李东阳慢慢吞吞说道。   “原来你也知道啊。”刘健讥笑着。   “但升了这么多人,也不差他一个吧。”李东阳话锋一转。   刘健气笑了:“你倒是会为你师弟考虑。”   李东阳无奈解释着:“詹事府那边许久都没排他上课了,太子殿下都问我好几遍了,我这如何回答啊。”   刘健拧眉。   “他升不升倒是无所谓,年纪轻轻已经是正五品了,还在内阁做事,今后自有他的造化,只是有些人不得不调动一下了,安抚一下,这才是免得他树大招风。”李东阳和气说道。   刘健放下笔,揉了揉额头:“这事是我没有考虑过,太子教育不能耽误,如此詹事府那边要动一下了,教导殿下辛苦,也该给他们升一升了。”   李东阳含笑点头:“听闻昨日陛下考核殿下的论语,殿下对答有度,陛下大喜。”   “殿下教导不能有一丝差错。”刘健继续提笔看折子,淡淡说道,“江其归教书自小就有名气,我听闻士廉的儿子如今也跟在他身边,那些小心思,不可耽误殿下学习。”   —— ——   贡院是礼部分管的,江芸芸是作为督查的人跟在两位礼部侍郎屁股后面。   张升见了她就一脸笑意,拉着她说个不停。   焦芳则是阴阳怪气的:“内阁到底是仔细了点。”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会试乃是举国大事,慎之又慎也是应该的。”   张升连忙说道:“我们去贡院看看吧,若是屋子漏了,桌子坏了可要抓紧时间修一下的,二月就要考试了,中间还有一个元宵要休息呢,可耽误不得。”   贡院去年北直隶考试的时候开放过一次,里面的物件大致修过。   “二月还是倒春寒,这个屋顶瞧着要落雨。”   “这个木板怎么有墨迹,换了吧。”   两位侍郎点出不少毛病,江芸芸只是安安静静跟在他们身后。   “这茅圈是不是离得太近了。”走到某一处时,江芸芸笑说着。   “一直在这个位置的。”衙役说道,“这个是臭号,挑到这个的考生就是倒霉一些的。”   “考试讲究的是公平。”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这样对抽中这里的考生不公平,外面的考生年年都在说这事。”   “那又如何,还没考上要求就这么多。”焦芳反驳着,“要是有本事,在这个位置也能考好的。”   “有本事的去哪里自然都是发光的,但我们作为前辈也该给他们创造一个更为公平的环境,不是嘛。”江芸芸笑说着,“为后进之人遮风避雨,也是我们要做的。”   张升想了想:“挪远一点怕是监督不便。”   “可大门一直关着,我们也非进去,也监督不了,不如设置如厕时间。”江芸芸提出办法,“如此也算是让考生们记得我们的好啊。”   “原来江学士也讲究这些虚名啊。”焦芳嘲笑着。   江芸芸也不生气,和颜悦色怼道:“听闻殿下之前夸您讲课有趣,您还高兴地炫耀了许久,可见他人的夸奖还是足够令人心生愉悦的。”   焦芳脸色僵硬。   “做得好有人夸,高兴才是人之常情啊。”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才是我们这些前辈应该做的。”   焦芳脸色难看。   张升则是眼睛都亮了,他是老实人,每次面对焦芳的冷嘲热讽只能沉默不做声,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让焦芳吃瘪的。   “果然是能言善辩的江其归啊。”焦芳破防。   江芸芸还是笑脸盈盈的:“毕竟也是状元嘛。”   张升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好好好,果然是舌战群儒的江学士啊!   “哎哎,记下来。”张升对着衙役说着,然后果断拉着江芸芸走了。   焦芳独自一人在原地跳脚。   日子一晃而过,元宵之后,江芸芸恢复了上课,第一天上课可把两位小皇子激动坏了,围着他直打转。   “殿下刚上课了。”说话的是一个嬷嬷。   江芸芸好奇看了过来。   朱厚照炫耀说道:“你去徽州之前不是叫我根据他人的性格安排工作嘛,这是我给自己选的大总管。”   那位嬷嬷笑着行李,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奴婢姓李,江学士可唤我李嬷嬷。”   “李嬷嬷很有调度能力的,之前太皇太后宫内着火,弟弟可没用了,都吓哭了,就她最冷静了,一点也不慌。”朱厚照和江芸芸咬耳朵,“而且她对我宫里每个人的性格,长处都说的上来,很适合这种统管的位置。”   江芸芸点头夸道:“殿下真有识人之术。”   朱厚照得意笑着:“我就知道你会夸我,我今日特意带出来给你看看的。”   江芸芸无奈说道:“要上课了,殿下上课吧。”   朱厚炜没和她单独说到话,闷闷不乐说道:“怎么不和我说话啊。”   “那我等会上课叫二殿下回答问题。”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朱厚炜大惊失色,随后吓得连连摆手:“我不要我不要!!”   一月中旬,刘大夏回京,江芸芸刚对着他裂开一个大笑。   刘大夏面无表情看了过来。   江芸芸立马不笑了,低眉顺眼站好。   “长高了。”刘大夏老了许多,原本挺直的背也都佝偻了,看着面前多年不见的江芸,声音骤然放轻,“师弟。”   “哎。”江芸芸大声哎了一声。   “走吧,我先去吏部述职,你无需跟着我,在内阁好好做事。”刘大夏走在她身边,认真说道,“以后不可做危险的事情了。”   江芸芸看了她一眼。   刘大夏没有看她:“楠枝那边我已经写信骂他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开海之事为举国大计,要慎之又慎。”他又说。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   刘大夏说了个开头,突然无奈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罢了,你是头小倔驴,今日天寒,回去休息吧。”   “我院子还有空的,师兄在我这里暂时休息呗。”江芸芸热情说道。   “平白招人闲话,我去客栈即可。”刘大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好吧,那我送师兄去客栈。”   “招人闲话。”   “那我等会送师兄去兵部。”   “招人闲话。”   “那我能为师兄做什么呢?”   “招人闲话。”   被打发走的江芸芸只好看着一板一眼的师兄叹气,然后背着手回礼部去和焦芳斗嘴去了。   京城的街上如今充满了考试将近的紧张气氛。   二月初九就要开始壬戌科的会试了。   二月初一的时候,她在内阁抄写折子,听到刘健他们商量会试考官的名单。   “瞧着傅曰川的身子怕是不行了。”李东阳突然说道。   刘健抬头。   “我去看他了,已经病得起不来了。”李东阳声音沉重。   “这……元宵时,不是还挺好的吗?”谢迁震惊。   李东阳没说话。   “会试殿试,若是没了礼部尚书,怕是不方便。”刘健说。   “算了,不说这些了,今年南直隶的会试主考官还未选好呢。”李东阳叹气。   “就这几个吧,让陛下挑选。”刘健写下几个名字,然后让人送到陛下案桌前。   李东阳今日打算和刘大夏聚一下,出门前顺手拎走了悄悄啃饼的江芸芸。   “晚饭没吃饱?”他嫌弃说道。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理直气壮地嘟嘟囔囔着:“我年轻人,肯定吃不饱啊。”   李东阳无奈摇头,只是两人刚出了宫门,锦衣卫姜磊慢慢吞吞把人拦住了。   江芸芸和他大眼瞪小眼。   姜磊没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李东阳很快回过神来,惊讶说道:“是不是弄错了,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陛下钦点的。”姜磊矜持点头,“还有一位是吏部右侍郎,吴公。”   李东阳欲言又止。   姜磊有任务在身,直接中途把人截走了。   江芸芸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又被人提溜走了。   “哎,我当考官了!?”   直到站在贡院门口,看着门口站着的士兵,江芸芸突然回过神来,大为吃惊。 第三百九十章   江芸芸扭头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在她身后紧闭的大门。   “别看了小状元。”姜磊抱臂, 懒洋洋说道,“就你,陛下钦点的。”   江芸芸立马扭头去看姜磊。   “只听说看着那张名单不满意,原本内阁有意让吏部右侍郎吴公、翰林学士刘机又或者礼部右侍郎焦芳作为会试考试官, 不过陛下当时只勾选了一个吴公。”姜磊眼睛一亮, 立马就开始跟江芸咬耳朵, “那个司礼监萧敬, 直接提了你的名字。”   江芸芸水灵灵的大眼睛也跟着扑闪了一下。   姜磊更激动了,恨不得把底都掏出来。   “南京守备那边他推自己人上去了, 所以一直记着你的好呢, 就直接提了你的名字,还说了以前跟着你一起读书的人,各个都考上不说, 如今还在漳州浙江奋力办事, 可谓是国之栋梁。”姜磊想了想, 犹豫说道, “但我瞧着你是套好了这个, 得罪了那个。”   江芸芸了然:“原来是这样。”   “是啊, 那些大太监们最喜押宝。”姜磊懒洋洋睨了她一眼,“现在压到你头上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 哎了一声:“吴公来了吗?”   “人家吴公就比你识趣,早就来了,请吧, 江状元。”姜磊笑眯眯说着。   吏部右侍郎吴宽直隶长洲县人,成化壬辰年的状元, 乃是苏州第二位状元, 自少好学, 老而弥笃,力攻《左传》《汉书》,据说研习唐宋大家诗文,最喜苏轼,因学问之好,就连江芸芸也略有耳闻。   吴宽如今已经六十七岁的年纪,发须皆白,留着茂密的胡子,看着江芸芸便捏着胡子,笑了起来,温粹含弘。   江芸芸快步上前行礼,姿态谦卑,吴宽把人扶了起来,笑说着:“坐吧,先前唐伯虎在信中对你赞口不绝,把你形容成天下自此唯一的神童,还送来很多你的文章,我便对你一直很是好奇。”   江芸芸不解:“吴侍郎认识唐伯虎?”   “我有一好友名叫沈周,他有两个徒弟名叫唐寅和祝允明,都穆也沈启南学过诗。”吴宽和气说道。   江芸芸恍然大悟,热情说道:“原是如此,沈师孝心至今闻名南直隶。”   沈家历代布衣,族无显宦,但却是吴中望族,沈周声名远播,父母在不远游,一直不曾出仕做官,但在朝中却好友遍布。   “坐吧,不知后面的那些阅卷官何时能来。”吴宽笑说着。   江芸芸开玩笑道:“总归能被人麻溜请过来的。”   吴宽笑了起来,两人间的气氛顿时放松下来。   “原和唐伯虎一样促狭,不知江学士对科举之事可有了解?”他话锋一转,随意问道。   江芸芸老实交代:“除却自己考的那几场,在琼山县做县令主持了县试,对于会试还要吴公多多指教。”   “那就足够了。”吴宽安抚着,“考试的题目可有什么想法?”   江芸芸还是摇头。   “我还以为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吴宽笑着打趣着。   江芸芸笑了笑:“虽有想法,但此前都是对自己的,如今面对这数千考生不敢随意发言。”   “唐伯虎如此张狂的人,还能和你玩的这么好,对你如此推崇。”吴宽惊讶,“听都玄敬说,他能安安分分考试,可是多亏了你日日提点。”   江芸芸谦虚摆手:“伯虎本就是神童,耐下心来就能学好,和我并无关系。”   吴宽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越看越满意:“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其实比比皆是,但能用好这天赋的人屈指可数,唐伯虎是个不安分的人,若非你时时看着,现在也不知在哪里呢。”   江芸芸只是笑着,温和转移话题:“不知吴侍郎对考题可有何打算。”   吴宽捏着胡子想了想:“这京城如今最热闹的莫过于浙江和漳州的消息了。”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低眉顺眼没说话。   他就继续说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的那些好友如今散落天南地北,但无一不例外,和你志同道合,就连唐伯虎都开始学着你的模样推行清丈放良之事,可见士有百行,以德为首。”   他沉吟片刻:“四书开篇就用——‘子在齐闻韶,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开场,江学士意下如何?”   江芸芸:“圣人学九德三月不知肉味,不过‘学之’二字,韶尽美,又尽善,确有令人向上之一。”   吴宽满意点头:“史记内容信手捏来,果然是江其归啊。”   江芸芸只好又谦虚地摆了摆手。   两人说话间,五房的阅卷官终于被锦衣卫们请进来了,大家自然又是一番行礼问安,江芸芸年纪是最小的,但坐的位置却不低,直接坐在吴宽的右手边,能进北直隶会试的大都是进士,对江芸并不陌生,其中不少人平日里还见过面说说话,一点也看不出架子,只是如今乍一看,心里难免有些想法了。   一般来说一场会试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也即是传说中的“十八房制”。   两个主考官也称为总裁,坐在最前。   后面十八人各自分坐两侧。   “人来齐了,就先祭拜圣人吧。”会试是有一套繁琐流程的,这么早把人抓进来就是为了这个完成流程。   拜孔子,文言文宣誓等等一系列工作下来,天色都黑了。   吴宽年纪大了,但还是强撑着精神说道:“虽时间已晚,但还请各房回房后每人出十道试题,四书题目由我和江学士负责,今日起,大家两人出行,结伴担保,也不可随意和他人说话,可记住了。”   众人起身行礼应下。   等十八罗汉走了,屋内只剩下江芸和吴宽。   “第一场考试需要三篇四书文,四篇五经文,第二场考试的考题下来,考的是论、诏诰表、判语也需要我们出,第三场考试的考题是策问。今夜我们的工作量可不少,明日宫门落锁前要上呈陛下。”   江芸芸点头,直接说道:“不若一人出三套然后再各自挑选。”   “正有此意。”吴宽满意点头,看着江芸芸笑得更和善了。   这出一套试卷说得简单,但很考验出题人的水平,放眼京城,能出一套好卷子的人不多,但对于当惯老师的江芸芸和博学多闻发吴宽都不是问题,所以反而是最好,最迅速的选择。   一个时辰后,两人齐齐放笔,对视一笑。   “这个前后截的有点远,但关系极佳,很考验考生的基础水平,可放最后一道。”   六张卷子一字排开,吴宽细细打量后,指着江芸芸的其中一张卷子说道,“你看过国子监的藏书阁。”   江芸芸抿唇笑了笑:“小时候在国子监借读过一年。”   “这个题目是不是有些难了。”江芸芸指了指吴宽的一道题,“这道题要考察的应该是《孟子·离娄上》的——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吴侍郎取了一截吕氏曰:行不足以致誉而偶得誉,是谓不虞之誉,后接孟子,怕是有人分不清了。”   吴宽挑眉:“江学士不是都分得清吗?我们可是要万里挑一,何来对他们宽容一些的。”   江芸芸笑:“修己和观人可是人生道理,对于正在求学的人来说可不容易。”   她想了想又说道:“不然给学生一点指示。”   她提笔在后面写上——言毁誉之言,未必皆实,修己者。   吴宽摇头:“外人都说江学士刻薄,说话毒辣,打得诸位御史无一人可敌,没想到内在如此温柔。”   江芸芸笑着解释着:“基础的水平才更能挑选出有想法,读书功底踏实的人,若是一味偏难,才更靠运气。”   吴宽点头:“登堂入室,江学士已成。”   两人聪明人,所以很快就选好题目,誊抄密封后就各自起身拜别离开了。   初七那日,折子送到陛下案座前,朱佑樘考教好两位皇子,见他们学的都不错,心情大喜,等折子呈上来,他更是兴致高涨地拿起来看,没一会儿就夸道:“不错不错,今年的卷子由易道难,各有千秋,很考验考生水平。”   朱厚照的脑袋立马伸了过来。   “这可是两位状元出的卷。”萧敬笑着奉承着。   朱佑樘果然笑得合不拢嘴:“我早早就听闻江芸当年年纪小小就在拉着很多人跟着他读书,一院七进士,可见是个会教人的。”   “可不是,奴婢可都听说了,当年有两个人本水平一般,在江学士的教导下也都考中了。”萧敬说道。   “哦,怎么说?”朱佑樘来了兴致。   萧敬立马就添油加醋说起了当年江芸芸在京城开班培训的故事。   朱佑樘一听笑得直点头,随后随口问道:“这个沈焘我没什么印象了,那个王献国可是之前去兰州的一位御史。”   萧敬点头:“爷真是好记性。”   “那怎么回来还弹劾江芸了?”朱佑樘不解。   萧敬笑容一僵,没说话了。   “他们两人如今在何处任职?”朱佑樘又问道。   “这要奴婢去问问了。”萧敬说道。   殿内的一个小黄门悄悄抬眸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折子,然后机灵跪了下去:“奴婢愿意跑这个腿。”   萧敬看了陛下一眼,点了点头。   一直没说话的朱厚照盯着那个小黄门离开后,歪了歪脑袋。   —— ——   二月初九,会试终于拉开帷幕。   两位总裁和十八位罗汉站在门口看着鱼贯而入的考生。   “瞧着都很年轻啊。”江芸芸看着进来的几人,笑说着。   一位春秋房的同考官笑说着:“论年轻,谁比得上江学士。”   吴宽一听,竟还真的打量起来,最后点头符合着:“确实,我们江学士可已经当了六七年的官了,现在也才二十二。”   众人一听吴宽的话,也跟着夸起来了。   江芸芸只好求饶了。   今年将近有两千人考生,光是检查就花了两个时辰的事情。   等天快亮时,有人夹带小抄被发现了,一时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检查立刻更为严格,队伍进程瞬间慢了,就连考官们也不笑了,紧盯着前面的队伍。   那边巡检的人拿着巴掌大的纸,对着两位主考官走了过来,递上手中的东西。   吴宽一看纸上的内容,脸色大变。   “怎么了?”有人好奇问道。   “不碍事。”吴宽说,“年纪有点大了,站不住了,江学士扶我进去休息吧。”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立马说道:“正好我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众人不觉有问题,只当主考官犯懒了,就看着两人离开了。   这边考生还在依次进去,那边一个小巷里,有一个无须面白的人对着一群小混混说道:“我说的你们都听清了吗?”   “知道了。”他们懒洋洋说着。   那人严厉说道:“办不好可不给你们钱。”   “知道了,给钱的事情我们肯定好好办,把你的消息穿得满京城都是。”为首的一个小混混说着。   那人满意点头,挥了挥手:“去吧,办得好钱只会越来越多。”   小混混们对视一眼,嘻嘻一笑,没多久就散开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屋内, 吴宽一把抓着江芸芸的手,脸色大变:“要出大事了,泄题了。”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也跟着变了脸色, 虽然在看到吴宽脸色后意识到可能要出事, 但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直接的泄题大案了。   吴宽把手中的纸片递了过去。   二月倒春寒, 空气中还带着寒意, 但这种纸纸张已经被手汗打湿了,连带着墨渍都晕开了。   “看这张字条, 虽只有两道题的内容, 偏不巧,一道是我们最开始说的‘子在齐闻韶’,另外一道是‘有不虞之誉, 有求全之毁’, 这两道并无特别, 只是……”   吴宽沉默片刻:“偏是我们精心修改过的题目, 怕是……冲我们来的。”   屋内两位主考官沉默了。   此刻检查已经过了一半, 棚内考生已经入座不少, 天际已有微光,廊檐下的灯笼被风一吹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听的大家的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会试马上就要考试了。   “江学士可有想法?”吴宽坐在椅子上,苍白衰老的面容在此刻已经冷汗淋漓,再无之前的从容模样。   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看着手中的纸张,不过半个手掌大小, 却写满了两篇文章的内容, 密密麻麻。   “上届科举的礼部程尚书……”吴宽突然开口, 又猛得沉默下来。   程政敏的惨死,至今都是大家心中无法言说的一根刺。   江芸芸把那两道题目和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第一道本就是常规题,并无任何修改,第二道题目我们修改过,直接点名——修己者,可我看这个答案离题了。”   吴宽猛的回过神来,拿过纸张一看,也顺着思路思考起来:“这篇文章内容瞧着颇有章法老练的意思,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按理若是有原题,不该犯这个毛病。”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江芸芸沉默片刻:“问题出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但眼前的事情却又不得不解决。”   吴宽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镇定说道:“换题。”   “可陛下那边?”吴宽犹豫。   “让锦衣卫进来。”江芸芸心中已经计较,“出现问题解决问题,至少不能让问题在我们这里扩大。”   吴宽被她的冷静安抚了,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这才低声说道:“那就全权委托给江学士了。”   姜磊早早就注意到刚才考场外面的风波,这些事情每年都有,但大部分都会在乡试这一步,毕竟能走到会试的都是举人老爷了,不论如何都算半只脚踏进官场了,总归是讲究一些面子的。   “这人也太想不开了。”有个百户咂舌说道,“这一下功名都没了,我怎么看他也不哭啊。”   姜磊一听,眉心微动,抬眸去看,那人年纪很大了,头花半百,明明被枷在正前方,但瞧着竟还有癫狂。   “这人……”他刚一开口,突然看到后一个小仆人悄悄贴着墙角朝他走来,随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姜磊脸色大变,蹭得一下站了起来,神色狰狞:“找死。”   —— ——   城南那一片,几个小混混换了一身读书人的衣服,只是走起路来还依旧流里流气的,整个人塌腰落肩,看人时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他们几人分散到各个酒楼,一下子就占据正中的位置,几个人一唱一和就开始演戏。   “我跟你说,这次考试我能算到会元是谁?”   “你还是神仙不成,这还在考试呢,我看在南边呢。”   “这每年都不少南边人啊,谁不知道南边读书人多啊。”   “别不信,这次的题目由简到难,什么君子如风啊,修身啊,都是简单的题,偏最简单的题才能考出最真的水平。”   不少人被动静吸引了过来。   自元宵后,整个京城就到处都是读书人,不论是来赶考的,还是来求学的,他们最喜在茶楼酒楼里高谈阔论,此番自己的动静压不过其他人,就忍不住探出脑袋张望着。   “你怎么知道的?”终于有人好奇问道。   “我那日在江家……江边做了一个梦。”一开始说话的人得意洋洋说道。   “什么梦?”有人果不其然追问下去。   “我做了一个美梦,梦游到一户人家在写字,我求学心切就趴在窗口看,还送上我的宝贝作为谢礼,那人竟还真的给我看了,我只看到那人在纸上写着,‘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我一看就莫名觉得有道理啊,然后再看,只见他继续写下‘离娄’,我当时只觉得心跳加快……”   那人说话抑扬顿挫,感情充沛,跟个说书人讲故事一样。   酒楼里的人果然都看了过来。   那人眼睛一扫,停了下来。   有人着急了:“然后呢,还写下什么了?”   那人耸肩摊手:“算我倒霉,想再仔细去看,就被一只小胖驴给咬醒了。”   众人错愕,随后惋惜。   “好碍事的驴。”   “你这一提到驴,我就想起前几月的热闹日子,当时不少人都听不得驴字。”   人群议论纷纷,有人单纯看热闹,也有人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你这要是看全了,岂非就要成会元了。”有人嘲笑着。   “说的这么头头是道,你怎么不去考啊,万一是真的呢?”   那人站在最中间,双手叉腰,环顾四周:“你们懂什么,本山人自有打算,反正也不急,我也还年轻。”   众人哈哈笑时,突然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穿着锦衣华服,腰间戴着玉佩,头戴一顶小帽,背着小手走了出来:“你说的可是黄粱美梦的故事。”   “你说是就是吧。”那人打量着小孩,不耐说道,“这是读书人的地方,可不是你一个小孩可以来的。”   那小孩冷笑一声:“你一个流氓都能来,我好歹度过论语了,怎么不能来。”   “胡咧咧什么,找打是吧。”那人大怒。   小孩丝毫不畏惧,只冷眼打量着他:“行,我记住你了。”   说完,就溜溜达达走了。   那人大声嚷嚷着:“谁家小孩这么没礼貌。”   “小孩你计较什么,一看那打扮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说不定你那句话犯人忌讳了,可要小心点了。”有人吓唬着。   那人却不怕,被一激更生气了,只是对着同伴打了个眼色:“和我耍横,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算什么东西。”   他说完就和同伴大摇大摆离开了。   掌柜看着摇了摇头,小声嘟囔着:“读书人也太能拱火了。   那边小孩脚步一转,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揪住了。   “太子殿下。”顾仕隆咬牙切齿说道,“跑什么?”   原来那小孩正是太子殿下朱厚照。   谁知朱厚照也不生气,反而见了他高兴起来:“来得正好,走,我们去抓坏人。”   顾仕隆懒洋洋说道:“这满京城到处都是坏人呢,你后面还跟着两个呢!”   朱厚照伸出脑袋一看,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就他们。”   “我可不干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顾仕隆伸手就要把小孩抓回去。   这一扭头就发现人不见的惊吓,他是一点也不想再经历了。   “可他们欺负江芸!”朱厚照避开他的手,气呼呼说道。   顾仕隆伸出来的手一转,连带着脚步也一转:“你站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 ——   考场大门紧闭,最新一轮换班,每个队伍都换了一个人,新换来的人一脸严肃,紧盯着面前负责的考生,跟个鹰一样。   那些考生莫名紧张起来。   同考官们也都就位,吴宽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疲惫。   江芸芸站在他身边,神色镇定,看不出异样。   大家便以为吴宽是年纪大了,有些累了,科举既来磨考生,也折磨考官。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江芸芸看着沙漏只剩下一点的白沙,辰时倒转,即将来临,“板子拿来,我亲自写。”   那是巡视考场的一块板,专门布置题目,面积颇大,每一行考生都有一个,且到时还有巡视的衙役手举小排,帮助边上看不见的考生。   江芸芸抬笔写下第一行字,同考官们脸色就变了。   ——题目不一样了。   但两位主考官一副全然知情毫无顾忌的样子,他们对视一眼,突然沉默下来不敢开口。   ——有事发生。   江芸芸字写的极好,且对题目了然于心,很快就把写好那十几张板子。   “推出去吧。”江芸芸对着衙们和气说着。   等屋内的一切都弄好,沙漏只剩下一点了,江芸芸扶着吴宽站起来:“吴公,该您对考生讲话了。”   吴宽这才站了起来,看向众人:“刚才诸位迎接考生辛苦了,你们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和江学士去。”   十八罗汉欲言又止,但瞧见主官神色强硬,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有人明白这事做什么,便也沉默着不说话。   江芸芸和吴宽一走,屋内顿时哗然,但没多久 ,本该在外场的锦衣卫包围了整个内院。   “辛苦你了。”屋外,吴宽拍了拍江芸芸的手,低声说道。   “只愿勠力同心。”江芸芸说。   很快两人来到监考的敞篷处,吴宽站在高处,勉励了几句就下来了。   衙役敲响铜磬,考试正式开始。   江芸芸和吴宽巡视了整个考场,随后就站在高处打量着这群考生。   “新题目可送出去了。”吴宽问。   “让锦衣卫的兄弟做密折送上去了。”江芸芸说。   吴宽心灰意冷:“不知陛下做何反应。”   —— ——   朱佑樘自然是大怒。   “连续两届都出了问题,可是上苍对我们的警示。”他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殿内众人战战兢兢。   今日伺候的是陈宽,小心翼翼捡起被甩下地上的折子,扫了一眼,随后说道:“爷息怒。”   “去查。”朱佑樘冷冷说道,“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还敢在科考上做手脚。”   陈宽捏着折子,小声问道:“锦衣卫已经在考场内了,江学士说让他们混入检查中,寻找可疑人员了。”   朱佑樘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就东厂去办吧。”   陈宽扑通一声跪下来:“奴婢定不辱使命。”   “不知考场那边会不会引起恐慌。”朱佑樘喃喃自语,“伦才大典年年出事,朕要请问上天。”   “上天垂怜,降下神童,是恶人做坏,然后能是陛下的问题。”陈宽谦卑说道。   朱佑樘眉心微动。   “江学士只是倒霉,次次碰上这些事情。”陈宽低声说道。   “是了,又是江芸。”朱佑樘揉了揉额头,“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怕了。”   —— ——   考场内,江芸芸已经锁定了几个人。   那些人神色不自然,左顾右盼,一瞧见来人就忍不住紧张起来,瞧见题目后更是慌张异常。   ——太菜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想着,并且站在其中某一人面前。   她冷冷看着面前之人,不笑时,眉宇间的冷色便宛若利剑直杀得人丢盔弃甲,那人直接整个人开始发抖。   姜磊悄无声息出现,随后把人堵着嘴带走了。   也就周边的几人好奇看完了一眼,看那满头冷汗,站也站不起来,只当是心里素质差,考不下去的人。   与此同时,考场内脱出七、八人之多。   吴宽坐在上面看得坐立不安,直接站起来来回走动。   半个时辰后,巡查的江芸芸回来了。   “如何?”吴宽握着她的手,咬牙问道。   “目前敢冒头的,全抓了。 ”江芸芸镇定说道,“剩下的就看锦衣卫的兄弟了。”   吴宽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说道:“好,好好好。”   “人都分开关着了,我们得要去和十八同们说清此事了。”江芸芸心里既有章法,弯腰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   吴宽苦笑一声:“不怕江学士笑话,腿软了。”   江芸芸体贴一笑:“日夜操劳,难免疲惫,吴公不若坐镇此处,我去和他们讲明。”   吴宽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此人有胆识,有魄力,能抗事,小小年纪能做出这么多大事是不稀奇的,   “有劳了。”他被江芸芸的镇定感染了,低声说道,“其归。”   江芸芸点头,理了理衣衫朝着后院走去。   一进屋子就被人团团围住说着话。   “围着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曾犯事。”   “就是,锦衣卫的人还不给我们上茶。”   “如此凶神恶煞,简直有辱斯文。”   “不是要监考吗?为何不准我们去。”   “是啊,这要是出事了,我们可不管。”   江芸芸也不恼,只是伸手按下所有人的吵闹声,冷静说道:“有人泄题。”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原本还骂骂咧咧的人吓得瞪大眼睛。   “我日日和春秋房的王再在一起,吃住都一起的,可跟我没关系。”   “我也是,我们诗经房四人同进同出,就连仆人也不曾私下说过一句话。”   几人自然是连连为自己辩解。   江芸芸再一次伸手安抚下众人,温和说到:“我自然是信你们的,如今庆幸事情未成就被拦截……”   她缓缓说着,打量着众人的神色,见他们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自己也紧跟着送了一口气。   “人已经悉数被抓,但我们准备要如何面对陛下怒火。”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还请诸公与我一起同心协力。”   “自然自然。”众人无不点头应下。   “那就交代一下各自入内院后的事情吧。”江芸芸接过锦衣卫递来的纸笔,直接说道,“一个个来,其余人去后院休息。”   “就是不知外面是否也有消息?”春秋房的王再录完口供后忍不住说道。   —— ——   外面的朱厚照和顾仕隆一人负责嘎嘎,一人负责乱杀,一口气抓住了八个小混混。   “都在这里了吗?”顾仕隆抓着一开始跟着太子殿下的小混混,厉声质问道。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清楚知道科举泄题是什么大事,轻者丢官,重者可是要没了性命。   今年的主考官是江芸,他一定得保护好他。   “都在了。”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磕磕绊绊说着,“就这么多个兄弟了。”   顾仕隆冷眼瞧着他们,突然扭头去问朱厚照:“殿下觉得怎么办?”   朱厚照想了想,但没想出来:“不知道。”   “抓起来扭送官府,事情就闹大了。”顾仕隆一本正经说着,“会牵累江芸。”   朱厚照一听,连连摇头:“那不要了。”   “直接送去宫内,动静也太大,也会连累江芸。”顾仕隆又说。   朱厚照自然还是连连摇头。   “锦衣卫和东厂,殿下选哪个?”顾仕隆又问。   朱厚照眉头紧皱,背着小手,语重心长:“得选一个对江芸好的。”   —— ——   江芸芸拿着笔录去找吴宽,脸色却不好看。   “是我们这边的问题?”吴宽咯噔一声。   江芸芸苦笑:“不是。”   吴宽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也跟着脸色凝重起来。   “这到时如何回话。”他喃喃自语。   江芸芸也没出声了,一脸沉默地坐了下来。   当时知道文章内容的,只有两处。   一处是贡院,一处是大内。   “一五一十地上折子吧。”江芸芸想了想说道,“说句诛心的,至少我们无错。”   吴宽下意识点头,随后讪讪一笑,没有附和着。   只是等他看到江芸真的开始准备写折子,忍不住问道:“若是陛下执意认为是我们……”   江芸芸抬头,笑说着:“那就是下面一场官司了,自有下面的做法,无需我们提早操心,这是我们目前做出的判断,且能做的都做了,我想也做不出比我们更好的选择了。”   吴宽一听,再一次对面前的面前人刮目相看,简直是越看越满意。   “那就由我来写吧。”吴宽接过她的笔,“我才是主官,你去下面看着吧。”   江芸芸也不推脱,主官愿意抗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折子递上去后,吴宽又开始忍不住担心:“不知宫里反应。”   —— ——   宫里自然有反应。   宫里第一反应是太子殿下又又又丢了。   第二反应是,太子殿下去东厂了。   “他去哪里做什么?”朱佑樘揉了揉额头,小心翼翼安抚着被哥哥抛下后嚎啕大哭的朱厚玮。   “说是有人要做坏事,被他找到了。”陈宽其实也慌得很,任谁心情愉悦回到东厂,准备大干一场,结果一睁开眼就看到离宫出走的太子殿下正笑眯眯站在他轿子面前,都得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朱佑樘不悦:“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快让人回来。”   陈宽支支吾吾。   “还不快说。”朱佑樘冷冷说道。   陈宽扑通一声跪下,苦着脸说道:“好像和科举那件案子有关,殿下不肯走,顾家世子也在,都闹着要查清楚呢,都不肯走,奴婢也不敢强迫啊。”   “什么!”朱佑樘大惊。   —— ——   东厂内,朱厚照直接坐在大堂的椅子上,一堆小黄门热情地围着他嘘寒问暖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揉肩搓腿。   一群人叽叽喳喳,热闹得不行。   “别烦我。”朱厚照心里一堆事,不高兴说道,“陈宽回来了没,问个事情磨磨唧唧,爹怎么说?”   小黄门被骂了也不跑,反而又围上来又哄又骗的。   顾仕隆站在一侧冷眼看着。   太子殿下自然尊贵,更何况是来东厂了。   两人都毫无疑问选择东厂,毕竟来东厂才好,既在朱厚照的掌握中,又和江芸没关系。   江芸和锦衣卫关系有些近了,查出真相也会有人质疑。   朱厚照难得还有点脑子,选了东厂。   没多久,一顶轿子出现在门口,陈宽火急火燎跑了过来,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查,陛下说查。” 第三百九十二章   第一场考试终于结束。   吴宽和江芸芸站在高台上, 看着考生们陆陆续续出了贡院后,又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姜磊走了过来:“抓了十二个人,怎么处理?我直接带回锦衣卫审?”   江芸芸想了想:“按道理是你抓的, 也该给你们锦衣卫, 但你们锦衣卫如今也在考场, 按理是要避嫌的。”   姜磊皱眉:“那给谁?给京兆衙门?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万万不可。”吴宽想也不想就拒绝, “如此声势巨大,后面的考试还考不考了, 考生心思浮动, 只怕后面风波更大。”   两人便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犹豫问道;“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如何?”   姜磊撇嘴:“一般,陈宽此人性格阴鸷,看谁都看不起, 我们锦衣卫如今两不沾, 对我们一直没有好眼色。”   江芸芸没说话了。   “你想给东厂?”姜磊反问着。   “这件事情要交给不会闹大, 又脱离此事的机构手中, 三司衙门都不合适, 锦衣卫如今入局了, 我想来想去,只有东厂是最合适的。”   姜磊叹气:“我的倒还好说, 你就为难了。”   “我?”江芸芸震惊。   姜磊含含糊糊说道:“陈宽和萧敬不对付。”   江芸芸哦了一声:“太监的事情太监管,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权衡利弊下选一个最好的结果, 能让这个院子的一百来号人平稳落地。”   姜磊见她真的坦坦荡荡,毫无芥蒂, 便点头说道:“那我先去一趟东厂, 这里的情况江学士要多照顾一二了。”   “自然。”江芸芸点头。   “只是我要如何开口?”姜磊又问道。   吴宽说道:“自然是据实已报。”   姜磊想了想又问道:“据哪个实?”   吴宽不解。   江芸芸点头:“据你的实, 考试抓到有人作弊,我们让你送给东厂便是,你只是一个跑腿的,其余事情都有我们承担。”   姜磊这才露出笑来:“行,那我就替两位主官跑个腿。”   “你还真不怕啊?”吴宽直到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也不知我们担不担得起。”   “能。”江芸芸笃定说道。   前院的事情交代的差不多了,内院的人也终于被放了出来,他们围着两人,连连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已经收敛了脸上的焦色,镇定说道:“已经面呈陛下定夺。”   “那这事就这么过了?”有人满怀期盼问道。   两位主官没说话了。   众人立刻坐立不安起来。   “这,这可不关我们事情啊。”   “是啊,我们的题目也都修改过的。”   “我的题目可都没选上。”   “我过来的时候都还为何家人打过招呼,真是谁也没见过啊。”   屋子里一下子就炸开了,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话,唯恐慢了一步就被背锅了。   江芸芸安静地看向吴宽。   吴宽不是没当过主考官,但能这么惊险的却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科举舞弊,那可是大案,更别说发生在皇城脚下,天子会试,上一个案子还血淋淋的摆在面前,也难怪众人会如此惊慌。   “此事自有我和其归两位主官担着。”他疲惫开口,“请诸位后面精言慎行,不可单独一人见人说话吃饭等,等考试结束只管改好卷子就是。”   众人神色大喜,连连点头应下。   “如此就不耽误两位主官休息了。”第一个人告辞离开后,后面的人也火急火燎跑了。   吴宽见如鸟兽散开的同考官们,只是叹气:“就是不知陛下那边如何处理?”   江芸芸想了想:“只愿不会重蹈覆辙。”   吴宽不说话了,突然看了江芸一眼,然后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自小,与人为善。”   江芸芸眼珠子一瞟,也跟着哼哧哼哧说道:“我,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齐齐移开视线。   “先回去休息吧。”吴宽勉强收回话题,“十二日就要考第二场了,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再换张卷子。”   江芸芸倒是乐观:“若是那人是个聪明人,在得知第一场换了考题的情况下,就该停手,若是坚持不懈,反而会被我们抓住把柄。”   吴宽点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倒是想得开。”   江芸芸咧嘴一笑:“如今我们在明,敌在暗,也只能如此了。”   “你我如今和外面断了联系,也不知外面现在什么情况了?”吴宽忍不住又想东想西,充满焦虑。   —— ——   散出去的考生确实大都在讨论这次的题目。   你说难,却没有任何生偏的出题难度。   但你要是说简单,却没有能顺顺利利全部做出来的水平。   你说都能说出一点,但要你说的很生动,却又总觉得差点意思。   “出题人的水平也太厉害了。”   至于你说泄题的事情,有一半的人已经被抓了,另外一半的人题目没一个对得上,自然也是不敢说的。   他们第一场考试考得魂不守舍的,根本无心答题,题目不对,他们被骗了不说,那些士兵简直跟鹰一样盯着他们不说,那个江芸更是吓人,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看人就让人心里慌慌的,他们吓得甚至连题目都没看清。   “我得去他们算账!”有人愤愤说道,“竟敢害我。”   城内众人心思各异。   东厂也热闹极了,朱厚照坐镇东厂,那些小太监们非常乐于表现,没一会儿就拿到口供了。   “说有个疑似宫内的人交代他们的。”陈宽殷勤说道。   “小黄门?”顾仕隆紧跟着追问道,“可有长相图?可问出到底是谁?”   陈宽为难:“那些人也记不清了,只说是一个很年轻的白面人,说话细声细气的。”   朱厚照猛地站了起来:“我知道是谁了?”   “你知道?”顾仕隆不解,“你见过?”   “有一次爹问两位官员的任命,有个小黄门突然跳出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看就不是好人,奇奇怪怪的,所以我多看了他一眼,就我爹宫里,上次跟萧敬一起上值,后来帮忙去找人的那个小黄门。”朱厚照说完,又对着陈宽说道,“你有印象?”   陈宽点头:“殿下说的是夏三?”   “不知道是谁?你把那人抓来问问。”朱厚照小手一抓,“那日在殿内,能看到考试内容的,除了我和我爹,还有萧敬,就剩下这个人了。”   陈宽一听点头,为难说道:“这可是萧哥的干儿子。”   朱厚照不悦说道:“什么干不干儿子,就是萧敬自己犯错了,也要认罚的,快把人带回来,不要耽误我办事。”   陈宽哎了一声,立马对一侧的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小黄门得意一笑,匆匆离开了。   顾仕隆冷眼看着太监们的心思,又看着一脸激动的小太子,摇了摇头。   “是不是考试结束了?”朱厚照耳尖,听到外面说什么考试题目的事情,连忙问道。   陈宽解释着:“第一天的考试结束了,第二次是十二日那日开考,现在应该是都散了的。”   朱厚照跳起来,连忙说道:“那你快去听听外面什么动静。”   “好好好,殿下快坐下,殿下饿了吗?我让人准备吃的……”陈宽殷勤极了。   他对此事并不关心,什么江芸河芸的,他才不管,只要能牵连到萧敬那是最好的。   “别烦我,快去打听!”朱厚照见他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立马沉了沉脸,把人推走,“我有顾仕隆就好了,不要你们,都走都走!!”   “你也走,回去伺候我爹去,今天东厂我罩着了的。”朱厚照拍了拍胸脯保证着。   陈宽一想也有道理,可不能让人占了自己的先机,所以他伸手替殿下赶走无事献殷勤的小黄门,自己也跟着飞快回宫了。   那群小黄门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暗恨干爹太过小心眼,今日没抱上殿下大腿。   顾仕隆见人走远了,这才悠悠哉哉晃了过来;“真是个香饽饽啊,早知道让你回宫去等消息了。”   朱厚照跳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我才不要回宫,回头功劳都被你抢走了,江芸都记不住我的好了。”   顾仕隆有恃无恐:“给你也无所谓,反正在江芸心里我最重要的。”   朱厚照小脸一沉,不高兴了。   两人背对背坐着,小黄门远远瞧见不对劲,也跟着不去挨骂,上了茶水和糕点就绕着道走了。   因着朱厚照把太监都赶走了,又和顾仕隆吵架后,就抱着手臂不说话了,偌大的屋子也就一下子安静下来。   日头逐渐西走,随着东厂里的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原本还刚听到的说话声,也紧跟着不见了,值班的小黄门开始挨个挂上走廊灯笼,只是院内没人,灯光也跟着不太明亮,黑一片亮一片,反而觉得阴森森的。   朱厚照怕黑,又悄悄见顾仕隆不理他,小脸一垮,委屈坏了。   东厂并非全是太监黄门,最大的太监人称厂公,出自司礼监,但其余人并非都是太监。   宦官担任总领,负责监督缉拿臣民,旗下的掌刑千户、理刑百户由锦衣卫担任,剩下役长、番役等则是普通百姓。   “肚子饿了。”朱厚照摸了摸肚子,大声嘟囔着。   顾仕隆也顺坡下驴:“那我带点下去外面吃饭。”   朱厚照眼睛一亮:“好啊,想吃宫里没有的东西。”   两人还没相携出门,就看到姜磊匆匆自拱门处大步流星走来。   姜磊本是来找陈宽的,听闻太子殿下在这里,心中一动,便想着来拜见一下太子殿下。   “殿下,顾世子。”他上前行礼。   “姜千户怎么来了?你不是在贡院监考,不得外出吗?”顾仕隆不解问道。   姜磊叹气:“有些事情,想来找陈厂公,听闻殿下在这里特来拜会。”   朱厚照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不用多礼,你去找陈宽吧。”   姜磊哎了一声,但没走动。   朱厚照和他大眼瞪小眼。   “是江芸出事了?”顾仕隆察觉出不对劲,紧张问道。   姜磊哎得更大声了,反手握住顾仕隆的手:“顾世子英明,确有些小事。”   “什么事啊。”顾仕隆立马把小脑袋两人边上,“我也要听。”   姜磊一脸唏嘘,直接说道:“有人拿着假试题去贩卖,差点误了科举大事,还好江学士察觉出不对劲,命我等锦衣卫混入巡逻队伍中,这才一举擒获二十人等读书人。”   朱厚照连忙说道:“不是假的,是真的,我已经抓到了。”   “什么!”姜磊大惊。   三人一堆口供,姜磊喃喃自语:“好凶狠的招数。”   贡院里的人都是出不来,自然也不知道外面的风声,只要在外面闹出足够大的风波,就算是江芸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扭转。   陛下对科举之事一向看重,时间久了,那假的就是真的了。   “是了,是假的。”顾仕隆回过神来,冷不丁说道,“就是假的,我们抓的是意图扰乱科举的人。”   朱厚照不高兴反驳道:“是真的,我看过折子的。”   “殿下自然不会有错,但许是中间有了其他变数,总之,这次科举考的不是这些题目,殿下现在就是去问陛下,也是如此的答案。”姜磊和气解释着。   朱厚照糊涂了:“是这样的吗?”   “对。”顾仕隆笃定说道,突然来了神采。   “有人想要破坏考试,散播了假试题,我们见义勇为抓到一群小混混。”   “考场那边,考官们慧眼如炬也同样抓到几个意图作弊的考生。”   “姜千户,不,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考官们的意思,是考官们不想闹大此事,所以打算把那些人交给东厂,但作弊这种事情也不稀奇,年年都有,只是今年有了外面那群坏人为非作歹,所以才显得闹哄哄的,总之,都是外面的人做了坏事,这事和江芸没有关系。”   姜磊抚掌,大喜:“是这个道理,和我们的考官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朱厚照没说话了,小脑袋瓜子显然要转出火花了,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来,但又觉得顾仕隆说的也没有错。   “那,那个小黄门还要找吗?”他最后哼哧哼哧问道。   “找啊!”顾仕隆和姜磊异口同声说道。   “说不动就是他让人传播的假试题。”   “对啊,这个假题目哪里来也很重要的。”   顾仕隆和姜磊左一句右一句说着。   朱厚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一脸严肃地听着。   “不好了,不好了。”就在三人说话间,有小黄门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夏三上吊自杀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夏三死了, 自己上吊死的。   今日本来是他值班,但他大中午吃完饭后突然说肚子不舒服,就和人换班请假了,等东广的人去找他时, 找了许久才在靠近文昭阁的一处小房子里发现了他的身形。   “怎么会死了?”朱厚照瞪大眼睛。   小黄门只是说道:“事情已经报道司礼监了, 司礼监已经着手去查了, 陛下请殿下回宫。”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我不回家。”   他反手想要去拉顾仕隆的手, 瞧着是要拉他当挡箭牌的样子。   顾仕隆懒洋洋抽回自己的手:“江芸都不敢,我更不敢, 殿下还是自己乖乖回家吧。”   朱厚照气坏了, 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被小黄门哄着拉走了。   “那件事怎么办啊?”他走了好几步,又忍不住扭头去问, “死了怎么办啊?”   夏三死了, 这件事情的线索就断了,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害江芸, 也不知道他怎么设局做的局, 更不知道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顾仕隆和姜磊站在门口, 闻言只能缓缓摇头,没有开口为他解释。   朱厚照见状, 只能背着小手朝着门外走去,他其实还有很多不明白的问题,但谁也没法帮他解答, 有一瞬间,他很想去见江芸。   江芸芸听到姜磊带回来的消息, 坐在椅子上沉默, 漆黑的夜色笼罩在她身上, 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安静。   “谢谢你的消息,天色晚了,你也去休息吧。”江芸芸回过神来,低声说道。   姜磊却没有走,忧心忡忡说道:“到底是谁杀了夏三,万一后面还有事情怎么办?”   江芸芸笑:“谁杀了夏三都无所谓,夏三暴露了,只有三种结果,但结局只能是死,不论是太子殿下先抓到了他,落在东厂手里,他是死,还是牵连到萧太监,为了保全大局,也是死,要不就是幕后的人想要人背锅,他也不得不死,想来想去,好像没有活路了。”   姜磊欲言又止:“那这事就这么结了?”   江芸芸想了想:“结不了,瞧着司礼监内部还有事情要做,但对这次科举来说算是结了,只所有事情是从明处转为暗处了。”   姜磊不解:“你觉得陛下会这么糊里糊涂把这事了了。”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强调着:“是为了大局,把这事了了。”   姜磊欲言又止,但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这个夏三的太监不论是被动还是主动死的,但肯定是知道传递科举题目事情败落之后死的,有人想要人为的了结这个事情。   不论是何人,总归都是处于私心。   “大局是个好词语。”江芸芸抬眸,安抚地笑了笑,“至少现在我们在这个大局里,那就让大家一起平平安安落地吧。”   姜磊看着她镇定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能想明白就好,我一向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管不了其他事情,本还担心你会想不开的。”   江芸芸解释着:“想到很明白了,而且这事你出了这个桎梏去看,才能看得更清,不着急的。”   姜磊百无聊赖点头:“那江学士好好看吧,京城就是这样的无聊的,十件事情里会有一半变成无功而返,只是现在这个结果会显得我们之前的紧张也太愚蠢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若不是我们之前的快反应,后面什么样子可不好说,但至少现在对我们是个好结果。”   姜磊一听也跟着点头:“也是,就我们小状元这个反应水平,谁看了不得畏惧,怪不得背后那人动手了。”   他站在夜风中沉默了一会儿,夜色深沉,让他的身形轮廓也跟着模糊不清起来,整个贡院内院都陷入昏睡中。吴宽年纪大了,经不住这些事,同考官一个个避之如猛兽,自然也不会掺和这件事情,也就只有江芸能这么快狠准把此事了结在这里。   ——他是偷偷来见江芸的。   “算了,不掺和你们这些大臣的事情里,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要回去睡了,后面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吧。”他说着,就背着手跑了。   —— ——   城内确实没有流传考试题目的消息,但一开始那个嚣张的读书人说得黄粱一梦,梦到考题的故事倒是传得非常快。   志怪故事,本就格外吸引人。   如今大家都在猜这次的会元到底是不是南方人,几个名气大的南方人都被提了出来,城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皇宫内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甚至更安静了。   太皇太后病了,瞧着时日无多了。   太子殿下整天闹着出门。   陛下因为换季又开始咳嗽了。   皇后最近身子也不利索,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外加宫内太监们都忙着悄无声息站队,司礼监内部闹得不可开交,几位主官大都面和心不和,这几日公开拌了好几次嘴,闹得好大不愉快,宫内人人自危。   “确实是夏三偷看了题目,和那些小混混说的,只查出夏三的爹之前病了,前几日得了一大笔钱,请大夫治好了,如今一家子都靠夏三养着呢,听闻噩耗都要哭晕过去了,瞧着也可怜,别的看不出来了,夏三一直是个规矩的孩子,这些年跟在陛下身边从未出过错的。”   陈宽跪在下方,神色惋惜:“奴婢也实在想不到他到底为什么要如此行事,许是意外失言呢。”   人死如灯灭,朱佑樘性格宽宥,便是心中再生气也不好计较,只能沉着脸说道:“他一个黄门,字也没认得几个,传出去的内容驴唇不对马嘴的,家中也没人科举,散播考题做什么,真是糊涂。”   陈宽不敢说话,只能恭恭敬敬跪在下面。   “萧敬……”朱佑樘突然喊了一声,很快又回过神来,看了眼身边的小太监,无奈摇头。   夏三是萧敬的干儿子,夏三出了事,萧敬也跟着自罚三十辫子,朱佑樘不忍心他带病上值,昨日让他去养伤了。   下首的陈宽脸色一黑,差点咬碎一口牙。   萧敬跟在陛下身边二十几年,这份情谊是谁也比不上的。   “罢了,回头给夏三家人送点银子,把尸体送回去。”朱佑樘说完,又不说话了。   “那继续查吗?”沉默半响后,陈宽及时问道,“现在的消息都是贡院那边自己说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朱佑樘看着手边新上的折子。   这是吴宽和江芸今日一大早上的请罪折子。   “罢了,他们两人性格坚毅认真,不会造假的。”朱佑樘无奈说道,“宫内伺候的人越发不上行了,回头让司礼监统一清理一下,不要再闹出此类风波了。”   “是。”陈宽低头应下。   “就这样吧。”朱佑樘低声说道,“吴侍郎年纪也不小了。”   陈宽眉心微动,悄悄看了一眼朱佑樘。   朱佑樘神色寂寥。   —— ——   壬戌科的科举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了。   第二三天的卷子索性也都换了,幸好两位状元也当惯了老师,卷子很快就重新出了,也借着锦衣卫递到陛下案桌前。   朱厚照的脑袋又好奇地伸了过来,扒着他爹的袖子往里看。   如今他已经读书几年了,论语和孟子都学完了,也不再是好糊弄的小孩了。   “所以题目到底泄露了没有!”小太子的小脑袋来来回回绕着,大眼珠子扑闪着,看着面前的内容,一脸不解。   这些题目和他第一次见的确实不太一样了。   “如果这个是考题,那第一次的是什么啊?”年幼的太子殿下敏锐问道。   “之前的内容出的不好,爹让他们换了。”朱佑樘摸了摸小太子的脑袋,笑着解释着。   朱厚照恍然大悟,随后丧气说道:“我还以为我办了件大事呢。”   朱佑樘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一脸慈爱:“我儿必定是干大事的人,何必拘泥于这一件小事上。”   朱厚照大人模样叹气:“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干大事啊,我总觉得每日读书好无聊,江芸又总是轮不上给我上课,一点意思也没有。”   “江芸上课就这么有意思?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焦芳吗?怎么又觉得没意思了。”朱佑樘笑问着。   “焦芳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他跟我说是忧心礼部尚书的病情,但我叫他去看礼部尚书,他又不乐意去。”朱厚照一本正经点评着,“焦芳就是讲故事有意思,但是江芸可以带我一起玩,所以我还是要选江芸的。”   “我瞧你那架势,是恨不得把江芸拴在裤腰带上。”朱佑樘嘲笑着,“可我瞧着江芸是个有脾气的人。”   朱厚照叹气:“实在不行,把我拴在他裤腰带上也行的。”   朱佑樘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小孩的脸。   朱厚照不服气的斜眼看他。   “读书去。”朱佑樘无奈说道,“真是没出息。”   —— ——   十五日结束考试,考生是彻底解放了,但贡院里的考官则开始夜以继日的批改卷子,毕竟二十五日就要上折子,他们的卷子只早不能晚。   今年诗经和礼记的考生特别多,春秋最少,周易和尚书相差不多,所以十八位同考官里,诗经和礼记就各自有五人,春秋两人,周易和尚书各三人。   江芸芸作为主考官是不批改卷子的,只负责随机从被同考官黜落的卷子中挑选沧海遗珠,工作压力也不小,每日看的卷子不必这些批改的考官少,而且最后还要加快加急地和吴宽一起对本次会试的名次加以排序,最后上折呈报,等陛下最后同意了,这一群人才能各自散去。   等江芸芸熬出两个大黑眼圈时,折子也终于赶在二十四日就递上去了。   “只等陛下点头了。”吴宽精神萎靡,前几日因着考题的问题已经很是疲惫,最近批改卷子,确定名次也同样不轻松,好好的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愣是熬得老了好几岁。   他说完见没人搭理他,就抬头一看,江芸正在批改被黜落的文章。   “还是你们年轻人精神好啊。”吴宽感慨着。   会试的卷子是可以拿回去的,一般考官都是写上几句,但肯定不会详细,主考官有看中可惜的卷子也会写上指导意见。   江芸芸现在干的就是这个事情。   这种事情主考官们每年都会干,多多少少树立树立在读书人间的名声。   “我瞧着这几份卷子有点可惜了,词义都达标了,句子写的好,就是少了点方向建议,所以才显得没有主次。”江芸芸笑说着,“好好朝这方面努力,下一次肯定会有进步。”   吴宽捏着胡子:“我听说你以前读书的时候还会带着你的朋友一起读,连带着他们的水平都能提上去。”   江芸芸谦虚摆手:“读书自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和我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我顶多是拉着他们,不让他们虚度光阴而已,比如爱喝酒的唐伯虎,在我面前是不能随意喝酒的。”   吴宽一听,乐得直笑。   “那我这里也有几份卷子瞧着也不错,江学士有空也看看。”吴宽指了指自己桌子上垒着的卷子,“其中有一个名叫严嵩的袁州府分宜县考生,文章已经颇具水平,只是瞧着有些激进了,你看看,还有的救吗?”   江芸芸的小脑袋瓜子倏地抬了起来,一脸震惊:“谁?”   “严嵩啊?你认识?”吴宽把卷子递过去,不解问道。   “按道理应该是不认识的。”江芸芸犹犹豫豫地接过卷子,“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哎,还真是这么写的。”   “可是认识同名同姓的人?”吴宽随口说道,“也不是什么稀奇名字,我这里还有一人叫叚炅,从名到姓都挺少见的。”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只能翻找出一些片段,犹豫说道:“说不定是这样,我记得,他好像是个小老头来着。”   “那这人是个年轻人,和你同岁,今年二十二岁。”吴宽笑着解释,“还长相颇为英俊呢。”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认识的那个严嵩不好?”吴宽不解问道。   “是个大坏蛋!”江芸芸斩钉截铁说着。   吴宽笑:“能让江学士这么好脾气的人也义愤填膺的,那可真坏啊。”   江芸芸用力点头,继续批改卷子,顺手把严嵩的那张卷子也仔仔细细批改了一遍。   这篇文确实已有登堂入室的造化,字写得极好,内容也言之有物,只是还不过老辣,说话太直白了,容易被讲究一团和气的官员看不上,但看文风是个意气风发,胸有大义的年轻人,应该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人。   江芸芸批改好卷子,又看了一眼他的名字,挠了挠脑袋——哎,严嵩是什么时候的人来着。 第三百九十四章   江芸芸等人很晚才得知原来是礼部尚书傅瀚去了, 陛下悲痛,这才晚了回信,传信的小黄门一脸唏嘘地说着。   吴宽站在台阶下恍然若失,他虽然和傅瀚并无太大的交情, 两人虽是同年生人, 但傅瀚乃是天顺八年的进士, 吴宽则是成化八年, 两人足足差了八年时间,日常也甚少有交集, 但今日骤然听闻噩耗, 还是免不了有一些灵山添座的伤痛。   江芸芸见吴宽伤怀就自己上前和小黄门打交道:“陛下对名单可有异议?”   小黄门笑说着:“陛下已经批示了,只是特别叮嘱说今年会试诸位都辛苦了,如今礼部主官不在, 公布名单恐要延迟几日, 大家可要谨言慎行啊。”   主考官和同考官一听, 自然是连连应下。   “那就不打扰诸位休息了, 明日把卷子都整理好, 就可以早早归家了。”小黄门笑着离开了。   江芸芸看着那人离开, 便扭头去看吴宽,等着他发话。   吴宽已经回过神来, 对着十八位同考官说道:“诸位等候已久,都去休息吧,明日把手中的事情交接好, 就可以各自离开了。”   十八位同考官自然无不称是,若不是情况不允许, 他们只怕现在就要连夜走了。   “其归。”   江芸芸要走的时候, 吴宽突然把人叫住。   “吴侍郎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江芸芸问道。   吴宽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 庆幸说道:“此番事情能平安落地,多亏了你反应迅速。”   江芸芸自然谦虚表示是诸位同僚一起努力。   “我这几日也仔细想了想,这次的事情虽然结束得不明不白,但有一点很清晰,总归是冲着我们来的。”   江芸芸点头。   “我想着刚才那位小黄门似乎不是陛下身边的常见的那批人。”吴宽意味深长说道,“许真是我们得罪了人,又或者我们不过是凑巧赶上时机了。”   江芸芸还是点头。   吴宽见她这般模样,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点头说道:“你能自己想明白就好,我老了,体弱多病,再过几年怕也是要不行了,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江芸芸连忙说道:“吴公哪里的话,您可是本朝文学侍从之臣中声望最高的人,陛下肯定舍不得您离开。”   吴宽笑着摇了摇头:“不说了,这场科举真是要了我半条命。”   江芸芸借坡上驴:“那我送您回房休息。”   “那就有劳其归了。”吴宽看着扶着他走路的人,笑说着,“难为你这个年轻人还愿意陪我这个老头走一程了。”   “哪里的话,听闻您家中藏书之多,无不令人羡慕,且都是以手录为主,以私印记‘吏部东厢书’,晚辈早就想观赏一二,且早早就听人说,如今吴中文风皆由您盛呢。”   吴宽笑:“若是想来就来,我家中小辈都不争气,我日日暗恨我的那些书怕是要落灰了,若是被其归这样的小神童看过,也算不虚此行了。”   两人有一塔没一搭地聊着,春夜朦胧,倒映出两条长长的影子,是贡院中难得的安静之色。   “就是不知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花落谁家。”入门前,吴宽顿了顿,随后叹气说道,“希望能顺利过渡吧。”   —— ——   焦芳今日教导太子殿下下课后,没有直接回家或者回礼部官署,反而脚步一转,去内阁下班的路上站着,他也不坦坦荡荡站在路边等人,反而鬼鬼祟祟躲在岔路口到处张望着,见了人反而躲了起来。   今日刘健难得早些下班,一眼就看中自己的同乡。   “孟阳你怎么在这里啊?”他不解问道。   焦芳躲之不及,只好慢慢吞吞,走出来说道:“想和宾之兄一起去傅家送礼钱。”   他顿了顿又欲盖弥彰的解释道:“宾之兄和傅公交情很好,我这才想着一起同去的。”   刘健不疑有他,点头说道:“应该的。”   两人交情一般,说了几句就各自分别离开了。   刘健离开后,焦芳更是焦虑,正想找个更隐秘的地方躲起来,谁知不巧,今日谢迁也早下值,更不巧,两人又撞在一起。   “哎,有几句话要和宾之兄说。”焦芳苦着脸解释着。   谢迁一见他这模样,便自觉离开了。   焦芳松了一口气。   谢迁和李东阳关系太好了,而且人也实在聪明,两人现在还在一起上值,说太多很容易出错,他更不敢随意胡说。   焦芳焦虑地在甬道上来来回回走着,寻常中书舍人和他打招呼,他根本不理,只是背着手来回踱步,闹得大家都颇为尴尬。   没多久,李东阳就满脸笑意地出来了,身边还围着几个中书舍人,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快乐。   “宝阳兄?”李东阳吃惊地看着不远处的焦芳,“难道还未下值?”   焦芳没说话,只是耷眉拉眼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   那些中书舍人也识趣,各自告别离开了。   等人走远了,一直神色匆匆的焦芳还是没说话,只是盯着李东阳看。   李东阳和焦芳是同年,两人自来关系不错。   李东阳是知道焦芳急性子的,见他如此坐立不安却还没开口,便不解问道:“宝阳兄这是做什么?”   焦芳沉默片刻,突然说道:“今年我儿子参加会试,不知情况如何?”   李东阳安慰着:“虎父无犬子,你教的儿子不会有问题的。”   “今年我回避了会试,尚书又病弱,礼部竟无一人参加会试主考。”焦芳又说。   李东阳还是柔声安慰道:“按理今年也该是轮到你了,但你有子入试,例应回避,所以这才显得没有礼部的人,你且不要多想,科举中没有礼部的人也非今年特例。”   焦芳又没说话了。   李东阳看着他完全没有被安慰道的样子,更为不解:“宝阳兄到底想说什么?”   “尚书病逝,衙门群龙无首,春闱焉得无礼书,闹得现在人人都乱,这便也罢了,好歹还有我看着,只是我这几日还总是听到不少流言,吓得心惊胆战。”焦芳低声说道。   李东阳不解:“什么流言?”   焦芳抬头去看李东阳,喉结动了动,忍不住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都说江学士要进礼部了!”   李东阳不解:“哪里来的消息?”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焦芳模模糊糊说道,“大家都说他现在也没个正经职位,就一个翰林学士,手握不少功绩,在这个位置上也好几年了,也该动一动了。”   李东阳打量着面前的同窗,突然明白他今日的来意。   “江芸自有他的去处,但不论去哪里都是陛下决定的,非你我可以决断的。”李东阳平静说道,“宝阳兄该下值归家了,天色也不早了。”   焦芳连忙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出城门,做个伴。”   “我今日约了人去吃酒。”李东阳无奈说道:“宝阳兄有话就直说吧。”   焦芳也被逼急了,忍不住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左侍补升正卿的机会,是不是比右卿大?”   李东阳心中叹气,暗道果然无耻,但脸上却格外平静,正儿八经说道:“右改左,左补正,也是有这个道理的,非空穴来风,无稽之谈。”   焦芳脸色微变,随后忍不住喃喃自语:“徐尚书和傅尚书就是替补上去的,果然,果然,不,不,不对,徐尚书和上一任也不是替补啊……但陛下自来是讲究循序渐进的……”   李东阳看他疯癫的样子,笼着袖子,没说话。   “是啊,也该讲究长幼有序才是。”焦芳口不择言说着。   李东阳终于明白他今日来的目的,突然觉得好笑,对着面前的同僚故意说道:“虽说长幼有序,但也是能者居之的。”   焦芳长叹一口气:“我已七十有七了,实在是心中愤愤啊。”   李东阳也跟着叹气:“也该放宽心才是。”   焦芳神色凄惨,愤愤不平:“这几日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我们那一科的庶吉士,实在是令我心急如焚。”   “费咨兄、曰川兄和时雍兄都做到尚书之位,公实兄也升上南京掌院都御史,就连未曾入选庶吉士的朝瑛兄也为尚书了,廷珍兄今年也升掌院都御史,人人都夸他们是人中之凤,我也是人,自然忍不住比较起来,我和他们相比到底差到哪里呢,可我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已经搅得我日夜难安。”   他激动的神色突然冷静下来,对着李东阳行了大礼:“还请宾之兄为我解惑。”   李东阳忙不迭散开,苦笑着:“这是做什么?我如何担得起,各人运道不同,何来如此比较,且看现在吴原博也至今没有入内阁呢。”   焦芳冷笑一声:“他已有自己的大造化,天下皆知的大才子,我如何能与他比,且我也不是要争内阁的位置啊。”   李东阳心力憔悴:“我赴约真的要迟到了。”   焦芳还是不放弃,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坚持要等到他的一个答案。   李东阳是真觉得他的同僚糊涂了,低声劝慰着:“补选尚书,一要廷推,二要圣裁。我就算有为你争礼书之心,也没有为你争礼书之力呀,何必让我如此为难。”   “我一是翰林,二有资历,三且只求一个礼部,宾之兄乃是陛下爱重的阁老,只要肯为我说上一句……”   李东阳气笑了,面无表情说道:“那你应该去找首辅希贤先生才是。”   焦芳坚持说道:“你我同年,按理要相互照顾的。”   李东阳叹气,看着面前的焦芳。   他是听过关于焦芳的很多传言的,好的不好的,比比皆是,就连礼部内部对他意见都很大,但李东阳一向是宽于待人,焦芳目前为止并未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虽有不少消息,但也只是传闻,并无实质证据。   他从不以恶意揣测他人,只是今日突然发现这位老兄实在太过汲汲名利了,那些传闻中的消息突然变得具象化起来。   他叹气,意味深长说道:“礼书的这个位置瞧着折人寿,舜咨兄、曰川兄,皆不得善终,宝阳兄想清楚了吗?”   焦芳神色瞬间僵硬。   李东阳只当没看到,背着手转身离开了,只是出宫门时,脚步一转,朝着不是自家的方向走去。   他突然想起傅瀚病重时和自己说的几句话,当时只觉得他是病糊涂了,可万一……   等江芸芸回家休息了好几天,见了不少人,慢慢悠悠回过神来,正准备去文华殿给嗷嗷待哺的太子殿下上课时,突然听到一则消息。   ——张升升礼部尚书。   江芸芸忍不住瞧瞧去看焦芳的位置,却发现今日焦芳不在。   “今日可要按照课本来上!”梁储没发现他的异样,再一次操心地提醒着。   “自然!”江芸芸拍着胸脯应下了,对他担忧的目光飘忽闪过。   只是她刚出了门,就看到焦芳脸色憔悴来上班了,瞧着整个人精神不济,格外疲惫。   她歪了歪脑袋,打了个招呼,却无人应答。   王鏊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见状,和她咬耳朵:“这几日到处跑,焦侍郎也累了,你少打扰他。”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王鏊一见她这模样,无奈摇头:“你大概是不会有这样烦恼的,江学士,快去上课吧,你再不去上课,殿下要把我们所有人的耳朵都念得生茧子了。”   江芸芸啊了一声,只好卷过崭新的教案,慢慢悠悠走了。   ——事已至此,她打算换个课题,给太子殿下上上‘驭’之道。 第三百九十五章   朱厚照高兴坏了, 一大早就爬起来,甚至还体贴的去隔壁房间把朱厚炜也扒拉起来,完全不顾弟弟爬不起来的惨叫。   “今天江芸上课呢!”朱厚照把人拖出来后,拽到自己屋里, “就知道睡懒觉。”   春日既寒, 二皇子穿着寝衣, 一出门就打了一个寒颤, 哆哆嗦嗦往他哥怀里靠。   身后的嬷嬷黄门惊得连忙追上去,要把二皇子抱回来。   朱厚照见状, 拎起弟弟就跑。   身后的人也跟着跑。   朱厚照见状跑得更快了。   长长的游廊下, 哗啦啦的一群人追着太子殿下跑,太子殿下已有小少年的模样,腿长手长, 跑起路来轻盈如风, 春日的风吹起所有人的衣摆, 连着边上树木也摇曳生姿。   二月韶光好, 春风香气多。   所有人都紧张坏了, 脚踏着吹落在地上的碎花, 只有朱厚炜趴在他哥的肩膀上,捏起一朵落在他头顶的杏花, 高高举起,然后突然开心得笑了起来。   “是好看的花花啊。”他贴着朱厚照的脖子,软软说道。   —— ——   江芸芸来上课的时候, 就看到两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正一闪一闪地看着她。   “好久不见啊。”她笑眯眯说着。   “特别久。”朱厚炜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算起来我已经有八九百年没见到你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 也跟着油嘴滑舌:“那石头都能成精了,草木都会化形了,多厉害的啊,不知道二殿下修到何方境地了。”   朱厚炜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扭头去看他哥,小脸挎着,委屈巴巴:“我说不来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板着脸,也跟着严肃说道:“子不言怪力乱神。”   “未知生,焉知死。”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   朱厚照欲言又止,随后憋了憋嘴巴:“没学过。”   江芸芸得意一笑。   两位皇子吃瘪,只好讪讪坐了回去,一脸不服气。   “不公平,你读的书比我多。”朱厚炜忍不住强调着。   “那殿下可要早点学啊,我十岁才开始读书,算算日子,你不早点读,等到我这个年纪也就差了几个年头了。”江芸芸施施然翻开教案,“两位皇子都学到哪了?”   朱厚照骄傲挺胸:“四书已然学了一半了,如今在学大学了。 ”   朱厚炜也骄傲挺胸:“好久没学了,不爱读书,没意思,我乳母说我是皇子不需要考科举,才不需要读书呢。”   江芸芸抬眸扫了他一眼。   朱厚炜不挺胸了,人怂了,大声嘟囔着:“我娘也这么说的。”   江芸芸也不生气,笑说着:“殿下玩过沙子吗?”   朱厚炜眼珠子一转,没说话了了。   “我们才不玩,太脏了。”朱厚照大声反驳着,眼珠子飘忽不定。   江芸芸点头:“那今天微臣就来说个典故,名叫沙里淘金。”   两位皇子立马开心地坐直身子。   “有句话说‘破矿得金,淘沙得金,扬灰终身,无得金也’。”江芸芸话锋一变,“听过吗?”   两位皇子自然摇头。   “那你看读书重要吧。”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然微臣说什么都不知道,多丧气啊。”   两位皇子四目相对,等了半天:“没了?”   “对啊。”江芸芸翻开手中的教案。“这句话出自《关尹子》,据说是春秋尹喜所著,但目前我们所知的文本内容是唐宋所做,典故疑似,但想来之前也该是很有趣的。”   “假的啊。”朱厚照叹气,“那沙子里是不是没金子啊。”   “读书宛若淘沙,学到了,那便是金子,没学到那便是一团沙子,但就像目前的关尹子乃是唐宋改做一般,这本书也并非毫无价值,由此我们可以窥见唐宋时期有关道教的一部分人的思想,拓展道家发展至今的历史脉络,我们读书也非事事都有用。”   江芸芸赶在监督的小太监出声打断时话锋一转:“比如大学中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我们读书驭的是人,而非外物,驭我之所能也,而非不可能之物。”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人心要正,读书要多。”   朱厚照不解:“难道这句话不是说家国一体,平天下在治其国嘛。”   “自然也是。”江芸芸又赶在小太监出声时,果断点头,进入正题,“修人和治国并不冲突。”   “那哪个重要呢?”朱厚照敏锐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君王治国,官员立德,百姓立身,三者自为一体,难以分清孰轻孰重。”   “也该上课了。”小太监见话题越来越远了,低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是该上课了。”   朱厚照看了一眼小太监,突然板着脸说道:“要你多嘴。”   小太监一惊,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认错。   原本还轻松的屋内瞬间安静地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朱厚炜懵懵懂懂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只有江芸芸见小太监惶恐不安的神色,出声为他说话:“驭人之道在于明确责任,这位小太监职责所在,若是纵容,那便是失职,两者都错。”   朱厚照拧眉,过一会儿又说道:“可我是太子。”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他,骤然有些失神。   ——面前的小孩好像真的有了太子威严。   朱厚照察觉到她的失态,猛地收回脸上的不悦,委屈巴巴说道:“爹娘管我就算了,他们怎么也管我。”   小孩脸上的神色骤然孩子气起来,瞧着很是可怜。   江芸芸回过神来,无奈一笑:“只是各司其职,殿下若是不喜欢,下次便为他们点明您的要求,他们会知道的。”   朱厚照扭头,对着小太监一本正经说道:“下次我和老师讲话,你们都不准插嘴,我要读书的。”   小太监吓得脸色大白,左右为难间呐呐着没说话。   还是朱厚照自己挑选的那位嬷嬷上前,把小太监扶起来,低声说道:“还不退下,回头陛下自有决断。”   小太监这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若不是被人扶着,怕是都要站不稳了。   朱厚照已经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江芸芸无奈说道:“上课吧。”   “好好好。”朱厚炜连忙坐直身子,“我千字文学好了,我是不是要学别的啊。”   “自然。”江芸芸点头。   一节课有惊无险地结束后,朱厚照在江芸芸离开前,连忙把人拦住,“你刚才说的‘驭’我不懂,我骂小黄门难道不是也是驭吗?那到底什么是‘驭’?我记得老师讲过‘以八柄诏王驭群臣’,难道今日说的是这个?”   江芸芸看着面前已然长大的皇子,不再似以前那般口无遮拦,反而谨慎开口:“驭者,操辔也,殿下说的是为帝之道,以行控制,微臣说的是为人之道,以求自制。”   朱厚照若有所思。   ——他隐隐觉得江芸教了一个很厉害的事情。   江芸芸并无打算细说,正打算离开时,就看到朱厚炜正悄悄躲在他腿边,瞧着是要跟她一起走了,顿时哭笑不得:“二殿下这是做什么?”   朱厚炜眨巴着大眼睛,抓着她的衣服。   朱厚照回过神来,打量着面前的两人,突然伸手把人拉了过来,一本正经说道:“晚上不是要陪我看花吗?我回头带你去吃好吃的,不要缠着江芸了。”   朱厚炜左右为难。   “你要是跟着江芸走,我回头就不然你和我一起睡了。”朱厚照话锋一转,立马威胁着。   朱厚炜只好松开江芸的衣服,转而去抱他哥的腰,可怜兮兮说道:“不要,要和你一起睡的。”   江芸芸看着两位皇子的交流,又看了一眼亦然是少年人模样的太子殿下,不得不承认,殿下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学得太快了。   会试回家那第三日,李师兄登门拜访,一来是说科举的事情,二来则提起吴宽和焦芳的事情,吴宽多年不得入内阁,一开始也曾心绪波动,现在也完全放下,焦芳争取礼部尚书之位,小动作不断。   他一则是为了让她注意和这两人交往的尺度,二则是提醒她要低调一些。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人心在于自驭,不可沾沾自喜又或骄傲自矜。   李东阳当日如是说道。   “你以后收徒了,我还是你最喜欢的徒弟吧?”临出门前,朱厚照故作不经意地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咧嘴一笑:“我都忘记我成座师了。”   朱厚照撇了撇嘴:“那就忘记好了,反正你有我一个也就够了。”   江芸芸还是笑得合不拢嘴:“这如何能相提并论,这还是我监考的第一届学生呢,他们肯定到时候会拜访我,我可要叮嘱乐山注意点,不能手忙脚乱的,让人小看了。”   “谁敢小看你。”朱厚照满脸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突然靠近江芸说道:“反正不能比我重要,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壬戌科进士丁亥日正式进行,读卷官是轮不到正五品的江芸芸,所以那一日她准备去内阁上值。   时间也巧,她站在文华殿不远处的长道边上,一抬头就看到鱼贯而入的考生们,人群中有几个相熟的身影,那是当年在扬州求学时遇到的人,突然觉得时光荏苒,当年分开的那群人,突然又聚在一起。   “哎。”江芸芸的屁股赶刚坐下,沈墨的脑袋就伸了进来,一脸八卦,“听说了吗?你要去礼部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江芸芸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不对, 你怎么知道?”她回过神来反问。   沈墨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你这一监考完,连考生都不见,大门一关,专心睡觉的, 能知道什么?”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 用更意味深长的口气来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八卦精沈墨眼睛一亮, 连忙把脑袋伸得更里面了:“果然有八卦, 今年你们这群监考完的考官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谁来了也不见, 有猫腻,果然有猫腻,快说说, 快说说。”   今年科举的小插曲并没有在坊间流传, 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日殿试, 最热闹的大抵只有新科状元又是来自南方的猜测。   毕竟两位主考官都是扬州人, 加之今年考试南方考生考得很好, 大家忍不住有点想法。   江芸芸立马龇牙威胁着:“我这个不好说,但你这个不说, 我立马去找刘首辅去!”   她在沈墨震惊的神色中,一本正经说道:“我要告状,告你整天宣扬不靠谱消息, 破坏同僚感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沈墨大惊:“我看错你了, 你竟然是和焦驴脸一样的人。”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暗地里诋毁长官, 罪加一等。”   沈墨不说话了, 他甚至想跑,谁知被江芸芸一把薅住袖子,立刻大惊失色,宛若良家妇女被恶霸欺负,慌张说道:“你想干嘛?”   “你哪来的消息,我还不知道呢?”江芸芸反客为主问道,“快说。”   沈墨委委屈屈说道:“好凶狠的江其归,我也是听说的,大家都说你今年厉害了,年纪轻轻就主持了科举,那些考生年纪比你还大呢,你现在倒是成了他们的座师,还不知从哪里听说,之前有意让焦驴脸坐主考官之一的,奈何中间冒出一个你,你还把人家儿子都黜落了,可不是要顶替人家的位置。”   江芸芸咂舌:“你这不知道在哪里倒是听说了好多事情。”   沈墨撇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可不是我胡编乱造的,你就说说这桩桩件件,哪里不对吧。”   “全都不对。”江芸芸笃定说道,“焦芳有子,理应避嫌。”   “可之前你科举的时候,陛下都不曾要李阁老避嫌。”沈墨反驳着。   “这如何能一样!”江芸芸不悦,严肃说道,“在此之前,我和李阁老的关系并不密切,且我和李阁老年纪相差之大,拜师时间也相隔很长,这可和父子血亲不一样。”   沈墨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不好开口,只好说道:“且当你这个有道理,那你是不是比考生们都年纪小吧,是不是大明目前最年轻的座师吧。”   “读书靠的又不是年龄,我也是辛辛苦苦读书读出来的,且我当状元的年纪本就小,其实算起来也当了七、八年官了,历经两地官员,本就和正常官员一样的履历,何来最年轻状元是好事,最年轻座师就不是好事情了?”江芸芸反问。   沈墨又语塞了。   江芸说的自然都有道理,奈何他这人自小就是风云人物,做什么都能引起轰动,不然也不会被打发到边远地区两次了,还能轰轰烈烈回来了,这样的人就是出门吃个饭都能被人围观。   “反正,反正外面都这么说的。”沈墨低着头,丧气说道,“你别告我状了,刘首辅本就觉得我过分活跃,你这一告状,我就要被赶走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沈兄哪里的话,我也不过是好奇问问而已,我看李阁老就很喜欢你啊。”   沈墨蔫哒哒地看了他一眼:“李阁老谁不喜欢,他性格最好,但要是你回头跟他说我欺负你,他肯定第一个要把我赶走的。”   李东阳这人护犊子,稍微了解点的人都知道,尤其是护江芸,刘健骂江芸,李东阳那双炯炯的眼睛都能盯过来看一眼的。   江芸芸闻言只是笑:“可不是这么说,李阁老对谁都好春风化雨,只要你们都好好做事,平日私下里,他最没架子,你这好端端诽谤同僚,他肯定是不高兴的。”   两人说话间,就听到三位阁老说话的声音传来,沈墨慌里慌张准备走了,奈何运气不好,被走路带风的刘健抓了个正着。   刘健最不喜有人在上值期间到处走动说话,立马沉下脸来:“宁王世子妃的玉牒写好了吗?”   沈墨苦着脸,低着头:“没写好。”   “兵部的题奏可写好了?”   “没,没……”   “碑额呢?”   沈墨不敢说话了。   刘健板着脸:“什么都没做好,就来闲聊,内阁是让你来闲聊的!”   沈墨落荒而逃。   刘健板着一张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飞快的举起三本折子:“兵部纪功草拟好了,秦王的祭书写好了,世子的袭爵折也拿到了。”   刘健被堵住嘴巴了,无话可说,只能硬邦邦地嗯了一声。   身边的李东阳无奈摇头。   谢迁打趣着:“你这个主考官刚回来,工作倒是一点也没耽误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   三人一同入内,各自坐下。   “那康海文风古朴,有秦人之风。”谢迁说。   李东阳点头:“内容言之有物,确有本事。”   “只是瞧着性格狂放不羁。”刘健不敢苟同,“我听闻他和李梦阳关系极好,是个不精不细的人。”   边上的江芸芸耳朵一闪一闪的。   刘健不经意一看,忍不住咳嗽一声。   江芸芸只好低下脑袋,装耳聋。   “想听就听,这人不是也是你选出来的嘛,我听闻你本打算让他做会元的。”李东阳顺势开口。   江芸芸这才把脑袋拔起来,露齿一笑,为自己解释着:“只是在几张卷子比较中,更倾向这人的文化造诣,言辞有古意,看内容也非泛泛之谈,颇有世间之分,是个有理想抱负的人。”   “词意高古,娴于政理。”李东阳笑说着,看向刘健。   刘健立刻扭开脸。   江芸芸哎了一声:“是这个意思。”   李东阳和谢迁齐齐笑了起来。   江芸芸二丈和尚摸不到脑袋,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大眼珠子一时间不知道看谁,不过很快看到刘健那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又觉得自己隐约察觉到什么了。   “说起来,你们听说最近京城有个流言了吗?”李东阳又说。   几人齐齐摇头。   “这京城一天天的都是流言,你这个小师弟不就占了好几个。”谢迁嘴巴一挪,打趣着。   江芸芸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脑袋。   谁知道李东阳脸色微微一沉。   众人不解。   “怎么了?”谢迁不解,“都是胡话,你还当真了不成。”   “就是,他才几岁,去什么礼部,老老实实给我呆着这里才是。”刘健也说着。   李东阳无奈说道:“这几年礼部的流言一个接着一个,皆非好事,且巧的是,两任主官都非长寿久年之人,任谁看了都心痛,现在礼部好不容易重立主官,又开始好端端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老师时常来信要我照顾好这个洞不明世事,看不透人情的小师弟,我这听着莫名觉得心惊胆战。”   刘健和谢迁一听也跟着沉默了。   程敏政死时才五十三岁,饱受折磨,令人惋惜,傅瀚虽有六十七岁,但并非平安闭眼,也足够令这群差不多年纪的人感同身受。   现在不少人都私下议论礼部是犯忌讳了,这才两任主官都不得善终,李东阳不想要自己疼爱的小师弟卷入其中也很正常。   “最近京城流言霏霏,介时我会上折子请陛下让五军衙门的人清理京中风气。”刘健点头说道。   李东阳拱手:“那就有劳阁老了。”   刘健摆了摆手。   谢迁笑说着:“果然是对自己想法一致的人有着一丝偏爱啊。”   刘健咳嗽一声:“不过是就事论事,对了,宾之,你之前说的流言是什么啊?”   “每年科举年,京城都会押宝文曲星出自何处,诸位应该都知道吧?”李东阳笑问着。   两人点头。   “不过都是假的。”刘健补充道,“怪力乱神,不可信。”   “他那一年,不就没什么压他吗?”谢迁看了眼江芸芸突然笑了起来,“我听说赌场里不少人都亏了大钱呢。”   江芸芸只是无辜地睁大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阁老怎么一直在点他。   “听说今年京师来了个善占星相的道士,说能观出文星的去向,当时曰川兄还在,某日被焦孟阳拉着去问今科状元会出在何省。”   刘健不可置否。   “那如何说?”谢迁好奇问道。   “一开始问他:“魁在何处?”时,道士答:“文星在楚,魁当在湖广。”   江芸芸坐直身子。   今年会试的会元确实是湖广人鲁铎。   其余两个阁老也跟着对视一眼,齐齐说道:“还真是。”   “后来殿试在即,又有人好奇去问,谁知那道士竟变了口风,说“文星人楚浅,人秦深,魁当在陕西!”,是陕西人。”   江芸芸看着三人的反应,眉心微动。   殿试的成绩还没出来,但看着这三人的神色,看来说的大差不差。   ——至少刚才被他们议论的康海就是陕西省武功县人。   “倒也有几分本事。”谢迁意味深长说道。   “人世之事上应天象。”刘健拧眉,“这位道士人在何处?”   “说完这句话就不见踪影了。”李东阳耸肩,“可见今年科举注定是带风云之色的。”   “从一开始就风波不断啊。”谢迁感慨着,又看了一眼江芸芸,“那就看陛下的意思吧。”   江芸芸移开视线,当没看到。   三位阁老也不再说这个。   “听闻陛下准备召见刘尚书商议兵部之事。”谢迁又说。   刘健没说话了。   李东阳也跟着没说话了。   谢迁只好继续自己说着:“我就是随便说说,就是想着到时候会不会也找我们。”   刘健轻轻冷哼一声。   李东阳还是没说话。   就连江芸芸也悄悄放轻呼吸,低下头来。   陛下单独绕过内阁,召见刘大夏,虽有先例但也不多,内阁内有人不高兴也很正常,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李东阳不好说什么,小辈江芸芸只是缩着脑袋装死。   好不容易等来兰州修建景泰城的消息,气氛这才重新活跃起来。   “这王伯安瞧着倒有领兵打仗的本事,这一应安排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总制秦纮也对他赞赏有加。”李东阳含笑说着。   江芸芸耳朵又开始悄悄靠了过来。   “要听就过来!也是你的事情。”刘健忍不住开口说着。   江芸芸也不推辞,立马屁颠屁颠过来了。   谢迁又开始笑。   江芸芸乖乖贴着自家师兄坐。   三人也不避讳着她,继续刚才说的事情,修建城墙需要协调的实在太多,三个人也能说出三十个人的意见,一时间争论不休,凑过来听一耳朵的江芸芸都差点被撅了一下,灰头土脸跑了。   等好不容易下班了,江芸芸刚准备下班,沈墨再一次神出鬼没地出现了,这一次他一脸得意:“哎,你娘的册封诰命要发喽。”   “我写的。”他不等江芸芸反应,立马开始得意炫耀着。   江芸芸眼睛一亮,反手握着他的手;“好兄弟,写好了没?”   “没,明天写。”沈墨故意拿乔。   江芸芸一听,立马反手把人拉回官署,板着脸说道:“没写好,你还打算下值,快写。”   沈墨大惊:“不要,我不要加班!”   “加班!加班!!”江芸芸力气极大,直接把人拖走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江芸芸的请封诰命折子从徽州回来就递上去了, 谁知道在礼部卡了好一会儿,说是赶上春闱,因为理由非常充足,江芸芸不得不开始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春闱过了, 折子也终于递到内阁, 刘健又说不能一起封赏, 要先嫡母后生母, 江芸芸只好又开始焦急等待。   封赏曹蓁的折子赶在江芸芸被抓到贡院监考时,就被送出去了, 按道理现在也该送到南直隶了。   内阁看时间就开始准备周笙的诰命书。   五品夫人称宜人, 内容诰书由内阁书写,用的是工部神帛制敕局所制的丝制物上,然后让礼部誊写, 做礼服和物品准备, 最后送去宫内盖宝, 并小黄门去宣旨, 这一套流程才算结束。   圣旨送到南京时, 曹蓁暴怒, 并不想出门受封,更让她气愤的是, 她哥哥,她娘都对她的抗拒视而不见,反而开始处处在外炫耀家中子弟出息了, 连带着嫡母都能有了五品诰命。   ——你别管是不是庶子,你就说他叫不叫曹蓁母亲吧。   时间久了, 曹蓁不愿意出门, 甚至想写信去找她的亲儿子江苍。   老夫人直接以曹蓁病弱的名义对外宣布, 把她软禁起来,甚至断了对外联系的方式,不想她写信给江苍。   曹蓁每日都在家中发脾气,打骂了不少丫鬟,闹得内院人人自危。   今日,传旨小黄门还没来到南京城,就有衙门里的人来报信了。   老夫人原本还病歪歪靠在隐囊上,一听这消息连忙坐起来。   “快,准备厚厚的礼封,请刘夫人亲自来一趟,我们商贾人家第一次有如此大的恩荣,可不能出错,丢了两边脸面。”老夫人连忙说道,“你亲自去请。”   曹澜面露犹豫之色:“刘家是长生的老师,按理是可以请的,可如今靠的是江芸的面子……而且妹妹还不高兴呢,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是等会闹起来,也太难看了,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承江芸的情。”   老夫人气得头疼,手中的手杖狠狠捶了捶地:“糊涂啊,我就问你,一个家族要繁荣靠得是什么?”   曹澜沉默。   “老天让江芸和我们攀了关系,这是谁来了也改不了了,他和我们关系亲不亲厚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现在还算他外家,曹蓁还是他嫡母,他今后再厉害,那也是我们的人,谁不高看我们一眼,你当真以为这些年围上来捧着你的人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商贾。”老夫人神色冷淡,甚至有些狠厉。   “现有的力为何不借,我再说句诛心的话,你扪心自问,江苍未来比得过江芸吗?”   曹澜没说话了。   不是他自夸,若是单论江苍,自然也是聪明的,年纪轻轻就成了进士,但能考上科举的有几个不聪明,可能做成江芸这样的,当真是屈指可数。   “你亲自去请人,等会我亲自去和幺幺说。” 老夫人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挥手把人赶走。   曹澜离开后,老夫人整个人都有些疲态。   她年纪大了,这些年日日不得闲心,今年过了春,事事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偏她合不上眼,两个孩子一个蠢笨,不知变通,一个有些聪明,却爱钻牛角尖。   这样的两个孩子她是完全不敢松手的,唯恐偌大的家业彻底败坏。   一旦开始走下坡路,除非天降奇迹,不然整个家族很难回去。   江芸是个奇迹了。   只是可惜了……   老夫人揉了揉额头:“姑娘今日可有什么情况?”   沈妈妈低声说道:“早上因为莼菜羹做得不合口味,痛骂厨房,早上被骂了一顿,也跟着闹了脾气,说干了这个月就不干了。”   曹家的十个厨娘,本都是家生子,签世代死契的,之前闹清退的时候,说要给儿子女儿一个好出路,也有四个人闹着要改,当时衙门看得紧,江芸又一直在南京,手里还握着曹家的一些东西,老夫人一来是为了卖衙门面子,二来也是花钱消灾,就都同意了,一个月的时间,放良一百人,改签活契的有五百多人。   “好端端和这些人置什么气。”老夫人先是头疼,随后又不悦说道:“谁家做活不受气的,真是把他们都惯出脾气了,要走就走,回头再招几个就是,我现在看他们也心烦,回头你注意点,那批人要走就都走吧,少来给我添堵。”   沈妈妈低头应下。   “宝玉呢?”老夫人又问。   “在佛堂呢,好好的孩子现在心如枯木的。”沈妈妈心疼说道,“除了逢年过节,再也不出门了。”   老夫人叹气,摸了摸手中的佛珠串子:“她娘现在一心钻牛角尖,宝玉的生活你可要都看着点,不要让下人怠慢了她,一应东西,和我们曹家的小娘子是一样的。”   沈妈妈笑说着:“有您看着,家里的好东西都是第一个送到大姑娘屋里的。”   “送过去有什么用,得要她收下。”老夫人拨弄着佛珠,淡淡说道,“别以为我只看着前院,不关心内宅,今年新出的料子都给她送去,让她不要推了,就说是我这个老太婆给宝玉的,什么外不外孙女,只要是我幺幺的孩子,那就都是我的宝贝。”   沈妈妈神色微动,严肃应下。   “老祖宗,江大姑娘似乎和大娘子产生冲突了。”有小丫鬟匆匆走过来,掀开帘子后低声说道。   老夫人一惊:“怎么会这样?”   —— ——   江湛一回家就听她娘抱怨过这件事情,言辞恶毒,神色愤怒。   其实江芸的选择并不奇怪,他的目的也不是故意恶心这个嫡母,只是因为他的出身绕不开这个嫡母的身份。   这些年在扬州,她也略有耳闻周笙的遭遇,那些人表面敬着她,也背后诋毁她。   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妾,想要在繁华的扬州立足实在太难了。   幸好她有一个争气的儿子,所以那些再瞧不上她的人,见了她怎么也得收敛神色。   江芸的厉害,就连她在许家都能得到庇护,更别说他的生母。   只是江芸再厉害也是男子,常年不着家,天南地北的跑,时间久了,留言四起,周笙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江芸想要给他柔弱的母亲送一层保护罩,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的情理绕不开伦理道德。   曹蓁不过是他为周笙送上防护罩时需要踏上的一块石头而已。   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但也明明白白知道江芸的光辉将从此之后笼罩在曹家头上。   她的弟弟这辈子都要活在江芸的阴影下。   曹蓁的愤怒,不甘和痛苦就是来源此。   她是这么爱她的儿子,舍不得他受一点苦。   她也是这么爱自己,不想要自己时时刻刻和江芸如影相随。   这件事情确实恶心,但也只有这两人恶心罢了。   曹蓁自小就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这几个月的时间把自己闹得脸色憔悴,今早还被气晕过去了。   府中流言霏霏,大抵除了曹蓁,其他人都是高兴的,平白得了一个前途灿烂的正五品官员的庇护,谁不高兴,年轻点的姑娘以后相看的人都能高一级别,郎君出去交往也都能够上官宦子弟,就连曹家的生意也正奋勇直上。   江湛被闹得不行,不得不出面劝和母亲。   “你来劝我?”曹蓁听闻她的来意,脸色立刻狰狞,“谁是你弟弟,谁才是你亲弟弟,那个江芸算什么东西,让你们一个个都和我对着干。”   江湛沉看着面前暴躁的母亲,沉默片刻:“若论伦理,两者都是我弟弟,若论亲疏,儿今日能坐在这里和母亲生活,也是托了江芸的忙。”   曹蓁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恼羞成怒,把桌子上的东西扫落在地上,声音尖锐:“你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长生?怪我们不帮你,可我们有什么办法?长生当年一心科举,他这么努力读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护你,让你在许家能站稳脚跟,你倒好,直接和许家闹僵了关系,现在长生人在外地,也照顾不了你了,你就开始心心念念江芸了……”   江湛看着摔在膝盖上的糕点,神色恍惚,低着头听着曹蓁的抱怨。   “许家哪里不好,要钱有钱,有权有权,要面子有面子,你就是这样给我们做脸的。”   “为了你,我们操了多少心,送了多少钱,吃穿用度哪里亏待你了,可你呢,是丝毫记不得我们的好,满脑子都是江芸。”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把江漾放走的,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我,我……你不是我女儿了……”   “住口!”匆匆敢来的老夫人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皮子一跳,厉声呵止她后面的话。   沈妈妈连忙给小丫鬟打了个狠眼色。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丫鬟硬着头皮,扶着曹蓁坐了下来。   老夫人看着一地狼藉,不去看声泪俱下的女儿,反而颤颤巍巍伸手去摸江湛的脸。   “好孩子,脸上可不能留疤。”   原是不小心茶盖飞溅,划伤了江湛的脸。   一道鲜红的血迹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那张本就雪白的面容,此刻更显得惨白。   “你娘是个糊涂人,你跟着她胡闹做什么?”老夫人小心翼翼替她抚干净身上的糕点茶叶,一脸心疼,“快让人收拾一下,少管这些闲事,陈家夫人一直邀你出门赏花,回头也出门和姑娘们走动走动,不要掺和大人的事情。”   江湛看了过来,那双深色的眼神更显得木然。   老夫人摸着她的额头:“去吧,宝玉,人总陷在过往没意思,往前看去,今后还愁找不到好的。”   江湛凄然一笑:“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这可不行!”老夫人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还小,说什么胡话,陈家不满意,我们换一家,万万没有亏了自己的道理。”   “陈家算什么好东西。”曹蓁愤愤说道,“不过是看上江芸了而已。”   “闭嘴。”老夫人呵斥着,随后对着沈妈妈说道,“您亲自送宝玉回去,请最好的大夫来看,不要坏了脸,留下疤了。”   沈妈妈亲自上前,把人扶了下去。   江湛麻木地出了大门,只是快走到院子门口时,突然扭头看了过去,却又没有说话。   沈妈妈也跟着迷茫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了然说道:“还是大姑娘细心,今年天热得早,这么快就有知了了,大姑娘最烦这声音,回头我就让人粘知了。”   江湛的目光落在这座过分华丽宽阔的院子上。   亭台楼阁,此起彼伏,红柱青瓦,耀眼夺目,奇花异草,络绎不绝。   ——这可是曹家最疼爱的小女儿。   她就住在这院子正中的那个房间里,被层层包围着。   “娘会同意吗?”江湛冷不丁问道。   沈妈妈傲然一笑:“自然,没有人会不听老祖宗的话。”   江湛一听,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好颇为放肆,连着眼角都渗出眼泪了。   沈妈妈一脸惊疑。   “逃不开的……”江湛低声说道,缓缓收回视线,“连知了都不行。”   四月初八,难得的好日子,曹家在万众瞩目间得了一个五品宜人的诰命。   一时间南京城消息涌动,老夫人笑得开怀,曹澜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递上拜帖,也笑得合不拢嘴,更别说一众曹家小辈。   曹蓁站在正中,出人意料地没有发脾气,甚至没有摆着脸,只是不爱笑,一脸麻木。   江湛并没有出门凑这个热闹,反而坐在高高的阁楼上,看着原处的热闹,听着敲锣打鼓的声音,突然趴在栏杆上大哭起来。   “别哭了,姑娘,怎么了。”她的乳母连忙把人抱住,心疼问道。   一月后,扬州也同样的热闹,只是这次大家都是真情实感的高兴。   周笙捧着角轴,陈墨荷捧着礼服,所有丫鬟们笑得见眉不见眼,乐水站在门口接帖子,嘴角都笑得合不上,就连周鹿鸣也换了一身新衣服,跟着来帮忙了。   “你看,我们芸哥儿就是这么厉害。”陈墨荷骄傲说道。   周笙摸着那圣旨,还有些不可置信:“我,我也有品阶了!”   “可不是!五品的五品瑞草,宜人专用的四季花。”赶过来帮忙的秦岁东也跟着高兴。   ——她就知道自己没压错宝!   如今这两地都热热闹闹的,大家都想和这位名动天下的江芸扯上关系,如今两家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巧的是,五月初的京城也格外热闹。   起因是新任尚户刘大夏在单独面圣时,提了不少意见,其中一条甚至惹出了好大一阵风波,甚至连内阁都被牵连了,倒霉催的江芸芸走在路上都差点挨打,幸好这辈子就是脚程练得好,拔腿就是跑。   “哎,这都是什么事情啊?”江芸芸坐在小板凳上,愁眉苦脸说道。   “听说把驸马都骂了。”乐山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着八卦。 第三百九十八章   这件事情还要从朱佑樘在文华殿召见新任兵部尚书刘大夏问政开始说起。   陛下一共问了三个问题, 刘尚书回答得极好,但也非常得罪人。   第一问:各路兵马屯兵问题。   刘大夏答:“北以宣府为辅,使守北门;东以蓟镇为辅,使辽左关隘, 西以易州为辅, 使守紫荆;南以临清为辅, 总扼山东、河南之中, 再南屯兵于徐州,守两京咽喉。”   这是中规中矩的答案, 前任阁老丘睿也说过差不多的答案, 朱佑樘知道是个好办法,却一直难以推行。   所以第一答是为了引出下一问。   第二问:各地兵源不足,又何解?   刘大夏面无表情说道:“临近京师的各镇皆有军卒在京操练, 人数众多, 不如直接把人送回去。”   皇帝为难, 犹豫, 心中不安。   刘大夏见状, 心中了然, 但还是继续直言:“保定在京师操练的军卒就有万人之多,他们既无日常训练也无战备需要, 但不得不长期滞留此处,原因是这些军卒大多正在被勋戚大臣强征劳力,修建花园房屋等等, 苦不堪言,算起来, 因此的逃兵, 人数比战时还多。”   “人力如此宝贵, 却耗费在这里,导致边境空虚,实在是得不偿失,本末倒置。”   刘大夏义愤填膺。   朱佑樘犹犹豫豫。   这事朱佑樘也干过,强征兵卒修建园子不需要额外花钱,且士兵们大都身强力壮,干活极快,是免费的劳动力,谁不喜欢。   “若是真要发还原处,只怕要得罪不少人。”朱佑樘委婉说道。   刘大夏正直:“为国办事,又有何惧。”   朱佑樘是个听得进话的皇帝,也知道刘大夏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想了想也跟着点头应下:“那此番工作就有劳兵部牵头,佥点后发还各镇,以充兵数,只是这个罪名只怕要先生担了。”   刘大夏自然是大夸特夸陛下神明,直逼太祖太宗之英武,读书人夸人,那肯定是连说十句都不带重复的。   朱佑樘被夸得心中高兴,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转而第三问:这几年荒年不断,民间强盗四起,卿可有解决之法。   刘大夏又开大,矛头直指各地强征工役,特强调京师大兴土木的工程。   身后的陈宽脸色都变了:“大胆。”   刘大夏看也不看他:“微臣只是就事论事,并无特指。”   朱佑樘叹气:“朕请你来,就不怕你出言犯了忌讳,继续说吧。”   “除了此项问题,传升的文武官员,工匠能人也是一大消耗。”   关于这一点,朱佑樘倒是非常有发言权,仔细解释着:“实非我不愿意罢黜,实在是这些人都是为了褒奖有用之人,为安抚社稷,让他们尽忠朝廷,非为他,为他背后之人。”   刘大夏一本正经说道:“今日之言并非要废除传升官。”   “那……”朱佑樘不解。   要把那些传升官都赶走,简直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只要有人谏言,大都能说道这个事情,且颇为义愤填膺,只是一直没有起任何作用而已。   “是为国库支出之问题。”刘大夏说,“如今虽有琼州海贸的增益,且各地清丈土地略有丰收,去年两税增多,但总得来说,边境四处用银,百姓生活人穷财尽,如今传升官每年发放俸禄,就要好几万两白银……”   他一顿,又继续强硬说道:“既有殊荣那就不能要求高俸,人人皆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传升官一无煊赫家世,二无过人才华,如何能两者兼备,有伤天伦。”   朱佑樘眉心微动。   “除主官、管事之外,照常发放俸禄,其余人等不再支给。”刘大夏掷地有声。   朱佑樘心软:“这是不是断了他人的生计。”   刘大夏面无表情说道:“能得传升官的,有几个是家中无钱的,真有为难之处,也该走一条脚踏实地的路,朝廷恩荣,自然会竭力帮扶。”   朱佑樘没说话,一脸严肃,还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那具体裁减哪里?”他过了一会儿又问。   “陛下立号至今,内府各监、局招收的匠人,光禄寺招收的厨役,每处都能多达至万人。这些匠人厨役每人每月支米已增至一石多,一人一年至少需二十石,按照如今市场米价,一斤米三文钱,一个人一年就至少需要九两,这还只是一些匠人厨役,如此损耗国库,不若命科、道及部官,拣选堪用者,其余人皆发回原籍,也算是减轻国库压力。”   朱佑樘点头同意,继续问道:“可还有其他?”   刘大夏毫无畏惧,得罪完外面的人,就开始收拾内官了。   “皇城各门、京通二仓、水次诸仓、坝上各马牛房、甲字等库、上林苑、内府各衙门等等管事内臣,近年来已增至数倍,宜裁革。”刘大夏直言不讳。   身后的陈宽脸色微变。   “其中最为超额,当属在内御马监,在外织造太监。”刘大夏又补了一刀,“传升官大都是御马监、织造太监所荐。”   朱佑樘一听就忍不住叹气。   “先生矛头直指朕啊。”   刘大夏连忙告罪。   “先生所言皆为事实,何来告罪。”朱佑樘顺势说道,“只是那把他们都罢了,朕的事情如何办呢?每年的衣服马匹,都要如何上供?”   “交各地衙门。”刘大夏想也不想就说道。   朱佑樘没说话。   皇帝也有皇帝的私心。   文官自然也有。   刘大夏安安静静站着,也跟着不再说话。   陈宽倒是一脸紧张,他不少干儿子就在这两处。   “此事朕还要仔细思索。”朱佑樘并没有直接否定,但也没有欣然接受。   ——内臣于他而言,同样重要。   “说说对外的办法吧。”朱佑樘又说,“恕免之事为修生养息,同样重要。”   刘大夏自然也是侃侃而谈,从江西的芋布到浙江的绢丝,再到各府的马价银等等,他今日是被匆匆召见,所以也没有打好腹稿,只是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倒也显出几分真挚来。   “只是这些都是微臣的一家之言,陛下还需召请各部主管,内阁一起商量才能裁定。”刘大夏谦卑说道。   朱佑樘颔首:“今日召见不过是听一听卿的看法,今后若有意见,只管上折便是,朕定然仔细审阅。”   刘大夏自然也跟着下跪谢恩。   “去把刘卿扶起来。”朱祐樘见他头发花白,身形颤颤巍巍,连忙让陈宽把人扶起来,“你亲自送卿出宫,今后只要爱卿来了,就跟内阁的三位阁老一样赐坐,今日是朕疏忽了。”   陈宽自然点头应下。   刘大夏感激涕零。   这件事情本以为到此为止,也算君臣密谈的一桩美事,只是没想到中间突然有人捣乱,有些话传了出去,这一传就越传越乱了。   江芸芸看着拦路的一群人,板着脸说道:“我点卯要迟到了。”   “我家公子请您过去说说话呢。”为首的仆人殷勤说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今日要先去詹事府点到,然后还要去内阁,时间紧急,实在是没空交朋友了。”   “江学士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仆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我不会喝酒。”   “哼,你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   “至少知道你是个刁奴。”   江芸芸说话不好听,但说话的声音又格外好听,脸上还笑脸盈盈的,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在骂人。   那仆人恼怒,就想伸手直接把人抓走。   江芸芸后退一步,还未说话,顾霭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小短棍,挡在江芸芸面前,胀红着脸,大喊着:“光天化日拦截朝廷命官,你们是什么强盗悍匪。”   他声音尖利,巷子门口很快就有大胆的人,探头探脑袋看了过来。   “你们林家倒是凶悍得很。”江芸芸伸手,按着顾霭颤颤巍巍的手,慢条斯理说道,“回头会有人去你家的,何来找我这个无辜的人。”   那人一听他这话,脸色大变。   “你,你知道……”那仆人哆哆嗦嗦地敢不敢说下去。   江芸芸咧嘴笑,露出森森白牙:“滚。”   等人走后,顾霭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小木棍扔了,揉了揉胳膊:“好吓人,其归叔怎么一点也不怕。”   江芸芸笑:“你今天胆子怎么这么大,平日里见了猫猫狗狗都要避着走的人,还有胆子冲出来。”   顾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在路上看到不少官员被拦了,估计都是为了这事,您等会入宫的时候,可要避着走,走大道还安全一些,不然这些小巷里,他们要是发狠了,还是自己受伤了。”   “知道了,谢谢提醒,乐山给你留了门,你先去读书吧,中午我回来给你批改作业。”江芸芸点头,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遇到危险躲着点。”   顾霭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后胆大包天说道:“那其归叔怎么不躲啊。”   江芸芸骄傲挺胸:“我是大人啊!”   顾霭拆台:“我今年二十五了。”   江芸芸不挺胸了,拔脚扭头就走。   ——没意思,这京城里怎么一个个年纪都比他大啊。   江芸芸先去詹事府点卯,一进门就听到焦芳在高谈阔论,说的正是兵部正在改革的事情。   兵部正在佥点京中各军营收容的地方兵卒,听说光是三大营就准备清理了一万多军卒,更别说其他四卫,革除的侍卫、力士、将军更是不计其数。   一时间军中热闹非凡,连带着京城也跟着人流都拥挤了。   “现在这京城的工程可都停下来了,兵部这几日门槛都要被人踏烂了。”   “一个个都闹了脾气,说不打算上值了,没发现今日入城门时,人都少了不少嘛?”   “我听说不少人和他拍板了,愣是一句软话都不说。”   “啧,他们那群人的脾气……”   焦芳和人比划着,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江芸芸脚步一顿,她今日怕被人拦,绕了个远路,直接进了棋盘街,从大明门经过……   ——城门那边确实人不多。   ——但她不认为这群人敢这么闹,城门失守可是死罪。   ——宫里的人不是蠢人,闹也不是这个闹法。   江芸芸陷入沉思。   “还有心情说闲话,今日陛下要来检查殿下的课业,你还不好好准备。”梁储打断他们的闲聊,不悦说道。   焦芳阴阳怪气说着:“我可都是按着教案来的,内容清楚得很,殿下对我上课也颇为满意,我不该着急的才是。”   梁储一向是和他话不投机的,闻言也懒得和他说话,只是看了眼其他几位侍读官。   那几位是没焦芳这个胆气的,便跟着讪讪起身离开了。   焦芳不悦,一扭头就看到门口的江芸芸,冷笑一声,高声说道:“没事招惹那些人做什么,哪一个背后没点关系,刚来京城就敢这么嚣张,闹成孤立无援的地步,可别被人下局做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   “我听说那些驸马世子也都有意见,这些人瞧着没什么背景,但这些贵勋最重颜面,且又说得上话,最难缠的人,现在闹成这样,看怎么收场。”   江芸芸抬眸,和焦芳对视一眼。   焦芳一点也不虚的,立马下巴微抬,神色倨傲。   梁储有意缓和气氛,之后还未开口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江芸芸脚步一转,竟是不打算点卯了,转身就离开了。   ——坏了,真有事要发生了。   出门前的江芸芸警铃大响,快步离开。 第三百九十九章   今日是初五, 陛下每逢初五都会去文华殿考察殿下读书情况,詹事府那一日的授课都是选老道稳重的老师去上课,江芸芸是一次也没轮上。   就像今日上课的老师是大嘴巴焦芳。   焦芳教书确实有些本事,讲起来通俗易懂, 风趣幽默, 也不会照本宣科, 所以朱厚照一直很喜欢他。   要是能借着裁剪兵部的事情闹上一闹,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周边没大臣,陛下耳朵又软, 要是再添上几个起哄的小黄门, 简直是完美的空隙时间。   江芸芸快步朝着宫廷甬道走去。   她第一次觉得詹事府距离内廷实在太远了,那么长的路,耳边到处都是说话声, 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大家在交头接耳, 或者愤愤不平, 又或者得意庆幸。   路上的力士将军确实比往日得少。   江芸芸突然停了下来, 她站在宫门的甬道前看着不远处的面前围着一群仪仗队的人, 他们正围着正中一人激动说着话, 手舞足蹈比划着。   那个人她不认识,但又隐约能猜出他的身份。   那群人察觉到她的到来, 齐齐扭头看了过来。   正中那人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头盔。   ——是个红盔将军。   那正中之人看着她出了会儿神,突然抱着头盔朝着她走了过来,犹豫喊道:“江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正是, 敢问将军贵姓。”   那人确定这人的身份,立马神色冷淡倨傲, 不屑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阴阳怪气说道:“对上你们这些清贵的文人, 我们这些靠拳头吃饭的人算什么贵。”   “可不是,这世上谁不知道拿笔的比我们拿刀的矜贵啊。”他身边有人附和着。   “要不然也不会不给我们一条活路。”   “连我们爷都不放过,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头可别落在我们手里。”   那群人气势汹汹围着江芸芸,目露凶恶之色,眸色不敬,充满恶意。   江芸芸和气笑着,只是言语犀利,目光锐利地盯着正中那人:“我不过是礼貌问人姓名,却被人这么奚落,可见我的性格你们未必清楚,但你们此刻的性格却一目了然。”   “我们现在这样,还不是被你们逼得?”红盔将军冷笑一声。   江芸芸不解:“何来我们逼的,我们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靠的不过是一支笔,如何能逼迫你们这些身材魁梧的武人。”   “就是你们读书人的笔太恶毒了。”有人伸手要去推搡江芸芸。   江芸芸侧身避开,顺手隔开他的手,依旧温和:“我们的笔若是太过恶毒,又怎么会被陛下听呢,能被陛下听进去的,那自然是言之有物的东西。”   “哼,强词夺理,这张嘴也很可恶,都可恶,你们师兄弟没一个好东西。”红盔将军说不过,只能冷笑一声攀扯着。   “只有无理的人才会恼怒。”江芸芸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今日在这里做什么,但左右想要是打算把这件事情闹大,但我劝你们慎重,尤其是您,驸马爷。”   那人脸色大变。   江芸芸脸上笑意加深,眉宇间却又没有多少笑意,初夏明亮的晨光落在她年轻的脸庞上,近乎有一种骇人的冷意。   所有人都被她吓得呆在原处。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头衔,还能随意带人出入内廷,手下是八将八卒的规格,甚至模样也是上乘。”江芸芸缓缓说道,“想来我也不是这么有眼无珠。”   这群人被点出身份,反而慌了。   那个红盔将军拔脚就想走。   江芸芸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手背青筋冒出,那人的手腕瞬间泛红。   “你,你,你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对我。”那人大惊大怒。   江芸芸不笑了,面无表情说道:“就是知道您是谁,下官才想着来劝劝您。”   “劝我?那还不如劝你的好师兄去,好臭好硬的一块石头,矫揉造作推迟数次也不肯做官,这一作官就打算踩在我们这些无冤无仇的人身上给自己立名声,呸,恶心。”驸马爷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声骂骂咧咧着。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平静开口:“刘尚书是兵部尚书,纯属对事不对人,无意冒犯诸位,更无意得罪驸马爷。”   “那我亲自去他家,他闭门不见,我去兵部,他们这群大小司马还敢搬出皇帝来吓我,哪一点不可恶,你们这群读书人最是可恶。”驸马爷怒骂,“不过是想要他手下留情,给我的兄弟们留一条活路,哪来这么多规矩,一点情面也不给。”   江芸芸不解,只觉得好笑:“这事是陛下下旨,内阁颁布,部堂确定,驸马为何现在只挑了一个办事的兵部施压,要他们给你情面,再者若是有御史借故弹劾,驸马愿意为兵部拦下所有事情嘛?”   驸马爷梗着脖子说道:“我可是驸马爷。”   江芸芸淡淡说道:“兵部是陛下的兵部。”   那人一怔,随后惊惧:“你你你,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但您今日要是做了什么,陛下怕就是要这么想了。”江芸芸看向深深的甬道,随后看向这群年轻气盛的兵卒,叹气说道,“你们不敢真的动刀动枪,所以是准备撂摊子不干了是不是?”   众人齐齐瞪大眼睛。   “有人和你们说,陛下会经过这里,要你们吓唬他是不是?”   驸马爷头皮发麻,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更让他害怕得是,这个看似清瘦的年轻人,力气极大,他竟完全挣脱不开,甚至觉得他的力气在缓缓加重,好像要捏断他的手一样。   “放,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嘛……”驸马爷怒骂着。   江芸芸的目光温和而平静,那双漆黑的眼珠子如此看人时,能把人看得无处遁形,恨不得立马转身逃开。   偏,逃不开。   “我不需要知道驸马到底是哪个公主的驸马,但我今日只来问驸马这个身份的人五个问题。”   驸马嘴皮子微动,却是哆嗦了几下。   江芸芸却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说道。   “第一,如何笃定陛下会听您的。”   “第二,兵部目前能不能离开刘尚书。”   “第三,若是裁革错了,那一开始下旨的陛下算什么?”   “第四,若是裁革无错,那后续到底要不要进行?”   “第五,跟你说的人和你说过这些这些事情吗?”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面色变化的驸马,声音骤然温和安宁,带着安抚人心的体贴:“您瞧着还很年轻,做事总该要为公主,为子嗣,为您自己想一下,这件事情真有错,文官的事情文官做,自有文官来出头驳斥,何来要你一个武将冒头,回头两头不讨好,谁又敢插手勋贵的事情。”   红盔将军神色呆滞,怔怔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松开手,意味深长说道:“言尽于此,您愿意听就听几句,您是驸马,有公主庇护,再差的结果也能平安过日的。”   这话一出,围在她身边的兵卒齐齐变了脸色。   江芸芸也不停留,反而开始朝着深处走去。   “哎,你去哪?”驸马爷连忙问道。   “我看看还有没有像您这样的傻子。”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总不能到时候宫内驸马勋贵被一锅端了,到最后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吧,我这个文官心软,不好意思见死不救。”   那驸马见人走远了,嘴角微动。   “这,这说的有道理啊。”有人打起了退堂鼓,“没了这个职位就没了,反正我家也不靠这个吃饭,我回头去卫所也是一样的。”   “不过说不定也是吓唬我们呢?”   “可,这个人是江芸啊。”   驸马爷原本还惊疑不定的神色立马严肃起来。   ——是了,说这话的可是江芸。   这可是江芸啊,你看看他这些年的做的事情,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直戳陛下心口的,这么臭的脾气,这么硬的性子,愣是把陛下和殿下哄得服服帖帖的。   “该怎么办?”众人齐齐看向他们的中心人物。   —— ——   江芸芸一路走来,果然还有不少傻子,一个个被人哄得四五不着六,义愤填膺的样子。   时间越来越近,马上就要下朝了,她事情还很多,所以也不墨迹,直接把正中的那人抓出来,抓着他的手腕,把刚才的五个问题一一抛出来,说完也不停留,等走到不能再进不去的位置,这才立马转身准备出宫。   ——她要去兵部见见新政的执行人刘大夏。   兵部三位主官都去上朝了,江芸芸进门时,只看到几位主事在来来回回搬着册子,还有几位郎中,员外郎也都行色匆匆,和身边的人说话时一脸严肃。   他们太忙了,只能抽空在行走间,好奇地看了一眼江芸芸,却没有停留。   “司马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呢。”门口的仆人说。   江芸芸打量着忙碌的兵部,收回视线:“那就劳烦您帮我带句话给大司马。”   仆人受宠若惊:“江学士但说无妨。”   “一件事情若是都没错,就不可能办砸。”江芸芸缓缓开口,“但……”   仆人不解。   “上学下达,知我者天也。”   她说完便也跟着离开了。   仆人把这话放在心里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只等着刘大夏回来就连忙复述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兵部可又做了什么事情,让这位小神童也看我们不顺眼的。”熊繍不满说道,“今日朝廷这么多人攻讦我们,一个个说的冠冕堂皇,连带着祖宗之法都说出来了,难道这位铁骨铮铮地小神童也被收买了不成。”   刘大夏沉默,突然叹气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是来提醒我的。”   “提醒什么?”熊繍不解。   只是他还没得到答案,就有小黄门下了轿子,匆匆说道:“大司马,陛下召您入宫。”   —— ——   江芸芸去内阁的途中,顺道又去挑拨了一下焦芳,气得他一大把年纪,脸都气红了,走路都不稳了,骂骂咧咧走了。   她站在内阁门口,正听到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裁革是否太过激进了,朝廷上下这么大的波动,也属实罕见。”   “听闻这些日子,路上到处都有拦人的,难道你们都没遇到过,我可以遇到过好几次了,吓得我家马夫都偷偷摸摸走小道了。”谢迁冷笑一声,“为钱财之人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想听。”   “可我瞧着陛下也有点动摇了。”李东阳压低声音说道。   刘健叹气:“陛下心软。”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摸了一把灰擦在自己的脸上,又在膝盖手臂上用力蹭了蹭,最后把衣服揉得更咸菜一样。   一侧的冯三惊呆了。   江芸芸突然对着他打了个眼色。   冯三连忙把手里的书收起来,故作惊呼地大喊着:“哎呀,江学士,是摔了吗?有没有伤到哪里啊?”   屋内的李东阳一听,急得站起来,快步走了出来。   冯三演戏演到底,小心翼翼把人扶了进来。   江芸芸叹气,一脸倒霉样:“别说了,今天早上突然有人拦我,我避让时经过一个小巷,不曾想路面有水,不小心摔了。”   “可有哪里摔倒了!”李东阳下了台阶,担心问道,“我看看,脸怎么脏了,快,打盆水来擦擦。”   “你也被人拦了?”谢迁连忙给人送来椅子,“摔倒哪里了没?”   刘健也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   江芸芸接过帕子粗鲁地抹了一把脸,随后笑说着:“阁老们应该碰到的比我多才是。”   “促狭。”李东阳接过帕子,看着她红扑扑的脸,“也不小心点擦,都红了。”   “没事,哪有人追着进小巷子恐怖啊。”江芸芸大大咧咧地咧嘴一笑。   “真是岂有此理,还追赶朝廷命官。”刘健暴脾气,立刻大怒,“这些人成何体统,太不像话了。”   “毕竟关乎自己的饭碗。”江芸芸好脾气地火上浇油。   刘健冷笑一声:“他们的饭碗又不缺这一碗,不过是贪心罢了,舍不得这一口饭吃。”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揉着膝盖。   “但这毕竟一下子裁了近万人……”李东阳犹豫。   江芸芸看向他。   李东阳是三人中性格最是温和的人。   “都没到一万人呢,我看京城有这些人既保不了平安,反而到处惹事,坏了京城人的治安。”谢迁冷笑一声,“还不如都离开呢。”   谢迁瞧着是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性格最是刚硬强势。   “才刚开个头,陛下就打退堂鼓了,这事……”刘健叹气。   当家媳妇刘健是个有志气的,奈何确实处处捉襟见肘,时时为难。   江芸芸弱弱开口:“那敢问,这件事情做的对吗?”   三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停下揉膝盖的手:“我只是想着……若是做得对,那引起这么多人的反抗,是必然的,若是不对,那引起这么多人的反抗,也是正常的。我是说……只要要动,势必有争议。”   谢迁率先回过神来,抚掌:“是了,是这个道理,更别说我们现在切切实实要动的是这些人的利益,可不是要闹起来。”   “那你觉得是对的吗?”刘健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笃定说道:“政令已出,那就是对的!”   刘健突然笑了起来,对着其余两人说话意味深长说道:“瞧瞧这小子,演这么一出戏,就为了给我说这句呢。”   江芸芸立马不高兴为自己辩解着:“早上真的被人堵在小巷子里,他们还要扒拉我呢。”   李东阳原本还有些恼怒小师弟的小手段,但一听又怒了起来:“他们还敢动手!!伤到哪里没有!我看看,谁家的刁奴,我回头定要参他一本。”   江芸芸立马虚弱靠在师兄的手臂上:“不记得是谁了,吓得我早饭到现在也没吃呢。”   谢迁也跟着笑了:“来人啊,把我的早膳给江学士送来,饿坏了,我们可要心疼坏了。”   “不用,吃我的就行,我早上一直不爱吃饭。”李东阳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江芸芸,见她确实全须全尾的,这才怒骂道,“少给他脸,你瞧瞧,没一天安生的,还会吓唬人。”   江芸芸只是摸着肚子叹气。   ——肚子真得好饿。   “我的也给他。”刘健见状说道,“年纪小,正是饭量大的时候。”   江芸芸眼睛一亮。   三人很快就开始各自干活了,江芸芸面前摆着三个托盘,她正一个个吃过去,刚解决完第一盘,就看到有小黄门匆匆赶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在文华殿召见三位阁老。”   众人下意识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装死,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只好从小米粥里抬起头来,捏着大馒头,呐呐说道:“吃,吃饭呢。” 第四百章   朱佑樘今日上朝结束浑身疲惫。   这些年他一直精力不济, 每每醒来都觉得格外疲惫,今日也不例外,尤其是今天早朝上又开始吵架了,一个个撸起袖子, 跟要打仗一样, 从裁革有失天伦, 再到文武官员开始对骂, 半个时辰就吵得他头大。   本打算下朝之后回去休息一下,陈宽提醒了一句殿下的功课, 他只好转道去文华殿看看。   今年入春后他大病了一场, 之后就一直隐隐约约有些焦虑。   ——太子还太小了。   ——两个舅舅是靠不住的。   ——手中的那一批官员年纪又太大了。   ——武将也没有拿的出手的。   ——皇后也是柔软的性子。   朱祐樘闭眼小憩,随意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额头, 漫无目的地想着——他能把谁留给他的儿子。   ——年纪太小, 不经事的不行。   ——年纪太大的, 可以有但不能太多, 压不住。   ——不要只会读书, 要历事过最好。   ——最好能让太子喜欢的, 太子是个倔强的人。   他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想着,到最后只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颊。   他睁开眼, 叹了一口气。   ——那人确实不错,但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他本是一路闭眼,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只是刚这一睁开眼,坐了一会儿, 他突然又敏锐发现不对劲了。   “今日是没有侍卫值班?”朱佑樘看着路上零零散散的带刀侍卫, 吃惊问道。   陈宽不解, 也跟着大惊:“这,这不应该啊,快,你去前面看看,你去锦衣卫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小黄门悄悄离开了。   朱佑樘越走越觉得冷清,突然大怒:“都哪里去了?如此玩忽职守,真是该死。”   陈宽及时宽慰着:“爷别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等问清楚再一一问罪即可,眼下还有奴婢们,定能拱卫爷的安全。”   说话间,有个小黄门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连衣服都散了。   “冒冒失失的,做什么?”陈宽上前一步呵斥道。   小黄门扑通一声跪下了,慌张说道:“外面好多人散去了,说什么裁革之事,奴婢拦也拦不住啊。”   朱佑樘大怒:“裁革如何会裁到朕的仪仗队伍里,真是荒谬,是谁在蛊惑人心。”   “今日值班的应该是仁和公主驸马都尉和德清公主的驸马都尉。”小黄门说,“如今在外面主持大局的是仁和公主的驸马。”   “那就召齐驸马来见我。”朱佑樘冷冷说道。   齐世美是鸿胪寺卿齐政之孙,鸿胪寺少卿齐祐之子,弘治二年十二月,通过海选,娶了宪宗爷长女仁和公主为妻,被封为驸马都尉。   明朝选驸马,不看家境,容貌是第一位,若是还有点本事就更好了,只是驸马一职,注定让他不能走的更高的位置,所以真有本事的人是看不上这个位置的。   齐世美是个格外俊美,身形修长的年轻人,读书一般,所以当年入选后,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好饭碗。   公主也都是柔顺温和之人,夫妻两人十多年来都过得格外恩爱。   只是此刻齐世美形容狼狈,脸上带汗,瞧着跟干了苦力一般。   朱佑樘皱眉:“这是怎么了?”   齐世美跪在地上,其实心中很是紧张,脑海里突然想起江芸说的那五个问题,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说道:“兄弟们听了一些风言风语,闹了点情绪。”   朱厚照皱眉,突然冷笑一声:“风言风语,闹了情绪,就可以置朕的安全于不顾,那干脆都给朕回家去吧。”   齐世美心中瞬间一沉,但很快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朱佑樘冷眼看着面前的驸马,好一会儿才淡淡问道:“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齐世美连连磕头,大声表明心意:“陛下明鉴,兵部裁革并非一人一私,大司马出于真心,陛下也是一片爱护百姓之心,微臣手下虽有人员被裁,但他们也是忠君之人,今日站好这班岗,便会安心回到自己所在的卫所,不敢掺和到这些事情中。”   朱祐樘脸色立刻好看了些,靠在椅背上,懒懒说道:“起来吧,堂堂一个驸马都尉衣衫狼狈,像什么话,回去换件衣服来。”   齐世美这才送了一口气,磕头谢恩。   ——江芸走后,他把那五个问题仔仔细细想了想,反反复复得问着自己,这才惊觉这事自己中圈套了。   ——裁革之事陛下同意了,内阁同意了,兵部着手办了,如今正干到一半,要是真不对,那是文人的骂仗,再者其他人也会自己出手,他再不爽躲在后面煽风点火就是,何来亲自出面,这不是把自己套进去了吗。   他只是驸马,妻子也是只当今的姐姐,且关系并不亲厚,真出事了,公主自然是安然无恙,他这个驸马可就不好说了。   齐世美走在宫道上,只觉得后背一阵冷汗,初夏的风吹在身上也觉得一阵发寒。   ——江芸救了他。   齐世美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怎么样?”他的兄弟们把人团团围住,激动问道,“陛下怎么说?”   齐世美看着那群人,呼吸急促,在他们的注视下,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这几日都先乖乖在家。”   众人一听,立马失望。   “有戏的。”齐世美声音骤然压低,“陛下不高兴了,说不定要走很多人,到时候有空位,我就把你们都替补上去。”   众人眼睛又立马亮了起来。   “好好站着,陛下的车驾马上就要到了。”齐世美突然抹了一把脸,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这才镇定下来“快,站好!”   “哎,老大,你怎么知道今日陛下要经过文华殿啊。”有人好奇问道。   齐世美脸色一沉。   —— ——   “陈宽,今日宫内各处值班的情况,你了解一下。”齐世美走后,朱祐樘脸色阴沉吩咐着。   陈宽嘴角微动,低下头的脸色格外不甘:“是。”   “朕如今做点事情,就有这么多问题,我就不信,如今日是太祖、太宗在这里……”朱佑樘狠狠说道,“他们也敢如此放肆。”   陈宽挣扎,口气犹豫地说道:“刘尚书推行得也确实激进了些,朝堂上不是也有很多风波。”   朱佑樘沉默。   陈宽一看有戏,继续说道:“不是奴婢多嘴,这事这些侍卫肯定是错了,如此意气用事,年轻人有几个经得激得,自然是要狠狠惩罚的,但刘尚书闹得文武都不得安心,也该缓一下才是。”   “我就说怎么一路上没有人。”朱佑樘还没说话,就听到朱厚照大声驳斥的声音传了过来,“好生没有规矩的人,这不是企图用这种事情逼宫嘛。”   陈宽脸色大变。   “你怎么来了?”朱佑樘看着提着小刀来的朱厚照,不解问道。   “今日焦老师来上课前闲聊,跟我说外面的侍卫似乎在吵架,我就让人刘瑾出门看看了,刘瑾回来跟我说这些人觉得既然都要被裁了,所以都索性不干了。”   朱厚照不悦说道:“裁革名单还没正式公布,他们哪来的消息不说,领钱的时候少一天都不行,现在有个风言风语,竟敢直接撂挑子走人。”   “我是来保护爹的。”小孩伸手比划了一下。   朱佑樘听得心都软了,伸手把人招呼上轿辇:“哪里要你一个小孩出面啊。”   朱厚照皱了皱鼻子:“要的,江芸跟我说过杜子美的诗:‘我幼事父师,熟闻忠厚言’。我一听这不是一模一样嘛,爹对我这么好,那我肯定也要好好对爹的。”   他一脑袋撞倒他爹的怀里,来来回回拱了一下,笑眯眯说着。   朱佑樘心中立刻柔软起来,抱着他的儿子大笑起来。   “赏,江芸大赏。”他痛快说道。   文华殿的考察点到为止,朱佑樘其实是个溺爱孩子的人,许是自己之前并没有被人爱过,所以他对朱厚照很疼爱,就连考教学问也不会问的太深,反而是朱厚照爱表现,边上还有一个朱厚炜在拱火,两人的嘴皮子就没停下来过。   不过左一句江芸说的,右一句江芸也这么说过的,偶尔穿插一句焦老师也说过。   朱祐樘满意点头,看向焦芳:“教得不错。”   焦芳感激涕零跪下谢恩。   等从文华殿出来,朱祐樘早已不生气了,只是看着匆匆赶回来的侍卫们,叹气无奈摇头:“去请刘尚书来。”   小黄门匆匆离开。   刘大夏下朝没多久,刚回到自己的衙门刚坐下没多久,就被小黄门叫走了。   殿内,朱祐樘看着年迈的尚书,无奈说道:“今日真是闹出好大一个没脸。”   一侧的陈宽立刻已经把今日的事情完整复述一边,最后厉声问道:“何来裁革要裁革陛下的仪仗队的,事关陛下安危和颜面,一个都不能少的。”   刘大夏沉默着,把嘴边压说出去的强硬的话咽了回去,再开口时便是软下来的口气:“是微臣疏忽并未及时汇报给陛下,但此事也是经过部堂商议的,翻阅了众多资料裁确定的,锦衣卫如今的额制已经远超设立之初,太祖时不过两千人,但如今全国上下已有十五万人之多。”   朱佑樘震惊:“这么多?”   “是。”刘大夏又算一笔俸禄的账,最后又说道,“若是只裁革卫所军营,却对锦衣卫视而不见,只怕会有人不服,反而损害陛下威名。”   朱佑樘没说话了。   陈宽立马提主子开口:“那怎么裁到驸马都尉麾下了,而且驸马都尉那些手下都近乎裁了一半,那不是直接动了陛下的仪仗队。”   刘大夏并不喜欢太监,若是平日,他定然是不会和他说话的,但他的脑海里一直回旋者江芸说的那一句——上学下达,知我者天也。   我不埋怨天,也不责备人,下学礼乐而上达天命,了解我的只有天吧。   这件事情若想做的好,就不能让陛下迟疑,那就只能一步步说给陛下听,上天能见证他毫无私心,可世人不行。   “驸马都尉手下大都是各地兵营送上来的人,他们投靠驸马,这才混到仪仗队里,平日里素来不端,为祸京城,文武不全,本就毫无本事,京兆府那边的案子一查就能垒一堆,如何能保卫陛下安全,不若直接让正儿八经的锦衣卫担任才是最合理的。”刘大夏的声音逐渐变得硬邦邦起来。   陈宽有些不悦,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排斥,声音微微尖锐起来:“那也是陛下的人,何来要兵部私自做主,完全不合陛下通气的。”   刘大夏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   陈宽立马扭头去看朱佑樘。   朱佑樘是个好脾气的,知道刘大夏是个执拗的人,闻言叹气:“事情闹成这样,把这些人都叫回来算了,两边也算有个了当。”   他是个惯会和稀泥的,谁知道刘大夏只觉得自己退了一步,如今还被一个太监骂了,所以一声不吭。   朱佑樘一看也跟着不高兴了。   君臣两人不欢而散。   “真是坏脾气。”陈宽骂道,“爷这么给他台阶,他都不下。”   朱佑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去请阁老们来。”   —— ——   刘健等人赶到时,朱佑樘正在喝药,屋内有淡淡的中药味。   刘健一脸担心:“陛下可要保重龙体。”   “那也要大家都安分一些才是。”朱祐樘淡淡说道。   三位阁老立马跪下请罪。   “行了,起来吧。”朱祐樘叹气,“又非说你们。”   陈宽接过药碗,先一步把刚才的事情委婉说了一遍。   三位阁老了然。   “陛下可要下旨问罪刘尚书?”刘健直接问道。   朱佑樘没说话,他到底是有点不舒服的,他自认为对刘大夏已经足够温和了,几次三番请进京,给了他足够的尊重,这次裁革也不过是想着息事宁人,谁知道他竟然是一点也不肯低头。   ——倔驴!   陈宽替人说道:“刘尚书如此顶撞陛下,且行事粗鲁,今日闹得是仪仗队,明日就是宫内侍卫,虽说要做出点事情来,但如何能如此行事。”   “此事倒是不难。”刘健说,“只是问罪需要前因后果,不知陛下是想要把裁革一事停了?”   朱祐樘想也不想就说道:“自然不要。”   “那后续的事情可要交托给谁?”刘健又问。   朱佑樘哑然。   ——这一时半会他还真想不出来。   “刘尚书铁血手段,才能压制。”刘健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此为其一,其二,若是陛下要用这个名头问罪刘尚书,那后续的人会不会认为裁革之事会得罪太多人,所以此事无关紧要,态度不过尔尔。”   朱佑樘彻底冷静下来了。   但他下不了台了。   李东阳见状,连忙递上台阶:“今日值班兵卒闻风就是雨,差点害了君臣失和,幸好陛下仁慈,不被蒙骗,刘尚书慧眼如炬,真是一眼看透问题关键,不若正好让刘尚书递个具体裁革方案的折子来,也好公示众人,总比闹得人心惶惶的得好。”   朱祐樘看向李东阳的眼睛都温和起来了:“李爱卿考虑得极是,内阁拟制去吧。”   三人有惊无险地出门了。   “没想到刘阁老对刘尚书还挺维护地。”陈宽忍不住酸溜溜说着。   朱祐樘含笑:“老师虽有些脾气,但性格最是刚正。”   陈宽垮下脸来。   “这些驸马都尉是如何得知名单消息的。”一个小黄门借着给人研墨的动作,天真问道,“瞧着消息也怪灵敏的。”   原本低下头的陈宽瞬间看向小黄门。   小黄门低着头,低眉顺眼地站着。   朱佑樘被这话点醒,瞬间陷入深思。   陈宽欲言又止,慌张说道:“说不定是兵部的人自己泄露的。”   朱祐樘摆手:“不可能,刘尚书多谨慎的人。”   他想了想:“查,去查,仔仔细细地查。”   —— ——   两日后,江芸芸溜溜达达去给太子殿下上课的时候,正听到詹事府里有人在恭喜焦芳荣升礼部左侍郎。   焦芳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合不拢嘴,就连见到江芸芸也一脸和气:“呦,这不是江学士嘛。”   江芸芸也跟着笑眯眯说道:“左侍郎好啊。”   焦芳更高兴了。   “听闻陛下也赏了你银钱和布匹,哎,虽说不是升官,但有钱也是极好的。”焦芳安分不了一会儿,又开始说不中听的话了。   江芸芸也不生气:“当然还是钱好,毕竟我还年轻嘛。”   焦芳不笑了。   ——他的年纪都可以当江芸爷爷了,估计还有剩的。   王鏊忍不住笑了,但很快又板脸:“江学士,你上课要迟到了。”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背着小手跑了。   焦芳气得直咬牙。   “和年轻人计较什么。”王鏊慢慢悠悠说着,“不说比我们的儿子了,比孙辈说不定还要差几岁呢。”   焦芳更不想笑了,直接甩袖离开了。   费宏不解:“好端端和他置什么气。”   王鏊捋了捋袖子,淡淡说道:“一想起驴舌头也能说话了,听不得而已。”   费宏无奈一笑:“这人可记仇了,算了,要是熬得住,说不定是下一任呢。”   王鏊撇了撇嘴。   —— ——   没多久,一份帖子送到江芸院中,当时江芸正在和今年的新科进士,之前在扬州一起相处过得叶相、杨果等人说话。   之前江芸芸一直闭门不见客,直到殿试结束,庶吉士的选拔都结束了,这才开始接收帖子。   吴宽年纪大了,之前科举的变故,吓得他一出考场就病了一场,如今一听考试考卷考生这些字就忍不住心悸,所以见了几个人也就不见了,让他们直接去找江芸。   他有意做个人情。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年纪大了,身子大不如前,过几年估计就要退了,要这个座师的虚名已经没用,不如给自己小孩徒弟等人结个善缘,把这个座师的名头给江芸,而且认了年轻有为的江芸做座师,肯定比他这个一只脚迈进棺材的小老头有用。   所以江芸芸过上了白天上班,晚上交际的日子,忙得不得了,还要抽空和人讨论学问和世面上流行的哲学理论。   没错,现在的读书人其实已经开始批判程朱理学的天理是万物的本原,但也有人不赞同陆王心学的万事万物皆出于心,总之都是很有想法,且一个个都要说出来的人。   所以他们兴致勃勃去看江芸芸,企图得到她的见解时,江芸芸只能微笑着不说话,故作高深。   她信的东西,在这里十有八九属于大逆不道。   这一轮轮的大浪淘沙的交谈,江芸芸还真捡到几个神童天才了。   这一届中一个叫王廷相的,开封府仪封县人,她最是满意,读书以经国济世为务,大胆创新,非常有锐进的改革思维。   还有不少人也都很好,瞧着很有读书人的锐气。   “好多神童啊。”江芸芸关上门后和乐山感慨了,“真是令人羡慕啊。”   乐山欲言又止得看了她一眼。   “哎,谁送来的帖子啊?”江芸芸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乐山一看,也跟着啊了一声:“是刘尚书,兵部的刘尚书,您的刘师兄。”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过来:“哎,刘师兄怎么找我啊?奇怪,跟个鸿门宴一样,还下帖子,也太慎重了……明日下值之后,家中……算了,不想了,总不能害我吧,你明天早上给我准备一点礼物出来。”   乐山点头:“不知可有带家眷?”   “刘师兄这次入京只带了自己和两个仆人。”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刘师兄一向避嫌,怎么好端端要请我吃饭。”   “之前京城还闹得沸沸扬扬的裁革,这几日都没动静了,听说锦衣卫都走了好多人,每天都有人离开京城,现在京城的房价都便宜了,治安都好了不少。”乐山好奇说道,“是不是庆功宴啊。”   江芸芸笑:“这刚开始的事情,你就打算庆祝啊,没有的事情,我估计是其他事情吧。”   乐山不好意思笑了笑:“我就是胡说的,只是瞧着最近街上的那些纨绔子弟都收敛了不少,心里高兴,对了,夫人好久没来信了,公子怎么也不得多问一句啊。”   江芸芸拍了拍脑袋:“坏了,这一天天忙得都忘记了,还有江渝是不是也好久没来信了啊,你等会都替我写信问问,两个小姑娘在边境我还挺不放心的。”   “不是说做什么调解做的风生水起嘛,现在蒙古话都说的极好了。”乐山笑说着,“现在身边围了一群人呢,都是要跟着她学呢。”   第二日,江芸芸拎着礼物,骑着小毛驴溜溜达达去刘府吃饭了。   刘家住得很偏,靠近城门口的位置了,不过不少家境窘迫的读书人也都住在这里,治安倒还是不错。   “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物了,回头我们老爷要不高兴了。”开门的仆人笑说着。   江芸芸咧嘴笑:“不碍事,是我当师弟给师兄的礼物,也不值钱,就是根墨条。”   另外一个仆人伸手:“老爷在内堂等着呢。”   江芸芸入内,就看到刘大夏穿着简单,没有任何装饰,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衫背对着站在正堂,面前挂着一幅黄河静静流淌的画,头顶是月光,两侧是游走的行人,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逸平和。   “这是我当年治水时,看着那些汹涌而下,肆虐百姓时有感而发留下的画。”刘大夏出声,“那个时候的黄河水,只要被它卷上了,谁来了也救不了你。当日我在秋水镇,那水里都是哭声,那些孩子瞧着还没我腿高,那些老人就这么在我眼前被卷走,我看得……心都碎了。”   江芸芸脸上的笑顿时收了起来。   “所以我后来给自己画了这么一幅画。”刘大夏低声说道,“我得要把黄河治好,至少,至少三十年不能再出事了。”   他转身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平静说道:“哪怕让我死在黄河里也是可以的。”   “当时师兄吐血累到在黄河上的消息传到京城,我恨不得亲自去找您。”江芸芸说。   刘大夏看着面前已经长高的年轻人,知道他这句话不是在敷衍他的。   他的师弟最是热忱,最是真挚。   那一年第一次见他时,扬州大雪纷飞,他满怀激动匆匆而来,正遇到江芸和他的朋友走在走廊下说话,满脸稚气,隔着漫漫大雪,两人的视线相遇了。   那一年他才十岁,长得瘦弱,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偏有一双格外灵动的大眼睛,一眼看过来,就知道此人定然不凡。   他长得凶,便是自家孩子见了他也不敢说话,江芸的那些同学见了他也怯懦极了,只有他的小师弟一见他就是笑,眉眼弯弯的。   再后来就是在京城,他已然长高了,却还是带着少年人才有的天真,装着小大人的样子,企图和你站在同一条线上说话,说的话也有理有据,不再充满稚言稚语,白话连篇。   他长大了,在老师精心的养护下,这株不起眼的小草不知不觉长大了,成了一颗郁郁葱葱的小树,逐渐有了锋芒,但同样也愿意颤颤巍巍地伸出枝叶去庇护自己觉得对的道理。   再后来两人各奔东西,再得知他的消息,他成了大明最年轻的六元及第的小状元,那样的风光,只是还没高兴多久,他就得罪人去了琼州,随后的消息好好坏坏,断断续续传了过来,他也跟着起起伏伏,颇为忧心。   那时,他住在东山下,手里是老师的信,耳边是师弟的消息,可他看到的却又是黑暗的世道。   那幅画就这么不伦不类地挂在墙上。   他累了,一个黄河治水让他精疲力尽。   他本是不想出来的。   他根本就救不了那些孩子和老人,他耳边一直是那些人的哭声,那么大声,那么绝望,可他毫无办法,他甚至自身难保。   他实在太痛苦了。   是他的老师,年迈体弱的老师跟他说再去看看吧,再往前走几步,你的师弟就在你前面。   所以刘大夏出来了。   “真是长大了。”刘大夏开口,露出浅浅的笑来,“其归,好久不见。”   江芸芸笑着打趣着:“之前在城门口迎接您,您可是直接把我赶走的。”   刘大夏无奈摇头:“倒是一样的油嘴滑舌,坐下吧,是不爱吃饭嘛,怎么不长肉。”   江芸芸坐在他对面,大大咧咧说道:“挺爱吃饭的,就是不长肉。”   “想太多了,什么事情都要插一手,累的。”刘大夏亲自为她倒了一盏茶。   江芸芸连忙双手接过,悄悄看了他一眼,打着马虎:“路见不平嘛。”   “这样会得罪很多人的。”刘大夏说。   “师兄不是也得罪了很多人。”江芸芸顾左言他。   “我都是老头了,得罪人便得罪人。”   “我也会是老……人的。”江芸芸嬉皮笑脸。   刘大夏气笑了。   ——好得很,那种熟悉的,想要揍人的感觉回来了。   “师兄今日怎么好端端请我吃饭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不见你不行,见了你也不行。”刘大夏挖苦着,“你这个小师弟真是难伺候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直言不讳:“怎么师兄也挤兑我,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刘大夏摇头:“知道焦芳爱挤兑你,你还非要撩拨他。”   “他说话不中听,而且每次都是他先针对我的。”江芸芸不高兴说道。   刘大夏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意味深长说道:“他为一个礼部尚书努力了这么久,连着前两任都敢使绊子,下狠手,你一个小小学士要是安分一些就好,偏这么高调,还这么厉害,他可不是视你为眼中钉。”   江芸芸眼睛一亮:“前两任尚书的绊子……”   “不过有些猜测罢了,背后不说人之过,我今日来是为了其他事情的。”刘大夏岔开话题。   江芸芸一脸失落。   “听闻你和镇远侯关系不错?”他话锋一转。   江芸芸眼珠子微动,没说话。   ——摸不准答案是什么,怕挨骂。   “扭捏,你和顾仕隆的关系谁不知道。”刘大夏嘲笑着。   “哈哈哈,是挺好的。”江芸芸只好打哈哈。   “我最近裁到他那边了……”刘大夏说。   江芸芸瞪大眼睛。   刘大夏微微一笑:“还请江学士为我做一下说客。”   江芸芸不笑了。   ——万万没想到还真的是鸿门宴啊。   “锦衣卫裁好了,卫所弄好了,就剩下三大营,总得要寻一个突破口。”刘大夏直接说道,“我瞧着镇远侯就很好,一向有贤名不说,和老师也认识,这不,还有个关系不错的人在眼前。”   江芸芸呆呆指了指自己:“我,我啊……”   “会被打出来的吧?”她喃喃自语。 第四百零一章   江芸芸背着小手, 掐着下班的时间点,准备去找顾仕隆了。   顾仕隆如今有个身份是太子伴读,同期的还有英国公的孙子张伦,定国公徐永宁的孙子徐光祚, 这是三位勋贵陪读, 剩下的还有两位, 一位是太子殿下奶嬷嬷的儿子李新、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的小儿子牟励。   不过顾仕隆等人身份所在, 也不能日日陪在太子朱厚照身边,时常家中有事就要告假, 不过也大都是要每三日进宫一次。   前三人中徐光祚年纪最大, 已有二十岁,顾仕隆年纪第二,十八岁, 张伦最小, 才十二岁, 三人也就张伦年龄相近, 所以和太子殿下玩的最好。   后两人都十五岁, 其实是最合适的年纪, 碍于身份是实打实日日和殿下在一起读书生活的。   不过能被选上作为太子陪读,第一为家世, 第二为陛下信任,自来家族荣誉大过一切,这五人面子上也大都是兴高采烈的。   顾仕隆再不愿意也只能每三日就去陪太子殿下玩一下。   太子殿下朱厚照对顾仕隆特别好奇又嫉妒,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顾仕隆是江芸照顾长大的, 好小好小的时候就和江芸在一起生活了, 和江芸去了很多地方, 做了很多事情,他甚至还有江芸家的钥匙!   平日里只要听人说两句,他就嫉妒坏了,因此他每次都要见了顾仕隆都要吵架,但吵完又要粘着他讲故事。   顾仕隆平日里不爱笑,也不爱动,整个人懒洋洋的,只有说起江芸的时候眼睛才亮晶晶的,整个人都来了几丝人气。   在他嘴里的江芸简直在发光,像个话本里的神仙一样,明亮快乐,肆意痛快,他是这么强大无畏,既敢挡在千军万马前,也能在田埂荒地上弯腰,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顾仕隆叹气:“可惜了,我当时没跟他去兰州,没看到他站在城门口的样子。”   “为什么不去啊?”朱厚照好奇问道。   顾仕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只是捋了捋袖口的花纹,好一会儿才说道:“家里有事呢。”   朱厚照遗憾叹气:“哎,那也太可惜了,不然你肯定也很威风。”   “我威风有什么用。”顾仕隆又恢复懒洋洋的样子,“我只要保护好江芸才是最好的。”   朱厚照大眼珠子一闪,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正大光明看了他一眼,最后开始理直气壮盯着他看。   顾仕隆只当没看到,开始吃糕点。   “哎。”朱厚照也不生气,立马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糕点,兴冲冲说着,“我们去找江芸玩吧。”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殿下千金之躯,如何能出宫,我出宫之后自己去找江芸玩就好了。”   朱厚照不高兴了:“你怎么背着我去找江芸玩。”   “我现在都说了,怎么会是背着殿下呢。”顾仕隆不解,“而且我去找江芸,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小时候还和江芸一起睡觉呢。”   朱厚照不高兴了,小脸沉了下来。   顾仕隆把剩下糕点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看了眼恼怒的太子殿下,皮笑肉不笑地安慰着:“江芸不是过几日就能给殿下上课嘛,我也很嫉妒啊。”   “那你来上课吗?”朱厚照随口问道。   “那不要的。”顾仕隆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朱厚照冷笑:“你也知道读书不是好事啊。”   顾仕隆点头:“我这辈子最烦读书了,好不容易把四书学好了,我可不要再学了。”   “是江芸教你的嘛?”朱厚照又问。   顾仕隆摇头:“江芸给我找了个老师,就是他在白鹿洞学院读书的小老头院长。”   “为什么啊?他学问这么好,你太笨了吗?”朱厚照嘲笑着。   顾仕隆得意一笑,开始炫耀起来:“因为江芸溺爱我啊,他才舍不得说我呢。”   朱厚照又不高兴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和你说话真没意思,张口闭口就是江芸的,而且众所皆知,他还溺爱小毛驴呢,你和小毛驴一个档次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顾仕隆轻轻冷哼一声。   朱厚照坐在那里生闷气。   一直没说话的李新只好硬着头皮岔开话题:“殿下的功课还未做好呢,不若先去做个功课,晚上还能继续玩江学士送的棋。”   “不做不做!”朱厚照不高兴说着,“整天都有作业,读书真没意思。”   李新苦着脸:“明日的是梁师,若是没做好功课,要记录在案的。”   朱厚照更不高兴了:“我说我不做,那就让他去跟我爹说吧,真烦。”   小哑巴牟励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上前劝着。   朱厚照脾气更大了。   顾仕隆看着闹脾气的小孩撇了撇嘴。   “顾世子,宫门口,江学士说要找您,问您何时出宫?”张永悄无声息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顾仕隆蹭的一下站起来:“找我的?”   张永点头:“说有事寻您,问您能归家。”   顾仕隆咧嘴笑:“时间也到了,我也该回家了,告辞了,殿下。”   他想也不想就要拱手离开了,走路带风,都不带留恋的。   朱厚照见他跑了,急了,也不闹脾气了,立马就撒开脚丫子也跟着跑了。   身后的陪读,黄门,宫娥立马乱成一团,也呼啦啦跟了上去。   所以等江芸芸隐隐听到里面好像有动静的时候,好奇弹出脑袋看了一眼,就看到顾仕隆正一脸不耐,反手在后面掏东西,隐约觉得后背鼓鼓的,后面则是一脸着急,伸手不知要干什么的黄门宫娥。   她好奇地瞪大眼睛,直到人走近了,她看清形势了,转身就要跑。   “江芸!!”   “江芸!!”   两声凄厉的叫声齐齐响起。   江芸芸含恨停住脚步,扭头去看后面混乱的一切。   一身狼狈的顾仕隆面色潮红,衣衫狼狈,后背那个鼓鼓的东西,竟然是太子朱厚照。   太子也不太体面,小脸通红,双腿紧紧箍着顾仕隆的腰,连着手臂都在使劲抱着他的脖子。   江芸芸惊呆了,喃喃问道:“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啊?”   朱厚照紧紧抱着顾仕隆,和他脸贴脸,但是眼睛紧盯着江芸看。   江芸芸避开这样热烈的目光,只好去看顾仕隆。   顾仕隆被掐的脖子都红了,偏太子殿下是个灵敏的小猪,在他背后拱来拱去,愣是没被抓下来,闹得一群人都累出一头汗来。   “我哪知道。”顾仕隆没好气说着。   他本来快步流星准备去找江芸,没多久就听到太子殿下在后面喊他名字,他好心回头,后背就被挂上一只小猪了,还沉甸甸的,闹腾了一路,给他累得够呛。   “我特别想和你们一起玩,多一个我一起玩嘛。”朱厚照眨巴眼,一脸无辜。   江芸芸啊了一声,看了一眼后面,老实巴交说道:“好像是萧公公来了。”   朱厚照突然发疯,可不是要惊动帝后。   朱厚照急了:“快快,出宫去,出宫去。”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也没两个脑袋啊。”   朱厚照绝望。   萧敬是跑过来的,为难他大夏天跑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一见朱厚照的样子就直拍大腿,先把丫鬟黄门狠狠呵斥一顿,直言是他们照顾不好殿下。   小黄门,小宫娥们吓得哗啦啦跪了一地。   张永和谷大用直接领了三十板子。   他教训完这一群人,这才露出哄小孩的笑来:“好殿下,乖殿下,这是做什么啊,陛下一听都急坏了。”   朱厚照不理他,直接翻了个脸,甚至把顾仕隆抱得更紧了,瞧着是不肯下来了,谁来多没用。   顾仕隆直接被勒出大白眼,连忙按着他的手,咳嗽一声:“要掐死我啊。”   太子殿下哼哼唧唧松开一点点,瞧着也很是委屈。   萧敬尴尬搓着手,也是为难,只好悄悄看看了一眼江芸芸。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不要说话。”朱厚照在她开口前,硬邦邦说道,“你怎么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没啊,哪敢啊。”江芸芸见小孩真的好委屈,只好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包的松子糖,“累吧,吃点糖,歇一会儿。”   朱厚照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江芸芸看:“糊弄我,你每次这样笑就是准备糊弄我。”   江芸芸笑不下去了。   ——孩子大了,已经很难哄了。   “那殿下想要做什么呢?”江芸芸解释着,“我找幺儿是有事情的。”   “有什么事情,他帮得上忙,我这个太子还帮不上忙的。”朱厚照一板一眼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江芸芸无奈:“小事,也劳烦不了太子殿下。”   “怎么会是劳烦呢。”朱厚照想了想,伸手去牵她的手。   江芸芸一怔。   “话本里,我们不是一起的嘛。”他孩子气说道,“我肯定能帮你,我也可以找很多人一起帮你的。”   江芸芸顿时心软起来,笑了起来:“那殿下应该是和陛下好好说明你的请求,而不是突然跑出来,把大家都吓坏了,闹这一下,陛下更难同意了。”   朱厚照握着江芸的手腕,好奇的来回翻看着。   他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手指修长,掌心滚烫,紧紧握着时,能感受到他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茧子。   太子殿下虽然对读书不太用心,但对于骑马射箭可是一天也不拉下的。   “那怎么办啊?”他使了点力气,想要把江芸芸拉得更近,偏脸上还是一脸天真。   江芸芸不得不靠近一些,免得顾仕隆也跟着摔倒,无奈说道:“殿下不如跟着萧公公一起去见陛下。”   朱厚照想了想:“那你能和我一起吗?”   江芸芸没说话。   朱厚照是个聪明孩子,立马扭头去盯着萧敬看。   萧敬真是左右为难,急得直拍大腿。   “我是太子,我说可以就可以。”他皱了皱鼻子,拍了拍顾仕隆的肩膀,“走,去找我爹。”   他这么说的,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腕,不肯松手。   顾仕隆没动弹,只是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叹气:“我和幺儿是外臣,无召不得入宫。”   朱厚照盯着她看,突然回过神来,整个人露出愉悦的笑来:“原来你不找我玩,是因为你进不来。”   江芸芸微微一笑。   “那我自己去找爹。”他从顾仕隆背上刺溜一下滑下来,但还是拉着江芸芸不松手,站在她面前,一本正经说道,“那你在这里等我,我等会就回来找你。”   他想了想,突然又板着脸说道:“你跑了也没关系,我肯定能把你抓回来。”   江芸芸哭笑不得。   他松开江芸芸的手,见把人掐红了,不好意思地胡乱揉了一把,把自己腰间的玉佩塞到她手心:“我力气太大了,这个给你赔罪,你不要生我气。”   江芸芸还没拒绝,精力十足的小太子已经蹦蹦跳跳跑了。   宫娥黄门又追了上去,乱成一团。   “我怎么觉得太子太黏你了。”顾仕隆抱臂,不高兴质问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打趣道:“你小时候也很黏我的,听了鬼故事,三更半夜敲我门,要和我一起睡的,还喜欢蹲在我房子的屋顶,你怎么忘记了。”   顾仕隆不说话了。   顾仕隆恼羞成怒了。   “我,我和他才不一样呢。”他小声嘟囔着,然后摸了摸脖子,“太子殿下的力气真大啊,感觉说话都有点疼。”   江芸芸一看,啊了一声:“怎么红成这样啊。”   “有点疼。”顾仕隆把脖子伸过来,扯开领口,“帮我看看,有没有哪里破了,他刚才还抓我,跟个小狼崽一样。”   江芸芸果然看到几道指甲印,笑得不行:“确实有,不过没出血,没事和太子殿下倔什么啊。”   “老缠着你。”顾仕隆弯腰,和她嚼舌根。   江芸芸想了想,替太子殿下说话:“可能是宫内太无聊了。”   顾仕隆一听,施施然点头:“真的无聊,多说句话也有人盯着,去哪里都有人跟着,读书久了要被人说,不读书也有人去告状,真是无趣。”   他想了想又说着:“殿下性格活泼。”   ——待不住实在太正常了。   他突然又觉得朱厚照可怜起来了,这么一个精力旺盛的人,却只能被困在小小的殿内,所见之人连笑都不敢笑,走起路在跟个幽魂一样,毫无声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甚至连接近他的人都不怀好意。   “那还真在这里等他啊?”大概等了一炷香,顾仕隆就觉得无聊了,就想拉江芸芸离开了,“我们先办自己的事情去。”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还早,等你爹身边没什么人再说,去早了这事还不好开口。”   顾仕隆震惊:“你找我爹。”   “对啊。”江芸芸点头。   “原不是来找我的。”顾仕隆甩开她的手,不高兴说着,“那你去找我爹好了,来找我做什么。”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怕等会你爹打我,你在的话,你肯定能救我一把。”   “怎么可能。”顾仕隆想也不想就反驳着,“我爹就是长得凶,脾气很好的,从来不发脾气。”   江芸芸只是沉重叹了一口气。   顾仕隆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一见她这模样,立马察觉出不对劲,脑袋挤了过来:“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要做什么大事打算拿我爹开刀不成。”   江芸芸眼珠子一闪。   顾仕隆立马警觉起来,伸手就要把人的脸转回来:“你要做什么,小眼睛瞟什么呢,你打什么歪心思呢。”   江芸芸脸色凝重:“千不该万不该,我这张破嘴多吃了人家两口饭。”   顾仕隆半信半疑:“你要做什么啊?”   “见了你爹再说。”江芸芸含含糊糊说着,很快又用拳击掌,“若是殿下来了也挺好,至少你爹肯定不敢当着殿下面收拾我一顿。”   顾仕隆冷笑一声,抱臂:“有我在,我爹也不会动手的。”   两人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还真被他说动了。”顾仕隆人高眼尖,一眼就看到宫道上跑着的人,撇了撇嘴,“你的魅力不小啊。”   朱厚照果然跑了出来,满头大汗,一头扎进江芸芸怀里,大声说道:“我爹同意了,走。”   “没人跟着?”江芸芸看了眼不远处的谷大用等人。   “我说跟着顾仕隆的,不要这些奴才,一直念着我烦死了。”朱厚照笑说着,“我大夸特夸顾仕隆有多厉害,还说了他当年跟着你的故事,我爹就同意了。”   顾仕隆皮笑肉不笑:“那就多谢殿下夸奖了。”   “不用客气。”朱厚照也跟着阴阳怪气说着。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扭头移开视线。   被挤在正中的江芸芸眼珠子各自瞟了一下,然后哎了一声,不想掺和到这么幼稚的事情,抬脚就是想要先走为敬。   “等会!”   两人齐齐伸手去拉她的手,骂骂咧咧跟了上来。   朱厚照:“是他先说我的,太欺负我,你干嘛不说他。”   顾仕隆:“他好好说这个,回头陛下还以为是我挑唆呢,你快说他。”   江芸芸充耳不闻,脚步飞快,拖着两个油瓶子一起去三千营挨大骂去。   ——时间也很紧的,回头还要把朱厚照送回宫的。   三千营,是永乐时期组建的京军三大营之一,一开始以蒙古骑兵为骨干的,后随着土木堡全军覆没后,人员变化,人数也跟着增多,如今已有一万多人。   一万人不算多,但偏偏三千营与五军营不同,它麾下全是骑兵,所以一应支出是非常昂贵的,一匹马往往需要十户人家来供养,所以刘大夏盯上这里不足为奇。   但整顿武备一向是说得简单,年年都提,但真推动起来难于上青天。   刘大夏一反之前的自己埋头苦干,开始每进行一步就上折子陈明利弊,简直是掰开了揉碎了说给陛下听。   要知道陛下是个心软的人,他需要别人在他耳边一直念叨着。   刘大夏的办法显然很好。   朱佑樘这几月,睡前被人说的也颇为不悦,觉得这番兵改确实太过严厉了,明日一定要刘大夏收敛点,第二天看了刘大夏的密折,又想着果然还是老臣周到啊,步步呕心沥血啊。   这两个月的朱佑樘一直是这样的心情转换,朝堂上的议论上还是不少,御马监那边倒是很紧张,大太监苗逵管辖的四卫军还没被开刀,如今只把京中各卫所的兵将都清理了一遍,还捎带着锦衣卫里超额的人数也给撸了。   昨日,刘大夏递上关于三大营的整理意见,倒不是直接说要把这些拱卫京师的人都赶走,反而说起他们责任重大,更需要人才,比如先把内部确定不合规的人请走,再建立选拔机制,挑选真正可用的人,他还忆往昔,说起了太宗建立三大营时的辉煌,是如何战无不胜,令人胆寒,如今明珠蒙尘,陛下有天人之姿,定能重振太宗荣光,简直是把人说得热血沸腾起来。   所以朱厚照小脸红扑扑地跑进来,说要和江芸和顾仕隆一起玩的时候,他隐约察觉到江芸到底要去做什么,就鬼使神差的同意了。   他这辈子没出过宫,只要有个苗头,大门口就能跪一片人,但他对宫外其实也很好奇。   ——得要我的儿子去看看。   三千营里,顾溥一听说这三人来了,忍不住压了压眼皮子。   他也不是蠢人,这几个月京中这么热闹的风波,他自然也有所听闻,甚至觉得兵部起的这阵风,迟早要挂到三大营里。   “去请保国公来。”他对蒋平说道,“速来。”   蒋平点头离开。   江芸芸见了顾溥就是热情一笑:“好久不见啊,顾侯爷。”   顾溥微微一笑,先是对着太子殿下行礼,随后笑说着:“我就一直在这里,是江学士贵人多事,忘了我这个旧人才是。”   “一直惦记着呢,就是没空。”江芸芸自来熟说着。   “坐吧,殿下可要吃些什么?”顾溥看向朱厚照和气问道。   朱厚照第一次来军营,眼睛都看不过来,进了大营还眼珠子来回看着,闻言只是摇头:“不吃不吃,我想去军营里玩。”   “那我让幺儿陪您一起去看看。”顾溥说。   一下子把两员大将都拉走了,江芸芸屁股坐不住了。   顾溥解释着:“保国公马上就到,等他来了再说也不迟。”   江芸芸尴尬一笑。   前些年三大营各自换了主帅,其中三千营就由保国公朱晖提督,太子太保、镇远侯顾溥同提督三千营,兼提督十二团营。   顾仕隆看着两人打哑谜,赖着不走。   朱厚照想了想:“不行,我今日是来给江芸解决问题的。”   顾溥眉心一动,似笑非笑。   江芸芸连忙解释着:“这个是我带来的。”   指了指顾仕隆。   “这个是意外。”   指了指朱厚照。   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保国公朱晖弘治九年,年近五旬裁袭爵,是个清瘦的勋贵武将,他长了一张精明的脸,一入内,眼珠子一下就看到了江芸,随后一扫而过,脚步一转,直接给太子殿下行礼。   朱厚照是见过他的,点头免礼了。   “不知顾侯唤我来所为何事。”他一开口就是先装傻充楞。   顾溥也不在意,看向江芸芸:“想着江学士孤身入营,想来是我们有些关系的。”   朱晖这才开始正眼打量她,眼皮子一耷拉,用眼尾扫人。   江芸芸规规矩矩行礼。   朱晖矜持地点了点头,倨傲问道:“江学士大忙人啊,怎么有空来我们三千营坐坐。”   江芸芸微微一笑:“来做一回儿说客的。”   许是没想到这人这么直接,两位主事人都愣了一下。   江芸芸直接贴脸开大:“兵部刘尚书有意整顿兵备,但想着先礼后兵,先谴我来打听打听两位对此事的看法。”   朱晖脸色一沉,冷冷呵斥道:“我们三千营用不着兵部管。”   江芸芸并不畏惧,平静反击着:“兵部掌全国军卫、武官选授、简练之政令,乃是太祖所立之制,国公爷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了。”   朱晖脸色大变:“好你个江芸,抬出太祖来压我们,来人啊,给我打……”   顾溥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直接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国公爷先别急,不若先让江学士说说他这个先行兵今日到底和我们商量到哪一步?我们也好说说我们的意见。”   江芸芸话锋一转,口气温和:“对啊,来都来了,谈崩了,再动手也不迟的。”   她没良心地,故作随意的,颇为大气的,毫无心理负担地,两只手各自拖出了正在吃糕点的两小孩。   顾仕隆和朱厚照齐齐眨了眨眼。 第四百零二章   江芸芸手持两道护身符开始和三千营的谈判。   顾溥和朱晖各自左右坐在他对面, 只是一个人恨铁不成钢,一个人满脸怒气。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兵制冗赘,每年支出之多,让国库疲于奔波。”江芸芸率先开口, 口气温和, “裁革之事, 事到如今也是不得不为之。”   朱晖嗤笑一声:“我们每年都有放出不少老弱之兵, 何来冗赘,我们三千营这些人目前都是年轻力壮的兵卒, 正是好好训练的时候。”   江芸芸借力打力, 继续问道:“国公爷说的兵卒,兵部也都有名单,确实年轻, 毕竟都是从各地调上来的精锐, 只是下官不通兵务, 有一点不解, 还请国公爷指点一二。”   顾溥听得眉心微动, 还未开口把这话按下, 心急的朱晖已经迫不及待开口应下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加深:“京中三大营,不知都有什么区别。”   朱晖冷笑一声:“自然是大有不同, 三大营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五军营由各省抽调精锐部队组成的。他们不仅负责训练新军的,每年中都、山东、河南、大宁各都司兵大概会有十六万士兵会轮番到京师接受五军营操练。”   他淡淡说道:“这本就是各地精英流转在京城, 哪来的外人,都是一家人才是。”   江芸芸点头, 和颜悦色:“拱卫皇都乃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自然需要人才。”   朱晖脸色好看了点:“三千营在景泰后改制为十二团营, 我们三千营很少出征,如今分管五司,分掌皇帝的旗、舆服、兵仗金鼓、御用宝物等,属于陛下护卫队。”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把最后五个字大声念了一遍。   江芸芸还是和气点头,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据我所知,原先三千营乃是投降的蒙古人编制,三千营的来源是三千骑兵,鼎盛时期有七万之多。”   朱晖矜持点头:“皇恩浩荡,我们三千营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自然,剩下的神机营,以火器御虏,为古今第一战具,越国大王黎澄被俘后成为了工部官,专司督造,据说这里面很多特殊的训练方法。”江芸芸笑说着。   朱晖捏着胡子:“都说江学士博学多闻,一点也不差。”   “那可真是朝廷手中最厉害的三板斧啊。”江芸芸又轻轻松松送上一顶高帽,“所以国公爷觉得是京营重要,还是边境卫所重要。”   朱晖想也不想就说道:“自然是京营,他们可是立下过赫赫功劳的,岂是那些边境卫所可比。”   顾溥皱了皱眉。   “那下官还有一个问题。”江芸芸继续问道,“若是最重之重,是不是更要好好维护。”   朱晖点头:“自然要的,所以才不能肆意改变,坏了祖宗基业,可是事关打仗的事情,你们读书人可不懂。”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只是问道:“如此看来,三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朱晖回过神来了,神色警觉:“自然重要,所以不能乱动。”   “自然不乱动,毕竟事关朝廷最后一道防线。”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打仗的事情,你们懂什么。”朱晖没好气说着。   一说起打战的事情,两个护身符也不吃东西,大眼睛扑闪着,齐齐去看朱晖。   朱晖被太子殿下一盯,瞬间精神高涨,侃侃而谈:“想当初太、宗皇帝,在和漠北那群蒙古人交锋时,往往让神机营置于最前面,介时再万炮齐发,直接先轰他们个人仰马翻,烟熏火燎的,如此消耗完一波,再让我们三千营出场,我们三千营的骑兵个个都是人才,反应急,脚程快,在第一轮炮轰中就开始穿插在战场上,收割剩下的人,如此敌人的第一波攻势也就彻底废了,最后则是让五军营上场压阵,五军营分为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支精锐部队,他们身披重甲,手持兵刃,方阵前行,就好像铜墙铁壁一样,无坚不摧,再配合步骑的机动,协同作战,便是天兵天将来了也抵挡不了。”   朱厚照哇了一声:“好厉害啊。”   “可不是,所以可不能胡乱筛减。”朱晖顺势给人滴眼药水。   朱厚照大眼睛扑闪了一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只是随后扭头去看江芸芸:“这样看起来,打仗也很简单啊。”   太过离奇的答案。   朱晖和顾溥一听,差点跪倒在地上。   江芸芸给小孩塞了个糕点,笑说着:“殿下只看到了人,却还未领略太、宗荣光,一场战争,战术往往比战力更为重要,自来以少胜多的案件不是比比皆是,只是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武,若要动武,一则在想为什么非打不可,二则要想打了之后我们到底要如何解决前一个问题。”   朱厚照乖乖接过糕点,坐了回去:“听不懂,打赢了不就好了。”   “太、祖打下赫赫江山,若是都解决了,要我们这些后辈做什么。”江芸芸说。   “你说得对,可你后面说的我不懂。”朱厚照又说,“打战就打战啊,他们要是欺负我,我肯定是要打回去的,打赢了就打赢了啊,就像和我谷大用他们下棋,赢了就有土地和人,那不是大好事嘛。”   “那这些达成殿下的预期了吗?”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呆住了,捏着糕点呐呐说道:“什么预期啊?”   朱晖连忙呵斥道:“和殿下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朱厚照倒是不高兴了:“就要说,我和江芸说话呢。”   朱晖殷勤说道:“打仗自有武将,何来需要殿下操心。”   朱厚照想了想,突然说道:“万一你们骗我呢。”   朱晖脸色大变。   “微臣不敢欺骗朝廷。”顾溥直接下跪解释着。   朱晖也跟着下跪,如此一来,屋内的人,除了江芸芸站着,也就一个朱厚照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朱厚照也不吃糕点了,坐在椅子上,先是看了一圈跪满一地的人,然后看了一眼镇定的江芸芸,最后小大人模样地说道:“起来吧,你们继续说吧,我就是随便问问的。”   朱晖自觉丢人,爬起来后只好把怒气转移到江芸芸身上,恶狠狠盯着她:“早就听说江学士是个胆大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朱厚照轻轻冷哼一声。   顾溥见状,只好直接进入主题:“不知兵部打算如何裁革三千营。”   “不知国公爷觉得如今大明边境如何?”   朱晖一听,发热的脑袋稍微回神了点。   “三营如此重要,兵部不敢轻举妄动,是以刘尚书给了两种方案。”江芸芸说道,“户部每年压力不小,之后只会越来越大,边境卫所要钱,京营也要钱,所以第一种办法,三千营每年的拨款按照陛下荣登大宝那一年核算,且几年前的皇庄的土地清丈,三大营都没有上交,这次也要一起上交。”   朱晖想也不想就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我要进宫面圣。”   “自然可以。”江芸芸施施然说着,“刘尚书的折子已经递到陛下案桌前,若是国公爷有想法,亲自去辩上一辩也是极好的,自来理越辩越明,若是可以,便是兵部大小司马,便是下官也是愿意说上一说的。”   朱晖咬牙:“谁说得过你们这群人啊。”   江芸芸依旧是冷静的模样:“道理由心不由人,国公爷若是真的能说出让陛下信服的道理,陛下仁慈,定是听得。”   朱晖被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溥不得不开口接过烂摊子:“那第二个办法呢?”   “兵部确定具体需要裁革的人数,三千营自己裁革。”江芸芸直接说道。   “多少人?”顾溥问。   “三千人。”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   朱晖倒吸一口冷气:“你们疯啦!”   顾溥苦笑:“兵部要的是这个吧。”   江芸芸点头,想了想又说道:“郑京、栎实杀曼伯,宋萧、毫实杀子游,齐渠、丘实杀无知,卫蒲、戚实出献公,顾侯饱读诗书,不知可还记得这句话的出处。”   顾溥脸色微变。   “并非我故意偏向刘尚书说项,遥想当年黄河治理,刘尚书一去数年,扎根黄土,这才保至少三十年安危,治河之难,总所皆知,他如今坐镇兵部,放眼全局,这才拦下这样的事情,要知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   小文盲朱厚照脑袋转来转去,皱着眉头,扭头悄悄去问顾仕隆:“你听得懂吗?”   顾仕隆嘲笑着:“左传没读过吗?说的是尾大不掉的故事,嘲笑三千营太过庞杂,反而要坏事呢。”   朱厚照哦了一声,嘟囔着:“我还没学呢!不过是不是说树大招风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稚儿都懂的道理呢。”   顾溥没去看太子殿下,只是面无表情看了一眼自家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   顾仕隆眼珠子飘忽着,愣是没和他对上一眼。   “非我们不愿。”顾溥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军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才需要两位主事亲自坐镇。”江芸芸答道。   朱晖气笑了:“感情坏人让我们做啊!”   “是非功过,小兵们看不清,我们站在这里,难道还看不清吗?”江芸芸低声说道。   “果然是一心为民的江学士啊。”朱晖嘲笑着。   江芸芸不为所动。   朱厚照反问道:“一心为民不好嘛。”   朱晖冷笑一声:“殿下还年幼,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啊,一口饭也要抢走的人,也不知道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到底是什么。”   朱厚照懵懵懂懂,还真当看了一眼江芸芸身上青色的官服。   “百姓捧着稻穗哭的时候,你吃着饭,百姓饿倒在道路上时,你也吃着饭,现在不过是想要把这锅饭重新分出一点而已。”一直不掺和到这事里的顾仕隆忍不住开口说道,“开海不要钱嘛,清丈土地也需要安置费,就连边境要和蒙古人做生意,那里不需要钱……”   “你!”朱晖被晚辈怼了,立刻恼羞成怒,随后看向顾溥,只是还未说话,就听到顾仕隆硬邦邦说道。   “我爹可管不了我,我自小不在他身边长大的。”   “够了,不想听就滚出去。”顾溥厉声呵斥道。   顾仕隆低着头没说话了。   朱厚照看着骤然僵硬的气氛,悄悄靠近江芸芸。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小孩的胳膊。   “此事还需要我们仔细商量一下。”顾溥轻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只是下官还想多说一句。”   顾溥点头:“江学士请说。”   “京营固然重要,边境同样不容小觑,顾侯自湖广而来,也知边境之概况,逃兵之多,土地消失,赋税加重,百姓困苦,乍一看昨日还行,今日尚可,那明日呢,后日呢?”   顾溥脸色凝重。   ——江芸这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朱晖却只觉得烦躁:“现在说的是京营,说什么边境,那也是守城将军不够严厉,逃一个杀一个,我看谁敢逃。”   江芸芸并不理会,只是对着两人拱手说道:“今日本就是来提前告知一下三千营的,两日后,兵部大司马会亲临三千营。”   她抬脚准备离开,顾仕隆和朱厚照下意识也要跟着走了。   “你走什么?”顾溥突然开口。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拉着江芸芸的袖子:“我要送太子殿下回宫的。”   “人家跟着江学士来的,要你自作多情什么?”顾溥淡淡说道。   顾仕隆不服气,但没说话,只能去看江芸芸,期待她能说句公道话。   “你是我儿子,看别人做什么。”顾溥又说。   江芸芸左右为难。   一侧的朱厚照来回看着,突然眼睛一亮,主动伸手把顾仕隆的手从江芸芸的袖子里拨开,然后把江芸芸拉倒自己身边,一本正经说道:“你爹叫你呢,你爹叫你嗯,我让江芸送。”   顾仕隆大怒。   朱厚照已经笑眯眯前者江芸芸的手跑了。   顾溥冷笑一声。   “还是先想想这事怎么糊弄过去吧。”朱晖显然刚才心思不在,一抬头发现人走了,只能不耐说道,“刘大夏可不好糊弄。”   顾仕隆站在门口帐子边:“为何要糊弄。”   “哎,你这个小孩,懂什么!”朱晖不悦说道,“兵部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简单,难处是一句也不说啊,把你们这群小孩哄得团团转,你当你现在穿金戴银靠的是什么?”   顾仕隆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衣服,撇了撇嘴:“靠我爹乱花钱。”   “顾仕隆会挨打嘛?”帐篷外,朱厚照开心问道。   江芸芸犹豫:“顾家就一个独子,应该不会吧。”   朱厚照叹气:“那好可惜啊。”   江芸芸没说话了,两人就这么走了一段路,朱厚照牵着她的手,蹦蹦跳跳,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军营里走动的人。   天色已近黄昏,不少士兵都准备回去休息了,对于营内多了两个外人也颇为好奇,他们站在不远处张望着,接头接耳。   一个读书人,一个小孩,确实是很新奇的组合。   也有人敏锐察觉出什么了,瞧见江芸的外貌就急匆匆走了。   “我听说顾侯进京入值后就开始检视京营内外,挑选训练军士,也曾督工修缮禁门城墙及社稷坛,去年韩太夫人逝世后,告假归葬,爹优诏抚慰,但不允告假,只让他的弟弟锦衣卫千户顾渊代行归家。”眼看就要出大门了,朱厚照冷不丁说道。   “殿下怎么知道的?”   “那段时间顾仕隆心情不好,好久没来了,没人给我讲故事了,我让刘瑾去打听的,我后来也让人送了丧仪过去。”朱厚照说。   “殿下仁心。”江芸芸夸道。   朱厚照紧紧牵着江芸芸的手,他眉头紧皱着,显然在思考。   “三大营五位主帅,确实是顾侯最好。”他说。   江芸芸笑:“殿下如何判断的?”   “因为顾仕隆啊。”朱厚照大声嘟囔着,“他就还不错,他爹肯定也不错得,而且要是他不好,你们做什么第一个找上他,可见他就是还不错的。”   江芸芸叹气:“顾侯,很好。”   朱厚照大人模样点头:“那他会答应这件事情嘛?”   江芸芸想了想:“刘尚书想着事情迟则生变,不想拖得太久,所以才让我上门试探一下口风。”   朱厚照扭头去看她。   “你说钱权,他未必同意,但你要是说为民,顾侯总是能为大局考虑一二的人。”江芸芸委婉说道。   “只是一二嘛。”朱厚照叹气,“我还以为他会和顾仕隆一样相信你。”   江芸芸笑:“顾侯已经是个大人了。”   朱厚照语重心长叹气:“这么看大人也怪烦的,要考虑的事情可真多啊。”   江芸芸牵着他的手走在黄泥土上,夏日干枯的黄泥土弄脏了太子殿下昂贵的衣服,偏两人好似无知无觉,继续朝着落日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行人脚步慌乱,手里抱着东西也准备归家。   还有铺子还打算做最后的买卖,大声吆喝着。   朱厚照难得没有四处张望,只是低着头走路。   “江芸,你们今天说的,我都听不懂。”许久之后,朱厚照突然说道。   江芸芸低头。   朱厚照滚烫的手指紧握着江芸芸的手心:“但我觉得你说的他们也听不懂。”   江芸芸错愕。   “你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朱厚照稚气开口,“很多人都不懂,所以很多人都在骂你,所以……”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被这样明亮清澈的目光看着,江芸芸有一瞬间的悚然。   朱厚照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很早就知道,但能如此敏锐,却也是她第一次知道。   可她能说什么呢?   她只觉得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要重新做个蛋糕。   她想要给饿殍载道的人一条活路。   她想要为捧穗而哭的农民遮风避雨。   她想要为这个封闭浓重,无法呼吸的事情撬开一条缝。   她要做的事从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嘴里抢出几口米饭来,把这个不公破烂丑陋的世界狠狠砸碎。   可她能说吗?   她不能说。   她甚至不能露出一丝愤怒之色。   现在这位天下之主未来的继承人竟然察觉到她的态度,直白得问出这个问题。   江芸芸不可抑制得觉得悲凉,但也有些好笑。   现在能主动戳破她伪装的,是这个未来高高在上的皇帝。   —— ——   朱厚照肯定是得不到答案的,因为张家两位国舅爷来找朱厚照,准备带他回家了。   江芸芸看着面前两位富态的国舅爷,平静问候:“好久不见。”   张延龄冷哼一声,扭头不去看她。   张鹤龄颔首:“多年不见,江学士风采依旧。”   “殿下该回去了。”江芸芸对着朱厚照说着。   朱厚照想要耍赖了。   江芸芸一下掐住了软肋:“为了下次考虑。”   朱厚照哭唧唧离开了,恋恋不舍松开江芸芸的手,只是刚走了一步,扭头问道:“你刚才说的打仗要考虑的那两点是什么意思啊?”   江芸芸没想到他还记得,想了想:“殿下可以先自己想想。”   朱厚照点头:“行,我知道了。”   江芸芸目送太子殿下离开后,脚步一转,准备去找刘师兄。   ——三千营的事情瞧着有点棘手。   江芸芸这边忙,朱厚照这边也不安生。   不过,不仅他一个人不安生,连带着朱佑樘也不安生。   “所以爹知道吗?”朱厚照说完,就眼巴巴的看着他爹,“爹这么厉害,爹肯定知道的,我只要知道一点点回头跟江芸炫耀就好了,爹,快告诉我吧。”   朱佑樘语塞。   奇奇怪怪的问题,更奇怪的,你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一听就知道是江芸出的问题。   一侧的萧敬一瞧不对劲,就笑眯眯上前:“时间不早了,殿下还没吃饭呢,不若明日再来探讨。”   朱厚照大眼珠子圆溜溜的,沉重叹气:“原来爹也不知道。”   “胡说,爹知道。”朱佑樘板着脸,认真说道,“但是爹今日累了。”   朱厚照叹气,背着小手跑了。   等人走远了,朱佑樘连忙对萧敬说道:“刘老师稳重,李阁老博学,谢阁老善谈,你都让人去问问,明日一大早给我答案。”   他想了想又说道:“刘尚书为兵部之首,也去问问。”   萧敬哎了一声,一脸严肃走了。   所以等江芸芸和刘大夏聊了一个多时辰,眼瞧着天都要黑了,就准备从刘家出门时,和这个传话的小黄门不期而遇。   刘大夏一听这么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想也不想就去看江芸芸。   悄悄溜到门口的江芸芸一看不对劲,头也不回就跑了。 第四百零三章   朱厚照是个执拗的小孩, 天还没亮就去敲门,好不容易他爹给出了四个答案,可他一个也不满意,甚至反驳地振振有词, 朱佑樘说不过了, 只好找了个借口把人赶走了。   朱厚照开始满地乱窜, 书也不读了, 马也不骑了,弓也不拉了。   ——他想知道江芸到底在想什么!   “非打不可自然是那些蛮人侵犯了□□威严, 要狠狠教训他们, 那些人都是流窜之人,打下之后也没什么解决办法。”   ——那不是白打仗了。   “没有非打不可的战争,打仗要考虑朝廷开支, 不可铺张无度, 但是打下后要仔细经营, 若是听之任之, 势必事倍功半。”   ——如果没有非打不可的战, 那这几年边境一直打的仗算什么啊?   “若是真的非打不可自然是要一击必中, 倾全部之力,被俘虏的人和财也要妥善安置。”   ——说了这么多说, 也没说什么情况下是非打不可。   “若是侵害百姓,骚扰边境自然是非打不可,至于战后如何安置, 安抚百姓,抚恤士兵都是必不可免得。”   ——说的好像有点对, 但好像不是江芸的意思。   太子殿下背着小手在宫内乱走, 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小黄门,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他一晚上没睡,一闭上眼都是临走前,江芸那个恍惚不解的怅然之色。   他特别喜欢江芸。   可江芸好像不喜欢他,对小毛驴都比对他好。   朱厚照想,我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肯定就喜欢我了,所以他站在荷花池边上,看着盛开的荷花,惆怅说道:“到底什么是打仗啊?”   早已凭借本事悄悄回到太子身边的刘瑾借机说道:“殿下以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刘瑾和颜悦色,“长大了去外面看看,就能知道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朱厚照盯着小蜻蜓,突然恍然大悟。   刘瑾露出得意的笑来:“不如现在先去读……”   “行,那我现在就搬去和江芸住。”自认为早已长大的太子殿下想一出是一出,以手击掌,跳下回头,突发奇想。   刘瑾不笑了,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慌乱中,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太子殿下在廊下飞快地跑着,满脸笑意,衣袂翻飞,身后的长随们慌慌张张,夏日的荷花也跟着颤颤巍巍地随风而动,被惊动的小蜻蜓躲在荷花后,看着热热闹闹离开的一群人。   —— ——   京营的改革很快就抬上议程,三千营内部先进行调动,这次被革除的人都会得到一笔遣散费回到自己的卫所。   有人欢喜有人哭,也不是有人都想要留在京城的,但也有人很想留在京城有个发展,一时间三大营都热闹起来了,三千营日日都有人去找主官。   顾溥日日蹲在大营里做思想工作。   朱晖脚底抹油,跑了。   就连顾仕隆也被迫被拉倒军营里开始处理文书案牍。   因为到底革除谁是三千营自己的事情,所以底下的人也开始到处走动,整个京城在短暂的安静后,再一次热闹起来。   内阁的江芸芸捧着浙江送来的折子,故作无意地说道:“嘉兴现在都步入正轨了,我们在京城的可不能落后啊。”   刘健年纪大了,折子拿得远远地,还得眯起眼,才能看清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江芸芸热情说道:“我给您念一下。”   刘健想也不想直接原地给折子换了个位置,后脑勺对着她。   江芸芸失落叹气。   “直说吧。”刘健看完之后,折子一收,面无表情问道。   江芸芸直接掏出两个厚厚的折子。   “下官这几个月走访了京郊还有几个县,惊讶发现皇城脚下,土地清丈竟然还未开始,下官真是痛心疾首……”   刘健揉了揉眼睛,嘲笑着:“我就说我们肤白貌美的小状元怎么这几日突然黑了。”   江芸芸不为所动,继续慷慨激昂发挥着:“如今各地对此事态度褒贬不一,要是我们京城不打个样,南京和十三省如何跟着我们一起进步!”   “皇庄……”刘健刚开了个口,江芸芸立马把话头接了过去,义愤填膺。   “皇庄明明一开始好好地,现在怎么又有苗头了,真是八爪的章鱼,砍不掉啊,我们现在就是要牢牢防住这个成果,努力完成另一个成果,把到底为什么清丈,清丈之后如何管理都要考虑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就是之前这么和太子殿下说话的。”   背后传来李东阳阴森森的质问。   江芸芸倏地闭上嘴,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做什么不规矩的样子。”李东阳一见她这个不知悔改的样子就忍不住生气,拍了拍她的手臂,“再胡说八道,我就请老师的棍子了。”   江芸芸不笑了,鼻子一皱,一脸不服。   “来得正好,浙江的折子。”刘健顺势把折子递上去,又对着江芸芸招了招手,“你的折子拿来我看看。”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递了过去。   “一份写不下还写了第二份?”刘健看着两本折子随口问道。   “这个不是,这个是我之前对于目前海贸的建议书。”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楠枝已经把混乱的人整合好了,但是开海不是为了放弃种地,而是让百姓在两种生存中选择一个合适自己的,这是我微不足道的建议,还请内阁仔细审阅。”   “这么能耐,就该让他去找他的小同窗去。”刘健气笑了,对李东阳说道,“也不至于现在一天天的,内阁的事情还不够,教书也整日说一些为难我们的话,就连兵部的事情也要凑上一凑,听说半月前殿下闹着要搬去跟他住,连着太皇太后都惊动了,闹了好久呢。”   李东阳和稀泥地哎了一声,斜眼瞪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无辜地看着他。   “京城清丈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怎么想不重要。”李东阳委婉说道。   江芸芸了然,脚步一动,就想走:“那我写个折子给陛下看看。”   “年轻人啊……”李东阳讪讪说道。   刘健冷笑一声:“还是先看看他的折子吧。”   也不知江芸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半月后,和兵部正式入驻三千营一起启动的是,京城拖了好多年的土地清丈再一次开始运行。   这一次京城地界由经验丰富的江芸亲自上手推进,这一开始,本就只是普通人哭的京城,现在连着勋贵家里也时不时传出哭声。   半个月的时间,这事没什么具体进展,但很热闹。   这几日宫内也很热闹,不少皇亲国戚都入宫哭诉,太皇太后今年入了秋身体就有些不好了,见了几个人就无法招待了,那剩下的就上至皇太后,皇后,陛下,下至太子殿下,二皇子都有人拉着哭两声。   “江芸好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竟然打伤我的仆人。”   “皇恩浩荡,我们自太、宗时期就侍奉在侧,如今竟然被一个小小破落户如何折辱。”   “这些地都是赏赐的,如今只因为地契找不到了,竟然就要我们归还,真是不把陛下看在眼里啊。”   “他们竟敢威胁我们!一介五品小官还敢拿着陛下您的盛名作威作福,当真可恨。”   朱厚照本就因为不能去找江芸一肚子气了,见了谁都没好脸色,朱厚炜小孩一个,说什么都是嗯嗯嗯的,嘴里反反复复念着江芸的好。   皇太后和皇后只能来来回回车轱辘话安慰他们,回头也是去找陛下商量此事的。   朱佑樘最也是忙碌,但不是政务上的事情,他最近新得了一个道士,本是打算好好做醮事,祈求上天垂帘的,没想到被这些来来回回的人打扰着连静坐都不行,现在坐在这里听着这些侯爵们的哭诉,突然笑起来了。   地下那个正在抹眼泪的不哭了,悄悄地去看陛下。   “自己看吧。”今日不得不见一下定国公,朱佑樘直接把江芸芸说服他的折子递了过去,“并非我不顾诸位情义,实在是江学士的折子写的啊……”   定国公打开一看,江芸开篇就是一顿大大的马屁,明知陛下最喜能比肩太祖、太宗,所以马屁就是对着马屁股狂拍,别说陛下了,就连他也看得热血沸腾,身心愉悦。   第二段则是话锋一转说起自己最近在京郊走了一圈,大家都大力夸奖陛下,哪怕穿得破破烂烂,手里也没多少钱,饭也吃不饱,但都说如今治安好了不少,税收也规矩了,努力过日子肯定能过上好日子,所以真挚祝愿陛下千秋,长命百岁。   众所皆知,陛下身体不好,每年过寿最喜欢的就是这些长寿的东西。   第三段内容则是说起如今浙江的清丈土地和漳州的开海,已经步入正轨,明年国库肯定充盈,边境如今和蒙古人磋商做生意的事情也有了苗头,一切都朝着国富民强,天下大同的盛世狂奔,那都是陛下爱民如子,深明大义的结果啊。   好一个直抓软肋,钱权名利一个不拉全都给你戴上高帽子了。   问题是你也不能说不对,这些事情确实是这样的,更重要的是,桩桩件件都离不开江芸,这借他的口这么大夸特夸,就是知道他不怀好意,这折子也越看越激动,越看越舒服啊。   第四段则是微露端倪了,他开始大谈特谈海贸和清丈特别需要陛下鼎力相助,也是朝廷官员上下一心,共同推行的结果,真是君臣相和的优秀典范,两位负责此事的主官每每想起这些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感恩陛下恩情啊,一定会努力工作,不辜负众人期望。   这个就是典型的亲情牌,只打一个拍马屁也不忘把自己的好同僚也给捎带上了,真是可耻啊!!   第五段更是过分,直接图穷匕见,开始分析起如今还有一些顽固分子,企图破坏破坏陛下盛名,阻碍明年国库丰收,扰乱君民一心的和蔼之色,当真是需要狠狠教训他们,但是动刀动枪多不好啊,有伤天和,不和陛下吃斋念佛,一心向上之心,不若我们先暗暗敲打一个,给他们一个机会。   所以,京城做领头作用呗。   清丈土地就很好啊。   你看看,你仔细看看,就这个措辞,就这个层层递进的水平,这个声情并茂的内容,这个无与伦比的感染力,谁看了不得心潮澎湃,然后不得不骑虎难下点头同意啊。   朱佑樘对这些事情也心知肚明,甚至能知道这事不好办,但他不是一个爱给自己找麻烦的人,本打算按下不发的,没想到江芸这个小刺头竟然还敢亲自来问。   你们再仔细想想那场景。   口若悬河的貌美小状元,那双大眼睛真挚又诚恳,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又和颜悦色,偏充满逻辑,最后又谦卑问道:“陛下若是对此事不赞同,提出意见,微臣也是会尽力解决的。”   边上还有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猪崽子一直在敲边鼓。   ——“很有道理,我之前和刘瑾下棋的时候,他拿了我好多田,我好烦的,我都打不过了,我手下的人都没有田种了,都死掉了,我这个坐庄的,玩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都让地下的那群人吃完了。”   朱佑樘心中微动,但又实在怕麻烦,幸好江芸是个懂眼力见的,言明自己就是牛刀小试,肯定不会让陛下为难的。   他只好秉着眼不见为净,委婉说此事若是出了事,我可不会给你帮忙,然后袖子一甩,大门一闭,正式开始修行。   要不是这次实在是被烦得不行了,而且是定国公出面,他肯定是不会出来的。   很快这封折子就悄无声息流传出来。   “好你个马屁精。”唾骂的人必定开口就是这个作为第一句。   “好敏锐的洞察力啊。”夸得人是翻出花来夸了,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去。   但这事其实也没得商量,而且江芸芸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狠厉,反而充满人性化,只要及时上报,补足今年的税收,那就登记造册,当无事发生,要是这片地是皇帝赏赐的,不需要纳税,那也要登记起来。   你说按照什么规矩来。   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掏出太祖时的一篇折子,对于那些地可以免税,那些人可以免多少税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太祖不会有错的。”江芸芸义正言辞对着捋着袖子来骂她的人,和颜悦色问道,“你说是吧。”   众人立刻哑巴了。   ——谁敢说太祖错了!   ——不要命了!几个脑袋啊!   有乖乖遵守的,也有人打算负隅顽抗的,江芸芸就一家家上门,拿着一本太祖奏折,谁也不敢把人关在门外。   人只要进去了,那就没有吐不出几根骨头的道理。   别看江芸芸一开始说得信誓旦旦,气势汹汹,好像周扒皮一样,要把这些人吞没侵占的土地全都吐出来,但她知道清理京城的土地和清理浙江的一样复杂,又因为情况大都不同,之前的经验没办法照搬。   京城太多勋贵大官,要不就是祖传下来的地,要不就是陛下赐的,要不就是爵位官职自带的,这些都是被框死的,动不得,她也没这个本事把这个地都掀了。   她自始至终看中的都是被侵占的那些土地,也不指望全吐出来,能吐出一半就很好了,要是还有四分之三的数量那就是完美完成任务了。   京城又有一点比外面好,至少这里明面上的账目还是有的。   江芸芸现在手里就有两本土地,一本是京兆府的流转册子,一本是户部的京城附近的土地数目和位置。   “这个算狐假虎威嘛?”乐山好奇问道。   江芸芸带着草帽,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回家:“算啊,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才是真正的道义嘛。”   “得罪好多人了。”乐山摸了摸脑袋,“看我们的眼睛都带针一样。”   “嗐,干活哪有不得罪人的,损害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可不是跳的最高的,就像现在跟我们说明天大白菜一两银子一个,我们也急啊。”江芸芸笑说着,“就是不知道明天英国公府能不能进去。”   乐山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小声说道:“把太子殿下带过去会不会有非议啊。”   “殿下去国公府玩,我就是碰巧见到而已。”江芸芸镇定说道。   乐山龇了龇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哎,我最近怎么收到的信这么少啊?”江芸芸岔开话题。   “没少啊,唐公子、祝公子、徐公子……”乐山掰着手指头数,“黎公子一个月三封呢,顾公子也是,哦,是了,夫人的信呢!”   他震惊,仔细一想:“已经一个月多没收到夫人来信了,不会是丢了吧,哎,我得去看看。”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你弟怎么最近也不来信啊。”   “是啊!”乐山拍了拍脑袋,也跟着慌张起来,“不会是出事了吧。”   扬州最近也很热闹,起因也是一件很微小的事情,原是曹家的一个船工因为受伤得不得赔偿,所以捅出曹家并江家这么多年做下种种毫无人性的事情。   扬州的江家现在人去楼空了,江如琅也不知道到底去哪里了,便有好事之人去找周笙的麻烦。   周笙不得不大门紧闭,连带着店铺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南直隶那边也很热闹,老太太狠狠打了一顿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气得手都开始抖了起来。   “一条人命,十两银子,给就给了!”老太太厉声说道,“曹家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嘛,糊涂,大糊涂啊。”   曹澜梗着脖子:“这户人家母亲病了,妻子瘸了,儿子要读书,我看他就是故意讹我们银子,不如好端端怎么就摔下去了。”   老夫人气笑了:“人家夜以继日的搬东西,没休息好在我们场子上摔了,说再多,我们都是要赔的,人家要是要一百两,我们大可去打官司,拖上一拖,可现在只要十两,做生意的,息事宁人的道理你不懂吗。”   曹澜更不服气了:“这不是助长这些刁民,有一就有二,且和他一起漕工交代了,他一直说自己缺钱呢。”   “后续有后续的办法,不过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老夫人淡淡说道,只是看着自家儿子不争气的样子,叹气说道,“现在闹成这样,那才是有一就有二,今后的漕运要收拢一些了。”   “老爷这件衣服都不止十两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叹气说道,“受理这个案子的御史,据说就是当日和江芸一起来的那个钦差。”   曹澜恍然大悟,随后破口大骂:“我就说这个漕工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还敢去告御史,原来是江芸指使的。”   老夫人一听,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嬷嬷也欲言又止,最后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过娘放心,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曹澜原本愤怒的神色,突然变得神神秘秘,膝行到他娘身边,意味深长说道,“今后谁拿捏谁还不一定呢。” 第四百零四章   周笙最近眼皮子一直在跳, 尤其是今日送走周鹿鸣后更是心事重重,连人走了都不知道,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发呆。   “怎么了?瞧着心神不宁的。”陈墨荷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这天真热啊, 都要仲秋了, 走几步路还这么热, 外面还围着不少人呢, 真是晦气。”   周笙低着头,捧着还没做好的衣服, 也没有动针线, 也没搭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陈墨荷察觉不对劲,见她魂不守舍的, 只当是被吓到了, 柔声安慰道, “不碍事的, 江家和曹家的事情,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和芸哥儿更没有关系,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是清清白白的, 写了字据的,一分钱也没带出来,现在能有这些家业那都是靠自己本事挣的, 之前那些拿田拿地来投的人,我们可是一个也没收, 当时就理得清清楚楚了, 县太爷都知道的。”   她说着说着就坐了下去, 接过周笙怀里的绣花篓子,把没完成的小老虎花纹补上:“这些人现在就是来起哄的,见不得人好,芸哥儿好的时候,谁都想巴上来吸一口血,现在有点风言风语,又恨不得来踩一脚。”   周笙看了过来,那张脸毫无血色,眼神空洞。   陈墨荷正利索地给小老虎收线,继续说道:“不过是恨我们芸哥儿为百姓做事,不给他们这些乡绅有钱人好脸色,害得他们还要破财消灾,心里不高兴罢了,更恨芸哥儿不是他们家的人罢了,没法打着他的名头敛财。”   她冷笑一声:“这点小心思谁不知道,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何须计较他们的想法,不给芸哥儿拖后腿就很好了,诰命都到手了,看谁还真敢在我们面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周笙还是没说话,手指纠结地来回绕着。   “怎么了?”陈墨荷这才抬头,惊讶说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啊,我扶你去休息。”   周笙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问道:“你还记得,原先在江家不是也有几个仆人不愿意跟我们走吗?”   陈墨荷又是不高兴地说道:“自然记得,一群白眼狼。”   当日周笙出江家只带了四个人,一个陈墨荷,一个小春,还有就是乐山乐水。   “芸哥儿还好心,给他们都找了去处了,我们芸哥儿这么好的人真是去哪里找啊。”陈墨荷撇了撇嘴。   周笙叹气:“前几年江家要全部搬到曹家去,不是发卖了一批人吗?”   陈墨荷谨慎说道:“那些人都被卖了?”   周笙点头,小声说道:“有一次出门我正好看到了,所以把他们都赎了。”   “夫人一向心善,赎了就赎了,也花不了多钱。”陈墨荷不可置否,“那现在为何又说起此事。”   “这事我是让鹿鸣帮我做的。”周笙说道,“也怕给芸儿惹麻烦,我从未说过此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墨荷表示理解。   “前些日子,鹿鸣跟我说看到曹家的人和他们似乎有交往……”周笙低声说道。   “什么!”陈墨荷震惊,随后大怒,“好一群没有良心的狗东西啊,曹家好端端找他们,无事献殷勤,定然是和芸哥儿有关。”   周笙一听也跟着紧张起来:“就是如此,我当时心里一慌,就让鹿鸣去问他们了,谁知道竟然和曹家的人碰上了……”   陈墨荷也跟着紧张起来,一针见血说道:“是故意等我们的?”   周笙没说话了,但是满脸懊悔。   陈墨荷也觉得自己反应大了,连忙安慰道:“说不定就是意外碰上的?可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吗?”   “说是问了芸哥儿以前的生活习惯,越细越好。”周笙声音压低,“你说他们怎么为什么好端端问这个啊?”   陈墨荷皱眉,捧着新衣服,半晌没说话。   “夫人是觉得什么意思?”她忍不住问道,“那些人到底说了什么,可有打听到。”   周笙揉着帕子:“我,我也不知道,打听不出来,就算能说出来的,肯定也不会是我想要的,但我就是莫名很担心……”   陈墨荷没说话了,坐在那里脸色变化,随后笃定说道:“不可能,没人知道的,那个时候所有事情都是我们亲力亲为的,那个稳婆是我认识的,最是老实,不会有问题的,后来不是也举家都搬走了吗?听说是去江西了,后来芸哥儿的事情,谁也不能插手,就连抱去给曹家那人看,也是我亲自抱去的,中间没有经过一个人的手,谁能知道,必不可能!”   周笙被安抚了一下,脸色好看了不少。   “再后来长大了,芸哥儿也懂事,对外也很谨慎,渝姐儿看着大大咧咧,心里也细,这些年是一句话也不讲,所以不会出事的。”陈墨荷声音越来越坚定。   周笙呼吸平静下来,松开紧紧缠绕的手指:“对,你说得对。”   陈墨荷露出和善的笑来:“就是这样的,让二爷不要去看了,我们就当不知道,越是让曹家人发现我们紧张,这才越要出事。”   周笙连连点头:“早早就让鹿鸣回来了,我就是忍不住担心。”   “担心什么!无需担心!”陈墨荷斩钉截铁说道,“我们是大后方,可不能乱。”   周笙摸着新衣服的料子,呼吸逐渐放平,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曹家到底想问什么?”   —— ——   “你说什么?”老夫人难得失态,“你可有证据?”   曹澜冷笑一声:“不是儿子多心,他们江家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江如琅也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哪来的水平生出这么一个厉害人物,且娘也是见过那江芸面容的,也不过是有点像周笙那妇人,其实真论起来,也不太相似,但和那江如琅更是不太相似,加上那浑身气度,怎么可能是江家的种。”   老夫人越听越不像话,不耐打断他的话:“证据,证据!!我要的是证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曹澜连忙说道:“所以我从章妈妈那里得到得到了原先江家仆人的名单,去找了当初江芸那些院子里的人。”   老夫人眼睛一亮,忍不住握紧手中的拐杖,身子微微前倾:“怎么说?”   “那江芸自出生就从来不被他们经手,就连穿衣服吃饭都是那个陈墨荷和周笙一力操办的。”曹澜信誓旦旦说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母亲。   老夫人等了半晌没见下文,不解问道:“就这样?”   “对啊。”曹澜理直气壮,“多奇怪啊,又不是女孩子,这么遮遮掩掩做什么?之前妹妹生宝玉,长生,身子不好,十来个丫鬟嬷嬷都照顾不过来呢,她们把孩子藏得这么严严实实,可不是有问题,肯定是野种,怕被发现了。”   老夫人坐直身子,开始正儿八经打量着面前的儿子。   圆脸大眼,留着胡子,自小的富贵让他身上有种傲气,要不是长得很像她的夫君,她都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往后靠去,本不想说话,但察觉到她儿子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讥笑着:“我就说你们男人不在内宅待过,听风就是雨,你要是把这个消息真的传出去,谁拿捏谁还不一定呢。”   曹澜不服气:“如何不行,他江芸就是一个贱、种,名不正言不顺,就该革除功名才是。”   老夫人气笑了,闭上眼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按道理,她比谁都想挟制江芸。   但她也清楚,要是做不到快准狠做到这一步,那不如就维持现在这样平淡的关系,至少还能勉强算上一个庇护。   “而且我还碰到周笙那个弟弟了,要不是有问题,发现我们去找那些人,那人这么眼巴巴跑过来做什么,肯定是有问题啊。”曹澜还觉得自己非常有道理。   一侧的沈妈妈忍不住开口打着圆场:“老爷先别动怒,这事无凭无证的,传出去坏的小姐的脸面啊。”   “妹妹?跟妹妹有什么关系?”曹澜不解。   “江芸是为何出生的?”沈妈妈提点着,她也不等曹澜自己想清楚,继续说道,“自己带而已,多辛苦的事情啊,周笙本性如此柔弱之人,也敢为了孩子拼上一拼,回头大家一听,原来江小状元年幼这么辛苦,谁听了不心疼,听闻陛下是个仁慈的人,可不是又要高看他一眼了。”   曹澜回过神来,神色顿时难看起来,但一看他娘失望的神色,还是忍不住嘟囔着:“可真的很奇怪!之前江芸掉水里,被捞上来都不行了,那个周笙亲自守着不说,也不准任何人靠近,就连衣服都是她自己换,跟疯了一下,而且江芸小时候都不准出门的,都被关起来的,他们平日里也都碰不到的,好好的孩子做什么这么养。”   老夫人听得眉心微动。   “你是说……”她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原本放松下来的身体微微紧绷,用一种惊疑不解,略带沉思的表情问道,“其实见过江芸次数的人,江家的人都很少?”   曹澜丧气点头:“是啊,多奇怪啊,要是没问题,怎么养得这么小心,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实说,妹妹也不是这么赶尽杀绝的人,不如哪有今天,早就扔到水里弄死了。”   老夫人没说话了,她缓缓抚摸着手中的拐杖。   秋日的南京寂寥,门口的菊花却依旧灿烂,整个曹家安静极了,只剩下小鸟啾啾的声音。   她记得第一次见江芸的时候,也是在这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这位出了好大风头的少年就这么从门口迈了进来,穿着过分简单单干净的衣服,自然大方,和气漂亮,目光里确实冷静镇定,就像一只灵巧的小老虎。   他站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温和有礼,却又清清楚楚写明自己的界限,眉宇间的冷淡若隐若现。   那一刻清清楚楚地把他和所有人都隔开。   有些人生来不同。   江芸,是。   那日的这一幕明明简简单单,却总在午夜梦回,她闭目养神时不经意回想起来,到现在乃至成了她的一个心结。   ——若是得不到他,那也该毁了他才是。   所以,她一直在等。   等一个小小的时机。   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时机便够了……   “江芸出生时的接生婆……”许久之后,她低声说道,“你去找一下。”   她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谨慎,似乎在漫长的岁月,模糊的话语中提取自己需要的信息,让她衰老年迈的皱纹也变得微微僵硬起来。   “还有,当日落水后所有和江芸有个接触的人。”她原本缓慢的声音微微加快,“当日可有请大夫?是谁把他捞上来的,周笙院子的情况,你都要打听得清清楚楚……”   “不,你把他们都找到带过来。”老夫人声音微微急促起来,“我亲自问。”   —— ——   江芸芸还不知远在天边的南京风波,掏出自己难得精致的衣服,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   “穿这么隆重吗?”乐山震惊。   江芸芸也摸了摸下巴:“确实太花里胡哨了。”   “夫人现在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给您呢。”乐山又安慰着,“我倒是觉得是您长得好看,难得打扮一下,可不是一下子就惊艳到人了。”   江芸芸来来回回比划了两件衣服,突然脑袋伸进去,靠近铜镜:“哎,你有没有觉得我有点不一样了?”   乐山仔细看着:“没有啊,还是一样好看啊!出门好多小姑娘小娘子看到呢,不过有点黑了,珍珠膏怎么不用啊。”   江芸芸透过清晰发黄的铜镜,铜镜的折射率和她模糊记忆中的镜子不一样,而且她家里的镜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种发黄还带有一点扭曲的镜子,让她的面容也开始有些不真实。   “我,好像,有点,像我自己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犹豫说着。   “什么?”乐山没听清,脑袋一动也跟着靠了过来,“什么自己?”   江芸芸看着镜中出现的乐山面容,沉沉看了一眼,突然站直身子,抹了一把脸,顺便把镜子反扣过来了。   “镜子有东西?”乐山被刚才那一眼看得心中莫名一个激灵,又见这个奇怪的动作,忍不住开始疑神疑鬼。   江芸芸失笑:“什么猫胆子,我就穿红色的吧,显得我气色好,像是登门做客的。”   乐山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还是警觉地到处看来看去。   “这镜子地摊买的,不好,回头我换个清晰一点的吧。”等江芸芸准备出门了,乐山还是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迈出去的脚步一顿,目光整整地在安静的小巷中迟疑着,耳边甚至能听到隔了一条街的吆喝声,缓缓摇了摇头:“算了,也挺好的。”   这么一说,乐山更慌张了,他站在空院里想了想,看着窸窸窣窣,还未长大的桃树,又看着安静的院子,突然打了一个寒颤,然后飞快收拾了几个大馒头,准备去找在隔壁道观挂职的张道长做做法了。   —— ——   太子殿下亲临英国公府。   整个英国公府都紧张起来了,就连公务繁忙的国公爷张懋也放下手中五军营的军务,呆在府中等待太子殿下光临。   朱厚照也很兴奋,一大早就爬起来了,冷酷无情把也闹着要来的朱厚炜按了下去,然后兴冲冲得准备去偶遇了。   张仑一大早被人送过来,在宫门口接太子殿下。   因为是去朋友家玩,所以低调出行就好。   ——朱厚照小朋友的小借口。   朱佑樘想着和国公们打好关系也很重要,就睁一眼闭一眼同意了。   张家起源靖难之战,第一任荣国公张玉乃朱棣亲信将领,后因救太、宗而死,太、宗即位后,将张玉之子张辅赐予英国公之位,,现任英国公张懋,乃是张辅之子,景泰元年,九岁袭爵,如今也有六十一岁,性格内敛,身形高大,是个秉性还不错的人。   朱厚照乖乖坐在椅子上等一群人和他行完礼,就挥了挥手:“我就是来玩的,你们有事就都散了吧。”   “是啊是啊。”张仑也跟着连连点头。   张懋一听更不敢走了。   大人都不走,两小孩眼睛瞪得大大的,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这还怎么玩啊!   “院中有一株九龙桂和球桂,眼下正开得极好,院中还有一池锦鲤,殿下可要去看看?”国公夫人柔声问道,“厨房那边新做了桂花酥和荷花糕,殿下可有兴趣?”   朱厚照连连点头:“好好,那我们去花园里玩玩。”   张仑也跟着起身说道:“我家花园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假山,我们可以捉迷藏……啊……”   张懋收回自己的脚,一板一眼说道:“前些日子刚下了雨,地还没干,有些湿滑。”   张仑被他祖父瞪了,这才讪讪收敛了一下,磕磕绊绊说道:“那,那就钓鱼。”   “殿下喜欢吗?” 张懋去问朱厚照。   朱厚照长了一张乖巧的小脸,露齿一笑,乖乖说道:“喜欢的。”   国公府的人很快就忙了起来,一群人呼啦啦去了木犀园。   朱厚照开始玩起来了,也顾不上大人了,这里没人能管他,没一会儿就和几个小辈玩疯了。   国公夫人小心翼翼凑过来:“殿下怎么好端端想着来府中了?”   张懋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厚照看,小孩子在湖边钓鱼呢,嘴里随口说道:“听闻殿下整日都想出宫。”   国公夫人惊呼一声:“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张懋叹气:“确实,坐好,殿下来了。”   夫妻两人立刻分开,正儿八经坐好。   原是朱厚照钓上鱼来了,运气还不错,是一条大肥鱼。   “晚上吃这个吧,我想吃红烧的。”他眼巴巴问道。   张懋嘴角微动,去看殿下身后的张永和刘瑾。   张永悄悄摇了摇头。   张懋了然,随后话锋一转:“宫内大厨的厨艺想必能让这条鱼锦上添花。”   朱厚照大眼睛扑闪了一下,拎着小水桶的小手晃了晃,显得非常失落:“哦,那好吧,那我以后来你家吃饭。”   张懋闻言微笑。   “快别说了,殿下快来看啊,我这条比你大,哈哈哈,我这条比你大,大好多啊,我比你厉害!”张仑在河边叉腰大喊着,得意坏了。   朱厚照急了,立马拎着水桶飞快跑了。   张懋不笑了,对自己的孙子恨铁不成钢。   眼看巳时已经过半了,张懋瞧着小孩们的衣服都湿了,就准备让人带他们去换衣服,免得秋日着凉了。   管家匆匆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懋脸色微变。   “怎么了?”夫人问。   “江芸来了。”张懋低声说道。   “怎么是他!”夫人脸色大变。   张懋看了眼玩得开心的小孩,低声说道:“我去看看,你看好这里。”   夫人严肃点头。   江芸芸很少有穿这么鲜艳的颜色,大红色的衣袍衬得她面容更是俊秀白皙,秋日的阳光一照,跟块在发光的玉一样。   就连常年见她的乐山和张道长都惊了惊,更别说平日里甚少见面的英国府众人。   “穿得这么殷勤,肯定没好事。”张家人嘟囔着。   众所皆知,江芸是个小穷鬼,平日里惯不讲究的。   最近京中这么热闹,张懋肯定是知道的。   五军营的改革还没开始,但也跟着三千营一起热闹起来了,这事说什么也得做个样子,张懋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很早之前就开始悄悄,故作不经意得查看名单了。   至于还有一件大事,也就是清丈土地的事情。   家里什么情况,张懋也很清楚。   谁家做到这个位置的,手里是干干净净的。   江芸现在这么执拗,还不是因为太穷了,懂什么高位一人,黄金万两的体面。   “江学士。”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却露出笑来,亲自迎了上去。   江芸芸也跟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今日登门拜访,怎不提早通知,我们也好扫榻欢迎啊。”张懋笑着打趣。   江芸芸和气说道:“冒昧拜访,国公爷还是不要嫌弃的好。”   “自然不会,请。” 张懋亲自把人接进来,又对着大堂的仆人说道,“去把陛下年前赏的梵净山茶找出来。”   他说完就对江芸说道:“梵净山茶在太、宗时就赐封为贡茶,一年也不过五斤,取的是最嫩的那一部分牙尖,茶叶扁直光滑,色泽翠绿,滋味鲜醇,陛下厚爱,赏了我们八两呢。”   江芸芸扑闪了一下大眼睛,顺势夸了上去:“国公爷掌五军营,尊宠为勋臣冠,可见是深受陛下厚爱啊。”   张懋和她不经意的对视一眼,然后故作无事地移开视线。   ——还真别说,就这么眼力劲,嘴巴甜的架势,怪不得这么讨人喜欢。   两人都以退为进,不再开口,只等那茶水上来,又是围绕着那茶水说了几句,奈何这还真的是对牛弹琴。   因为江芸芸喝了一口,没感觉出什么差别,又忍不住多喝了几口,还是察觉不出和自己平日里十文一两的散茶有什么区别,茶水喝光了也没琢磨出什么味道来,所以张懋说了几句就感觉无趣了。   ——牛饮水也没喝这么快的啊!   江芸芸突然说道:“看着国公爷如此亲切,下官不由想起之前在南京考试时遇到南京守备成国公,和蔼可亲,德隆望尊,谁看了不折服啊。”   虽说自来就是文官文官是一派,武将武将抱一窝,太监和勋贵各自为营,但可没说这里面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勋贵和勋贵也是竞争关系好不好!   张懋脸上的神色冷淡了几分。   江芸芸却好似毫无察觉,继续说道:“当日下官胆大包天和成国公说起开海的事情,没想过国公爷竟然也颇有想法,并未指责下官僭越,如今开海之事已有眉目,成国公却……”   江芸芸叹气,只当没看到那黑黑的老脸,唏嘘说道:“如今想来只觉感慨,这样的真知灼见,深谋远略,却还是没有亲眼看到这样的盛世未来。”   张懋有点生气,但又不好意思表示,只是硬邦邦说道:“时也命也,他说了这么多,江学士也不是都替他实现了嘛。”   最后一句还有点阴阳怪气。   江芸芸却眼睛一亮,抚掌:“是了,还是英国公敏锐,有了此话,我定当好好完成此事。”   张懋不解:“漳州不是黎循传去的吗?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微微一笑:“后方的保卫工作,京城的思想引领也很重要啊。”   张懋彻底没表情了。   ——是了,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那份该死的,蛊惑人心的折子!   张懋没说话,气氛就瞬间下去了,要是寻常人,那肯定早就不好意思了,偏坐在她对面的是江芸,这人和这些自恃身份的人打交道颇有经验。   “今日来国公府也是希望国公爷能纾解一二困难。”江芸芸柔下声音来,温和说道。   张懋四两拨千斤,又语带威胁地说道:“若是为朝廷好,国公府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此事我们也确实为难,我们府近百年前就有幸得太宗赏识,如今家大业大的,这一应登记的东西着实为难人。”   江芸芸点头,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几样东西:“这是我从吏部调取的历代封赏,田地和免税名额,英国公不亏是世代紫衣,荣宠之盛,少有人及。”   “这是我在户部和京兆府提取的,登记造册的田地数据,还有缴税的情况。”   张懋脸色难看。   江芸芸叹气,把三张纸整整齐齐排在一处,随后又掏出一张字,密密麻麻的写满内容,无奈说道:“怎么瞧着有点合不上啊。”   这么多繁杂的数字,寻常人大概是算不清的,偏众所皆知,这位少年神童自来就是对数字格外敏感的人,当年在琼州心算的功力直接惊骇一群人,传到京城更是令人咋舌。   张懋沉默了。   “下官并非想要国公爷为难,但前些日子在翰林院翻看太宗对当年功臣予以封赏的敕书时,还是忍不住感慨初任英国公的英勇为国,真当要天下人看看才是,奉天靖难竭诚宣力之武臣,子孙世代承袭。”   张懋咬了咬牙。   “我爹也经常说英国公乃是肱骨重臣。”门口突然传来朱厚照大力夸赞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去看。   朱厚照已经湿漉漉地朝着她跑过来了,一脑袋撞倒她怀里:“哇,江芸,你今天真好看,像个新娘子,红红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摸了摸太子殿下湿哒哒的头发:“怎么头发都湿了?”   张懋蹭得一下站起来,惊慌:“怎么不带殿下去换衣服!”   “是我自己跑出来的,我听说江芸来了。”朱厚照赖在江芸怀里,拉着她的袖子,得意说道,“见到你真好,好久没见到你了。”   江芸芸捏了捏他的袖子:“殿下还是先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朱厚照没动弹,脑袋转来转去,最后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好奇伸手:“这是什么啊?我看看。”   张懋一口气顿时吊在喉咙里,还是江芸芸眼疾手快收了回来,笑眯眯说道:“公务哦,殿下还不能看。”   朱厚照不高兴了:“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的,爹的折子我都能看。”   “能被送到陛下案桌前的,那都是整理好的东西,我这个东西还没弄好呢。”江芸芸解释着。   朱厚照来了兴趣:“是有什么难处嘛?我帮你啊!我肯定能帮你,就跟三千营一样,我看看我看看。”   他伸手就要去拿。   张懋吓得额头冷汗淋漓。   谁家没干过隐瞒土地的事情,皇帝未必不知道,但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规矩,这要是被年轻冲动的太子殿下知道了,这事可就要上台面了。   上了台面,那些御史本就不喜权贵,就连他给士兵少发了点衣服都要死命弹劾他,更别说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了,不把他咬下一口肉怕是不死心的。   “殿下!可要老身好找。”门口传来国公夫人颤抖的声音,及时打断朱厚照眼看就要抓到纸张的手。   “夫人!”张懋见了她也猛地松一口气,声音微微提高,直接把朱厚照从江芸怀里拉出来,塞到她家夫人怀里。   朱厚照立马吓得火急火燎跑了。   “这衣服都湿了,快换了吧,这要是病了,微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张懋一边说着,一边对自己夫人打了个眼色。   老夫人连忙半拉半哄,把人带走了。   朱厚照边走边扭头:“江芸,江芸,你别走啊,你等我,江芸!你一定要等我啊。”   江芸芸一脸笑意地目送殿下离开。   大堂有一瞬间的安静。   江芸芸依旧是气定神闲,和和气气的温柔模样。   他素来就是这样的,所以总有人骂他是笑面虎,好似不会生气,也不会动怒,束着手站在这里,跟个玉雕的小仙人一样。   张懋却没了刚才的从容镇定,太子殿下不按常理出现,真的差点要吓死他这个老骨头了。   他现在有点疲惫,总觉得自己大概是落入圈套了,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江芸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设计太子殿下。   “江学士今日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他终于主动下了台阶。   江芸芸收回视线,把手中的四张纸直接撕碎,笑说着:“只要我们把明面上的东西规整好好,此事就算了了,此事成后,我为国公爷表大功。”   张懋不可置信:“就这么简单?”   江芸芸点头,平静说道:“国公府权势滔天,只要舍得从指缝里露出一点,也够了。”   张懋看着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江芸这人,真是个小疯狗,逮谁咬谁。   他突然想起之前听到的闲聊,那些人抱怨时说的话。   得罪了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那些泥腿子又能给他什么,官场上到底是要和光同尘,共同进步才是,他现在就是在自毁前程。   “这,我还要想想。”张懋说。   江芸芸没说话,看着张懋脸上带笑,又见他避开自己的目光,又又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城南那边有一大片水田,我查了查按道理应该是五军营的军屯,但不知道怎么京兆府那边登记得好像有问题,所以我特意拿了地契来……”   她笑说着:“想着五军营如今是国公爷分管的,也该是知道一些的,如今我也在配合兵部的裁革,若是国公爷想明白了,三日后我们不妨就在哪里见面吧,也好解决两个事情。”   张懋再也维持不住淡然高贵的面容。   江芸芸刚出门,后面就热闹起来。   “江芸,江芸!等等我!”   “殿下,哎呦,殿下慢点跑啊!”   “江芸!”   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去看,就看到朱厚照已经换了新衣服,手里拎着一个大木桶,另外一只手抱着好几支盛开的桂花。   他依然有了小大人的模样,长手长脚,奔跑见衣摆放飞,怀中的桂花也颤颤巍巍散了一路,偏他因为目标明确,所以跑得飞快,完全不受影响。   他跑到江芸芸面前,直接把那几支桂花塞到她怀里,脸颊通红,抱怨着:“你怎么又不等我啊。”   江芸芸看着零落的桂花,笑了起来:“想着殿下还在和张公子玩呢,怎么忍心打扰。”   朱厚照嘟囔着:“谁找他玩……我是说,我也很想见你,所以我现在要来找你玩,这事我给你摘的,喜欢嘛?”   他想了想,突然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江芸芸笑着点头:“果然特别香,殿下都会背诗了。”   朱厚照得意坏了:“厉害吧。”   “特别厉害。”江芸芸点头,“昨夜星辰昨夜风,殿下都会李义山的诗了。”   朱厚照悄悄松了一口气:“那你喜欢嘛?”   江芸芸察觉到国公府有人追出来的动静,抬头一看,张懋正着急地走在正中的位置,一门心思地盯着朱厚照看。   她伸手摸了摸脆弱的花梗,桂花果不其然被她抚落:“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还是挂在枝头得更好看。”   朱厚照呆呆地啊了一声,捏着水桶的手指紧了紧,满脸失落。   ——江芸不喜欢啊。   “不过只要是殿下送的,微臣都喜欢。”江芸芸话锋一转,看着面前的小少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朱厚照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殿下该回……”江芸芸开口,只是还未说话。   “那我们快走!”朱厚照突然扭头看了一眼国公府的人,一把抓着江芸芸的手腕,“我钓了好大的鱼,去你家吃鱼去。”   江芸芸猝不及防,直接被人拉走了。   身后立刻又热闹起来。   朱厚照听到后面的动静,却突然大笑起来,手指紧紧拽着江芸芸的手腕,跑得更快了,水桶里本就不富裕的水被撒得干干净净,连带着两人的衣摆都弄湿了。   “江芸,我今天有没有帮到你啊。”他笑眯了眼睛,低声问道。   —— ——   江芸芸很快就收到不少弹劾,说他形容无状,路上狂奔,有辱斯文,一时间骂声不断,为本就热闹的京城再加两把火。   以至于英国公乖乖配合清丈土地的事情也被盖了过去,讨论的人寥寥无几,但其他的国公侯爵却都是耳尖眼利之人,一时间坐立不安。   权势滔天的天子近臣都被江芸那神人拿下了,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啊?   在这些权贵整日睡不着的一日复一日中,京城的土地清丈终于被抬上桌面,一直和颜悦色的江芸也终于撕下温和的面具,露出铁血手段。   至于朱佑樘早已闭门不出,醮事祈福,朝廷上吵归吵,但私底下除了内阁三位阁老,再也不见其他人。   弘治十六年的春节就在京城的一片混乱中悄悄来了。   年前明会典成,江芸没凭借此再上一品阶,却悄悄地入了皇帝的经筵讲学的讲师团,成了正儿八经的帝师。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工作量忍不住叹气。   “要是在陛下面前也胡说八道……”大年初一,李东阳对着自家小师弟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小木棍。   这么多年了,难为李师兄还放着了。   江芸芸吃着糕点,小脸圆鼓鼓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李东阳又开始心疼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做什么都事事亲为啊,累坏了这么办。”   江芸芸叹气:“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配合啊。”   李东阳一听也忍不住叹气:“托你的福,浙江和漳州的进度又加快了。”   江芸芸露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   “过了年就好好歇歇,这个平安符是你嫂子给你求的。”李东阳掏出一个红利是和一个红符。   江芸芸接过去,嘴巴甜甜地道谢了。   “对了,年后估计陛下还要找你。”李东阳闲聊后说道。   江芸芸大惊:“马上就上课嘛?”   “哪里这么快。”李东阳没好气说着,“你怎么也要听好几节课呢,我看刘首辅要亲自盯着你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你之前在白鹿洞书院读书过,现任宁王你应该知道吧,就原先的上高郡王。”   江芸芸眉心微动。   弘治十年,因宁康王没有嫡子,朱宸濠袭封宁王。   “他上了一道折子。”李东阳没仔细说,“但风评……”   他想了想没说下去,只是话锋一转:“反正你做好面圣的准备吧。”   江芸芸看着手中的糕点也吃不下去,大过年的愁眉苦脸:“这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啊。” 第四百零五章   江芸芸安安分分过了年, 去了内阁和詹事府点卯,继续开始自己的清丈大业,中间等了几个月也没等到陛下召见,倒是兴冲冲去听了今年的第一场经筵讲学。   这一节课上来, 她立刻明白为什么李东阳对她即将开展的讲座生活格外担忧了, 别说李东阳了, 江芸芸自己也对未来的讲师生涯颇为担心。   要知道在太子及皇子还未成年, 或者还未登基时,会请詹事府的老师去文华殿授课, 那时课堂的组成人员分别是老师, 学生以及,看着老师的太监,和照顾学生的太监, 讲的内容也是简单的四书五经。   虽然课堂上的人已经很多了, 但老师自由度取决于老师的脾气, 比如江芸芸, 那还是颇为自由的, 加上学生也是一个不安分的, 所以一节课上下来还是宾客尽欢的。   但皇帝的课程可不是这么简单,他不再以单独授课, 面对面教学的的形式存在,而是请了一大班子的官员举办“座谈式”的讲学,其中推选一人作为今日座谈会的主要发言人。   其中这个座谈会又被分为经筵和日讲。   日讲是除了元旦等假日、重大节庆和祭祀、酷暑和严寒期间会停讲, 之后全年都可以进行的课程,由翰林院侍讲、侍读, 专司日讲, 边上还会有内阁学士在边上督促, 并不亲自进讲。   日讲在讲完四书和经史后,陛下还要课后作业,就是练习书法。   经筵则是一个体力活,一年为期两期,习称“春讲”和“秋讲”,每期三个月。春讲始于二月,止于四月末、秋讲始于八月,十月末旬止。期间每月三次坐堂,分别在初二、十二、二十二,其余各天照旧进行日讲。   经筵的老师规格更高一点,一般由勋戚大臣或内阁首辅为“知经筵”,即组织领导经筵的长官,具体进讲的讲官则是朝中大臣中挑选,首要挑选标准是——问学贯通,言行端正、老成重厚、识达大体者。   按制名单要在翰林院、春坊官及国子监祭酒二员中选择进讲。但今朝的实际操作中,陛下看中这项工作,所以一般由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大员充任主要经筵讲官。   江芸芸现在厉害了,悄咪咪混进这个队伍里去了。   按道理这个流程应该是,吏部、翰林院共同推举,具名陈奏,然后皇帝钦定,江芸芸自己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悄无声息就选上了。   要不是外面舆论环境实在是被其他事情闹得厉害,这个消息估计也能闹上一波,但实在是事情太多,折子不够写了,据说年前京城的纸张就已经非常贵了,隐隐有当年洛阳纸贵的架势。   今年第一节经筵可放在二月初二,位置还是在文华殿,不过不是在两侧的穿殿,而是在主殿。   开讲前一天,李东阳还专门大晚上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只把江芸芸听得头晕目眩。   “这次是英国公为知经筵事,刘首辅为同知经筵事,总掌经筵事宜。”李东阳施施然开口。   江芸芸一听立马紧张起来——一个勋贵之首,一个文官之首,好大的规模啊。   “这次主讲官,我为其一。”李东阳咳嗽一声。   江芸芸立马编了一顶高帽子,给人整整齐齐带上。   李东阳气笑了:“你少给我花言巧浯,这次讲课题目是内阁点题,其实也算是陛下有这样的想法,刘阁老顺势选了这个题目。”   他说完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不明所以,但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如今士人间隐隐有这样一种论调:夫学不知经世,非学也;经世而不知考古之变,非经世也。”李东阳轻声说道,“如今空疏学风盛行,又有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强调,这样的言论算是新一波流派了。”   这些话在之前那一批考生拜会她的时候,她就听过无数次了,若是按照她的想法,这些统归于‘文以载道’的传承,说清楚一个道理自然是需要的,但推行出去,实践出去才是更重要的,一直停留在第一步,反复争论,老实说没什么意思。   实践出真知,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这话不该由她这个在文学界没啥本事的人说出口,平白又要挨顿骂。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论调嘛?”李东阳见她一脸不以为然,笑问道。   江芸芸不解地摇了摇头。   李东阳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小师弟的胳膊:“这话本不该说的,如今你我已同朝为官,但今日瞧见了还是忍不住说,江其归,你还真是一个孩子啊,做了这么多事情,还真是毫无其他想法,老师说你赤诚,当真是一语中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犹犹豫豫地伸手指了指自己:“因为我?”   李东阳目光充满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小师弟,缓缓点头:“当然,江其归,你可是我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啊,年纪轻轻进了内阁经历,历任两地主官,手握无数要事,如今既教导太子殿下,又能讲学陛下,天下文人若以你马首是瞻,又有何不可。”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可不是都在骂我吗。”她尴尬地搓了搓手。   虽说不在意,但出门在外老是被人指着鼻子骂,想忽略都难。   李东阳无奈摇头:“就像你说的,谁做事不被骂,我多年前提出“轶宋窥唐”,诗学汉唐的主张,强调对法度声调的掌握,这些年也隐隐有年轻人提出反对意见,哪有不被骂的。”   江芸芸不好对此事发表意见,只能讪讪一笑,因为据她所知,她这一届的状元康海就是剧烈反对的人之一。   李东阳并不指望自己的小师弟发表站队意见,只是跟着说回经筵的事情:“我已经拟好讲章,送内阁详定了,之后敕房官员誊清两份,我手拿高头白手本,陛下那本衣裙为纯黄色,明日会有小黄门领你去该站的位置上站着,你可要小心谨慎一些。”   江芸芸连连点头保证着:“我肯定乖乖站着。”   “明日六部九卿大臣都要侍班,六科给事中和监察御史各两人会主持现场侍仪,到时候要是被他们抓到你举止不合礼仪,弹劾和纠治的折子能把你淹没了,你本来就碍他们眼了。”李东阳嘲笑着。   江芸芸只好也跟着尴尬笑了笑。   李东阳又仔仔细细吩咐了很多,直到天黑这才准备起身离开,江芸芸自认准备充分,但第二天还是被数不胜数的繁文缛节给差点打倒了。   文华殿今日连太子讲学都不进行了,一进门鸿胪寺和锦衣卫长官都在场供事。   鸿胪寺掌鸣赞,类似于现在主持会议的司仪,锦衣卫因为皇帝的贴身侍卫,所以把整个文华殿围得水泄不通。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对着他点了点头,稍微检查了一下就把人放进去了。   内场还有一个将军侍卫环伺陛下身边,说起来也是熟人,之前听了江芸芸的话,乖乖没有闹事的驸马都尉齐世美。   之前因为那件事情好多人被清洗了,就连不少驸马都因为行事不端被送到国子监重新读书做人了,可齐世美却能带着手下全身而退,只是听说他和司礼监太监陈宽似交恶了。   齐世美一见到她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江芸芸含笑点头回应。   陛下的御座在正前方,在御座东稍南处设御案,小黄门正摆放四书、经、史,各一册,又在御案南稍东设讲案,四书在东,经、史在西。   御案是陛下听讲时的案桌,讲案则是讲官进讲时用的案桌。   每次经筵,都是朝廷大员几乎全部出动,江芸芸能混进来实在属于不可思议,所以哪怕她的位置在很后面,还是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只好装死,束着手,低着头站在角落里不出声。   ——别说,这里面还有这几个月打过交道的,闹得不太愉快的官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回头来这里大眼瞪小眼了。   “怎么他也能来了?”焦芳小心问着刘健。   刘健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陛下的意思,照办就是了。”   焦芳一惊,很快就大嘴巴把这事宣扬出去了。   江芸芸还没把这里的布置看清,就听到鸿胪寺官鸣赞,原是陛下的御驾来了。   英国公张懋率众侍班大臣五拜三叩头,紧接着以次上殿,各自东西序立,江芸芸站在西面的最后一个。   虽是年轻站后面,但耐不住身形修长,面容姣好,气质出众,御座上的朱佑樘一眼就看到最后面的江芸,露出满意的笑来。   众人齐齐注意到陛下的目光,心情自然是五味夹陈,各有各的心思。   “举御案。”鸿胪寺卿喊着。   小黄门立刻小心翼翼把御案移放至御座前,期间上面的书本纹丝不动。   “举讲案。”   御案就被安置在南正中的位置,正对着御案。   “进讲。”   李东阳并户部尚书佀钟从东西两班中走出,在讲案前北向并立,在鸿胪官的鸣赞声中向朱佑樘叩拜行礼,随后就开始正常的讲课了。   江芸芸站在后面一听就知道备课的内容是精心准备过得,深入浅出,非常有条理性,以为围绕四书里的内容展开,一人围绕经书或史书的内容展开,侧重点不同,但紧扣题目,且文学之渊博,引经据典,甚至能提出非常好的意见。   本以为是一场无聊的读书会,但江芸芸还是听得非常认真。   她年少,且常年在外奔波,所以很少能和这么多官员在一起公事,听他们讲解自己的政治意图,或沉稳或激进,又或者期望两头稳。   算不上谁对谁错,不过是自身的一个考量而已。   江芸芸在今日一课突然明白为什么朝廷总有争论,每个人的想法很难改变,所以陛下对经筵重视,也是为了兴利除弊,寻求治国安邦之大义。   一课结束,英国公张懋再一次率众侍班官员向皇帝行叩头礼。   江芸芸揉了揉站得僵硬的膝盖,随后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这堂课讲的确实不错,且‘学生’朱佑樘也是非常好学的人,提出了不少犀利的问题,讲课人回答的内容也非常符合身份,李东阳是礼部尚书,侧重礼,佀钟是户部尚书,更讲究能力。   江芸芸跟着大部队来到东顺门,鼻子一动,回过神来,突然高兴起来。   这顿包饭!   陛下会赐酒饭,而且朱佑樘是个仁慈的皇帝,所以他的饭菜格外好吃!   这顿饭由光禄寺官员负责筹办,因陛下看中,所以尽是珍馐良酝,极尽丰盛,被笑称为京城第一精腆。   最主要的是这顿饭不仅讲官和随可以一起享用,而且可将剩余饭食带回家。   江芸芸没带家人,也没随从,一桌子就他坐了他一个人,但不耽误把饭菜都打包回去了,刘大夏远远看见了,让自己的仆人跟着去帮忙。   “就知道吃吃吃。”焦芳一直盯着江芸芸看,忍不住撇了撇嘴,“连汤汁都打包走,做给谁看。”   礼部尚书张升咳嗽一声,打断他的抱怨:“也该回官署了。”   一行人吃好饭,下午也都回官署上班了。   江芸芸吃饱喝足,刚回了内阁,把冯三批改好的功课交还给他,又仔细叮嘱了几句,直把人感动坏了,这才继续往里走,只是屁股还没坐下,就被沈墨拦住了。   沈墨一脸嫉妒:“不得了了,以后未来前途无量啊,江、讲、官。”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还热气腾腾的大馒头,热情塞了过去:“这个馒头好吃,瞧着都瘦了,我可太心疼了。”   花言巧语,非常蛊惑人心。   偏很少有人不吃他这一套的。   沈墨接过馒头,哼哼唧唧:“我什么时候能吃上啊。”   江芸芸笑眯眯地转移话题:“怎么瞧着这么憔悴啊。”   “还不是宁王的事情。”沈墨抱怨着,“为此在这里睡了好几日,我夫人都要和我闹脾气了,还以为我在外面有相好了,夜夜不归家。”   江芸芸眼波微动:“宁王怎么了?”   “宁王上折子要修缮王府,还想要请求陛下赏赐一千亩良田。”沈墨叹气,“不是我说,这些亲王真是贪得……”   他想了想没有继续骂下去,只是说回正事:“结果江西地界的官员立马上折子了,不说江西的,听说南京地也有御史上折子了,这不直接就开始互骂起来了,我那里的折子堆起来都要比我人要高了。”   “不是听说年前就有点消息了,怎么到现在还没结局?”江芸芸故作不经意问道。   “陛下前几日有意让两京及各布政司照诸司职掌所载多寡之数铸钱,都忙着清算这个呢,哪有空管这个啊,而且宁王也实在机灵,得知这个消息后,也想要这个铸钱权力,等着吧,还有的闹呢。”   沈墨揉了揉脑袋,一脸虚弱:“其归,我头好疼。”   江芸芸敷衍地安慰着:“放心吧,还能更疼呢。”   沈墨被安慰到了:“谢谢你的提醒,馒头我拿走了,我去干活了。”   江芸芸挥了挥手,见人走远了,也跟着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几日不见,弹劾的折子越来越多了啊,就差把桌子给埋住了。   京城的清丈进度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快,许是英国公开了个好头,又或者陛下的态度太过暧昧,还有可能是内阁瞧着是不管了,不排除是江芸芸这次清丈的要求不算敲骨吸髓地为难人,大家顶多就是掉层皮,还没刮层肉,反正在众人骂骂咧咧中,江芸芸也算是清出近三千亩的土地。   她算了算,大概可以请出五千亩,所以她最近开始着手把流民和土地稀少的百姓清理出来,低价售出,赶在春耕前把这些地都安顿好,不要耽误税收的事情。   但不代表外面的舆论是安静的,外面简直是吵翻天了,京城这边纸张贵了,漳州浙江,甚至南直隶也毫不逊色,雪花般的折子就这么瞟到内阁的案桌前。   刘健直接把这事都给江芸芸处理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开始着手理清这些折子的好坏。   坏折子,扔扔扔。   好折子,看看看。   眼看申时马上就要到了,江芸芸也处理了大半,正准备升个懒腰。   可不巧,小黄门悄无声息出现了。   差点被吓到岔气的江芸芸只好讪讪收回手:“三位阁老还未回来呢。”   小黄门殷勤说道:“不找三位阁老,陛下寻您呢。”   江芸芸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来了,大麻烦,朱宸濠! 第四百零六章   宁王的藩地历经波折, 到现在属地确定去了江西南昌后,但历朝皇帝还是对他们都颇为警觉,哪怕已经把先代宁王的护卫给废除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朱宸濠的折子其实不止讲了想要整修宁王府的事, 还解释了一下是因为江西匪盗猖獗, 不得不提早建立高墙, 已备不时之需, 最后还提及宁王府护卫单薄,女眷屡受惊吓。   折子刚上来, 刘健就顺嘴提了一嘴巴——狼子野心, 不可不防。   朱佑樘有点不高兴,他是个心软的人,对皇家子嗣自认有维护照顾之心。   朱宸濠他见过, 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 谦和有礼还长得好看。   他几年前千里迢迢上京, 说一日湖上泛舟时, 惊鸿一瞥某位佳人, 四下打听才知晓身份, 船只来自江西广信上饶的娄家,佳人为娄谅的孙女, 为表诚意,特亲自来京,求一道圣旨, 以求娶娄家女,可好不容易拿到圣旨了, 奈何运气不好, 求娶的淑女病逝, 不得不令求其他淑女,如此耽误了许久,才赶在上任宁王病逝前成上家。   藩王过得太好,皇帝肯定要忌惮一二,但藩王现在房子都破了,皇帝又开始心疼了,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你说他好端端提起江芸做什么?”朱佑樘敏感问道。   陈宽最近刚回到陛下身边,哪怕再不喜欢江芸也只能老老实实说道:“听闻江学士年少时曾在江西白鹿洞学院读书。”   朱佑樘点头:“是了,想起来了,我记得宁王也说过此事,不过那时他也没提几句,朕就忘记了。”   “难道是南昌的主官对藩王不好,不然为什么提起江芸之前在琼州兰州的事情?”朱佑樘很是敏感,继续追问道。   他是最不喜主官故意苛责藩王的,每年都会处置不少这样的官吏。   陈宽嘴巴发苦,他其实特想给人穿小鞋,但介于陛下现在对江芸实在看重,要不是时机不对,不然很难成功。   陈宽只好咬着牙,柔声说道:“江学士威名赫赫,说不定是传到南昌了呢?”   朱佑樘一想觉得很有道理,摸着胡子笑了笑:“说不定还真是,江芸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不过南昌这么多官员弹劾就算了,南京的官员怎么又有插手啊。”朱佑樘又提出疑问。   “南京距离南昌不远。”这一点陈宽是老实说的。   朱佑樘有点不高兴。   这些官吏不好好做事,整天盯着藩王做什么,闹了几个月都不消停。   “江学士既然在江西待过,也和宁王有几日同窗情意,说不定请他来具体问问呢。”陈宽眼珠子一转,和气设下陷阱。   江芸这脾气大概是看不惯藩王的,陛下又一向以藩王为重,说不定今日还能吵起来,只要陛下不高兴了,那他就有机会了,他一定努力给江芸这个祸害上眼药。   江芸芸入内后,乖乖行礼后站在一侧。   朱佑樘直接把基本折子递了过去,江芸芸一抓第一本,豁,朱宸濠的。   里面的内容乍一看很是谦卑,提的要求也瞧着是燃眉之急,但按照江芸芸对这疯子的了解,十有八、九全是幺蛾子,没一句是真心的。   ——就凭他读书时把所有小弓都买走了,瞧着哪里像王府没钱的样子。   江芸芸对此事耿耿于怀。   她懒得仔细看这谎话连篇的折子,所以大致看了一眼就开始看第二本,是江西巡查御史王哲的弹劾折子,他的主体其实不是骂朱宸濠,而且弹劾怙势骄纵的镇守太监董让,但文中提了一小段——宁王和董让相交甚密,时有往来,欺压百姓。   江芸芸开始看第三本。   江西巡抚林俊倒是直接弹劾宁王宸濠贪暴,侵害民利,以成大患,甚至点明如今南昌匪患横行,就只因为这位王爷坐拥王号,骄横莫制,列举十大罪状——第一强占土地,肥田数不见数,第二转租于民,所收之税高人数倍,第三和悍匪豪强私交甚密,毫无仁王典范……   折子里洋洋洒洒骂了十条,总而言之就是民不能堪,南昌城外的丁家山一直有匪患,里面的人都是为了抗拒王府田租的穷苦百姓。   总而言之一句话:南昌要完了啊,有这些个蛀虫在。   因为骂得过于犀利,江芸芸看完也忍不住咂舌,悄悄看了眼朱佑樘。   朱佑樘瞧着果然不是好心情的样子。   她又去看第四本,是南京御史的折子,骂得也是朱宸濠,说南京城多了不少流民,全是南昌城的,都是被朱宸濠抢走土地,无家可归,所以来告状的,这里面还提了一句江芸。   ——他们中有不少人是想来找江芸主持公道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学士叹什么气?”一直观察她的朱佑樘问道。   江芸芸温温和和说道:“唯恐辜负百姓期望。”   朱佑樘看不出是真是假,有点阴阳怪气说道:“还以为是对宁王有意见呢。”   江芸芸微微一笑:“单凭折子上打几句话难以断案。”   朱佑樘满意点头,话锋一转:“不是说你和宁王一起读过书吗?”   江芸芸平静说道:“当日宁王在白鹿洞学院隐姓埋名,微臣是很后面才知道的,没多久前宁王就病了,宁王回去伺疾,此后不曾再见过。”   朱佑樘琢磨出不对劲,好奇追问着:“怎么听上去你不太喜欢他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微臣和宁王云泥之别,平日里也很少说话,算不上喜不喜欢。”   朱佑樘点头表示理解:“听闻你读书时格外认真。”   权贵什么德行他其实也清楚,江芸这性子不和他交往也完全说得过去。   ——没打起来就很克制了!   “江学士对此事如何看?”   等江芸芸把所以折子都看完了,他这才问道。   江芸芸如何看,她闭眼看都知道朱宸濠能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陛下这么问,就代表十有八九不想听到这话。   但要她违心去夸朱宸濠,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其余大臣的话需要更详细深入的检查,微臣只能就事论事就宁王府的折子说上一说。”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哦,说来听听。”朱佑樘来了兴趣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   这些年的朝堂学习,江芸芸已经深知在皇帝面前论争藩王的事情,要是用以死相逼、口出恶言的凶狠模样,那陛下十有八、九是要恼怒的,且大抵是要把你赶走的的,所以她一定不能开口就把人定型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要循循善诱。   所以江芸芸缓缓开口:“当年求学时,听闻宁王端庄守礼,经文通达。”   她定下一个基调。   宁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这话一出,朱佑樘的脸色立刻好看了点,这几日人人都说宁王作奸犯科,乃是凶恶之人,他一直心中颇为不悦。   太、祖子嗣,虽有些问题,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入眼。   文官自来不喜勋贵,难免捕风捉影,夸大事实。   江芸芸继续开口,下一步要先表明自己的态度,钱肯定是不能给的,但肯定不能说自己不能给。   “这些年虽年丰,但六部用钱之度却并未缩减,四处要钱,王府规格自然需要维护,但王府脸面还需王爷自己遮掩,陛下乃万民之主,若是每位藩王都如此行事,陛下之忧何来排解。”   江芸芸一脸担忧:“年前已经定了今年开支用项,突然这一大笔开支,要从哪里支取,且还要千里迢迢去烧制砖块,砍伐木头,百姓徭役不断,农耕又如何安排,今年的税赋又如何缴纳,这耽误的可不是一地的百姓,坏的是国家下年的生计啊。”   她话锋一转,用更是忧虑的口气说道:“这宁王骂名如何能担啊,传出去丢的也是陛下的脸面啊。”   朱佑樘一听如果皱了皱眉。   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幸好宁王自来明理,聪察识事,只要把此事清晰明了说给他听,宁王定然会明白陛下之苦心。”   朱佑樘犹豫说道:“朕还是先让户部把今年开支送上来一份。”   ——行,还不死心!   江芸芸开始大夸特夸陛下圣明,但这眼药水不能停在这么点到为止的地步,所以她话锋一转,继续忧国忧民说道。   “多年前微臣在江西读书,便觉百姓困苦,如今更听闻盗贼四起,越发感怀民声多艰难,若是江西公私盈余,署官定然不会让藩王住宿艰难,且江西全省如此多的藩王子嗣,要是开了先例,今日修府,明日修坟,后日又要娶亲生子,那这钱到底怎么批,若是厚此薄彼,陛下如何和列祖列宗交代。”   她瞧了一眼陛下陷入深思的模样。   果然只要说起从自己兜里掏钱,再大方的人都要思考一二。   “朝廷官员下放到各处是为了维持地方治安,为国家安民抚民,当年微臣就读之书院四下艰苦,仍是自筹自建,不敢耗民生一毫,唯恐增加百姓负担,能遇上如此山长真是微臣之幸,如今江西若是谷粮盈余,军俸生计到位便罢了,可现在情况偏是到处都需要钱银救济的,宁王府上有屋瓦遮蔽,下有米粮盈腹,太、祖之子嗣应当明太、祖之志才是。”   江芸芸循循善诱,层层递进,说得无不令人深思感动。   朱佑樘果不其然跟着叹气。   “可宁王多年来都不曾开口,今年不过是修缮王府,我这段然拒绝……”   江芸芸了然。   懂了,陛下爱面子,不好开这个口。   江芸芸飞快给陛下一个台阶下了。   先是飞快基础贤王例子,大夸特夸宁王定然是能明白陛下御极九州的不易,宁王孝子贤孙应该是秉承太、祖之风,勤俭一点才是。   最后她话锋一转,循循善诱。   “陛下不批此事并非是心有他想,不顾手足之情,完完全全是想要宁王做得更好,起到更好的贤王带头作用,以告慰列祖列宗,完全一片是爱护之心啊!”   江芸芸斩钉截铁下了最后定律。   朱佑樘瞳仁微微睁大。   非常合乎逻辑,最后还上高度了。   朱佑樘越看江芸芸越满意,瞧瞧这话说的,瞧瞧这个考虑周全的,真真是体贴有仁爱的小状元啊。   他大笔一挥,直接按照江芸芸的意思写了批复,还给了江芸芸十匹布作为奖励。   因为江芸出门不爱带小厮,那头小毛驴吃不得苦,什么也不肯驼,所以朱佑樘大手一挥,直接让小黄门敲锣打鼓去送布,这个消息刚在京城流转开,折子的内容就突然在京城也跟着流转了一圈,很快就引起轩然大波,众人议论不休,但大都是骂宁王得寸进尺的,最后折子上的内容兜兜转转传到宁王手中。   朱宸濠看着谋士递来的文章,仔仔细细看了后捧着那张纸出声,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到最后竟然轻声笑了笑。   “能言善辩之徒,完全不敬亲王,真是可恶。”一侧的谋士愤愤不平怒骂道,“殿下不过是打算修个房子,他竟然敢暗指殿下要造反,好大的帽子啊。”   朱宸濠回过神来,摸着最后一句话,笑说着:“还用共叔段指桑骂槐,好熟悉的辛辣讽刺。”   谋士原本还一脸愤怒,见当事人被骂成这样了还能笑出来,心中九转十八弯,只好悄悄去看朱宸濠。   “那时我和江芸一起读书……”朱宸濠陷入怀念,嘴角带笑,“这人啊,瞧着冷冷清清的,其实看得比谁都厉害,就是脾气太差了。”   谋士嘴巴比脑袋快的附和着:“早就听说了,是个疯狗呢。”   朱宸濠摸了摸手背上的伤口。   那里有一个深刻的牙印。   “咬人确实疼。”朱宸濠叹气,嘴里抱怨,眼底带笑,“张嘴就咬我,还拿石头砸我,凶得很。”   谋士终于琢磨出不对劲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不是,这什么态度!   ——把人骂爽了?!   “本就是试探一下,有什么好生气的。”朱宸濠回过神来,笑眯眯说道,“只是丁家山的那群人太碍事了,都惊动陛下了,还是找个机会解决了吧。”   谋士勉强拉回心思,心中一颤,呐呐说道:“好几千人都……”   朱宸濠和气解释着:“我也想留他们的,可他们处处跟我们作对,回头闹出大事,这谁兜得住,好话也说尽了,就是不肯下山,还闹到南京去了,难道真的要等他们去京城嘛,这也太麻烦我们了。”   他明明满脸笑意,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充满无奈之色,谋士不经意一看却猛地打了一个寒蝉。   “那,这个折子……”他后背冒出一身冷汗,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了,这个折子……”朱宸濠低着头,缓缓摸着纸张,无奈说道,“给我备一份厚礼,京城那边也要打好关系了。”   —— ——   六月初,江芸芸手中清丈的工作差不多可以收尾了,土地也都分了下去,安置了不少流民和无立锥之地的百姓,施施然写了一份信,故作不经意给他的传播机李师兄看了一眼。   李东阳果然大喜,非常给人散播出去了。   “看看我师弟写的田亩论!多深中肯綮!”   “不就是给自己清丈土地的工作写一篇颂文吗。”谢迁嘲笑着。   李东阳不高兴了:“做得好夸一下怎么了,而且他说这是总结经验!方便以后和浙江的成功经验一起整理成册子,推行出去。”   谢迁自然是知道李东阳有多护犊子的,只好无奈说道:“行行行,你这个小师弟刚做好清丈也不休几天,昨日我还听到他和刘首辅讨论铸钱的事情呢,真是什么都要插一手啊。”   李东阳立刻一脸心疼:“真是身边没个大人照顾,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这一天天的,也太忙了,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谢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   “这篇稿子我拿走了……”他袖子一卷,打算把江芸芸的原稿拿走给自家后辈掌掌眼。   李东阳眼疾手快拿了回来:“你谢状元过目不忘,要什么原稿,自己默写去,这稿子我要留着作纪念的,等我空闲下来,出了文集,这些都要附上去的。”   谢迁小心思被戳破了,恼羞成怒:“小气鬼!”   李东阳得意,拎着那张纸啧啧称奇:“瞧瞧这字,看看这文风,还真有一代宗师的气派啊。”   谢迁冷笑一声:“小心抢了你这个茶陵宗师的风头。”   李东阳一听就忍不住叹气:“要是真愿意也就罢了,只是瞧着和我是有点不搭边的,打小就瞧着孤零零的。”   “以后有了门生故吏,就热闹了。”谢迁安慰着。   “老爷,谢老爷。”门口有管家匆匆跑过来,“云南急报,刘首辅有请两位老爷速速归阁。”   “又有问题!”李东阳大惊。   自年后,云南、贵州已经屡发天灾,前几日刚报曲靖大火连扫数日,寸草不生,生灵涂炭。   “可有说什么灾?”等把谢迁亲自送出门,李东阳回屋子换衣服,随后问道。   老管家说道:“据说云南白天似黑夜达七昼夜,期间地震、火灾不断。”   李东阳眉心紧皱:“还真有这样的事情?”   “不太可能吧。”被拉回来加班的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为何这么说?”刘健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   首先排除太阳突然消失的事情,只要太阳在动,那就不可能一直黑,顶多是绕到背后去了,或者白日有几瞬被小行星挡住了。   所以完完全全七天漆黑不太可能,但要是倒霉一点,碰到行星群不断阻碍,黑一会儿,亮一会儿倒是正常,当然也更能吓唬人。   但这个可不能这么直白的说。   她想了想,委婉说道:“自来太阳只有一个且东升西落,我们的这里太阳很正常,那代表整体是没有问题的,我想,那有没有可能是流言传过来时失真了呢?”   刘健眉心紧皱,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声音突然压低:“陛下如今正忙于斋醮祷祀,也不知对此事会有何反应。”   其余三人没有说话。   江芸芸悄悄叹气。   “今年云南、贵州的赋税看来要免了,等会请户部的主官上个折子来,这个折子……”刘健盯着烫手山芋,“先放着吧。”   大家都想着先冷冷,等陛下从斋醮中出来,奈何京城安静几天又开始不安分了,逮着云南贵州的天灾就开始神神叨叨,道观寺庙的香火立刻旺盛起来。   民间也开始流言蜚语,甚至有人编出民谣——大火烧心,两腿疼,啊啊啊,豺狼呼呼,狐狸叫,嗷嗷嗷,天将大雨,商羊舞,咚咚咚,天策焯焯,鬼军来……   江芸芸看着一群小孩蹦蹦跳跳,童言无忌地念着不知何时流传的歌谣,开开心心地追逐跑走了。   “怎么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乐山嘟囔着,抱着刚从信使那边拿来的东西,“您给夫人寄的布匹,夫人就都给做了新衣服寄回来了,回家试试,正好可以去看看顾侯的病好了没,这病了半个月了,我瞧着幺儿都累瘦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让张道长过去看看了吗?”   “看了,只是听说不太好了。”乐山声音压低,不悦说道,“顾侯入了京就很辛苦,后来清理三军营,那个什么狗屁国公爷什么也不干,就让顾侯一个人忙到大晚上都不能回家,哎,您也一样!之前夫人说让大爷过来照顾你,就应该同意的,也该有个大人震慑您一下了,别到时候真生病了!”   乐山自己给自己说忧虑起来了。   江芸芸扭头不听:“我才不会听。”   “我怎么眼皮子在跳。”她走了几步,忍不住按了按眼皮。   “没睡好吧。”乐山随口说道。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知道自己的眼皮子到底为什么跳了。   她又又又被人弹劾了!   这次直接弹劾他祸国殃民,说这次天下灾害便是上天降下天意,甚至还列出十条大罪状,无数条小罪状,就连江芸之前在徽州带回那对母女,都莫名其妙成了利益熏心,贪恋美色的小小罪状一条,之后种种不计其数。   第一份折子一出,此后十日从南至北,数百份折子如雪花般飘到京城,甚至还有兰州和琼州的折子,大都是痛骂江芸可真不是东西啊,真是妖孽,要严惩杀头这类的话。   内阁的桌子不得不加了一张,才能放得下。   三位阁老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在沈墨担忧的目光中,开始收拾收拾包裹准备回家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被各种弹劾后的程序了。   要是小弹劾,那就当挠痒痒,要是再大一点,看主官脸色,最后是被这么大规模弹劾,为了自证清白,要先回家呆着的。   江芸芸只好先滚蛋了。 第四百零七章   江芸芸回家休息了, 最高兴的其实是乐山和张道长。   张道长溜溜达达从隔壁道观拎着三根湿哒哒的红线就跑过来了,一看到优哉游哉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的江芸芸就屁颠屁颠跑过去,要给人系在手腕上。   江芸芸不高兴地抽回右手,眼皮子也不睁开一眼, 懒洋洋地拒绝着:“湿哒哒的, 不要。”   “呸呸呸, 无量天尊, 百无禁忌。”张道长一把抓回她的手,“我昨日就浸泡在盐水里, 供奉在三清祖师前, 三个半时辰呢,念了好久的经呢,去晦气赶小人的, 我还给你雕了一个桃木葫芦呢, 你看看, 手艺还行吧, 保佑你岁岁平安, 长命百岁的。”他飞快给人系上, 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任由张道长在她手腕上编花样。   “这次正好我给你调理调理身体。”张道长小声说道, “我怎么瞧着你脸色是真不好啊,之前忙着清丈的事情,每天吃饭时间都不规律, 小脸都白白的,后来又要算什么钱, 回家都带着册子回来, 人啊, 还是要照顾自己,不然当了大官也没命享受嘛。”   “还有不是我说,你这一天天回家都这么晚,我有时候半夜起夜,看到你刚回来,那什么阁这么磨人啊,让你这么晚还不回家,给不给人休息了。”   “你知道这人就跟个蜡烛一样,点久了,耗得是命啊,哎哎,别动,说了你又不爱听,也不照顾好自己。”   江芸芸睁开半只眼,露出促狭之色,得意一笑:“你大半夜还注意到我回没回家啊,偷偷看我是不是。”   张道长编花绳的动作一动,随后摸了一把脸,磕磕绊绊说道:“哎,哎哎,你,你你你说话注意点。”   江芸芸只是笑:“我就说你们道观穷得要死,怎么次次回家经过时都能看到门口挂着一盏灯呢。”   张道长没说话了,编绳的动作快了点。   “不用点了,浪费油钱。”江芸芸又慢慢悠悠说,“回头还要取下来,爬上爬下,你们一院子的老头,别磕磕绊绊了。”   张道长猛地一抽绳子,原本还松松垮垮的绳子瞬间被收紧,牢牢挂在她的手腕上,小巧秀气,算不上精致,但落在她的手腕上就是显得格外显眼好看。   读书人的手干干净净的,可不是好看。   张道长还没来得及点头,嘴巴就先一步冷笑:“我们的身体不是我吹,可比你好,瞧瞧你这个小脸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江芸芸没说话。   她已经许久没有休息了,这一躺下来竟琢磨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闲来,就连张道长絮絮叨叨的声音都变得悦耳动听起来。   “你不爱吃药,吃药吃多了饭也吃不下去,听说现在有钱人家都吃人参归脾丸,这丸子可是出自《济生方》的,里面要有人参、炙黄芪、当归、龙眼肉、白术、茯苓、远志、酸枣仁、木香和炙甘草,其实也挺对你症状的。”张道长按着她的手脉,自言自语着,“就是现在人参可不便宜,龙眼肉也好贵……”   他捏着胡子愁眉苦脸,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也不合适大补,还是先调理才是,还是玉屏风,黄芪,白术……”   “哎,晚上炖鸡给你吃吧。”张道长又说,“食补,回头我再给你搓点丸子。”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现在正值端午呢,鸡鸭可不便宜,我可没钱。”   张道长不悦说道:“我看别的当官的,一个个吃的肚子滚圆的,跟个鸭子一样走路,你怎么吃个鸡都没钱啊,瘦得跟个小竹竿一样,好好的美貌都少了几分。”   江芸芸听得直笑:“上班都是变丑的,我只是想着后面几天也不知道发不发月俸啊,这不是省着点花嘛。”   张道长一听这事就不高兴了,骂骂咧咧说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啊,人云亦云的,太阳怎么可能七天不出现,在放什么屁啊,这么蠢,以后我的符箓就卖给这些蠢人了,也不愁不会发财了。”   江芸芸那半只眼睛又睁开了,惊讶问道:“哎,你不信啊。”   张道长冷笑一声:“我自然是不信的,这些都是骗人的,你可不能被骗了,什么天谴都是假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天爷眼里,我们和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哪里值得这么吓唬的,而且我师傅说道太阳是东升西落,谁也拦不住的,要是这边消失了这么多天,那应该有个地方亮这么多天才是,可现在都没有,可见是有人故意来搅浑水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你的师傅说的很对。”   “反正就是故意来折腾你的。”张道长嘟囔着,“你肯定也不信,你自小什么都不信的,就是不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   江芸芸重新闭上眼,缓缓悠悠着,任由袖子垂落在地上,大红色的鲜艳红绳落在白皙的手腕上。   张道长闷闷地坐在她边上:“真没意思,你做了这么多,怎么还让你回家了啊,那你日后还当官嘛。”   江芸芸笑:“当啊,你不是算出来我以后要做大官的嘛,首辅怎么样?够大吧。”   张道长挖苦着:“我还说你前途坎坷,无妻无子,孤家寡人,哦,还寿命不长……啊啊啊……打我做什么。”   “你咒我公子做什么!”乐山从外面买了饭菜回来,一听到这话立马不高兴了,叉着腰大骂着,气得脸都红了。   张道长也不好意思地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嘴上没门,无量天尊庇护,呸呸,我瞎说的,我瞎说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乐山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感情也是看我家公子倒霉了,来踩上一脚是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张道长蔫头蔫脑说道,“我,我就是算的。”   “算什么!不好的都是不准的!”乐山站在他背后,怒气冲冲骂道,“你重新算。”   张道长没说话了,捏着袖子,可怜兮兮坐在小板凳上。   “晚上吃什么啊?肚子饿了。”江芸芸笑着岔开话题,“有点想吃葱卷,葱多一点,香一点。”   “行,我刚好买了羊肉,等会再做个羊肉大葱馒头。”乐山连忙说道,“还买了鱼和豆腐,晚上炖鱼汤喝,难得休息,多喝点,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狠狠瞪了张道士一眼,这才捧着东西去了厨房。   江芸芸收回视线,原本平放着小腿踩在横杆上,又开始摇摇晃晃起来了,手指还不忘拍了拍张道士的手背安抚着:“乐山就这个脾气,再说了我家不信这个的。”   张道长懊恼:“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我师傅很早就说我迟早要被嘴害死,我这人就应该把嘴巴缝上,人生万事,前数已定,我这一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要是后边照应将来了,说不定就成了谶语,这可怎么办啊,江芸。”   “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你我普普通通的人,便是随口胡说也是正常的。”江芸芸安慰着,“而且说的是我,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张道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没再劝下去了。   五月的京城已经颇为炎热了,万里无云,哪怕快夕阳了,太阳照在人身上依旧滚烫,幸好院子里的桃子树和石榴树已经郁郁葱葱了,两人一躺一坐在树荫下,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小狗的叫声。   热闹,人间的热闹总是充满嘈杂的。   空气中弥漫着的饭菜香味,一切都很安静祥和。   “我年轻读书的时候……”江芸芸突然开口,“我和楠枝的书房前有一株我自己种下的绿梅,我有时候偷懒就会坐在树下发呆,什么都不想,就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树叶在眼前一晃一晃的,我那个时候读书读得紧张了,就跟自己说实在考不上就去当个教书先生。”   张道长笑得比哭的还难看:“还不如去教书呢,肯定能教出很多很多学生,还能长命百岁呢。”   江芸芸笑:“可你瞧着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张道长没说话了。   “都说人各有命,走到这里就是我的路,改不了,不是你的几句话,外面人议论我的那些话。”江芸芸轻声说道,“你又不是真神仙,救不得就救不得吧。”   张道长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哎,安慰了这么久,你不准备请我吃顿饭。”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嘴皮子都说干了。”   张道长还真乖乖站起来说道:“那我去买只鸡,晚上炖鸡吃,人参我是买不起了,买点玉屏风,黄芪,白术。”   他说完还真的准备走了。   江芸芸震惊,摇椅也不摇了:“你哪来的钱?你去抢钱了!”   乐山端着一篮子的食材,手里还握着一把葱,讥笑着:“人家算命了得,现在可是出了名的天师了呢,前几日还买地了呢。”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打量着他,点头:“衣服瞧着确实精致了点,不过安定下来也好,以后也不用东奔西跑了,好好过日子才是。”   “公子你要不再问问,哪里买的地,什么时候买的?”乐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挖苦着,“了不得了,出息了。”   江芸芸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是我清出来的哪片土地嘛?”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又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买就买了,谁买都一样,安心交税就可以。”江芸芸笑说着,“我有这么恐怖嘛,你见了我也这么小心翼翼的。”   张道长一听,一屁股坐下来,小声嘟囔着:“之前在兰州看你对那些和尚道士这么凶,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讨厌这两个职业。”江芸芸笑着把话头接了过去,想起往事,神色还有些悠远。   “我没法提出更高的理想标准,但想着社会若是要安稳,要走上正轨,各司其职肯定是要的,士农工商本该是四种职业,现在成了四个等级,道士和和尚又作为三教九流,更为低等,这些职业本是作为抚慰民众心里的存在,很难创造出真实有利于这个社会的物件,粮食布匹武器都是那些上供给你们的百姓生产的。”   江芸芸伸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   “好的社会应该有一个良性的循环,就像这个圈头尾相连,一环扣一环,可兰州当时的情况下,百姓种不了地,工匠造不出东西,城内的士兵人数太多,刀口上舔血,惶惶不安,外面是蒙古人虎视眈眈,就像一把刀,随时要砍断这个圈,若是如此兰州就崩溃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情况下,那些道士和尚靠着大肆渲染教义,威胁到了本就脆弱的百姓,想要掏空百姓的钱财,这才聚集了大量的钱财。”   江芸芸好似随意一般抚开空气中的那个圆,鲜红的绳子在空中一闪而过。   “我把他们的田拿回来,是为了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圈补回去,重振百姓信心的手段之一,你今日这次能买到地,说明你们也在这个摇摇欲坠,毫无立锥之地的圈里,你如今也在我的治下,我自然也希望你过得更好。”她和气说道,“好好种地。”   张道长懵懵懂懂听着,但他知道江芸不是坏人,她和他所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承包给一家人了,缴税之后,我们剩下的五五分。”他呐呐说道,“没丢你脸吧。”   江芸芸笑着点头。   张道长也跟着咧嘴笑:“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请你吃饭了。”   江芸芸重新闭上眼,摇着椅子,架在膝盖上的小腿一晃一晃的:“攒着吧,赚钱不容易的。”   “公子自己都攒不下钱,现在还装模作样劝张道长了。”乐山嘲笑着,“你们两个都败家。”   江芸芸哎了一声,立刻愁眉苦脸说道:“又没少了你的钱,干嘛说我啊。”   “就是就是!”张道长也跟着敲边鼓。   乐山一脸无奈地看着闭眼小憩的江芸芸,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张道长,举起手里洗的水灵灵的葱。   张道长怂了。   “快出门买鸡,等会市场都关了。”江芸芸催促着,“路上要是又看到有人卖桑椹,也买点回来,想吃。”   张道长起身出门了。   乐山见人走远了,这才凑过来说道:“公子什么时候能回内阁啊。”   “刚回家第二天你就嫌我烦了?”江芸芸打趣着。   “平日里院子就我一个人的。”乐山叹了一口大气,一本正经说着,“多了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挤了。”   江芸芸笑得直捶扶手:“我争取早点吧。”   乐山看她精神也不错,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笑嘻嘻说道:“没事,我也能养您,我可攒了不少钱。”   江芸芸摆烂,满口胡说八道:“那真好,一下子能啃两个人的钱包了,日子一下子富裕了。”   “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了。”乐山回到厨房后,看着院中浑然不当一回事的悠然自在的公子,小声说道。   —— ——   外面自然是更乱了。   这次江芸这么利索地直接回家了,大家是万万没想到的,毕竟之前都是死赖着不走,被好多人嘲笑利欲熏心,贪权慕禄,结果一转眼,江芸头也不回就回家了。   要说最乱的,肯定是内阁。   平日里江芸的工作看着不声不响的,做事情也不慌不忙的,好像工作很轻松,现在好了,这人撂摊子不干了,算是彻底暴露了。   “王尚书的祭文谁来帮我看看啊。”   “这个各地的通宝数额马上就要下发了,谁来帮我核对啊。”   “京兆府那边递过来清丈土地的数额,原先的账本在哪里啊。”   “陈公公又来问之前陛下要修观的钱了。”   “云南贵州那边又有折子递上来了,放哪里啊……”   刘健被吵得头疼,本就年迈的面容几日下来更憔悴了,偏又不能发火,只能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个吩咐下去。   “祭文让其他同僚看看,别出错就行,还有主持丧仪的人确定了没,别抓着文章不放。”   “通宝的数额放在这里,我亲自看,所有的案卷都拿过来,我要一个个对过去。”   “这个清丈的事情……放着放着,等江芸回来再说,我哪里知道他之前怎么操办的。”   “没钱,户部哪来的钱,正好,云南贵州的折子你让陈公公帮忙递给陛下。”   刘健好不容易把围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敢打发走了,揉了揉额头,端起茶来一看,茶都被他喝完了。   “来人啊!上茶!”他不悦喊着。   冯三匆匆忙忙跑进来倒茶。   “怎么是你?”刘健眼尖,认出了他,“你不是昨日守夜的嘛,衣服都皱巴巴的。”   冯三低声说道:“今日奉茶的说身体不舒服,所以来帮忙带一下了。”   刘健打量着面前瘦弱的小黄门,无奈说道:“倒是个老实的,茶壶就放着吧,你先下去休息休息吧,等会还要你跑一下腿送折子。”   冯三哎了一声,蹑手蹑脚走了。   只是刘健刚喝了一口水,就看到李东阳拿着几个折子上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   李东阳先一步开口:“户部员外郎席书上书。”   刘健没说话,但下意识有些抗拒。   “不是说人的,论事的。”李东阳把折子递过去,想了想又说道,“但时机不对,外面闹得更厉害了。”   刘健打开一看,真是眼前黑了又黑,还没看完就把折子关上了。   “江芸就是平日做事太强硬了,得罪太多人了。”他忍不住骂道,“不管真心还是无意,都是火上浇油。”   两人都沉默了,没说下去。   “陛下还未出观吗?”刘健回过神来,把折子打开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把这个给陛下送去。”   李东阳苦笑:“怕是无济于事。”   “总不能真的让我们两个‘阻断言路’,也跟着回家去吧。”刘健讥笑着,“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活像我们内阁人人都是奸臣一样,要我说,江芸还能做点事情呢,还有点魄力和手段,这些耍嘴皮子功夫的有几个是能用的。”   李东阳接过折子,随意翻看了,找补着:“也都是没有坏心的。”   刘健冷笑一声,眉眼低垂,神色冷淡:“什么心自己知道,这些人整天说这些风凉话有什么用。”   他指了指堆得满满当当的两张桌子,江芸芸的那张桌子彻底被折子淹没了。   “谁不知道国库紧张,不知道传升官太多了,不知道陛下沉迷斋醮,织造频繁,谁不知道贵州云南现在乱成一团,乱象横生啊,说有什么用,当年漳州没人愿意去,浙江也不去,现在还能去贵州云南不成。”   “但云南贵州也不得不让人去。”李东阳说,“流言四起,也要安抚。”   刘健坐在椅子上沉思了许久,半晌之说:“你我拟几个人选,让陛下选一下吧。”   “要选一个强硬有魄力,且有一定威望的人。”李东阳说。   刘健提笔:“西涯有什么人选吗?”   “南京刑部左侍郎樊莹天顺八年进士,成化八年擢监察御史时,曾奉命捕获山东强匪首,清军江北,成化十五年改按云南监察御史,交阯引诱边民为寇,樊莹成功驰檄,陛下初年擢河南按察使,黄河为患,巡视赈济,河南多积弊,考本末,如今云南景东卫昼晦七日,宜良地震如雷,曲靖大火数发,贵州亦多灾异,非强势慧能之能不可胜任,樊莹为人诚悫简易,老成清慎,可堪大任。”   刘健点头:“你素来看人准,那就写在第一个吧。”   “还有事情?”折子写好了,刘健还没见李东阳走,随口问道。   “詹事府那边来问,本该今日就要轮到其归上课了。”李东阳慢慢吞吞说道。   刘健拍了拍脑袋:“坏了,把这事忘记了。”   —— ——   朱厚照闹得要出宫,东宫跪了一地的人。   “什么天灾妖人,胡言乱道,霍乱人心,干嘛把江芸赶走啊!”朱厚照气得直跳脚,“别拦着,我要去找他。”   “一来一回,可赶不上宫门关了。”陈嬷嬷耐心劝着。   朱厚照停了下来,随后脚步一转:“那我不出宫了,我去找我爹。”   刘健脸都吓白了,直接一个飞身把人拦住了:“陛下正在清虚观斋醮呢,还有三天时间才能出来。”   朱厚照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又是这些妖道……”   “殿下!”陈嬷嬷声音微微提高,打断他的话。   “要不再等等。”张永也顺势膝行到他边上,低声说道,“江学士那边肯定有很多人盯着,要是被人知道殿下去找他,说不定又要挨骂了。”   “是啊,等江学士回来了,让詹事府多排几节课就是了。”谷大用也跟着说道。   一直躲在远处的朱厚炜瞧着动静小了点也飞快跑过来,紧紧牵着他哥哥的手,小声说道:“爹会生气的,娘会哭的,我们就在这里乖乖等着,好不好啊,哥哥。”   朱厚照站在紧闭的宫门前,看着严阵以待的侍卫,又看着一层又一层围着自己的人,就连他娘宫里的人也匆匆赶来了,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年幼的弟弟紧紧依偎着他,惶恐不安。   ——寸步难行。   朱厚照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我去内阁行不行。”   —— ——   三日后,朱佑樘出关,一觉醒来天塌了。   ——他亲自选得小状元被人弹劾了。   “又怎么了?”他看着内阁送上来的折子,不悦说道,“好端端怎么还不让他上值了。”   萧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先递了一本席书的折子递上去。   朱祐樘看得眉头紧皱,一声不吭,直接放到一侧去。   第二本是刘健推选的几个适合去云南贵州的人。   “就这个樊莹吧,我记得他,是个有能力的。”朱佑樘勾了他的名字。   第三本是浙江土地清丈的事情。   “云南异端,浙江捣什么乱,让内阁下旨申斥这些人,这边京城江芸一个人都弄好了,浙江到现在才过半,多少年了!”   第四本是陛下修建道观的事情。   “没钱,又没钱,钱到底哪里去了,每年琼州的海贸,兰州的通商,朕现在要给天师修个道观都不行!让户部尚书亲自来见我。”   第五本则是弘治通宝的事情。   “这个数字怎么和江芸之前和我说的不一样,少了这么多,让江芸……让他先回来,什么阵仗没见过,这次怎么这么听话就归家去了。”朱佑樘不高兴说着,“也学会这些三催四请的事情不是。”   萧敬无奈说道:“爷有所不知,前几日的阵仗真的太大了,弹劾的折子内阁都没桌子放了,到最后都不得不放在地上了,江学士出门还会被人骂呢。”   朱佑樘皱眉,随后冷笑一声:“怕也不单单是这个事情吧。”   萧敬没说话。   “让江芸回来先把通宝这事弄了。”半晌之后,朱佑樘开口,“你亲自去请人,大大方方去,让那些人都消停一点。”   “可这个异象的事情……”萧敬一脸为难。   “我已虔诚告诫上苍。”朱佑樘得意说道,“天师说上天都收到了,只要快把道观给朕建起来,到时候有没有妖孽,妖孽是谁,朕心里还不清楚嘛。”   萧敬哎了一声,也跟着顺势说着:“等江学士把这钱算清楚了,就有钱了,谁不知道江学士是弄钱的一把好手啊。”   朱佑樘摸着胡子点头:“是这样的,对了,太子最近读书如何啊?”   萧敬拍了拍大腿:“殿下长大了,原本是轮到江学士给他们上课,现在出了这事,殿下抱着作业去找阁老们看了,李阁老还夸了殿下作业做得极好呢,殿下说要等江学士回来再给他看看。”   朱佑樘是喜人读书的,一听也跟着露出笑来:“很好,太子也是长大了,对了,给李阁老赏,太子什么水平我还不知道,也是为难李阁老找这么多词夸了。”   所以等江芸芸被人请回去时,舆论是暂时没了,不过众人看江芸芸的目光更火热了,恨得更恨了,就差戳人脊梁骨骂他魅惑陛下,奸佞当道了。   “江学士,热水都烧好了,桌子也都擦干净了。”冯三远远见了人就站了起来,殷勤说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辛苦了,怎么瞧着眼下乌青严重,记得好好休息,回头把你最近的功课拿过来。”   冯三就差哭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就怕您回不来了,都不敢睡。”   江芸芸笑,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慰着:“那去睡吧。”   她刚坐下没多久,沈墨抱着一叠账本冲从跑过来,火急火燎:“这个通宝的事情,刘阁老一定要等你回来算,你快算,时间很紧,我明天就要写好内容的。”   “我这里已经有个大致的初稿,刘阁老没看到吗?”江芸芸不解,直接抽出桌子上第一本折子,“就这本,我早就算好了,按照当地的物价,和每年赋税的情况,而且这一次就是单纯的以旧换新,我不觉得要大量印发钱。”   江芸芸虽然离开十来天了,但工作还是记得格外清楚,这些数据内容都有条不紊地说道。   “北京照初年北平的旧数,南京如今生意繁茂,钱财流动极大,宜增一倍。山东、山西、河南、浙江、江西、广西、陕西、广东、四川俱照旧数。湖广视浙江、福建视广东、云贵视四川。”   “这是各省要换新的具体数额,但不是一下子全发的,要让宝源局和宝泉局每年陆续铸造的,这是他们每年需要造多少钱的份额,分三年,不对啊,我走之前都和首辅说过了,怎么还没发放嘛。”   “我哪知道啊,不过刘首辅之前写过一本折子的,陛下看了不满意。”沈墨随口说道,随后翻看着那本厚厚的折子,大为吃惊,随后竖起大拇指:“行啊,其归,你真厉害,这么复杂的数据你是怎么算清楚的。”   “还觉不够。”江芸芸叹气,“如今宝钞已经不行了,钱币更要慎重,银子的存量又不多,我之前每每算这个都觉得举步维艰,钱发多了,价格就起来了,发少了,就是直接把百姓的钱抢走了,这一叠的税赋册子我都要翻烂了。”   “嗐,要我们瞎操心什么,这个月的月俸如实发放就好。”沈墨小声说道,“你说的,他们都不急,你急什么。”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行了行了,该我了!!浙江那边的折子,刘首辅也要你处理。”   “还有我的事,我的也很急……”   江芸芸一向做事麻利,不仅体现在行动上,而是她脑子转得也快,一个棘手的问题,她很快就能梳理出一个大致的方向。   等她好不容易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好,冯三这才悄悄走过来,小声说道:“乐山哥一直在宫门口等您。”   “怎么了?”江芸芸惊讶。   她不喜欢身边跟着人,所以乐山很少找她,能让他亲自过来的,也不会是小事。   “说是有急事。”冯三说,“要我把人偷偷带进来吗?”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算了,也要下值了,我自己去找他。”   她走之前还顺手带走了冯三的功课。   冯三感动坏了,看着她的背影露出笑来,真不枉费他两天没睡,找到机会去见萧总管,还塞了不少钱,就求人在陛下面前说句好话。   宫门口,乐山来来回回走动着,神色焦灼不安,远远见了江芸芸就迎了上去,嘴皮子都干巴了:“顾侯,顾侯不好了。” 第四百零八章   顾溥的病看似是突如其来的, 不过也算早早有迹可循,京城夏日苦闷,他忙着清理三千营的事情,顾仕隆有一日忙里偷闲, 溜到江芸芸家里, 还来抱怨他爹发烧了也不肯回家休息, 真是要被累死了, 入夏之后瘦得厉害。   再后来某一日顾溥突然背部巨疼,他忍到家中一看, 原来是后背生了许多红肿, 根束高肿,疮头有如粟米的白点,摸一下就很疼, 一开始顾溥只当是夏天热了, 自己又爱出汗, 都是捂出来的毛病, 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十来天后, 这后背竟然疼得走不了路了, 最后被人抬着回来,顾仕隆急匆匆从军营中回来, 连忙找人去请了大夫,竟是生疽了。   热疽这病好治也不好治,大夫絮絮叨叨了不少注意事项, 还开了清凉解毒的药,只是万万没想到吃了药却不见好, 顾溥某一天晚上开始发烧, 下不了床了。   顾仕隆这才急了, 连忙去找江芸芸,大晚上把人拉起来,江芸芸披了件衣服,就去隔壁找了张道长。   一行人大晚上慌里慌张去了顾家。   张道长一按脉搏,脸色就凝重起来。   顾侯本就常年征战,以前老和苗疆人打交道,瘴气湿热,早些年不注意调理,烙下了病根,如今年纪上来了,五脏六腑不和,本就体内气血瘀滞,要是好好养着就会慢慢消得,谁知道之后能忙成这样,吃饭睡觉都不准时就罢了,心情愤怒抑郁,起伏很大,所以导致气血逆行,停滞在皮肉上,出现痈疽,偏今年夏天格外的人,内外热气大盛,这才如此严重。   “这可怎么办?”顾仕隆连忙问道。   “之前大夫的药方拿来给张道长看看。”江芸芸连忙说道。   一侧的蒋平连忙递了上来:“前几副吃了还情况有些好转,今日直接吐了,人也萎靡下去了。”   “他开成热盛阳实的药方了。”张道长看了一眼就直接说道,“越吃越热,其实顾侯身子有些虚的,先散了热气才能受补。”   张道长提笔开始写药方:“现在得要滋阴降火,和营解毒,麦冬,金石斛,生黄芪,当归……”   “这药方拿去抓药,要水煎服,每日一剂,先吃三天看看分量。”   那天动静闹出得不少,就连陛下都惊动了,连忙让御医去诊视、宦官探望,本以为此事就到此结束了……   江芸芸匆匆赶到顾家。   顾家灯火通明,张道士已经被顾仕隆拉来了,整个屋子气氛格外凝重。   顾溥吐血了!   顾仕隆好像困兽之斗在屋内走来走去,被点亮的长灯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床榻上的顾溥身上,晃得屋内明暗不定。   “再点几盏灯来吧。”江芸芸说。   张道长拎着药箱匆匆入内,一见躺在床上的人就忍不住眉头紧皱,按着他脉搏的手来来回回地滑动着,难得没有说话。   江芸芸站在床边沉默了片刻,这才抬脚走开了一步,偏这一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顾仕隆想也不想就朝着她大走了一步,眼睛瞬间通红。   张道长也站了起来,神色欲言又止。   “直说吧。”江芸芸走到顾仕隆身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对着张道长说道。   张道长磕磕绊绊说道:“之前见他后背成脓多,且迟缓,所以开了黄连,紫花地丁,金银花,皂角刺,本来以为可以排毒的,后来脓水都淡了,我就换了药方,可今日怎么一看侯爷神疲纳呆,面色无华,这个脉已经,已经……无力了。”   “可是换过药方?”江芸芸直接问出了张道长的问题。   蒋平摇头:“没换药方,但是太医那边给了一根人参,说是陛下给的,我也问过,也说可以吃一下补身体的。”   江芸芸立马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惶然摇头。   蒋平脸色大变。   “大虚不胜补。”江芸芸缓缓说道,“是这个道理吗?”   张道长又连连点头。   “我去找那个太医。”顾仕隆扭头就要出门。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你找到人做什么?砸了他家,甚至杀了他,对外他们也只会说学艺不精而已,眼下我们还能找出别的问题嘛,顾侯的病要紧。”   顾仕隆脸色通红,拳头紧握。   江芸芸伸手握住他的拳头,直接对着张道长说道:“可还有其他办法?”   张道长没说话,最后又委婉说:“如今已经血肉腐败,出现破溃,我可以每日来熏艾,看能不能排出去,但……”   “好,最近就都麻烦张道长了。”江芸芸斩钉截铁打断他的话,随后又对蒋平有条不紊地说道,“把这几日的药都放着,所有照顾过侯爷的人都不要随意走动,今日起若是可以,照顾顾侯的人,你们要选信得过。”   蒋平连忙说道:“今日起,我亲自照顾侯爷。”   帷幔后的顾溥面色蜡黄,紧闭着双眼,连呼吸都慢了一些。   江芸芸看向顾仕隆,低声说道:“御医是陛下给的。”   顾仕隆呼吸一顿。   “前几年公主的事情,就可以窥见一二御医的水平。”江芸芸又说,“如今你是家里的大人了,要稳住。”   她伸手,轻轻握住顾仕隆的胳膊。   顾仕隆抬头看她,神色迷茫痛苦。   “有我在。”江芸芸低声说道。   顾仕隆沉默着,握着江芸芸的手似乎要掐出血痕来,最后轻轻嗯了一声。   “若有难处,就去找乐山。”江芸芸对着蒋平说道。   蒋平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在扬州时,幺儿就表现得不太富裕,江芸芸以为是小孩子出门,大人不放心给太多钱,而且幺儿表现得完全没有富家子弟的娇气,那个时候幺儿还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也很喜欢这么牵着她的手走路,看到好看的东西也只是看一眼,不会闹着要玩,两个人花钱的地方也不多,所以她从未多想。   甚至因为吃饭睡觉都太不讲究,所以她总是忘记手边的小孩是勋贵人家出身,   不过直到这次回京,她才明白,原来幺儿老是说没钱是真的没钱,顾府简陋,是真的简陋。   房子是陛下赏的老房子,甚至还没装修过,红柱都脱漆了,屋内的物件也是简单的桌椅,甚至帷幔都陈旧了,一眼看去,仆人都寥寥无几。   一行人忙到深夜,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留在顾家,所以让乐山回家拿了换洗的衣物来。   顾家没有女主人,在幺儿离开她回去后的第一年,他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湖广多瘴气,这些年又随着军队颠簸,难免会短人寿命。   这件事情江芸芸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她有一瞬间的心疼,怪不得刚回去的那半年,幺儿一封信也没寄过来。   “我就住外面吧。”张道长提出打地铺的要求,“回头我问题我也来得及时。”   “那我让乐山给观主说一声。”江芸芸说道。   “我给道长搬个被褥来。”蒋平急急忙忙走了。   “那你和我一起睡。”顾仕隆看着江芸芸说道。   “哎,不行,这可不行。”张道长想也不想就说道。   顾仕隆迷茫,不知道为什么张道长反应这么大。   “多不好啊,两个人都这么大了。”张道长低着头,呐呐说道,“要不江芸还是跟我这个老树皮一起在这里挤挤,回头我有问题还能问问她。”   顾仕隆不解,扭头去看江芸芸。   “重新给我找个新房间,我明日还要早起去詹事府点卯,给太子上课的。”江芸芸没好气说道。   “这样好,这样也好。”张道长又连忙把人哄走,“也不早了,江芸你早点去休息,可不能熬夜,别把身子熬坏了。”   “客房正在收拾,江学士等一下。”蒋平抱着被褥走了进来,“今日我和张道长一起守夜,明日让人把隔壁屋子收拾一下,张道长这几日就辛苦睡哪里了。”   “幺儿,你去陪陪你爹。”他又说着。   顾仕隆便离开了。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日麻烦江学士了。”蒋平低声说道,“我没想到幺儿会去找您。”   “不碍事。”江芸芸收回视线,笑说着,“有事尽管来找我。”   几年不见,记忆中年轻强壮的蒋平也老了,鬓间也都有了白发,眉心有一道道折痕,有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第二天早上江芸芸匆匆赶去詹事府,焦芳的驴脸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诡异说道:“听说你昨天住在顾侯家里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去看。   焦芳被那一眼看得不好意思,脸颊侧了侧,小声给自己解释着:“外面的人这么说的,我就是随便问问。”   “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江芸芸挑眉反问。   “你和勋贵搅和在一起,真是不要名声了啊,亏你之前还大骂宁王呢,可别是说一套做一套呢。”焦芳冷笑一声,“我们文官可是要清高孤傲一点的。”   “焦侍郎和陈公公说话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了。”江芸芸冷笑一声,淡淡说道。   焦芳脸色微变。   江芸芸卷了完全不会讲的教案,在梁储的欲言又止中抬脚就走,又在不少人的打量中进了文华殿。   “是顾侯出事了吗?”殿内,朱厚照随口问道。   江芸芸不解:“殿下从何得知。”   “顾仕隆好久没入宫了,爹说他爹病了,要侍疾呢,而且之前爹不是也给顾侯送去太医了吗?那天我在边上呢,回来的小黄门还说顾侯病得很厉害呢,脸都凹进去了。”朱厚照一本正经说着,“是顾侯身体不好了吗?”   江芸芸叹气:“病情有些变化,还要仔细养着。”   “要是有问题,我可以给你们找太医的。”朱厚照认真说道,“我听说顾侯还很年轻。”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随后低声说道:“上课吧。”   朱厚照见江芸芸兴致不高,难得没有闹腾,乖乖上课去了。   江芸芸上了课,吃了文华殿的饭,就准备去内阁报道了。   “江芸今天怎么都不笑了。”朱厚炜悄悄贴过来,苦着脸说道,“有点害怕。”   朱厚照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想了想:“照顾病人很累的,之前妹妹病了,我们不是也照顾的很累吗。”   “那顾仕隆不是很累。”朱厚炜小声嘟囔着。   朱厚照眼睛一亮:“是啊,那我给江芸分担一下,走,我们去顾侯家看看。”   —— ——   江芸芸回了内阁刚坐下,沈墨捧着大馒头就磨磨唧唧挪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说八卦,就举报你。”江芸芸赶在他开口前一秒,直截了当开口威胁着,“我事情还很多,别烦我。”   沈墨站在桌子前,哦了一声,偏又不走,捏捏扭扭吃着馒头,碍着事。   江芸芸也不再管他,开始心无旁骛开始分门别类,如今内阁新收到的折子都要经过江芸芸的手,先进行内容和地域的分类,然后再送到各位阁老手中,要是她觉得重要的事情,还要再贴上一个红条提醒诸位阁老要慎重。   这个工作,虽然不需要出具最后决定,但工作量还是极大的,偏还有些人喜欢在折子里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反复复地拍马屁,芝麻大的事情都要写上三千字,江芸芸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发现没一句正文,就看直接扔到一边去了。   “好大的火气啊。”沈墨摸了摸鼻子,眼珠子一转,“怎么不高兴了啊。”   江芸芸还是低着头看折子。   “哎,就一早上都很热闹,我就是忍不住想和你分享一下……”   “当然外面的人都是胡说的,你也知道他们嫉妒你嫉妒到发狂。”   “但我不是好奇嘛,你这平日里和顾侯多有避嫌……哎,你身上怎么有烧艾的味道啊。”   “你怎么知道烧艾……”江芸芸一心两用,只是话刚说出一半,手中的笔一顿,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问道,“你那边有今年各地弹劾藩王的折子嘛?”   沈墨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   “麻烦沈兄都替我找出来。”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贴上红条,“最好和吉王、兴王、歧王、寿王、泾王有关,越多越好,当然有其他藩王的也是要的。”   沈墨突然被布置工作,什么八卦心思都没有了,耷眉拉眼地应了下来。   江芸芸合上折子,故作不经意地露出今日来到内阁的第一个笑,温温柔柔,和和气气:“说起来,我听闻沈兄家中和太医院正关系不错。”   沈墨被这个话题莫名其妙的走向弄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才哎哎说道:“哎,是啊,你身体不舒服啊。” 第四百零九章   太医院位于大明门东侧, 钦天监之南,礼部正东。   江芸芸每次上班都经过无数次,这次还是头一次进。   沈墨跟在她身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你好端端来太医院做什么?不会有人弹劾太医吧?和我叔叔没关系吧, 不应该啊, 没仇没病的?啊?你生病了啊?不过没陛下旨意可没人会给你看。”   他絮絮叨叨的, 一脸担心。   沈墨的叔叔就是在太医院供职, 前几年刚入选,还没坐热屁股呢, 所以他一见到杀神突然提议来太医院就紧张坏了。   太医院有大门三座, 均向西,寻常是不开的,今日不知怎么了右边那扇大门被开了一条缝, 江芸芸也大胆, 直接推门进来。   沈墨一看那动作, 眼皮子就忍不住跳了跳。   ——天煞的, 天煞的, 瞧这动作有点火气啊。   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照壁, 上刻仙鹤与鹿的图案,寓意为鹿鹤同春, 最上方是一副用黑漆书写的‘太医院’的朱色立额。   江芸芸站在照壁前,盯着牌额看,沈墨在她背后抓耳挠腮, 搓手顿脚,欲言又止, 正酝酿出一句话, 就见人抬脚走了, 又急急忙忙跟上去。   照壁后面环绕着两排房屋,左边是土地祠,面向北方,右边是听差处,面向南方,听差处东北角有一口井,殿前有数百年树龄的松柏,就是京城人常说的铜神。   一进处瞧着有过什么动静,门或开或关,偏屋内空无一人。   江芸芸顺着听差处的方向走,就能到二门甬道口。   “这里往东南和东北的方向是皂役住庐,往东是生药库。”沈墨小声说道,“你到底来这类做什么啊?难道是顾侯的病真不行了?”   江芸芸扭头看他。   沈墨呐呐说道:“听,听我叔说的。”   “你叔是给顾侯看病的?”江芸芸追问。   沈墨连连摆手:“还轮不上呢,陛下亲自下的命令,大都是院使或者院判去的,我叔就是一个小小的属官御医,够不上给这些勋贵大臣看病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给顾侯看病的是谁?”   沈墨一听,立马八卦之火熊熊燃起,脑袋先一步凑了过来:“哎,把顾侯看坏了?”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抬眸看向他。   沈墨被那漆黑的一眼看的立马站直身子,一股子火也熄灭了,磕磕绊绊说道:“我,我胡说八道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现在的院使或者院判是谁?”   “承德郎太医院判刘文泰,院使是方贤。”沈墨小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所以给顾侯看病的是?“   沈墨立马苦着脸:“别问我了,我不敢说,我怕你害我。”   江芸芸轻笑一声,可有可无地笑意:“那你别跟着我了,回头你叔要打你了。”   沈墨哎了一声,小碎步跟在他身后,愁眉苦脸:“顾侯要是真有事,你有气也别冲太医院撒啊,都说四大不靠谱事情——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做太医已经很倒霉了,整天担心给这些贵人治坏了,还要被文官骂妖言惑众,占着四品的门槛,谁也上不去,而且钱也没多少,都是靠一口气吊着的。”   江芸芸安静听着,随后站在一处的游廊下。   站在二门的拱门前就能发现今日太医院为何如何热闹了。   ——原是今日天气好,正在晒药。   “你们找谁?”有个头发花白的人看到两人好奇问道。   “你不是沈荧的侄子吗?”也有人认出了沈墨。   “沈荧不在,今日休息了,你不知道吗?”又有人说。   沈墨没说话了,悄悄躲到江芸芸背后。   众人了然,去看江芸芸。   一群头花花白的老头,齐齐眯眼去看江芸芸,摸着胡子,面面相觑,一时间忍不住这人是谁。   “江,江学士。”身侧传来犹豫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去看。   正看到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深蓝色的衣服中年人正捏着一本书,犹犹豫豫看向她。   “刘文泰。”沈墨在背后嚼舌根,听上去是不喜欢面前之人的,“估计满院就他认识你。”   江芸芸的目光透过漫漫长廊,最后含笑点头:“刘院判。”   刘文泰一见她就先变了脸色,抬脚就想走。   “陛下有意重新官修本草,院判不是写了折子自请吗。”江芸芸淡淡开口。   刘文泰脚步一顿,随后脚步一转,热情说道:“江学士是来视察工作的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陛下对此也很看重,今日有空,便亲自来看看。”   刘文泰一听,眼睛都亮了:“好好好,江学士这边请。”   沈墨本打算跟上去的,但顺手被边上的老太医一把薅住拉走了。   “陛下真的很看重重新本草的事情?”   “这个编撰的人怎么挑选啊?”   “编成了是不是也会给我们赏赐啊。”   “难道江学士也懂医学?”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怎么觉得江学士有点奇怪啊。”   沈墨有苦说不出,只能呐呐地到处敷衍着。   屋内,刘文泰请人上座,江芸芸也不客气坐了下来。   刘文泰让人去找本旧本草书后,就开始说起自己工作的辛苦,草本重修的重要性,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原先还是一边说一边去看江芸芸神色的,看她和颜悦色,笑眯眯的样子,兴头越来越大,越说越起劲。   直到吏目把书籍送上来。   “江学士也懂医学?”刘文泰故作不经意问道。   江芸芸笑着翻看目录,摇了摇头:“不懂,但想来也无碍。”   “是是,江学士如今也忙得很,哪里能事事都懂啊。”刘文泰殷勤说道,“您是状元,肯定一看都会。”   江芸芸把册子合上,和颜悦色说道:“回头把这册子一起送到内阁里去,不然你单一个折子,我们也不好做评价。”   门口众人一听也跟着交头接耳。   “是是是。”刘文泰激动坏了,连连点头。   “今日一见刘院判只觉得眼熟。”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   刘文泰惊讶:“江学士认识下官?”   “年前清丈时,似乎见过您的同族,你们一家人都留着这个胡子……”江芸芸的目光看到他的胡子上,依旧满是笑意,“面容又相同,所以才如此一问。”   刘文泰脸色微变,下意识摸着胡子的手不动了。   “刘家能攒下这么赫赫家业,刘院判辛苦了。”江芸芸漆黑的眼珠移向他的眼睛,依旧含笑,“之前按照规定,收回你们三十亩地,刘院判不会怪我吧。”   刘文泰哆哆嗦嗦,直接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身形微微前移,口气充满不解:“刘院判这是做什么,清丈之事已经上报陛下,您不是说那是您族弟的事情吗?您还大义灭亲了呢,陛下很是高兴,说您爱喝茶,还赏你了一盏茶,不好喝吗。”   刘文泰要哭不哭,要笑也不笑:“好,好喝。”   “今日不是来旧事重提的。”江芸芸亲自把人扶起来,“外面的人都看着呢,刘院判这是做什么,太医只要做好本职之事,精修医术,外面的那些风风雨雨自有明眼人看得见,为你们辩解一二。”   刘文泰整个人都在发抖。   “诸位太医辛苦了。”江芸芸的目光看向外面悄悄看热闹,又被抓了个正着的人,“只要用心做事,陛下都会记得的。”   那些人都躲躲闪闪避开她的目光。   沈墨被人硬着头皮推出来:“那个,是不是该回去了。”   江芸芸点头,随后抬脚离开。   “我说的事情……”走到一半,江芸芸突然扭头,对着正悄悄擦汗水的刘文泰,面无表情说道,“院判记住了吗?”   刘文泰不争气,又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只是冷眼看着一院子的太医。   那群太医被一个小辈看得低下头来,一时间堂内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喘。   江芸芸的目光在一众太医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刘文泰身上,许是片刻,许是很久,她才转身离开。   等出了太医院,沈墨也跟着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怎么好端端发这么大的火啊。”   江芸芸大步朝着内阁走去。   沈墨看着她的背影也不敢跟平时一样嬉皮笑脸了,往日里江芸总是笑眯眯的,就算是被人弹劾了,指着鼻子骂了也从来不生气。   其实大家都知道,江芸这么容易被弹劾,就是因为脾气好,年纪小,也没什么靠山,要是陛下真的生气了,说不定救他们的还得是江芸自己。   但很多人都忘记了,江芸其实做官的时间和其他人并无二样,十五岁的小状元,如今已经做官七年了,所到之地令人闻风丧胆,每当众人以为他要完的时候,就总会用更厉害的战绩震惊世人,如今在内阁,虽说没捞到什么实质职位,但陛下看重,阁老爱护,谁不看好他前程似锦。   他要是不愿意给你这个脸了,谁看了不胆寒。   “你家中有人在太医院供职,也该明白太医院现在的情况。”踏进内阁的时候,江芸芸冷不丁说道。   沈墨呐呐说道:“我叔很少说这些的。”   江芸芸坐回椅子上,重新露出笑来:“近世无良医,供官者尤多庸猥。”   沈墨又没说话了,用脚勾了个椅子坐在他对面,不服气说道:“我叔叔医术还行的,其实我婶婶也行,我弟弟妹妹也很可以的。”   江芸芸笑,神色温和:“如今医士都是以父祖世业代补,你是太医户后代,你父亲为长子却走了可科举路,你的叔叔则入了医道,在太学院学满三年,经太医院考试,一等任食粮医士,二等任医生;三等留院学习一年再考,连续两年不过关,遣返并削医籍,可见你叔叔能成太医属实不易,你叔叔成绩如何?”   “年年一等!”沈墨骄傲,随后话锋一转,暗搓搓说道,“我叔叔完全可以胜任编撰的事情。”   江芸芸点头安抚着:“若是首辅同意此事,我定然早早通知你。”   沈墨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不过转念一想:“不对啊,首辅都不知道,你就这么大咧咧去太医院说这事了。”   “我何时说这事了,只是陛下下了旨,刘文泰上了折子附和,我不明好坏,先去看看而已。”江芸芸挑眉。   沈墨和她四目相对,恍然大悟。   说了吗?肯定没啊,就是提了一嘴,没头没尾的东西,传出去了哪里说得清。   ——天煞的,这些翰林院的人就是这么奸诈的。   “那你好端端在太医院扔下这么个炸、弹。”沈墨不可置信喃喃自语,“你真的还蛮疯的。”   江芸芸微微一笑:“重修本草是不是好事?”   沈墨点头:“肯定是啊,现在的本草已经陈旧,民间医术已然蒸蒸日上,也该与时俱进才是。”   “那要何人修本草?”江芸芸又问。   沈墨犹豫着,然后说道:“厉害的人?”   “刘文泰厉害吗?”江芸芸看向他,直接问道。   沈墨猝不及防被她看了一眼,活像没了清白的黄花大闺女,急得直跳脚:“又想害我是不是,你又来,快闭上眼你的法眼。”   江芸芸微微一笑,施施然往后一靠,眉眼含笑,一脸促狭地看着他。   “总之我是为了挑出好苗子。”她淡淡说道。   沈墨一听,八卦到底战胜了害怕,脑袋先一步凑进来:“不是要报复刘文泰把顾侯治坏了。”   江芸芸看着他只是笑。   沈墨又吓得抱头鼠窜,连滚带爬跑了。   这事很快就传到刘健耳朵。   刘健不悦说道:“自来本草《证类》等书,大都是前贤编纂,出入经史,文义深奥,如今太医院官生,仅辨药物,甚至还有不通者,文理未谙,字样不识,要他们纂辑,只怕会有很多乖缪,这样岂不是致误后人。”   江芸芸手里拿着旧草本册和刘文泰的折子:“药物方书,太医院专职,翰林可有精通药理之人,且至少需要五六人。”   刘健没说话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生民何辜,不死于病而死于医,是有医不若无医也,学医不精,不若不学医也。”   刘健看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那你还指望那群太医院的人给你写册子,更害人不成。”   “但总不会都是差的。”江芸芸说道,“严加考选,既要明通药性,又要晓文义,方许供事太医院。”   刘健完全不抱希望:“指望这群老头重新读书吗?”   江芸芸施施然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去。   刘健哑然,气笑了:“挖坑等我是不是。”   江芸芸笑说着:“只是陛下突然说起此事后,探查了一下太医院,见里面纪律松散,确实有些不像话了。”   刘健看了看一开折子就看到里面说加月俸的事情,立马合上。   “确实太低了,但就吏来说,医士可免二丁的劳役,医生只免本身,食粮医士有家小者月支米五斗,无者三斗;冠带医士食粮七斗,任满三后年,为一石;支杂职俸医士一石;支品级俸医士五石。若是医生,有家小者四斗,无者三斗,一人吃都困难,如何能顾家,能学习,能精进医学。”   江芸芸显然对这些数据了然于心,侃侃而谈。   “医官那些本就有品阶,按理是不好再改了,但吏目五石,御医七石不到,院判十石,院使十六石,说起来也是不多的,糊口都不容易,何来专心研究医术,民间医学已经蒸蒸日上,我们这些官署守着历代的药方,却还停在原处。”   刘健冷笑一声:“回头你滚去户部当差去,我看大器兄以后看你还笑不笑了。”   江芸芸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之前核对银钱具体换新数据时,她就发现国库是真的没钱了,一滴多余的都挤不出来,多了的那些收益真是杯水车薪,无济无事,佀尚书当礼部尚书前还是精神矍铄,前几日见了一眼已经憔悴许多了,说话都开始虚了。   “那,不涨钱的话,加强考核总可以吧。”江芸芸又说道,“也该让有学之士在该在的位置上,也是为了陛下和诸位大臣的安全啊。”   刘健摸着胡子点头:“这个可以有,只是这个谁来监考呢。”   他说着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无辜地扑闪了一下大眼睛,老实巴交说道:“我没学过这个啊。”   “还以为你江神童打算去太医院就职呢。”刘健阴阳怪气讽刺着。   江芸芸只好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别提有多乖了。   “这事你自己揽的,自己去办吧。”刘健把折子还了回来,“我只说一句。”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刘健低声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下官只是一片拳拳之心。”   刘健看着她挑不出错来的笑容上,无奈摇头:“去吧。”   —— ——   太医院全部人都要参加考试的事情被张贴在外面,里面还特意提及,若是医官中有女子擅长医术也完全可以来考试,有兴趣的在野大夫也可以来,总而言之,面向大众,能者就来。   众人本觉得实在伤风败俗,但一听写告示的人姓江名芸又立刻没话说了。   “大人说了,男女有别,女人生病不方便找男子,若是有女医,生老病死也就都有了保障。”告示前的侍卫大声说道,“男女分开考试的,要你们这群人操心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要报名的人,不报名的少给我添乱,滚滚滚。”   介于如今京兆府,刑部都有了女监,这个女医的政策推行得颇为顺利。   倒是太医院里的不少人开始急了。   “江芸懂什么医术啊,内阁为什么要他们考核我们!”刘文泰对着方贤抱怨着,“回头要是看我们不顺眼,说不定直接找个借口把我们都罢官了,谁不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文官最看不上我们伎术官了,例不过五品,牢牢把着四品的大门。”   方贤镇定安抚着:“听闻江学士性格正直,且陛下也非这样的人。”   刘文泰还是气得直咬牙。   方贤看了他一眼,不解问道:“听闻你最近一直心事重重的,可是家里有事。”   刘文泰低着头敷衍:“没事,入夏了,总是心情烦躁。”   方贤摸着稀疏的胡子:“治病救人可不能被天气阻碍,若是心情不好,我给你抓服药吃吃。”   “算了,我去盘一下库房里的草药。”刘文泰起身说道。   方贤笑着点头,看着他走远了。   “这种小人,院使对他还这么好,一下子害了两个尚书,还有脸堂而皇之出现在太医院,我们太医院现在这么不招人待见,这人就是主因。”一个中年太医抱着一大叠书走进来,不悦说道。   “晔灿,口舌之语慎言。”方贤打断他的话,“你侄子来太医院找你好几次都没找到你,你得空去见见他,别耽误了正事。”   “知道了,昨日他来我家了。”沈荧也不遮掩,直接说道,“说是这次考试关乎草本重修的人选选拔,要我做好准备。”   方贤笑着点头:“你看这个就是刘院判一力促成的事情。”   “那也只是为了自己。”沈荧撇了撇嘴。   方贤是个好脾气的院使,只好转移话题:“不知可有打听出江学士打算如何考核。”   沈荧摇头:“不知道,别看我那侄儿和江学士关系好,江学士公私分明,嘴巴很紧的。”   “也是应该的。”方贤点头,“听闻江学士做事公平,不会出错的。”   “在院使眼里,这天底下长得好看的,都是好人了。”沈荧抱着书又走了。   方贤一本正经说道:“江学士我见过,面相极好,眼睛明亮,不会是坏人的。”   —— ——   江芸芸开始了四地跑的日子。   早上去詹时府点卯,然后去翰林院晃一圈,最后去内阁上班,最后还要去太医院翻看书,不知道是不是再找出题的题目。   刘文泰远远看到她就殷勤迎了上来:“江学士,又来看题目啊,”   江芸芸每日都来,一开始还不少人等她,但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各自散了,也就刘文泰坚持不懈每日都在等她。   ——江学士的脾气真好啊!   刘文泰忍不住想着。   “太医院藏书颇为丰富,前几日看了几张方子,今日忍不住也想来看看。”江芸芸笑说着,“刘院判忙自己的去吧。”   “不忙不忙,我还是给江学士带路吧。”刘文泰殷勤说道,“我们太医院没有什么好茶,只是瞧着江学士似少血色,特泡了养气活血的药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笑了笑:“这多麻烦人。”   “不麻烦,不麻烦!”刘文泰见她喜欢,笑得合不拢嘴,“我们该做的,江学士这次要找什么药方啊。”   江芸芸笑说着:“想找几方滋阴降火,和营解毒的药方。”   刘文泰眼睛一亮:“有的,有的,我这就带江学士去找。”   江芸芸捧着那几张药方,笑说着:“瞧着和我之前看的热盛阳实瞧着有几位相似。”   刘文泰暗笑他不懂,但还是耐心解释着:“病症粗看差不多,细看就不一样了,一般需要滋阴降火,和营解毒,大部分都是有些虚了,不能下重药,热盛阳实则是满的,要泄。”   “原是如此。”江芸芸摸着药方一角,“虚的人吃点补,满的人少吃点,是这个意思嘛?”   刘文泰连连摇头,得意说道:“错了,要反过来才是,虚的人吃了补可是会出大事的。”   江芸芸摸着药方的手一顿,冷不丁扭头去看他。   刘文泰被她猝不及防看了一眼,脸上笑意骤然消失,原本还觉得压了江芸一头的得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刘院判。”江芸芸却是突然笑了起来,“好医术啊。”   明明她在笑,但刘文泰头皮发麻,嘴皮子都在打颤:“不,不敢当。”   江芸芸把手中的药方放了回去:“不耽误刘院判了。”   刘文泰被吓得两腿发软,等人走远了,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大变,一屁股坐在地上。   “冲我来的,冲我来的!”他喃喃自语,扶着椅子好几次都起不来,整个人惶恐焦躁,神色茫然不安,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没事,没事,谅他也不敢杀我,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一把撞飞准备入内翻看药方的沈荧,直接沈荧撞了个踉跄。   “哎,你发什么疯啊。”沈荧看着一地狼藉的书本,没好气骂道。   江芸芸出了太医院,直接去了顾府。   顾仕隆正坐在廊下发呆,直到江芸芸走到他身边才低声说道:“我爹昨天疼得一晚上没睡。”   江芸芸坐在他边上。   “我娘走的时候,他不在身边,我写了十封信,他都不回来,我当时坐在我娘床边,心里都恨死他了。”   “头七的时候也没赶回来,直到下葬的时候才回来的,一回来就要开棺,说要见我娘最后一面,所以我和他打了一架。”   “我当时跟他说,再也不想见到他了。”顾仕隆低声说道。   江芸芸放在他手上的手指一顿。   顾仕隆低着头不再说下去。   江芸芸轻轻吐出一口气,也不再说话。   两人并肩安静坐着,一直看着远处的夕阳缓缓落下,刺眼的日光逐渐温和,到最后湮灭殆尽,只留下煌煌的天光。   “太阳落山了。”江芸芸看着陷入黑暗的院子低声说道。   顾仕隆哽咽地嗯了一声:“我后悔了。”   江芸芸心都碎了,忍不住红了眼睛。   她的幺儿,在哭。   而她能做的,只能伸手用力握住他的手腕。   顾仕隆只能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浮木,连着哭声都不敢惊扰屋内的人,却要克制住抑制不住的颤抖。   “江芸,江芸……”他痛苦地低哑嘶吼着。   ——没关系,我会给你报仇的。   在夕阳最后消失在院中时,江芸芸坐在幺儿边上,任由手腕的痛意弥漫,沉默想着。   “有我在。”   到最后,江芸芸坚定把人抱在怀里,低声说道。 第四百一十章   某日大中午, 李东阳上门去找江芸芸。   江芸芸正蹲在地上的小炉边上,自己给自己热饼吃。   乐山去顾家帮忙了,江芸芸是中午直接从太医院回来,不好意思去顾家添麻烦, 就自己买了路上的粗粮饼, 准备回家热了吃。   “怎么吃这些。”李东阳震惊, “这不是还月初吗?刚发的月俸, 怎么就没钱了。”   江芸芸点头:“顾侯那边需要很多钱,每天的艾草就是很大一笔开销, 幸好端午刚过没多久, 艾草还算便宜。”   李东阳站在门口没说话了,笼着袖子看着江芸芸手忙脚乱地热着饭。   就这么一看是丝毫看不出江芸脾气的,许是世人天生对好相貌的人多看一眼, 但他其实不笑起来, 眉宇间是有些冷硬, 瞧着有些疏离冷淡, 但偏她又爱笑, 时常背着手, 整日笑眯眯的,便浑然给人一种错觉, 这人是个好说话的。   “师兄怎么来了?”江芸芸胆大包天,直接用手把饼掏出来,疼得龇牙咧嘴, 好像才想起面前之人的存在,随口问道。   李东阳回过神来, 走到她边上, 寻了个位置坐下:“为了一个人来。”   “只要不是江西人就行。”江芸芸笑说着。   李东阳笼着袖子又没说话了。   江芸芸直接抓着荷叶裹着热饼, 又倒了一壶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粗粮饼干巴,江芸芸掰成一小块塞进嘴里,吃几口就要敲胸口才能咽下去。   “我带你去外面吃。”李东阳看不下去了,伸手要把人拽起来,“正在长个子的时候,吃这些东西像什么话。”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摇了摇头:“也吃饱了,晚上乐山回来就有饭吃了。”   “你这真是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啊。”李东阳看着蹲在小火炉边上的年轻人,喃喃自语,“怪不得老师总是担心你。”   江芸芸吃饼的动作一怔。   两人就这么围着一个小火炉沉默地坐在这里。   江芸芸把粗粮饼吃得干干净净,这才对着陪她吃了一顿饭的师兄说道:“我没别的意思,改革太医院确实是我的初衷。”   李东阳叹气:“那你吓唬刘文泰做什么?”   “刘文泰明知虚不胜补的道理,还是给顾侯拿了人参。”江芸芸沉声问道,“他敢扪心自问是无心的吗?”   “这事他也说了,说是自己学艺不精。”李东阳说道,“你也知道的,如今太医院的水平参差不平,难免有些失误。”   江芸芸没说话。   李东阳坐了下来,软下声来:“这人也确实有些本事,我说的不是医术上的,至少他是太医院唯一能和陛下说得上话的,你也知道一个衙门是很需要这样的人,不然太医院那一群人不是要被人排挤死。”   江芸芸沉默地把火炉上的火灭了。   “顾侯的事情……”李东阳又说,“后续钱财的问题,刘文泰是愿意全权负责的。”   江芸芸抬眸看着自己的师兄,冷不丁说道:“幺儿才二十岁。”   李东阳顿时语塞,甚至躲开江芸芸的目光。   这个人情李东阳本不想受理的,奈何刘文泰托了不少人情过来,李东阳也考虑太医院现在的情况,不得不出面调和,可江芸的话他又无法回答。   这事本就是说不清的。   东西是陛下送的,陛下的初衷,来自内廷的人参,肯定不是为了要人性命去的。   你说刘文泰是故意的,但治病本就有风险,如今太医院的医生本就参差不齐,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情。   可就是本事差,把人治死了,难道不恼人嘛,自然是气的,可就像生老病死一样,一定要人性命赔偿,也说不过去啊。   “他十五岁已经没了娘,亦然凄苦。”江芸芸把火炉提起来要放回厨房,冷静说道,“如今没了爹娘,也没有手足,偌大的顾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李东阳更是说不出话来。   “那一年他七岁,还没大人腰高,独自一个人来到我身边,他爹要我照顾好他。”江芸芸下了台阶,站在李东阳面前,“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也很喜欢他,他是个好孩子,我与他虽无血缘关系,但情同手足,我不能漠视他的痛苦。”   “刘文泰不是故意的……”李东阳低声说道。   “那你让刘文泰发誓,对着自己学医的初衷发誓,对着子孙后代的前途发誓,对着病床上的顾侯发誓,他刘文泰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他敢嘛,他刘文泰心里清楚,家里的钱是哪来的,他不服我的土地清丈,事态种种,他若是真的冲我来,我也敬他和他后面的人是条汉子。”   江芸芸冷冷说道,眉宇间的冷冽几乎要化成一把刀,在正午刺眼的日光下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不敢,不然也不会偷摸摸对顾侯下手,更不会求到师兄的门口,用您来压我。”   李东阳脸色微变:“我没有这个意思。”   “所以我要改革太医院,并非针对他刘文泰,只是他刘文泰本就不干净罢了。”江芸芸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也蓄满泪,又或者那双瞳仁本就太过耀眼,“师兄这都不信我吗。”   李东阳落荒而逃。   —— ——   太医院的考试很快被提上日程,考试分为六步墨义、脉义、大义、论方、假令、运气。   墨义就是默写的意思,譬如抽出《难经》中的“肝青象木”一次,考生则需默写原文。   脉义则是考察脉学的学习情况,乃是方脉科医生必考的内容。   脉义之后的考题都分为两部分,一个是文字内容,比如问“人之居处动静勇怯,脉亦为之变乎?”,考生则需要精通《素问·经脉别论》,且不单单是默写,而是需要写出理解的内容。第二部分则是挑选一名病人,切脉并写下结论。   大义是考察天地之奥和脏腑之源。   论方即考察中药、方剂。   假令即考察辨证论治,根据试卷上的某种疾病的症候和表现特点,考生作出诊断病确定治疗方法。   运气即考察阴阳及人身感应的知识。   这是江芸芸查阅了大量资料后确定的考试范围,之后请了几个致仕的名医来确定考题,要求是每部分内容出题六道至十道,理论和实践各一半。   报名的人中,太医院要求全部参加,外部报考人数的人也不少,出人意料的是,女子报考的人也不少,竟然有三十几人,坐满了一个考场。   “我妹妹就来了。”沈墨是过来帮忙的,指了指其中一个姑娘,小声说道,“她妇科极好,之前还救过好几个难产的人,擅长针灸,除了说话慢慢吞吞,没别的毛病。”   江芸芸头也不抬:“给考官上眼药是不是。”   沈墨强调着:“她肯定能考上,我妹妹真的很厉害!我就是给你炫耀一下!”   江芸芸笑了笑:“避嫌啊,你去隔壁太医院那边监考去。”   沈墨不高兴地哼唧一声,卷了花名册就跑了。   因为这次闹得动静不小,礼部的堂官也都悄悄来了,陛下那边也排了了大太监张瑜看着,内阁那边倒是装死,就让几个中书舍人来帮忙,三位阁老大门一关,处理政务去了。   太医院那边就连院使,院判都要参加考试,批改卷子的人直接根据科举的招式,把人关起来出题目,批改卷子,力求一个透明的环境。   其实太医院的人也有人不太想配合,一开始有人脾气不好,说太侮辱人,要退出太医院,江芸芸组团拉人去礼部注销了,可走到礼部大门口,那群人又都怂了,还有人找关系弹劾江芸的,奈何内阁装死,这么闹了一通下来,原本还骂骂咧咧的人也都认了。   刘文泰坐在椅子上,又羞又恼,更多的是害怕不安,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江芸。   试卷发下来后,他看着一看第一道题目又是什么阴虚阳实的,更是吓得冷汗淋漓,笔也要拿不稳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场考试考了一天,午饭是太医院准备的,规格和科举差不多,有人速度快,有人速度慢,天黑后最多给一个蜡烛,考不完就收卷。   刘文泰没做完,他被人收走卷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突然开始跪在地上大骂江芸。   大太监张瑜看得眼皮子一跳。   原本没考完试的其他人一开始也有些愤愤不平,被他这一闹全都吓蒙了,又看着那个冷面煞星江芸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上,冷眼注视着刘文泰,青天白日愣是吓得打了一个寒颤,也不敢抱怨了,头也不回就跑了。   “带下去。”监考的是锦衣卫,姜磊直接让锦衣卫把人拉了下去。   “这考不出来就考不出来,还有别的办法,这心态坏了。传出去多难听啊”礼部的人看得咂舌,“虽说他水平确实差了点,但也不至于……”   “行了少说几句。” 张升呵斥道。   他看了一眼台阶上的江芸,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焦侍郎今日怎么没来?”他临走前,突然问道,“他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凑这个热闹嘛。”   “不清楚,不过焦侍郎这些日子脸色不好,估计是病了吧。”   张升背着手忧心忡忡走了,只是赶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下。   “江学士说,太医院的考试关乎所有人的安全,礼部作为太医院直属衙署,不妨也一起参谋参谋。”锦衣卫把人拦下后说道。   张升想拒绝,但看锦衣卫的表情又不好拒绝,就只好带着两个同僚灰溜溜进去了。   “院判的卷子没考完,这如何评分啊。”考官为难说道。   张升一听,脑海中就警铃大作。   ——果然没好事。   江芸芸看向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的张升。   张升嘴巴泛苦,脸上还是大义凛然说道:“主持工作的是江学士,我们顶多是站边旁观,如何能插手。”   “大宗伯素有伯乐之称,善于发现人才,成化十九年和弘治九年主持的两场乡试,举荐的人才不仅夺得当年会试头名,殿试上也有了二甲第一和一甲探花的好名次,如今出仕后也为官清廉,很有名声。”江芸芸轻轻给人带上一定高帽子。   张升挣扎着:“江学士也是推荐过人才的慧眼之人,何来要我出面。”   江芸芸认真说道:“到底是礼部的下属官署,这贸然决定院判去留的事情,其归作为晚辈,也太过僭越了。”   老好人张升下意识想要去找焦芳来怼人。   江芸芸绕这么一大圈不就是要礼部的背书。   问题是礼部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啊。   但这事其实也绕不过礼部,不然张升这个尚书好端端来这里观看做什么。   “院判是正六品的官职,江学士的折子不论如何都绕不过内阁和陛下的。”还是礼部的其他人委婉提走了皮球。   江芸芸看向那人,微微一笑:“自然是要的,所以才想着请大宗伯来观看,以防陛下问政礼部。”   陛下问政,若是上下答案不一,两边都要吃挂落。   江芸把人请过来,一是避免这个事情,二是要礼部站队。   ——他一定要把刘文泰赶走。张升已经看明白江芸的意图。   刘文泰官职不大,但在京中这些年长袖善舞,也是有不少愿意出面为他说话的。   京城对江芸好端端要考教礼部的事情舆论颇多,礼部的人对他越权一事也颇为生气,但不少人都觉得是为了顾侯。   ——听闻顾侯被庸医耽误,已经快不行了。   张升只是一个老好人但不是蠢人,这事管他江芸什么企图,但肯定不是什么能悄无声息落地的事情,且江芸这人做事出其不意,所以更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上,免得两头不讨好,所以只能勉强露出笑来:“江学士素来体贴,若是陛下问政,我作为旁观者,自然是一五一十,不敢欺君的。”   “大宗伯的秉性谁人不知道。”江芸芸伸手邀请着,“只求勠力同心,共清太平。”   被高高架起的张升不得不脚步沉重入内。   一直没吭声的考官见大家都坐下了,这才慢慢吞吞问道:“这个刘院判的卷子……”   江芸芸看向张升。   张升借故端起茶盏来喝水,装死没看见。   江芸芸也不强求:“卷子没写完也不要紧,若是前面写完的题目道道都是对的,分数也不会差的。”   考官在他们在门口虚与委蛇时,已经悄悄看完刘文泰全部的卷子了,对的题目寥寥无几,而且他的实践题可是一道也没做,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所以江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故作不经意地说道:“那我们按照顺序来批改吧。”   江芸芸是个好主官,她虽然不懂医术,但从来只把控好大方向不出错,细枝末节是放心大胆交给请来的几位致仕的官员,很少主动插手,而且会积极为他们解决麻烦。   这一个月的相处,几位医师其实还蛮喜欢江芸的。   张升充耳不闻,能做到尚书这个位置的,沉默是最会的事情,一盏普通的碎茶,愣是品出千金一两的滋味。   出的题目其实都很基础,而且一半的实践题当场就出分了,所以卷子批的还挺快,酉时过半,卷子就都批改好了。   江芸芸手里有一个名单,一个人念理论和实践的分数,一个填到表格上,并且算分。   “刘文泰……”念分的人一顿,悄悄看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几位官员,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卷面一百三,理论……不得分。”   屋子里还是很安静。   两位考官更是当无事发生,飞快念到下一个分数了。   等所有成绩都写好了,酉时正好过了。   “先给大宗伯看。”江芸芸和气说着。   事已至此,张升也不客气,直接拿起最后的分数表一看。   一共三张表格,一张是医学院的,也是最长的,这次一共有三十一人参加,一张是外面野大夫的,一共五十三人,还有一张是女大夫的,一共三十三人。   一开始的公告上就有说成绩过半才算合格,所以一共六门功课,每门一百分,六百分,也就是说至少要三百分。   一共一百一十七人的卷子,能过三百的竟然一半也没有。   张升也察觉出严重性了:“这个水平……”   “如此水平只能说害人。”江芸芸淡淡说道。   张升着重看的是太医院的卷子,眉心紧皱:“医学院竟然只有十人合格,他们到底怎么学的,这张女大夫的卷子还有九人呢,还不如一群女人!朝廷的俸禄就养这群人了。”   “倒是这群外面的大夫有二十人合格了。”   “虽说今日考试的人并非全部大夫,但这样的结果真是……”张升叹气,“触目惊心啊。”   江芸芸示意另外两位礼部的人先看,自己则笼着袖子说道:“太医院改革势在必行,听闻太皇太后已经病了许久,太医的疗效并无成果,陛下寄希望于仙人,醮法不断。”   张升皱眉。   大部分朝廷官员对于陛下大肆举办醮法,耗费大量钱财的事情都颇为不满。   “这也不一定是太医的问题吧。”礼部的其中一人喃喃自语。   江芸芸微微一笑:“至少也是其中一个缘由。”   礼部的人不说话了,悄悄看了眼自家主官。   ——陛下确实一直说太医治不好太皇太后。   “这个成绩送上去,只怕陛下要不满了。”张升委婉说道。   “自然是择优挑选。”江芸芸接过成绩单,“方院使不就写的很好,成绩第一呢。”   “你是说每章各取合格之人?”张升说。   江芸芸点头。   “那若是陛下问起?”张升追问。   “那自然是如实汇报,这次考试不是为了挑选编撰本草的人才吗?而且今年考核为初次,难免有人才并未应考,方院使脾气好,正五品的主官也愿意配合我们,所以这才打了一个好头,选出这么多人才,有了这次打版,想来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江芸芸说。   这话说的巧妙,成绩肯定是不好的,但这毕竟是第一次这样大规模的考试,考不好在所难免,而且太医院也是很配合的,正五品的院使都愿意屈尊考试了,也是付出努力了,所以把太医院的问题也摘出去了,所有面都照顾到了,至于成绩,那就下次努力。   最主要的是,这次考试是为了挑选人才!   张升满意点头。   他一直很欣赏江芸,除了刚才有一瞬间他感觉江芸要他背锅,到现在他更喜欢了。   有能力,会说话,面面俱到的年轻人谁不喜欢!   “那就这样吧。”张升点头,“名单誊抄一份给我们。”   礼部的其中一人主动撸起袖子动手。   “难道不合格的都要赶走?”张升放下心来,抽空问着。   “能者居之,太医院就是因为没有任何压力,所以才一直才停滞不前,守着如此大的药方库和古籍,还能考出这样的样子,就该打发回去重学,且在学院中也要加强考核,把混日子的人都踢走,免得浪费粮食。”江芸芸说道。   “几位民间大夫,先问其志向,再考察其家世和人品,若是愿意便收录进太医院。”   张升点头。   太医院征召名医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名医愿不愿意来,肯不肯留下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就这样吧,后续还要江学士多费心了。”张升说道。   江芸芸谦虚表示是应该的。   成绩很快就引起轩然大波,安静的朝堂上自然也跟着热闹起来了,内阁一声不吭,三位阁老装聋作哑,朱祐樘把江芸和张升都召见了一次,回头就批了一个‘准’字,还给正五品的院使方贤一个从四品俸禄的优待,算是把此事盖棺定论了。   谁知道,外面更热闹了。   只是大家的重点从江芸到底能不能考核太医院到方贤一个医籍到底能不能越过五品大关,去拿从四品的俸禄。   江芸芸却没空掺和这件事情了。   乐山某一日回家,悄悄过来说:“顾侯熬不过六月了。”   江芸芸忧心忡忡,直到某一日,乐山惶惶然地跑到她面前,她一颗心直直往下掉,匆匆赶到顾家,顾家到处都是药味,安静到吓人,顾仕隆整个人瘦了一圈,张道长和蒋平也憔悴了许多。   张道长一看到她瘪了瘪嘴。   “我,我有话想和江学士说。”难得清醒的顾溥沙哑说道,“单,单独。”   “好。”江芸芸镇定说道。   顾仕隆站在床边不肯离开,蒋平看了一眼床上的将军,心一横,直接把人拉走了。   “将军已经很累了!”蒋平握紧幺儿的手臂,低声说道,“让他安静一会儿。”   顾仕隆凄然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安抚地点了点头。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顾溥和江芸芸两人。   “江学士。”   顾溥高大的身形只剩下一把骨头,颧骨高高隆起,瞳仁涣散,但脸上却又诡异的红光,他艰难伸手……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伸手握住他的手。   “这些年多谢……照顾……”他的声音近乎嘶哑,双手想要用力江芸芸的手指。   那双曾经把江芸芸高高举起的大掌如今连握紧她的力气多没有了。   “我会照顾好幺儿的。”江芸芸认真保证着。   顾溥露出笑来:“我就,一个……儿……二十,我儿,还小……”   江芸芸看着他吊着一口气的样子,麻木痛苦,只能不断重复着:“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顾溥看向头顶的花纹,他还有很多话要说,精神格外兴奋,嘴巴却又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中想过很多画面。   最爱的牡丹花。   湖广的山水和瘴气。   跟随自己多年的将士。   无缘见到最后一面的妻子。   还有,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想了好多好多,突然想起那一年他去剿匪,耽误了许久,回家后想要去见他妻子最后一面,他的儿子挡在他面前,一边哭一边和他动手。   他哭的好伤心……可不能太伤心了……哀极伤身……   “幺儿……幺儿……”他突然绷直身子喊道。   江芸芸连忙大声喊道:“幺儿,幺儿!”   顾仕隆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爹床前。   顾溥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嘴里喃喃自语说道:“不哭,幺儿不哭……”   顾仕隆握着他的手,通红的眼睛愣是不敢落下一滴眼泪,只能强忍着痛苦。   “爹,爹……”他喃喃自语喊着,“不要走,我再也不和生气了……爹……”   “不生气……乖……不哭……”   顾溥看着他的儿子,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哭声,缓缓闭上眼。   ——他顾溥,十三岁以支庶袭爵,任官三十年,自认言行无玷,尽忠职守,无愧列祖列宗威名。   顾仕隆握着那双无力的手,紧绷多日的绳索终于断了,整个人跌坐在床边,大哭起来。   门外,提着一大堆东西的朱厚照茫然站着,看着屋内骤然哭成一团,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江芸坐在那里,一手握着顾溥的手,一手紧紧握着顾仕隆的胳膊,神色悲痛,却又好似一个腐朽的木雕。   顾仕隆,那个一直懒洋洋的陪读跪在床榻前,嚎啕大哭,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怎么也死了。”年幼的太子殿下喃喃自语。   —— ——   朱祐樘本正在道场,听闻这个消息坐在原处半晌没有动静。   “陛下。”萧敬跪在高台下,低声提醒着,“顾家已经挂起白布了。”   “我记得他家只剩下一个儿子了,才二十,传旨让英国公操办此事。”朱祐樘沉痛说道,“辍朝一日,按例赐祭葬。”   萧敬应下,随后低声说道:“太子殿下今日拿了几盏燕窝原本打算送给顾侯的,正碰上了此事。”   朱佑樘叹气:“他在那边添乱做什么,快点回来。”   “听闻顾家连置办布帛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萧敬为难说道,“殿下把身上的玉佩给当了,还要跟着江学士一起帮忙,不肯走。”   “什么!”朱祐樘震惊,“早就听闻他清贫,竟到了如此地步……是我的过失,臣下的生活竟然如此忽视,快,让内帑出钱置办顾侯丧事,务必要风风光光的。”   英国公等人听闻后匆匆赶到顾家,自然也是出钱又出力,这才让顾家的祭拜架子撑起来。   三千营的不少将士也赶过来送行。   顾仕隆不再哭了,只是愣愣地跪在灵堂前。   朱厚照看着白茫茫的一片,最后学着那些将士的样子,亲自上了三炷香,又烧了一捧黄纸,然后对着顾仕隆干巴巴的安慰着:“你节哀啊。”   “不敢让殿下为家父上香。”顾仕隆木木说道。   “也算长辈。”朱厚照认真说道,“早就听闻顾侯清慎守法,内行饬谨,失了顾侯是朝廷之不幸,我上柱香也是应该的。”   顾仕隆只能仅凭本能道谢。   谷大用低声说道:“殿下也该回宫了。”   朱厚照扭头去找江芸,江芸腰间系上白布,正在和英国公等人说话。   “殿下在这里,还给顾侯上了香,已经足够给顾侯体面,现在再留在这里,江学士等人却不好操办了。”谷大用劝道,“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能在陛下面前为顾侯说说好话,得到一个好的谥号顾侯的丧仪才能更体面。”   朱厚照沉默。   “怎么也病死了?”他喃喃自语,“不是没有道士嘛。”   谷大用心中一惊,顾不得规矩,连忙打断他的话:“殿下慎言。”   朱厚照扭头,又看了一眼那个高高的棺材,想起了已经有些记不得面容的妹妹,突然也觉得好伤心。   ——他送了好东西来,怎么还没把人治好啊。   “殿下。”谷大用见他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连忙提醒着,“顾侯知道您的心思的。”   朱厚照低下头,用力捏了捏手指,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察觉到朱厚照离开,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收回视线。   “殿下仁善,还给顾侯上了香。”英国公张懋低声说道,“江学士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和顾侯多年情谊,也仲勋相处多年,心照神交,如今顾家只剩下他一人,我想要陪他一起度过这次难关。”江芸芸说道。   张懋点头表示理解,前途坦荡的文官愿意和勋贵交往是好事,他自然不会阻止。   英国公在前院招待来客,江芸芸则在各处摆放物品,等轮到后门时,刚放好东西,突然就有一道影子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悲痛喊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江学士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吧。”   多日不见的刘文泰神色憔悴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只是学艺不精而已。”   刘文泰痛哭流涕,涕泪纵横,跪在江芸芸脚边,牢牢抓着她的衣摆。   江芸芸被人猝不及防拦在门口, 冷眼看着他。   他哭得毫不遮掩, 引来不少人悄悄围观的动静。   “人参真的只是让他晚点痊愈, 怎么会是害人的东西呢,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刘文泰苦苦哀求着,“我真不是有意害他啊, 我不敢的, 还求江大人放我一条生路吧。”   他哭的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再也没有第一次见面的从容。   “别哭了。”江芸芸平静冷淡地说道, “没有人会愿意出来看这场戏的。”   刘文泰的哭声骤然停了下来。   江芸芸也跟着安静地看着他, 没有说话。   刘文泰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 再抬头时已经满眼通红, 颧骨高耸, 胀红的脸上满是痛恨不甘, 整个人好似淬了毒的刀,几乎要抵着江芸芸的脖子。   江芸芸被他这么仇恨地注视着, 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沉静平和。   她看着面前心理防线几近崩溃的人, 脑海里闪过许多事情。   刘文泰是不是故意的已经不重要。   所有人都在等江芸对刘文泰的复仇,就连江芸自己也在等。   ——等自己足够冷静。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站在这个位置上, 只要走错一步, 往前看前面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往后看未来的一切也将举步维艰,不仅为自己,她甚至还要为顾仕隆考虑,不能让他背上骂名,免得坏了顾侯的一片清廉之心。   可到底怎么样才是冷静的?   江芸芸一直想不明白,直到今日刘文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是这样扭捏做戏,企图用舆论压她。   那样熟悉的阴暗手段。   江芸芸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威逼,之前她都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需要什么,也知道要怎么做,所以并不为所动,可以冷静地看待这一切。   可今日,她看到刘文泰扑在自己面前,那种冷静却没有如期而来,她压抑了许久的愤怒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想起最后的顾溥痛苦,想起幺儿的哭声,空气中是化不开的艾草味道,所有人都是木然痛苦的,就连她自己也衍生出无限的恨意。   她现在只要看着刘文泰,她的情绪依旧不能平静下来。   所以她知道,她现在不够冷静。   可冷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杀了他嘛。   江芸芸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后竟笑了起来。   刘文泰被她看久了,只觉得头皮发麻,那股强撑起来的气势就像被扎了一针一样,随着呼吸就能露出虚弱脆弱的骨头。   直到他听到江芸莫名其妙的笑声,紧绷的神经突然崩裂,那暴露在天光下得骨头好似被人一笔笔用刀刻着,阴冷疼痛,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是一个黄口小儿,不懂世事。   ——不过是有了几分帝王恩宠。   ——他刘文泰在京中打拼走到这个位置时,这个人还不知在哪里喝西北风呢。   “笑什么,你真当自己多厉害,今日我要是死了,明日你也会死,你得罪了这么多人,谁不想要你死,他们都巴不得你死,顾溥就是一个警告而已。”刘文泰紧紧抓着她的衣摆,面目狰狞,癫狂喊道,“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是迷上这样生杀予夺的权力了吗?什么都要插手,这世上这么多坏人,你杀得过来吗?多少人等着拉你下水。”   “你可真是个灾星,谁和你认识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会害死所有人的。”他恶毒地诅咒着,“江芸,你不得好死。”   江芸芸看着刘文泰不受控制的怒气,又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   ——是了,她自来就是认认真真去看所有人批评意见的,差点就把这事忘记了……   ——还好,她的愤怒再一次拦住了她。   刘文泰被那一笑笑得头皮发麻,神色僵硬,整个人错愕地跌坐在原处。   “原来你是怕死?”江芸芸蹲下身来,伸手,缓缓拨开他的手指,整个人都露出古怪的笑意,“别人的命你无所畏惧,自己的命你倒是视若珍宝了。”   刘文泰猝不及防看着靠近自己的人,凑近了看,面前小状元近乎冷冽的面容好似真的成了一把刀,杀的他牙齿都在打颤,偏只能强忍着不肯低头,反手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你难道不怕死吗?”他咬牙质问着。   “我就说我为什么这么愤怒。”江芸芸莫名其妙说道,“我站在这条岔路前,我知道往哪条路走,可我现在停了下来,因为我……”   她顿了顿,沉默了下来。   刘文泰看着她好像疯了的样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疯了,这个人真的是个疯子!   “有时候我总是想着,我要是真的是个古代人就好了。”江芸芸把刘文泰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抓开后,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喃了一句,“杀了你一定毫无顾忌,可我不是,走错了。”   “罪疑从无啊。”她说完还自己笑了一声,随后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落魄狼狈的人,淡淡说道,“趁我现在还没真的冷静下来。”   “滚。”   她重重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能被权力淹没。   江芸芸,你可不是古代人!   —— ——   入夜后,顾家也跟着安静下来,灵堂上的香火袅袅不熄,英国公张懋揉了揉眼睛,劝顾仕隆去休息吃口热饭。   “这里有我们轮流看着呢。”他说。   顾仕隆像个雕塑一样,丝毫不动弹。   他只好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上前:“吃饭去。”   顾仕隆抬头去看他,浑浑噩噩。   “走,吃饭去。”江芸芸伸手。   顾仕隆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木木地伸手,任由江芸芸扶起来。   厨房里也没什么饱腹的,只有一笼馒头一直热在灶上。   江芸芸抓了三个塞到顾仕隆手中,又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吃吧。”   顾仕隆像个木偶一样,说一句动一下,也真的跟着吃了一口,几口一个馒头,连着一口水也没喝。   江芸芸安静地陪着他坐在屋檐下。   “我若是留了刘文泰一条性命,你会怨我吗。”江芸芸看着对面悬挂着的白色灯笼,冷不丁开口说道。   沉默的顾仕隆扭头看着她。   江芸芸看向他的视线:“我做不到,他有很多问题,我能找到很多证据,唯独找不到能杀了他的那个证据。”   顾仕隆嘴角微动,那双眼睛满是不可置信,整个人都气到发抖。   “对不起。”江芸芸低声说道。   回答她的是顾仕隆把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把四分五裂的茶碗捡了起来。   “我不能走错路了。”她喃喃自语。   —— ——   第二日,李东阳带着内阁同僚的心意来了顾府,顺便说了顾溥的谥号。   “甲胄有劳曰襄,敬共官次曰恪,陛下特选了‘襄恪’二字,不失为对顾侯最大的嘉奖。”李东阳对着顾仕隆说道,“仲勋要节哀啊。”   顾仕隆木然道谢。   “墓志铭可是写好了?”李东阳上好香后问着一侧的江芸芸。   江芸芸看了一眼顾仕隆,没说话。   “还请李阁老为家父写铭。”顾仕隆避开她的视线,硬邦邦说道。   李东阳震惊:“我写?”   “李阁老高才绝识,正大光明,自然能写出堂堂正正的文章来。”顾仕隆冷冷说道。   李东阳的目光悄悄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   李东阳不好让气氛太过僵硬,只好缓和气氛说道:“自然是愿意效劳的,明日就会着人送来。”   顾仕隆低着头道谢着。   江芸芸也跟着低下头。   “明日轮到你给太子殿下讲课了,可要我找人先帮您换课?”李东阳临走前,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有劳师兄了。”   李东阳点头离开。   江芸芸抓了一把黄纸扔到火盆里,火光飞溅而起,迅速吞没了所有的黄纸,也同时照得两人的面容都瞬间亮了起来。   “不劳你在这里了。”顾仕隆侧开脸,冷冷说道,“耽误江学士高飞了。”   “你要是真的不想我在这里,我会离开这里的。”江芸芸看了过来,认真说道。   顾仕隆扭头,红着眼睛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后迅速扭开脸去,不再说话。   江芸芸叹气。   —— ——   五日后,顾侯出殡那一日,陛下对于太医院的处置也跟着下来了。   分数低于一百五的直接打发回家。   一百五到三百之内的,退回继续学习,看第二次考试成绩,若是连续两年不过关,直接遣返并削医籍。   三百以上的征召入太医院,愿意入征的八男六女,从此院中分为男女两医,已备不时之需。   同时确定重修本草的人选,三百分以上的人都要参与汇编,同时宫内派总督张瑜和提调施钦、监工王玉,总裁是院使方贤。   最令人瞩目的是,原院判刘文泰发配出京,遣返原籍。   众人都颇为吃惊江芸的手下留情。   “他能自己想明白实在太好了。”刘大夏对着李东阳说道,“我就怕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要刘文泰死的人很多,但不能是他,回头可就真成了污点了,他这条路可就走错了,为了这样的人染上污点不值得。”   李东阳忧心忡忡:“只怕那两人要起间隙。”   刘大夏淡淡说道:“自古就没有能一路同行的两个人,走一段换一人也是常态,其归不是扭捏之人,他会自己想明白的。”   “只是一直瞧着他孤零零的,我瞧着心疼。”李东阳叹气说着。   刘大夏闻言也跟着轻叹一口气。   “今日结束后,其归也该回家了。”刘大夏又说。   李东阳点头:“这次殿下为顾侯的谥号也是颇为尽心的,仲勋进不了宫,其归怎么也要替顾家去道个谢的。”   刘大夏点头,随后又说道:“没了关系也好,和勋贵纠缠太深不是好事。”   李东阳耳朵微动,听到风中隐隐的乐器声:“来了。”   刘大夏对着仆人说道:“快去门口摆上丧仪。”   “把我那份也摆上。”李东阳紧跟着说道,“那些黄纸都烧了,体面些。”   耳边哀乐的声音越来越近,李东阳和刘大夏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那声音从靠近到逐渐远去。   “也算结束这事了,我也能睡个好觉了。”直到听不到声音后,李东阳这重新坐了下去,继续说道,“说起来陛下之前对荣王大肆封赏,本过几日打算启程回国,结果王妃刘氏有身孕,上奏请求推迟回国的日子,礼部正忙着这事。”   现任荣王朱祐枢,乃宪宗第十三子,陛下的异母弟,弘治四年被封荣王,但至今还未就藩,陛下又是自来秉承‘亲亲’原则,对这些宗亲藩王一向是大肆封赏的,土地、盐引、课钞、之国费用及王府修建费用等赏赐数量之大,是前几朝所罕见的。   这就是前朝已经如此努力清丈土地,开海贸,边境贸易了,但还是赶不上花费。   譬如前些年河南嘉辉县好不容易清楚八十顷土地,陛下转手就赐汝王河南获嘉辉县地二十六顷,下个月又赐衡王山东寿光潍县地一百一十四顷有奇,如此行径,各地清丈土地的官员不得不开始观望。   事已至此,他们不是不想请土地,给百姓一条活路,但陛下这样的举动,实在是令官员胆寒,百姓痛苦,谁也不敢冒这些险。   刘大夏果不其然面露厌恶之色。   “之前顾侯薨之前,其归就直接荣王的折子扣下没发,我就是担心他又要做什么?”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他自来是不喜欢那些人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江芸芸回了内阁开始上班, 刘健对她旷工几日的事情视而不见,只是转头抽出一本折子:“你之前让沈舍人找了这几年不少藩王的赏赐,打算做什么?”   江芸芸接过这本折子,上面被她贴上红色的条子, 上面却没有写任何内, 这就等于这份折子被扣下了。   “荣王已经在京城多年, 不知何时能就藩?”她问道。   刘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平淡说道:“王妃有孕,皇家子嗣重要, 确实不方便启程。”   江芸芸对此不可置否。   “太医院的事情好不容易结束, 你也辛苦了,刘阁老昨日还说想要你休息一下呢。”刘健又说,“这事礼部已经递了折子上去了, 无需我们多言。”   “那这个折子?”江芸芸又问。   “放着先, 看看陛下的态度。”刘健说。   “之前云南天灾的事情有了调查结果了, 樊侍郎的折子前些日子递过来, 确实没有什么黑了七天七夜, 只是断断续续天色变黑, 是有军官协同歹人兴风作浪,企图欺压良民, 大肆敛财,他已经协同当地围剿,后续樊侍郎同云南巡抚一同考察了三司官员、云南府、昆明县等地的官员。”   “这次巡查的结果就是这三道折子。”   江芸芸眉心微动。   “第一道则是说明这次云南天灾的具体情况, 第二道弹劾镇、巡等官三十七人,第三道则是要求罢黜不职者, 共计一千七百人。”刘健把折子递了过去, “吏部似有些看法, 你管这件事情去吧,免得出乱子,内阁知道不及,陛下怪罪。”   江芸芸接过三本折子,点头回了自己的位置。   刘健看好一本折子,借着喝茶的动静,透过茶盏悄悄去看对面安静看折子的小状元。   ——瞧着瘦了不少,也有些憔悴,据说在顾家守五日。   刘健放下茶盏,悄悄叹了一口气,别说李东阳心疼了,他这个冷酷无情的刘希贤也颇为心忧年轻人的身体啊。   樊莹的折子不能分开看,这两道折子本质上是整个云南官场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   这次考察的对象是一个半属化外的省份,云南有多偏,有多不受重视的,据说只要有进士去了哪里,十有八九是完了,不仅是精神上彻底垮了,身体也会坏了,当地土官的凶悍,暴怒杀人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次考察也不是普通考察,他本不在这次出行的工作范围内,只是借着天灾的名头整顿了一番官场。   最大的问题是这次考察要罢免的人实在太多了,也就是说三分之二还有剩的官员有问题,整个云南被这样的官吏把持着,可见当地百姓的生活定然不乐观。   江芸芸仔仔细细分析着樊莹的两道折子,发现了一些意思。   第一道折子是说云南的天灾的具体原因,虽确实天有异样,却不甚严重,一开始百姓还不至于到恐慌的地步,但后来能闹到这么大,是因为卫所的指挥想要凭借这个异样敛财,侵吞军饷,这事其实很好查,但镇、巡官,布、按二司官,这么多的官员愣是一个也没发现不对劲。   所以引出了第二道折子,第二道也很有意思,这只是一个很单纯的弹劾折子,也就是说纯骂,没任何后续措施。   江芸芸对于弹劾这事可是身经百战的,她也是仔细研究过的弹劾折子的模板的,寻常来说开头就先引经据典讽刺你是奸臣,国家有了你就完蛋啦!第二段就是话锋一转就来骂你,有人阴阳怪气,和和气气的骂你,有人破口大骂,语气难听的骂你,然后来到第三段就是要陛下对你有所举动,轻者大骂一顿,基本罢官免职,重者杀头抄家。   这个折子却不一样,开头和结尾都没有,就中间的纯骂人。   江芸芸开始看第三份折子,这封就是非常符合常规的折子,开头讲云南的官吏如何不行,欺压百姓,最后收尾再这样下去国家就要完啦,中间痛骂这些官吏如何如何不行,详细列表一二三四五,最后直接说要把这些人严重的都杀了,轻点的也都是罢官,还没个中间选项。   江芸芸捧着这两份折子,半晌没说话。   樊莹不是愣头青,作为天顺八年进士,历经官场三十九年,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我们小状元看出点什么没?”谢迁不知何时来的,端着茶盏,站在他面前,见她眉头紧皱,笑问着。   江芸芸抬头,虚心求教:“还请谢阁老指点。”   谢迁还是笑脸盈盈:“问我不如问你的李师兄呢,人可是他推荐的。”   江芸芸悄悄侧脸去看李东阳。   李东阳正捧着一本折子,没好气说道:“我一看他这个小眼神,我就知道定然是在给我扮猪吃老虎的。”   “没有的,我就是属虎的,不吃老虎。”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谢迁一听就忍不住笑:“哎,李阁老,你这小师弟还怪诙谐的,冷脸说笑话。”   李东阳冷笑一声:“这事你只盯着吏部办就行了,是叫你维持秩序,可没叫你横插一脚。”   江芸芸没说话,就是大眼珠子刺溜一下就看向刘健了。   李东阳立马虎视眈眈盯着刘健。   刘健竖起折子,含糊说道:“我可没说什么,我就是让他看看。”   “都嫌你呢。”谢迁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垂头丧气合上折子,大声嘟囔着:“我就是好奇啊,不搞清楚,回头要是吏部有人打起来了,我这怎么劝架啊。”   还是谢迁自认好心,把书中的茶盏放在她的案桌前,提点到:“只问你一个问题,这些不职的官员到底要不要去职。”   江芸芸点头。   “坏了,这就是要吵架的理由。”谢迁一拍掌,“我再问你,云南还要不要了?”   江芸芸又点头,甚至还给出理由自己赞同的后续办法:“三年一次的科举,难道还选不上人,总不能明知他们有错却高举轻放吧。”   “天真。”谢迁背着手,在她面前踱步,“今日就给你开开眼。”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就拿这个第三份折子里临安府马关县的知府来说,樊侍郎弹劾的内容是,土官斗殴,争抢水源,死伤无数,县令张伟却置之不理,若是你是县令该如何?”   “自然是出面调解,百姓无辜,只是为了生计就丢了性命,说起来也是可怜。”江芸芸说。   谢迁一看她信誓旦旦的样子,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是了,忘记你江其归脑子最好使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于我是不是聪明人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你说的出面调解,自然是早早就有了对策,肯定不是赤身肉搏,以一敌百吧。”谢迁又问。   江芸芸点头:“水源问题关乎农业,自来就是最重要的,我肯定一上任就开始着手了,回头能调解先调解,不能调解再挖一个水渠,直接把人分开算了。”   “若是大河呢?”刘健出声问道。   “大河?黄河这么大嘛?”江芸芸问。   刘健点头。   “云南有一条黑水,贯穿整个云南,分支众多,最后流入南海,争得就是这条支流。”李东阳出声解释着,“两个村子是上下村的关系,上村为了种地,直接把水流截住了,下村没水,自然就打起来了,这次两村斗殴直接打死了二十来人。”   这是折子中没有写的内容,可见内阁对这些弹劾的事情也是一一核对过的。   “若是黄河这样的工程,一个水渠是多大的消耗,你倒是说的轻巧。”刘健说道,“人心难测,就是把你这个不世神童扔哪里,这水的事情也不好解决。”   “确实不好解决,我之前在兰州的时候也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别说是人和人,村和村了,就是县和县能吵起来。”江芸芸说道。   谢迁来了兴趣:“还有这事,那群御史怎么没弹劾你,我们这边都没得到消息。”   江芸芸哦了一声,平淡说道:“因为我先借着清丈土地的事情,摸排了两个县的所有土地,之后根据用水困难的地理位置,确定了水渠修建的位置,之后我把有纠纷的人召集起来开会,会上确定了三个用水准则,很快就把这事平息了。”   “哦,什么?”谢迁来了兴趣。   “改配水范围,也就是不再按照县里来,而是按照水渠来,也就是把那些最容易聚众闹事人隔开。”   “改浇灌方式,寻常以十天为界限,上游十天,下游十天很容易不被人遵守,所以我统一修改为先大水集中灌溉,随后小水分组轮空灌溉。”   “最后改收费标准,就是我们的水费收钱了,但不是按田地用水收费,而是按方收费,也就是实际使用量。”   “最后的最后,为了保证村民可以自治,我让他们推选渠长,管理水渠和具体用水,每个渠长只要干得好,我每年给他们题字表彰,敲锣打鼓送到家门口去,又或者家里要是有小孩在县学,府学读书,免除读书费用。”   三位阁老听呆了。   “这……这听上去是个好办法。”谢迁说,可随机又说,“可听上去也挺难的,比如按照实际使用量,那到底怎么算实际使用量呢?”   “农作物具体的丰收情况。”江芸芸解释着,“按道理应该是有一个刻种摆在每家田地上计时的,奈何我们没有这么先进的手法,但根据我多年种地经验,作物都需要水,只要水量充足,做物很难不丰收,所以就划定了五个档,譬如你一亩地连一石都没有,我肯定是按照最低收的。”   “可万一他收成这么差,不是水的问题,而是人呢?”刘健反问着。   “有这个可能,但很难是人人都是这样的可能。”江芸芸解释着,“在前期的土地清丈中,这些土地都是百姓自己的。”   她想了想又说道:“没必要因为小概率的事情去否定全部的事情,阁老们现在担忧的,是有,但不会是大面积的做法,不能因小失大,要保证大部分人的利益。”   是了,能多赚钱自然是多赚钱的,这个税到底是不高的,百姓们想得可比他们实际。   “好办法啊。”谢迁抚掌,“竟然不推行下去?”   “土地清丈……”江芸芸无奈说道,“大问题啊。”   三位阁老一听就跟着沉默了。   事情就是听听永远是会简单的,一旦上手问题就会麻烦不断,光是一个前期的土地清丈,能办成江其归这样的就屈指可数,等后期水渠建造,隔开大户,建立制度,桩桩件件,每一个都能磨死人。   “算了,不说你了。”谢迁叹气,“还是说回那个张伟吧,你就说他就是一个普通人,现在直接把人直接革职合不合理吧。”   江芸芸没说话了。   “按照律法是合理的。”江芸芸回想着,“大明律中,对于渎职分为“轻重三等”——凡官不奉公法,擅离职守,轻则杖一百,徒三年;重则斩监候,以其犯罪情节论。”   “但是……”她话锋一转,叹气说道,“地方官有地方官的难处。”   自来律法是大范围指导,但落实在基层的实际问题上,只会是细微的问题层出不穷,令人顾头难顾尾不说,有些事情甚至很难在法条上找到搭边的内容,所以地方治理更靠主官的才干和心性。   能做好,做出实事为上乘,不出大错,按部就班为中等,略有错处,还算平安为下册,自暴自弃,同流合污为该死,应该直接把人砍了。   “是了,就是这个道理!”谢迁说道,“我们远在京城轻飘飘说一句该死,谁不想要这个清名,可寒得是数万地方官吏的心,谁敢背这个骂名。”   江芸芸反问道:“那就这么高举轻放?”   “那也不行。”谢迁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江芸芸气笑了,“怪不得说吏部要吵架呢,原来内阁就没个主意。”   “这话说得!”谢迁不高兴反驳着,“具体事务本就是要吏部自己处理的,我们内阁只看不出面,他们自己也犹豫不定,何来怪我们。”   江芸芸没说话了,重新把两个折子卷了回来:“还是没说樊侍郎两个折子的用途。”   谢迁气笑了,扭头去问李东阳:“你师弟真傻还是假傻啊。”   李东阳看了江芸芸一眼,为人解释着:“还小呢,人心最是难写。”   江芸芸琢磨出不对劲来,突然压低声音,朝着谢迁神神秘秘说道:“所以樊侍郎是打算骂名我们来担一但?好处都给他了?”   谢迁剧烈咳嗽起来,雪白斯文的脸愣是胀得通红,连着一向挺直的腰都弯了。   江芸芸伸出爪子,热情给人拍着。   “哎哎,走开走开。”谢迁白了她一眼,推开的她的手,“你懂不懂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   “行了,不和你说了。”谢迁端着茶茶盏走了,临走前还不忘骂一句,“回头去了吏部,只带着眼睛去就行了。”   江芸芸呐呐哎了一声。   “哎,其归来吃饭……啊,阁老……”沈墨脚步一转,头也不回说道,“打扰了,不耽误你们了。”   刘健一见这人火急火燎的样子就冷哼一声。   沈墨就停了下来,耷头拉脑:“工作都做好了的。”   “如此跳脱,有失稳重,要说就进来说,何来扭扭捏捏。”   沈墨只好脚步沉重走了进来。   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不想喝粥,想回家吃饭去。”   “不是粥,内阁改善伙食了,是正儿八经的饭菜,还有大馒头。”沈墨背对着阁老们,对着江芸芸狂打眼色。   江芸芸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条件这么好了吗!”   “是啊,吃饭去!”沈墨嘴角都要抽筋了。   “行!”江芸芸放下笔,笑嘻嘻说道,“我等会回来加班,先吃饭去了。”   刘健挥了挥手,把人赶走了。   “阁老们不是都养生,晚饭都不怎么吃吗!”两人一走远就开始咬耳朵。   沈墨一脱离刘健的视线范围内就活泼起来:“是啊,就前几天改的,是李阁老说的,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年轻人做事辛苦,要体谅一些,也该多吃点。”   江芸芸开心坏了:“那不是又省了一顿饭!正好我最近也没钱了!本来还愁这个月怎么吃饭呢。”   “可不是!”沈墨也开心坏了,“好大一笔钱呢!我可以给我妹妹买个礼物庆祝一下她进太医院了。”   江芸芸美滋滋:“加班都有劲了。”   沈墨不笑了,甚至焕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说不定就是阁老们想要我们多干活呢,这才用小钱收买我们,我看阁老们都是不吃的!”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胆大包天唆使着:“没事,你胆子大一点,吃了饭就跑。”   沈墨老实巴交说道:“我之前都是这样的。”   —— ——   江芸芸吃好饭,加了会儿班,赶在天黑前才背着手溜溜达达准备回家了。   冯三给人打着灯笼把人送到宫门口,依依不舍:“路上要小心啊,怎么也没个人来接您,打个灯啊。”   “没事,我眼睛好,看得见。”江芸芸漫不经心挥了挥手,“回去吧,早点吃饭。”   江芸芸走到一半,突然听到路上有马蹄声,还未回神就看到几匹快马在街道上飞驰,沿途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小摊全都被打翻了。   “荣王府办事,速速闪开。”为首那人高喊着。   “啊,小三……”   一个妇人的小孩没拉住自己的儿子,眼看小孩就要冲出去了。   而那匹马却没有丝毫减速的动作。   江芸芸脸色大变。   但很快那匹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前蹄高高举起,直接把马上之人甩了下来,这匹马也跟着重重摔到了。   马蹄直接踏到骑马之人的身上,随后是惨烈的尖叫。   小孩被吓哭了,只是还没哭出声就被他娘抱走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突然鬼使神差朝着一处屋顶看去。   一个眼熟的人正坐在屋顶上,几乎在她看过来的瞬间察觉到她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间,那人以电闪的速度,直接翻身下了屋顶,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抿了抿嘴角。   “谁,谁敢伤荣王府的人……”另外两匹马上的人回过神来,停下马来,暴戾怒斥道。   众人避之不及,眼看就要散了,那些人的鞭子已经甩了过来,打的人哀嚎连连。   江芸芸收回视线,冷笑一声:“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天子脚下,皇恩浩荡,荣王是打算以身犯禁嘛?”   那两人冷冷看了过来,狞笑着:“找死,你谁啊,敢耽误荣王办事。”   眼看那人的鞭子要甩过来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面不改色:“翰林学士江芸。” 第四百一十三章   乐山见人天黑了还没回来正打算出门找江芸芸, 刚一出门就和背着小手走回来的江芸芸撞在一起。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乐山担心坏了,“是不是天黑看不到路啊,我就说我来接您吧,这京城的路还不如我们扬州的呢, 坑坑洼洼真不少, 别摔了, 我看看, 是不是摔了……”   他小心翼翼检查了一遍,见人全须全尾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离开, 突然发现她胳膊上绕着一根鞭子,惊讶问道:“哪里捡的?”   “我抢的。”江芸芸骄傲挥了挥手,灯火摇曳处, 隐约可见漆黑鞭子的不菲造价。   乐山震惊:“怎么抢的啊?”   “有人要打我, 我抢的。”江芸芸得意说着。   乐山更震惊了, 声音都微微提高了:“谁要打你啊!真的没受伤吗?我看看。”   江芸芸骄傲坏了:“没呢, 锦衣卫及时出现, 把那些人赶走了, 这是我趁乱抢的。”   乐山盯着她半晌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不懂, 你想吃兔子了,就有兔子撞你腿上的快乐。”江芸芸嘎嘎笑了起来,瞧着有点疯了。   乐山莫名其妙, 瞧见有人看过来了,把人拉回家:“好好的人, 上个班怎么还疯了。”   “晚上煮了面, 现在估计都坨了, 我再热热。”乐山关上门口随口说道。   江芸芸连忙说道:“以后都不用煮我的饭了,我们内阁包晚饭了。”   乐山不解:“不是一直都有饭吗?粥不是吃不饱嘛。”   江芸芸叉腰:“内阁良心大发,今后都是正常饭菜了,有鱼有肉还有大馒头,我吃了两个大馒头,吃饱了才回家的。”   乐山震惊:“这么好的待遇。”   江芸芸点头:“总之又省了一笔钱。”   “那感情好,我们这个月也没钱了。”乐山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这个就先放着,明天当早饭吃了。”   “行。”江芸芸准备回屋子去了,“我去干活了,你自己玩去吧。”   乐山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   不过很快乐山就知道了,因为第二天出门买菜的时候,他就被一群人拦住了。   “您是江学士的家人?”为首的那人满脸横肉,却偏要挤出一丝笑来,瞧着格外惊悚。   “你们是谁?”乐山警觉。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拦过他,送礼的,求情的,数不胜数,但这么大阵势的还是第一次。   “不用管我们是谁,只知道昨日多有得罪江学士。”那人笑说着,掏出一个大布兜,“这是我们的赔礼。”   布兜用灰布包着,里面沉甸甸的,一看就装了重的东西。   “昨日虽多有得罪,但都是误会,家中有孕妇人,结果傍晚的时候肚子不舒服,主家着急,这才让底下的人失了分寸,但说起来那也真是该死,那三个仆人已经狠狠责罚了,各自打了三十大板,直接送到庄子里去了,还请江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那人把布袋递了过去。   乐山想也不想就避开,直接说道:“我只负责家里的事情,公子外面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会插手,真有误会你们直接去找公子就是了。”   那管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却强忍着没有生气,恶狠狠盯着乐山看,最后却又勉强挤出一堆笑来:“不会让您为难,就是这个心意……”   “这个也是不要的。”乐山直接拒绝了,板着脸说道,“你再拦着我,我就要喊人了。”   那管家彻底撕破脸,口气蛮横说道:“我愿意哄你,是给你们面子,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回头让我交不了差,看我怎么收拾你。”   乐山也紧跟着冷笑一声:“谁稀罕你的脸,再给我拦路,我就去京兆府敲鼓去,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是谁家的拦路狗。”   “你你你,好好好……”那管家的手指指着他,气得直哆嗦,“你等着。”   乐山冷笑一声,看着他们离开。   —— ——   江芸芸今天要给太子上课,但还是抽空去了内阁递了个折子。   “做什么?”还没说话,刘健就浑身警觉,硬邦邦问道。   “我昨天回家时和人吵架了。”江芸芸说。   刘健一个字也不信。   “真的,他们在城中骑快马,我看不过去,仗义执言了。”江芸芸强调着。   刘健半信半疑:“可知道是谁?”   “是几个仆人。”江芸芸说。   刘健点头:“多是家主纵容,可知道是谁家的。”   “荣王家的。”   “咳咳咳……”   江芸芸连忙给人拍背。   刘健恼了,把她的手推开:“荣王家的你还凑上去。”   “我一开始又不知道。”江芸芸委屈巴巴说道。   刘健看他,满脸不信任。   “真的!”江芸芸大声嘟囔着,“他们先是踩踏了百姓的摊位,还打算了百姓,然后有一个人骑术不精自己摔了,另外两个下马自己喊的。”   她想了想,又大声强调来一句:“大家都看到了。”   刘健完完全全没被他迷惑,冷静质问道:“骑术不精?怎么个骑术不精?这些人一个个骑马遛弯娴熟于心,怎么就好端端摔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憨憨一笑:“不清楚啊,就这么有一个人,身子一歪就摔倒了。”   刘健对此报以强烈不信任,他可不是好糊弄的毛头小子,这些能在外面给主子跑的仆从,骑马射箭至少都是不错,跑着跑着就摔了的理由,真的很扯。   奈何对面的江其归一本正经,非常坚定地看着他。   “那你这个折子……”刘健干巴巴地转移话题问着。   “弹劾荣王的。”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刘健气笑了。   “赶明趁他师兄不在,我就把他撵出内阁,一天天的净给我们惹事。”   江芸芸扔下折子就跑了,刘健捧着烫手山芋,喃喃自语。   —— ——   “江芸!!你别吃我的粮食了,我要饿死了。”朱厚照气得直跳脚。   江芸芸老神在在:“我都和你说了,别分你弟弟这么多。”   边上的朱厚炜憨憨一笑,悄悄把哥哥的粮食棋子也扒拉过来一个。   “哎呀,你笨死了,抢我的做什么。”朱厚照更气了,伸手去掐朱厚炜的脸。   朱厚炜连忙爬到江芸芸边上躲起来,做了个鬼脸:“本来就是我的,江芸欠我的,他还不出来,我就拿你的,而且一开始我就说我不行的,你干嘛非说我行,你一定要给我的,我丢了就丢了吗,干嘛怪我。”   朱厚照更是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朱厚炜一脸无赖地盘腿坐着。   “那我不是什么也没有了。”朱厚照抱臂生闷气。   原来今日上完课,时间还早,朱厚照拉着江芸芸一起玩,江芸芸说把之前送给他的棋改一下,再加入二皇子一起玩。   三人就这么愉快地玩了起来。   说好的一打二,朱厚照是干劲十足,撸起袖子就是干,奈何弟弟不争气,自己偶有失误,所以节节败退,最近人也没了,粮食也没了,地也没了,弟弟倒是吃得满,他处在江芸的下家,肯定能捞到不少油水。   也就是说在朱厚照和江芸打擂台的时候,无能的朱厚炜吃了个饱!   朱厚照简直是气得牙痒痒,越想越生气。   朱厚炜完全不知道哪里值得生气,捧着糕点只顾着吃,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哥看。   “还好殿下就一个弟弟啊。”江芸芸施施然把最后一口粮草吃了,懒洋洋说道,“这要是弟弟多了,这再多的钱财也不够分啊。”   朱厚照叹气:“有一个弟弟也很烦了。”   朱厚炜不高兴了:“我才不烦。”   “就是,哪里烦,兄弟间也是要兄友弟恭的,二殿下年纪还小,不懂事呢,你这个当哥哥的可不是要好好照顾他,要不收好他的钱银,要不好好把他教育好,哪有张口就是嫌弃我们二殿下的。”   “就是就是!”一听江芸给他撑腰,朱厚炜立马跳了起来得意说道,“而且都是你给我的,怎么处置还不是我说了算。”   “什么你说的算,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发家的吗。”朱厚照把弟弟抓过来,狠狠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朱厚炜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哼哼次次说道:“发家了啊,我不是发家了吗。”   朱厚照更气了:“那是因为你出卖我。”   朱厚炜爬出来了,想要钻到江芸芸怀里。   江芸芸摆手拒绝:“不接受烂摊子啊。”   朱厚炜大惊失色,坐在两人中间,左顾右盼,长长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太厉害了。”   “再玩一局!”朱厚照气过了,信誓旦旦说道。   “殿下打算不给二殿下一点东西?”江芸芸笑脸盈盈,直接戳破小孩的心思。   朱厚照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不行!那我肯定不和你玩了。”朱厚炜跳起来说道,“那我要和江芸合作,打败你!”   朱厚照不高兴:“你到底是谁弟弟啊。”   “谁的弟弟都要给钱的。”朱厚炜强调着。   朱厚照抱臂,打量着江芸芸,又扭头去看自己不争气的弟弟,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看就是在算计着什么。   “那江芸给你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他说。   江芸芸笑得更和气了:“二殿下想要多少,我给他多少。”   “我也是!”朱厚照强调着。   朱厚炜一听激动地搓手手:“那我想要全部?”   “那你想屁吃!哥哥给你做好了!”朱厚照跳起来直接否定。   朱厚炜撇了撇嘴,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和气点头:“微臣的东西,自然都可以给殿下,毕竟我拿的是农卡,只要有粮食就能活,只要二殿下记得给微臣一口饭吃就好。”   朱厚炜眼睛一亮:“我养你啊!”   朱厚照的脑袋从中间钻了进来,冷冷一笑,反手把朱厚炜推开,随后紧盯着近在咫尺的江芸芸看,恶狠狠说道:“我养你,你别和他玩,他笨得要命。”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眉眼弯弯。   朱厚照眼睛微微睁大,半晌之后,蹭得一下缩回脑袋,顺手把蠢蠢欲动的朱厚炜按了下去:“就这么说定了,我可是太子!”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随后对着朱厚炜又说道:“你也得跟着我混。”   朱厚炜哦了一声,非常见风使舵,立马得寸进尺说道:“那我晚上想吃奶酪酥,馅要冰的!”   “行。”朱厚照果断答应了。   江芸芸笑看着两位皇子形成内部交换,看了一眼天色,便站起来说道:“时间也到了,我要回家了。”   “等会。”朱厚照连忙把人拉住,“晚上不在宫里吃了吗?”   江芸芸哎了一声:“现在宫里也包晚饭了?”   “就给你一个人吃的。”朱厚照小声说道,“你不是钱都给顾仕隆了吗?我都说了我养你嘛,肯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江芸芸听得直笑,也不扭捏,直接说道:“好啊,那我能带回去和乐山一起吃吗。”   “不和我一起吃啊。”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但想了想又忍痛说道,“好吧,我们下次也有机会的,你先收买好你的乐山,我先收买我的弟弟。”   江芸芸咧嘴笑,提着两大食盒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芸有点没良心哦。”朱厚炜贴着哥哥的大腿,挑拨离间说道。   “你不懂,他其实心里有我。”朱厚照拉着弟弟的手,一本正经说道,“不然干嘛陪我玩了这么久游戏。”   小小游戏很快就传到陛下耳边了。   与此同时,他的案桌前还摆了不少折子,其中两本单独放着,盯紧一看,其中一本就是江芸芸早上递上去的那本,另外一本则盖着礼部的大营。   “这群人……”朱佑樘还穿着道袍,脸色还带着诡异的红痕,眉宇间却又满是配备,“荣王是朕的亲弟弟,朕让他留在京城就碍了谁的眼。”   若是有认识的人就能发现,这里不仅有这两人,还有各路御史的,甚至还有锦衣卫的。   殿内格外安静,铜炉里的熏香烟雾缭绕,带来阵阵香气。   “你亲自去荣王府,让他把那三个仆人打死,顺道去给江芸赔罪,街头闹事也确实没了规矩。”过了一会儿,朱祐樘说,“还蓄意殴打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   “是。”陈宽低声说道。   朱祐樘有些烦躁,揉了揉额头,把剩下的折子全都推走:“其他的都打回去,亲王之事朕自有分寸,要他们出什么主意,平白坏了感情。”   陈宽哎了一声,连忙捡起几本掉在地上的折子,故作无奈说道:“听闻是昨日荣王妃肚子疼,这才失了分寸。”   朱祐樘紧张起来:“那快让太医去看看。”   “原先都是刘文泰精通妇女之症的……”陈宽委婉说道。   “听闻内阁沈中书的妹妹沈女医也精通妇人之症。”有个小太监殷勤说道,“前些日子听闻她接生了一个横胎的产妇呢,那一家人高兴坏了,提着红鸡蛋送到太医院道喜去了。”   “哦,还有这事。”朱祐樘来了兴趣。   “奴婢也是听说的。”那小黄门声音微微提高,“只是想着太医院如今也张罗出这样的人才了,于妇人而言不亚于一颗定心丸啊,可真是救人的大喜事啊。”   “是,是这样的,之前皇后生太子时为头胎,疼了许久,我在门口真是坐立不安,当时若有这样的圣手就好了。”朱祐樘含笑点头,“让沈女医去一趟荣王府吧。”   陈宽看向那小黄门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那个礼部的折子拿过来。”朱祐樘想了想,“荣王妃毕竟有孕,不易长途跋涉,但沿途守候的人员可以先前往常德,再让礼部拟个折子,特重申旧例,预加诫谕。”   —— ——   江芸芸得到消息的时候,荣王府的管家已经亲自来的,这一次脸上堆满了笑,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   乐山警觉,在江芸芸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   隔壁道观的张道长也紧张的拿着长剑探出脑袋。   江芸芸也不知道想什么,坐了一会儿才从一桌子的饭菜前站起来。   “那三人已经打杀了,江学士若是不信,我等会就让人抬过来给您看看,只是模样不好看,我们王爷一直谨慎行事,安安分分,谨遵陛下旨意的,万万没想到在外有刁奴给他抹黑,真是罪该万死啊。”管家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无奈说道,“还请江学士大人有大量。”   江芸芸盯着那管家看,好一会儿才说道:“知道了,东西不要了,你走吧。”   管家苦着脸说道:“我们王爷说要您一定要收下啊。”   “请我原谅还得强迫我啊。”江芸芸笑问着。   管家眼珠子一转。   “回去吧,太子殿下给我赏了一桌子饭菜呢,我这来来回回吃不上,饭菜都冷了。”江芸芸无奈说道。   管家果不其然悄悄看了一眼,果然是一桌子饭菜,还叠了几碗,眼珠子又转了转,然后果断说道:“那就不打扰江学士了。”   等人一走,江芸芸就对着躲在门口的张道长招了招手。   张道长屁颠屁颠过来了。   “御膳吃不吃!”江芸芸挑眉问道。   “吃!”张道长眼睛一亮,也不客气,先她一步入内了,“你怎么得罪荣王了,他们家可小心眼了,回头小心给你半夜敲闷棍。”   “你认识?”江芸芸坐下来问道。   “给他们家做过几场求子法事。”张道长挤眉弄眼,神神秘秘说道,“只要不是天生体弱,那些酒色财气都沾,想要子嗣繁多可不容易。”   “你一边做法,还一边给人悄悄把脉啊。”乐山嘲笑着。   “做法事是给人心里安慰,真有病可不是要看大夫。”张道长解释着,“要双管齐下的。”   “那你怎么保证大夫是好的呢?”乐山又问。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我给指了东面的路,然后让我们观里新收的小道士脱了衣服去那边等着。”   “行啊,赚人家两倍钱。”乐山笑,“有本事啊。”   张道长嘻嘻直笑。   “那万一被发现呢?”乐山好奇问道。   张道长又嘻嘻笑着:“又不是素颜上的,也是做了一些改变的。”   他的手指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我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   乐山一听连连摆手:“好好好,听上去跟个劫富济贫的大侠一样,爽,这伙人早上对我可凶了,哼,晚上就这么低头了,真是欺软怕硬之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他嘴里安分的人,哼。”   “可不是,说不定肚子里还憋着坏呢……哎,你可要注意了。”他扭头看到江芸芸一脸深思,不解问道,“哎,你怎么不说话?”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张道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只是突然觉得真是个好办法啊。”   “啊?夸我嘛?”张道长迷茫。   江芸芸一脸和气的看着张道长:“是啊,张道长真是冰雪聪明呢。”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是这么夸人的嘛?怎么感觉奇奇怪怪的。”   “猪蹄怎么不吃啊。”江芸芸却开始转移话题,热情问道。   “还没开始呢。”张道长犹豫,刚举起筷子,突然又犹豫说道,“怎么今日这么殷勤?”   “吃吧,看看好不好吃,这可是殿下赏赐的,别人可没这个待遇呢。”江芸芸亲自给他夹了块大猪蹄,口气抑扬顿挫。   张道长看了她好几眼,到底是抵不住猪蹄的香味,张嘴咬了一大口。   江芸芸抚掌,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吃了我的猪蹄,可要帮我一个忙啊。”   张道长震惊,第二口猪蹄一时间不知道咬下去,随后苦着脸,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哎呀,我这个破嘴就知道吃吃吃,真是坏事。” 第四百一十四章   沈墨的堂妹沈雯不爱说话, 整日背着一个药箱走来走去,这几日接了一个荣王府的事情,结果每天整天眉心紧皱,回家越来越晚。   “情况不容乐观啊。”中午吃饭时, 沈墨一脸凝重, “我妹可是你招进来的, 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江芸芸甩锅:“我又不是太医院的人。”   “我不管, 而且我妹可崇拜你了,进了太医院后就特别想做出点什么。”沈墨叹气, “你说要是不小心, 把荣王妃给……”   江芸芸吃着大馒头,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瞧着是没说话, 但仔细一看是说得清清楚楚了。   “果然, 我猜也是要完蛋的。”沈墨垂头丧气, “太医果然是个高危行业, 但我妹妹肯定是尽力了的啊, 这生老病死真的没办法啊, 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把最后的饭菜扫尾了,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 然后才说道:“我有一计。”   “细说。”沈墨眼睛一亮,立马把耳朵凑了够来。   “你记得我那一年考试时城西有一个很厉害的道士嘛。”江芸芸随口问道。   沈墨眼神闪烁了一下。   江芸芸哼唧了一声:“在外面说我坏话了?”   “没说坏话。”沈墨心虚地强调了一句,“就是和人聊了几句。”   江芸芸冷笑一声。   “那个时候不是也不太熟嘛。”沈墨讨好地笑了笑, “回头我请你吃饭行不行,你快说你的办法, 我真的很急。”   “那棵大树下又来人了。”江芸芸说。   沈墨不解, 反问道:“不是说春闱之后那个道士就不见了吗?又出现了, 没听说消息啊,是他又来了?”   “我又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江芸芸端起盘子就要走,“不知道是不是他。”   沈墨一看,也紧跟着她屁股后面走:“不是,你这个叫我去问道士也太扯了,道士也会看病不成,那些符箓吃下去,别把人弄死了,他到时候一跑,我妹妹可要定罪了。”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反正我就是指个路,这人确实有些本事,我家乐山远远看过一眼的,而且治病嘛,心里和身体都很重要,这点你认可吧。”   沈墨半信半疑:“你前几日是不是弹劾过荣王啊。”   江芸芸一听,理直气壮说道:“反正你爱信不信,这世上的名医这么多,谁家道士不学一点医啊。”   沈墨恍然大悟:“原来你见过那个道士治病啊,早说啊,行,那道士长什么样子啊。”   “老头。”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 ——   沈雯觉得她哥疯了。   “道士有什么用啊,都是骗人的。”沈雯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就要回藏书阁重新看书,“别耽误我看书,我再找找有什么药方。”   “别看了,那人是江芸介绍的。”沈墨抱臂,凉凉说道,“还搭上你哥的一顿饭。”   沈雯脚步一转,反手握着他的胳膊,愤愤不平:“走,我们去会会这个迷了江学士眼睛的妖道。”   妖道其实长得还怪仙风道骨的,雪白的长眉毛,雪白的长胡子,衣服是干干净净的蓝色道袍,盘腿坐在树下和人说话着,口气温和平缓,别说,你还真别说,还挺唬人的。   原本怒气冲冲的沈雯停下脚步:“看上去不像坏人。”   “其归可不会骗人!”沈墨得意说道。   沈雯又突然眯了眯眼,语重心长,油米不进:“可好道士不去道观,来这里招摇撞骗做什么,看来是道法高深的坏人。”   “道长,轮到我了,我就是每天都觉得有人在看我?”有一个富人模样的人惶恐说道,“您说是不是有鬼啊。”   “您面色憔悴,眼下乌青,脚步虚浮,身形消瘦,嘴唇还没血色,瞧着是心脾失调和肝郁气滞,胆气虚就会疑神疑鬼的症状,肝胆相表里,可以选择疏肝解郁的药方,平时多动动,平日里吃吃莲子芡实羹可以补益心脾,甘麦大枣汤可以缓解心脾两虚症状。”   年轻气盛的沈雯直接张口说道。   那富户一看是个年轻丫头,立马不悦说道:“小姑娘家家不在家绣花,来这里掺和什么,快走快走。”   他身后的仆人就要把人赶走。   “我妹妹医术可好了,你都病了,应该去看大夫,来找什么道士啊。”沈墨把人拦下不悦说道,“好心救你,你怎么一脑袋往水沟里扎啊,真是不懂礼数。”   那富户见他斯斯文文的,瞧着是个读书人,这才勉强解释了几句:“找大夫看过的,十个!京城厉害的大夫我可都看过了,就连太医院的那些大夫都看过了,这位小姑娘说的问题那些人也都说过了,也给我开了药!”   他长叹一口气:“就是治不好,我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就觉得有人在看我,守门的小厮偏说没有人进来过,我还在睡觉的门口多加了三个人,把我的屋子围了起来,可那种感觉……肯定是有人在看我,很吓人,我甚至就觉得那个人就贴着我的脸,我都不敢睁眼。”   人群哗然。   “莫不是冲撞到哪路神仙精怪了。”   “你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那富户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情,我这人遇庙就是三炷香,规矩得很,也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   “后来呢?你没想办法把这人抓起来?”沈墨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人?”富商反问。   沈雯硬邦邦说道:“反正不能是鬼。”   “后来我在寺庙里求了几道符,让丫鬟们佩戴,之后就让她们都在我屋内睡,可那种感觉还是一直都有,但是感觉离远了……”那个富户砸吧了一下嘴。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沈墨不解。   “估计是我换了大床,让丫鬟们团团把我围住。”富户得意说道,“那符一百两一道呢,很有作用。”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树根下的张道长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富商。   “怎么?仙人是算出什么端倪了?”富商一边和兄妹两人说话,一边注意道长的动态,一见他动了,立马激动问道。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施主这是犯了煞星,有东西入了府邸,且入侵了府中之人,让人把屋子打扫干净,再换一半仆人,最后屋内前前后后撒上糯米,平日出门要找阳气盛的大汉,最后把床换个方向,且枕头底下放一把小刀,足以镇邪。”   富商一听,眼睛都亮了:“还请仙人赐刀。”   张道长心动,但拒绝了,露出生无可恋的微笑来:“鄙人不为钱财。”   富商一听,立马信了八分,感激涕零:“道长若是做得好,我一定给道长塑金身。”   张道长还是看着他笑,连着弧度都不变一下。   沈雯抱起手臂打量着他。   “这位施主眉有竖针,可是心中又事?”张道长目光越过人群,仙风道骨地看向兄妹两人。   沈雯拨开人群,直接站在他面前,打量着面前的道士:“能来到你这里的总不能是无缘无故的。”   “确实,心有所想自然是心之所向。”张道长依旧是和和气气的样子,满脸含笑,“只是瞧着您眼神清明,却神色忧虑,只怕所求非自己吧。”   “我一个小姑娘,衣着正常,口齿伶俐,后面还有兄长,明眼人一看就是父母尚在,且家境不错,想来也是不该有什么忧虑的。”沈雯针锋相对。   沈墨惊得眼睛都大了,悄悄拉了拉自己妹妹的袖子。   沈雯索性把他的手拍开,然后站在他面前,快言快语:“大师再算算?”   沈墨眼前一黑。   张道长看着兄妹两人的小动作,微微一笑:“好似见了一对故人。”   “什么故人?”沈雯随口问道。   “年轻时在扬州时见到的一对故人,当年的两人如今以各奔前程,今日一看你们,亦然也有光明的未来。”张道长捋着胡子,满脸怀念。   “我能有什么未来?结婚生子吗?”沈雯嘲笑着。   张道长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脸上笑意加深:“无夫无子,孤单一人。”   “哎,你说什么呢!”沈墨的脑袋伸出来,不悦问道。   “真的?”沈雯倒是来了兴致,“你们道士还会说这么骂人的话术。”   “我见过相似的命格,但你比他好一点,至少能得一个善终。”张道长突然叹了一口长气,“真好啊,愿那个小姑娘也能跨过世间一切坎坷。”   沈墨不高兴,伸手要把妹妹拉走:“算了,神神叨叨的,不像个好东西,怎么还咒人。”   “等会。”这次是沈雯不肯走了,“再听他说说。”   “不说了这事了,就说你今日心中那个妇人吧。”张道长转移话题,一脸慈爱,“你担心的事情会实现。”   沈雯不似他哥哥藏不住事,没有变了脸色,只是追问道:“为何这么说?”   “因果循环,你救不了。”张道长掐了一个手诀,念了一句道号,“且让她少受些苦吧。”   沈雯冷笑一声:“我是大夫,我可不信这些。”   张道长看着她笑得更深切了,目光悠远:“你也自有你的魄力。”   “哎,别说这些了,你就算算还有没有办法!”沈墨急了,脑袋又一次伸出来问道。   张道长只是看着他笑。   沈墨心中一沉。   “我瞧着你也会点医术。”沈雯倒是察觉出点门道来了,直接问道,“不若你跟我去看看。”   张道长摇头:“他的变数不再我这里。”   “那在哪里?”沈雯问道。   张道长半阖眼,转着手中的流珠,低声说道:“聚气归脐为胎息;手持念珠数呼吸,她所求的那道气在南面。”   沈雯一脸凝重。   沈墨倒是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拉着他妹妹走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好他个江其归,我怀疑我被骗了。”   沈雯不解:“好端端骂江学士做什么?”   “哼,你回家去,我去找他。”沈墨把妹妹送回家,就准备打道回内阁。   谁知道江芸芸去了吏部监督去了,扑了个空没逮到人。   “其归这几日都不在,住在吏部了。”有其他中书舍人说道。   沈墨撸着袖子就要冲到吏部啊。   “白尚书的谥号备好了吗?”   “户部的夏税折子核对了吗?”   “申王的事情处理了吗?”   刘健背后灵一样幽幽说道。   沈墨脸色大变,脚步一转,愤怒的表情立马变得唯唯诺诺:“马上干,马上干。”   —— ——   “王爷的事情,让一个大夫说了有什么用?”张道长卸下自己的行头,偷摸摸问道,“那个小姑娘我瞧着还挺好的,别把人绕进去。”   江芸芸笑说着:“不会的,你说那王妃的身体本就需要南下静养,京城天干,沈家妹妹只是提出一个想法,给他们一个选择罢了。”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不知道说什么:“行吧,你总是想得远,那我这几日就等王府的人找我?”   “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你这个易容不会被看出来吧。”江芸芸问。   张道长得意说道:“当然不会,我那个白头发一套,眉毛胡子一把,好好的一张脸一半多被遮了,谁认识我啊。”   “行,你就按我说的做就行,谨记多说多错。”江芸芸仔细叮嘱着。   张道长不解:“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把这个荣王赶走,也太小题大做了,按道理荣王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啊。”   “强抢民女,侵占良田,刁奴行凶,朱门酒肉,枉顾人命哪一件没干过。”江芸芸问。   张道长讪讪说道:“这些权贵不都这样吗。”   “是啊,都这样。”江芸芸叹气,“就像春日的草,割了一茬又一茬,主要有人有了权力,这些事情就是屡见不鲜的,但也不能因为我们总是放任他们自由,从而视而不见,用自来如此就把此事草草掩盖吧。”   张道长没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看,半晌之后才说道:“割草要小心手啊。”   “知道了,今日辛苦了,这些猪蹄都给你吃。”江芸芸笑说着,“听说你今日还抓了鬼。”   “哪能啊,一个蠢人,被强匪看上了也不知道。”张道长随口说着,“换波人,找几个强手来,有钱人的屋子都要靠窗,窗子被人打开一点可不是有人盯着他看,换个地方不就能安心睡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这人可比鬼可怕多了。”张道长嗤笑着,“就看他能不能从自己的富贵乡里抬头看一看了。”   —— ——   荣王朱祐枢才十七岁,刚大婚没多久,王妃也很快就有了身孕,奈何怀像不好,日日见血,一开始请了不少太医来看都是治标不治本,荣王妃本就纤细,如今更是瘦成了一把骨头,只剩下微隆的腹部,瞧着有些恐怖。   朱祐枢不敢见她,只敢听内院的人一日汇报一次,又贴心地送了不少东西过去,自己则一直留在妾侍屋内。   后来来了个女大夫,倒也是有些本事的,听说荣王妃能下床走路了,只是瞧着也不是能生下孩子的样子。   朱祐枢听着这些消息,想着更不能走,要是真不行了,还能再蹭一次他哥的钱再办一次喜事,也能再留一会儿,京城毕竟是个好地方。   不过很快那个女大夫和道士的对话还是传到他耳边了。   ——京中来了一个半仙,据说铁口断言,准到吓人。   “南面?”朱祐枢喃喃自语,“南面有什么,除了住在哪里的人,也就只有天坛和山川堂吗?”   “会不会不是这个南面?”管家提醒着。   朱祐枢其实也有点想法,但却不愿意仔细想下去。   “若以京城为点,常德就在南面。”管家直接说道。   朱祐枢犹豫说到:“未必是这个意思。”   “叙州也算南面,只是可怜申王年纪轻轻还未就藩就……”管家下了一剂猛药。   朱祐枢神色微变。   “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父病子弱,未必没有机会。”管家靠近他,声音压低,“只是我瞧着如今这位弱子已有一批拥护,尤其是那位江芸,不是好相处的人,为何不暂避远离,徐徐图之,北进也有先例,有何不可。”   朱祐枢神色凝重,含含糊糊说道:“只怕我这楼台太远了。”   “可仔细算起来,谁都不算近。”管家神色笃定,“可殿下胜在年轻啊。”   朱祐枢神色微动。   “现在自己出面离去,还能讨到那些碍事文官的一句夸,那些人虽然讨厌,可也不能把人弄僵了啊。”管家又说。   “可王妃……”朱祐枢还在犹豫。   管家淡淡说道:“王妃体弱,各有天命了,殿下还年轻。”   “不若先把那个道士请来再看看?”朱祐枢挣扎说道,“让他算算天命,我就不信我不能争一争。”   管家见殿下执迷不悟的样子,没有继续劝下去,只是点头应下此事。   张道长就这么气定神闲地被人请进了荣王府,架势十足,见了人就掐了一个手诀。   与此同时,江芸芸已经和吏部确立好这次罢免的标准,开始逐一核对名单上的人,且悄悄把第二封折子里的人都塞到评判标准里。   太子朱厚照拉着弟弟去找爹评理,他弟弟怎么会这么贪心,要把他掏空了,快教训教训他。   礼部盯着陛下批复的折子,开始无奈着手荣王两次之国的事情。   沈墨手中关于申王的事情也将近尾声——母恭妃杨氏。成化二十三年生,弘治四年受封申王,未就藩叙州,弘治十六年薨,年仅十七岁,无子,国除   沈雯提着药箱去了后院,被问及那日之事,只是随口说道,没有注意到王妃微变的脸色。 第四百一十五章   朱祐枢打量着面前的道士。   张道士好好拾掇拾掇确实非常能唬人, 且朱家人对道家都非常推崇,所以朱祐枢非常快就沦陷了。   张道长坐在上首的位置,对着朱祐枢若有若无的试探,依旧保持点到为止的话术。   “听闻道长擅长医术, 王妃已病弱多时。”   ——“王妃自有大夫照顾, 贫道只是一介俗人, 看不得生死。”   “王妃与我成婚半年, 但如今身体憔悴,我很是担心, 不知道道长说的南面可是有药方?我一定找到药方。”   ——“东、西、南、北、上、下为六合, 并无他意。”   “天地六合乃世道规律,可我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心安,只想问一个变数。”   ——“高一寸为山, 低一寸为水, 山山水水自有定数, 王爷自然也是如此。”   “可我整日为王妃的病情惴惴不安。”   ——“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 都会过去的。”   朱祐枢心烦意乱地看着面前的道长, 边上的管家见状,悄悄递上一大包银子。   “我们王爷就是想求一个结果, 好好坏坏都是可以的。”他说。   张道长垂眸,低声念了句道号:“殿下已有自己的想法,何须贫道多言,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 殿下自有殿下的命数, 王妃亦是。”   朱祐枢看着他沉默着, 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好好,多谢道长解惑。”   张道长只是微微颔首,宛若来时一般,飘飘然走了。   江芸芸听闻荣王不忍陛下为难,决定就藩常德的消息时正在和吏部和吏科的人,确定第一批要直接罢黜官职,贬为庶民的名单。   吏部左侍郎韩文忍不住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头也不抬,笑问道:“少宗伯看我做什么?”   “你说荣王怎么想通的?”韩文问。   江芸芸摇头:“不清楚。”   “我怎么听说江学士前几日弹劾过荣王。”韩文又问。   江芸芸一脸无辜:“我上次就是路见不平了一下,没别的意思。”   韩文半信半疑。   “走了不是挺好的。”吏科左给事中吴世忠不解问道,“早些回去,第一能免得礼部要两次花销,第二也符合祖宗规矩,总是留在京城算什么样子,没想到荣王这次这么体恤。”   韩文顺势说道:“这倒也是,就是好奇。”   他说完又悄悄去看江芸,奈何江芸正头也不抬地和主事们再一次核对着人数呢。   “你说人数是不是太多了?”吴世忠看着一摞名字,犹豫问道,“直接罢免的人就有七十八人。”   “一个云南省有至少三千多人的官吏,七十八算什么。”有个负责云南事务的主事嘟囔着,“这些人手上都有人命了,没把他们砍了已经是很厉害了。”   “之前那一千人里都是小官,本就不算什么。”吴世忠颇为谨慎,“现在这本里可是还有镇、巡等官,只怕推行下去的难度不小。”   “若是说起来,他们才是最坏的,上行下效,若是他们一个个持身守正,慎独自律,下面的人还能坏成这样,就是遮遮掩掩一点,也能带出洁身自好和谨言慎行的行事作风来,现在看来云南可真是政令不达,乱成一锅粥了。”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但自来就是上面的政策下面的对策,吴世忠也是历经地方的人,闻言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韩文。   韩文咳嗽一声,强行拉回正题:“就先这样吧,把其他的名字都归纳一下,贬官一本,调任的一本,呵斥的一本,回头都整理起来给陛下送去。”   他想了想又安抚着其他人道:“陛下自会调整,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是吧,江学士。”   江芸芸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刘阁老就是让我来看看的,学习学习韩侍郎做事的本事,尽快进步。”   韩文冷哼一声,点了点头:“跟着内阁学坏了。”   江芸芸只是咧嘴一笑。   等她从吏部下值回家后,张道长已经等在院中啃鸭脖了,一见到他就懒洋洋说道:“今天听说那人去的是常德,我就嘴巴馋,想吃鸭脖了,买了几个回来,厨房里的给你吃的。”   江芸芸笑:“怎么想得这么远了。”   “不远啊,常德的红皮鸭可好吃了,我很小的时候跟着我师傅去化缘过,有一户人家吃了好多鸭舌,鸭肉,鸭腿都被人分走了,就剩下这些没什么肉的鸭脖,本打算送给乞丐的,是我师傅脸皮厚,给人算了一卦,问人要过来的,就放在卤水里煮了煮就很好吃了。”   江芸芸洗了手,接过乐山递来的鸭脖,也跟着坐在小板凳上:“吃到以前的味道了吗?”   张道长嗦着鸭脖没说话,看向江芸芸的目光扑闪了一下。   “别吃上火了,喝点雪梨汤。”乐山有给她们各自端了雪梨汤,“少吃点,晚上炒饭了,放了不少河虾呢,我还做了鱼肉丸子。”   “好好好。”张道长把鸭骨头咬得嘎吱嘎吱响,连连点头。   江芸芸斯斯文文吃了一根鸭骨头,张道长已经嚼了三根,碗里的雪梨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比我师傅做的好吃,我师傅这人每次做饭都是口味淡的,舍不得放盐,小气,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鸭脖就这个味道的,还有点膻味,长大了才知道这东西外面人都是吃这么重口味的,嗐,我师父真是暴殄天物啊。”张道长一边蹲在地上洗手,一边抱怨着。   江芸芸抿了一口雪梨汤去去嘴里的味道,笑说着:“小孩子不好吃重口味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是这个道理,我以前跟厨房时听厨娘说过的,小孩子吃太咸了人会肿的,身体排不出去,会生病的,哎,养小孩子可真不容易啊,冷了不行,热了不行,吃咸了也不行。”乐山出来架桌子,叹气说道,“这么说起来,幺儿是真的好养活啊。”   江芸芸不笑了。   “好久没见到那个死小子了,平日里一天三次往你家窜的。”张道长洗得双手通红这才慢慢吞吞走过来,故意刺了一句,“你们吵架了?”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知道算不算吵架了。”   “那就是拌嘴?”张道长一本正经教训着,“幺儿这人,你哄两句,他肯定就屁颠屁颠跟着你跑了啊,好歹和你一起长大的,怎么还不会养小孩了。”   江芸芸无奈苦笑。   “幺儿喜欢吃甜食,我回头做个糕点,公子送过去,幺儿肯定就高兴了。”乐山也跟着出谋划策。   江芸芸开始分筷子,转移话题:“来,别忙活了,一起吃饭吧。”   “荣王之事就这么结束了?”饭后,张道长一边给小毛驴梳毛,一边随口问道。   “荣王的事是结束了。”江芸芸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手里抱着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野猫,笑说着。   张道长敏锐,扭头看了过来:“那就是刚开始?”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手里的猫娇滴滴地靠着她撒娇。   “我就说你江其归要是叫人扭头跑,要是想不跳坑,最好先停下来想一想。”张道长嘲笑着,“不对,我怎么感觉他怎么做都是错的。”   江芸芸想了想:“皇家的感情是很珍贵的。”   张道长笑说着:“那我瞧着皇帝对他的那些兄弟姊妹都很好,”   江芸芸笑着卷了卷小猫的尾巴:“最近要乱一些,你在观里不要出门了。”   张道长哦了一声,举着刷子奋力把小毛驴和小白马的毛都梳了梳,然后悄悄挪了过来:“我前几天为你点长明灯的时候,一直点不起来。”   “油不行呗。”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长严肃说道:“我们可是良心道观,不干这么缺德的事情,那天十五,很多人点了灯,别的都行,就你的不行。”   江芸芸笑说着:“那就是我倒霉?”   “所以我算了算,你这几年最好低调一点。”张道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凑过去说道,“我觉得你有血光之灾。”   江芸芸没说话。   张道长喋喋不休:“你看看你又在装死,说了这么多遍怎么就不听呢,这么多人不喜欢你,你要是出一个错,他们能把你活剐了,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现在还有人帮你压着,但万一真出了大事,那些人才不会管你呢,这事情可不是慢慢做的嘛……”   江芸芸突然睁开眼。   张道长一见她有了动静,高兴起来:“怎么,觉得我说得对。”   江芸芸拍了拍小猫屁股,手里的红绳被小猫咬了出来,放在嘴里来来回回咬着,偏她还不在意,笑说着:“你说得对,你说事情是不是被人压着,那我得去哪里找?哦,通政司……”   张道长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欲言又止,到最后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顺手把小猫嘴里的红绳掏出来,不高兴嘟囔着:“别吃了,又不是给你的。”   荣王妃流产的消息被荣王就藩的消息所掩盖。   沈雯心事重重地回了太医院。   院使方贤见她精神不好,安慰道:“王妃的脉我们之前都把过了,胎位不好,年纪也太小了,本就不好保的。”   沈雯只能干巴巴道谢,然后离开了。   下班前,沈墨神秘兮兮说要带她去见江芸,谁知道沈雯精神不高。   “怎么了?”沈墨震惊,“是江芸!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   沈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憋了好几天的话忍不住说出来:“王妃是自己流产的。”   “什么!”沈墨震惊。   沈雯没说话了,只是觉得非常痛苦。   ——“我朝王妃都是平民出身,我父母本不愿我入这宫门,可我自小争强好胜,年少时听着过路商客说起天南地北的故事,只恨自己不是男儿,如今有了更好的位置,也想为自己争一口气,我不能死在这里。”   荣王妃不过十五,初见时还有些稚气,这场痛苦的生育让她憔悴地只剩下一把骨头,偏她的眼睛在发光,不愿意就这么被人随意踏在脚下。   “你疯了,你给的药?”沈墨抓着沈雯的胳膊,气音问道,“她要是供出你,你就完了!江其归也救不了你!”   沈雯看了他哥哥一眼,随后低下头说道:“她要是不流产,她还有活路吗?”   沈墨嘴角微动,没说话。   “长途奔波,怀着孕要死,耽误荣王就藩,我瞧着……”   沈墨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苦着脸说道:“我的好妹妹,闭上嘴吧,什么毛病啊,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早知道不让你来太医院了,以前都开心啊。”沈墨抱怨着,“还见不见江其归啊,我今天请他吃饭呢。”   “见!但这么直白的见会不会不好意思啊!”沈雯拍了拍自己的脸,脸颊瞬间红扑扑的,“我觉得我来太医院可太对了,快乐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小猪,我就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沈墨懒得听她胡言乱语:“走啦走啦,换个男装去,不瞒你说,我还请了其他人,不少人都带了家中姊妹来的,你都不知道江其归有多受欢迎,当年那江状元撑伞图最近又开始流行了,啧啧,一两一张呢。”   “哦,我也买了。”沈雯嘎嘎笑了起来,“江学士当年真好看啊,当然现在也好看,嘻嘻,就是以前小脸真白啊,跟个小花神一样,漂漂亮亮的。”   “江其归可不合适你,我瞧着这人未来坎坷得很,我可舍不得你吃苦。”沈墨连忙说道。   沈雯翻白眼:“我就是单纯的欣赏,你可真龌蹉啊。”   沈墨哼哼唧唧:“我是提醒你呢。”   这顿饭请的都是内阁诰敕房的同僚,谁知个个身边都带了人,而且都默契地换了男装,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假扮的。   “我早早就听说过江学士了,我还考过京兆府的女监呢。”   “我听我叔叔从琼州回来,琼州到处都是您的故事呢。”   “我也是!我听说兰州还有您的生祠呢,兰州现在还有女衙役了,女护卫队了,女人做生意的也很多。”   一群人立马围着江芸芸说话。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群人这么胆大包天,抬眸扫了外面围着的那群同僚一眼   “我妹妹非要闹着来见你。”   “我妹妹也是。”   “我姐姐说她马上就要大婚了,不见你一下,结婚都不能安心。”   江芸芸收回视线,温和笑说着:“都先坐下吧,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你怎么还没结婚啊。”大大咧咧的沈雯直接问道,“瞧着脸色有点不好,我给你看看……”   她伸手要去按江芸芸的脉。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移开了。   沈墨脸色大变,连忙把她的手按下来,警告说道:“今天看药方看糊涂了,逮谁都要看看,来吃饭的,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可要让你先回去了。”   沈雯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习惯了,习惯了,没有别的意思。”   “没事。”江芸芸笑说着,“点菜吧,今日沈舍人请客,可不要客气啊。”   众人自然是笑着起哄。   一顿饭倒是吃的热闹,这群小姑娘拉着江芸芸问了很多问题,京城总是流言纷纷,哪有直接问当事人来得痛快,直把人说的嘴皮子都干了,饭也没吃几口,江芸芸临走前,狠狠瞪了一眼沈墨。   沈墨还没说话,他身边那个妹妹立马睁着大眼睛看过来,扑闪扑闪的,一脸好奇,瞧着又想说话了。   江芸芸落荒而逃。   “哎,江学士脾气真好,人又好看,还有本事,真是一点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啊。”沈雯感慨着。   “对啊,江学士为什么到现在还未娶妻啊。”其他小姑娘好奇问道。   有人八卦说道:“你没觉得江学士长得太秀气了嘛?跟个姑娘一样。”   “长得好看呗,每届都有几个进士长得很好看啊,哥哥你这个五大三粗的嫉妒啊。”那个妹妹嘲笑着。   那人啧了一声:“我嫉妒什么,我同期如今在扬州下面的县里做县丞呢,听说江学士小时候差点溺水在水里,人都断气了,不知怎么又活过来了,留下病根了。”   “啊,那真是可怜,怪不得瞧着这么清瘦。”小妹妹更心疼了。   哥哥嘲笑着:“是那个毛病,你懂不懂。”   沈雯一听就忍不住撇嘴。   “好你个破嘴,都是未婚小姑娘呢,说什么。”沈墨不高兴说道,“人家死里逃生,多幸运的事情啊。”   那人撇了撇嘴:“又不是我说的,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而且你看他都不长胡子的,喉结也很小啊,可不是有点问题。”   “江学士算起来也才二十一,还没开始长胡子也很正常。”沈雯慢慢吞吞说道,“倒是这位仁兄,面色黝黑,唇色也不白,瞧着是心不干净了,大果木姜子、艾片、川芎、薤白制成理气活血滴丸,可以祛瘀消肿、活血清心。”   那个妹妹觉得脸上挂不住,瞪了沈雯一眼,又重重拧了她哥一下,怒气冲冲走了。   一顿饭不太愉快地结束了。   “虽然我也觉得江学士实在太过好看了。”走到家门口时,沈雯也紧跟着说道,“但我觉得你那个同僚说的也不对。”   “肯定是嫉妒啊,说起来谁不嫉妒江其归啊,他也确实是长得太漂亮了。”沈墨打了一个哈欠,“你不知道,他当年第一天来翰林院上值时,据说就是因为长得太好看了,那几日常年有人翘班的翰林院每天都是满员的,还有人借故跑过去看他呢,到最后内阁不得不安排他去角落里修文献去了,这才断了这些人的小心思。”   “我不是说这个。”沈雯摸了摸脑袋,“江学士的右手上有一个桃木红绳,瞧着还蛮精致的,男左右女,给他系的人十有八九是个女孩啊。”   沈墨一个激灵醒过来了:“啊,这小子金屋藏娇啊。”   —— ——   之前礼部认为亲王之国——“辎重甚多,一举动间劳费甚大,今已二次起运,自京师至常德府,不下六千里,有司一切供应与夫朝谒席殿之数,俱为备日久……若欲改择日期,未免前功尽弃,重为劳费。”,想要荣王不要在进城逗留,即可就藩,结果陛下不同意,因荣王妃有孕拒绝了。   一个月过去了,夏日也要走了,荣王妃做好了小月子,荣王一行人要启程去常德了。   结果第二日,江芸芸把之前内阁整理出的弹劾各地亲王的折子,外加通政司内百姓千辛万苦递上来却不见天日的折子汇聚成折。提出《宗藩条例》。   “陛下爱护亲王,亲王也因敬重朝廷,如此重重恶性辜负陛下拳拳之心,高皇帝一片仁心为子嗣,不能被辜负……”   江芸芸洋洋洒洒提出自己的意见,从宗室分封、婚姻、岁、奖、惩罚等各个方面列写其必要性,从内容到举例,主打一个通俗易懂,详情并茂。   朱佑樘收到折子时,正在调解自己唯二的两个孩子在他面前吵架。   ——年幼的太子殿下,还是个孩子二皇子。   “你为什么老抢我东西!!”   “是你说给我的,我就多吃了几口。”   “可你吃光了!吃光了!”   “不小心的,好吃吗,吃了糕点怎么就骂人了。”   二皇子被骂得仰头大哭起来,朱厚照只好又开始抓耳挠腮哄人。   两个小孩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吵得不可开交,皇后就觉得是江芸的问题,好端端玩什么游戏,把兄弟两的感情都弄坏了。   朱佑樘没有立即回复,但也没有把折子打了回去,只是放在一侧。   “好了,糕点而已,吃了就吃了,你做哥哥大度一点。”   “哥哥的东西,你也吃完了,真是嘴馋,还有脸哭。”   谁知道两个小孩都没哄好,一个塞一个委屈起来了。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把人支走:“看看老祖宗,陪人家说说话,再给我吵起来,我就打你们手心了。”   朱厚照委委屈屈地拉着抽抽搭搭地朱厚炜走了。   “太子殿下还真是个孩子啊。”陈宽笑说着。   “是啊,还这么小。”朱佑樘摸着折子的封面,声音骤然压低,喃喃重复着,“还这么小啊。”   这件事情在朝廷并没有引起太大的纷争,甚至有不少人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各处的藩王却都施略有耳闻。   ——煞星江芸要对藩王下手了。   “不会的,江芸这人没这么坏,就事论事。”兰州的肃王抱着三岁的小孩,躺在椅子上摇摇晃晃说道,“肯定是有没脑子的撞倒她手上了,啧,一点也不安分,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再说了,陛下十有八九不批的。”肃王又说,“陛下是个爱护宗室的人,江芸这么大的巴掌,他可舍不得打我们脸上。”   他想了想,突然睁开眼说道:“就是不知道我们的太子什么脾气。”   “你去给张家送点钱,探探消息,对了,再去和我们许久不见的江芸偶遇一下,还有,他的两个妹妹在这里可不能被怠慢了,你让你家中的媳妇,儿媳都去好好打交道。”   —— ——   江西南昌的宁王面无表情地坐在主位上。   “我现在就去京城把人杀了。”有一个明显是悍匪模样的人开口说道,“读书人永远是不知死活的。”   底下一群附和的人。   “杀了倒是成了他。”宁王直接反驳道,“而且要杀也不是现在。”   “可他提出的几个意见也太针对我们了。”有谋士低声说道。   宁王摸着手腕上的牙印:“我还是很想得到他。”   谋士眉心微动。   “得不到就要杀了他,我于心不忍。”宁王无奈一笑,半晌之后又说道,“若是能让他身败名裂,不得不投靠我就好了。”   谋士不解:“按照京城的情报,如今的江芸可真是风光无限啊。”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完美无瑕的人?”宁王反问。   谋士没说话。   “他江芸能走到这一步,我就不信,没有一点问题。”朱宸濠的目光猛地冰冷下来,“你亲自去曹家,我要好好查一查这人。”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内阁的三位阁老最近略有争吵。   刘健想把江芸赶出去, 因为这小子总是一声不吭做大事,内阁这两年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现在他都不敢出门赴宴,出了门就要被同僚蛐蛐, 时间久了, 本就脾气暴躁的刘健更烦了。   李东阳是不同意, 他本来就有点护短不说, 也格外担心自己眼里斯斯文文,乖乖巧巧的小师弟要是去了外面被人欺负了这么办, 而且江芸做事确实有些激进了, 但现在把人赶走,万一有人落井下石怎么办!   谢迁装死没说话,他也觉得江芸太能折腾了, 但他和李东阳关系不错, 且刘健是主官, 也不好驳了面子, 所以只好微笑以对。   倒是江芸芸从吏部视察工作回来后, 隐约察觉到什么, 但还是仔细观察了几日,最后悄悄去了一趟李东阳的家。   “这两年在内阁学到了很多东西, 想着若是能去别的地方实验一下,也能判断出自己到底有没有学错了。”江芸芸坐了下来,直接开口说道, “让师兄因为我和其他阁老们闹矛盾,是我这个做晚辈的说不过去。”   李东阳一听, 心都软了, 越发觉得自家小师弟真是委屈, 明明做了这么多事,人人都说不好,但人人都吃到了好处,偏骂名都给他担去了,瞧瞧在这京城里也没什么朋友,这么多年一直孤零零的,连个知冷识热的人都没有。   “我夫人的娘家有一个十六岁的妹妹,知书达理……”李东阳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开始转移话题,替人拉媒。   江芸芸无奈打断他的话:“京中的流言是真的。”   李东阳瞪大眼睛。   “师兄把我视为亲人,我也不想隐瞒,我九岁那年被人推到初春的湖水里,幸好老天垂怜,这才捡回一条命,但身体确实不太好。”江芸芸解释着。   李东阳蹭得一下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一把握着她的手:“外面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总是盯着我看,有什么事情查不出来,而且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像人人都知道了,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不好耽误人家的。”江芸芸镇定说道。   李东阳一听更心疼了,急得直拍大腿:“怎么不早说啊,大夫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当时在水里泡得有点久了,本来都闭气过去了。”江芸芸强调着,“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   李东阳抓着胡子直叹气,半晌之后也悄悄说到:“你杨师兄可见过?”   江芸芸摇头。   杨一清一直在陕西等处任职,等江芸芸去了兰州,他又去了南京,等江芸芸回了北京,他又去了西北养马了,所以来来回回的错过,至今无缘得见。   但众人口中的杨一清也是神童一般的存在,三岁读书,七岁写文章,八岁以过目不忘闻名州县,被称为澧州第一奇童,十岁就被推举到翰林院读书,十四岁高中举人,十八岁考中进士,便是放在天才神童遍地走的京城那也是非常拿得出手的英才。   “他情况和你类似,但他是天生的,不也娶了一房妻子,全了世俗颜面,也不碍事的。”李东阳又说,“只是聘的夫人要求要低一些了。”   江芸芸摇头:“这不是耽误人嘛,我不要。”   李东阳拧眉:“可外面的人都看着呢,你知道现在说的有多难听嘛。”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面子,所以牺牲其他人的幸福。”江芸芸坚持说道。   李东阳其实已说出口,也下意识觉得江芸不会同意这个做法,他实在太有自己的想法了,太过离经叛道了。   “哎,不说这事了。”李东阳坐了回去,“但你说的那件事情我也不想说。”   江芸芸哭笑不得:“师兄怎么耍无赖。”   “现在放你去外面,第一我肯定是不同意的,第二其他人也肯定是不敢开口的。”李东阳分析着,“你的功绩再往外走,不可能是平级出去的,若是往上再走一级,就是按察使,都御史,又或者一地知府,最差也是宣慰同知了。”   这些都是正四品以上的官职了,也是真正的实权位置了,一般读书人能做到这个位置,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但这对于年轻的江芸,这些位置还太过遥远了。   不论出何目的,她都不能升的这么快,不然到了未来升无可升,才是最危险的。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去六部?”   “现在谁敢收你。”李东阳想了想,“你这次肯定也不能动官职,五品的官职在六部也就是各部的郎中,五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要和一堆粗人打交道,也太浪费你的时间了,剩下一个大理寺丞,这个你是别想了,我都怕你大开杀戒。”   江芸芸笑了起来。   李东阳板着脸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韬光隐晦,原先我跟你说的,你都忘记了是不是,好好的,让自己也没个安心日子过。”   “都记得的,只是有些事情若是大家都避害了,那受伤的百姓又能去找谁呢,一趟亲王之国,耗费的民生难以计算,通政司里压了数百个案件,偏再也不见天日,那些折子上写的只是文字,可亲身经历的人是灭顶之灾。”   李东阳听得心中酸楚,不由心事重重沉默下来。   道理谁都懂,谁当年读书考试的时候,不是抱着一腔热血,一心为民的想法来考试的,可世道就是这么残忍的,一次次把梦想击碎,到最后把年轻时的自己拖入泥潭中。   江芸能做出这么多事情,是因为他是个聪明人,是个少有的顶顶聪明人,且心怀赤诚的人,他敏锐而勇敢,越是强压越是坚韧,所以总能抓住关键时刻,给出致命一击,可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内阁是想保护他的,不然也不会在关键时刻把他吸纳到内阁来,给他创了个官职,让他在内阁这片屋檐下遮风避雨,可时至今日,这片屋檐也开始难以承受外面的风风雨雨。   他们难道不知道江芸做得都是对的嘛?   那些被侵占的土地,那些逐渐消失的人口,还有敲骨吸髓地藩王,甚至是同朝为官的官员背地里的动作,他们是局中人一眼就能看到问题,他们也想做点什么,但太难了,实在太难了,内阁是权力中枢,所以他们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整个大明都在他们的案桌前,他们要保证这多大船至少能平平稳稳地开着。   一旦船停了,甚至翻了,他们就是千秋罪人。   所以他们只能一边阻止,一边放任,希望江芸做出点什么,但又不希望他真的捅破天了。   直到今日,内阁到了不得不给同朝为官的同僚一个说法的时候了。   “若是为难,找个借口把我先放到别的地方也行。”江芸芸自己退了一步,“不想要阁老们为难。”   李东阳叹气:“不,不能这样,回头大家还以为内阁弃了你,你的处境只会更难,让我再想想,师兄会照顾好你的。”   江芸芸心中感动,起身行礼。   李东阳挥了挥手:“徵伯去年大病一场,多亏了你介绍的那个道士才化险为夷,断断续续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床了,他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谢,谁能想找你好几次了都没找到人。”   江芸芸点头:“那我去找他,也好督促督促他准备乡试了。”   李东阳笑意加深:“就是这个意思,这孩子我现在说几句就不耐烦了,我可就等着你去帮我说几句呢。”   江芸芸领了任务,就在管家的带领下,背着小手去后院找小师侄聊聊心了。   李东阳见人走远了,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下,心事重重地坐回原处。   做了没多久,只看到门房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李东阳惊讶:“他怎么来了?”   “独自一人来的,勾着背,若非自报姓名,我也是认不出的。”门房说。   李东阳心思回转,想了无数个念头,但实在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亲自来。   “把这里都收拾干净了。”他说道,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去去再来,让厨房给其归和徵伯准备吃食,留人吃顿饭再走。”   门房了然:“是。”   —— ——   江芸芸天擦黑才从李家出门,初秋的日子天黑快,没走几步,天就彻底黑了。   “我就说我不吃吧,非要留我吃饭。”她低头走路,小声嘟囔着。   “哎,小白脸。”一个小孩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提着一个灯笼,站在她背后,板着脸不高兴说道:“我给你带路,这么黑的路,等会把你摔破相了。”   江芸芸下意识抬头去看,去没看到熟悉的人影。   “跑啦!”小乞丐小声告状着,“你们吵架了吗?”   “没。”江芸芸反驳着,“带路就带路怎么这么多话。”   小乞丐撇了撇嘴:“你们大人真没意思,还好我赚了五文钱。”   江芸芸跟在他边上,满脸含笑地听着他碎碎念着,等回家后,又叫乐山给人送了一个馒头,让他坐在家门口吃饭,这才放人离开。   “你人真好啊。”小乞丐摸着肚子,开心说道。   “那是。”乐山给人重新点上灯笼,得意说道,“都天黑了,等会走路小心点。”   小乞丐蹦蹦跳跳跑了。   “哪来的小孩啊。”乐山关上门后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是五文钱大神送来的。”   “啊。”乐山震惊,“什么胡话。”   “哎,你不懂!”江芸芸挥了挥手,“我在师兄家吃饱饭了,你晚饭自己吃吧。”   “这么晚没回来就猜到了。”乐山说,“热水烧好了,公子去洗漱吧。”   江芸芸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对着正在台阶下纳凉的乐山,心情沉重说道:“我可能以后不在内阁了,其他地方都不包晚饭的,所以以后晚饭要自己做了,又是一笔开销了。”   “什么!”乐山大惊失色,“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这几日出门买菜总能听到他们议论您,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就是寻常职位调动。”江芸芸解释着,“我这没名没分在内阁这么久了,回头真当阁老不成,别担心。”   江芸芸去房间的路上,突然看到一颗石子,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屋顶。   屋顶依旧空空荡荡。   她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心事重重走了。   她刚走没多久,原本空无一人的屋顶就翻身重新坐回一人,秋高气爽的夜色,偏又月光,夜色和屋顶的人似乎要融为一体。   —— ——   内阁水深火热的处境还没解决,内宫传来太皇太后要不行的消息,有内官献上一个道士,陛下大兴道场,百官开始抨击内阁没有进行劝诫,三个阁老每人都吃了一挂落的弹劾,一时间内阁的气氛格外僵硬。   但十日后,江芸芸的安排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吏部尚书马文升因今年京察和大计碰在一起,事务繁忙,江芸曾提过考察之法,且之前云南之事处理得当,所以上了一道折子把人要走了。   江芸芸就这么在冬日的第一场大雪中,搬着自己的小行李去了吏部。   马文升在之前兰州任同知的是就见过,那时他虽一头白发,但身材魁梧,精神矍铄,说话的嗓门也不小,几年过去了,他的背也佝偻了,声音也小了,但看人时眼皮子底下的精光依旧若隐若现。   她悄悄地来,直接被人带去见了马文升。   “江学士,好久不见。”马文升没有坐在主位上,只在一侧待客的茶座上含笑看着来人,瞧着比几年前见着温和了不少。   江芸芸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之前吏部审核云南罢黜名单的时候,刚见了一面。”   马文升也不生气,还是笑:“那个名单写的不错,就是有些得罪人。”   “做事情得罪人也很正常。”江芸芸镇定说道。   “是这个道理。”马文升说,“那你准备好得罪更多人了吗?”   江芸芸拱手:“愿为大冢宰效劳。”   “去吧,位置就安排在韩侍郎边上,之前你们相处过,这次京察陛下要求秉公黜陟,你们可要好好办。”马文升叮嘱着。   江芸芸点头应下。   韩文是很早就得知消息了的,他对江芸印象不错,外面的人传得沸沸扬扬,说他脾气不好,不好相处,笑面虎一个,但是之前云南的事情相处了一个月,就全盘打翻了这些流言。   ——全是嫉妒!全是无稽之谈!   “就是配合韩侍郎工作而已。”江芸芸果然谦虚说道。   韩文露出满意的笑来:你听听,聪明又上道,关键时刻还能抗事,提出办法,一点也不会拖后腿,简直是众人心中梦寐以求的下属啊。   “江学士初来,我这里不得不先提个醒。”作为过来人的韩文和人寒暄京察和大计的基本工作后,最后突然说道。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这几日的大门可要看好了。”他施施然说着。   江芸芸一脸迷茫。   韩文微微一笑,没继续说下去。   但很快江芸芸就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拎着新买的烤鸡回家,刚过了巷子口就看到自家门口始,往后一眼看不到头的排队马车,还有自家紧闭的大门,她嘴角微动,欲言又止,最后脚步一转,打算从自家后墙翻墙进去。   她一边牢牢抓着烤鸡,一边爬得气喘吁吁的,一边心里骂骂咧咧着。   ——天煞的!青天白日!正大光明!贿赂考官!有没有天理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京官每六年考察一次, 叫做京察,地方官每三年考察一次,是为外察,两次考察由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共同负责, 吏科、河南道全程监督的方式进行, 以四格、八法为升降标准。   今年先一步进行的是京察, 因为京官的品级身份不同, 具体考察方式也有所不同。   对四品及以上京员,包括内阁阁臣、大小九卿以及派遣在外的都察院下属的督抚等官, 由他们上疏自陈功过, 再由皇帝根据他们平时表现和自陈疏作出裁决。   对五品及以下京官,由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会同考察,部、院依据该官员所在衙门堂上官给出的考语以及科道官员咨访后填写的访单对其进行黜陟。   其中四品以上的京官, 需要在流程开始前先行上疏自陈, 陈疏交由通政司汇总, 而后上交皇帝御批。   顺序一般是吏部和都察院正堂官员, 之后是吏部和都察院左、右堂, 这事先一步给所有人看看, 要是有人这几人中的某人不行,也可以早点上折子要求换人。   其他四品以上官员在堂审后再上疏自陈, 遵循内阁阁臣先自陈,后是各衙门二品官员,再是三品官员, 最后是四品官员。   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跟着干活的四品以下的十几号官员处于真空状态, 都说阎王好惹, 小鬼难缠, 这个问题如此显眼,但没有一个人提出问题,试图解决。   “陛下批复了三位阁老的,让后面的自陈疏由内阁进行票拟,司礼监批红,都已经办好了。”韩文把礼部考功司主事以上的官员都召集过来开会,淡淡说道,“今日起,你们就都要住在衙门了,晚上让人把铺盖都送过来。”   一般京察都是由吏部尚书主掌,但马文升年纪大了,精神也不好了,所以布置了主要工作,把握大体方向,剩下的就由主赞太宰的吏部侍郎负责。   “怎么住在衙门了?”江芸芸不解。   韩文皮笑肉不笑:“听闻拜访江学士家的人已经排出巷子口了,这么舍不得,可是都见了谁?”   江芸芸听得直叹气:“这几日都是翻墙回家的,差点被邻居报官抓了,以为这条原本清清白白的小巷里进贼了。”   众人一听就笑了。   “这一个多月还不如住在衙门里舒服,包吃包住的。”有人笑说着,“回家累死了,回头要是无意有了纠葛,找谁说理去。”   “我睡相不好。”江芸芸想了想,“睡觉会打呼。”   众人又是满脸嫌弃,连连表示不要和他住一间。   江芸芸只好去看韩文。   “你也会打呼噜?”韩文一脸震惊,“外面的人都说你喝露水吃花瓣的。”   江芸芸更震惊。   “那算了,我瞧着你也和我们这群老菜帮也是合不来的。”韩文自嘲着,“有个小一点的单间,就是距离有点远,你这睡觉洗漱可就不方便了。”   江芸芸一听,那可真是天选好位置啊,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这次的考核采用地是考满的形式,侧重官员做出的成绩,并且考满三年一考。”韩文开始按部就班开个短会。   “我听说要对官员三考,也就是九年时间,若是三次都不好,才能进行黜陟?”江芸芸好奇问道,“这样是不是说明,这次我们的成绩也就是一次参考。”   “我知道你的顾虑,担心周期过长,对贪婪不律的官员不能及时罢黜,你放心,做坏事和偷东西一个道理,心理有瘾的,停不下来的。”韩文说。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直接说道:“那不是百姓跟着多受罪几年吗。”   “这话说的,难道不能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啊。”有人说道,“三年是个机会吗。”   韩文没等江芸芸说话,就说到:“先听我说完,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考虑的。”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乖乖捧着本子,不说话了。   “大冢宰昨日与我说此次京察,是对全体京官的德行能力进行统一全面的考察,旌别贤否,惩黜不法官吏,整顿官场风气,要严,要紧。”韩文传达了领导指令。   众人自然是各自表明立场,一定要把坏人全部抓获。   江芸芸也跟着含含糊糊糊弄了几句。   韩文斜眼一瞧就知道江芸这小子肯定没憋好屁,为了防止这人又语出惊人,飞快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按照惯例,我们考功司就是负责京察具体工作的,如今已经正月十五了,可不能再耽误了,这次京察的具体工作你们写好了吗?到时候写好了给我和大冢宰过目后,就抓紧送去吏科,免得迟了又要骂我们做事墨迹了,回头怪我们头上了。”   “早就准备好了。”考功司郎中文辰芳连忙说道,“写的差不多了,明日肯定能交给韩侍郎过目。”   江芸芸又跃跃欲试举起小手。   韩文头也不抬,当没看到:“下一个问题,本来年前考功司就要下发访单的,有事耽误了,这个表格等你们案书写好了就抓紧发下去。”   江芸芸的小手眼看着就要怼道韩文的眼皮子底下了。   韩文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一脸无辜,长得跟个小花一样的年轻人,一脸无奈:“我的好其归,新来的要先学会聆听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但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一看就知道那屁是收不回去了。   “我是有正经问题的。”她强调着。   韩文轻轻冷哼一声:“说。”   “第一个问题,我现在属于考功司的人吗?”   好问题,韩文语塞。   马尚书对上的理由是需要人帮忙,江芸合适,所以把人要过来了,对下只说要江芸跟着韩文学习一下。   还真没说具体是干嘛的!   韩文沉默了。   江芸芸了然,识趣递上一阶台阶,自己麻溜下来:“都听韩侍郎的吩咐。”   韩文满意点头:“还有吗?”   “还有。”江芸芸点头。   韩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访单是什么东西啊。”江芸芸说,“是匿名投票单那种吗?”   韩文点头。   “访单是通过我们和科道官等人的咨询,对五品以下京官功过的一种收集方式。”有主事好心解释道。   江芸芸不解:“是全部的五品以下的官嘛?”   “自然不是,那人可真是海了去了。”主事笑说着,“考察之前,我们会随机挑选五十人,之后把需要应察的官员职名写在访单上,然后一部分发放给吏科,一部分给到河南道堂上官报上来的科道官手中,让他们各自找办法去询问,只要填上表格交上来给我们即可。”   江芸芸一听,强调道:“也就是说访单是由吏科发至科臣、河南道发至科道官,由他们咨访后填写访单是吗?之前他们都不知道?”   主事点头。   “若是那五十人,有很多人不认识呢?”江芸芸不解,“那不是都是打听过来的道听途书嘛。”   众人没说话。   那个主事想了想,解释道:“科道官也是尽心之人,定然是尽力为之的。”   “可人心总是偏的,难免不公。”江芸芸提出质疑。   主事不说话了。   “所以要结合这么多人的内容一起看?”江芸芸也不为难他,目视众人,继续提出第二个问题,“那信息量是不是太大了。”   主事没说话了,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官郎中。   郎中淡淡说道:“那也是主事的工作,应该做的。”   韩文咳嗽一声:“这事也轮不上你,跟着我好好学才是。”   江芸芸见有人不高兴了,也跟着笑了起来,缓和气氛:“第一次,不免有些兴奋,还请诸位同僚多多担待。”   郎中冷哼一声。   韩文对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安静听着:“现在主要就这两个工作,去吧,好好做。”   一群人就跟着走了,交头接耳碎碎念着。   韩文见人走远了,这才抱臂对着江芸芸说道:“初来乍到,就惹得人不高兴了,江其归,大能耐啊。”   江芸芸却笑了起来:“就是想要试一下大家的做事风格。”   韩文不解:“什么意思?”   “刚才和我搭话的那位主事明显性格温和。”江芸芸飞快画了一个人头,别说,还真有几分相似。   韩文惊讶:“你把陈主事画的好像啊,寥寥几笔,神态尽显,好本事。”   江芸芸微微一笑:“哦,姓陈啊,性格温和,做事周到,对流程一清二楚,是个老主事了吧。”   韩文点头:“陈澄确实是这样的人,在吏部考功司也有十来年了。”   “刚才对我不高兴的郎中,性格高傲,素有主见,行事应该颇为强势。”   “叶郎中确实如此。”韩文看着她寥寥几步就画出一个相似模样的人,颇为震惊,“哪里来的画法,好似稀奇。”   “小小技艺伴生。”江芸芸一边说,一边飞快画出其他几个人,“这人瞧着有点不老实,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一转一转的。”   “这个全程装死,脑袋都没抬起来过。”   “这个瞧着是个活泛的,有点想法,但不轻易开口,但我觉得他是赞同我的。”   “这人一问三不知,一脸的迷茫样比我还多,吏部这么重要的岗位,怎么也有吃闲饭的啊。”   韩文仔仔细细听着,突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江芸竟然把参会的十八人的面容全都记住,一五一十还原出来不说,甚至连当时的神态,行动都一五一十记录下来,最后还分析出大致相似的性格。   “你这是什么脑子!”韩文大惊,“这就是神童嘛。”   江芸芸哎了一声,叹气,十分遗憾:“可惜了,我不会过目不忘。”   “闭嘴吧,你们这群人,真是听着就生气。”韩文愤愤不平。   江芸芸挠了挠脸:“那还听我说嘛。”   “说说说。”韩文骂骂咧咧坐了下来。“这事可以在慢慢相处中得出结论,你今日来这一出,回头他们不配合你,我可不会给你出头。”   “因为我觉得这事有点问题。”江芸芸说。   “哪里有问题?”韩文不解。   “全程听下来,京察似乎没有明确的规章制度。”江芸芸说。   “规章制度?”韩文想了想,“虽没有明确函文,但陛下登大宝之年就开始下令考察五品以下京官,十年之后,五品以下京官再次接受考察,依照的就是弘治元年那一次的规矩,我们今年也是如此,所以按道理是不会出错的。”   江芸芸想了想:“那元年那一次是按照前朝的嘛?”   韩文委婉说道:“前朝施行此法并不多,所以第一次是几位堂官坐下来亲自确定具体内容的。”   江芸芸点头:“你看问题出来了。”   “什么问题?”韩文刚一说出口就回过神来,“你是说时间不稳定,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若是时不时的诈尸一下,有这么多好处,那几次修改律法有什么用,直接靠口口相传的例子不是也行。”江芸芸反问着。   “当然不行!”韩文说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   “是啊,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京察也该如此、”江芸芸语气沉重,“而且没有明文规定,确定日期,那官员是不是就一直报以侥幸心理,若是真的不幸今年轮到了,他只会慌张,更不会好好做事了,听上去能从中获利的人寥寥无几。”   韩文盯着江芸芸写的‘规章’二字,沉默片刻,随后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但这个事情要等此番京察结束才能尚书请示陛下。”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笔锋一动,继续写下两个字——访单。   “返单不好?”韩文反问。   “好!”江芸芸点头表示同意,“匿名制度一向是维护秩序,不可缺少的手段。”   “那你又有什么想法?”   江芸芸却没说话了。   韩文抬头看她:“无需顾虑,只管直言。”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我听闻前任王太宰给陛下上道一道四言折子,似乎并无落实下来。”   韩文了然:“无需顾虑,这事我是知道的。”   江芸芸看他。   “那个折子写的很好,我们也有心推行,但……”韩文叹气,“你是做过地方官的,你也该明白天高皇帝远,这是砸人饭碗的事情,且王尚书性格刚强,他们本就畏惧,要是再任由他施行下去,这官如何做。”   “也就是说形同废纸。”江芸芸说道。   韩文叹气,突然压低声音,小声说道:“王尚书本想继续推行此事,奈何和陛下有了一些争执,如今也去了南京,此事也就搁浅了。”   江芸芸终于知道王恕本来都化险为夷了,怎么好端端又被打发走了,后续继任者识趣,陛下不想太费心,闹得人心惶惶,打起了退堂鼓,他们自然也就不掺和进去了。   “不过每任官员卸任后把自己在任时做过的事情,都记录下来的事情递交吏部的规矩是保留下来了,也方便我们后期核对,而且应着王尚书开了个好头,大家对考察之事都是颇为看重的。”韩文说道。   “那之前说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账本上,让六部和都察院逐月进行检查,六科每半年质询此事的事情……”江芸芸又问。   韩文摇头:“施行过的,没想到是六科觉得麻烦不想做了,这才和王尚书起了矛盾,便是事情的开头。”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   “你别想这些事情了。”韩文安慰道,“内阁让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不被京察所牵连,你信不信今年你要是在外面,骂你的单子叠起来比你人还高,到时候你让吏部,让内阁怎么办。”   他想了想,叹气:“安分点吧。”   江芸芸回过神来,把访单二字圈了圈。   “那就说回这个问题。”江芸芸说道,“访单长什么样子的。”   “就白纸啊。”韩文说道,“但一般都是告知过那些科道官的,道德品性,家庭情况,众人风评等等内容,他们知道什么些什么。”   江芸芸震惊:“都是这么玄的东西吗?”   韩文更震惊:“那不然要什么。”   “落实到实处啊!”江芸芸飞快打了一个表格,“访单开列对象不仅是在任官员,还包括住俸、 公差、丁忧、养病、侍亲、给假、及行查未报,并六年内升任、未经考察等官员都在考察范围内,也就是所我们至少要准备两项表格。”   韩文看着她洋洋洒洒就做了两张表格出来。   “在任官员的能力和品性乃是考核的的制定指标。”   “其余官员的德行和在乡行为是他们的主要标准。”   江芸芸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写好了几个主要考核的点。   韩文沉默地看着,许久之后才出身:“看上去确实有些道理,你囊括地很好,分文别类,一目了然,也有了指标,就是……你打算怎么和叶郎中说。”   江芸芸斜眼去看韩文。   韩文冷笑一声:“我可不去挨骂,叶郎中老人了,我都要卖三分薄面的。”   “那我去找尚书。”江芸芸破罐子破摔,卷了那两张纸就要走。   韩文一把把人薅住,怒目:“你几岁啊,还告状。”   两人互不相让。   “好好好,江其归!”韩文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外面的人讨厌你简直是讨厌对了。”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做考察的谁不是背地里被人骂的。”   韩文气笑了。   “等会,再细说这事。”他顺手把江芸芸拉了回来。   两人大门一关,详细研究起访单的具体内容。   天色将黒,叶郎中刚写好这次京察的工作安排,就看到韩文和江芸携手而来,看那两人的架势,叶郎中眯了眯眼。   “访单的人选可抽好了?”韩文被人推了出来,只好先一步温和开口。   “这个案文写好了,还请侍郎过目。”叶郎中岔开话题,把手里的折子递了过去。   韩文看也不看直接揣在手里。   叶郎中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我自然是很相信文德的。”韩文和煦开口。   叶懿勉强笑了笑:“侍郎还是看看吧,若有问题也好早些修改。”   韩文只好拿出来仔仔细细看着:“瞧着和之前的并无差别。”   “都是按规矩办事。”叶懿说道。   韩文点头:“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是一心为君,没有任何私心的。”   叶懿只是笑着点头。   “访单的人选可抽好了?”韩文又问道。   叶懿心中一沉,知道是冲着访单来的,不由警惕说道:“还未。”   “那不若就一起吧,回头我和江学士也做个见证。”韩文说。   这事不难,而且按理本就要侍郎来签字见证的。   叶懿缓缓点头:“本事明日早上的工作,也正有此打算,只是还未告知两位大人。”   韩文点头:“那正好,我们不如先议论访单的内容。”   “什么内容?”叶懿不解。   韩文掏出两张纸,也算是人到桥头,直接说道:“今年访单到底要问些什么内容!”   叶懿立马去看江芸芸。   “此事我们已经和尚书商量过了。”江芸芸杀人一刀,开口就是诛心之话。   叶懿脸色彻底难看起来。   韩文缓和气氛:“每年访单的内容都太过分散,诸位这么辛苦,我们看着也是格外心疼的。”   “那这事也该和我们先商量一下才是,诸位主事也为此忙了很久。”叶懿面无表情说道。   韩文口气极软但态度颇硬:“所以这才和江学士连夜赶来。”   一行人商量到了子时这才各自散去,考功司的人明显兴趣不高,叶郎中尤为摆烂,瞧着不太配合,但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韩文态度坚决,江芸芸对着办事的主事晓之情动之以理。   陈澄果然是个办事的人,很快就提出几个问题,江芸芸大力表扬,觉得非常有可取之处。   韩文表示赞同,满脸笑意地夸了一句:“成熟老练,大有可为。”   众人一听,也跟着心思活跃起来,一时间也都提出不少意见。   “你就不怕他们阳奉阴违。”江芸芸一个人住得远,加上初来乍到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就独自一人摸黑回到院子,只是刚准备推门进去,就听到头顶淡淡的声音,“小心半路给你敲黑棍。”   江芸芸微微一笑,抬起头来:“不是有你吗,五文钱大神。”   夜色漆黑中,那个人影屈膝坐在屋顶上,闻言只是轻轻冷哼一声。   江芸芸站在屋檐下,她没有再抬起头,只是找了个台阶坐下:“聊聊吗?”   头顶的人没说话,只是没多久就被扔下一个东西。   江芸芸顺势接了过来,入手热腾腾的。   “这个烤鸡这么瘦,我不要。” 第四百一十八章   江芸芸坐在台阶上, 看着秋夜如水的夜色,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虫鸣声音,头顶的一轮明月明亮圆润,照得这片大地也跟着落下莹莹月光。   “我没和你生气。”夜色朦胧间, 头顶传来闷闷的声音。   江芸芸笑:“我知道, 你只是太累了。”   头顶又没动静了。   江芸芸还是安安静静坐着, 任由脚底的影子慢慢西移, 到最后明月高悬,那点黑影就蜷缩在脚边。   “我爹的墓在扬州城南菰蓠湾, 我娘葬在湖广, 原来年轻时聚少离多,老了也不能在一起,大人说的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顾仕隆迷茫的声音再次传来。   江芸芸沉默盯着脚边的月光。   天南地北, 迢迢乾坤, 到底谁能说清以后的事。   “所以我想着, 我不能总是拖到以后, 拖到和我爹娘一样, 到最后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顾仕隆的声音逐渐靠近。   江芸芸看着脚边多了一道小小的影子。   幺儿好似小时候一般, 坐在屋檐上,垂着双腿, 看着头顶的夜空。   只是那个时候他总是无忧无虑的。   “我七岁来到你身边,那个时候你趴在墙头看我……”   顾仕隆低下头,正巧江芸芸抬起头来。   当年那个趴在墙头的少年, 如今坐在台阶上。   他变高了,也变黑了, 只有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直没有变, 莹莹的月光落在那双瞳仁上, 万事万物都变得安静起来。   两人沉默看着,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顾仕隆沉默想着,所以到最后只是喃喃说道。   “可我怎么就长大了。”   ——长大也太没意思了,没了爹娘,也没了江芸,只能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大人。   江芸芸还是没有说话,捧着手中逐渐没了热气的烤鸡,盯着那道小小的影子。   “我明日就要走了。”顾仕隆说,“你以后要早点回家了,天黑不安全。”   江芸芸终于问出心中的犹豫:“你年前不是就扶柩归乡了吗?”   “嗯。”顾仕隆轻声嗯了一声,随后又说道,“所以我是偷偷回来的。”   江芸芸震惊:“要是被发现了……”   顾仕隆没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又说道:“反正不会连累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芸芸呐呐说道,“世人总是很看重孝道的。”   顾仕隆淡淡说道:“人死如灯灭,现在又能做给谁看。”   两人又沉默了。   算起来也快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顾家去年九月扶灵归乡,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江芸芸站在人群中看着车队离开城门,年轻的顾仕隆憔悴了许多,他站在队伍前面,茫然地看了好几眼人群。   年前的时候,江芸芸就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观察了几天惊讶发现是他回来了,可等了好几日也不见他现身,便也跟着假装不知道。   “江芸,你想上来看看月亮吗?”顾仕隆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这里没有扶梯,我上不去。”   顾仕隆哦了一声,也没有想以前那样强求,只是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这次去扬州,你娘给我送了好多衣服,还说我瘦了,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   江芸芸笑:“她自小就很喜欢你。”   “嗯,我也很喜欢她。”顾仕隆低声说道,“但她还是最喜欢你,找我问了好多你的事情,江芸,你要对你娘好一点的。”   江芸芸听着他大人模样的话,忍不住伸手朝着拿到影子虚空抓了抓。   ——好好的孩子说什么大人话。   她故作轻松的想着,心里却忍不住闷闷的刺痛。   头顶的月亮终于又缓缓悠悠朝着西面走去,两人的影子终于开始相互依偎着。   以前的很多时候,她们两人也总是并肩坐在一起,度过安静的扬州,风风雨雨的两京,最后告别于天高海阔的琼州。   “我一路走回去,又一路走回来,我有好多话很你说。”顾仕隆说了开头却又迟迟没有说下去,只是重重吐了一口气,“现在见了你却也没话说了。”   江芸芸想了想,低声说道:“那就不说了。”   顾仕隆嗯了一声后,随后又懊恼说道:“要说的,我怕我们也会是‘以后’。”   “那你说吧。”江芸芸笑了起来,“长夜漫漫,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那你要早点去休息的。”顾仕隆却又说道,“你怎么不长肉啊。”   江芸芸被他的阴晴不定弄得哭笑不得:“那你短说吧。”   “扬州有很多人在打听你的消息,曹家和宁王的人都有,所以你要小心。”   “你不行的消息是你的老师给你散播的。”   “一路走来很多人都在骂你,但你别怕,我都替你把他们打了一顿。”   “好多衙门都有了女衙役,外面总是吵得厉害。”   “百姓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都说你是好官,希望你能当他们的主官。”   顾仕隆盯着台阶下的那个影子,声音缓缓变低:“所以,这条路,你是对的。”   江芸芸错愕。   顾仕隆却没有在说话,只是躺在屋檐上,看着头顶的月亮,伸手想要把它抓入怀中,却只能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要好好走下去啊。”他盯着虚虚握住的拳头,喃喃自语着,“江芸。”   江芸说他不能杀刘文泰的时候,他不能理解,只觉得委屈,江芸明明对其他人都这么好,为什么这一次不和他站在一起了。   他没有爹了,他只有江芸了。   江芸为什么要考虑什么法不法,什么证据不证据。   直到他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这世上的风风雨雨,沿途这么多人,百姓听到江芸的名字欢呼雀跃,官员听到江芸的名字胆战心惊,就连那些刁难他的人,听到江芸和他的关系,都会畏惧退下。   面前的人没有弱点,也从不畏惧,那些人找了这么久,却一无所获。   因为江芸就是江芸,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江其归。   他读书时就说要走一条路,走过扬州,去了江西,最后又回到两京,现在他还在走,不曾停下来歇一日,直到现在,走到自己也处于风雨交加的危机中。   顾仕隆一只手盖住眼睛。   他和江芸一起长大,直到今日他才明白江芸是对的,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舍不得离开,却又不得不离开。   琼州时,他不得不离开。   现在,还是如此。   他这次脱离了所有的人和事,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看着江芸芸忙碌的一天,卯时未到就要起来,戌时回家,直到子时才会吹灭书房的那盏灯。   年少时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坐在江芸身边陪着他,到最后睡了过去。   这两月,他坐在屋顶上,才发觉原来夜色是如此冰冷,吹得人手脚发冷。   江芸一直在往前走。   他不能再睡过去了。   台阶下的江芸芸见他没有声响了,站了起来,想要出了那片屋檐,抬头去看头顶长大的幺儿。   “去睡觉吧。”顾仕隆像是察觉到她的动作,低声说道,“子时了。”   更夫的敲锣声顺着风传了过来。   江芸芸停下脚步。   “江芸,等我回来。”他说。   江芸芸盯着脚下的那道影子,抬头,像是抚摸又像是安抚:“那你烤鸡还吃不吃?”   顾仕隆冷哼一声,声音闷闷的:“不要了,好瘦的鸡,你可真是越过越穷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个老板说少五文钱。”   “小气。”顾仕隆盘腿坐了回去,盯着那个月亮,低声说道,“月亮要下山了。”   江芸芸看着挂在西山上的月亮。   两人一躺一站,却都是齐齐看着头顶的月亮,听着耳边逐渐远去的更声。   “那我去休息了。”江芸芸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你也早点休息。”   顾仕隆沉默地坐在屋顶上,听着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到最后完全安静下来,而月亮也彻底西沉。   “以后要请我吃大烤鸡。”他低声说道。   —— ——   江芸芸一觉醒来,下意识摸了摸床边,没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摸到一把被焐热的刀,很久之前这把刀,幺儿就给过她了,后来回京后嫌弃她保养不好拿回去了,现在又还了回来,只是刀柄处系上一个松松垮垮的红绳。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这次,她清晰得感觉到顾仕隆走了。   她叹气,起身准备穿衣服,鬼使神差看向正中的桌子。   ——上面的烤鸡不见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   吏部的同僚是久闻江芸芸大名,但还未和她实际接触过,只听说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但如何认真,怎么认真却只是听了只言片语。   韩文在官场沉浮多年,一眼就看出自家尚书和内阁之间似乎有点交易,但他不说,我不问,接过江芸这个烫手山芋,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也有意和江其归打好关系,所以这次对外的交流工作一律交给江芸。   这下可是苦了考功司的同事。   “这个流程哪里不对啊?”   ——“河南道这么大,你只给了科道官十日时间,且二三月正是冰雪融化之季,一旦交通堵塞,他们的单子又如何处理?”   “这个访单都是按照您和韩侍郎说的做的,怎么也不对啊?”   ——“没说不对,是要再做一个打分表,德行和功绩四六分,你要按照重要程度规划分数,这不是简单明了嘛。”   “怎么好端端要把奖惩制度写上去啊,之前都是没有的,且不是要看三次九年,四格八法嘛。”   ——“三次九年能垒起来的就是大错,都是直接罢黜的,可难道这次有错就不纠嘛,又非顶格处理,只是以儆效尤而已。”   “这个时间很紧的,这样来来回回的磨,可别是耽误了公务。”   ——“这次公务是为陛下稽察吏治,贵清其本源,我们反反复复的确定这次的章程和返单的内容就是为了‘汰不职、警有位’,一切都是不辜负陛下信任。”   江芸芸虽然忙,但她脑子转的快,而且非常有想法,基本上没有被难住,而且她的案桌前堆满了之前两次京察和数次外察的折子。   “你觉得怎么样?”不远处,马文升摸着胡子问道。   韩文恭敬说道:“您看中的人不会差的。”   马文升摸着胡子感慨着:“那一年在兰州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他是个厉害的,整个兰州在他治下跟个铁桶一样,别看长得斯斯文文的,但能把所有人都压得在他面前夹紧尾巴。”   韩文想了想,低声说道:“吏部需要这样的人。”   “何止是吏部啊。”马文升叹气,“未来在你们手里了。”   韩文连忙说道:“大冢宰自会养好身体的。”   马文升摆了摆手:“不用送我,你去边上看着点,他还年轻,京城的规矩大得很。”   韩文哎了一声,目送马文升离开后,这才慢慢吞吞朝着屋内走去。   “大家辛苦了,中午让厨房炖了肉。”韩文一入内就笑说着。   韩文一来,本来还在偷懒耍滑的叶懿也连忙抓起一本书,之前还有些不服的人也只好离开了。   江芸到底是个借来干活的,韩文可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韩文满意点头,在下面人那边转了一圈,唱了一会儿白脸,这才背着手施施然去了江芸芸边上。   江芸芸正在研究之前的折子,在白纸上涂涂写写。   “这是做什么?”韩文好奇问道。   “京察也算是做了好几次了,为何都没有形成具体流程。”江芸芸好奇问道。   韩文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江芸芸了然:“若是我们定下规矩呢?”   “也不是没有规矩过,当年马尚书就失败了。”   江芸芸直接捅破那层窗户:“大家都怕到落在自己头上。”   “这世上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清清白白的人,不多。”韩文直接说道。   “但我还想试试。”江芸芸说。   “这不是无用功吗。”韩文不解。   “至少留下一点痕迹,若是后来者需要,也有个参考。”江芸芸说道。   韩文坐了下来,施施然反驳道:“高皇帝曾说过不主张用笼统的标准要求官员,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决定事情的轻重缓急,踏踏实实最好事情,所以才一直对京察没有明确标准,只是“依职掌事例考核升降”,你如今不是违背祖宗法度了吗?”   江芸芸自来是习惯自己用高皇帝来压人的,万万没想到这次是被人拿朱元璋怼了,立刻来了精神。   “洪武二十六年整理成《诸司职掌》,陛下又在在《诸司职掌》的基础上纂修成《大明会典》。可见随着年代的推进,内空繁博,官员的事情和职责有了变了,而且高皇帝这话也没说错,各部门不同,职责不同,考核的标注自然不同。”   她反问:“各类法典规定了名部门的职责,也就是他们推进工作的法律依据,那是不是也能说是检验各部门官员工作情况的法定标准?”   韩文一怔,犹犹豫豫地怕掉入陷阱,没开口。   江芸芸自信一笑:“高皇帝勤勉,百官不敢有一丝异样,且精力充沛,所有事情都能牢牢记在心中,所以他清楚明白实政册的重要性,后世子孙自然要有样学样,但高皇帝风姿本就独一无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难道不该为君分忧吗!”   她说完,回过神来:“你说得对,我回头就要求各部门分开考核,再结合考语。”   韩文被她的长篇大论绕了绕,想明白了叹气说到:“自来最难得不是确立政策。”   “所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吏部和……”江芸芸没说下去。   韩文却了然,点了点她的桌子:“算你嘴边快,不然小心我弹劾你。”   江芸芸咧嘴一笑。   三日后,崭新的访单出炉,四六分的德行和功绩,德行上需要考察私人品性,性格,家庭情况,同僚评语,功绩上则要求具体的工作内容,做出了什么事情,有没有误工延误过等等。   “这个功绩也没个记录,万一胡说怎么办。”陈主事担忧问道。   “可以交叉点评,一件事情很少是单人完成的,自有同僚背书,一对比就知道了。”江芸芸补充道,“若是实在是单人的,不若请本部主官判定。”   吏部大门一关是不知道科道官是如何骂骂咧咧的,就开始在江芸芸的指挥下忙活后面的事情,与此同时,内阁收到江芸芸的《考察实政疏》。   “你且安心去孔庙祭祀,顺道看看你的女儿,少操心这事了。”谢迁收到折子后,直接对着李东阳说道。   “写了什么我看看。”李东阳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还能是什么,江其归的高谈阔论呗。”身后的刘健冷笑一声,“去了吏部果然是大展拳脚啊。”   “瞧着也是有些道理的。”李东阳合上折子下了论断,“就是瞧着有点难。”   “难如登天。”谢迁直接说道。   “等他来了我这个位置再说吧。”刘健直接说道,“按下不送。”   李东阳欲言又止。   谢迁对他打了个眼色,他只好闭上嘴。   “避开这个风波也好。”谢迁说,“早些回来。”   “那我师弟……”李东阳低声说道。   刘健在背后阴恻恻说道:“上值时只论职务。”   谢迁和李东阳打了一会儿眼神官司,李东阳心中了然就准备回家收拾行李了。   “真按下了?”等人走远了,谢迁不解问道。   按道理内阁最该赞成这事的,其实是刘健。   天知道刘阁老脾气暴,每次都要骂一骂吏部的人做事墨迹,应该把这些懒贪之人全都杀了。   “现在不是时机。”刘健淡淡说道,“瞧着李阁老那磨磨唧唧的劲,吓吓他。”   谢迁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哎,外官差不多也要进京了。”他拿起一本折子看了看,随后说道,“今年又有不少官员等着调动了,就是不知道吏部如何处理?”   一直在看折子的刘健突然神神秘秘抬头:“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煞星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不是也要今年回京述职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访单开了头, 大家也算是大致了解江芸的做事风格,后续的考语工作也就好推进了,一屋子人的摩擦也是有了初步进展。   考语是和访单一起进行的堂审前的准备工作。   所谓考语就是各衙门堂上官对其属官开写的评语。   一般来说是为期三个月,由吏部并南京吏部牵头, 咨札各衙门堂上掌印官, 将部门所属在应考范围内的官员进行考察, 查取考语, 或贤或否明都要注明实迹,随后送吏部备案, 用来后期的堂审酌取。   因为考语是直接送到吏部, 供主管进行参酌的,所以一般来说访单的会单结果关乎最终的黜陟结果,但对于其他官员, 尤其是争议性官员, 考语就很重要了。   “考语只能在这里选?”江芸芸好奇问道。   韩文点头:“共有三十二条, 囊括种种, 不规定范围让那些老油条自由发挥, 写的东西, 你一个人能揣摩一个时辰呢,回头又有问题, 又都是我们礼部的锅了。”   江芸芸了然。   考语这东西到底是有点得罪人的,真让他们自由发挥,这一群人精也不知道能给你雕什么花来, 确实为难吏部的人浪里淘金了。   “你说会不会有些人故意……”江芸芸点到为止地没说下去,但是大眼睛悄悄斜眼去看韩文。   韩文四平八稳, 一本正经说道:“按道理, 两京各衙门堂上官应对本衙门应考人员秉公核实, 该官贤能与否,要如实填注。”   江芸芸自然是连连点头表示附和,飞快编了一顶顶高帽给人带上。   “那自然是公道的人多,大家都是为国办事,不敢偏颇。”先行肯定韩侍郎的话。   “比如下官早早就听闻韩侍郎在主持户部掌邦计期间,力遏权幸,匡正盐法,为国理财。”强调具体事情。   “刘首辅曾夸赞您是——国家养士百五十年,当其时只养得个韩贯道者。”引用名人名言。   “朝野所知的清忠粹德,一定是秉公处理的。”表明自己看法。   最后江芸芸话锋一转,图穷匕见:“但人心难免是偏的嘛,又岂是人人都是韩侍郎这般清修耿介,识量宏远,每临大事,不可屈挠。”   韩文大为吃惊,打量着面前正义凌然的江芸芸,半晌之后才说道:“你师兄说你是龙蛇之姿,我还以为是夸你是‘穷溟出宝贝,大泽饶龙蛇’,没想到说的是你‘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江芸芸憨憨一笑:“还请韩侍郎解惑。”   帽子都带了这么多,再遮遮掩掩也说不过去了,韩文只好低声说道:“这个流程其实是这样的,你要是都不错,那主官就会挑选考语给你写上,大都是溢美之词。”   “没有参考价值。”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   韩文下意识点头,随后又觉得太过得罪同僚了,开始缝补道:“总归都是做事的,你先听我说完,不要插嘴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   “若是说若某官不肖,那就要写明其所犯是“八目”中的何项,都要指事直书。”   江芸芸又有话要说了。   韩文直接摆了摆手了,示意她只管听。   “但就算你说的,人心难免有所偏颇,亲疏远近是很正常的,所以考语的填写,只求无大错,而不是非要选出大功。”   江芸芸了然。   原则就是差不多得了,活一下稀泥。   韩文说完之后,看着江芸芸过分年轻的面容叹气:“也就是这样的问题,外官都说京官好往上走,不知京官磋磨的那些日子也数不胜数,京官也时常羡慕外官自由,但升迁艰难,你能年纪轻轻走到这里,实属万里挑一了。”   江芸芸只能摸了摸脑袋。   “这种不论属官的政绩,只看主官态度的,也确实寒了人心,若是碰上指廉为贪,以正为邪,论劾公排的事情也实在是丢人。”江芸芸说道。   “难以避免,所以我们要结合科道官的内容和主官的考语。”韩文谨慎说道。   江芸芸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真心觉得之前马尚书提出的三个账本,再结合上访单和考语才能最大限度的维持公平。”   韩文笑了笑:“公平。”   江芸芸看他,不解:“不对吗。”   “对的。”韩文点头,看着江芸芸的目光一点和蔼,“人人都想要一个公平,可公平是很难的,至少在我们这一辈手里是很难实现的。”   江芸芸错愕。   “好好努力吧,江其归。”韩文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次就先这样吧。”   三月的时候,访单和考语的内容系数回归到了吏部手中,江芸芸开始带领考功司加班的日子。   “这人的评价两极分化,到时候要重点,打上红标。”   “考语上全都是溢美之词,但访单上却没有实际的内容,打上黄标。”   “这个看上去很正常,中规中矩,绿标。”   江芸芸在大致了解流程后开始把工作内容分解成了三部分。   第一部分:先一部分进行分类,保证两张单子的去处能合到一个人手中,也就是说,两张单子是要进行横向对比的,若是相差大的,直接红标,进入重点目标,等待堂审询问,之后依次是有待考核的黄标,粗看没有问题的绿标。   第二部分就是对三种分类的内容进行进一步的审查,也就是竖向对比,相互交叉来看同部门的其他人的内容,推断出大概情况,随后写上批语。   第三部分则是两位侍郎同江芸芸再一次重复检查。   一时间,考功司灯火通明,烛火昼夜不熄,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哎,江苍。”深夜,韩文故意拎着黄标,去找江芸芸,“被打上黄标了。”   江芸芸看着被怼过来的纸张,然后抬头去看韩文。   韩文一看就是故意的,对着她挤了挤眼睛。   江芸芸叹气:“韩侍郎这事打算甩工作给我吗。”   韩文老神在在说道:“我是想看看你什么态度。”   “公事公办的态度。”江芸芸低头,淡淡说道,“真要是我抽到他,也是要避嫌的,韩侍郎看起来还是太闲了,下一批给您看算了。”   “这个我同意!”另外一位侍郎头也不回地说到,“就他最闲了,晚上还摸了摸猫,乐不思蜀了。”   韩文撇嘴:“你们两人这没意思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两张纸上的内容。   主管写的是满意,科道官则是可有可无的评价。   她没有进一步评价,只是收回视线,继续翻看着自己手中的内容。   韩文见她真的无所谓的样子,这才低下头小声说道:“要是他确实做的不错呢……”   “陈主事,你的那一批好了之后,就给韩侍郎看。”江芸芸头也不抬就喊着。   韩文脸色大变:“我手上还很多啊。”   江芸芸冷笑一声,把两张纸推开:“那就快去干活,我忙得很,都是红标的内容呢。”   韩文只好捧着两张纸走了。   “江其归这人怪没意思的。”韩文一坐下就和隔壁另外一个侍郎嚼舌根。   那个侍郎嫌烦,直接把折子竖起来挡在两人中间,表明了不要和他说话的态度。   —— ——   陈宽盯着面前沉甸甸的钱,思索了好几日,最后含恨把钱财都退了回去,今年内阁和吏部的态度,没必要掺和,而且今日不过是随意提起江芸太过年轻,担任京察要职太过随意,太子就先一步跳了起来,陛下也一脸不悦。   往年这个时候他都能收到好大一笔钱,今年确实是干不了。   ——陛下和太子太信任外臣了,尤其是这个刺头江芸了。   ——宠信刚正不阿的大臣,这对所有宦官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他必须拉回太子的心,又或者杀了江芸,以除后患。   “难道找个人把他做了?”小太监恶狠狠说道。   陈宽冷笑一声:“你疯啦,要死拉上我,没脑子的东西。”   小太监连忙求饶。   “这是最后的办法,真要做也不是现在。”陈宽淡淡说道,“这些人托不上我,也会去找其他人,我们不用管他们了,对了,我记得你是南直隶人,江芸不是有个兄弟和他不和嘛,去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把柄。”   另一侧,萧敬听闻今日的事情后也颇为忧虑。   “那江芸能有今日,老祖宗出了多少力,若是他真的能上位,可是好事啊。”干儿子得意说道,“太子殿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隔壁的陈老狗拉下马。”   萧敬冷笑一声:“真登基了,我们和他也并无区别。”   干儿子一脸不解。   “江学士可不好拿捏。”萧敬靠在椅背上,眉眼低垂,“太硬了,顾家那位和他同吃同住,莫逆之交,只是让他杀一个御医都不同意,可见是一个心肠冷硬的人。”   干儿子也跟着担忧起来:“这事儿子也有所听闻,人人都说江其归好脾气,对朋友极好,不曾想就杀个人,给朋友出出气这样的事情也办不成,据说两人如今已经闹翻了,顾家出灵那一日,他都不曾来。”   萧敬神色严肃。   “那现在怎么办?”干儿子神色严肃,“是把人拉拢过来,还是……”   小太监手刀往下一砍,目光狠厉。   萧敬盘着手中的核桃,半晌之后又突然说道:“我记得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不是也在这一批……”   “江苍?”那小太监竟然还记得,“是的,己未科进士,就那桩程敏政的案子,闹得陛下好不愉快,还差点把李阁老也牵扯进去了是了,我还记得当时有两个考生也差点被牵连,名叫唐寅和张灵,是江其归在扬州的好友呢,后来不是也闹得他远在兰州还吃了不少弹劾嘛,也是倒霉的。”   “他后来在哪里任职来着?”萧敬问。   小太监想了想:“他那外家好像是个有钱的,本来花了不少钱疏通关系想留在京城的,说是找了一个户部的好位置,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那江苍也发了神经,去了外地,好像是去了河南……”   “啊,河南!那也是在这次京察范围内啊,好嘛,撞到仇人手里了。”小黄们啧了一声,幸灾乐祸说着。   “去盯着点他后续的职位……”萧敬淡淡说道,“再看看江芸的底线。”   宫内因为太子的一句话,陛下似而非似的态度而风波四起,吏部却是难得的松了一口气,气氛格外快乐,因为忙活了一个月准备工作,万众期待的堂审终于要开始了。   堂审仅一日,是对五品以下京官的正式考察。   当日包括过堂、堂审和会考三项内容,上午完成过堂及堂审,下午进行会考。   此次京察有一千七百名被察京官,但介于堂审时间不过一日,能进行到堂审这一步的实际上仅有大都是九卿衙门和江芸芸强烈要求的被打上红黄条子的官员,所以还是有大量的官员仅依靠考语和访单得出这次考察结论。   能参加最后考察打分的分别吏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吏部左、右侍郎和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   江芸芸和考功司等人只能在一侧的侧门里等着他们的传令,不过快开始的时候,江芸芸被马文升拎过来做便是写考核结语了。   叶懿作为考功司郎中也站在堂上,簿唱官名。   公堂就是吏部正堂,官员是按照身份分批过堂行礼的,也就是先九卿后河南道官员。   许是一开始的九卿的人,大家也都颇为熟悉,就连江芸芸也发现了自己同批的考生,那些人入内按照高低先后一一揖拜,最后才根据几位堂官的问题作出回答,也有人答不出来,哼次哼次了半天也说不到正题上,但许是关系不错,又或者是无关紧要的位置,大家打了个眼色,也都高举轻放了。   江芸芸一边心里摇头,一边奋笔疾书。   九卿部门的人都跟过家家一样,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过得很快,很快到了河南道的人,也就是此次江芸芸强烈要求的务必过堂的人。   这些主官看着江芸芸整理的整整齐齐的一本册子,上头是访单和主官的考语,后面是考功司连夜整理出来的疑点,上两张纸不同的分歧,具体事情的问题等等,非常详细,只要主官认字,直接读出来就是。   “倒是辛苦了。”马文升对着两位侍郎说道。   下首的两位侍郎连忙起身谦虚了一番:“都是诸位同僚同心协力,不敢揽功。”   这张纸还真是问出不少问题。   不少人因为性格刚直,主官那边得了一个差,但对于民生事项是滔滔不绝。   也有人主官和科道官那边都得了一个好,但是一问起具体事情则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这些主官和科道官也该查一查了。”马文升抬笔在纸上画上一个大大的叉,随后淡淡说道,“为国大计,如此挟私报复,传出去是我这个吏部尚书不是了,无颜面对陛下。”   众人点头表示附和。   “下一位,河南道怀庆府沁阳县县令江苍。”叶懿唱了一声,随后悄悄去看江芸芸。   不仅是他,堂内的所有人都几乎看了过来。   江芸芸头也不抬,只是规规矩矩写下‘江苍’二字,随后堂堂当当抬头,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请江县令进来吧。”马文升咳嗽一声说道。   不论是谁都瞬间坐直身子,齐齐看向门口。   江芸芸放下笔,刚一侧首就看着走进来的人,清晨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乍一看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却猛地有些恍惚。   她对江苍的印象大都是在扬州时,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一个清瘦病弱的少年,刚入秋就披上厚厚的披风,面容沉默阴郁,从不曾见他笑过,总是被人团团围住,隐约能看到一个富贵郎君矜持的侧脸。   等她离开扬州后,她忙着读书,忙着学习做官,又忙着总结做官经验,忙得脚不沾地,江苍的名字成了他人口中一笔带过的事情,隐隐约约能察觉出他的人生轨迹。   她对江苍的唯一的印象大概是一次科举结束后的兵荒马乱,体弱多病但勤奋好学,肩负两家使命的孩子,注定活得要比其他人更为辛苦。   人人都以为江芸芸恨极了江苍,可江芸对江苍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们是两条路上的人。   很早的时候江芸芸就已经这个事实。   所以她抬眸看着来人,也算是第一次把这人的面容仔仔细细记在心中。   他依旧还是非常病弱,已经入了春,还穿着夹袄,唇色发白,脸色消瘦,只是脸颊上被娇养的雪白肤色莫名粗糙起来,他走路平稳镇定,行礼时不卑不亢,瞧着和少年时样子大为不同,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漆黑。   等他对着主官们行完礼,又对着叶懿拱手,最后看向江芸,两人的目光鬼使神差撞在一起。   江苍看着面前的江芸。   江芸芸同样正眼看向江苍。   两人齐齐拱手作揖,随后点到为止移开视线,一坐一站,不再有任何交集。 第四百二十章   其实京察的堂审还是颇有压迫的。   上头坐着吏部尚书和都察院都御史, 都是齐齐正二品的大官,各个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两侧各自坐着吏部左、右侍郎和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 两排人也一个个正襟危坐, 瞧着很不好糊弄, 所以当这些人齐齐看着堂下人时, 确实会有一定的压力。   “江县令。”马文升先一步开口,他神色冷峻, 淡淡问道, “科道官言你利用权势,肆意贪污,治下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对于治下富商乡绅的细微过失吹毛求疵, 窃弄威权, 积衅酿患, 你可认?”   江苍冷静说道:“下官不认。”   “不认何处?”都御史反问道。   “下官并未贪污, 诸位大人尽管去查, 也未利用权势威胁富商乡绅, 只是清丈土地必要他们配合,下官是和他们进行过几次商谈的, 他们也都是配合沁阳县的工作,且去年农田大丰收,下官不相信治下百姓在怨声载道。”   江苍等于把马文升说的内容全部否定了, 而且态度坚定,丝毫没有任何犹豫。   “倒是自信。”左都御史戴珊开口问道, “科道官可不单单这几句话, 当中有列举了不少事项, 桩桩件件,考功司的同僚都是相互作证过,才给你打上黄标的。”   江苍反问:“不知道科道官写了什么?考功司的同僚又是如何作证的?”   这是第一个问出这个问题的官员,之前的被点名的那些人大都被几位主官一诈,就磕磕绊绊冒出漏洞,然后被主官们敏锐抓住,直接逼问出来了。   上首的马文升看了一眼边上做记录江芸芸。   科道官如何写自然是不能给江苍看的,但考功司的人就在眼前是可以解答的,但因为最后他的折子是韩文看的,但韩文现在又作为考官坐在上面,所有只能是最后统筹的江芸芸能说话了。   江芸芸只好起身,一本正经解释着:“科道官一共列举三件事情,一件事去年沁阳县清丈土地时,江县令抢占了李姓粮商家的田地三百亩,逼死李家奴仆三人。”   江苍淡淡说道:“李兴侵占百姓良田近千亩,逼死百姓不尽其数,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芸芸没有被他激怒,只是继续四平八稳说道:“我们结合了去年河南道怀庆府报备的数据,分析去年沁阳县当年清理出土地十顷八百亩的土地,可见去年确实是有这件事情的,也有了卓越的成绩。”   江苍看着她,神色冰冷。   “李兴的事情我们翻阅了御史台和通政司,确实有两份这样的折子,分别是河南道监察御史李韬的弹劾,内阁当时没有批复,通政司则是李兴二儿子告状,通政司登录在册后也上上缴内阁了,内阁还是没有批复。”   江芸芸还未说完,马文升就看了过来。   别的人可能不太清楚,但京城九卿的主官们确实非常清楚,这几年内阁所有的折子大都是经过江芸的手中。   ——年轻的小状元在内阁的成长可谓惊人。   “那不是正是说明内阁赞同我做的事情吗?”江苍冷冷说道。   “正是,所以这是你进入黄条,而非红条的主要原因。”江芸芸看向江苍,神色温和地夸道,“清丈之事事关国家百姓,江县令能为百姓请出如此多的田地,可见辛苦,若是那些乡绅富商不配合,自然是要狠狠法办的。”   江苍一怔,苍白的唇角微微抿起,随后借着说话的动作移开视线:“比不得江学士的雷霆手段。”   屋内的空气都瞬间安静了不少,众人看向这两兄弟。   两人模样乍一看颇为相似,都是瘦高白皮的年轻人,斯斯文文的模样,只是江芸常年脸上带笑,显出几分亲切,而且江芸小脸大眼,据说长相随母,所以格外俊秀,江苍则是冷淡寡言,便也有些疏远,长脸细眼,颧骨高耸,不说话时格外阴沉。   ——像,又有些不太像。   江芸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开始说起科道官说的第二件事情:“第二件事情,则是弹劾你刚上任时,你的外家曹家在沁阳县开绸缎店,曹家借用你的权势,逼迫两家绸缎店不得不远走他乡,是否有这个事情。”   原本还算冷静的江苍猛地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直视他的视线,平静说道:“此事并无御史弹劾,通政司也没有这样的折子,据说是因为两家店举家迁移的时候,遇到土匪,举家覆没。”   “你觉得是我杀的!?”江苍怒气冲冲质问着。   江芸芸沉默,随后说道:“科道官并未指使你杀人,说的是你弄权酿祸,我们根据沁阳县这几年上报的税收,发现纺织和绸缎的商税确实比例比前几年要大,所以需要你对此事做出答复。”   “我不知道这事,沁阳县店铺不少,区区两家绸缎店的关门,也无人要向我报备,我外家确实有来沁阳县开店,但并没有江学士说的这些事情,而且他们每年纳税都是尽心竭力,如何能当得起此罪名。”江苍冷冰冰说道。   江芸芸看了一眼江苍,但很快又移开视线,继续平静说道:“此事还需要诸位大人明断,下官只是清理出疑点,并不能决定最后的意见。”   江苍紧盯着江芸芸。   江芸芸则面不改色开始说起第三件事情:“去年沁阳县准备新建水渠,灌溉农田,却闹出人命……”   “那是两个村子争夺水源,我已经第一时间赶过去阻止了,伤亡的人也都做好安抚工作,此事如何怪罪到我头上。”江苍反问。   江芸芸叹气:“水源自来就是农耕大事,百姓着急是自然的,江县令能做好善后工作是极好的,科道官并非说这事,而是弹劾,最后有两条水渠的确立地附近就是曹家购买的一百亩土地的附近,此事我查过当年吏部上报的事项,怀庆府确实是作为你的功绩上报的。”   “这是找了老农亲自选的地方,也找了不少人来反复勘测,才确定这几处需要挖水渠用来保证水源充足,且当时一口气挖了七个,并非只有这一个,沁阳县主要的农田大都聚集在城东和城南,上游是沁水主干道,无论如何,七个水渠,总有一两个能沾到曹家买卖的土地,如何能笃定是我以权谋私。”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向两位二品大官,拱手说道:“考功司只对这三个事项有疑问,核对过历年的册子,经两位侍郎审核,这才挑选放上,但具体事项还请诸位大人裁决。”   “辛苦了,坐下吧。”马文升摸着胡子点头。   江芸芸坐了下来,对着众人打量的视线视若无睹。   她本来就是来干活的,做好前期的审核工作就行,这些官员的前途不是她能决定的,对上江苍也不是她所期望的。   两位主官低声交谈了几句,就对着下面的江苍说道:“具体情况我们都清楚了,江县令下去准备下午的后堂会考。”   江苍神色阴暗难辨,他行礼后离开,只是离开前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右侧的江芸芸。   那一眼很快,几乎是一扫而过,却没有瞒过堂上的所有人。   江芸芸只能低着头,故作忙碌地把他刚才的对话写了下来。   “瞧着还是有些能力的,能把清丈的事情推行下去,就是性子急躁狭隘了点,惹出了些许风波。”右都御史史琳摸着胡子打破沉默,看向江芸芸,笑脸盈盈,“只是瞧着你们江家人都还有些体弱,他瞧着身体也不好,可是要保养好自己啊。”   江芸芸只能微微一笑,不做声。   “行了,收了你的医术神通。”马文升出声拉回主题,目光环视众人,“诸位觉得江县令到底有没有纵容外家为祸?”   —— ——   门口,曹家人见自家公子出来了,连忙上前:“答得如何?江芸可是有为难您,他在京城多年早就和那些大官打出交情了,今日肯定是故意把公子叫过来磋磨的。”   江苍站在马车边上,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鬼使神差地盯着曹家人出神。   曹家人被看得不敢说话,犹豫说道:“公子看什么?”   江苍嘴角微动:“那田……”   他顿了顿,突然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公子说什么?”曹家人紧张问道。   江苍摇头:“没什么,下午还要考试,先回去吧。”   “好,公子小心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留在京城,老祖宗吩咐了,只管用钱,不必束手束脚的。”曹家人把人扶上马车时又开始念叨着。   江苍揉了揉额头:“我有些头疼。”   曹家人大惊:“定是一路奔波累到了,都怪江芸,好好的非要来这一出,平白害得公子坏了身子。”   江苍坐在马车内,蓦地想起堂上的江芸。   ——面前的少年已经是他认不出的样子了。   记忆中那个消瘦矮小的孩童终于在今日逐渐散去,只清晰深刻地留下今日的模样。   沉稳大气,有条不紊。   那个他听了无数遍江芸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江苍失神,不知不觉握紧膝盖上的衣衫,牙关紧咬。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赶上江芸。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望外祖母和娘高兴。   边上的管家一看,心中一沉,只觉大事不妙。   —— ——   “我就说当年就一定要长生留在京城,他非不肯,闹着要外放。”南直隶曹家,曹澜焦急地来回踱步,“现在好了,被江芸抢占先机,平白吃了亏,现在受制于人,还被人欺负了。”   “当年长生考上的时候,江芸那贼种也要回来了,他赚了好大的名气回来,要是给我们长生难看怎么办。”曹蓁冷笑一声,“而且长生自己闹着要外放,好好的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愿意留在京城。”   “事情都过去了,你们现在还在念叨有什么用。”老夫人淡淡说道,“还是先想想这事怎么办吧,若是真的被江芸拉了下来,长生就可真的完了。”   曹蓁大怒:“他敢,要是真的给我们长生穿小鞋,今年京察估计闹出这么多幺蛾子,就是想要折磨长生的,要是真的不给我们长生好脸色,我一定冲到京城闹他个天翻地覆。”   老夫人没说话。   “闹起来有什么用,回头人还要说你盯着江芸的诰命,不知好歹呢。”曹澜丧气说道。   一说起这事,曹蓁立马变了脸色。   “行了。”老夫人眼疾手快把自己的女儿拉住,“少生点气,动动脑子。”   曹蓁咬牙,到最后忍不住冷笑一声:“娘自然是无所谓的,放着曹家的颜面也不会坏。”   曹澜先一步脸色难看起来:“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你拿着我这个名头,借着江芸这个贱人的名字做了多少买卖……”   “够了!”老太太赶在兄妹两人吵起来时,用拐杖重重捶了捶地面,厉声呵斥道,“我还没死呢,闹给谁看。”   兄妹两人立刻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不论江芸怎么想,他要是真的没事给了江苍难看,自己也颜面受损,他不是这么蠢的人,只需要打听清楚这次京察那些科道官有没有说长生的坏话,用长生的前途去买江芸的好。”老夫人很快就理出头绪,冷静说道。   “那些科道官就是喜欢没事找事。”曹澜骂道,“听说之前在沁阳县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还非说我们的绸缎店来路不正。”   “少说这些没用的。”老夫人不耐说道,“按照我说的去做,好好打听,人家做官的,还是管京察大事的,有点脾气又如何,你能抓住人的把柄把人拉下来就算了,要是不行,你就乖乖低头。”   曹澜只好讪讪离开,只是临走前,突然说道:“儿子前几日接触了一个江西南昌来的商人,好像对江芸很感兴趣。”   老夫人抬眸:“江西南昌?”   “对,像个二傻子,做生意的本事稀疏,只说是家中长辈来看看南直隶这边地界的,揣了好多钱,让衙门里的同知给我们搭的线,只是他说几句就要扯到扬州的事情,我瞧着不是正经做生意的,但又实在是肥美,想着要不要再吊吊。”   老夫人神色凝重。   “娘。”曹澜没听到回答,忍不住扭头去看。   老夫人却说道:“江芸不是在白鹿洞学院读过书吗?”   “是,他那个老师拉的线,之前江如琅还打算让江蕴也跟着过去认识一下其他同窗呢,不过被江芸拒绝了。”曹蓁说。   “先不忙着动手,跟着他走,先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老夫人摸着拐杖上的虎头花纹,“许是江西那边的友人也说不定呢。”   曹澜点头应下,跟着离开了。   曹蓁坐在一侧,依旧神色愤愤。   “我最近瞧着宝玉都不出门了,你这个做娘的怎么也不关心一下。”老夫人岔开话题,“入春的衣服挑几件鲜艳的布匹给她,年纪轻轻穿得如此暗淡。”   “自然和许家和离后就一直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干巴巴说着,“之前王家夫人请她出门赏花也不愿意,也不知道一天天到底在想什么。”   自从之前因为诰命的事情和她吵了一架,母女两人至今没有说话。   “好好的娘说什么这些话。”老夫人一眼就看穿女儿的不悦,冷冷说道,“王家的宴,她不愿出门便算了,回头我给她挑几家好的,我亲自带她出门。”   曹蓁坐在边上没说话。   老夫人一看更气了:“你做娘的也别只顾盯着一个孩子,长生固然重要,但剩下三个孩子难道不是你的孩子了吗?”   “江蕴读书读成这样,整日跟着狐朋狗友鬼混,你也不管,江漾去哪了你也不知道,好好的江湛我是看着长大的,多好的一个姑娘,上一段婚事是让她受委屈了,你这个做娘的不帮她走出来,倒是会冷嘲热讽。”   曹蓁忍不住骂道;“可她一颗心就跟着江芸走了,也不看看谁和她是一边的。”   老夫人看着她愤怒的样子,冷静问道;“江芸帮了她两次,她记着也是应该的。”   “应该什么!哪件事情需要江芸出手!”曹蓁大骂道,“分明是他挑拨离间,离间我们母女感情,宝玉原先多乖啊,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老夫人长叹一口气,突然觉得疲惫:“我一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你和你哥哥身上,却不成想你们一个比一个没用。”   “娘。”曹蓁被猝不及防地骂了,错愕地看着她。   “江芸能为江湛出头,我觉得极好,至少说明他还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这人有良心可比丧良心要好得多,关键时刻,江湛,江漾都是我们能拿来和江芸谈判的筹码,所以我们要做的安抚好她们,可你呢……”   老夫人看着不争气的孩子,越发担忧曹家的未来,她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今年更是连她自己都感觉出大不如意的疲惫,可她的两个孩子,却还是只计较这些蝇头小利,根本不知道往前看。   ——偌大的曹家到底要何去何从。   曹蓁被她赶走后,沈妈妈上前把老夫人扶到榻上,柔声说道:“小姐就是一时间想不开,想开了就好了。”   老夫人靠在榻上,无奈苦笑着:“她想不明白的,她这人别的都好,就是一碰到江芸和周笙就跟失了智一样,总觉得是她们害的自己如此丢脸,怎么就想不明白,事情的根源根本就不在这对母子身上。”   沈妈妈叹气:“小姐未出阁前多骄傲的人,只想着今后嫁最好的郎君,谁知道被江如琅如此耽误,也难怪她一直不愿提起这件往事。”   老夫人闭眼靠着,没有说话,只许久之后,低声问道:“那人现在如何了?”   沈妈妈愣了愣,随后声音压低:“可是要把人……”   老夫人摇了摇头:“再等等。”   —— ——   江芸芸完全不关心后续的事情,堂审结束后就借着要布置下午考试的工作飞快跑了,生怕马文升又突发奇想把她留下来。   “倒是一个能干的。”右都御史史琳一脸笑意,“瞧着是个有出息的。”   “能让您这个半仙说一句有出息,怕是有大出息了。”韩文笑着打趣着。   史琳颇为得意:“不是我夸大,这龙睛凤目当真是长得极好啊,再加上他坚定不移的心性,非常人可及。”   众所皆知,史琳尤喜谈兵,对推步、占候、医学之术格外精通。   不少人都开始一脸深思。   韩文则开始抱怨起来:“心性确实厉害啊,半夜三更还拉着我核对的,大晚上不睡觉,那些通政司的折子可都是他一个人找出来的,他倒是个年轻人,熬得住,我可一把年纪了。”   马文升笑说着:“早就听说他在内阁也格外拼了,果然是个年轻人,也太不顾惜自己身体了,罢了,今日大家都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众人一听也跟着散去了。   下午的会考需要部、院及各个衙门堂上官三方在场,考生也是分类的一批批考试,考的也大都是和本部门有关的内容,考好直接批改,主打一个速战速决。   江芸芸在这次考试中引入分数制度,这个一开始大家还觉得奇奇怪怪的,还犹豫了半天,但后来第一场考试下来,江芸芸示范后,发现这个简直是出分利器,且无需再斟酌排名,直接按照分数高低一下子就拉出了分数,效率提高一半。   “晚上可要吏部的同僚辛苦熬夜了,整理出考察文册,我们也好汇报给陛下。”都察院都御史说道。   马文升含笑点头:“应该做的。”   这边大官们在寒暄,忙碌的江芸芸已经抱着一堆东西,急匆匆跑了。   “就是不知道后续这人内阁舍得给谁,都说棘手,但也趁手。”戴珊低声说道。   诸位主官只是看着江芸芸离开的背影没说话。   最后一批考完试的江苍同样看着离开的背影,他能清晰地感觉出诸位大人对江芸的态度——亲昵。   因为看好他,所以对他做什么事情多有一定的容忍度。   一个五品的官员能做到这个份上,谁不说一句前途无量。   江苍迷茫,恍恍惚惚出了刑部大门,上了马车,最后在一个小巷口,被一个人拦住。   “我们爷有话想和江县令说。”拦车的年轻人和气说道。   —— ——   京察赶在三月的最后一天收了尾,吏部大开阔斧罢免了一百三十人,降职三十人,罚俸七十人,折子在都察院转了一圈后,盖上都察院的章,最后递到内阁。   刘健大喜,直接拟了同意的条子,难得是司礼监那边一点墨迹也没有直接批了红。   甲子年京察大事也算尘埃落定了。   “会不会人太多了。”谢迁担忧说道。   “不算多,且还能更多。”刘健一向是最看不惯眼皮子地下有人偷懒的,冷笑一声。   江芸芸听闻这个消息也跟着笑了起来,最开心的莫过于考功司的人,一个个开始热情干的和江芸芸告别。   ——江芸这个煞星终于要滚蛋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在众人踩尾巴的催促中,也收拾收拾包裹准备回家了,不过她也是颇为开心的,京察结束,每个人还能有三天假期呢!   只是万万没想到她刚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人敲响大门,原是马尚书以做事能力突出,又把人留下做外察大考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拎起行李准备去找同僚们叙叙旧。   “三日后再去也不迟。”报信的主事连忙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早些安置行李,和同僚们聊聊感情。”   最后考功司的诸位同僚和她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你怎么回来了?”原本正在和考功司郎中文辰芳谈笑风生的叶懿立马不笑了,板着脸问着。   江芸芸背着小手,口气凝重,眼睛却带笑:“马尚书说我干好,要我回来干外察了。”   考功司沉默片刻后,随后哀声载道。   “怎么又是你啊,赶不走了是不是。”   “我不想跟着你,太累了!换人!换人!”   “我瘦了五斤,我好不容易养出将军肚的,现在好了,一下子就小了。”   江芸芸笑眯眯听着,成就感十足。   ——看同僚们都热情啊。   江芸芸回家躺了三天,兴冲冲准备去上班,突然被通知考功司所有事情暂停。   因为有人弹劾吏部考功司在京察时徇私舞弊,举亲任用,办法古怪,有违常理,处置大量官员,以他人之事立己身威名,所以要求科道官重查。   ——好嘛,假期延迟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这事其实掀不起多少风波, 毕竟最后盖章的是吏部和都察院主办,科道为辅,你好端端跳起来说不服气,可不是要和这些掌管你升迁的人作对。   吏部侍郎韩文率先作为发难, 写了陈情折, 态度强硬表明态度。   内阁看也不看直接递到陛下案桌前了。   “我都要忙死了。”刘健冷冷说道, “那有空和这群没事干的人打嘴炮, 也不知道都察院干什么吃的,下面的人都这样了, 还不整治整治, 就知道整天护着,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谢迁心事重重走了进来:“司礼监太监李荣又来了,陛下又旧事重提, 打算在朝阳门外建延寿塔及殿宇廊庑墙垣, 想要内阁撰写诰书, 这个月都来第三趟了, 这次还直接说想要给太皇太后祈福呢, 听说太皇太后已经不太好了。”   “佛老鬼神之事, 无益于世,有损于民。”刘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对了,太医院不是招进来很多厉害的女医嘛,没给太皇太后看过吗。”   谢迁叹气:“年岁已至, 太医又不是仙人,之前好几次都没上来气, 听说被一个沈女医几根针扎回来了, 如今一应贵物都是优先给清宁宫。”   刘健停下笔来, 闻言叹气,却又没有说话。   ——相比较太皇太后现在身体状况,他更担心太皇太后死后的事情。   “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谢迁没有察觉首辅为难的心情,只是继续小声说道,“回头赶上太皇太后的去了,陛下可要怪内阁对太皇太后不礼重了,还是直接上个折子吧。”   刘健一听,揉了揉额头:“之前还感觉不出江其归的作用,不过他的分流办法确实不错,如今真是一股脑的事情都压了过来,怎么就事情做不开。”   “督理陕西马政的左副都御史杨应宁的马政还没让兵部商量出结果。”   “陈德修卒于南京刑部尚书任上,祭文还没最后定稿。”   “上个月马尚书奏陈申严谶纬妖书之禁,都察院复奏,结果两部都去京察了,陛下也沉迷斋醮,这次也还未答复。”   刘健看着满屋子满满当当的折子,明明一开始大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累就累点,大不了大家一起加班,偏中间来了个江芸,这个小刺头别看不安分,但办事真的很有想法,光是一个折子分类就能做的游刃有余,随后前期折子筛选,更是大大减轻了阁老们的压力。   他这一走不要紧,只是本来大家都吃惯细糠了,现在不得不开始回到之前的苦日子了。   如今他的位置放了三个人,还是不中用!完全不中用!   折子折子理不出来,办法办法想不出来。   “内阁如今只有三人,本就捉襟见肘,西涯去年就去山东督工修建孔庙了,大家的工作量也就跟着大了,若是能再进一位就好了。”谢迁突然说道。   刘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含糊说道:“此事还有待商榷。”   谢迁坚持说道:“吴原博科第、年齿、闻望皆为上,按理早就该入阁了才是。”   刘健叹气:“吴公行履高洁,志操纯正,但入阁之事岂是你我说的算。”   谢迁还想说话,刘健直接说回正题:“这个修观的折子我来写,若是陛下怪罪那也是我的事情,至于吏部的那个事情,都察院现在有什么反应?”   谢迁已经提过好几次想要请吴宽入阁的事情,奈何刘健次次回绝,这次又一次被堵了回来,心中颇为郁闷,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接过他的话说道:“左右副都御史都上折子了。”   “那就等等,回头和吏部的一起给陛下送下去吧。”刘健又说,“年年京察都要闹着一出,也不知道到底在弹劾什么,闹来闹去,还真当自己是沧海遗珠不成。”   只要京察或者外察一次,就会有人被罢免,又或者被调任降职等等,能因此上升的人反而不多,所以每年都有本人或者亲朋好友来喊冤的,只是这次离谱一些,御史们好好也跟着掺和进来。   “听闻考功司原本正打算外察大考的,如今也都停下工作了,其归也在家休息了。”谢迁说,“如今是让他们停下来,还是先开展工作。”   “先把折子递上去,看陛下是如何批复的。”刘健思考片刻后说道。   朱佑樘本就不高兴内阁再一次拒绝他的要求,他是为了给太皇太后祈福,道长说了只要建好延寿塔,就肯定能为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和皇后延年益寿。   李荣从内阁后来后也一直心情不爽,那些文官自来是看不上宦官的,一个个都没个好脸色,现在他一见朱佑樘阴沉着脸不说话,立马揣着一肚子火,开始上药水。   “我瞧着刘首辅态度很强硬,还说——‘今寺观相望,僧道成群、斋醮不进,赏赉无算,竭尽天下之财,疲天下之力,势穷理极,无以复加’,真是荒谬,陛下一片拳拳爱护长辈之心,他全然看不见,只惦记着钱不钱的事情,老祖宗的事难道不值得花钱嘛,而且去年江学士在铸弘治通宝钱和清理盐法时,不是为国库充容几百万两银子了嘛,怎么就花不得。”   朱佑樘也是越听越生气。   “这钱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朕想要给太皇太后尽尽孝心都不行了。”他怒气冲冲质问着,“你去把侣钟叫来,朕要亲自问问这个钱的去处,怎么朕要花点钱就这么难!”   李荣殷勤下去传旨了。   朱佑樘还有点气不顺,只是还没生气生出个所以然来,有听闻太皇太后不好了,就连忙匆匆赶往后宫。   太皇太后周氏是英宗的皇贵妃,宪宗的生母,如今已有七十四岁,去年腊月就已经精神很差,下不了床了,太医院的新太医也有些本事,硬生生让她过了三月,只是到了四月,那群太医也都束手无策了,只能用人参吊着,日日夜夜在宫门口等着。   “老祖宗。”朱佑樘握着她的手,一脸悲戚,“我定建好道观,为老祖宗祈求年岁。”   朱祐樘生于西宫,其生母纪淑妃薨后,这位周太后直接将孙子抱到仁寿宫中亲自抚养,省视万方,所以朱佑樘与她感情颇深,即位后尊为太皇太后,入主清宁宫,感念她的抚养之恩。   太皇太后已然是有些糊涂了,握着他的手,只是喃喃低语着。   “老祖宗说什么?”朱佑樘俯身,低声问道。   只是他听完周太皇太后断断续续的话,突然沉默了。   周太皇太后只是紧紧盯着他,含含糊糊喊道:“陛下,陛下……孙啊……”   朱祐樘泪流满面,低声保证道:“孙儿一定尽力去办,还请祖母心宽少虑保重身体。”   周太皇太后喘了几口大气,神色才安详下来。   —— ——   宫外,江芸芸正在院子里撸着猫,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就抱着小猫去门口,谁知大门打开,外面空无一人。   她站在门口张望了片刻,正准备关门,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张纸,就好奇捡了起来。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太监。   江芸芸又抬眸在外面看了看,还是没见到人,就抓着纸慢慢悠悠回了院子。   “怎么了?”乐山连忙探头问道。   江芸芸抱着小猫在院子里沉思了片刻,随后摇头,抬脚朝着后院走去:“我要去写个东西,等会吃饭别叫我了。”   乐山欲言又止,看着她匆匆的背影,叹气:“又不吃饭,也太不爱惜自己了。”   江芸芸回了书房,打开那张纸仔细看了看,不过也没什么好看,上面的字大概是怕人认出来,歪歪扭扭的。   其实这次弹劾她是一点也不担心,甚至不打算写请罪折上去,虽然对面就差指着脑门骂她了,但毕竟没有指名道姓不是,前面还有整个吏部和都察院盯着,再不济还有科道官们一个个摩肩擦踵准备上场大战三百回合,何来需要她一个被借调的人出面啊,只要老老实实在家休息几天,回头肯定能去上班,也算平白赚到几个休息日不是。   但随着京城的消息越来越多,江芸芸还是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虽然次次京察都要闹这一出,但听说这次其中夹杂着几个御史。   众所周知,自来想要在官场上混,是没有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开门你上车,领导讲话你先说这样的道理,就连刺头江芸芸在关键时刻也都是足够给领导面子,平日里时不时给领导编一顶高帽子带上,安抚安抚领导的,所以就江芸芸这么几年的当官经验来说,是万万没有眼看就要事成了,领导要被夸了,属下一脚把桌子踢翻的道理。   所以这次御史出面弹劾都察院,好大一个笑话。   也不怪都察院四品以上的官员齐齐上折子表示委屈,闹着要辞官回家,背地里估计要在都察院里掀起雷霆风雨了。   这个道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群御史们别看平日里头铁,谁都敢得罪,就是撸起袖子,骂起阁老来也丝毫不会嘴软,那还不是头上有一个二品大官,陛下心腹护着。   ——自来都察院的主官都出了名的护犊子。   “所以,找到靠山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太监确实是一个好靠山。   自来一个优秀且有上进心的太监,不仅在内廷吃得开,外朝也不会逊色的,挨不挨文官骂另说,你就说他的话在陛下面前管不管用吧!   这个条子就证实了江芸芸的猜测,现在闹着一出的人背后是太监在撑腰。   可太监为什么要搞这出呢?   江芸芸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摸着良心说:“嗐,这事的源头说不定还真是我。”   吏部这次罢免的人就有一百三十人,降职三十人,罚俸七十人,这还是马文升拦着的情况下,因为一开始江芸芸大笔一挥,是直接划了三百来号人的,把本来昏昏欲睡的韩文吓得坐也坐不住,连忙把夜宿在吏部的马尚书请了过来。   ——理由就是人太多了!   这次京察才考察一千七百名官员,你倒好一口气罢免就三百来号人,再加上其他处罚的,堪堪六百来号人,这一口气走了三分之一人,怎么干脆不把朝廷给清空啊。   马文升骂骂咧咧年轻人太过胡闹。   韩文也跟着附和着直言要少一些。   所以马文升一把年纪了,还得睁大眼睛亲自来确定最后名单,饶是如此,人数也比之前的要多不少。   吏部的三位主官也确实是个实在人,这名单实在是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所以打算把皮球替给内阁的。   谁知道刘健这人也是心狠手辣,怪不得和江芸臭味相投,大笔一挥跟着同意了。   更可怕的是折子到了陛下那里,按理陛下自来温和,也该有些仁慈宽宥的话,然后把折子打回来重新写的,没想到,中间太子殿下插足进来,殿下也是少年心性,对此事大力赞赏,更不知陛下怎么想的,大笔一挥竟也真的同意了!   所以一个皮球就这么被重重敲在地上了,愣是谁也没想着接一下,结果一出来把京察的官员都砸蒙了,毕竟一下子也是两百来号人了。   这里面十有八九是有那些宫内太监的人,毕竟他们的恶性江芸芸都仔细核对过,还真的和宫内有关系,只是大家都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万没想到还真的对他们下手了。   “怎么做什么都要挨骂啊。”江芸芸坐了下来,摸着小猫尾巴,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我是不是让他们觉得我脾气太好了。”   她把小猫放在案桌前,准备开展一个小小的反击。   ——骂我是吧,想要重查是吧!想要让我滚蛋是吧!   ——行,看我怎么把浑水搅乱,一个个都被别想跑。   江芸芸飞快写了两份折子,然后赶在天黑前就递了上去。   内阁因为实在太忙碌了,沈墨如今被拉来顶替江芸的位置,早已干得心如死灰,生不如死,下班前一收到江芸的折子还以为他是来请罪的,直接和那些礼部、都察院官员的折子一起递了上去。   朱佑樘在逼问侣钟要钱,不仅无果后,还吃了府部各大臣和科道言官的章论奏,请罢其役,愤愤之际就看到江芸芸的折子,立马大怒:“钱钱钱,朕的钱拿不出来就算了,怎么还要搞给朕弄钱的人!非要逼得朕去乞讨不成!”   “来人啊,给我查!到底是谁兴起这个妖风的。”   两份折子被安然摊开,盯紧一看……   一份辞职信。   ——太委屈了,不干了,做什么都是错的,辞职,我要辞职,回家种地去!   一份弹劾折子。   ——御史无知妄捏妖词骂我,不通人事,不干人活,就知道诬告,我不服! 第四百二十二章   众所皆知, 朱佑樘是个脾气顶好的皇帝,基本上很少动怒,就连群臣对他贴脸开大,他最多也就是把人呵斥退下, 自己一个人坐屋子里生闷气, 过一会儿还能自己气消了, 跳出几个人夸一夸, 也就当无事发生了。   不过这次显然真的有点摸到老虎屁股了。   本来太皇太后的事情就已经让朱佑樘焦头烂额了,延寿塔又拿不出钱来, 现在好好的京察又出问题了, 内阁一堆事务堆了过来,入了春就一直身子欠妥的朱佑樘彻底爆发了。   他的好大臣,好啊, 一个个都威胁他, 还给他撂摊子是不是!   严惩, 必须严惩!   原本还在装死摸鱼的礼部和都察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齐齐开始自查内部, 上表请罪, 诚惶诚恐地揣测了一下陛下的意思,然后果断把闹事的人都抓起来了, 先一步递给锦衣卫,表明立场。   一时间京城抓人的忙个不停,被抓的哭个不停, 看热闹的也嘴皮子说个不停,京城的夏日就跟着活跃地走了过来, 本来清爽的春风也跟着燥热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让京城的风也跟着不安分。   京官们因为陛下突然的怒气而惴惴不安,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触怒了陛下。   那些弹劾的官员吗?不应该啊,本朝官员自来就要闹着一出,动不动就是死谏,跪谏,弹劾,嘴里是国家要完了,心里是你小子要完了。   陛下每次都是乐呵呵的,实在不喜欢那也是装死看不见的,谁能想到这次就发这么大的火呢。   那是到处甩锅的吏部和都察院?也不应该啊,甩锅那不是更常见的事情,谁当官不甩锅啊,陛下难道还没习惯嘛。   难道是内阁?那也不对啊,没听说内阁最近有什么大事啊,而且内阁的事情迁怒百官是不是太过分了!   ——所以到底是谁!   所有京官的脑子里都在想这个问题!   而罪魁祸首江芸芸则开始给自家小毛驴刷毛,小桃树施肥,空了还抓了一只小麻雀,吓唬一下又把鸟放走了,昨日空地边边还抽空种了点菜,节省一下家庭开支,甚至打算抓住那只总是来家里混吃混吃的小野猫,非要让她入住自己家。   乐山被闹得不行,只觉得每日都是鸡飞狗跳的,吵得他心如死灰:“公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上值啊。”   当时江芸芸和小猫大战三百回合,穿得全副武装,蹲在地上,想了想:“快了吧,这事没这么复杂。”   乐山看着公子脸上的小划痕,又气又无奈:“好端端惹猫做什么,挠你一爪子。”   江芸芸咧嘴一笑,提溜着猫在厨房门口打圈,嘴里絮絮叨叨的,跟个孩子一样。   乐山看着一团乱的院子,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中午要吃什么,是吃饭还是吃面?刚才听到有卖河鲜的货郎经过,想吃鱼吗?”   “能给她吃吗?”江芸芸小手一指,得寸进尺。   乐山气笑了。   —— ——   不过这次弹劾的事情,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江苍?”马文升坐直了身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些御史一进锦衣卫就都招了,说是太监叫他做的,抓来那些太监,结果就牵出江苍了,”韩文低声说道,“但他们只说是意外,不曾想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马文升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太监是怎么说江苍的?”   “说是请了江苍去问今年为何还要多请几位外地官员?中间问了什么问题?可有证据这些?”韩文说,“往严重说也只是窥探京察,甚至算不上扰乱。”   毕竟京察都已经结束了,他们也不过是在小范围内兴风作浪。   那些太监们一向奸诈得很,很会在底线上试探。   “江苍怎么说?”马文升眼神尖锐,神色狠厉,“是他说要牵出江芸的?”   韩文沉吟片刻:“太监的话不可信,他们一贯是会攀咬人的,而且这次被抓的太监,最高也只是司礼监的一个少监,原因是和被罢黜的河南道清化镇的那个王县令乃是同乡,好奇问了一句,而且司礼监那边打算死保,陈太监亲自去了锦衣卫,听说也要马上放人了。”   马文升坐在椅子上沉默。   “一个小小县令引起这么大的风波。”他低声说道。   韩文坐在一侧,许久之后低声说道:“不知道江其归是什么态度?”   —— ——   “你为何要给太监信物?”曹家,老夫人质问着曹澜,愤怒至极,“你这是害了长生,你这事害了曹家,蠢货,你这个大蠢货。”   曹澜神色讪讪:“谁知道这些太监这么坏,故意去骗长生。”   “太监能是什么好东西。”老夫人气得手杖都扔了,坐在椅子上直喘气,“要吃的就给吃的,要钱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但是嘴巴要把牢,信物要拿稳,我说的你是一个字都记不住。”   “我知道!”曹澜被骂得脸上无关,忍不住站起来打碎手边的茶盏,急躁说道,“我这也是不小心,谁知道那些太监如此恶毒,我怎么会害长生呢,是不是在娘眼里,我就是这么一无是处,拿不出手,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的再多那都是无用的,我就是没用,上不得台面,所以娘什么都要管。”   老夫人错愕地坐在原处,打碎的茶盏落在脚边,水渍四溅,打湿了衣摆,她看着面前亦然中年的儿子,恍然察觉到他藏在深处,如今再也藏不住的愤怒。   曹澜惊觉说错话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神色惶恐:“儿子没有这个意思。”   老夫人看着膝行到自己面前的儿子,沉默地看着,最后缓缓闭上眼:“罢了,好孩子,下去吧。”   曹澜却突然不安地抱着她娘的膝盖,痛苦说道:“娘,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没有这个意思,娘,别生气。”   老夫人看着恢复如初的儿子,却只能叹了一口气,强撑着的身体也跟着落寞下来,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曹家以后就看你了,你妹妹性子强,你多担待,几个女儿家的婚事要好好挑选,不要让人欺负了她们去,男孩们都要好好教……”   “娘!”曹澜连忙打断她的话,畏惧不安,“曹家还要靠娘看着你,娘,娘别生气了,都是儿子的错。”   老夫人只是摸着儿子的后脑勺,半晌之后才疲惫说道:“下去吧,快马加鞭给长生回个信,让他自己去告罪,一应罪责都是我曹家之过,和他并无任何关系,外放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当是见见世面了,往后的事情,定要谨言慎行了。”   曹澜走后,沈妈妈看着好似骤然衰老下来的老夫人,不由哽咽道:“真是好没良心的曹家人,平白让姑娘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到时讨不到一点好。”   老夫人只是笑了笑,低声说道:“罢了,儿女都是债。”   沈妈妈擦了擦眼泪,把人扶着靠在软靠上:“如今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还要您这个老祖宗操心,本就是不孝顺。”   老妇人闭眼沉默着,只是许久之后低声说道:“百年之后,您亲自去了结了那个人,就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沈妈妈脸色大变,但轻轻嗯了一声。   —— ——   江芸芸还没收到复工的消息,某一天突然被吏部的人神神秘秘叫走了。   ——“定是有事才找你。”   有事,但不说,神神秘秘的。   江芸芸一头雾水从后门进了,一入内就看到三位主官齐刷刷坐在前面,还有一人站在下面,正是江苍。   江芸芸上前行礼。   “你这脸怎么了?”韩文震惊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小脸,叹气说道:“小野猫抓的。”   韩文更震惊了:“你玩得这么野。”   江芸芸哎哎两声,一脸茫然。   马文升咳嗽一声,歇了自家侍郎一眼,让人起来后也没直接说,反而对着江苍说道:“此事也算因你而起,你来说吧。”   江芸芸还没琢磨出味来,就看到江苍起身说道:“那日堂审结束,下官准备回驿站时,有一个小黄门把我拦住,手里有我家人的信物……”   江芸芸盯着江苍看,奈何江苍愣是一眼没看她,平白直叙地把这事说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马文升打着圆场,“说起来也是无心之过。”   韩文没说话,只是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明白,这是要她息事宁人。   不过这是牵扯到江苍,江芸芸也是没想到的,毕竟她以为江苍顶多是来提个醒的,没想到还牵扯其中了。   “都是太监误人。”她给这事下了个基调。   “确实,这些阉人如此不安分,那些投靠他们的文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韩文直接说道,“两种人都不能放过。”   “那也要看陛下的意思。”江芸芸委婉提醒着。   韩文冷哼一声,毫不气馁:“定要上折子弹劾。”   马文升作为尚书,开始左右和稀泥安抚道:“先把此事了结再说。”   “此事与你无关,我定然会陈情上表。”   “这次你也是无妄之灾,朝廷会有所表示的。”   屋内三人连连表示谦虚表示没关系。   “那此事就由我们吏部这边做和,你们兄弟两人也算说开了,我会去找都察院解决此事,你们就各自在家中休息。”马文升看下两个年轻人,语重心长说道,“你们都是朝廷选出来的英才,该同心协力为民做事才不负所学。”   江芸和江苍行礼应下,随后顺势退下。   马文升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乍一看还真的颇为相似,清瘦修长的身形,相差无几的身高,只是细看之下,江芸自信镇定,还带着一丝少年气,江苍沉稳谨慎,心态沧桑,虽然江芸已经惊人的优秀,但其实江苍并不逊色。   他不由缓缓摇了摇头,韩文不解看了过来。   “兄弟无故,并为参商。”马文升摇头,“可惜了。”   —— ——   礼部正堂外,江芸芸和江苍齐齐停了下来。   “多谢提醒。”江芸芸大大方方转头,镇定说道。   江苍垂眸,淡淡说道:“胡言乱语,谢错人了,江学士。”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就当谢错了,江县令。”   江苍忍不住侧首去看他。   江芸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眉眼弯弯的,怪不得人人都觉得他好欺负,实在是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年轻面庞,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认不出面前的人到底像谁。   ——或者谁都不像吧。   江苍收回视线:“江学士若是无事,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江芸芸摇头:“无事,江县令慢走。”   江苍抬脚就要离开,只是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江漾在哪里?”   江芸芸眼波微动,没说话。   江苍扭头去看她,认真说道:“之前姐姐来信说她和家里人闹矛盾了,希望我能带她避一下,我本打算去接她过来的,只是县里出了李家的事情,所以我耽误了一个月,等我派人回扬州时,她已经不见了,姐姐却叫我不要担心。”   江芸芸沉默着。   “所以,她是在你这里吗?”江苍问。   江芸想了想:“江漾没有给你写过信吗?”   江苍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如果她没给你们写信,我没法跟你说这事。”江芸芸咳嗽一声,为难说道,“这事得要她自己决定,我不能给她做决定。”   “可她才十七八岁,能做什么决定!”江苍不悦说道,“她应该回家,曹家会为她铺好路的,而不是跟着你胡乱的跑,耽误了终身大事。”   江芸芸看着面前振振有词的人,不笑了,甚至觉得遗憾,江家的姐妹至今都觉得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可得到利益的人却至今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是错误的。   “什么安排,和她姐姐一样,也把她卖了吗?”她轻声说道。   江苍脸色大变。   他有一瞬间的冒出来的愤怒,却又被面前冷淡的目光牢牢钉在原处。   他想反驳,想要大声反驳,却又觉得冷汗淋漓,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的。   ——当然不是这样,我这么努力考上科举,也是想为了给大姐撑腰的。   ——你江芸,好狠的一条心,谁也不能把你拖累,凭什么这么揣测他。   “你回头看看你的姐妹兄弟吧。”江芸芸安静地注视着面前被层层束缚的年轻人,声音温和,“那个家里,人人都很痛苦,不是只有你是最痛苦的,你要做的是找回你自己,你的姐妹同样也是。”   江苍呼吸急促,唇色苍白,偏那双眼睛黑到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江芸芸看,痛苦嫉妒,愤怒麻木。   ——他凭什么这么说他。   他江芸不过是运气好,得了一个状元老师,考中一个状元。   他可以不带任何顾虑地做任何事情,所有人都会为他开路。   江苍已经不记得以前的日子了,只记得十一年前的午后,他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往后的十年间,他开始噩梦一般,无数次听着他的名字在耳边回响,次次都要被人比较,日日都要和他争个高低,隐忍了多年的不甘和嫉妒再也压抑不住,再一次冒出头来。   那他呢,他到底是哪里做不好,三岁开始启蒙,他不敢停下一日去休息,不敢做错一件事情,不敢回头去看任何人,怎么,怎么就一直赶不上他。   明明十岁前的江芸他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现在,这人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教训他。   江芸芸低下头来,半晌没说话。   她对江苍甚至曹家都没有任何怨恨,甚至还有些怜悯。   被裹挟的窒息已然痛苦,更不敢想,若是亲人宛若蟒蛇一般纠缠着自己,又该要如何喘气。   哪怕是他人嘴里的只言片语,江芸芸也能感受到江苍身上莫大的压力,几乎能把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击垮,以至于在听闻他得偿所愿时,只觉得庆幸。   但江苍的行为,她又是格外失望的,他被利益滋养,便被利益驱使,成了利益驱使下的一把刀,他明明已经很痛苦,却他看不到兄弟姐妹的牺牲,看不到其他人的痛苦。   他为什么不去救一直护着他的江湛,为什么不挡在一直信任他的江漾面前,他甚至不去拉一把已经走向堕落深渊的不知事的江蕴。   他年轻时明明敢很勇敢地挡在他姐姐面前的。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人沉默,一人愤怒,夏日的日光落在两人头顶,恍惚间让人辨不出脸上的神色。   当年在扬州时候,无数次他们都是这样无言对站着,这一次依旧如此,却又再也不复往日心照不宣的沉默。   “江县令,回头看看吧。”江芸芸率先打破沉默,低声说道,随后绕过他,踏出门槛,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苍看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激愤交加,眼前一黑,竟然直接倒了下来。   ——我怎么回头,我到底要怎么回头。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满意。   —— ——   四月底,随着陛下严禁诬告的政令出台,紧接着又添了十来个罢官名单后,江芸芸也跟着顺利回到吏部考功司,众人本来还在叽叽喳喳说着话,一看到他来了,就立马闭嘴,眼神躲闪地看着她。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   “听说你把你哥气晕了。”叶懿虽说和他不太合,但是耐不住实在八卦,脑袋一凑,眼睛一闪一闪的。   “我还听说你和小野猫大战三百回合,脸都被抓花了。”另外一位主事也凑过来,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意味深长。   江芸芸震惊:“都是哪来的谣言。”   “当真不知?”叶懿充满怀疑地打量着他,“最近的消息都没听闻?你最近都不出门?外面可太热闹了。”   “在家抓真猫呢。”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平日不爱出门,不太关注外面的事情。”   “真猫啊,原是个猫奴。”主事嫌无趣,坐了回去,连连叹气。   叶懿半信半疑:“你当日先走之后,你哥吐血晕倒了。”   江芸芸更震惊了,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瞧着是真的不知道。   “我就说江学士平日里就不爱出门,估计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呢。”文辰芳连忙打着圆场,回头又对江芸芸提醒着,“那你这个做弟弟的可要去看看了,不然回头都要骂你不敬兄长了。”   江芸芸有点心虚,她万万没想到江苍心理防线这么脆弱,说两句怎么就气得吐血了,这回头曹家不把这事牢牢记在她头上。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她苦着脸嘟囔着。   她坐下来发了一会儿呆,在众人隐晦的打量中,面无表情说道:“这么闲的就现在开始干活吧。”   考功司的人是来不及八卦了,齐齐哀嚎起来。   傍晚的时候,韩文还悄悄拉来江芸问要不要偷偷把他放走,去看看江苍。   江芸芸背着小手,语重心长叹气:“你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吧……”   “我知道。”韩文用力点头,更是同情地宽慰她,“家宅不宁,不过其实不关你的事情,你也是个小辈。”   江芸芸也跟着忧心忡忡,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我这去了肯定是见不到人,就算万一见了,结果又厥过去了,我这不是……”   “行,懂了。”韩文连连点头,“那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回头真有事情,我们吏部也是有说法的。”   江芸芸点头,随后察觉出不对劲:“哎,怎么就我们了?”   韩文咧嘴一笑,得意洋洋:“恭喜自己吧,江学士,我们马尚书老当益壮,在众多九卿中把你抢过来了!”   江芸惊得瞪大眼睛。   “职务是正五品的吏部考功司的郎中。”韩文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嫉妒说道,“但陛下还给了你一个从四品的勋官,以后也是要领从四品的月俸了。”   江芸芸歪头,警觉:“五品以上文官、六品以上武官都要考察称职才能评选,我不是今年没考核嘛,而且勋官不是跟着品阶走的吗?我正五品,怎么给我了从四品的勋职啊。”   韩文见她不仅不高兴,反而很多问题,真是气笑了:“没见过升官还这么多问题的。”   “感觉奇奇怪怪的。”江芸芸大声嘟囔着,眼尾直勾勾盯着韩文看,“不问清楚我睡不着。”   “陛下都能为你创一个内阁行走的职务,在为你破次例也不稀奇。”韩文叹气,冒了一句家乡话,“谁叫陛下待见你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俺晓得了。”   韩文一听:“哪里学的山西话?”   “之前从兰州回来的时候,在山西过过年,学了几句。”江芸芸咧嘴一笑。   韩文高兴坏了,越发觉得这人有前途,拍拍她的肩膀了:“不说了,好好干,等你出来旨意就下来了。”   两人离开后,假山后突然冒出一个人影,盯着江芸芸的背影许久,随后用力砸了一下石壁,最后愤愤转身离开。   —— ——   “定是江芸那贱人推了他,不然他怎么好端端晕倒的。”曹蓁连夜赶往京城,一见到面色苍白的江苍就破口大骂。   江苍揉了揉额头:“是我自己体力不支晕过去的,和他没关系。”   “怎么和他没关系!”曹蓁大怒,“他们都说是他欺负了你,刚才那个人的话你听到没有,那人马上就要做吏部考功司的郎中了,那可不是要掐着我们的脖子了,一定是处处针对你的。”   江苍看着面前气得面色通红的人,只觉得陌生,骤然提高音量:“不要说了!”   曹蓁被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我自己晕的。”   “那个人就是考功司的郎中,他要借我们的手杀人。”   江苍实在太累了,他虚弱地靠在床榻上,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不要管我的事情了,也不要再去管江芸的事情,就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好不好。”   曹蓁沉默,突然扑了过来,面目狰狞问道:“不好,只要有他在的一天,那就是时时刻刻悬挂在我们母子头上的一把刀,江如琅那个畜生对不起我就算了,还要对不起你,我如何能忍,你可是我的长生啊,我生你的时候疼了好几日……那日大夫都说你不行了,我抱着你跪在长生殿前,求了一遍又一遍的神佛,娘不能没有你,你可是我们曹家最聪明的孩子啊,不能输,怎么能输给周家那些低贱的奴才。”   “是不是他威胁你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江苍睁眼看着头顶的花纹,头痛欲裂。   ——他疼到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心里难受还是身体难受。   疼,实在太疼了。   所有人都拿着刀一刀又一刀的砍在他的身上,他的精神上,那股窒息感再一次涌了上来。   “所以,我是回不了头了吗?”他喃喃自语,手指下的佛珠好似突然变得烫手一样,让他猝不及防收回手指。   “回头?不能回头。”曹蓁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我们不能输,我们不能丢脸。”   江苍怔怔地看着她,神色迷茫麻木,半晌之后竟有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发抖,整个人都趴在床铺上,长发披散,消瘦的脊梁高高耸起,手中的那串带了整整二十年的佛珠被用力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又哭又笑,偏又不不言不语,宛若疯癫。   —— ——   八月初,外察也结束了,马文升睁大眼睛盯着江芸给人画圈,天亮之后就直接递了折子给内阁,随后发表领导讲话,大大夸奖了一番,紧接着又公布了江芸的职位,最后给了整个考功司三天假期。   江芸芸被接受热烈欢迎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家睡觉,许是和考功司的人混熟了,这群人现在可太闹腾了,她头也不回就跑了。   叶懿看着她的背影,神色阴鸷。   “怎么了?”郎中文辰芳随口问道。   叶懿冷冷说道:“你不觉得现在考功司太挤了吗?”   文辰芳装傻:“没有啊,前年刚修的官獬,还挺宽敞的啊。”   叶懿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跟着转身离开了。   “我感觉叶郎中最近一直奇奇怪怪的。”陈主事凑过来小声说道,“我瞧着是对江学士有意见。”   文辰芳叹气:“也是越老越糊涂了,好好过几年也能安心退休了,人家如今只是盘踞在我们考功司的龙蛇,结个善缘懂不懂,和神童们较什么劲。”   陈主事也跟着冷嘲热讽:“要是想的明白,也不会一大把年纪还在这里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文辰芳老好人一个,挥手把人赶走,“大家都收拾收拾,门窗关好,都各自回家好好休息吧。”   江芸芸无事一生轻,看着湖边有小姑娘在卖莲蓬,笑说着:“这个莲蓬怎么买啊?”   “买藕三根可以送一个哦,这样才九文钱,要是单买可就要三文钱哦。”小姑娘一开口就是一个软软的南方口音。   “扬州人?”江芸芸笑问着。   “是啊,去年扬州发生旱灾,我娘就带我来京城了。”小姑娘笑眯眯说着,“郎君也是扬州人?”   “是啊,原是老乡,那就给我三根藕。”江芸芸掏钱,“再给我来一个大一点的莲蓬。”   小姑娘笑容灿烂:“好啊,小郎君真好看,给你一个带花苞的好不好啊。”   “行。”江芸芸也不客气,指了一个最大的,“我要这个。”   江芸芸掏出钱来,只是刚递出来,突然察觉不对劲,往后一退,一把刀顺势贴着她的胳膊划了过去,夏衫单薄,瞬间鲜血淋漓。   小姑娘发生一声尖叫,手里的篮子朝着那人砸了过去,莲蓬荷花并着泥藕,铺头盖脸砸了三人一脸。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人群哗然, 本来还围堵在一起的人瞬间散开了。   攻击江芸芸的人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壮汉,手中寒光闪烁,目光紧盯着江芸,一击不中立马重新扑了上来, 幸好那藕重量不轻, 砸的他脚步一顿。   江芸芸得以后退一步, 顺手把小姑娘拉过来推到边上去, 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来,刀柄上松松垮垮的小红绳因为被猛地抽出, 重重打在手背上。   “你是谁?”江芸芸厉声质问道。   那人恶狠狠的目光从小姑娘身上移开, 随后看向江芸芸,狞笑着:“要你命的人。”   两人一交手,江芸芸就能感觉到, 来人明显是个练家子, 下盘极稳, 那把狭长的刀刃几乎在他手中宛若臂使。   人群豁然散开, 但也没有完全散开, 留下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小姑娘在边上急得跳脚:“我的藕, 我的藕。”   江芸芸手臂被震得发麻,偏这人刀锋好似能把人包裹起来一样, 真是跑也跑不掉,死也死不完。   那人好似戏弄一般,故意用刀在她身上划开一道道口子, 没一会儿江芸芸身上就鲜血淋漓,跟个小血人一样。   夏日柳叶繁茂, 长长的柳条被卷入无妄之灾, 丢了好几根柳条, 地上则是一片狼藉,江芸芸的血散落每个地方。   夏裳单薄,长叶拂面时,江芸芸很快就察觉出不对劲。   她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镇定说道:“有人叫你来杀我?我也可以给你钱。”   外面很快就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是粗狂的喊声:“让开让开……公差办事,快让开……”   “锦衣卫办事,速速闪开……”没多久,锦衣卫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   “兵马司的人来了!快住手,官兵来了。”小姑娘在边上急得来回转,连忙高声喊道,“锦衣卫,锦衣卫也来了。”   江芸芸在地上狼狈打了一个滚,顺势躲到树后,避开了大部分人的视线,也和那个行凶之人拉开了点距离。   “天子脚下动刀动枪,被抓住可不是好事。”江芸芸往后退了一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痕。   她的脸上被划了一道,滚烫的鲜血顺着下颚流了下来,很快就润湿了衣襟。   破破烂烂的衣裳,浑身是血的模样,偏她站在那里,柳条飘动,便也当真是浩然正气,毫不屈服。   人群中有人大胆地拎着一个木板子在边上犹犹豫豫打转。   江芸芸反手握紧那把刀,察觉到夏日的风吹到自己身上,又冷又热的感觉,她不清楚面前之人的意图,但知道拖延太久对自己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那人察觉到逐渐靠近的动静,身后有高手接近,狞笑一声:“你的死期到了,江芸。”   他整个人都扑了过来,目标明确,直击心脏。   江芸芸却在他扑过来的一瞬间蹲下,反身灵巧地翻到他的背上,一只手牢牢桎梏着他的脖子,另外一只手的刀柄重击在他的肩窝的软筋上。   那人吃痛大喊着,随后突然脚步一顿,侧首抬眸注视着江芸,注视着她的喉骨,不可思议,随后大笑起来:“你是女……”   “住手!”姜磊的声音骤然响起,却被血迹飞溅了一脸,惊愕站在原地。   原是江芸芸手中的刀想也不想直接调转顺序,然后面无表情划过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把他的话全都压了回去。   他的声音只剩下赫赫的动静声,眼睛不可思议睁大,偏脸上还带着笑,整个人露出癫狂诡异的模样。   “你,你杀人……”终于跑进来的兵马司副指挥看着一地的鲜血,磕巴了一下。   面前的江芸芸站在树后,浑身鲜血淋漓,偏面无表情,手中的刀还滴着血,跟个冷面煞星一样,而行凶的人已经脸朝下的倒在她的脚边。   所有人都被吓得不敢靠近她。   “江学士受惊了。”那人很快就回过神来,“快,扶江学士去医馆。”   “来人,把这个狂徒拖回去。”   “封锁城门,快让指挥封锁城门。”   江芸芸借着柳条庇护,躲在树后,丝毫没有动静,好似冷眼旁观这一切。   她疼得浑身发抖,偏大脑格外冷静,想着要不行就先跳下水游回家去,因为她的衣服坏了。   “江芸……”姜磊想要上前,却被江芸芸冷冷的目光钉在原处。   “江芸,江芸。”人群中突然传来一身凄厉的惨叫声。   一个人影艰难挤出人群正准备看热闹,谁知猛地一眼看到柳树后浑身是血的江芸芸,脸色瞬间惨白,再定睛一看她破破烂烂的衣服,整个人更是吓得发抖。   正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张道长。   他连滚带爬跑过来,差点被手里的毯子绊倒,却还记得一把把离得最近的姜磊推开。   张道长和她惶恐对视了片刻,随后想也不想就把崭新的,五颜六色的,一块块缝合起来的毯子就披在她身上,抖索的嘴皮子也跟着冷静下来,伸手胡乱抹了一把她脸上的血迹,胡乱抹在毯子上,自言自语:“没事没事,不怕不怕,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江芸芸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道:“冷静一点。”   手背上的血迹流到张道长的手上,他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深吸几口气:“对对,对对。”   那个副指挥把尸体拖走,又把围观的人赶在,这才走了过来,一脸担忧问道:“我送江学士去医馆。”   “不用。”江芸芸拢了拢毯子,“今日城内治安还请副指挥多多照看。”   “自然自然。”副指挥尴尬又紧张,搓了搓手,“万万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我,我们肯定加强巡逻。”   “嗯。”江芸芸点头,平静说道,“那我就先回家了。”   “这……”都指挥犹豫着,“这都是血。”   “我是大夫,我是大夫。”张道长连忙说道。   都指挥看着他穿着道袍一脸不信任,厉声呵斥道:“我可要找个好一点的大夫,你一个拿着百衲衣的道士,一看就是招摇撞骗的,可别治坏……”   张道长一脸尴尬,怂怂地站着。   “他是大夫。”江芸芸替张道长声解释着,神色温和,“我认识的,都指挥不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若是有人问起,那也是贼人穷凶极恶,兵马司已经回援很是及时了。”   都指挥一听心中松了一口气。   这个江芸现在可是香饽饽,前几天几位堂部抢人时还争的面红耳赤,现在好了,光天化日下被人行刺,只要在内阁甚至陛下面前表达出一点不满,五军兵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完蛋。   “我亲自送您回家。”都指挥热情说道,“这事我们一定追查下去,给江学士一个交代。”   “嗯,有劳了。”   姜磊看着江芸离开的背影,茫然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渍,但很快又忍不住皱起眉来。   —— ——   “什么!江芸遇刺?”朱佑樘蹭得一下站起来,脸色大变,“人没事吧?伤情如何?凶手呢?兵马司干什么吃的,让他们滚过来见朕。”   萧敬脸色也跟着微微发白,紧张说道:“有一个江学士认识的大夫跟着去了,听说都是血,兵马司回旋时江学士已经把人杀了。”   “天子脚下,竟有悍匪,真是可怕。”陈宽低声说着,“五城兵马司回旋这么迟,也该重罚。”   朱佑樘坐回原处,胸口还在碰碰直跳:“去,让院使亲自过去,还有,去选两条上好的野参送过去。”   “查,给朕彻查此事,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陛下。”有小黄门慌忙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殿下听闻江学士遇刺,跑了。”   朱佑樘气急,脸色发白,捂着胸口,气都喘不匀:“废物,都是废物,外面如此危险如何能让殿下出门,快,快找回来。”   —— ——   “什么,江芸伤情严重。”消息很快就传到内阁,刘健吓得手中的折子都落地了,“谁干的?人抓到了没?城门关闭了没?现在人怎么样?”   谢迁也匆匆赶来:“怎么会好端端遇刺,今日不是刚大考结束吗?是悍匪还是强盗?光天化日怎么撞上了,兵马司是吃白饭的嘛,怎么还受伤了。”   刘健站起来来来回回在屋内踱步:“哪来这么没眼色的盗匪,江其归浑身上下哪一点是有钱的样子,衣服都洗白了,定是故意的,查,我要让三司会查,好好好,这群人真是脖子铁,我倒要看看是谁赶在京城脚下就行杀人之事。”   谢迁脸色也格外难看:“难道是这两次考查得罪人了。”   刘健脸色阴沉,半晌之后,冷冷说道:“走,我们面圣去。”   —— ——   “什么,其归性命垂危。”李府,刚回家的李东阳行礼还没放下呢,一听这消息,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过去。   “爹!”李兆先一把把人扶住,连忙说道,“先别晕,我们先去看看。”   “好好好。”李东阳被拉回来了,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走,走,我们现在就走,快快,把我的那条人参带过来,还有钱,我的钱都准备起来。”   “你们先去,我让管家来准备东西。” 朱夫人安抚着一家老小,“其归就一个人在京,家里就一个仆人,肯定乱成一团,我以前派人先去照看了,你们也快去吧。”   李东阳被儿子搀扶着,颠颠撞撞上了马车。   “其归。”他下马车时还差点被绊倒,一看到乐山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更是腿都软了,声音都劈叉了,“师弟。”   “公子在后面,刚包扎好伤口。”乐山眼睛通红,哽咽说道,“这流了好多血,好好的,怎么出个门就这样了。”   李家的几个仆人一见院中这么乱,也不多话,直接帮忙收拾起来。   “在里屋是不是?我们去看看。”李兆先把自家老爹拉了过去。   内院已经有顾清的儿子顾霭守在门口,神色恍惚,一见李东阳连忙站起来。   “李阁老……”   “别说这些了,其归呢。”李东阳直接越过他就要推门进去。   顾霭伸手,欲言又止。   一进门,正看到江芸芸正举着大馒头,张嘴就是一口。   李东阳脸上的焦虑不安瞬间僵在脸上。   “你不是要死了吗?”李兆先大为吃惊。   江芸芸举着大馒头一时间不知道吃不吃,扭头看向门口,小脸白白的,但是眼睛还是亮亮的,扑闪了一下,茫然反问着:“我嘛?”   李兆先一看他这个模样,还能吃,心中也松一口气:“外面都传你要死了,给我们吓死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没有的事,就是流了点血。”   “我千辛万苦给你做的百衲衣都被血浸湿了。”张道长从内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还没干透的血衣,没好气说道,“本来就一直跟你说要调养身体的,你这身体不好,而且刚才情况多惊险,要是再多流点,我去哪里捞你,阎王殿嘛。”   李东阳一看他就紧张站起来:“张道长,其归没事吧?”   前年李兆先忧心考试,加上换季病了,大病一场,眼看就要不行了,多亏了江芸芸把张道长送过来,调养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床,所以李东阳很相信他的医术。   “没事。”江芸芸饿坏了,已经吃完了一个大馒头,准备去拿第二个了,嘟囔着,“想吃点甜的?”   “有的有的。”站在门口的顾霭连忙从递下掏出一个,“红糖的,还买了一个白糖的。”   “少吃点。”张道长把馒头袋子拎走,交给顾霭,“你也是实在人,叫你买两个,你怎么买了两兜。”   顾霭哎哎着没说话,果然是个老实孩子。   江芸芸没说话,就是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衣服脱了,我看看伤得如何?”李东阳摸了摸额头的冷汗,也算冷静下来了,“可把我吓死了,你这要是在京城出事了,我怎么和老师交代。”   屋内有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江芸芸瞪大眼睛,一只手拉高被子。   “老少授受不亲。”她理直气壮说道。   李东阳嗯了一声,随后气笑了:“哪来的胡言乱语,流了这么多血,我不是要看看伤到哪里嘛。”   江芸芸拧眉,悄悄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刚包好的伤口呢,别看夏天热,要是真的寒风入侵了才是真的难以根治,还是再等等吧。”   李东阳一听张道长的话,也只好遗憾收回手,叹气说道:“这都是什么事情啊?瞧着小脸白的,我给你带了人参,可以吃吗?”   “要等等,虚不受补,养养再吃。”张道长说道。   李兆先点头,连忙说道:“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要来找我们啊,别不好意思,你这伤了的消息,可要把我爹都要吓死了。”   李东阳看着她脸上的伤口,又看着她脖子上绕着的白布,心疼坏了:“那手给我看看,别伤到手了。”   江芸芸就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爪子拿出来递过去。   “差点就伤到经了……”   “咳咳。”江芸芸咳嗽一声,警告得看了一眼张道长。   张道长撇嘴,抱着百衲衣走了。   “你放心,我肯定给你讨回公道。”哪怕江芸芸如何表现得一脸轻松,李东阳看着她身上的白布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   这么瘦的人留了这么多血,要是晚一点,真的不堪设想。   江芸芸乖乖地哦了一声。   “我留两个仆人先帮乐山一起收拾。”李东阳低声说道,“你就先在家养伤,一切都有师兄呢。”   江芸芸嗯了一声:“多谢师兄。”   李东阳也不耽误她休息,等管家把东西送过来就离开了。   顾霭是打算留在这里照顾的,自己主动找了个平日读书读晚了,在这里休息的那间房间铺床去了。   没多久,外面闹哄哄的厉害,李家仆人小声翼翼走过来说道:“太子殿下来了。”   “什么。”江芸芸连忙把馒头塞进嘴里,“快扶我起来。”   “哪来这么多规矩。”张道长不高兴说道,“躺着躺着!!”   “对对对,躺着躺着。”李家仆人还没走,朱厚照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大堆人参燕窝,一看到江芸芸被白布包裹的样子,就变了脸色,“该死的刘瑾,只说你伤了,没说这么严重。”   江芸芸连忙把馒头咽了下去,笑眯眯说着:“确实是伤了啊,刘长随是怕殿下担心呢。”   朱厚照坐在她床边,一脸担忧:“伤的严不严重啊?”   “不严重。”江芸芸说。   朱厚照不相信:“都包成这样了,还不严重,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报仇。”   江芸芸只是笑看着他。   朱厚照摸了摸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背,叹气说道:“外面都说你是得罪人了,你好好做事怎么就得罪人了。”   “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而且这人说不得就是恶徒呢,犯不上这么严重。”江芸芸说道。   朱厚照小脸阴沉着。   “殿下来这里,陛下可以知道?”江芸芸问。   朱厚照哼唧了几声。   江芸芸抬眸去看刘瑾和谷大用。   谷大用摇了摇头。   “外面危险,殿下千金之躯应该早点回去。”江芸芸了然,笑说着。   谁知朱厚照眼疾手快,脱了鞋子,一个呲溜钻到江芸芸的被窝里,大声说道:“不行,我要看着你,我看谁敢胆子这么大。”   别说谷大用和刘瑾大惊失色,张道长和江芸芸也惊得瞪大眼睛。   张道长想也不想就把人拖出来。   刘瑾又惊又怒,要把张道长推开:“你你,大胆。”   谷大用连忙扑过去把朱厚照抱住。   江芸芸忙着按住被子。   一时间屋内手忙脚乱。   朱厚照姿态诡异,一只脚在床上,半个身子在谷大用怀里,瞪大眼睛:“你,你……”   “江芸身上都是伤口,你要是睡觉不老实,碰到了这么办,本来就流很多血了,要是再流血会死的。”张道长板着脸吓唬着。   “真,真的。”朱厚照立马紧张起来,“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再死了。”   “对啊,外面那件百衲衣没看到,都是江芸的血。”张道长把他的腿扒拉下来,严肃说道,“江芸现在要静、养!”   朱厚照叹气:“那你找个屋子给我,我在你隔壁屋睡。”   “这不合适。”江芸芸哭笑不得。   朱厚照被拒绝两次,眼看就要闹起来了,萧敬匆匆赶来,带来太医和野参,顺便把太子殿下提溜走了。   ——“江学士尽管养伤,马尚书那边都替你告假了,青天白日,皇城之地,有如此凶徒,一定会为江学士讨回公道。”   随后的江家热闹坏了,平日里很少登门拜访的刘大夏也提着一袋红糖,急匆匆赶了过来,一看江芸芸惨白的小脸,站在原处,一句话也说出来,就算是是碰到死对头马文升也只是扭过头不说话。   吏部三位主官都来了看完了,马文升亲自带队来的,翰林院那边也想起这个同僚了,谢迁领队来的,詹事府那边则是焦芳带的队。   直到夜深,江家才真的安静下来。   “真是繁文缛节,按理病人最该休息才是。”张道长蹲在门口煎药抱怨着,“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听说陛下让锦衣卫插手此事了。”顾霭低声说道,“其他人肯定是要给陛下面子来看望老师的。”   张道长撇嘴:“真心疼她,怎么就整天让她去拉仇恨,两次考察下来,得罪多少人了,真是没意思,嘴上花花谁不会,比我这个老道还不靠谱。”   顾霭看了张道长一眼,看着在微亮月光下脸色沉郁的人,柔声解释道:“我爹说做人做官都是一次次事情历练出来的,就是看重才想要老师能走得更远,走的更稳。”   张道长可不管,只觉得大家是逮着一只小羊薅,硬邦邦说道:“反正我就知道把人累坏了。”   顾霭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尴尬转移话题:“明日我给老师换药吧。”   张道长立马警觉,想也不想就说道:“你明日去买点馒头来。”   顾霭睁大眼睛,吃惊:“又要去买馒头啊。”   “对,羊肉馒头最补血气了。”张道长张口胡说,“你记得去买那个李家娘子的馒头,虽然路程远,但她家的羊肉最好吃了。”   “行。”顾霭不疑有他,爽快答应了,“那我明天可要早点起来,别耽误老师换药。”   张道长一听急了:“多早啊,别太早啊,我起不起来。”   “没关系,张道长辛苦了,以后换药买馒头的事情就交给我,照顾老师是我应该做的,肯定不耽误您休息。”顾霭认真保证着。   张道长更急了,偏有苦说不出,他打算明天天不亮就把江芸薅起来换药。   ——坏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啊。   京城如今所有城门严加看守,锦衣卫全程接手此案,那个歹徒的身世也好查,一盘查才发现竟然是上一次京察被罢黜的五军营的一个千户。   英国公张懋听到这个消息,饭也不吃了,直接摘了帽子,入宫请罪,一个三朝老人愣是跪在地上哭到不行,直言自己管教不利,还请陛下重重惩罚。   朱佑樘也是气狠了,觉得五军营肩负拱卫京师安全,可现在明明自己做错了事情,却还要气愤杀人,如此恶行,简直是骇人听闻,张懋身为五军营主帅,却毫无察觉,简直是玩忽职守,敷衍了之,罚俸三个月,又让他一定要狠狠自查五军营,把不服政令的人全都杀了,以儆效尤。   张懋出宫后,连夜去了军营,不仅五军营被大肆清理了一番,隔壁的三千营和神机营也跟着紧张动了起来,一时间被罢黜,被打发回家的人又是数不胜数。   这次内阁和锦衣卫合作,可真是撸起袖子要把京城彻底差一点,闹得人人自危,各家的浪荡子弟都被关在家里,唯恐被牵连,挨打是小,丢了性命可就没地哭了。   天子脚下,正五品的朝廷命官遇刺,真是好大的事,而且谁能保证,今天是江芸,明天不会是自己,江芸还年轻还能躲一躲,其他人的腿脚可没这么好了。   “人已经死了,锦衣卫翻了他的各大关系网,也都悉数抓来问了,但目前只能在他家中找到了一百两银子,却找不到是谁送的,他的妻儿全都自尽了。”牟斌亲自来内阁说起此事。   三位阁老沉默坐着,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若是人还活着,还有点办法。”牟斌说。   李东阳冷笑一声:“这人活着,其归可就不好说了。”   牟斌自觉说错话了,连连道歉。   谢迁缓和气氛:“李阁老也是担心同僚,牟指挥不要介意。”   牟斌自然是点头:“非常理解李阁老的心情,陛下已经下令整改兵马司,今后定然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只是此事已经闹得人心惶惶,锦衣卫也抓了不少人,可一直……”牟斌委婉说道,“不知下面的事情如何办?”   找不到幕后之后,那就是一个大隐患,李东阳气得脸都红了:“好狠毒的幕后之人,该杀。”   一直没说话的刘健抬眸,看向屋内三人:“此事一直这么闹着确实不好,但没个交代,别说无法给江芸一个交代,给陛下一个说法,便是其他百官那边也是说不过去的。”   三人齐齐点头。   “我有个办法,能请群蛇出动,只是不知到底谁是蛇头,难免误伤,所以还请诸位一起为此事出谋。”刘健年迈的面容被烛火一照,阴暗难辨。   —— ——   江芸芸养伤,但消息是不断的,张道长和顾霭,外加隔几日就要跑过来的朱厚照,消息比一般人都还要灵通。   “和那个仇鑫有关的人,都被贬官了。”这是整天呆在他爹身边,偷听到消息就匆匆来报的朱厚照。   “哎,你那个大哥本来留在京城了,你才出事第三天,他竟然要自请去外地了,你看这人多奇怪。”这是整天疑神疑鬼的张道长嘀嘀咕咕的。   “我今日帮您去吏部拿东西,听说有个郎中打算外放去江西了。”这事整天在外面买馒头的顾霭听到的消息。   江芸芸一边吃着每天新鲜买的大馒头一边思考着此事。   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当真是一步臭到不能再臭的棋,能想出这个办法的人要不是狗急跳墙,要不就是对京城毫无畏惧之心。   若是狗急跳墙,那名单也早就出来了,外官大考都结束了,狗都被扔到墙外面了,现在回过神来也太晚了吧。   若是对京城毫无畏惧之心,可这个仇鑫据说在五军营多年了,都已经升到千户了,怎么也不能说对这个偌大的权力中心毫无畏惧之心。   “你师兄太过分了。”朱厚照又不知道从哪里独自一个人跑出来,风风火火地,直接刺溜一下就把写作业的顾霭挤走了,自己挤到江芸芸边上坐,甚至揪了点小被子盖在自己腿上,不满地告状着,“他们说要重新查京察和外察,还说要是有人不服气可以秘密来写折子陈诉。”   顾霭只好拿着出去边上坐着了。   “去我书房写功课。”江芸芸说道,“这功课今天可要写完的,写不完我可不会放你去睡觉。”   顾霭还真的乖乖起身去写作业了。   “他们这是不信任你,太过分了。”朱厚照抱打不平,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笑说着:“本来也就是有科道官拾遗,现在不过是再重复一遍而已。”   朱厚照斜眼看她:“你不生气。”   “不生气啊。”   朱厚照想了想,摸着下巴开始思考着:“你也不生气,爹也没意见,所以内阁不是为了让那些被你罢黜的人出气,那好端端搞这一出……”   江芸芸停下讨馒头的动作,垂眸看了过来。   太子殿下已经十三岁了,长得比寻常孩子要高大一些,名师教育最显著的成果就是学生的阅历思考会比寻常人要更高更深一些。   朱厚照现在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和言行举止中察觉出不对劲。   “哎,我想不明白。”朱厚照叹气,“江芸你就告诉我呗。”   江芸芸捏着馒头,笑了笑:“大抵是为了引蛇出洞吧。”   朱厚照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没绕过弯来。   “聪明人这个时候都在乖乖吃馒头,心虚的人才会有动作。”江芸芸咬了一口大馒头,又掏出一个新馒头递给太子殿下。   朱厚照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一脸深思,突然跳了起来:“我知道了,你说过的,犯罪凶手都会回到现场……”   “哎,我什么时候说过的。”江芸芸大惊。   “就你写的小册子啊。”朱厚照捧着大馒头,不高兴地看着他,“那个小册子果然是你敷衍我的。”   江芸芸心虚:“没有的事,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朱厚照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就跑了:“我给你去打听打听。”   江芸芸看着匆匆离开的太子殿下,无奈摇头。   “真是这个意思吗?”张道长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手里拎着已经洗不干净的毯子,“这些阁老人这么好,这么努力为你出气嘛?”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了起来:“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不过是借刀杀人,各取所需而已。”   张道长撇了撇嘴:“清除异己是吧,哼,当官的良心都坏得很。”   江芸芸看着他不高兴的样子,打趣着:“怪不得我瞧着你对这几日来看我的人都没个好脸色,我也是当官的啊。”   “你和他们可不一样。”张道长理直气壮说道,“你江芸可不是干这些事情。”   江芸芸笑得不行:“你又捧着你这东西做什么?洗不干净了,回头我买一条新的给你。”   张道长叹气,唉声叹气走了进来:“你不懂,这个是我为你做的百衲衣。”   “给我的?”江芸芸惊讶,“给我做什么?”   “你之前的长明灯不是点不起来吗,观主说大概是体弱,叫我做一个百衲衣供奉起来的,我讨了家中有十岁女童的一百家才收集的,做了三个月的,那天刚拿出来的。”张道长委屈坏了,“现在还能供奉嘛,会不会说我们不恭敬啊。”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面前的道士,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一百家,还要家中有十岁女童,一听便知道是个辛苦事,要知道张道长平日里多走两步路就要开始叫唤的人,好吃懒做第一名。   还是张道长察觉到她的失态,连忙把百衲衣卷了起来:“嗐,我也是最近没事干,算了,我去隔壁问问观主,那老道年纪大,什么都知道。”   “谢谢你,张道长。”江芸芸低声说道。   张道长背对着她,没说话。   “可我是不信命的。”江芸芸笑说着,“我也不是因为长明灯百衲衣谢你的,只是想着我们一起走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你一直在我身边,所以谢谢你。”   张道长冷哼一声,抱紧手中的百衲衣,头也不回就走了。   京城一阵腥风血雨,刘健见着这次机会,把格外反对江芸的人,顺便自己看不顺眼的人都赶走了。   他并非改革派,甚至是求稳,但他觉得江芸是一个能用的人,他的办法有些激进,但尚有可取之处,更能稳定整个朝廷,本事该好好用起来的人,但有些人真的太能搅事了,不若借着这次机会一并赶走。   “那银子中有几块是南直隶那边来的。”牟斌赶在暮鼓前走入内阁,低声说道。   众人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   “可有证据?”李东阳着急问道。   牟斌摇头,甚至解释道:“南北直隶做生意之频繁本就难以清算,这次能发现还是因为之前江学士在清理旧钱时,在各省的银子中加入省名,这才在今日的仔细清点中发现的。”   “也只有商人能最快的触及新银子。”李东阳直截了当说道。   牟斌欲言又止。   “南北做生意的太多了,不好如此评断。”刘健直接说道。   李东阳握紧双手。   “这事怕是要问江其归的意见了。”谢迁缓和气氛说道。   深夜,牟斌拜访,顺势说起此事。   江芸芸追问道:“有证据吗?”   牟斌摇头:“但算起来,你和他们本就有纠葛。”   “那都是揣测。”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我觉得江苍不是这样的人,他其实很软弱。”   牟斌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着面前神色镇定的年轻人,惊觉当年稚气懵懂的小孩如今也是搅弄京城风云的人物了。   “那此事……”他问。   江芸芸沉默:“我不能做空口白牙就要取人性命的事情。”   牟斌点头。   “如今京城风波已近两月,罢免官吏已近百人,马上就要中秋了,也该安静过个团圆年了。”江芸芸自己退了一步,算是把此事全都吞了,“是非功过,算是说不清了。”   牟斌拱手:“江学士大义,如此我便回禀陛下了。”   “有劳牟指挥了。”江芸芸笑说着。   等他走后,姜磊脑袋垂了下来:“我家谢哥都要急坏了,还有你的小青梅,好几天都不睡觉了,你怎么还不回信。”   江芸芸笑:“你别吓到我徒弟,信下午寄出去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最近也都辛苦了。”   “不辛苦。”姜磊翻身下来,坐在他边上,“我就是替你委屈。”   “我有什么好委屈的?”江芸芸不解。   “有点线索,你还老纠结证不证据。”   “内阁闹着一出,倒是让你被架在火上了。”   “你不是个好官嘛,怎么日子也这么难过。”   “最重要的是,好好受了伤,连个凶手都抓不到。”   “凶手已经死了。”江芸芸强调着。   姜磊看了她一眼,不解问道:“当时你已经把他制住了,为什么要把他杀了,他临死前喊的是什么啊。”   江芸芸眼波微动,半晌之后才说道:“许是情绪激动了点。”   “那确实。”姜磊也不在意,“那人也真不是东西。”   “你休息吧,我就是来催一催你的。”姜磊起身离开了,随后忍不住回头,打量着面前过分好看的年轻人,“哎,江芸,我那天好像真的听到他说女什么的……”   —— ——   江芸芸受伤的消息半月时间就传遍全国各处。   江西南昌宁王府,朱宸濠听到消息,忍不住皱眉:“伤的如何?凶手呢?”   “凶手被江学士当场击毙,伤势不清楚,但听说浑身是血,但噩耗没传来,想来人还活着。”   朱宸濠眉心紧皱:“谁干的,真是没脑子,这不是给人送把柄嘛。”   “还未查出来,但是内阁已经借此事已经清理不少人,我们好不容易买通的人被拔出一半。”谋士说道,“我在想,此事是不是江芸和内阁自导自演。”   朱宸濠没说话。   “江芸真是一个祸害,若是当日直接死了便好了。”谋士遗憾说着。   “死在这些人手里也太过可惜了。”朱宸濠遗憾说道。   谋士对于自家王爷难以言表的癖好只能表示沉默。   “殿下,我们在清理山贼的时候,发现有一家从扬州来的,却讳莫如深,我们严刑拷打才发现,家中女主人曾经周姨娘的接生婆。”浑身血腥味的侍卫快步走了进来,恭敬说道。   朱宸濠不悦说道:“这事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杀了便是,一个接生婆也跟着拿乔。”   “那人说有一个江芸的秘密,希望能保他们一家老少的姓名。”那侍卫低声说道。   朱宸濠眼睛一亮:“那还不请进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江芸芸养好病, 经过层层批准,收拾收拾准备去吏部上班时,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   得益于这几个月整日吃了睡,睡了吃, 乐山开展厨艺大赛, 每天都是整整齐齐的四菜一汤, 一点也不会重样, 张道长看得眼睛都直了,再加上时不时有顾霭投喂的大馒头, 小脸终于长出一点肉来, 也多了点血色。   马文升赶在她进门时,就直接把人叫过去,好生慰问了一番, 又见她脸上的伤疤还没好, 从怀里拿了药膏出来, 操心说道:“这么漂亮的脸留疤了, 多可惜啊, 我这有一膏白玉药很好……哎, 其实是我那孙女准备的,多贴心啊, 就怕你脸上留疤。”   江芸芸本想薅羊毛的手火急火燎收了回来。   马文升和她大眼瞪小眼:“我都不介意,你这么慌做什么。”   “耽误别人,而且你这不是把人往火炕里推吗?”江芸芸不满说道, “不是您亲孙女吗?应该为她选一门好亲事才是。”   马文升瞪大眼睛:“你不是好亲事吗?”   “我肯定不是啊。”江芸芸理直气壮,“我不行。”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 然后齐齐尴尬移开视线。   “滚滚滚。”马文升气坏了, 把膏药往她怀里一丢, “怪不得刘希贤一见你,就说心口不舒服。”   江芸芸委屈巴巴走了。   ——怎么这样,叫自己来的是他,叫自己滚的还是他。   江芸芸回了考功司自然也是一阵欢迎,郎中文辰芳表示要请她吃顿饭,去去晦气,早就嘴巴淡到不行的江芸芸,自然是连连表示赞同。   “你的位置就是原先叶郎中的位置。” 文辰芳把人带到她新官舍,看着里面空空荡荡的屋子,一脸感慨,“叶郎中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了,就自请外放,想要离家近一点,你也知道的,我们这辈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只是可惜我和叶郎君十年的相处,这人脾气虽然差了点,工作能力是没得说的。”   江芸芸好奇:“怎么突然嘛,也不是只有外放这条路啊,一家子老老小小搬家,也是辛苦。”   文辰芳随口说道:“毕竟京城生活难啊,一家子的消耗就不能少,而且外放肯定是能挣到不少钱的,也好给自己养老啊,毕竟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被陛下看到啊。”   江芸芸叹气:“养老确实是个问题。”   “可不是,京官就看着厉害。” 文辰芳小声抱怨着,“其实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呢。”   两人就贫穷问题进行深入讨论后,最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没钱,好难!   考功司分属韩文管辖,目前有两位郎中,两位员外郎,二位主事,令史十五人,书令史三十人,掌固四人。   平日里侍郎不怎么管事,大都是两位郎中主管,一应事情也都是汇报给两位郎中,若是有他们处理不了才会去找侍郎解决。   考功司主要负责官员的考核和升降,每三年、六年、九年会进行一次考核,再根据官员的称职、平常、不称职等表现,综合评定后决定其升降,所以它是阶段性的忙碌,平日里工作量不算大,但忙起来三四个月住在衙门也是常有的事情。   平日里两位郎中会分协处理各省命盗及各项议叙、议处,汇奏分管各处官员功过册,并一切告病、起复、开复、捐复、副缺、查案、行文、给照等事件。   江芸芸直接全盘接手了叶懿的工作和人员,上班第一天就打算开个小会,把工作进度拉起来,顺便把叶懿之前的工作材料看一下,免得工作断档了。   她一边忙着吏部的工作,一边听闻户部主事李梦阳在她耳边嘟囔着周太皇太后的事情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原来是太皇太后在好不容易撑过四月后,在五月第一日撒手人寰,陛下就制谕礼部,让他们为自己的亲祖母、已故太皇太后周氏定一个谥号,四日后,礼部拟定谥号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睿皇后。   这事干的陛下很满意,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内阁三位阁老就齐齐反对,随后百官又又又开始上折子了。   这个事情就要从谥号这个东西说起,周太皇太后的夫君就是朱祁镇,谥号为“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庙号“英宗”,一般后世尊称为“英宗睿皇帝”,现在太皇太后是被简称为“孝肃睿皇后”,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标准的“从帝谥”的谥号,有了这个“睿”字,太皇太后就可以祔享太庙啦!   所以问题出就出在这里,因为太皇太后不是英宗睿皇帝的正妻,她只是皇贵妃,按照嫡庶有别的说法,这事不能这么办!   自来只有嫡后才能与皇帝合葬,而且英宗睿皇帝早早就下诏说过只愿与钱皇后合葬。   这中间自然也有一番争斗,但那都是前朝的事情了,事情到了本朝,如今周太皇太后去世,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能不能加‘睿’字;第二能不能尊称皇后。   朝廷上自然又是一番激烈争吵,周家等勋贵察觉到和自己荣华富贵相关,自然是四面相合,一力赞同,一部分文官则觉得礼制不能改,自然是不同意,一个个引经据典,就连养病的吴宽也都出面凑热闹,剩下一部分人则是不停揣摩陛下意思,来回横跳,而那个时候的江芸芸正在加班加点干活,所以错过了如此热闹的事情。   十日后,陛下在召集数次大臣私议后,先退了一步,改变主意,将太皇太后的谥号改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太皇太后”,简称“孝肃太皇太后”。   此事落下帷幕。   江芸芸不解:“那周太皇太后的想法不是都落空了。”   李梦阳点头:“对啊,陛下最敬孝道,英宗皇帝驾崩后,虽写了由皇太子即位,但特意强调了两点:第一钱氏名位已定,不得更改;第二皇后日后寿终,要和自己合葬。你看看,祖父都这么说了,英宗朝的皇后有始只有一位,他难道还能不遵守吗。”   江芸芸没发表意见,专心吃馒头。   “而且当时的内阁阁老彭时还表示两宫同称则无别,但钱皇后是嫡母,所以钱太后宜加两字,以便区分称谓,在拟号时钱氏被尊为慈懿皇太后,周氏则被尊为皇太后。”   “你瞧瞧,多厉害的手段。”李梦阳抚掌夸道。   江芸芸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   “别吃了,我与你说朝廷大事,你这嘴不发表意见就算了,还一直吃吃吃。”李梦阳不悦地扒拉下她手里的糕点。   江芸芸愁眉苦脸:“这我哪里能说道啊,我也不懂啊,如今两宫人死如灯灭,说多了也是不敬,而且陛下自己也非出自中宫,真开了个头,后面太后的事情如何处理,再者群臣闹成这样,陛下自来就心软,也不想事情拖得太久,但是总而言之,此事和我并无半点关系。”   “谁说的。”李梦阳施施然说道。   江芸芸连忙把筷子放下来,叹气:“那我不吃这顿饭了,原来是鸿门宴,大师侄。”   李梦阳不高兴了:“怎么喊这个。”   江芸芸咧嘴一笑。   “我打算借此机会弹劾一波这些怙宠横甚,人莫敢问的勋贵。”李梦阳神色愤慨,“那些贵勋骄纵犯法,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拆人房屋,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横行江河,张打黄旗,势如翼虎,当真是令人看之,听之,思之,全然愤怒。”   二十岁进士及第的李主事才思雄鸷,但也刚烈脾气,幸好当今的陛下实属温和,对于他的几次弹劾都轻拿轻放,并不追究。   见江芸芸没说话,李梦阳不悦质问道:“你不愿意随我一同上折。”   江芸芸摇头。   “江其归,你当年刚考上状元,就敢为那些御史求情,今日却视若无睹百姓苦难,难道一场刺杀就吓破了你的胆子。”李梦阳大怒,拍案而起。   江芸芸连忙把差点翻滚下来的糕点一把抓住,闻言只是无奈问道:“你觉得你这折子上去,陛下会如何处置?”   李梦阳冷笑一声:“自来多少弹劾折子蜂拥而上,可陛下都置之不理。”   “那你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江芸芸反问。   “如何是多此一举。”李梦阳震怒,不可思议,“这些人简直是陛下身边的污点,君辱臣死,这次不行,那就下次,如何能畏缩沉默,江其归你竟是这种人。”   江芸芸摇头解释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李梦阳冷笑一声,冷冷质问着。   “陛下有尧舜之仁也,对你对我,对那些勋贵全然一视同仁,所以若非箭在弦上,势在必行,他定然不会处理亲眷勋贵,陛下也是人,七情六欲全是裹挟,文官又与勋贵略有不同,陛下于我们是仁,于他们是爱,你让陛下在如此平静的时候,在仁爱之中做选择,陛下是不会选的,且欲速不达,现在也不过是打草惊蛇,若是今后真有大事,如此高频率的弹劾,陛下早就疲了。”   李梦阳还是觉得江芸是在推脱,再也待不下去了,冷笑一声:“还真是李阁老的好师弟,好有一番自己的大道理,算我看错你了,告辞。”   江芸芸看着甩袖而去的人,欲言又止,半晌之后才喃喃说道:“骂我就骂我,怎么还骂上我师兄了。”   “小二,打包!”小穷鬼江芸芸喊人,一点也浪费。   —— ——   十二月初三,江芸芸去给太子殿下上课,一入门就先吃了燕窝一盏,人参茶一杯,分别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亲自递上来的。   “殿下哪来这么多东西?”江芸芸吃完之后,后知后觉开始质疑。   “我从爹,娘,祖母,曾祖母的小金库里掏的。”朱厚照理直气壮说道,“都是好东西,吃了就不会死了,所以要吃好多好多的。”   “我也拿了,我也拿了。”二皇子挤进来,请着功劳,把小脸递过去,“我爹还捏我的脸,说我吃里扒外。”   江芸芸一看那圆鼓鼓的小脸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如果又滑又嫩,还肉多。   “咳咳!”一侧的嬷嬷们一看,震惊地咳嗽几声,提醒着大逆不道的江芸。   江芸芸连忙收回手:“上课吧。”   朱厚照冷眼看着,突然把自己的脸也凑过来:“那你掐一下我的。”   江芸芸瞪大眼睛。   朱厚照斜眼看他:“你都掐他了,以下犯上,那你现在再犯一次也没事啊,而且我都不介意。”   殿内所有宫娥黄门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了过来,好似一把火,只要江芸芸敢把手放上去,就要把她烧得片甲不留。   “不合适。”江芸芸嘟囔着,心虚移开视线。   还真别说,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脸蛋还真是细腻啊。   “什么不合适!”朱厚照怒了,直接抓着她的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那你以后不准摸朱厚炜这个大笨蛋了。”   遭受无妄之灾的朱厚炜大吃一惊,随后也跟着大怒:“江芸最喜欢我了,不喜欢你,你这个大野猪。”   “你敢骂我,我是你哥!你这个矮脚兔。”   眼看兄弟两人要打起来了,江芸芸不得不一手扒开一个,盯着无数嬷嬷和太监的谴责视线,心虚说道:“哎哎,别吵,上课了上课了。”   兄弟两人互不妥协,各自瞪了对方一眼,这才入座,课间都不肯说话,江芸芸只好装死低头,假装忙碌。   课后,朱厚炜察觉不到眼色,拿着书,贴着江芸芸嘀嘀咕咕说着话。   江芸芸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眼刀,脸上的笑差点绷不住。   朱厚照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冷眼看着,更生气了。   “江学士每每来,两位殿下都要吵一架。”养心殿内,陈宽无奈说道,“奴婢真怕伤了兄弟感情。”   朱佑樘闻言呵呵一笑:“别看现在吵得凶,晚上就要手牵手来找我下棋了,吵吵闹闹而已,多热闹啊,我小时候就一直想着要是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   陈宽抿唇,但很快又收拾好心情:“热闹好,爷就是喜欢热闹,今年过年可以多备一下烟花。”   “太皇太后新丧,不宜铺张。”朱佑樘说道。   陈宽打了几下自己嘴巴:“瞧奴婢的记性,真是该打,差点误了爷的大事。”   “少给我花言巧浯,对了,我也好久没见江芸了,这次也真是委屈他了,让他吃好饭来见见我。”朱佑樘笑呵呵说着。   江芸芸刚放下筷子,那些小太监就很有眼力见的说了此事,江芸芸站起来就准备离开了,一直盯着她的朱厚照立马表示我也要去,朱厚炜这个跟屁虫自然是要紧跟着的。   “反正等会也要找爹去下棋的。”朱厚照站在她左边手,一本正经说着。   “想去找爹吃零食。”朱厚炜牵着她右手,直流口水说着。   江芸芸被夹在中间,心如死灰,她生怕自己赶在身份暴露前,就因为挑拨皇子关系而被皇帝当场宰了。   “身上的伤如何了?”殿内,朱佑樘和气问道。   江芸芸非常老实:“承蒙陛下关系,已痊愈了。”   “这次凶手如此大胆包天,你也受了惊吓。”朱佑樘又说道,“这几匹布都是给你的,过年做几套艳丽点的衣服穿穿,年轻人老是穿素色的,再好的容貌也都显不出来了。”   江芸芸谢恩。   朱佑樘看着她磨得起毛的袖子,又让陈宽拿出白金,亲自递给她:“你自来清廉,这个就当给你的过年费用了。”   江芸芸吃惊,连忙接过,呐呐说道:“这,马上就要发这个月的俸禄了。”   朱佑樘一把把人扶起来,看着她笑,一脸和气:“只是对外不要和人说,也无需感谢,以免他人嫉忌,再伤了你。”   江芸芸悄悄抬眸去看朱祐樘,不得不承认,她读过很多帝王事迹,但做皇帝能做成朱佑樘这样好脾气,好性子的,还是很少能从史书上窥见。   他体弱多病,却又勤政爱民。   他想做很多事情,却又做不了很多事情。   他想平衡内外朝廷,文武官员,可最后似乎总不太如意。   至高的权力反而不能为所欲为。   江芸芸没有接触过其他皇帝,但想着能做成这样,已然是这类长于妇人膝下,生于宫廷深处的皇帝中的极限了。   江芸芸握紧白金:“微臣,谢主隆恩。”   “去吧,好好休息,瞧着脸色还不好,我这人参燕窝都白给你吃了。”朱佑樘笑着打趣着,“这布匹我让人给你送回去,你这么多年身边就一个人照顾,也是不讲场面的。”   江芸芸只是憨憨笑着。   江芸芸离开养心殿没多久,太子殿下朱厚照就悄悄跟了过来。   “殿下怎么过来了?”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叹气:“你没发现刚才殿内有史官站着吗?”   江芸芸想了想:“确实在帷幕后有一文官模样的人。”   “九月份的时候,太仆少卿储巏上言说要立史官以记言行,还说现在外面总是有很多帷幄造膝的话,都是对爹的误解,这样会导致史官无从记录。岁月久远之后,传闻各异,无法弄清事情之本末,所以要站一个史官,把爹和和爹说话的人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叫什么起居注,爹答应了。”   江芸芸震惊,开始迅速回想刚才有没有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你刚才木木的,史官肯定说你像个大木头。”朱厚照嘲笑着。   江芸芸一点也不在意,甚至开始夸自己:“没说不该说的话就好,我刚才回答得还不错,不错不错。”   朱厚照背着小手,故作大人模样地摇了摇头:“等会挨骂就知道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只是眼看就要出城门了,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去看朱厚照,一脸不解。   朱厚照一脸不解。   “你不回宫?”江芸芸委婉提醒着。   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啊呀,被发现了,本来想偷偷跟你回家的。”   江芸芸嘴里的粗话来来回回滚了滚,然后咽了回去,勉强露出笑来:“不行!”   朱厚照也不生气,背着小手,脚步一转,溜溜达达回去了。   ——今天和江芸待在一起的时间,比矮脚兔多,赢了,等会回去就去炫耀一番。   —— ——   按道理今年吏部值班应该是让年轻的来,且新进来的人也要先练练,让老人松快松快,所以江芸本是名单中的一员,但江芸毕竟刚痊愈,韩文不好让她值班,就让她早点去休息了。   江芸芸也不客气,铺盖一卷,兴冲冲回家了。   院子大门微阖,门口还有车辙的痕迹,江芸芸推门一看,正看到张道长和乐山正蹲在地上,交头接耳,神色严肃,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年冬日雪量极少,所以空气有些干燥,但丝毫不影响过年的气氛,地上已经堆满了鸡鸭鱼肉,还有半扇羊,一荷叶的牛肉,屋檐下悬挂着一排肉干鱼干,小猫蹲在屋檐上虎视眈眈,各色蔬菜也都整整齐齐码在角落里,隔壁的驴棚和马鹏也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整个院子已经焕然一新,红布挂满屋檐,空气中还有醋味,就连门画和对联都已经换上顾霭写的东西。   “怎么了?”江芸芸站在他们身后,探出脑袋好奇问道。   “这个钱好像是假的?”张道长听到她的声音,摸了摸脑袋,“用你给的银子去钱庄打散了,一两碎银各五个没问题,然后是五吊铜钱,其中有这十个好像是假的。”   乐山气坏了:“太过分了,我看是大庄就没检查,谁知道有假的,还掺在中间,要不是刚才给道观包礼钱,也不会被发现。”   张道长则把铜钱递出去,紧张问道:“上面写的南直隶制造,你之前不是搞过什么换银子嘛,不会是有人造假吧。” 第四百二十五章   银子肯定是好银子, 铜钱却不是好铜钱,不过自来银子使用的程度就没有铜钱高,衣食住行大都是用铜钱结算,所以要是真作假, 其实铜钱的祸害范围不会小, 但掀起的波澜却不会大。   “老百姓挣点钱可不容易, 还拿了几个没用的□□, 真是一天白干,亏死了, 这些坏人真是烂心肠啊。”张道长一边择菜, 一边抱怨着,“这可怎么办?这么少的铜钱,我们去报官, 京兆府都不一定会受理呢。”   江芸芸看着被重新串起来的十文钱, 眉头紧皱。   “我瞧着好像和其他的没什么区别?”她扭头去问张道士, “你怎么看出不对劲的。”   张道长头也不抬说道:“外表看确实差不多, 重量上也没什么变化, 混入真钱当年也不会一眼看出来, 但铜钱在流通中本来就会有磨损,花纹会磨平, 重量都会减轻,幸好这东西和银子的适用又不一样,银子要称重, 按照重量算,但铜钱就是按个算的, 算起来铜钱就是比银子好出手, 对不对。”   江芸芸点头, 这也是她让乐山把陛下赏的其中一锭十两的银子拿去换了方便流通的现银和铜钱。   张道长抬头,看了一眼江芸芸,叹气说道:“其实你要我怎么说出不对,我也有点说不清,但不瞒你说,我们道观有三个功德箱,每三个月就会清理一次,每次都能清出不少□□。”   江芸芸惊讶:“从不曾听你说过。”   “也没什么好说的。”张道长一本正经装深沉,“他们是来上香的,所行所言都为本愿,所以真真假假又有何意义呢,我们只要保证□□不流入其他人手中就好。”   江芸芸点头:“所以你是接触很多□□后,今日一摸这钱就感觉出不对劲的。”   张道长抿了抿嘴角,转移话题:“你仔细看那些摩挲的花纹,人手磨的,铜钱相互磨的,大都是不均匀模糊的,但侧边边缘是很少有磨痕的。”   江芸芸放在手心翻看,焕然大悟:“还真是,这几个的磨痕,陈旧感好均匀。”   “对!”张道长把菜都洗好了,湿漉漉的手一把抹在顺道的小猫身上,这才端起水盆打算倒了,“但这点问题其实也能解释的通,毕竟你看这十文都是新钱,完全可以说是放在框里,装得有点满了,自己摩擦的。”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非常有道理。   “那你还觉得哪里有问题?”她虚心问着。   张道长把水倒在门口,站在门口意味深长说道:“重量。”   江芸芸各拿了一个放在手心颠了颠,不过察觉不出哪里有变化。   “造假银,用铁,或用铜,或用铅、锡为质,外面裹上银皮,这样外观看是很难看出来,但一切开就一目了然,但铜钱做假又有点不同,因为料子就在这里,一眼能看到,所以他的造假,不外乎偷工减料,也就两种情况,第一是减轻钱币重量,第二是原料掺假。”张道士干活干累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其实自来私铸、盗铸铜钱之风就屡禁不止,而且官府和民间都会私自铸造钱币。”他说,“也是能流通的,所以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这事的。”   江芸芸犹豫点头:“略有耳闻,但我听说宝钞会好一些,因为在纸钞、图文、印信、印泥、编号等方面,都有防伪措施,不过听闻前朝有句容县的人曾让一个很厉害的人密修锡板,文理分明,据说这种伪造的大明宝钞几乎可以乱真,案发后,所有人株连九族,全都被处以极刑。”   张道长突然说道:“我师父说他就是在句容县的一个道观门口把我捡回去的,那一年还下了好大的雪,差点就死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样啊……”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张道长继续说道:“我老师说,前朝有个朝代是唐朝,有个皇帝把铜钱以重量为钱文的习惯废除,因为铜材一直处于不足,这样会导致市面上流通的钱就会变少,所以钱文改为通宝制,也就是说现在的样子,钱币上标面值,有小平、折二、折三、折五、折十等。”   江芸芸点头:“是这样的,所以现在这是个,倒是是哪里不对。”   “一般铜钱造假,就四个问题:第一尺寸小;第二重量轻;第三钱文不够清晰有力;第四铜质一眼不纯。”张道士熟练的从江芸芸手中挑出那枚假铜币。   “重量轻了。”他讪笑,“造假的人胆子小,不敢偷工减料太少,所以平摊到每个铜钱里微乎其微,若是一串假的,和一串真的上称,就清楚了,而且我猜掺铜的铅,其实不算太假,就是不知道造这样的钱出来做什么。”   江芸芸了然,随后问着乐山:“这钱哪里兑换的?”   “就思城访三条胡同,东城兵马司往东走一百米的大通银铺,早上想着买了牛羊就顺道在那里兑换了,本以为是老店,信誉好,有保障的。”乐山耷眉拉眼地说着,“早知道我就检查仔细一些了。”   江芸芸顺手把铜钱收到袖子里,站起来笑着安慰道:“不碍事的,我去看能不能换回来,别担心,切菜小心手。”   乐山见她要走,强打起精神,连忙把人拦住:“别去了,那银铺门口还有打手的,瞧着很凶悍的,万一不认呢,大过年的起了冲突及麻烦了。”   “不碍事。”江芸芸已经脚步一转,溜溜达达走了,“我就问问。”   还有五日就过年了,路面上都有京兆府雇的人在奋力打扫,撒上清水,免得尘土飞扬,坏了过年的气氛,店铺门口招幡和灯笼都齐齐换了新的,里面的小二也大都无心上班,和人交头接耳说着小话。   路边摆摊的摊贩倒是一如既往地蹲在两侧,见了有人看过来就大声吆喝着,声音起此彼伏,好不热闹。   江芸芸站在一家卖野菜的摊位前。   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一见她穿得干干净净,小脸也白生生的,以为是谁家小公子,热情围上去介绍着:“公子看看,新鲜的野菜,我一大早去山上挖的白花菜,你看连着茎一起砍得的,多新鲜啊,您一看就是读书人,这个吃了对眼睛好。”   江芸芸装模作样拿起来看了看,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没有,就跟个傻白甜一样问道:“这个瞧着还怪好看的,多少钱啊。”   那中年人一看有戏,眼珠子一转,抓起一把说道:“这一把六文。”   江芸芸哦了一声,直接掏钱,递出六文:“那我要这个了。”   中年人得意用荷叶包起来:“行,保证好吃,您要是喜欢,下次一定要来。”   江芸芸把钱递过去,那个中年人仔仔细细全都检查了一遍,这才放进兜里。   江芸芸心中一沉,但很快赶在他把钱扔到钱盒前把人拦下:“我忘记了,这个是新钱,我得留着给人包红包的,给你换个旧的。”   那中年人一听也表示非常理解:“要的要的,新钱新气象,我刚才瞧着这钱也好新,也准备留给家里小辈做发财钱的。”   “对。”江芸芸重新掏出六文钱递出去,然后拿回新钱和一包菜,忧心忡忡走了。   按道理这些人常年摸钱,对于真假应该很敏锐才是。   江芸芸脚步一顿,自言自语:“也说不定,寻常人才不敏感,不然怎么就逮着铜钱下手,白银不是更简单。”   她换了个方向,朝着当铺走去。   当铺可是所有行当里最讲究眼尖的。   当铺的小二暗暗打量了一下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才出来。   瞧着不太像有钱人,但也不太像来当东西的,不过瞧着是个读书人,也不能太过怠慢。   “客官是来当东西还是赎东西的,又或者想来买什么东西的。”小二问。   江芸芸和气笑了笑:“想买个玉佩过年带带,但也不太充裕,有没有便宜点的。”   小二一听了然,穷书生想来买点东西充门面过年。   “有的有的,大概价位在多少?”小二从柜台上拿出一托盘的玉盘,“这些质地都还不错,大致价位在二两银子到五两银子。”   江芸芸隔着木条往里面看了看,笑说着:“整个小老虎的瞧着还不错,多少钱?”   “公子好眼光呢,这块可是墨玉雕刻的,老师父一刀而成,东西精细得很,瞧着您也是个读书人,也快过年了,讨个吉利,不如三两五十文如何。”   江芸芸满意点头,但随后露出纠结之色:“可我没带这么多钱。”   “可以先留个押金在这里,三日内带着钱买回去。”小二飞快给出建议。   “那押金要多少?”江芸芸问。   小二看了一眼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取个零头,五十文吧。”   “好贵啊,十文行不行。”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   小二撇了撇嘴:“这也太少了。”   “十文也不少了,可以买五个大馒头呢。”江芸芸不高兴质疑道,“你要是诚心做买卖,我就先给十文钱,我回家凑了钱就来买。”   小二有点看不上十文钱,但马上又要过年了,能赚一笔是一笔,又看着江芸芸斯斯文文的小脸,一咬牙:“行吧,那你可要快点来,你才留这么点,要是回头有其他人看中这块玉佩,我可不敢保证能不能留的住。”   “行。”江芸芸掏出十文钱,递了过去,紧盯着小二看,“你点点。”   小二接了个过来,看似随意,但手指在不经意间已经摸过每一个铜钱面,在点钱的时候,也顺手放在小托盘上称了称。   “你这个磨损有点厉害啊。”小二拿在手里看了几眼,“瞧着边缘还挺新,怎么表面磨损得这么厉害,”   “好眼力啊。”江芸芸笑说着,“十个的重量,也和正常的有区别吗?”   “寻常人未必看得出来,我们做当铺的,你就是少一根毛的重量我都能给你看出来。”小二得意说道。   江芸芸若有所思。   “行了,十文钱收下了,您早些去筹钱……”   小二正准备入库,江芸芸连忙说道:“等会,我想起来了,我不买了,太贵了。”   小二震惊,下意识抓紧铜钱。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真对不住,我过年的年货还没筹备好,还是不乱花钱了。”   小二气笑了,没好气说道:“没钱来装什么大爷。”   他啪地一声把钱扔在柜台上,声音瞧着还有些回响。   江芸芸把钱捡回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刚才是钱掉地上了。”掌柜从内门掀帘出门,“瞧着声音有点不对。”   “是一个穷鬼来了,真是晦气。”小二不高兴说道,“买个玉佩还磨磨唧唧的。”   “算了,谁还没个没钱的时候。”掌柜提醒着,“最近过年要小心点,别收到□□了,每年那群缺德的都会在这个时候给我们添堵。”   “放心,谁也逃不过我这双厉眼。”小二拍着胸脯保证着。   —— ——   江芸芸站在大通银铺门口,门口站着四个黑脸壮汉,横肉凶悍,见江芸芸在这里徘徊着一会儿,就开始紧紧把人盯着。   “客官可是有事情?”训练有素的小二笑着迎上前问道。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露出几分稚气说道:“刚落地京城,想换点钱,但没来过你家,不好意思进去。”   小二一听,眼睛都亮了:“客官尽管放心,我们店可是十年老店了,童叟无欺,不瞒您说,您看看整个思城访就我们一家店,大大小小的街坊都是在我家买卖的,真正的魁首啊。”   小二竖起大拇指,随后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客官现在住在何处?若是存在本店,可是支取方便。”   江芸芸羞涩一笑:“是近年来赶考的,就在贡院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   “虽隔了一个黄华访,但大路是畅通的,走起来也不远!”小二笑了起来,“小官人是打算借钱还是存钱,又或者是兑钱?”   “想要兑钱。”江芸芸跟在他身后入了屋内。   大通银铺不亏是大店,店面极大,左右三间屋子,左右各有两排和当铺格外相似的木头柜台,一排五个人,十个柜台全都在开业,正中则是一个巨大的银元宝的架子,两侧还摆着两架放满东西的博物架,空闲位置则有几张桌子放在边上,还有几个小二正在和客人们说着话,茶水糕点备得整整齐齐。   江芸芸突然感觉到一点熟悉的感觉,所以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二不解:“小官人笑什么?”   “还真是大店,瞧着令人宾至如归。”江芸芸和气一笑。   小二得意一笑:“那自然是,我们可是大店,拿着我们的凭据去南直隶的南京,扬州等地也是可以兑换的,就连句容县这些小地方也都是能兑换的。”   江芸芸眼波微动:“巧了,那我还是南直隶人,县里都有,鬼店的生意做得真大啊。”   小二挑眉:“小的一听就知道您是南直隶的人,所以来我们店做生意那就来对了,客官打算兑多少钱?”   江芸芸掏出一两银子:“可以都兑铜钱吗?”   “自然可以。”小二也不嫌钱少,热情的把她带到自己熟悉的柜台小二面前。   那小二前面还有人,瞧着业务还颇为复杂,先是把铜钱并银子都全都存进去,开了一张五百两的存单子,后来又兑了十两银子,说是要发给小辈的。   按照现在的物价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也就是一两白银等于一贯钱,一贯钱一千文。   十两多要兑换成铜钱也不是小数目,需要准备一个篓子和一辆车了才能送回家。   “瞧着收拾得真好,整整齐齐的。”江芸芸瞧着一贯贯被搬出来,笑说着。   “可不是。”没想到前面办事的中年人也是个开朗的,操着一口京话,扭头说道,“老字号了,有保障的。”   江芸芸腼腆一笑:“大家都这么说,但我是第一次来,瞧着您说好,也就放心了。”   “肯定好。”中年人拍着胸脯保证着。   他的十贯铜钱整整齐齐被放在箩筐了,上面还盖着黑布。   两个小厮就要上前抬走。   江芸芸惊讶问道:“不数一下,称一下吗?”   小二嘴皮子利索说道:“王老爷老顾客了,在南北直隶做布匹生意呢,可厉害了,再说了我们可都是老实买卖,一点也不会错的。”   “是啊。”王老爷拍着肚皮说道,“好几年的生意了,数数多麻烦啊。”   江芸芸还是犹豫不决,瞧着还带着外乡人的迟疑。   那王老爷是个实诚人,看她年纪还小,也不太富裕的样子,瞧着就是小心谨慎的性格,连忙说道:“称一下也行,你好叫你知道这是家老字号,非常可信。”   原本小二还有些不太高兴,但见大主顾王老爷这么说,也只好勉强笑了笑:“那就称一下也好让这位小公子放宽心。”   说话间,就有几个小二并仆人一起准备先称了空筐。   “这个三斤。”仆人说,“能装二十斤的,那个做竹筐的没有偷工减料。”   “也是老生意买的,划算。”王老爷比划着。   江芸芸微微笑着,瞧着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   “小公子可有婚配?”王老爷眼睛一亮,忍不住靠了过来,热情介绍着,“我家中有一个女儿,读过书的,之前白鹿洞书院开了女班,我送我女儿过去读过四书,五经也学得不错,一笔字写的有模有样的,最重要的是,我女儿还漂亮,见了的人没有说不好看!”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也在白鹿洞书院读过书的。”   王老爷一听,整个人都来劲了:“那算起来也是同窗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来家中坐坐啊,年轻人正好交流交流,我可不是迂腐的人,女孩子也是要多读书明事理见世面的,你们就是聊聊天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羞涩一笑:“我当年读的时候,女学办的是第一届,不知令嫒是什么时候去读的。”   “就三年前,去年刚回来的,还一直跟我说什么江芸的事情呢,说他当年读书多厉害,还说他创了女学,院中紫阳书院还有一块地方专门放着江芸的文章呢,瞧瞧多气派啊。”王老爷直叹气。   “不过江芸是什么人物啊,我们一介老百姓哪里高攀得起,你说你是第一届,可有见过江芸,当真长得格外好看?读书极好?”   当事人江芸芸眼睛扑闪了一下,笑容心虚,到最后只能勉勉强强说道:“还行吧。”   王老爷打眼一瞧,暗恨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说道:“其实我瞧着也一般,整日弄一些有的没得,前几年的清理盐法,得罪了张国舅,这世上谁不知道现在的盐商能拿到印子,都是走张国舅的门路,好好的一清理,坏了多少贵人门路,一看就是个犟种。”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脸上带着笑意,只是还未说话,打称的人突然有了动静。   “吵什么?”王老爷随口问道。   “怎么轻了不少。”王家仆人神色紧张,小声说道。   “轻了多少,本来一个铜钱就是一钱少一些,且也不是各个都一样的,少了几斤没什么问题。”王老爷颇为大气。   王家仆人警惕地看向周围,随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老爷脸色大变。   江芸芸已经走过去了,打量着这十贯铜钱。   同样是新钱,表面磨痕比自己的少一点,但边缘一圈还是崭新的。   “一贯按理应该是八斤,若是旧钱大概可以少一些,但这个是新钱,磨损按理很少,所以不说满称,但不会少于七斤半。”   江芸芸看向称杆,了然,扭头对着王老爷和气说道:“满打满算应该是八十斤,最差也至少要有七十五斤,现在这里只有七十一斤,少的有些多了。”   王老爷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小二的领子,怒目而视:“敢骗我?”   小二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哀求道:“不关我事,新钱,都是新钱啊。”   这些闹出动静,门口的大汉立马有两人走了过来,剩下人把门口团团围住。   “叫你们主管来!”王老爷大喊着。   很快就有主管走了出来,一听此事也是脸色大变,连忙解释道:“都是直接从官府里拿出来的新钱,票据都还有呢,全都是铸弘治通宝钱,不会出错的。”   “放屁,前些年刚整合了新钱,江学士亲自主办的,肯定是足钱的,少一两斤就算了,足足少了快十斤!怎么可能!”王老爷大怒,“快把整数的钱给爷搬出来,当真以为你爷爷是泥捏的不成。”   不少人围了过来,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管事也是有苦难言:“真是足钱,真真的,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再给您换新钱,换新钱,您可千万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没多久,小二们再一次抬了十贯钱出来。   王老爷和江芸芸并肩站在一起,亲眼看着他们上称。   所有人的脑袋都围了过来,随后人群立马哗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还是没有到七十五斤。   这次稍微好点,但也只是好点,七十二斤多一点。   人群更加议论纷纷。   管事的脸色大变,掏出袖子里的凭据,在空中展开,绕了一圈,给围观的人都看了一眼:“不敢做此等有损阴德之事,诸位父老乡亲请看,确实是从户部支领出来的新钱,整整一千贯。”   江芸芸接过来一看。   确实是户部的章,写字的也是熟人字迹,连纸张也是户部特质的金银纸。   江芸芸蹲下来随手抽出一贯钱,来来回回的拨弄着,最后找到一个借口。   钱是工部造的,但发钱是户部发的,一般来说都是在工部打包的,一千贯是有特殊结的,系死不说,还会用火烤一烤,盖了一个小戳,若是你要一贯钱,那就把这贯钱整整齐齐拿走,要是打散的,也不能开了这个结,只能用剪刀剪断中间的绳子。   她仔仔细细检查了这一截的绳子,绳子完好无损,不像是中途剪断,补回去的。   “如何?”江芸芸站起来后,王老爷紧张问道。   江芸芸谨慎说道:“不敢保证,但根据现有的情况来说,这个钱是从户部拿出来,没有拆过的。”   “是啊!是啊!!小郎君明鉴啊。”管事大喊着。   “可以一贯一贯地称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管事哪有不同意的,连连点头应下。   小二利索上称。   ——一贯钱只有七斤,有些甚至不到七斤。   堂内鸦雀无声,但很快人群中任由急匆匆离开,门口的壮汉想要拦人,但却引起更大的风波,一时间都要打起来了,王老爷更是怒不可遏,大概只有江芸芸还颇为冷静,她盯着那二十斤的铜钱,扭头对着管事,认真建议道:“报官吧。”   —— ——   大年二十七那一天,京兆府尹扛不住压力,上了折子给内阁,刘健一看立马请求面圣,大年十二八户部和工部所有人开始悄无声息回衙署,大门一关就是加班。   ——钱不对!天煞了的,钱不对!!   户部尚书佀钟六十六岁高龄,一把年纪了,开始熬夜清点账目,核对日期,抓人审讯。   工部更惨,尚书曾鉴七十一岁的超高龄,一条腿都不好了,开始坐镇大堂,指挥全局。   铸钱是工部下属的宝源局和各省的宝泉局组成,每个局都是由工部的人直接负责,宝源局更是直接由侍郎负责,负责铸造钱币和统筹所有数额,各省的宝泉局则负责本地钱币的铸造。   大年二十九,所有工部主事开始准备出差,为防止有人被收买,两位侍郎认领两京十三省具体省份,手下的郎中交叉带着其他司的主事,外加一个户部的人悄无声息地奔赴各大宝泉局,至于宝源局则是两位尚书亲自督察。   大年三十,宝源局所有人都进了锦衣卫,工部和户部大小门悉数锁死。   而此时,江芸芸正吃饱喝足,躺在躺椅上撸猫,张道长从隔壁端了几盆斋菜来,和乐山说道,一定要大年初一早上吃,都是拜过的。   “江芸买的那个野菜都坏了,你怎么由着他买菜。”张道长看着乐山做的野菜馒头还没吃完,忍不住抱怨着,“要是好吃,我都给你吃完了。”   乐山委屈:“我哪知道啊,公子自己提溜回来的。”   江芸芸充耳不闻,转了个身当没听见。   不知谁家开始放烟花了,天空有一簇一瞬即逝的灿烂,随后烟花此起彼伏,但更多的炮竹声,小孩子的笑声也紧跟着响起,空气中有淡淡的火药味。   又是一年热闹的过年。   江芸芸被裹上大绒毯,脚边是一个火棚子,腹部还蹲着一只小肥猫,整个人暖得昏昏欲睡。   “你先睡,快子时了我叫你,我们放个烟花去去晦气。”张道长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睡了就起不来了,不去。”   “啧,懒死了。”张道长不悦,“哎,你怎么没去上班。”   “我一个吏部的凑什么热闹,再说了……”江芸芸睁开一只眼,迷信说道,“大过年的,不要说这些不吉列的话,这才晦气呢。”   张道长气笑了。   不过好日子注定是不长久的,大年初五,锦衣卫敲响江芸芸的大门,却不是来找江芸芸的,反而是来找张道长的。   “找他做什么?”神色懒散的江芸芸惊得一跃而起。   姜磊面露难色,对着她悄悄摇了摇头。   “我,我没做坏事啊。”张道长也不吃了,害怕极了,躲在柱子后面,磕磕绊绊说道。   “他一直在我这里。”江芸芸为他解释着,“道观也在我们边上,没有时间出门做坏事。”   “就是请过去问问事情。”姜磊想了想,板着脸开始做坏人,“江学士,耽误锦衣卫办事可不是好习惯。”   张道长腿都软了,脸色发白。   乐山哆哆嗦嗦把人扶起来:“他,他胆子很小的,不会做坏事的。”   “那也要审了才知道。”姜磊挥手,“带走。”   “江芸,江芸!”张道长被抓着手臂拖走,吓得只喊江芸芸的名字,“救我,救我。”   “怎么回事啊。”乐山紧张凑过来问道,“张道长芝麻大的胆子能做什么坏事。”   “怕是他师父有问题。”江芸芸拧眉,脑海飞快转动,随后抬脚也跟着要离开,“我出去一趟,你大门紧闭,谁来也不要开门。”   乐山一把拉着她的手:“别,别掺和进去。”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随口安慰道:“不碍事,我就去看看。” 第四百二十六章   江芸芸很快就知道张道长到底为什么被抓了。   说不定还真和他已经作古的师傅有点关系。   大年初一测查宝源局时, 在仓库里发现一个古老的银版,问题出就出在这个东西上。   因为这个东西是假的,但看起来过分逼真了,一开始盘查时众人都没发现, 还是一个老主事依稀记起来这个是假的, 但因为太逼真才放起来的, 怕流入市场。   这事开始立刻倒查, 这一查就查到之前江芸芸随口说的句容县造假案上。   这事发生在洪武十六年,句容县百姓杨馒头与银匠密修锡版, 文理分明, 又与印造纸马之户同谋印刷。   此事并未在太、祖传记里记载,只是江芸在学大诰时意外记住的一句话描述,因为后面写了当时对所有人的惩罚——自京至于句容, 其途九十里, 所枭之尸相望。   也就是说当时朱元璋认为句容人之所以会大肆伪造宝钞是因为当地官府包庇, 百姓贪心不足, 所以直接大开杀戒, 杀得人头滚滚, 血流千里,最重要的当时这事也不是走三法司程序的, 而且直接让锦衣卫奔赴句容县。   “据说当时锦衣卫直接把整个句容城都封了,挨家挨户进行搜捕,抓到的人也都是未经审讯就直接杀了, 你猜为什么传记上没写,不敢写的, 半个城的人都没了。”沈墨喝了一口酒, 无奈叹气, “等他们离开后,句容家家都挂起了白灯笼,哭声震天。”   江芸芸摸着茶盏,神色微动:“我怎么以前读书的时候听说高皇帝祖上世居镇江句容,直到先皇帝才迁徙到了凤阳,按道理也该有些香火情才是,这一杀这么多人,多伤情分啊。”   沈墨讪笑:“情分,这世上情分值几个钱,自己印钱又是有多值钱,第二年,句容那边又开始把藏起来的印版翻出来,继续印宝钞了,锦衣卫二下句容,但此事没有一处有记载,但想来杀的人只多不少,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是实打实的人命,两次杀戮还能剩下什么情分,你就问问句容还有没有本地人吧。”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喃喃自语:“时间好像也对得上,不过好小啊。”   已知张道长属羊,乃是天顺八年生人,也就是过了年四十二岁,他本人肯定和洪武年间的那个造、假毫无关系。   众所皆知,张道长整日宣传他的师父是个活了一百一十岁的人瑞,虽然在他十八岁的大好年纪就离开他了,但自己学到了师父的全部本事,最重要的是他师傅好像就是南直隶人,所以张道长在很多年前一直在南直隶徘徊。   按照时间线来推算:洪武十七年至今有一百二十一年,他师傅应该出生于洪武四年,卒于成化十七年,所以按道理洪武十七年也才十岁出头,很难说直接参与了此事。   “怎么好端端关心起这事来了。”沈墨说了半天,回过神来了,好奇问道。   江芸芸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淡淡说道:“年前我也换到了几枚假、钱,所以有些好奇。”   “啊,你可太倒霉了。”沈墨幸灾乐祸着。   江芸芸叹气:“大年三十那天应该放个炮竹的。”   “怎么不放,我妹妹放了十挂说去去晦气。”沈墨随后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这事查到张道长身上才麻烦。   按道理不应该从一个作古这么多年的人身上牵连下去,但现在偏牵连到了,那说明案子的推进很不顺利。   江芸芸和沈墨告别后,脚步一转,心事重重朝着锦衣卫走去。   这几日锦衣卫正是气氛紧张之时,狗来了都要绕道走,守门的锦衣卫今日却稀奇看到有人一直在卫所门口徘徊。   “做什么?”江芸芸刚踏上台阶,门口的人就呵斥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想找姜千户。”   “姜千户在办案,没空见人。”那人冷冷说道。   “麻烦你帮我问问,你就说我手里有他办案的重大证据。”江芸芸熟练地递上一两银子。   那人一摸钱,又看了一眼斯斯文文的江芸芸,随口问道:“行,那我帮你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芸。”   那锦衣卫眼睛瞪大,钱也不要了,直接扔回江芸芸怀里,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捧着那钱,欲言又止,最后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姜磊一来,身上就有血腥味。   江芸芸紧张问道:“你不会对张道长用刑了吧?”   姜磊露出难言之色:“你这个朋友的胆子是不是太小了,进来就开始哭,这么大年纪了,眼泪还挺充沛的,而且哭得太惨了,我们都不好动手。”   江芸芸叹气:“他真是老鼠胆子,不敢做坏事的。”   “那也没办法。”姜磊坐在边上,直接说道,“我们找出一块真假难辨的板子,一查是他师父家做的,当年全家都死了,不知道他师父这么逃了出来,这些都是锦衣卫档案里有的,不过当年他师父才十一二岁,当时办案的指挥使一时心软就放了,谁知道现在又有这些事情,你也是知道的,造、假这东西都是祖传手艺,他师父出了家,一生就他一个徒弟,自然是要抓来问问的。”   江芸芸虽然早就猜出大致事情,但听到姜磊这么一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沉。   “你觉得张道长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姜磊眸光微动,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摇头:“没有,你们应该也查了他挂职的道观,穷得清清白白,我自认识他开始他就是四处为家,饥一顿饱一顿的,若是真拿了这个手艺做坏事,也不知道过成这样。”   “不好说,有些人自己有了天大的本事,但日子一向过得清苦。”姜磊似笑非笑,“江学士不是也是这样吗。”   江芸芸微微一笑:“我们都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姜磊没说话了,揉了揉额头:“江学士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江芸芸坐在原处沉默着,想了想,随后谨慎开口:“有几个调查方向,若是姜千户不嫌弃可以试着查一下?”   “江学士请说。”   “这个钱版以假乱真,绝非寻常手艺,顺着当年句容的线索找也是正确的一条路,但时间已经过了一百年之久,如今句容县的当地人也未必知道此事。”   “说来说去还是再给张道长开脱。”姜磊叹气,“帮不了你,我就是一个锦衣卫,如何能开这个口。”   江芸芸摇头,缓缓开口:“我要给张道长开脱,有的是办法,这几年他一直在我身边,哪里有时间去做这么精密的事情,这些事情锦衣卫一查就知道,如今把人抓起来,不过是想要从他嘴里查到有用的线索,而我现在,就是给锦衣卫提供,可能的线索来源。”   “我总是说不过你的。”姜磊无奈,“愿闻其详。”   江芸芸想了想:“此事不若从这个钱币的来源开始查。”   “你觉得是监守自盗?”姜磊挑了挑眉反问着,但神色并不意外。   “其实当日让大通银铺报案的是我。”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姜磊震惊,随后大怒:“我就说是谁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果然是你,江其归,好好好,祸害精名不虚传,多少人大过年都在加班。”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是假、币先找上我的。”   “那也是这个假、币运道不济了,是这个造假的人运气不好,这么精密的计划偏被你遇见了。”姜磊气笑了,“说说吧江学士,怎么回事。”   江芸芸就把之前看那一筐假、币发现的问题全都说了一遍。   姜磊说:“这些事情大通银铺的人都说了,所以工部和户部整个过年都在衙内过,不过这些范围是在太广了,各地宝泉局的钱全都是汇聚到宝源局才进行统一清点造册,最新一次开局就是你办的铸钱事情,这一批钱也是那个时间的。”   他突然意味深长说道:“江学士,说起来这事你也逃不开关系啊。”   “那你打算把我抓起来。”江芸芸挑眉,似笑非笑。   姜磊哑巴了,冷哼一声:“那些大人物都不开口,我凑什么热闹,活腻了吗?”   江芸芸笑:“那你就先听我说完我的想法。”   姜磊懒洋洋点头。   “这个假币和宝源局找到的那块钱版对得上?”江芸芸问。   “不知对没对得上,但是精细程度和真的倒是不相上下。”姜磊说,“东西一直在库内,但外面却还是流传着这个手艺,可不是要把张道长抓起来问问。”   “若是监守自盗,东西怎么会一直在库内呢?”江芸芸反问。   姜磊原本懒洋洋的模样瞬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对此事有了线索?”姜磊问。   江芸芸想了想:“没有。”   姜磊丧气:“那你拉着我嘀嘀咕咕说什么。”   江芸芸大喘气:“但是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姜磊站直身子,激动问道,“快说。”   “千户有没有觉得这次造、假的人胆子很小。”江芸芸反问。   “造、假胆子好小吗?”姜磊不解,“这是胆大包天了啊。”   江芸芸摇头:“我之前承办铸弘治通宝钱事情时,听说了很多造、假的事情,其实大部分都是很快就被抓出来了是不是。”   这些事情十有八九都是锦衣卫承办的,所以姜磊痛快点头。   “他们为什么这么快被抓?”江芸芸反问。   “当然是因为技术差啊,找个精通钱币的人一摸就摸出来了。”姜磊说道,“有些钱假到我一摸都能摸出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自信。”   江芸芸点头:“造假是需要一定水平的,工艺,人手,大量的铜料都是很重要的原因。”   “造假、钱不就是为了占取大量铜料,从而占为己有,而此次造假的人明明有了绝佳的模板,想来人力和铜料都不缺,所以能流通两年才被发现,可反过来想,他缺的铜料也不多,所以连当铺,钱铺的人都没有发现,与此,他获得的钱也就少了,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姜磊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确实有点问题,造假其实图的是快钱,捞一笔然后跑,最后自己存了一笔真钱,然后再用□□买过来的东西发家致富,以前造宝钞的多,后来宝钞不值钱了,造的人也就少了,这几年假白银的也不少,但铜钱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因为铜钱是赚的最慢的,百姓也不是傻子,分量不足一掂就知道了,这人肯定是胆子特别大,才富贵险中求,想出这么一个局,细水长流,到也本事,忙了两年,估计是一位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吧。”   “但铜钱的适用范围确实是最广的。”江芸芸说,“这笔钱在此之前可一直是真的钱。”   姜磊眉心微动。   “两年前主办铸钱之事,各地上报了目前市面上流通的铜钱数,不太精准,但也有个参数,这样才有利于新铜钱的发售,保证物价不会上涨。”江芸芸说。   “这有什么用,又找不到是谁造的钱。”姜磊不解,“而且背后之人看上去颇为狂,暗哨这几日在京城蹲了许久,都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只怕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江芸芸笑了起来:“这人现在不动,反而说明是个谨慎的人,和他做的事情对得上,现在需要的不是要他们动,反而是我们。”   “怎么说?”姜磊来了精神。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这能行吗?”姜磊听了计划,开始犹豫,“万一出了事……”   江芸芸微微一笑,轻轻松松送上一顶高帽:“只是提供了一种办法,但这世上若是连锦衣卫都设不下这个局,那还有谁能干这样厉害的事情。” 第四百二十七章   正月十五, 户部和工部的人终于被允许回家过元宵了。   “是抓到人了?”工部屯田司的主事小心翼翼问道。   其余人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谁敢问啊,锦衣卫啊。”同司的同僚小声说道,“不过要是没线索,肯定不会放我们走的。”   众人都没搭话, 但这几日也是心有戚戚。   锦衣卫凶神恶煞地把他们关在这里, 寻常同僚间说话都会被人虎视眈眈盯着, 平日里更是会直接把某些人抓走, 宝源局的人到现在都还不知去向呢。   “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虞衡司的主事半个月的时间瘦的脸颊都凹进去了,据说被吓得饭也不敢吃, 睡也不敢睡, 整个人憔悴坏了。   虞衡司也负责钱币制造的一部分,所以整个虞衡司的人都被锦衣卫单独拉去谈话了,不少人都还被动刑了, 只是这些有品阶的还能维持一点体面。   “可以了吧?锦衣卫都走了。”屯田司的员外郎朝着外面张望了一下, 摸着肚子, 原本好好的一个将军肚, 愣是也跟着少了许多。   “没牵连到就不错了, 还不快走。”工部侍郎李鐩从外面走了进来, 面无表情说道。   众人连忙涌上去问道:“可是抓到凶手了?凶手是谁?”   “和我肯定没关系啊,我们屯田司和宝源局那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到底是谁如此可恶, 害得我们两部都不能安心过日子。”   李鐩看着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众人看不懂的神色说道:“都归家去吧, 这半月也都辛苦了,借着元宵假好好休整一番, 回来也专心上班。”   众人又是连连称是。   “这次是陛下仁慈, 下次可不一定了, 今后做事可要谨言慎语了。”李鐩临走前,意味深长说道。   众人神色一冽。   李鐩走后,屋子里的人很快就接连散去了,大家三两结伴,神色焦虑不安,但都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真的有用?”不远处,姜磊抱臂再一次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反正你都把我抓起来了,回头不行把我顶包了就是。”   “咳咳。”一侧的工部尚书曾鉴咳嗽一声,警告地看了一眼口无遮拦的江芸芸。   江芸芸哎了一声,话锋一转:“那我家张道长可以放出来了吧。”   姜磊嘲笑着:“我就知道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那个老哭包出来。”   “他这些年一直在京城,锦衣卫这么厉害的手段,肯定是一查就知道,再把人关着,可不是要把他吓死了。”江芸芸心平气和地解释着,“而且做戏做全套,除了宝源局和宝泉局的人关着就好,牵连无辜人做什么。”   “行行行,一直哭我们听着也烦。”姜磊也不为难人,只是眼珠子一转,得寸进尺说道,“但你可不能走。”   “把我留着做什么。”江芸芸不解,“回头别人一打听,不好,江芸在锦衣卫,那不是造假的事情是江芸做的,那就是江芸和锦衣卫没憋好屁呢,坏事,坏大事啊!”   曾鉴不得不又咳嗽一声。   ——好好的孩子怎么就长了一张破嘴。   姜磊一听却是咧嘴笑:“能和你这个小神童一起被相提并论,真是听得我舒坦啊。”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的。   “行了,都回家去吧,后面的事情还要劳烦姜千户多加辛苦了。”曾鉴打断两人越来越离谱的话,低声说道,“歹人心思叵测,要尽快查明意图才是。”   两人点头应下。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去锦衣卫的大牢,一入内就是浓郁的血腥味,墙面被挂着的蜡烛熏得漆黑,地上是还未干透的血迹,两侧的锦衣卫站在阴暗处,神色阴郁沉闷,耳边是时不时他人痛苦的呻吟。   姜磊抱臂,得意问道:“来过我们锦衣卫的地牢吗?”   “这里是不是就是外面人说的诏狱啊。”江芸芸睁着大眼睛好奇张望着。   “对啊。”姜磊大拇指一翘,“我们这里水火不入,谁来了都是一视同仁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还是来回打量着。   “是不是外面的人骂我们,被你听到了?”姜磊故作随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没有,是我自己打听的。”   姜磊撇嘴:“偷偷骂我们是不是。”   江芸芸咧嘴一笑:“没呢,锦衣卫本就是溢于国家外的特殊制度,诏狱的存在也是顺势而来,说来说去也是权力人的意愿,骂你们也没有用。”   “说的奇奇怪怪的,听不懂。”姜磊嘟囔着,“那你打听我们做什么?”   “我想着我以后万一进来呢,可不是要先打听打听。”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姜磊震惊:“你好端端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江芸芸叹气,背着小手下了台阶。   姜磊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歪了歪脑袋,连忙下了台阶说道:“你放心,只要不是造反这些大事,我们都是熟人,肯定特别照顾你。”   江芸芸懒洋洋摆了摆手:“谢啦。”   “客气客气。”姜磊大步走在她身后,“你不会是心里憋的坏事吧,我们诏狱伙食可不好,能不来还是别来了。”   江芸芸点头:“行,我努力吧。”   走到甬道上,血腥味更加浓郁,两侧漆黑监牢两侧是不是发出艰难的嗬嗬声,眼尾一扫,屋内只有或坐或躺的阴影,有些甚至已经看不出人影。   江芸芸叹气。   姜磊侧首看了过来。   “秦汉以酷刑治天下,也并未传到千秋万世。”江芸芸低声说道,“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   姜磊淡淡说道:“那你们读书人听话一点不就好了,加班我们也很累的。”   耳边的哀嚎越来越轻,甚至只剩下艰难喘气的声音,一声接不上一声,好似下一秒就要彻底断气一般。   两人目不斜视,快步直走,微弱的火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在栏杆上移动,好似一道道破碎却又凌厉的刀影一闪而过。   两人走到尽头的时候,耳边就听到一个强壮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一口气还吊得颇长。   姜磊扣了扣耳朵:“你听听,就每天都哭,吃了饭就开始哭,挨了打也哭,三更半夜做噩梦了爬起来也是苦,你哪找的哭包。”   江芸芸快步走到牢房前,借着微弱的光看着里面的张道长趴在地上,除了有些狼狈,身上有血,但手脚都在,连忙松了一口气。   “没对人动大刑,就打了几下,出家人嘛,我们锦衣卫也讲究的。”姜磊站在身后,抱臂说道。   “呜呜,吓唬人……我没做坏事……”张道长躲在角落里趴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江芸,呜呜,我要江芸。”   “我在呢。”江芸芸无奈说道,“起来,我带你回家。”   张道长不哭了,猛地抬起头来,一看到站在门口的江芸芸,呆了片刻,突然哭得更大声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接我。”他大哭。   姜磊打开锁,不耐说道:“快带走,快带走,吵死了,就是打了几板子,谁进锦衣卫只是打板子的,哪个不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他到好,一天天就知道哭,大老爷们,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江芸芸上前,摸了摸他额头,然后直接把人背起来。   张道长抽哒哒趴在她背上,哭得更伤心了,眼泪没一会儿就打湿了江芸芸的衣襟。   “想哭就哭。”江芸芸出门前安慰,“还能哭出来就是好事。”   张道长抓紧她的衣服,抽抽搭搭的。   姜磊给人拉了辆马车亲自把人送到江家。   乐山一见到张道长大喜,连忙把人扶下来:“回来了,回来了好。”   “行了,最近在家好好呆着。”姜磊说道,“要是碰到可疑的人可要第一时间上报。”   “知道了,我会盯着的。”江芸芸说。   姜磊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看你也没什么钱了,给他买好点的药。”   江芸芸也不客气,接过钱:“谢了,这次还是要多谢你照顾了。”   姜磊摆了摆手,驾车离开了。   “没事了?”屋内,乐山连忙问道,张道长也跟着扭头看过来。   “嗯。”江芸芸坐在张道长床边,“你是要自己给自己看病,还是我给你找个大夫来?”   张道长红着眼睛,抽抽搭搭说道:“找大夫好贵啊,我自己写,抓药来就好了。”   三人忙活了一顿,乐山抓着药方就去买药。   江芸芸坐在他边上,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一年,你是不是刚从句容回来?”   张道长趴在枕头上出神。   江芸芸见他不愿多说,也没多继续多问,只是给人整了整被子:“好好休息吧,道观那边我给你说一声去。”   张道长嗯了一声,就在江芸芸准备起身离开口,低声说道:“我师父不是坏人。”   江芸芸垂眸看了过来。   “他家里确实做了不好的事情,但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供他读书的,结果好好的回家过年,家没了,人也没了,他一个小孩就成了小乞丐,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张道长低声说道,“他觉得都是钱财坏了人心,所以再也不愿意沾染铜钱,日子过得吃了这顿没下顿。”   江芸芸坐了回去,温柔问道:“那他是怎么捡到你的?”   张道长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瞧着又要哭了:“那一年师父马上就要一百岁了,生了一场重病,感觉自己要死了,想要落叶归根,结果那一年冬日一直下大雪,他找不到地方上吊,正好碰到我家里人把我扔在树林里,我师父听我哭得这么大声,说我瞧着是个长寿的才是,命不该绝,所以就把我捡回去了,可是当时县里好多人都受灾了,没个好日子过,他怕我又被人扔了,病好之后就抱着我离开句容了。”   江芸芸叹气:“远离是非,你们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我师父读书也很厉害的,学什么都很快,跟你一样厉害。”张道长喃喃自语,却又强忍着眼泪没有哭,“我这几日老是做梦梦到他,想着他牵着我的手过河,吓唬我里面的鱼能吃人,叫我不要靠近水边,想起我每次学不好东西,他一点也不生气,还安慰我那都是天命,后来他还说以后要是碰到和他有关的事情,就只管把他供出去……明明晚上还跟我说想吃烤鸡的,我一大早就出门了,好不容易买了一只回来……”   “江芸,我好想我师父啊。”他含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沾湿了枕巾。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哭。   相互扶持的师徒走过天南地北,上山下海,一人从老,一个自小,年少时的感情热烈浓郁,乃至多年之后都难以散去。   “别哭了,伤身体。”江芸芸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膀。   张道长只好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拔出来,免得他哭晕过去:“那你哭吧,回头我给你买酒。”   “还想吃烤鸡。”   “好。”   “我要住你家。”   “好。”   屋檐上一个人影很快翻下屋顶,匆匆离开。   —— ——   一月初,朝廷下令把新铸的弘治新钱全都回收,也就说这一批的钱全都作废了。   本来已经趋于平静的事情,很快又重新热闹起来。   “是全都有问题?”   “钱都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怎么回收?”   “那我还了,会还我别的钱吗?”   “可不还,这钱也用不了了。”   一时间人群议论纷纷,但大家都颇为默契的不再收弘治新钱。   “库房挪不出太多的钱了。”户部尚书佀钟看着换钱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忧心忡忡。   “这种旧钱可以融了重新做新钱吗?”江芸芸问。   工部侍郎李鐩说:“可以是可以,就是比较麻烦,可要我们现在先把旧钱融了,救一救急。”   “不着急,现在融了打草惊蛇。”江芸芸想了想说道,“再等几天,看看锦衣卫那边有没有动静,现在幕后之人手里的钱都不能用了,他们会比我们急的。”   佀钟捋着胡子,眉心紧皱,半晌没说话。   “这要是还是没动静呢?”他衰老浑浊的目光看向江芸芸,“银库拖不起,百姓也耗不起。”   江芸芸沉默,心思回转,把整个计划都捋了捋,随后坚定说道:“只要我们在各省的宝泉局能办好那事,就不会有问题的。”   佀钟虚弱点头,眉眼低垂:“那就等着吧。”   —— ——   南直隶的宝泉局   “这钱如何追的回来?”宝泉局的负责人强忍着怒气说道,“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自己手里也没多少了,而且要以新换旧,我们手里也没这么多旧钱。”   工部营缮司员外郎也是一脸无奈,随后委婉说道:“上面的命令,我们有什么办法,能收就都收起来就是,当年南直隶新造的钱币可是和北京排在一起的,属第一的,至少也要收到一个差不多的数才是。”   负责人依旧面带怒色。   “而且那钱也不能用了。”主事继续说道,突然压低声音,“京城那边来了消息,谁要是这个时候还在用,那就和幕后之人有关系,锦衣卫直接把人抓起来,所以我现在也是偷偷和你说这事,能收就收起来,万一有人贪个便宜,这不是平白要进锦衣卫一趟吗?哪能是个好地方嘛。”   负责人眼波微动:“闹得这么严重?”   “当然,江芸你知道吧,他亲自主持的铸钱大事,现在出了问题,还被陛下骂了,年轻人这么忍得下这口气,可不是要下雷霆手段,我们就是老老实实领月俸的人,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做什么。”   负责人突然露出热情庆幸的笑来:“原来如此,多谢陈主事解惑,真是救我们宝泉局于水火啊,我马上就去办。”   “有用吗?”户部的人凑过来问道。   陈主事看着那人离开,脸上笑意缓缓敛下,淡淡说道:“说不定还真的能钓出大鱼。”   相同的事情在各地宝泉局不停上演,很快就传到全国各地。   ——弘治铜钱不能用了!   ——用了就是坏人,抓起来。   一时间,弘治钱成了烫手山芋,除了回收给衙门别无其他用途。   —— ——   京城民信局。   “这个送去到江西南昌的,我家老爷的妹妹嫁到那边了,等着用钱呢。”   “急递三十文,慢走二十文,您想要哪一个?怎么支付?不收弘治钱了哦。”小二笑说着。   “知道知道。”那人把三十文钱递上去,“走快的那一批。”   “得嘞,这边写上你的名字和收的名字和地址。”小二掏出江西的那本册子,叮嘱着,“写仔细点,不如容易送错。”   “一定要早点送到。”那人写了地址,这才匆匆离开。   他离开后没多久,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小二头也不抬就大喊着:“大张快递,路行千里,绝不泄情,保您货物平安。”   “刚才那人写的东西拿出来……”   那人压低声音,与此同时,一块令牌递到小二身边。   “锦……锦……”   “闭嘴。”   小二立马握住嘴巴。   “东西。”   小二连忙把江西那本车子拿了出来。   “那个人的东西。”   小二又把那个包裹从货物堆里提溜了出来。   那人接过东西,抬眸看着他。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小二上道捂住自己的嘴巴。   —— ——   “江芸,又是江芸。”宁王府内,谋士气得来回走动,“不能再放任他放任殿下的大事了。”   “如今到处都在用钱,怎么能停呢。”另外一人也跟着说道,“南昌这边已经不收任何弘治钱呢,而且所有钱都要上称,闹得人心惶惶的。”   朱宸濠把各地传回来的小报都看了一遍,突然笑了笑:“江芸的胆子是真的大。”   “自然是大,什么事情都要插一手,一个吏部的人怎么就管到工部户部的事情去了,真是爱凑热闹。”谋士啐了一声。   “啐什么。”朱宸濠抬眸看他,有点不高兴了,“这不是正好说明这人有本事吗。”   谋士惊呆了,喃喃说道:“可他,可他坏了,殿下的大事。”   “坏不了。”朱宸濠冷笑一声,“一个纸做的老虎,还能翻了天不成。”   “殿下可有什么高见?”谋士眼睛一亮。   “叫人送一份信给京城。”朱宸濠自信说道,“她自会停手。”   谋士震惊:“他还能这么听话。”   “我自有办法,要她不得不听话。”朱宸濠自信一笑,“江芸啊江芸啊,一根草罢了,我想踩就踩,算什么东西。”   —— ——   二月二十五,休沐   张道长正坐在桌子前吃猪蹄,一个月养得脸都圆了,皱纹都张开了。   “吃饱了吗?”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有点咸了,炖的还不够久。”吃饱喝足的张道长开始挑三拣四。   厨房里剁肉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但还是很好吃的。”张道长嘴皮子一哆嗦,连忙找补着。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听得直笑。   张道长悄悄去看乐山,见他没说话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得回道观去了。”他说。   “那就回去吧。”躺椅年代久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偏谁也不在意。   张道长把碗筷端回书房,站在门口对着乐山大声说道:“你做饭真好吃,特别好吃。”   乐山没好气说道:“弄得跟第一次吃一样,那我晚上就不做你饭了。”   张道长眼睛一亮:“做,做吧,我还想吃。”   原本安静蹲在江芸膝盖上的小猫儿突然扭头去看门口。   大门紧接着被敲响。   “谁啊?”张道长去开门。   “是江学士家吗?您有一份南昌的信。”送信的小童应该是老熟人了,嘴皮子利索地笑说着,“又有您的信,但不是老地方送来的,生怕有重要事情,抓紧给您送来了。”   张道长给了两文钱,这才拿回信。   “南昌?”他放在手心随意翻看了一下,随后递给江芸芸,“你还认识在南昌的人,信封瞧着花里胡哨的,说明此人轻浮,和那个唐伯虎一样,不如我们小青梅稳重。”   江芸芸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好说,先拿来我看看。” 第四百二十八章   江芸芸咕噜一下坐直了, 连带着怀里的小猫猝不及防狼狈摔在地上,嘴里发出暴怒的喵喵声,江芸芸却半晌没说话,盯着那张纸沉默着。   她脸上的笑意彻底收了下来, 眉宇间冷冰冰的, 盯着落款人的名字, 神色凝重。   小猫儿在她脚边愤怒地打着圈。   “怎么了?”张道长好奇地凑过头去看, 一眼扫过,直到看到某处时, 突然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下来, 嘴皮子都哆嗦起来,“怎,怎么会知道的……”   “怎么了?”厨房里的乐山察觉到外面不对劲, 探出脑袋问道, “是谁的信?”   江芸芸顺手把信件折了回去, 半晌之后才说道:“关系不好的同僚。”   “关系不好还要写信吗?”乐山不解, 犹豫问道, “是说什么了吗?要紧事吗?晚上还在家吃饭吗?”   “没事。”江芸芸随手把信封胡乱塞到袖子里, 然后抱起小猫安抚着,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一会儿又抬头对着张道长安抚道,“别慌。”   张道长腿都软了,扶着边上的小矮几才能站稳, 嘴角动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最后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她边上, 小声嘟囔着:“这人怎么知道的啊?”   江芸芸已经重新抱着小猫靠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着, 咯吱的声音也越发大了, 头顶的树影在脸上闪烁,让她的面容变得阴暗难辨。   ——她也很想知道朱宸濠是怎么知道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走到一个最坏的选项了。   ——一个最不受控的人莫名知道了。   “这人会举报你吗?”张道长又问。   “不知道。”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脊背,口气还算镇定。   “那他说的事情你打算帮忙吗?”张道长整张脸皱巴巴地问道。   “不打算。”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张道长悄悄看了她一眼,脑袋凑过来问道:“那他是好人吗?”   “是个神经病。”江芸芸这会儿口气格外笃定。   张道长震惊,眼珠子一闪一闪的:“那多危险啊,要不还是跑吧?我们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江芸芸摸猫的动作一动,侧首看了过来,安静问道:“你一直很惋惜你师父读书明明厉害,却受累于家庭和时代,无缘施展抱负,那我不可惜吗?是我读书不好吗?还是我能力不好?还是我天生就该退让一步?”   张道长眼睛瞪大,下意识避开她沉默安静,却又好似含着一团火的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又悄默默移了回来,小声说道:“好像这是不能这么论。”   “那要怎么论?”一向温和的江芸芸突然变得有些刺人。   张道长被怼的没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觉得江芸说得很有道理。   江芸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读书厉害,做事厉害,再难的事情在她手里都能被解决,她对朋友好,对百姓好,对所有人都有悲悯之心,这京城遍地的官再也找不到一个和她一样的好的人。   这样的人都不能做官,谁能做官啊!   张道长丧气地坐在地上,盯着她没说话,起身准备离开时,悄悄系紧江芸手腕上的红线。   江芸芸依旧抱着小猫在躺椅上摇摇晃晃,那张过分俊秀的面容被春日头顶的日光斑驳地照着,带着少年人锐利的眉目在此刻清冷淡定,任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心中的所想。   张道长忧心忡忡回了隔壁道观。   道观主见他回来后还颇为关切。   “你说长明灯点不起来,是不是就是不详的预感啊。”他突然扭头去问观主。   观主非常大大咧咧:“本就是求心之举,点不上我们就换一盏点,换一盏能点的摆上去,何来如此焦虑自怕,而且你之前的那盏不是点了吗?你那百衲衣你还重新做了呢?无量天尊,平平安安。”   张道长盯着他看,突然连连点头:“对对,点上了,肯定能平平安安的。”   “是啊,世道无情,人有情,人若有情,天亦有情。”观主认真点头。   张道长哎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扭头说道:“我这几日准备睡隔壁去。”   观主不笑了,板着脸教训着:“你一个出道之人,整天缠着俗世人做什么,瞧你这脸都吃圆了,我们修道之人讲究的是仙风道骨,大圆脸肯定是不行的。”   “我过几日就去仙,但最近不行,特忙。”张道长匆匆去收拾行李了。   观主欲言又止,随后不争气地拍了拍大腿。   “没出息,真没出息。”   张道长充耳不闻,打算不错眼守着江芸去。   ——关键时刻,他得带着江芸跑路的。   —— ——   夜半三更   江家的墙垣外有个人影鬼鬼祟祟,随后那人攀上墙壁,正打算翻墙而入,正在睡觉的小白马立马睁大眼睛,把脑袋从棚子里伸出来。   翻墙的人想也不想就一手一块糖塞到马嘴和驴嘴里。   原本打算叫唤的守门人立马就被俘虏了,吃着东西收回脑袋,全然没有看家护卫的觉悟。   “我就说我家小毛驴怎么见了你怎么热情。”夜色中,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原来你破费了这么多啊。”   正在撸驴的黑影僵在原处。   “月上柳梢头,人影翻墙来,姜千户,小贼行为啊。”   原来桃树的摇椅上赫然躺着这间屋子的主人。   “你大晚上不睡觉,修仙啊。”姜磊震惊。   江芸芸身上盖着毯子,怀里揣着一只猫,眼皮子也不抬起来,开始晃着小椅子,随口说道:“你不是也没睡。”   “我办事呢!”姜磊理直气壮。   “我也是啊。”江芸芸面不改色。   “你大晚上办什么事情?”姜磊不解。   “在思考人生大事。”江芸芸叹气。   姜磊寻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边上,掏了掏耳朵:“说来听听,江学士。”   “在想人是好赖活着好,还是头铁去死好。”江芸芸捂着小猫的耳朵,声音也跟着轻了一些。   姜磊大为吃惊:“你一个风光无限的大红人,想这事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反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那个张道士是小鸭子吗,整天跟着你跑,我去道观找他,发现他人不在,我就猜他肯定有贴着你来了。”姜磊恨铁不成钢。   江芸芸笑:“确实在我这里,在睡觉呢,别把人吓坏了,我好不容易安抚着才睡下去呢,大晚上找他做什么?”   “抓到几只老鼠,想问问他认不认识?”   江芸芸抬眸去看他,漆黑的夜色下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所有人都说江芸长了一双极为动人的眼睛。   ——如果不是盯着自己就更动人了。   “直说吧。”她笑说着,“你找他还是找我?”   姜磊丧气:“你也太聪明了,和你说话怪没意思的。”   江芸芸只是笑。   “抓了三个人,一个是工部屯田司的主事周然,一个是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陶知行,一个是南直隶宝泉局的负责人张耀祖。”   江芸芸睁开眼:“周然和张耀祖是句容人。”   姜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陶知行是成化十一年进士科,现在应该五十三了,一开始任职户部,去江西清吏司是陛下登基后第三年后去的,今年得了一个寻常,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得到这个评价,平日做人不太圆滑。”江芸芸主持过京察和外察,对大部分官员的政绩和履历情况了然于心。   “我就知道你还都记得。”姜磊继续问道,“你知道他们都联系谁了吗?”   江芸芸摇头。   姜磊也不打哑谜直接说道:“工部屯田司的主事周然半月前想要借着大张急递铺给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陶知行送信,目前信件被我们悉数拦获,人也已经都被抓了。”   江芸芸并不意外。   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先安抚众人,让他们放松警惕,再在外部渲染紧张气氛,让他们疑神疑鬼,最后让锦衣卫在外面盯梢,总会有人按捺不住冒头的,只要抓住一个人后面的人自然会牵连出来。   ——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   姜磊突然靠过来,低声说道:“你知道南直隶宝泉局的负责人张耀祖联系谁吗?”   江芸芸沉默,眉心微动。   姜磊仔细盯着她脸上的神色,随后哼唧了一声:“若是你知道了,肯定高兴。”   “曹家?”江芸芸睁眼,眼神直视姜磊,平静地问道。   姜磊被那一眼看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正儿八经坐好,又急又怀疑:“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个口气已经把答案明晃晃写在脸上了。”江芸芸盯着头顶的树叶,片刻后冷不丁说道,“我不高兴。”   姜磊不解。   “曹家对你这么不好,现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要完了,你怎么不高兴?”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曹家好端端干这个杀头的买卖做什么?”   “谁会觉得钱多。”姜磊倒是不在意,“这些做生意的人不是都这么大胆的嘛。”   “曹家定然是出事了。”江芸芸拧眉。   曹老夫人不应该是这么冒险激进的人。   “出什么事?”姜磊不解。   江芸芸把怀里熟睡的小猫儿抱在怀里,坐了起来,看着茫茫夜色没有说话。   姜磊摸了摸脑袋:“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江芸芸一肚子心思,只觉得没一个事情都解决不了,绕是她素来心态极好,也忍不住有些急躁,所以只能摸着小猫耳朵去烦猫。   睡得好好的小猫快被烦死了,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但很快就用爪子把自己脑袋捂住。   “你觉得宁王会谋反嘛?”沉默的人突然开口。   姜磊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纯靠猜想。”江芸芸含含糊糊说着。   姜磊却突然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你听说过你和宁王有些过节,但也不是你可以构陷他的理由,哪怕是你,陛下听了都会不喜的。”   江芸芸摸着袖子里的那封信,突然觉得好笑。   证据在自己手里,但唯二知道的两个人都知道这东西谁也不敢拿出来。   ——真是一个诡异,令人厌烦的平衡啊。   “那你觉得江西那边的人是为什么搞这一出。”江芸芸试图引导一下。   姜磊信誓旦旦说道:“肯定是报复啊,他们都是当年那一拨的幸存者,你屋子里睡觉的张道长也是,不然我大晚上来吓唬他做什么。”   江芸芸扭头看他。   姜磊理直气壮:“吓一下而已,至于这么护犊子嘛。”   “不是。”   春夜的月光照在小状元脸上,原本过分白皙秀气的面容也显出几分阴森:“这两人在这个职位算起来都十来年了,怎么现在突然冒出报复的念头。”   姜磊拧眉。   “曹家一个巨富人家,一门两进士,哪里不是赚钱的办法,至于这么想不开嘛。”   江芸芸幽幽的声音被日光一照,显出几分阴森来。   “姜千户,您再仔细想想。”   —— ——   “怎么回事?张家怎么就人去楼空了。”曹澜暴怒,“前几日不是还悄悄来过吗?跑了,肯定是跑了。”   管家欲言又止:“那院子的东西都在,就这么跑了?”   “不然能哪里去?”曹澜在屋内不安走动着,“张耀祖最是胆小鸡贼,说不定察觉事情不对早就跑了,他本来就胆小如鼠,一开始就心不甘情不愿的,看了钱才扭扭捏捏同意的,现在事情闹大了,肯定是跑了。”   管家忍不住说道:“他怎么爱钱,怎么会连钱都没带走呢。”   曹澜脚步一顿,心中的焦躁终于被狠狠打碎,整个人迷茫恍惚,随后打了一个寒颤,幽幽地看向管家:“那你说,他能去哪里?”   管家被那一眼看的心惊肉跳。   普天之下,能让一大家子的人悄无声息地失踪,除了那群煞星还能有谁!谁还能有这个本事。   但他不敢开口。   谁也不敢开口。   “要不还是请示一下老夫人吧?”他犹犹豫豫说道。   曹澜神色猛地狠厉起来:“娘病重,谁也不能打扰她休息。”   管家吓得一个哆嗦,不敢说话。   ——完了,曹家要完了。   他满脑子都是这样的话闪过,但他脸上却完全不敢露出片刻。   “老爷,门口有人自称是南昌人,又要事想要和老爷商量。”门房快步走来,犹豫说道,“说和江芸有关。”   曹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快请进来。”   —— ——   七日前,江西南昌   朱宸濠在屋内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谋士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老实说,他也不太懂王爷对那个江芸到底什么毛病,如此自信又如此打脸。   那一封信送过去,宛若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他们之所以发现没有效果是因为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陶知行失踪了,一家老老小小八口人就这么光天化日,在众人眼皮子地下失踪了。   能有这样手段的人这世上仅有锦衣卫。   锦衣卫来了江西!   没做坏事的人都得心虚一会儿,更别说偷偷做了不少坏事的人。   “陶知行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他就是爱财,我们只要把和他联系的人先下手为强干掉,那就不能牵扯到我们。”谋士被晃得头晕,忍不住说道。   朱宸濠停下脚步,脸色阴沉:“只怕情况有变。”   “什么意思?”谋士一看他那神色,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朱宸濠没说话,牙关紧咬。   谋士更是心都凉了半截,忍不住上前一步:“可是和江芸说了些什么?”   朱宸濠没说话,但那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谋士身形一晃,猛拍一下大腿:“王爷糊涂啊。”   “她肯定不会说,但我担心她有别的后招,这人一向诡计多端。”朱宸濠咬牙。   谋士察觉不出不对:“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朱宸濠沉着脸没说话。   “江芸是什么人物,无风都能掀起半尺浪,我们要是真的有把柄落在她手里,那可是头顶利剑悬而未斩。”谋士声音微微提高,“如何能送去这么大的把柄。”   朱宸濠恼羞成怒:“我如何能想到她这样不怕死?”   谋士心中微动:“王爷手里可有他的把柄。”   朱宸濠看向他,随后缓缓点头。   “什么?”谋士眼睛都亮了起来。   朱宸濠没说话。   谋士循循善诱:“江芸此人如今正得圣宠,寻常事情根本不能撼动她,宫里那位明显是打算把他培养起来留给新帝,恕我直言,便是现在有人举报江芸杀人放火,信不信到最后江芸顶多是挨几顿板子,罚几月前,根本不会有事。”   他声音微顿:“可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天子大行,又或者新皇年幼,又或者天灾人祸,那可都是机会啊,要早些做布局才是。”   他上前一步,声音温和,注视着面前同样年轻的王爷:“我朝北上的例子也非没有,叔侄之争,谁能定胜负。”   朱宸濠一直紧皱的眉缓缓松开。   “历代宁王的困顿,后世子孙如何能忘。”谋士下了一剂猛药,“殿下!”   朱宸濠猛地松了一口气,双手握着谋士的手,眼含热泪:“还是子固懂我。”   “王爷,小人祖辈受宁王照付,不敢忘,只求有报答之日。”江巩下跪大拜。   朱宸濠把人扶了起来,神色扭曲,声音格外轻,若非江巩靠得格外近,也差点听不清。   “江芸是女的。”   江巩神色僵硬,不可置信:“什么!”   “之前我们手下的兵去剿匪,找到了当年给周笙接生的稳婆。”朱宸濠的目光突然空虚漂浮起来,“你能想象吗?这么厉害,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   他突然笑了起来,紧紧握着江巩的胳膊:“女的,她是女的,我们只要握住这个秘密,就可以让她为我所用。”   江巩从震惊中彻底回过神来,他却没有纠结这个事情,反而追问道:“那位稳婆?”   “杀了。”朱宸濠淡淡说道,甚至还带有一丝怜悯,“一家八口,连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一家团聚了。”   “好好好。”江巩连连点头,“如此大的秘密,不能再被第三人知道。”   他双手来回摸索着,来来回回走动着:“确实是好大的秘密,要好好利用起来,若是等皇位上的病秧子走了,我们利用这点,让她开城门迎我们……好啊,太好了,这事为我们养了一个好棋子啊,便是平日里让他们为我们在朝堂上斡旋,也是极好的,王府的护卫队指日可待啊。”   朱宸濠皱眉:“只怕她不愿意。”   江巩脚步一顿,思索片刻后,低声说道:“不若再去试试她。”   “怎么试?”朱宸濠追问道。   江巩没说话,走了几圈,突然说道:“铜钱的事情不得不找个替死鬼,我是说,这事肯定要有个交代,要是锦衣卫心狠手辣攀咬到我们身上,皇帝多疑,我们也太被动了。”   朱宸濠点头:“那就把陶知行推出去。”   “不够。”江巩声音微微提高,“一个主事算什么东西。”   “那你准备?”朱宸濠犹豫问道。   “曹家。”江巩语气笃定,“既是一个好替死鬼,也能拿曹家再去试探一下江芸。”   他在朱宸濠耳边低语了几句。   朱宸濠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子固实乃诸葛。”他握着江巩的手,一脸钦慕,“若是没了你,本王好似鱼失了水。”   —— ——   江芸芸安安静静猫了好几日,也不见朱宸濠那神经病干了什么,反而锦衣卫进展迅速,一下子跟把豆子一样,哗啦啦就是拔出一连串,甚至昨日有人下南直隶,直接把事情推进到曹家门口了。   “不是,曹家是不是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张道长咋舌,“什么破事都能掺和进去,疯了吧。”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乐山嘟囔着,悄悄看了自己公子一眼,然后胆大包天地说道,“全家没一个好人!就要都抓起来打一顿!”   “我听说那个江苍要被人叫回来了。”张道长也跟着偷偷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没理会完全不知道此事残酷性的两人。   曹家要是真被推出来背锅,株连九族,你说巧不巧,她江芸的脑袋也在这里面。   她一个人背着小手,绕着桃树绕了好几圈,她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奈何能说的只有张道长一人,说多了,这人半夜就该睡不着觉了。   ——但是朱宸濠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啊!   只是她还没自己想出个所以然来,大门突然被人敲响。   乐山擦了擦手去开门,只是还没看清是谁,那人就跟风一样卷了进来,随后直扑江芸而去,瞧着就要一把跪下了,被江芸芸眼疾手快拦下了。   “老师救命。”他紧紧抓着江芸芸的手,急得满头大汗。 第四百二十九章   来人是康海, 江芸芸主考会试时,那一年的状元,如今正任翰林院修撰。   “怎么了?”江芸芸安抚着,“坐下说话。”   康海满头大汗, 抓着江芸芸的手臂, 艰难说道:“献吉被锦衣卫抓了。”   献吉就是李梦阳的字。   “怎么会被抓?”江芸芸错愕, “锦衣卫现在还有这闲工夫。”   这可真不是吹牛, 实在是这个造、假的范围牵扯的挺广,锦衣卫为了立功, 现在家都差不多空了, 时不时来晃荡一下,看看张道长跑了没的姜磊也跟着憔悴了许多。   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劳烦锦衣卫在百忙之中把人抓起来,肯定不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康海看了江芸芸一眼, 没说话, 过了半晌才喃喃说道:“二月的时候, 陛下在奉天门, 诏谕群臣户、兵、工三部臣直言弊政。”   李梦阳是户部主事。   “但现在马上就要五月了。”江芸芸不解, “这事不是早过了吗?”   她想了想又说道:“韩尚书不是代表户部上奏了吗, 陛下也都下召了,此事不是结束了吗。”   今年年初本来要完成户部换帅, 奈何碰到假铜钱一事,事情拖到了三月底,也就是锦衣卫假意把所有人都放走的时候, 户部这才完成交接。   康海神色呐呐,一时间瞧着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是献吉对韩尚书的折子有意见?”江芸芸反问, “你既然来了我这里, 肯定是要实话实说的, 不然我如何帮你们。”   “献吉之前想要韩尚书上呈外戚乱政之事,被韩尚书打了回来。”康海低声说道。   江芸芸拍了拍脑袋。   ——坏了,想起这事了。   “韩尚书做事仔细,应该是和他仔细分析过此事利弊的,如今不是说此事的时候,陛下爱人之心拳拳,这些事情他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责备张家。”江芸芸平静说道,“他还是坚持上折子吗?”   康海嘴角微动,神色沮丧:“他性格嫉恶如仇,当年乡试就敢昼提灯笼,讽刺官员不作为,如今目睹权贵横行,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五日前就瞒着所有人递上折子了。”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外戚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全天下的勋贵挑挑拣拣能选出几个好萝卜。   李梦阳自小读书,心怀正义,保持愤怒是应该的。   但光凭愤怒的情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这进了锦衣卫如何能安好,这些人穷凶极恶,定要拿献吉去献殷勤。”康海见她不说话,也跟着激动起来,“还请老师救他。”   “这个李梦阳是不是就整天在外面说江芸萎弱的人。”一直没说话的张道长突然大声嘟囔着,“现在闯祸了怎么要人出面帮忙了。”   康海沙哑说道:“他性格张狂,但没有别的意思。”   “你去找韩尚书才有用,陛下对韩尚书格外看重,且两人同问户部官吏,他出面为献吉说话才是最有用的办法。”江芸芸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韩,韩尚书闭门不见。”康海沉默下来了。   江芸芸头疼: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我也说不上话啊。”江芸芸无奈说道。   “老师不是和锦衣卫和太子殿下都有私交吗?让陛下知道他并非有意的,只是一时气愤而已。”康海小心翼翼说道。   “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他察觉到江芸的沉默,低声说道,“老师,你们也算师出同门,帮帮他吧。”   “哎,哎哎哎,怎么说这种话啊。”张道长一听就紧张坏了,连忙挤在两人中间,虎视眈眈盯着他看,“大家都是大人了,自己捅出的篓子自己处理啊。”   康海恼羞成怒,偏又不敢说他,只能盯着江芸芸看。   “你,我,你,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众人沉默间,顾霭直接冲了进来,同样满头大汗,一把把康海拉走,严肃呵斥道,“你大可以去找阁老他们,刘阁老明事理,谢阁老热心,你们真心实意的去,他们肯定愿意帮忙,你们现在来找我老师做什么,不能因为他好说话,就一直为难他。”   康海被拉的一个踉跄。   乐山也察觉出不对,拿着勺子紧张地站在门口。   “我没有这个意思,是,是因为……”康海环顾四周,简直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因为李梦阳整天骂李阁老,所以你们觉得阁老会徇私。”顾霭一点也不惯着他,冷笑一声,“骂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以后做人留一下日后好相见的,背地里说我老师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以后有求于人。”   “他性格……”康海苦涩解释着。   “这满京城天才神童遍地都是,能进翰林院的又有几个不是年少成名,难道人人都张狂不成,又不是一个性格张狂就能盖过所有事情的。”顾霭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我爹说他之前认识一个叫唐寅的人就是性格太张狂了,才差点出事的。”   康海被怼的没话说了,只好扭头去看江芸芸。   李梦阳的这些好友里,目前能说的上话的也只有江芸了。   他年轻,又简在帝心,阁老部堂都对他另眼相看,李梦阳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现在都袖手旁观,不肯帮忙。   康海也确实是没有办法了,到最后神色悲凉,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反正不能找到我老师。”顾霭挡在江芸芸面前,坚持说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说是我老师唆使的,现在再让他掺和进去,外面的人怎么想,反正不行。”   江芸芸忍不住问道:“哎,不对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师最近魂不守舍的,都不爱笑了。”顾霭扭头,颇为担忧,“大家都不敢打扰你的。”   江芸芸摸了摸嘴角:“这么明显吗。”   “我也很担心公子呢,瞧着饭也不爱吃了,大晚上不睡觉。”乐山忧心忡忡附和着,“偏我也不敢问。”   江芸芸扭头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老脸微红:“我,我最近吃好睡好的。”   乐山气笑了:“公子吃不完的饭,都是张道长吃的,他能知道什么。”   张道长悄悄躲在树后装死。   “能吃能睡,也是长寿之人。”江芸芸左右安抚着。   “那我就不打扰老师了。”康海面如死灰,宛若幽魂一般离开了。   江芸芸一看他这模样,连忙问道:“锦衣卫吃的送进去了吗?”   “不给看。”康海格外悲伤。   “你去拿点东西过来,我给你送进去。”江芸芸说。   康海眼睛一亮。   “救人的事情我只能说尽力,我不能牵连太子殿下,也没法随意见到陛下,更无法保证什么。”江芸芸说。   “好,好好。”康海连连点头,匆匆离开。   顾霭不高兴了:“李梦阳脾气太大了,得罪这么多人,老师掺和进去做什么。”   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说着:“人轻狂,顶多是缺心眼,而且他一腔热血,这出发点是好的啊,总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唐寅,就你爹说的反面例子,哎,神童大概都是这个性格。”   顾霭板着脸:“他那一群朋友还老聚在一起骂您呢。”   “就是,我也都听说了。”张道长脑袋从树后伸出来,也跟着不高兴说着,“就要让他们吃吃苦头才是。”   “那不是正好说明我不计前嫌,心胸宽大,大好人啊!”江芸芸为自己竖起大拇指,骄傲自夸道。   顾霭还是不高兴:“外面的人都说是您干的呢,干嘛掺和进去。”   江芸芸笑眯眯哄道:“哎,顾顺霄,你平日里不是一直讲究和气生财,不和人起冲突嘛,今天胆子倒是大嘛。”   顾霭听得脸颊微红,但还是磕磕绊绊说道:“保护老师,是我这个做弟子的责任呢。”   “确定不是和黎楠枝偷偷写信了?”江芸芸诈道。   老实人顾霭立马露馅了,神色慌乱。   江芸芸震惊:“还真背着我偷偷联系!”   “是黎师叔先来找我的,而且他是因为很担心您,怕您报喜不报忧的,要我帮忙照顾好您。”顾霭老实巴交解释着。   “我就说他最近给我写的信里,老叫我好好吃饭,不要吃冰食,还说要和老师告状,活像在我身边按了一双眼睛一样,罗里吧嗦。”江芸芸骂骂咧咧,随后哼唧了一声,抱臂,大声强调着:“我才不怕他呢。”   顾霭大眼睛扑闪了一下,没说话。   “那我回头能说您帮人去诏狱送东西嘛。”老实孩子问道。   “不行。”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板着脸否决了。   张道长在背后吊着嗓子,阴阳怪气:“我~才~不~怕~他~呢”   —— ——   姜磊一张脸的怨气几乎要溢出来了。   “你们读书人是真的能找事。”他开口第一句就骂道。   江芸芸笑眯眯的,一脸和我没关系的样子。   “我们都这么忙了,牢房本来都满了,愣是给他挤出一间来,忙死了。”他大声抱怨着,“打了他几板子,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   江芸芸眨眼:“怎么就直接动手了。”   姜磊叹气,看了江芸芸一眼,解释道:“这可怪不得我,皇后宫里传来的圣旨,要我说这个李梦阳不是神童,聪明人嘛?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情知不知道。”   “本来假、币的事情陛下就烦了,谁知道入了夏,皇后就病了,二皇子也跟着不舒服,陛下白日上朝,晚上还要照顾母子,也是累够呛,偏他挑这个时候对张家开这么大的火,你猜陛下怎么想。”姜磊面无表情说道。   江芸芸了然。   怪不得陛下发这么大火。   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到现在后宫都没一位嫔妃,挑在这个时候弹劾张家简直是火上浇油。   张家再不好,那也是皇后的娘家。   陛下不是再给张家撑腰,是在给皇后长脸。   谁也不能欺负了他的皇后去。   “那确实时机不对。”江芸芸低声说道。   姜磊也颇为不耐:“你知道就好,要知道我们才不喜欢和这些读书人说话,他们动嘴皮子,我们动手,谁也说不通谁啊。”   “在最里面,原先张道长的位置,黄金房间。”姜磊懒得进去,眼睛往下一扫,“你这一篮子东西我检查一下。”   江芸芸直接递过去:“衣服大馒头,还有金疮药。”   姜磊随便翻了翻,就递过去了:“就两炷香的时间。”   江芸芸重新走进那条甬道,两侧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瞧着有点挤不下,可见锦衣卫最近的工作量确实很大。   往里面走光线越暗,但也越安静。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趴在床上自闭的人。   陛下没开口,锦衣卫肯定不会下狠手,但是皇后又生气了,所以肯定意思意思打几下,不过读书人都皮娇肉嫩的,挨几下也是不得了了。   江芸芸叹气。   原本假寐的李梦阳立马扭头看了过来,一看到江芸芸就忍不住哼哼几声:“你是来笑话我的。”   江芸芸施施然掏出一块布,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把手里的菜篮子往前面一放:“德涵让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的屁股送点药,你的胃送点吃的,你的身子送件衣服来。”   因为有些过于粗俗了,李梦阳气坏了,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疼得脸都白了。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滚。”他站在江芸芸面前,怒不可遏。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掏出一个小瓷瓶:“这个药开始保密配方,上一个人用了几天就好了。”   “我不要。”李梦阳冷冰冰说道。   “那这瓶药要十两银子,我新配的,你记得还我钱。”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什么!”李梦阳脸色僵硬,不可置信。   “对啊,就城西那家老板姓李的回春堂配的,都是上好的药,童叟无欺,看在张道长的面子上还抹零了,而且张道长的开药费我也给你抹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李梦阳低头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突然更气了。   “你就是来笑我的是不是。”他怒不可遏。   江芸芸摇头:“不是的,真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你是庆阳府人,爱吃羊肉,所以我自掏腰包给你买了两个羊肉大馒头,还热的,吃吗。”   李梦阳没说话,喘着粗气,瞪着她,伸手想要把馒头打走。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开了:“种小麦是很辛苦的,没水不行,水多了也不行,要每天有人蹲在地里看着,等成熟了又要割小麦,打子,磨粉,最后才能买卖出来,养羊也辛苦,若是寻常人家这都是半大孩子做的,今天牵出去几只,牵回来也要几只,少了一只那都是家庭大战,这些都还是最基础的,等要做成这个馒头,卖馒头的小娘子子时就要起来揉面团,切羊肉,做馒头,再上锅,最后抬上台面。”   “你觉得这里面谁能把这个馒头扔了?”江芸芸反问。   李梦阳猛地沉默了。   “你这几天也没人说话不觉得无聊吗?坐下来聊聊。”江芸芸把馒头重新递了过去,但半天也没见他拿走,只好抬起头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来笑你。”   李梦阳还是没说话。   “因为我之前不同意和你站在一起,还是你也明白这次没人愿意触这个霉头。”   “什么是霉头,你见过那些被奴役的人嘛,他们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你现在怎么就视而不见了。”   江芸芸叹气:“你说的你以为满京城全京城就你一个人知道吗?”   李梦阳冷笑一声:“知道又如何,你们只会窝在自己的富贵窝装傻充愣,和那些勋贵称兄道弟,你们就是一伙的。”   江芸芸把馒头重新塞回去,盘腿坐在他面前失神片刻。   “我说对了,所以你心虚了,不敢说了。”   江芸芸摇头:“只是觉得可惜,你才学之高,也是年少成名之人,却一直故步自封,愤世妒俗,蒙住了你的眼睛。”   李梦阳真是气坏了:“好好好,江芸算我看错了,竟如此折辱我。”   江芸芸拖出小毯子盖在自己膝盖上,冷不丁问道;“你觉得张家能走到现在是为什么?”   “自然是狐媚惑主。”李梦阳义正言辞说道。   江芸芸笑:“谁是主?”   “自然是……”李梦阳猛地沉默了。   “你既然如此义愤填膺,怎么现在又不敢直指矛头了。”江芸芸追问道。   李梦阳死死盯着她看,阴冷的监狱愣是让他额头冒出冷汗来。   “我以前在外面任官时帮一户孤寡人家割过草,我自告奋勇去割草,腰都要断了才勉强处理了干净,结果半个月后再去看,草又长满了。”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说野草啊,是不是就是除不尽啊,其实他和稻也没区别,所有的一切都在滋养着他们。”   李梦阳嘴角微动。   “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除草的人,每位部堂提出的意见,哪一个不是为了限制你口中的杂草,清丈土地难道不是为了限制权贵到处兼并土地嘛?整顿吏治难道不是一点点清除传奉官,你以为一口气割掉杂草就万事大吉,可地还在,草……”   “江芸!”李梦阳厉声打断她的话,“你疯啦。”   “我没疯,我就是最近心情不好,想着地里反正都能长草了,长我这株小野草怎么就这么难了,哎,不说了,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江芸芸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别发疯了。”   李梦阳神色僵硬。   江芸芸看着他,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蓦然轻松起来,把膝盖上的小毯子团吧团吧,直接塞过隙缝里,然后又一个人蹲在地上,把馒头,衣服,金疮药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怼了进去。   小小的影子倒在地上,刚才的尖锐和愤怒瞬间消失不见,那种特能迷惑人的温和文气又悄悄把他包裹起来。   李梦阳垂眸打量着她。   “谢谢你和我进行了一场友好谈话,心情好多了。”江芸芸站起来,一脸真诚说道。   李梦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我最近压力也很大。”江芸芸小脸皱巴巴的,“都不爱吃饭了。”   李梦阳移开视线。   “馒头热的早点吃,冷了没水噎人,被褥盖身上,晚上小心别被老鼠咬了,衣服下次换吧,要是还要挨打,又坏一件新衣服,金疮药记得用,屁股烂掉就不好了。”   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安慰人还是吓唬人。   “行了,我要走了。”江芸芸环顾了一下他的居住环境,“黑漆漆的,我不喜欢这里。”   李梦阳冷笑:“天子宠臣怎么会来这里。”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金疮药,要十两?”背后突然传来犹豫的声音。   江芸芸脚步一顿,神色心虚。   “说好了?服软了没?”姜磊见人出来后随口问道。   “你能先不打他了吗?你看他瘦得干巴巴的,再打两下,万一噶了怎么办?”江芸芸闭眼蹬腿表演了一番,偏脸上一脸认真。   姜磊见了捧腹大笑。   “我们本来都不打算打他的。”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还是小声说道,“但东厂的面子肯定是要给一下的。”   江芸芸了然。   ——皇后看人不爽,打算悄悄先人一步教训一下。   “你还是赶紧找关系把人捞出去吧。”姜磊抱臂,暗示道,“我们锦衣卫奉命行事的。”   “我努力吧,但你也知道的,他们神童就是很有自己想法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有时候和他们也是说不到一处去的。”江芸芸板着小脸,正儿八经说道。   姜磊震惊。   姜磊迷茫。   姜磊气笑了。   “你也滚!江神童。”   江芸芸被赶走后,忧心忡忡出了锦衣卫大门,随后脚步一转,打算找人去捞人了。 第四百三十章   李东阳如今五十八岁, 在一众京城高官里算年轻的,毕竟前有工部尚书七十几岁高龄还要坐镇工部,熬夜加班,所以在京城, 五十八岁正是拼搏的时候, 奈何他身体确实不好, 从去年开始就一直上疏请求致仕, 陛下次次不准,甚至还送了钱, 药, 和太医。   但江芸芸知道他师兄除了确实身体不好外,还有个问题。   ——痔疮!   读书人嘛,久坐的问题。   江芸芸捧着从张道长药箱里掏出来的小瓷瓶, 兴匆匆去献殷勤了。   谁知道李东阳对此颇为羞恼。   ——怎么能在小师弟面前如此丢脸!!   江芸芸眨巴着大眼睛, 哎了一声, 热情推销着:“很好用的, 张道长做的, 在外面回春堂能卖五两银子一瓶呢, 还供不应求,我今天悄悄从他的箱子里掏出来的。”   李东阳看着小瓷瓶, 又看着小师弟,面无表情质问道:“要是今日来管闲事的,就直接归家去。”   江芸芸屁股动了动, 坐得更里面了。   李东阳和她四目相对,气笑了:“耍无赖是吧。”   江芸芸露齿一笑, 小梨涡一闪一闪的, 别提有多无辜了。   “我不救他不是因为他在外面诋毁我, 讽刺我。”李东阳无奈说道,“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个小刺头,李梦阳与应宁的关系也不浅,要是我再出面,不就实打实证实了这事和你有关。”   江芸芸连忙强调着:“和我没关系,我最近心不在焉,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整天窝在家里发呆呢,我也是今天德涵来找我才知道的。”   李东阳打量着她,还真发现她瘦了不少,顿时一脸担忧。   他神色恍然:“我这身体不好,盈儿和蓉儿也都远嫁,前几年兆同病逝,如今膝下也就只剩下一个徵伯,今年身体不好又错过了会试,如今只求你们小辈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才是。”   江芸芸连忙安慰道。   李东阳实在是亲缘浅薄。   二儿子李兆同,由朱夫人生,江芸芸在他很小的时候见过,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前些年,江芸芸在兰州做官时病逝,还未来得及取字就走了,李师兄痛哭,大病一场,做《儿兆同埋铭》。   还有一个儿子,名字都还未来得及起,只做了小名叫午孙,刚过周岁就走了,李师兄在写给江芸芸的信中说道——儿生不满晬,遂作终身期。   还有一个二女儿名叫李菱,由朱夫人出,成化十八年亡,死时只有几岁。   所以前些年李兆先大病,李师兄急得直上火,幸好张道长也有些本事,把人救了回来。   如今李东阳对于孩子的期待也只剩下平平安安了。   “你又怎么了?好不容易养得一点肉怎么又不见了。”李东阳忧心问道,“是吏部有事情?”   江芸芸摸了摸小脸,小声说道:“没有,挖到一棵小草,不知道种哪里去,一直很是忧心。”   李东阳沉默了,觉得自己的一腔真心被戏弄了,闭上眼,口气平静:“滚出去。”   江芸芸哎了一声,赖着不走:“我的事情还没说完呢?师兄怎么赶我。”   李东阳没说话,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李梦阳年轻,轻狂,做事难免顾头不顾腚,但他这个出发点也是没错的,确实也是一腔热血,说出了满朝文武不敢说的,但是别人可以视而不见,但内阁要是毫无动静,传出去大家肯定会说忠奸不分,堵塞言路,本来本朝御史就爱弹劾,此事一出那不是立马狂蜂而至,尤其是我的好师兄,他们还会说您心眼小,不识大体,欺负年轻人,打压和自己不同政见的人,有学识而无才干。”   这些都是外面的人骂李东阳的话,现在被他的好师弟就这么水灵灵说出来,他实在听得头疼,忍不住想起刘阁老每次见了江其归没好脸色,那可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这人表面上和和气气,温温柔柔,私下总是悄悄的,不经意的,突然的,戳了一下你的软肋,也不疼,但就是让你难受,浑身难受,哪哪都不得劲。   他真的太聪明了,太能洞察人事了,也太知道哪里是底线,是禁忌,但偏就喜欢暗搓搓的捅一下那条底线,摸一下禁忌,甚至还会悄悄跨过去试探一下。   “你说李梦阳胆大包天,轻狂无度。”李东阳忍不住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十个李梦阳,十个唐寅加起来都没你一分的狂妄大胆。”   江芸芸不服气。   “我是担心你,你是排揎我,真是毫无良心的江其归。”李东阳冷笑。   江芸芸一脸感动,但还是坚持说道:“李梦阳不救,事情弊端过大,至于牵扯到我,那不过是有心人在兴风作浪,但我清者自清,而且陛下肯定是能明白的。”   “只怕张家和东宫不明白。”李东阳直接说道,“虽然你不用太在他们,但也不能完全不当回事。”   之前江芸芸清丈土地,整理皇庄,清理盐务的事情,已经把张家狠狠得罪了。   本朝外戚不能担任实职,哪怕是陛下有心,也会被人大力劝阻,只能拿个侯伯的头衔,再弄点田和烟盐这些捞钱的事情。   历朝历代的皇帝自然都是知道外戚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本朝对外戚已经没了政务上的进步,那钱财之事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当今更甚。   江芸芸叹气:“只能说李梦阳这事出现的时机不对,人人都为难。”   李东阳冷冷说道:“我自来最怕这些神童天才了,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只当这天下只有他一个慧眼如炬的破局人,毫无远见,毫无思考,再多的愤怒也只能伤到身边之人,说又说不得,赶又赶不走,听着就头疼。”   江芸芸没说话,低着头,小声说道:“那就再救一次,总不能真被这把火燎了。”   “那你呢!”李东阳恨恨说道,“外面说什么你不清楚吗,我早早就跟顾顺霄说过要盯着你的,怎么还让你碰到了。”   江芸芸尴尬一笑:“我就说顺霄怎么这次来的这么及时呢。”   “这把火烧到你怎么办。”李东阳淡淡说道,“少了一个自比李白的李梦阳,世上还多的是这些狂傲之人,京城从不会少这样轻狂嚣张,不通庶务的人。”   他看向江芸芸,低声说道:“二月的事情,李梦阳五月才想起来,我不得不多想,是不是有人在搅局,想要拉你下水,现在不少人都不肯出手,大都是这个顾虑。”   “其归,在我眼里,如今满朝年轻官吏你为魁首,陛下身子羸弱,太子却还年幼,各地藩王却还是壮年,我们内阁的年纪都大了,还能做几年,这九卿堂官又有几个还能再干的,这些年我们内阁这么维护你的,陛下堂官对你和颜悦色,就是希望你能在关键时刻担起重任。”   江芸芸低着头,再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内阁的权威性不能坏,陛下的圣名需要人维护,李梦阳好好的一个人头也不能简简单单掉了,就连百姓也不能浑浑噩噩地没了,所有人都有难处,但我是小草,明天春天说不定就长回来了。”   李东阳错愕。   江芸芸揉了揉脸,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自语:“我便是长不回来,也还会有其他小草冒出头来的。”   —— ——   五月初,李梦阳在内阁的一力营救下,被全须全尾放出狱。   康海等人在监狱门口接人,放了鞭炮,给人披上新衣,还给他送来一壶酒。   李梦阳来回张望着。   “铜钱案查到他的外家曹家了。”康海低声说道,“他要避嫌,最近都不能随便见人。”   李梦阳皱眉:“那个曹家果然是个惹事精。”   康海叹气,看了他一眼:“少说几句吧,走,归家去。”   李梦阳走了几步,飞快问道:“那他,没事吧?”   “没事吧。”康海随口说道,“不过听说他那个哥哥江苍要被革职带回京了。”   曹家出事,按道理江芸芸也是要革职的,奈何从上到下都无视了这个事情。   “他自小孤苦,好事情是一件也没轮上,坏事怎么就算到他头上,花曹家一分钱了吗?没看到他现在穿得衣服还破破烂烂的,还整天没心没肺笑得乐呵呵的,看着就烦。”内阁里,李东阳没好气说道,“这事我开不了口,你们若是要罢他官,自己拟旨吧。”   刘健和谢迁也只好和稀泥安慰道:“没有的事,吏部的人自有马尚书保着呢。”   “陛下也没开口呢,我们操什么心。”   李东阳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   “那,那这个江苍……”一直不敢吭声,躲在角落里的沈墨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开口,“说起来也是外家的,但这次御史弹劾甚多,吏部考虑让他免职入京,大概半月后就要回京了,这事,怎么处理啊。”   李东阳看了过来。   “我昨日听说那个曹家好像要嚷嚷着有冤情,说有话要说。”沈墨犹犹豫豫说道,“这,这也要怎么处理啊?”   —— ——   “听说曹家要来告状了。”乐山从外面买菜回来,挎着篮子,急匆匆回家,看着优哉游哉躺在躺椅上的江芸芸,小声说道,“我怎么眼皮子一直跳啊。”   江芸芸没有被罢官,但是最近马文升也叫她回家休息了。   “那个曹家真是搅屎棍,这么多钱了,怎么还不安心。”乐山碎碎念着,坐在她边上择菜,“我还听说那个曹家外祖母好像要不行了,你说这事公子也要去守孝吧。”   藤椅的吱呀声更大声了。   “江苍被罢官了,那他娘不是要发大疯,真怕他们莫名其妙攀咬公子。”   藤椅的声音开始吱哑难听起来。   “哎这椅子有点大声了,听的人难受,估计是坏了吧,公子每天就喜欢坐在这里摇摇晃晃的,回头买个好点,结实点的来,也好几年了。”乐山被转移了心思,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打量了一下。   江芸芸闭眼躺着,整个人晃得更起劲了。   “公子心情不好?”乐山小心翼翼问道。   “没。”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安抚着,像个小树伸出小树枝敷衍地拍了拍乐山的肩膀,然后飞快收了回来,继续闭眼晃悠,瞧着不太像好心情的样子。   乐山只好蹩脚安慰道:“不会牵连到公子的,曹家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大家都知道这事的。”   “哎哎哎,江芸!”张道长急匆匆跑进来,“我听说曹家的小孩都被抓起来了,你说江渝会不会有事啊。”   江芸芸咕噜一下坐直身子:“什么?”   “说前几日锦衣卫直接冲进去曹家打算把他们都抓起来,最后关头是那个老夫人拿出你之前给的诰命圣旨才止住了锦衣卫的动作,但也把曹家全都围起来了,但锦衣卫放下狠话说要曹家三族以内的人都要抓起来,而且有隐瞒着格杀勿论,有举报者白银十两。”   乐山大惊失色:“那夫人都分家应该算不上吧?”   “曹蓁是外嫁女,你们算江家的,而且周夫人肯定是看在江芸面子上的,只是现在锦衣卫这么扩大事情,连江苍都被牵连了。”张道长一脸担忧:“那江漾江渝怎么办啊?”   —— ——   兰州   天色还未大亮,雾蒙蒙的,整个衙门还处在沉睡中,清晨雾气中,江渝匆匆而来,直走内衙,最后一把拉住一见到她就准备躲起来的江漾。   “我听说你和人换班了,你想干嘛去。”江渝见人少,直接把人连拖带拽拉倒角落里去,严肃地盯着她看。   “我得回去找我姐。”江漾整个人很是憔悴,眼神麻木,“她现在肯定一个人,谁会照顾她,我得回去找她。”   “你回去能做什么!路途遥远不说,万一路上有恶人把你抓了呢。”江渝气的直跳脚,“哪里都不准去,曹家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对你不好,我们为什么要回去,我们就在这里,不会有人查到我们的。”   江漾抬眸看她,一双眼睛通红。   江渝被看得心中一颤,犹豫问道:“看我做什么。”   “你有你哥庇护自然是无需操心的。”江漾低声说道。   江渝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哥还会把你推出去不成。”   江漾沉默,她看着面前和她只差几个月的妹妹只觉得痛苦。   她实在太嫉妒了。   江渝有一个很好的哥哥,他能庇护到所有人,所以江渝至今都很天真烂漫,但她没有,她明明已经很努力想要好好过日子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得安宁。   “你,你,哎,别哭了。”江渝小心翼翼牵着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的,有我哥在呢,他肯定有办法。”   江漾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低声说道:“江渝,活着为什么这么难。”   江渝迷茫,但也沉默:“若是没有我哥哥,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但现在有我哥哥,我又觉得好像可以这么做,后来我去读书,都说读书明理,但我还是想不清楚,可我看着我身边的同窗都好似没有这样的烦恼,因为他们就是要考科举,可我呢,我读书这么好也考不了,我也很难过,只是我后来想着,反正这世道就这样了,江漾,做人还是开心一点吧。”   “可我快乐不起来。”江漾低声说道。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站在角落里,头顶是逐渐明亮的日光,五月的兰州还不太炎热,空气中的冷雾落在脖子上,激得人一个激灵。   “哎,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啊?”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是新来的兰州同知张岚。   江渝不喜欢他,觉得他看人的眼睛色眯眯的,而且说话一股子官腔味,动不动就喜欢教训人,听着就令人厌烦,所以板着脸说道:“交接班,同知来得也好早。”   “还行吧。”张岚的目光越过江渝去看江漾,故作不经意问道,“你们姐妹瞧着长得不太像啊。”   江渝心里咯噔一声,嘴上不服输,大声嚷嚷着:“哪里不像,我们是双生子的。”   张岚怀疑:“我怎么记得你们之前好像过了两次生日。”   江渝关键时刻憋不出话来,只好悄悄去看江漾。   江漾淡淡说道:“上次和江渝闹脾气了,没和她一起过。”   “真的?亲姐妹也有这样的隔夜仇。”张岚还是持怀疑态度。   “亲姐妹闹个脾气很正常,而且她们只是想要两份礼物而已。”背后传来周青云冷淡的声音,“当年江同知走时还特意交代过我,两位妹妹脾气各异,要是闹起来要我好好劝导呢。”   一说起江芸,张岚就神色微动了片刻。   他只是听说江家两姐妹似乎不是同一个母亲,所以想拿个人去立功,可不想得罪炙手可热的江芸。   “江学士两袖清风啊。”他嘲笑着,“怎么还要两份东西。”   周青云挡在两位妹妹面前,神色冷淡:“女儿家的礼物,清风看不上,只能扰乱青袍而已。”   张岚脸色微变,但不好开口反驳。   周青云是兰州城富户家的姑娘,纳税大户,而且这人还和江芸关系不错,虽然出家被休了,但周家待这个外嫁女还是极好的,所以张岚也不好得罪,只好讪讪走了。   江渝悄悄松了一口气。   “哎,段昊。”张岚刚走了几步,突然看到来上班的小娘子,脚步一顿,冷不丁问道,“你知道江芸和江漾的生日吗?”   江渝立马不敢呼吸,对着段昊打了个眼色。   奈何张岚挡在她们面前。   段昊是个温和的人,笼着袖子,闻言笑了笑:“虽然不知道每年都会闹什么幺蛾子,但她们亲姐妹,想什么时候过生日都是可以的。”   “你们关系还挺好。”张岚露出勉强的笑来。   段昊颔首微笑:“我们共事多年,自然情同姐妹。”   等人走远了,江渝小声抱怨着:“这人真烦,还好有你们。”   江漾则是一脸警觉的把着江渝往后退了一步。   周青云看向两人:“江芸临走前要我照顾好你们,今日起你们两个都搬到我家去。”   “不去。”江漾冷冰冰说道。   江渝拉了拉她的袖子,不知道她怎么口气这么冲。   “你和江芸还挺像的。”周青云看着两个神色截然不同的姐妹,无奈说道,“想听听外面的消息吗?”   段昊一看也跟了过去。   四人就在周青云的屋子坐了下来。   “知道你们关系的人不多。”周青云直接说道,“当年江同知对外都是说妹妹,能知道的人大概不会掺和这些事情,如今江同知风头正盛,没有人会去触他的眉头。”   段昊也跟着说道:“我也听我祖父说了,此事江同知并没有被牵连。”   “那曹家呢?”江漾追问道。   段昊和周青云都沉默了。   江漾脸色瞬间变了。   “但你别着急。”段昊连忙安慰道,“我只问你,你想活还是想死?”   “自然是想活的。”江渝看了江漾一眼,连忙说道,“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快乐日子。”   段昊又问:“那你是想现在的日子,还要是回到以前过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江漾明白她在说什么,却丝毫没有被宽慰道,神色痛苦。   “留在这里,就可以过现在的日子,这里还有江芸的余威,我们已经在衙门站稳脚跟,我是回不去以前的日子,我前几日直接拒绝了我父母为我安排的亲事。”段昊见她如此,便也了然,只是跟着直接说道,“人人都跟我说家族荣耀重要,可我难道不重要吗。”   江漾迷茫地看着她。   “我知道这样做很无情,会被人唾弃,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办法。”段昊伸手握住江漾的手,认真说道,“我不能漠视我自己。”   “别回去,曹家对你也不好。”江渝也连忙说道,“而且这事我们回去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江漾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总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可我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什么都不行,是我的问题嘛。”   “不,不是的!”江渝坚定说道,“你很厉害的。”   “那是为什么?”江漾反问。   三个年轻的小姑娘齐齐沉默着,一时间都莫名悲戚。   她们能坐在这里,已然是超过许多女孩,她们的家人会让她们读书识字,也让她们见识过世面,她们衣食无忧,她们能力卓越,甚至当初愿意让她们来考试已经足够宠爱,但她们还是时不时有一种迷茫窒息的隐痛。   周青云依旧一脸平静,她比这群姑娘年迈许多,甚至有过一段长达十来年的婚姻,还有两个孩子。   “如今还未走到绝路,什么悲戚哀怨之状。”她低声说道,“我年轻时能驯服野马,也能射下高飞的大雁,当年定亲的那对聘雁还是我亲手射的,我以为婚后会更快乐,可日子过成了一地鸡毛,我又以为这日子就这样了,可江同知开设了女役,你看,日子总是会变化的,如今有了这条路那就好好走着,何来如此焦虑痛苦。”   三人看了过来。   周青云微微一笑:“能看到的痛苦永远不是最痛苦的,能好好活着那就好好活着。”   屋内安静下来。   段昊若有所思。   江漾神色悲悯。   大抵只有被江芸好好保护着的江渝还有些迷茫。   “回头搬到我家去,我还能跟江同知邀个功去。”周青云起身,淡淡说道。   “我我我,我也要来。”段昊连忙举起小手,“我和家里人吵架了。”   周青云不可置否,施施然跨出门槛:“随便,人越多,江同知越能知道我的好。”   —— ——   江芸现在是没法知道周青云的好了,因为她这个倒霉孩子,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曹家举报说是她指使他们造□□的,钱财都偷偷转移到周笙那边去了,理由是他们和江芸的娘周笙有生意往来,他们每年也都跟着干,做的绸缎生意,还有账本几册。   还真别说,周笙现在做的还真是这个生意。   这个锅就老老实实扣在她头上了。   江芸芸只好大晚上,穿上衣服跟着姜磊去锦衣卫了。   乐山大晚上不睡了,一见人走了,不顾宵禁就跑去找人搬救兵了。   张道长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完了,完了……”   “哎,我这锦衣卫的大门你这来的次数有点多啊。”姜磊接上人后,比当事人还忧心忡忡,“不详,太过不详了。”   若是要论起来,他比江芸本人还不想要江芸靠近锦衣卫。   ——烫手山芋,谁没事去拨撩一下。   这次江芸芸没去诏狱,反而去了内衙,经过一处角落时,她突然伸手一指,咧嘴笑了起来:“七月十五枣红圈儿,八月十五枣落杆儿,我要是呆得久,能不能吃这个枣子啊,很甜。” 第四百三十一章   江芸芸待遇还不错, 直接住进锦衣卫的单间了,指挥使牟斌还百忙之中抽空慰问了一下她。   毕竟锦衣卫把他抓过来也是顶着不少压力的,还特意挑个大晚上的日子,要是在这里有一个照顾不好, 回头太子殿下能把他们这些人都给撕了。   “曹家那边给了账本, 里面支出明细详细, 却有奇怪的账目, 而且听闻周夫人的生意还真是您主张筹备的,秦岁东那边也说是您请求她帮忙带一下周夫人的生意, 但是周夫人上手后, 周夫人就开始独自一人经营那几家门面了。”牟斌和气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当时我娘刚从江家出来,手上并不宽裕,所以才拜托秦夫人带着我娘一起开店的, 这个事情并无问题。”   “那曹家的那几本账本又如何解释?”牟斌问。   “不清楚。”江芸芸叹气, “但是曹家是南直隶最大的布匹绸缎商人, 在扬州做生意绕不开他们, 有生意往来也很正常, 不过我娘不是会拿人钱的人。”   她打着包票。   周笙的人品她还是很信得过的。   牟斌点头:“此事锦衣卫已经过去查了, 只是事情还没查清之前,江学士得要在这里多住几日了。”   江芸芸点头, 打量着这件屋子,突然好奇问道:“怎么不把我关进诏狱里啊。”   牟斌震惊,随后哭笑不得:“江学士还想进那种地方不成?”   “那不要的。”江芸芸摇头, 但又老实交代,“好奇而已。”   “是陛下亲自嘱咐的, 虽说曹家是您外家, 按理应该一视同仁, 但毕竟江家情况复杂,你生母早早分家别居,且你自来和嫡妻那一脉并不亲厚,多年来也没有靠曹家做事,进不得那些地方。”牟斌解释着。   江芸芸飞快得给陛下拍了拍马屁。   牟斌笑:“而且太子殿下听说后,大晚上跑过来非要卑职照顾好您。”   江芸芸又赶紧编了两顶高帽给太子殿下和牟斌带上,非常能屈能伸。   牟斌听得直笑:“那就不打扰江学士休息了。”   这事其实明眼人一看也就清楚,和江芸的关系不大,十有八九是曹家狗急跳墙,但事情偏莫名其妙闹得这么大,京城风言风语的,锦衣卫也不得不把人暂时关起来。   等人走后,江芸芸坐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想出门,又见门口守着两个锦衣卫,她只好又灰溜溜回去了。   “也不知道周笙那边什么情况。”她嘟囔着。   —— ——   周笙一开始看到锦衣卫,还没开始问就先慌了,但是等锦衣卫说起曹家的事情,她就又冷静下来了。   “确实有过生意往来的,曹家是南直隶最大的布匹商,我在扬州开店肯定是避不开他们的。”周笙柔柔解释道,“但我们都是正儿八经做的生意,账本都在这里。”   陈墨荷连忙把账本递了过来:“我们做账可是干干净净的,您看看,一笔一笔的,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锦衣卫对周笙还是比较客气的:“这册子我们可以拿回去核对吗?”   “自然可以。”周笙说。   “那你们平日里和曹家可有往来?”锦衣卫接过册子后故作不经意问道,“之前诰命的事情,两家没有凑到一起吃吃饭。”   周笙摇了摇头:“我很少出门,曹家主家也在南直隶,在我别居之后,我们从未见过面。”   “从未见过面?”锦衣卫重复了一句,“可我瞧着曹家对你的事情颇为熟悉。”   “说起这话我就不得不多嘴说几句了。”一直没说话的陈墨荷忍不住大声嚷嚷着,“曹家整日盯着我们,我们想着不能给芸哥儿惹麻烦,已经小心避开他们了,寻常都是大门紧闭,不轻易外出,但他们还是暗搓搓在外面说我们的坏话,若非夫人一直拦着我,我定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的。”   锦衣卫点头表示理解:“那你们可有和江学士反应过这个问题?”   “没。”陈墨荷嘟囔着,“夫人不让。”   “不算大事,他们爱看就看,我们问心无愧的。”周笙温柔说道。   锦衣卫笑说着:“周夫人性格大气,脾气也好,江学士真是随了您。”   周笙抿唇笑了笑。   “那秦家的那些生意呢?”锦衣卫话锋一转,“您和秦家的生意往来如何?”   “其归和林家的思羲是好友,我能在扬州扎根也多亏了秦夫人的照顾,一开始起步也是秦夫人带着我的。”   “那你们日常可有往来?”锦衣卫又问。   “有的,逢年过节,开宴邀人,都会送礼往来的。”周笙老实说。   锦衣卫眼睛微亮:“送礼,你们送什么礼。”   “有礼单的,都是普通的东西。”周笙镇定说道,示意陈墨荷再把礼单也拿出来。   锦衣卫接过一看,确实都是普通的东西,布匹绸缎,瓷器玩具等等,最贵的则是一株野人参。   “这事我之前听闻其归病了,为她讨要的。”周笙解释道。   这次来的锦衣卫是专门干审讯的百户,手段了得,提取几个信息后,又反反复复询问了不少内容,最后起身说道:“打扰周夫人,我们也是公事公办,还请不要介意。”   周笙也跟着起身说道:“不碍事,你们也大老远来辛苦了,我让人在富贵楼置办了一桌席面,若是不嫌弃,就去吃两口解解乏。”   锦衣卫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   “这个周夫人瞧着和江学士一样,说话斯斯文文的,这一轮问下来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出了门后,他身后的人不解问道,“就是一开始怎么这么紧张。”   为首的锦衣卫没说话,只是走了几句,嘱咐道:“留几个人看着,另外她说的曹家有人一直盯着她们,你们也要注意一点。”   “行,林家还去吗?”有人问。   “去,但不是现在。”百户说。   “那我们去富贵楼吃饭吗?”有人搓着手,激动问道。   “吃。”百户脚步一转,胸有成竹说道,“顺着她们的想法走两步,看看到底这几家有什么问题,对了,这个绸缎店里应该也有账本,你去拿来,注意看有没有暗本。”   周家屋内   周笙见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以为……”她半晌没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只能双手合十摆了摆,“不碍事,是曹家的事情而已。”   “曹家真的跟黏人的鼻涕一样,哪哪都甩不开。”陈墨荷冷冷说道,“这次好端端攀咬我们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是啊,这事不是一查就能知道吗?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啊。”周笙也颇为不解,心有余悸说道,“说起来,我昨日做梦梦到一条大蛇,就盘踞在树上看我,心里一直很害怕。”   “算了,不说这种晦气东西了。”陈墨荷安抚着,“我们最近也不要开业了,正好也让大家都休息休息,今年夏布大家赶工也都累了。”   “好,也快月末了,那就先把这个月的工钱先提早发了。”周笙点头,“对了,让鹿鸣最近也不要出门了,别盯着其他地方了。”   “还有,那个绸缎店?”周笙想了想犹豫说道,“好端端怎么就这家店被曹家咬上了?”   “夫人是觉得这家店有问题?”陈墨荷神色微动,“我这就去看看。”   “只怕锦衣卫已经过去了。”周笙仔细说道,“我们不要掺和进去,你去坊里,又或者店里小二那边去问问掌柜平日里如何?别自己这边出了问题,耽误了其归。”   陈墨荷严肃点头,提点了几句丫鬟仆人们,就抓紧时间出门办事了。   周笙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小狗也跟着乖乖地趴在她腿边,院子里只有风吹过凌霄花墙的窸窣声。   如今是五月底,凌霄花已经断断续续开始开花了,红艳艳的一朵朵小花一簇簇开在一起,还有没开的花骨朵也显眼地冒了出来。   周笙沉默着,突然叹了一口气。   小狗立马站了起来,贴着她的小腿蹭了蹭。   —— ——   曹家   曹老夫人前年开始就身体不太利索,今年过了年,她就开始精神不好,时不时起不了床,需要静养。   ——她的年岁到了。   曹家的事情她彻底不管了,也管不了了。   在几日前,她一直觉得自家儿子虽然并无大才,但至少能守住这份家业,等江苍长大,等下下一代中有人能挑起大梁。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的好大儿可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造假、钱!   他竟然去做这些杀、头的买卖。   老夫人自锦衣卫离开后就眼前一黑晕倒了,整个曹家更乱了,有不少仆人已经开始偷偷逃走了。   等三日后,老夫人醒了过来,沈妈妈一脸憔悴地陪在她身边,扶着她喂了一口人参茶。   两位相伴多年的主仆对视着,无语凝噎。   “我蒋凌云年轻时争强好胜,是万万没想到,要死了,还有这一遭的。”她靠在沈妈妈怀里闭着眼,喃喃说道。   沈妈妈一听,直接垂泪说道:“如何关小姐的事情,是小辈们不争气罢了。”   蒋凌云睁眼看着床边的花纹,沉默着。   沈妈妈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家小姐额头的冷汗,一脸心疼,哽咽说道:“小姐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蒋凌云这一生都格外要强,生为长女,她不肯草草了却一生,自小争强好胜,不肯低一次头,不能落后他人一步,自己选的夫家,自己做的生意,这才攒下如此大的家业,可谁知道到头来养出来的两个孩子却一个不如一个,甚至要断送整个曹家数十口人的性命。   “哭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这口气。”蒋凌云低声说道。   沈妈妈连忙说道:“什么咽不咽气的,小姐快别胡说了。”   蒋凌云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微动:“那畜生呢?”   “老爷在门口跪着呢。”沈妈妈叹气,“其余人都不准他们随意走动了。”   蒋凌云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冷笑一声,淡淡说道:“要走就走吧,免得生了异心,反而麻烦。”   沈妈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小姐考虑得是。”   “叫他进来。”   等到曹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夫人平静问道:“曹家亏了你什么?”   曹澜吓得连连磕头:“不敢,儿子不敢。”   “不敢,你曹澜多大的威风啊,在南京城已经不够耍了,所以想去京城看看,想在整个大明都抖起来。”蒋凌云垂眸,注视着面前惶恐急躁的人。   “现在知道怕了?曹澜,曹澜!现在锦衣卫在门口了你知道怕了,当初背着我做下这些勾当的时候,可有害怕。”老夫人声音微微提高,恨铁不成钢,“你想要做出点什么,我这个做母亲的,哪一点不支持你,可你呢?”   “我,我只是想要让曹家更上一层楼。”曹澜痛哭流涕说道。   蒋凌云看着还是冥顽不灵的人,气得锤了捶床面:“是我这个老婆子惹你厌烦了是不是,所以这么一条心要把一家老小都往火坑里推,曹澜!曹澜!你个丧天良的畜生,你若是想要我死,你早早说了,我当场一头撞死罢了,何来如此折腾孩子们。”   “这就是你的蠢办法,去做杀头的买卖,本来有了船运,有了海运,还保留着曹家的根基,你只要老老实实做下去,曹家何愁不更上一层楼。”   曹澜咬牙:“可,那不是要一直被江芸压了一头。”   蒋凌云只能面无表情看着他。   ——她甚至有种这人太够蠢笨,以至于她连解释都不想开口的错觉。   “老爷糊涂啊,那江芸姓什么?”沈妈妈低声说道,“只要他一日姓江,那曹家就能日日夜夜踏在他身上,孝道,那可是孝道啊,谁能越了它去。”   曹澜怒气冲冲说道:“可我们想要找他办个事情都不成,之前我们好不容易借着长生在怀庆府站稳脚跟,他倒好,直接让我们前功尽弃,这样的人,如何能安心。”   蒋凌云听得头疼,一伸手却只能摸到冰冷的抹额,原本的愤怒在看到儿子苍白虚弱的面容时突然只觉得荒凉:“罢了罢了,是我蒋凌云一生不肯低头,只当是遭到报应了。”   “都散了吧,都散了吧。”她喃喃自语。   沈妈妈满眼含泪,小心翼翼扶着老夫人。   曹澜何曾见过他娘这么心灰意冷的样子,吓得直接痛哭流涕,连连磕头认错。   “都是儿子的错,还请娘救救儿子。”曹澜膝行到他娘床边,抱着她大哭起来,“还请娘救救儿子啊。”   沈妈妈愤怒的把他的手推开。   曹澜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我只是,我真的,真是只是想要做给娘看的,我想要娘夸夸我的,娘,娘……”   沈妈妈听得也跟着哭了出来。   一时间屋内哭声不断。   蒋凌云倒是格外冷静。   “是谁唆使你造假的?”许久之后,蒋凌云低声问道。   “是,是一个南昌来的商人,姓江名子固,他说他买通了南昌宝泉局的人,这次来是准备买通南直隶宝泉局的人,要我引荐,一来二去,他们也认识了,儿子本是不打算参与的,可他们一直跟我说这事其实很方便,而且第一批流通出去的钱,儿子悄悄拿去当铺,拿去银庄都没有任何人发现……”   他沉默了。   蒋凌云明白了。   “那江子固现在人呢?”老夫人问。   “他说他是南昌人,南昌比不得南直隶好做生意,钱银流通慢,他要去南昌把南昌的钱送过来,再借我们的手,送到京城和全国各地,所以等铜钱造出两批后,他就离开了。”曹澜说道。   “这你也信?”蒋凌云不可思议问道。   “因为他还留下一个孩子来坐镇南直隶的事情……”曹澜狡辩着。   蒋凌云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越发觉得疲惫:“那孩子呢?”   “不,不见了。”曹澜羞愧说道。   蒋凌云沉默了。   沈妈妈忍不住骂道:“糊涂啊,这南昌人一看就有鬼。”   “哪有嫌钱多的。”曹澜嘴硬狡辩着。   蒋凌云揉了揉额头,继续问道:“也就是说你对那个南昌人其实并不了解,他们为何拿这么多钱走,你也不清楚。”   曹澜低着头,跪在地上没说话。   “如此被发现了,你直接把此人供出来,再推出几个忠仆,最后花钱去打通,此事便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蒋凌云不解地问出最大的疑问,“你好端端攀咬江芸做什么?还把我们埋在周笙身边的暗线也都推了出来。”   曹澜嘴角微动。   “老爷还是老实交代吧。”沈妈妈一见他这样,立马提点着,“事情不能再这么坏下去了,真真是要累死所有人了。”   曹澜低声说道:“那个江子固突然来信说,弘治铜钱的事情是江芸主办的,铜钱的事情一出他也逃不开干系,而且他自来盛宠,只要把他拉下水,那些人肯定不敢轻举妄动,此事就会被高举轻放。”   蒋凌云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就连沈妈妈也惊呆了,‘这’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曹澜一看,赶紧为自己找补道:“那江芸确实好用,那个诰命不就保住了曹家,让锦衣卫不敢轻举妄动。”   蒋凌云睁眼,算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着着面前全然昏聩糊涂的儿子,竟突然笑了起来:“你现在觉得江芸有用了。”   曹澜脸色瞬间僵硬。   蒋凌云不再说话,她闭眼靠在沈妈妈身上,整个人都萎靡下来。   “娘。”曹澜慌了,膝行一步。   “若是不能一击必中,那就好好和江芸处好关系。”蒋凌云无奈地苦笑,“你们怎么,怎么就这么也听不进去呢。”   “若是当年妹妹真的把江芸当街杀了就好了。”曹澜暗恨说道。   蒋凌云低声喃喃:“若是你们这有这等魄力,真找了数十人把他斩杀在京城,我也当你们有些长进。”   曹澜目光飘忽。   “瞒吧,都瞒着我算了。”蒋凌云无奈摇头,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   “当时,当时娘生病了……”曹澜磕磕绊绊说着,“长生,长生又被江芸针对,我们,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就想着,就想着……”   “想又很想,做又不敢做,收尾又收不干净,遇事担不起来,看人看不准,目光还短浅。”蒋凌云一字一字说着,“曹澜,我自来是不信天命的,只当人能胜天,但如今我不得不信天命是真的站在江芸身上的,江家出了这样的人物,江芸有这样的本事,注定是杀不死的。”   曹澜大怒随后大惊,整个人抱着蒋凌云的大腿:“那,那这事……我会死的,娘,儿子会死的。”   “你要死。”蒋凌云看向他,平静说道,“但我得保住其他孩子。”   曹澜面色瞬间惨白。   “娘……”他喃喃自语,“不要我了……”   蒋凌云伸手,缓缓摸向他的额头:“子不教父之过,你年纪轻轻没了爹,是我一人带大你们兄妹二人,自认殚尽竭虑,从未松懈一分,只可惜我曹蒋两家三代经营才有如此辉煌,今日是绝不能败在我手里,我想着……”   她的手指轻轻摸着儿子的眉骨,声音哽咽,但面色坚毅:“若是死你一个,散尽家财,但能保全家,曹家大不了从头再来,儿啊,别怪娘心狠。”   曹澜身形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娘,脸色的错愕痛苦到最后成了不甘气恼,一把挥开蒋凌云的手,愤而离去。   蒋凌云看着他的背影,那双通红的眼睛蓄满眼泪,却又不肯落下。   “小姐。”沈妈妈惶然地抱着她,愤怒却也害怕。   “去请宝玉来。”蒋凌云伸手轻轻安抚着从小一直长大的沈妈妈,低声说道,“不怕,还不到最后呢。” 第四百三十二章   江湛看着面前的外祖母, 不由垂泪。   在她还年幼时,娘总是和爹吵架,外祖母就会派人来接她去曹家小住,这位老人会抱着她坐在自己膝盖上, 满是疼爱, 那个时候她的手还格外有力, 说话的嗓门还格外大, 看烟花时,还会捂着她的耳朵, 开心地喊着宝玉别怕。   “别怕。”蒋凌云伸手, 轻轻拍着江湛的手背,笑说着,“生老病死而已, 只是外祖母的年寿到了。”   蒋凌云打量着面前的外孙女, 心疼说道:“脸上的疤怎么还没好, 是药不好吗?”   “没什么好涂的。”江湛低声说道, “女人的美丑, 在这里微不足道。”   蒋凌云靠在隐囊上, 眼睛微阖,脸上露出笑来。   “我这么多孩子, 只有你最像我。”蒋凌云伸手轻轻握住江湛的手,“有筹划,会忍耐, 看得懂大局,最重要的是有骨气, 有傲气, 不肯低头。”   她笑了起来, 一脸怀念:“我小时候抱着你,你依偎在我怀里,小小软软,多好的孩子啊,只是我有时又忍不住想,你要是男孩子就更好了,我一定亲自把你带走我身边,你的娘,你的舅舅都太不争气了,膝下这么多小孩,长生再好,也太过懦弱,江蕴亦然是纨绔,江漾性格太过倔强,至于其他孩子也都上不得台面,曹家靠不得他们。”   江湛满眼含泪地看着她。   “一个大家族,主心骨要稳,要正,要能抗事,要能稳住所有人,让内部安宁,如此便是外面再多的怪物也很难打到我们。”   蒋凌云注视着被角,喃喃说道:“可惜了,如今我们内部自己先乱了,所有的一切成了纸做的屋子,一推就倒了。”   江湛神色迷茫,越发觉得悲凉。   “人人都说你只是我的外孙女,我却觉得不过是一个姓罢了,你是我孩子的孩子,那便也是我的孩子,我爱你,与爱其他人并无区别。”   蒋凌云睁眼,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孩:“宝玉,曹家已然是不能回头了,这些年我为你们这些女孩子选出一门门婚事,既有巩固家族之意,但也是担忧着这一天,若曹家不能再庇护年幼的你们,那夫家总是可以的,女孩安安生生地长大不容易,平平安安到老才是最好的。”   江湛趴在她手边痛哭。   “只可惜你的第一段姻缘让你心灰意冷。”蒋凌云伸手,摸着她的脑袋,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怪我们,应该的,谁也没能为你出头,那你就怪我吧,此事之后,我本打算再养你几年,把你重新养得跟朵花一样,回头我们也不选高门了,选一个真心待你的读书人,读不了书,就在南直隶教书过日子,考得上功名,未来也是你的好归宿。”   江湛紧紧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所有的算计她都清清楚楚,可所有的路也是她心甘情愿走上去的。   她的娘,她的舅舅,她的外祖母,在她少年时,为她编制出数不可数的快乐时光,养成了她的骄傲大胆,让她恍惚以为自己的未来也能如此。   ——人为什么要长大,长大了又为什么要这么痛苦。   “宝玉。”蒋凌云缓缓擦干女儿家脸上的泪痕,温声说道,“再帮外祖母一次好吗,就当救救你的姐妹和兄弟,他们还小,少了家族庇护,会被外面的怪物撕碎的。”   江湛泪眼婆娑,抬眸看她。   “朝廷不会杀了江芸,甚至会一力死保他,让他不受此事干扰,只要他不死,曹家就还有救。”蒋凌云的手紧紧握住江湛的手,“他对你,还是格外怜惜的。”   江湛嘴角微动,怔怔地看着外祖母。   蒋凌云身形微动,艰难靠近她,目光紧紧注视着江湛:“我知道,宝珠在哪里你知道,江芸一定也知道,你信他,因为他救过你,这很好,我很庆幸,因为你是一个看得明白的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江湛整个人木然僵硬。   “只要江芸还在,他是个心软的人,他肯定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江漾的面子上,甚至是江苍的面子上保下曹家的。”蒋凌云明明憔悴虚弱,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巨大的力气,紧紧拉着江湛的手,那双年迈衰老的目光迸发出最大的光芒,“我可以送曹澜给他出气,甚至我的性命也可以,只要小辈们还活着。”   她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在江湛面前落了下来。   “你忍心他们都去死嘛。”她泪流满脸,浑身颤抖,目光依旧看着面前曹家小辈中最大的孩子,“那是你的弟弟妹妹啊。”   江湛看着她脸上的眼泪,只觉得脸上的伤疤开始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心如刀绞,疼得她头痛欲裂。   —— ——   江湛浑浑噩噩回了自己的院子,整个曹家格外死寂,不少仆人一开始发觉不对劲就已经跑了,剩下的人跑也跑不掉,只能被关在这里等死。   章秀娥见人回来了,见她哭的眼睛都红了,忙不迭问道:“老夫人怎么样了,是,是不行了?”   江湛木然地摇了摇头。   章秀娥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那老夫人找您过去做什么?”   江湛坐在凳子上没有说话。   “怎么了?”章秀娥连忙问道,“是有其他问题吗?”   江湛抬头,冷不丁问道:“章妈妈觉得江芸是个怎么样的人?”   章秀娥张口就是骂。   “那你觉得他会救我们吗?”江湛打断她的话,轻声问道。   章秀娥嘴皮子一顿,突然不吭声。   江湛突然笑了起来,惨笑着:“你们都知道他心软,怎么能,怎么还能这么欺负人。”   章秀娥嘴角微动,最后辩解着:“姑娘不懂,那周家和我们死结了,本来就是坏了我们姑娘的姻缘。”   “那是江如琅的问题。”江湛低声说道,“他娶了自己恩师的女儿,真是恶心。”   “所以现在江如琅不是这个下场了嘛?”章秀娥淡淡说道。   “周夫人也是可怜,江芸也可怜,江渝也可怜,娘也可怜,长生也可怜,江蕴可怜,江漾更可怜。”   江湛喃喃自语。   “可怜宝珠如此小的年纪,脸坏了,手也坏了,我好不容易把她托付给能照顾她的人,让她快乐起来,现在又要拉着她一起进火坑吗。”   章秀娥沉默着。   “我如何开的了这个口。”江湛痛苦地说道,“可弟弟妹妹怎么办?”   章秀娥神色微动,上前一步,急切问道:“老太太要您去让江芸救我们。”   “您小时候还帮过周姨娘呢,他肯定是记着您的好,才几次三番帮您的,要我看,这事您去说说不定还真的能成……啊……”   章秀娥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   江湛的奶妈妈一把把人推开,瞪着眼睛,大声骂道:“乱说什么,你乱说什么,我们姑娘不干这些缺德事情的。”   她终于回过神来,一下就察觉出不对劲,所以紧紧抱着江湛,恶狠狠地看着屋内所有人,为她挡开所有的逼迫:“好事一个也没轮上我姑娘,这些事情怎么就要她上了,回头大家要怎么骂她,凭什么,这又是凭什么,我们姑娘已经遭了这么大的罪,不能再受苦了,滚,都给我滚啊。”   章秀娥气得脸都白了,点了点她,随后一瘸一拐走了。   奶妈妈见人都走光了,这才摸着江湛的脑袋,低声安慰道:“不哭的,宝玉不哭了。”   屋外   章秀娥看着充满灰败之气的庭院,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整个曹家目前能和江芸说话的话,大概只有江湛了。   现在江湛不愿意,那曹家就没有没有希望了。   “不行,不能这样……”她神色难掩焦躁不安,来来回回踱步后,脚步一顿,喃喃自语着,“我要写信给姑娘。”   —— ——   江家在京城本就有购置的房子,现在他们入住后,大门直接被锦衣卫守住了。   “对不住了,也是职责所在。”那锦衣卫看着他和江芸都姓江的面子上,还是留着点面子的,“等会确定采买的人,今后就那个人可以进出了,你们不能随意进出。”   曹蓁一听就火大,只是还未说话就被江苍挡下了。   “有劳了,这点钱就拿去喝酒吧。”他塞了一包银子,平静说道。   锦衣卫捏了捏钱,满意一笑:“行了,好好呆着吧。”   “凭什么把我们关起来,那江芸关起来了没有。”等人走后,曹蓁开始破口大骂。   江苍只当没听见,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出神。   曹蓁围着他依旧喋喋不休地骂人。   晚毫只好硬着头皮把人连拉带扯,嘴里说道:“夫人先不急着骂,只是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安顿好,晚上公子才能好好休息呢。”   “今后的采买就你负责了,注意有没有扬州的信。”江苍低声说道。   晨墨点头应下:“可要打听打听那人的消息。”   “不了,这事和他本就没有关系,真落难了,消息肯定传得遍地都是,现在大家一言不发,那定然是无事的。”江苍随意说道。   晨墨一看公子消瘦憔悴的样子就忍不住抱怨着:“曹家真是处处给公子拖累,这次好不容易能去富庶点的地方了,还没坐热凳子就又要回来了,来来回回的多折腾人啊。”   江苍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晨墨闭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公子还是为自己想想吧,就当为大小姐和小小姐,小小姐至今都不知道在哪里,定然是被江芸藏起来了,大小姐报喜不报忧,但在曹家到底是外家,能好过嘛,公子自己立起来,回头把一家人都接过来也算是好好过日子了,把江家撑起来了。”   江苍没说话。   “公子被曹家牵连几次了,上次的土地也是,明明严令禁止了,可他们呢,完完全全没把您放在眼里,但这事说出去谁信啊。”晨墨开了口就越说越顺畅,神色也愤愤不平,“公子的辛苦他们是一点也没看到,现在好了闯出这么大的祸事,我们公子也跟着受了牵连,江芸还有他的阁老师兄护着,可我们公子可都是靠自己的啊。”   江苍揉了揉额头:“我知道了,别说了。”   晨墨继续说道:“话都说到这里了,公子生气我也要说,曹家对我们公子确实好,我们回报也是应该的,但他们也要体谅公子,我听说江芸的生母周夫人就很是规矩,从来不给江芸添麻烦,这次我们要是真……真不成了,这,公子这些年读书受的苦算什么。”   他忍不住哽咽了:“读书这么辛苦,好不容易考上了,公子治下也很认真,怎么,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   “行了,你去买东西吧。”江苍声音微微提高,随后又安慰说道,“我知道的,要是有姐姐的信,要直接给我,不要让娘看见了。”   晨墨见公子疲惫的模样,也不好多说,只好伤心离开了:“知道了。”   “给我备下笔墨,我要写信。”许久之后,江苍低声说道。   —— ——   江芸芸目前来锦衣卫做客了,吏部的工作还是源源不断送过来的。   理由是韩文说吏部考功司如今就两个郎中,江芸还是负责北直隶和十一个省的日常考核,这已经耽误一个月了,再不敢公务就瘫痪了。   姜磊看着那一堆折子无话可说了,心里简直要烦死这群文官的幺蛾子了,但面前来的是吏部新任的侍郎,也只好捏着鼻子去请牟斌来应付。   牟斌也没见过这个阵仗,哪有人都进锦衣卫了,还要忙着干外面活的,这来来往往的人,把锦衣卫当什么了。   但他毕竟是个指挥使,还是略略有些敏感度的,他先把东西接了过来,压在自己手边,然后火急火燎去见陛下了。   “这自来闻所未闻的事情,卑职该如何处理?”   陛下也跟着忙了一天,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一听也跟着叹气:“让他做吧,也就他们年轻人还有这么好的精力,这次连马尚书都惊动了亲自上折子说了此事,吏部确实也忙,江芸平日里就是考功司的主心骨,他这一不在,底下的人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连带着上上下下都忙飞了。”   牟斌了然。   众所皆知,马文升最是护短,这是先护上了,明晃晃彰显了吏部的态度。   而内阁不说话,就是最好的态度。   他匆匆回了锦衣卫,让姜磊把东西送过去。   “还真来我们锦衣卫办公的?”姜磊震惊。   牟斌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没谢来稳重,好好看着这事,少说话。”   姜磊只好二丈摸不到脑袋,去找江芸了。   江芸芸也是颇为震惊:“我都来这里了,还要干活。”   “可不是,一堆呢。”姜磊给人搬上一堆的东西,然后也跟着不说话,就是盯着江芸芸看。   “看我做什么?”江芸芸翻开折子看着,随口问道。   “指挥叫我多看看,不要说话。”姜磊老实巴交说着,“那我可不是要看看你到底要什么本事。”   江芸芸笑,指了指砚台:“那你帮我研墨吧,好好坐下来看。”   姜磊这人忒没出息,还真的坐了下来,眼巴巴开始给人研墨,磨得乱七八糟的,江芸芸也不生气,还笑着指点了几句,随后开始坐下来提笔写意见。   “吏部真有这么忙?”姜磊看她这一坐就一个时辰不动弹,迷茫问道,“我瞧着几位司马还是很闲的。”   “有人脚踏实地办实事,有人登高望远谋发展,我们本就不在同一个维度上。”江芸芸笑着合上折子,解释着,开始拿下一本。   “那是你人好,看什么都好的,我看他们就是很闲的,还有空吟诗作赋,我看你都忙得长白头发了。”姜磊看了一眼她鬓间的一根白发,没好气说道,眼睛一瞟,写下一个‘拟罢’的决定,好奇问道,“如今又不是京察,外察,你好端端把人罢了做什么,还是你觉得这人有问题?”   “进来之前我在考功司推行了大小考核,要求各地在京的要把这个月要做的事情都写出来,然后一式两份,一份交给科道官,让他们考核,之后每月汇报上来。”江芸芸平静说道。   “那他们都听?”姜磊神色古怪,“京中不服你的人多得是,科道官更深。”   “愿意做事的肯定听,其他不愿意的,我打算杀鸡儆猴。”江芸芸咧嘴一笑。   姜磊吃惊,随后嘲笑般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能折腾啊,小心折腾死你,我还以为你和他们有仇,现在借机报复呢,这大笔一挥的。”   江芸芸大笔一挥:“我都不认识他们报复什么,只是之前京察就发现这两人有问题了,上升的履历也有问题,奈何有人死保,现在好了,撞倒我手里了,送他们回老家!”   姜磊看着他一下就把三位五品官员给撸下来了,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   “你就不怕他们反扑?”   “再杀我一次嘛。”江芸芸笑眯眯问。   姜磊一噎,哭笑不得,只是坐了一会儿还是按耐不住:“江苍回来了,不过你也没被抓起来,把他抓起来,怕闹得不好看,所以就让锦衣卫把他现在住的地方围住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真的完完全全不在意他们啊!”姜磊脑袋非挤进她和折子里,“你知道外面对于你们的揣测有多少嘛。”   “不知道,但也不想知道。”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而且我说了你们也不信,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再吵我,我就和指挥使告状。”   姜磊不服,但姜磊闭嘴。   江芸芸也跟着不再说话,只是在处理完半边政务后,故作随意地问道;“我家中每天都有很多信件要处理,能帮我拿过来吗?”   姜磊惊得和她大眼瞪小眼,气笑了,大声强调着:“我这里是锦衣卫!”   江芸芸失望,低着头嗷了一声:“不行就算了。”   “下午给你去拿。”姜磊更是丧气,苦大仇恨,咬牙切齿,“我一个千户跟着你跑腿,传出去要被人笑死了,也不知道指挥怎么想的。”   那边牟斌怎么想的,姜磊不知道,但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驿站却隐约能察觉到京城那边的风向。   负责此事的百户名叫李富,他半月前就调来各家的账本,开始让专门的账房开始核对,一开始还不知道具体如何处理,直到京城那边来了一封信,内容很简单就三个字——好好查。   好好查就是最难以把控的尺度,你要是说认真查,那现在锦衣卫就肯定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了,保证把衙门的监牢都塞得满满当当的,人头给你按麻袋记起来,又或者你要是说查重点,那现在肯定直接把曹家江家蒋家等等一干人都带走了。   偏是好好查,怎么算是好。   李富研究了半天,和心腹嘀嘀咕咕着:“我瞧着江学士是个清贫的人,他那个生母做事说话斯斯文文的,那个房子也格外朴素,这几日打听下来风评也极好,那些在她们坊里店里做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夸的,瞧着一家都是极好的人。”   “只怕现在京城风向奇怪,指挥使才叫我们好好查,只是到底怎么查却又不清楚,只怕只会自己都摸不清众人的态度,但保江芸的态度应该是各方都明确的风向。”心腹也跟着揣测说道。   “六元及第的第一人啊。”李富低声说道,“听说陛下入了夏就一直生病,可不能让我们给他添了堵。”   李富给心腹打了个眼色,心腹一看秒懂。   “既然周江家两没什么问题,把人都撤回来吧,兄弟们也都辛苦了,对了,你之前不是还查到周夫人有个弟弟叫周鹿鸣嘛,如今在林家做了管事,跟踪他的人也都收回来吧,还有你说那个周鹿鸣之前好像对其中几个人很关注,那些人是谁查清楚了吗?”   “说起这事。”心腹也跟着来了精神,立马八卦起来,“那些人都是之前江家的老仆人,不仅周鹿鸣盯着他们,曹家也盯着呢,是不是江如琅还偷偷留着一大笔钱财准备东山再起,大家都想要啊,毕竟两边如今也是旗鼓相当,谁都想拿到钱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富不解:“那个江如琅还出不得来吗?我都怕他突然有一天死了。”   “那哪能预料到后面的事情,不过曹家还一直打听江芸小时候的事情,就连他以前尿裤子的事情都要问。”锦衣卫大声嘲笑着,“曹家是不是打算写一本江学士小时候的丑事,然后嘲笑他啊,不过这也太无聊了。”   李富突然扭头看了过来,盯着他看。   心腹立刻不笑了,紧绷着脸,小声问道:“怎,怎么了?”   “曹家那个老太太是个有本事的,她这么一直盯着江芸,不可能是平白无故干这些蠢事的?”李富问道。   心腹犹豫着:“说不定那个老太婆不知道呢,我看那个曹澜就蠢得很,而且曹家那些人都心眼小呢,总想着拉人下水,这次不是就是这样。”   “那打听小时候的事情做什么?”李富又问。   心腹摸了摸脑袋:“确实有点奇怪,不过,江学士其实长得不太像周夫人,据说也不太像那个江如琅,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你说,不会是……”   “仔细查查,别又出幺蛾子。”百户拧眉,打断他的话,“可不能前脚走,后脚踩雷,这才是最要命的。”   “坏了,真出大事了。”就在两人嘀嘀咕咕间,有锦衣卫敲了敲门,一进门就认真说道。   “怎么了?”李富眼皮子一跳。   “那个周鹿鸣去找周笙了。”锦衣卫一脸严肃,“说了一个江学士的秘密。”   —— ——   一个时辰前,周笙正在整理花架,突然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外面正站着脸色凝重的周鹿鸣。   “怎么了?”周笙连忙把人带进来。   周鹿鸣眼睛都直了,直勾勾地看着她,嘴皮子突然哆嗦了一下。   几条小狗在他们脚边焦急徘徊,拱着人往里走。   “怎么了?不要吓我啊。”周笙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水,拧眉,“怎么跑得满头大汗的。”   “芸哥儿……”周鹿鸣的声音从牙缝里寄出来,“是不是有问题啊?”   周笙给他擦汗的手一顿,错愕地看着他。   就连一直冷静的陈墨荷也猛地站了起来。   周鹿鸣一看这两人下意识的慌张,整个人比她还慌,连忙压低声音:“是真的?”   “你,你怎么知道的?”周笙一张脸苍白。   周鹿鸣只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人都跟着晃了晃:“糊涂啊,怎么干这么糊涂的事情。”   周笙慌了,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声音都劈叉了:“你哪里知道的,你怎么知道这事啊,说啊,你快说啊。”   周鹿鸣也逼急了:“我不放心那几个江家旧仆人,而且曹家的人也一直围着,所以我就也一直看着,他们说其归小时候你们都不给外人抱,甚至连尿布都是自己亲自看的,还说其归小时候就长得很好看,一点也没有其他男孩子的红彤彤,皱巴巴的丑样子,和江如琅和你都长得不太像。”   周笙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那他到底是谁的孩子啊?”周鹿鸣连忙把人扶起来,追问道。   “什么?”周笙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怔怔反问道。   —— ——   “哎,听说你不是江如琅的孩子。”某天深夜,姜磊大晚上不睡觉去敲江芸芸的窗户,在她不耐烦开门的神色中,石破天惊说道。   “嘎?”江芸芸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瞪大眼睛。   “你不知道?”姜磊表示质疑。   “我应该知道?”江芸芸犹犹豫豫地问道。   两人隔着窗棂面面相觑。   姜磊猛拍了一下大腿:“坏了,那你现在知道了,指挥要骂死我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别跑啊,我还没问你呢?”   “别问别问,外面都要传翻了,你回头问问来给你送饭的乐山。”姜磊扭头就想跑,生怕慢了一步就被牟斌抓起来吊打一顿。   “仔细说说,我怎么就不是江如琅的孩子了。”江芸芸到底是拉弓的手臂,一膀力气,掐着他的后脖领上的衣服,就把人拉住了,“你再不说,我现在就大喊了,说你打算谋害我。”   姜磊气得直跺脚:“哎哎哎,你干嘛,你聪明的脑瓜子自己想啊。”   “这我怎么想啊,给我回来!”江芸芸一使劲,直接把人反手拖走了。   姜磊心如死灰,坐在凳子上,喃喃说道:“真是驴劲啊,我也是刚从扬州那边传来的消息里知道的,说是之前被遣散的江家仆人说的。”   他挑剔地打量着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你长得好看又聪明,和江家所有小孩都不一样,而且长得也不像江如琅,自来对江家,曹家甚至你娘都不亲厚,肯定是自己自己不是江家人了。”   江芸芸瞠目结舌。   “所以你是吗?”姜磊一脸期待地问道。   “我,我是吧?”江芸芸犹豫说道,“我不知道啊,没人和我说过这事啊。”   姜磊和她四目相对,突然移开视线,大声地嘟囔着:“你要不问问你娘。”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大拳头就朝着他用力砸过去,   一时间惨叫连连。   “好了好了!!”牟斌大晚上赶过来劝架,隔开两人,心如死灰,“曹家现在也知道这事,他们……”   他看了江芸芸一眼,平静说道:“他们认为不是这样的,还说当年日子都对的上,是虚惊一场,直言你就是江家的孩子。”   “而且内阁那边也呵斥此事,要我们把胡言乱语的人都抓起来。”   江芸芸哦了一声。   “那谁传得流言啊,真是莫名其妙,这不是败坏江芸名声嘛。”姜磊捂着脸,大声嚷嚷着,“还好我一点也不信。”   “是一个在南直隶做生意的江西商人听到后传回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所以才传得这么快,我们抓来后打了二十板子,没收了钱财,罚了一百两银子。”牟斌这话是说给江芸芸听的。   “就该关起来。”姜磊见风使舵。   “若是江学士气不过,也是可以的,但毕竟之前太子殿下的流言蜚语也都是打一顿的,这处置怕是……”牟斌委婉解释着。   江芸芸摇头:“算了。”   “不过这消息好无聊啊,最近针对我们江学士消息的人都好无聊啊。”姜磊从指挥使身后站出来,叉腰,一脸唏嘘,“瞧着是不想要你好过啊,你得罪太多……嗷……”   牟斌一脚把人踢走了:“滚回去睡觉,大晚上闹幺蛾子。”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独自一人站在夜风中冷静了一下,突然冷笑一声:“吓唬我是吧,正当我是纸老虎不成。” 第四百三十三章   江西南昌。   朱宸濠看着从京城送来的密信, 看完后坐在椅子上惊惧交加:“江芸竟然真的完全不理会曹家,好心狠的人,我们的试探也没有起任何波澜,那是不是代表此事彻底失败了, 拿着一个如此大的秘密完全没有用, 可恶, 这可如何是好。”   “京城那些人誓要保她, 一个小小的身世疑云确实微不足道,他们为了江芸的名声定然是不准张扬的。”江巩看完信神色凝重, “现在最重要的是, 江芸把我们安插在京城的人拔得只剩下三人了,她是不是故意的?”   “肯定是故意的。”朱宸濠斩钉截铁,“她肯定是因为我们拿她女人的身份拿捏她, 特意来报复我们。”   江巩有些忧虑:“再这样下去, 我们在京城的人都被她拔除干净了。”   “不是还有太监锦衣卫在嘛。”朱宸濠倒是不太在意, “那些文官关键时刻说不定还会倒戈, 也是麻烦。”   江巩摇头, 仔仔细细为他解释着:“文官固然胆小怕事, 但我们远离京城,所以很需要文官为宁王府造势, 之后再让太监出言,当今这位还是很尊重文官意见的,也很听太监们的话, 若是有这两者为我们先一步张罗此事,我们再上一份南昌境内盗匪猖獗, 王府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折子, 这样宁王的护卫队才能先一步顺利回归, 这样我们后面的事情才能推进。”   事情都是这么打算的,前期都也进行得好好的,奈何现在完完全全栽倒江芸手里了,文官的人脉都要被她铲除干净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朱宸濠有些急切,来来回回走着,“现在她就是仗着我们不敢先一步动手,对曹家,对那些流言都置之不理,还当真是冷酷无情之人不成,这样我们的计策就完完全全在她身上失效了,还握住我们这么大的一个把柄。”   江巩也跟着拧眉:“江芸此人算得上心软,听闻对曹家的两个女儿也是颇为关照,怎么现在倒是不闻不问了,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还能有什么隐情,之前和她无关自然能顺手帮一帮,现在事情牵扯到她了,自然是避之不及的,如今曹家这枚棋子算是彻底废了。”朱宸濠神色阴郁。   “曹家这么没用,派了这么多人在扬州,这么多年竟然一点爆料也没爆不出来。”江巩不解,“江芸还当真如此清清白白不成。”   “曹家拿了江芸的诰命,说不定早早就投靠过去了,算了,我们在扬州的人可有打听出什么了?”朱宸濠不解问道。   “是了,扬州的人怎么一个消息也没传回来。”江巩说道,只是话音刚落,就有人拿着信鸽跑了过来。   “扬州密信。”   —— ——   顾仕隆蹲在台阶上,看着底下被悄悄拖回来的一连串人,一个个血淋淋的,跟拉了一串血葫芦一样。   “这些人一直暗搓搓围在江家附近,好几日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锦衣卫,但之前锦衣卫都撤了,他们还是不走,我担心会对周夫人不利,我就索性都抓起来了。”蒋平低声说道,“是宁王身边的谋士江巩指使的。”   顾仕隆一听气笑了:“又是这个疯子,还对江芸恋恋不舍呢。”   蒋平不解:“侯爷认识?”   “认识啊,以前江芸在南昌读书的时候,朱宸濠就对江芸穷追不舍,该死的江如琅没死,还差点害了江漾的性命,可真不是东西啊。”   “现在江学士处在风波中,难免有人想要落井下石,就连锦衣卫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不过和远在南昌的宁王有什么关系。”蒋平不解。   “说得对。”顾仕隆想了想,“我得替江芸问问。”   “他们确实不知道,只说宁王叫他们一直盯着周夫人等人,然后等他们的调令,这是从他们屋子搜出来的信件。”蒋平拿出一大叠信封,递过去,犹豫说道,“有点奇怪,一直让他们找周家有没有被藏起来的和女人有关的东西。”   “啊,他现在已经这么变态了嘛。”顾仕隆震惊,整个人下意识都站了起来,“难道是对周夫人……”   “咳咳。”蒋平连忙咳嗽一声,警告说道,“切莫胡说八道,周家养了三条狗,很是机敏,所以这几人一直靠近不得,所以也一直没进去过。”   顾仕隆连连点头:“那就好,那我现在写封信给江芸,让他找个机会再把朱宸濠打一顿,这人真烦啊。”   “等会。”蒋平拦住风风火火的顾仕隆,“现在事情不清不楚的,宁王的意图也没查清楚,就这么写了。也是让江学士平白操心,我们不如再看看扬州现在什么情况。”   因为江芸的问题,现在整个扬州就跟滚油一样,一滴热水就能炸开锅。   “我就怕朱宸濠出幺蛾子。”顾仕隆犹豫,“他这人不会想法古怪,嘴里说为江芸好,转头就江如琅绑走了,让江芸连夜赶回扬州,和曹家闹翻,差点还上公堂了,这样的人现在好端端盯着周夫人,我怕他是打算用周夫人给江芸下黑手。”   “那我们先试探一下宁王?”蒋平眼神微动。   “怎么试探?”顾仕隆跳下台阶,来了兴趣。   “就说,找到有女人的东西,但不是周夫人的。”   朱宸濠觊觎周笙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可江家现在也就一个女主人,剩下的仆人哪里用得着这么谨慎,最重要的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江渝确实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但离家多年,还哪来的女子的东西留在家中。   所以他到底要找什么?   蒋平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是女孩子的东西。”   “是找江渝的?”顾仕隆不高兴,“那江渝也太晦气了。”   “我们不说是谁,让他们告诉我们是谁。”蒋平笑说着。   “好办法。”顾仕隆扺掌,“就我先摸摸这个王八蛋的屁股。”   等鸽子放了,顾仕隆又开始忧心忡忡:“也不知道江芸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烤鸡吃,京城起风了没?”   —— ——   江芸现在肯定是没有烤鸡吃的,因为找她的人实在太多了,牟斌不得不把这个烫手山芋给挪到外面的院子住。   ——在我们锦衣卫中来来回回的走,还有没有锦衣卫威严了。   姜磊抱怨着,然后抱着一叠折子也跟着去了前院驻扎。   “哎,江苍给你的信。”他突然一脸八卦地跑了进来,直接把那份信怼到江芸芸眼皮子底下。   江芸芸笑说着:“你们不先看看?”   “不看了,这事已经确定和你没关系,扬州那边都来信了,清清白白江小芸呢。”姜磊咧嘴笑,把信递了过去,但也没走,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比她还激动地盯着那份信看。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批好,这才拿起江苍的信。   江苍给她写信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她刚一拆开信,就眼疾手快把姜磊的脑袋推走了,自己侧了侧身子,自己看了起来。   江苍这封信很简单,寥寥几行,只说了两个事情,第一是为曹家牵连到他道歉的,第二是询问江漾的下落。   她沉默着,突然叹气。   “怎么了?是和你吵架吗?”姜磊眼睛一亮。   “没法如你所愿了。”江芸芸提笔先写了一份折子。   “你要给曹家求情啊。”姜磊震惊。   “至少江家几个小孩是无辜的。”江芸芸解释着,“而且牵连到江家不就也牵连到我了。”   “你不一样。”姜磊想也不想就说到,“现在谁敢动你啊。”   “怎么不一样,我回头跟我娘姓周不成。”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曹家一事直接处置主犯就是,那些孩子也不懂,处罚财产,留条命就是。”   “那你之前怎么不写啊,事情都结案了,你这才写。”姜磊不解。   江芸芸哼唧了一声:“我得要看看他们的态度,而且我也不想让江湛为难,江苍既然愿意担下这个事情,说明至少他还不算太差,有的救,那我捞一把也无可厚非。”   “可他娘很烦耶。”姜磊悄悄和她咬耳朵,“回京六天,骂你二十次了,早中午都不带落下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叹气:“那也是蛮辛苦的,嘴皮子都干了吧。”   姜磊听得直笑,看着江芸芸洋洋洒洒写好折子,冷不丁说道:“怪不得我们老大这么喜欢你,就你这脾气,那菩萨见了你都要下来位置让给你。”   江芸芸听得直笑:“感情你们在背后这么议论我。”   姜磊笑:“我们老大说他这辈子可没佩服过谁,你可是第一个,非要我跟你混,说你当大官了,肯定拉我一把。”   江芸芸把折子递过去,施施然说道:“行了,姜千户,少给我拍马屁,这折子现在就帮我送到内阁去。”   “你这干得也太低调了,我找兄弟帮你宣传宣传。”姜磊拿了折子,突发奇想。   江芸芸一听,害怕得连连摆手:“这事不需要您出马,我自己来,我自有思绪,你少掺和,我是真害怕你的突发奇想了。”   姜磊闻言,立刻冷笑一声,随后羞恼嚷嚷着:“还说喜欢我的金茉莉呢,果然是哄骗我的,你们读书人的嘴啊,呸,真是不东西啊。”   他抬脚就要走,江芸芸冷酷无情完全没挽留,只是抬笔写给江苍的信。   只是刚一下笔,就停了下来,头也不抬就喊道:“牟指挥,能把姜千户带走嘛,我这一直处理公务呢,有些耽误我了,回头韩尚书骂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牟斌本来是来巡视,闻言果然大怒,一把把姜磊扯走了:“叫你看着人,不是叫你趴人身上看的,一大把年纪了害不害臊。”   姜磊本是打算偷看的,没想到江芸这么狠,还敢告黑状,立马大惊失色,撒腿就要跑,奈何被牟斌大手一挥,逮了个正着,直接骂骂咧咧拖走了。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提笔写信。   她没有回答心中的两个事情,反而开始悄悄和他说起一个秘密。   ——你知道嘛,曹家被骗啦!   —— ——   江苍拿到那份信时,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   ——漳州海贸。   ——宁王推动。   他不认为江芸会骗他,但他也不相信曹家还敢卷入到这样的事情中,也不相信他们还敢和那些勋贵有牵扯。   “我就知道江湛心野了,早就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写一份信给江芸都不愿意,娘呢,娘怎么说。”外面是曹蓁神色不忿,逮着谁都能骂几句。   “哥整日在捣鼓什么,一开始直接把那些人供出来就是,何来牵连我们。”   “现在曹家什么情况,快去打听啊,都是江芸这个丧门星。”   自从江芸的诰命给了她后,曹蓁整个人就是开始神经质了,总觉得有人要害她,闹得全家都不得安生,而且脾气变得格外差,一点就差,一点事情就能让她发火,曹家不得不把人送到江苍身边。   来到江苍身边,她果然安静了不少,甚至还开始帮着江苍处理后院的人际关系,曹蓁本就是大家出生,处理后宅关系颇为游刃有余,时间久了,她整个人都好似平静下来。   ——只要不听到江芸周笙等人的名字。   江苍被吵得揉了揉额头,晨墨端着参茶走了过来,见状连忙说道:“我让夫人去休息休息。”   “不,你帮我问问,曹家是不是偷偷参与漳州的事情了,是谁牵头的。”江苍把信件塞进袖子里,低声问道。   晨墨一听,眼睛瞬间瞪大:“漳,漳州,朝廷不是严令禁止任何人插手漳州的事情嘛。”   江苍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去问问吧,不要露出马脚。”   “好。”晨墨也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把参茶一放,就匆匆走了。   “章妈妈那边还需要您主持大局呢,现在尽快想个办法才是。”晨墨的声音出现在窗边,很快曹蓁的声音就逐渐离远了。   江苍坐在空空荡荡的屋内,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漳州啊。”声音幽幽,一出声就被风吹散了。   —— ——   “这事现在就算了了,曹家那边陛下并无打算严惩曹家,您也是知道的,陛下最是心善。”江家,李富亲自来告知结果,“曹澜和几个参与此事的要押解回京,其余人流放的流放,打板子的打板子,曹家那位老祖宗年纪这么大了,陛下感怀太皇太后既往不咎了,只是没收了曹家全部钱。”   周笙听得失神。   “那,那她们以后怎么过日子啊?”她问。   李富笑说着:“周夫人心善,但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管她们做什么,要不是江学士愿意帮他们说几句话,这个攀咬四品官员的罪名,这一大家子可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周笙也跟着叹气。   李富一看,心中叹气:这母子还真是亲生的,真是一脉相传的心软啊。   这事放在寻常人身上,赶尽杀绝简直是正常操作啊。   他暗暗感叹了一声,就开始说起正经事了:“这事多亏您多留个心眼,自己也留了一本账本。”   他把账本递了过来回来:“那绸缎管事已经交代他是曹家安插在铺子里的人,这几年一直做两本账,这本是给您看的,这本里面有很多虚开的条目,也是故意放着的,等机会陷害你们的。”   李富把两本账本递过去,亲自给她看了一下。   确实有几笔大额,算起来将近有千两的银子。   “这么多钱?”周笙惊讶,“我这一年也没有这么多的盈余啊。”   “本打算做成他们贿赂您的样子。”李富安慰道,“您放心,我们都一一核对了,没有这笔入账,所以都能断定是假的。”   周笙感激点头:“多谢李百户明察秋毫。”   “不过有件事我又不得不多嘴了,你们的生意还不错,但是管理的人却集中在这几个,所以在账本上就很容易出事,以后这些事情还是要谨慎一些的。”李富有心搞好关系,诚恳给出建议。   周笙连连点头:“之前我们也问过几人,这个掌柜确实不太好,一直想着要把他换了,可也没找到合适的掌柜,所以不敢轻易换人,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正好把所有人都仔细核对一下,也算一个契机了。”   这话说得好听,把好好的锦衣卫办案说成一个清理门户的好机会,简直是给足了双方的体面,李富笑得更真诚了:“江学士过几日就能回家了,您这边要是有书信,我们完全可以帮忙带去京城。”   “真的吗?”周笙大喜,“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啊。”   “怎么会,这京城谁不想找个办法和江学士打上关系啊。”李富故意说着,“您都不知道,每天投给他拜帖的人可不少呢,我这有个机会正大光明上门,别人求之不得呢。”   周笙高兴坏了,连忙让陈墨荷打包好包裹:“就是几件冬衣,还有大氅,其归就是穿衣服不讲究,衣服都坏了也不知道换,我就多做了几件,还做了手套卧兔,还有护腕,京城冷,免得冻坏了,还有几件秋衣,就是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穿上。”   她絮絮叨叨说着,最后掏出一两银子给人递了过去:“这次就麻烦您了。”   李富含笑接了过来:“不再写一份信嘛。”   “算了,她平日里要写的东西这么多,乐山都说他要熬到子时才睡的,回头还要给我回信,她自小手腕就不好,写多字不舒服,您帮我带句话,叫她好好休息,可别坏了身子。”   “周夫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李富感慨着,“这话我肯定给您带到。”   周笙抿唇笑了笑,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对了,这次查账本还查出林家那边似乎在开展海贸,只是不知实在漳州还是在琼山县,您这边可有参与?”临走前,百户突然问道。   周笙摇头:“我们只是做小本买卖,图个温饱而已,海贸要铺得太大了,我也顾不过来,而且我也不太知道如今具体在哪里可以干这些事情,是有问题吗?”   百户见她有些担心,解释道:“别没别的意思,只是据说秦夫人能顺利进行海运,还是托了江学士的名头。”   周笙还是摇头:“我不清楚,我甚少出门,但其归也跟我说海贸是民生大事,不能与民争利,所以她肯定不会支持秦夫人的。”   百户点头:“原来如此,江学士大义,怪不得如此得陛下看重。”   几人一走,陈墨荷立马不悦说道:“秦夫人怎么打着芸哥儿的名头做坏事啊。”   周笙叹气:“她是一个商人,要守的是林家的基业,当初帮助我们也是看在其归的面子上,之前想要插手海贸,一直想要我一起参与此事。”   “夫人怎么没说起过此事,当时可有同意了?”陈墨荷连忙追问道。   “没,不想给其归惹麻烦,现在有着几间店面,还有一间绣坊已经很好了。”周笙低声说道,“我只想要两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什么肚子什么饭量,要是太贪心了才会反噬。”陈墨荷叹气说道,“看看现在的曹家就是这个下场。”   一直安安分分的三只小狗突然开始大叫起来。   “怎么了?”周笙好奇问道。   没多久,小狗就不叫,围着周笙打转,尾巴还是警觉地夹着。   “许是看见小鸟了。”陈墨荷安慰着,“走走,带你们吃饭饭去。”   “哎,你说好端端说什么海贸的事情。”周笙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来,嘴里嘟囔着,“我怎么记得漳州不是还没开始海贸嘛。”   —— ——   曹家一夜之间败落,曹澜被抓,两个成年的儿子也都被抓走了,剩下的管事婆子,一下子抓走了三十人,衙门紧跟在锦衣卫后面抄家,剩下侥幸活了下来的所有人都从那间富丽堂皇的曹家府邸搬了出来。   蒋凌云强打着精神自己出了门,江湛要去扶人,却被几个曹家的孩子挤走了。   “才不要你假好心。”   “你胡说什么!”江蕴从醉酒的状态中半醒过来,暴怒,“再说我打你。”   两边很快就吵了起来。   “吵什么。”蒋凌云淡淡说道,“都各自回去,想想今后怎么过日子,今后的日子可不比从前了。”   江湛见状拉着江蕴离开。   “那我爹呢?”年幼的曹家孩子抱着祖母,哽咽问道。   蒋凌云没说话,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做错事情就要去受罚,没关系,还有祖母呢。”   小孩哭得厉害。   蒋凌云沉默着,看着狭小的院子,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还活着就不会是最坏的事情。   “小姐,阿秀回来了。”沈妈妈在他耳边低语着。   蒋凌云回了自己的屋子,看着多日不见的何秀,和气说道:“怎么回来了,曹家散了,你也该走了。”   何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也辛苦了,如今曹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难为你还跑过来说这事,这是五十两银子,今后各奔东西吧。”沈妈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随后把钱递了过来,   何秀捧着那银子立刻落下泪来:“我自小跟在老太太身边,一家子老小都是老太太看中才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如今……如今……”   蒋凌云温和地看着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低声说道:“别哭了,小心身子,如今也是做祖母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我是没力气给你擦眼泪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去吧,只当和我们曹家没有一点关系,路上要小心些。”   何秀叩首,哭的不能自抑,半晌也起不来身子。   沈妈妈亲自把人扶起来,也是同样双眼通红,但还是满脸笑意地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秀啊,你怎么还是一样爱哭,今后也是当家主母了,卖身契也是早早就给你了,本也打算今年让你们走的,也是误打误撞办了这事,今后也少和曹家往来。”   何秀伤心说道:“只恨那个江芸身世的消息不能帮到老太太,还差点害了老太太。”   “事到如今,江芸是不是江家人都不重要,他愿意当江家人才是最重要的。”蒋凌云叹气,“可惜了,若是当年一开始就把他养在曹家那该多好。”   何秀走后,蒋凌云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任由昏暗的日光落在手边,听着外面嘈杂的动静,许久之后才低声:“让你藏起的东西可藏起来了。”   “放起来了,那可是杀头的买卖,幸好老爷最后回过神来,告知了您,不然又是一场……”沈妈妈叹气。   “琼山县还不够他折腾,主意打到漳州去了,我真是庆幸事发的是假币,若是漳州,谁求情都没用,一家老少才是真的没了生路。”蒋凌云冷冷说道,“蠢货,好好的起了这个幺蛾子。”   “老太太,老太太,长生少爷来信。”外面突然传来激动的声音。   蒋凌云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快拿来我看看。”   信件被递了过来,许久之后,她突然狠狠拍了拍桌面:“好啊,好一个草芥人命的亲王,我就说曹澜这个蠢人怎么就想到这个事情上去了,原来是他,好好好,原来都是他,真当我们是不言不语的棋子不成。”   “可千万别再动怒了。”沈妈妈小心翼翼揉了揉她的胸口。   “锦衣卫都走了吗?”她冷静下来后,低声问道。   沈妈妈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谨慎劝道:“好好的得罪亲王做什么,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不能别人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我们却连捅一刀的勇气都没有。”蒋凌云握紧手中的书信,淡淡说道,“而且真要斗起来,那也是江芸和宁王的事情。”   她冷笑一声,那张衰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狞笑:“倒要看看他们谁死谁活。” 第四百三十四章   江芸芸回家了, 姜磊也跟着过来想要蹭一顿接风宴,不过前脚刚踏进门槛,张道长的眼神就紧盯了过来,一见他的脸, 更是没给好脸色, 坐哪盯哪, 直把人看得坐立不安。   “哎, 你不给我撑个腰嘛。”姜磊企图找江芸芸撑腰的。   谁知道江芸芸装死去撸猫,充耳不闻。   “好好好, 排挤我这个新人是吧。”姜磊气坏了, “我要告状,我要告诉我谢哥。”   “哼,谢来见了我都是新人呢。”张道长叉腰, 张口就是胡说八道。   姜磊又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已经抱着小猫躲到树后, 只露出一小片衣角, 但也没多久, 衣角也被她扒拉进去了。   姜磊气急败坏, 顺手牵羊把刚挂在窗口晾风的烤鸭带走, 转身就走了。   “不是,我的烤鸭!”乐山一转身, 看着空荡荡的钩子,瞪大眼睛,随后大怒, “我又没得罪你。”   姜磊哼唧唧走了,他一走, 张道长就坐在台阶上哭。   “怎么瘦了, 好不容易给你养的肉。”江芸芸只好把小猫放走, 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到他面前,笑问着。   “吃不好睡不好,担心死了,想去锦衣卫,这个姜磊还把我吓唬走了,翻墙也翻不进去,偷了几颗枣子还难吃得要命。”张道长擦着眼泪,委屈坏了,“我想找人帮你,但我又不知道找谁,呜呜,你要是真的……我连收尸都收不了,根本睡不着觉。”   江芸芸听得心都软了,但还是笑了起来,坐在他边上,平静说道:“这不是还好好的嘛,别哭了,回头乐山要骂你了。”   话音刚落,乐山就举着勺子骂道:“哭什么!晦气死了,就知道哭,之前就每天坐在公子屋子前哭,真是烦人。”   “就要哭,就要哭!”张道长骂骂咧咧,“你不是之前也哭嘛,你还和我一起哭呢,你干嘛骂我。”   乐山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然后气得直跳脚,最后转身就跑了。   江芸芸看得直笑,伸手拍了拍张道长的肩膀:“别哭了,等会气顶住了,晚上吃不了好东西了。”   张道长一听还真的抹了抹眼泪:“那不哭了。”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台阶上,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头顶是灿烂的星河。   小猫儿难得粘人,不知道去哪里晃荡了一圈,没一会儿又翘着尾巴溜溜达达钻到江芸芸的膝盖上。   “江芸,我们躲起来好不好。”半晌之后,张道长垂头丧气说道,“这里的人一点也不好,这几日家里可冷清了,他们平日里整天送帖子,但你真出事了,一个个都跑了。”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这世道,当官也怪没意思的。”张道长小声问道。   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脑袋,低声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那一年我跟自己说反正只要别死在江家就好,后来读了书,我又说一定要好好把四书五经读书了,到时候去当老师,跟我娘和我妹妹好好过日子,后来碰上扬州水灾,那些百姓握着我的手希望我能想想办法,我太生气了,这些做官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再后来我又考上了小三元,我就憋着一口气,非要考上去,看看那些官员嘴里说的大局到底是什么,最后,在南京,在南昌,见识了民生百态,见到了娄素珍,我就开始重新思考我读书的意义是什么。”   张道长扭头看了过来:“是什么?”   “为什么娄素珍不能读书,为什么我不能考试,我又不笨,那些比我愚蠢,比我狂傲,比我瞧着还混蛋的人都能读书,怎么就我不行。”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张道长欲言又止。   “所以我得考一个状元给他们看看。”江芸芸咧嘴一笑,“我要是考中了状元,那我岂不是比这些人都厉害,那就说明那些叽叽歪歪的东西都是错的,读书本就是靠实力说话。”   张道长只能露出似哭非哭的样子:“你就争这一口气走到现在。”   “那也不是。”江芸芸抱着小猫,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是去了琼山县,是我师娘跟我说要做个好官的,我就想着,来都来了,那就试试呗。”   她伸直双腿,小猫刺溜一下滑下去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珠。   江芸芸笑了起来,伸手又把小猫捞了回来。   小猫对着她喵喵直叫。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小猫就重新找了个位置窝进去了。   “我当时就死活随便做做的,书里也没教这些,我也不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可那些人每次都要拉着我的手,都激动哭了。”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嘛,他们说因为我他们有饭吃,有田种了,家里小孩都活下来了,他们把我夸成了天上的神仙,我走的那天,他们要给我做万民伞,还哭了。”   张道长一听也跟着哭了。   江芸芸笑了:“你又哭什么?”   “就是很想哭。”张道长抽抽搭搭的,“而且你那个时候也好辛苦的,才不是随便做做的。”   江芸芸声音微微上扬:“后来我就想着当官可真好啊,能让他们好好活下来,你看,我在这个世道也是有点用处的。”   “其实当时一直在外地做官也挺好的。”张道长说道,“这样就不会让人盯着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外官多自由啊,可后来到了兰州,寇知府死了,朝廷却避之不谈,我就知道我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了。”江芸芸笑,“我就不是想这么憋屈过日子的人,寇知府是个好知府,他既是被蒙古人杀的,也是被大义杀的,朝廷人人都畏战,次次都畏缩,我觉得这个风气要改。”   “穷兵黩武可不行。”张道长连忙说道,“劳民伤财不说,有损人德。”   江芸芸摸着小猫尾巴,好一会儿突然又问道:“穷兵黩武的界限在哪里,富国强兵的底线又在哪里,在当权者手里。”   张道长期期艾艾地说道:“听不懂。”   “我是说,我想做这个当权者。”江芸芸的声音骤然压低。   张道长惊呆了,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随后猛地跳了起来:“啊啊啊,你你你,我我我,你你……这这这……”   “我怎么了?”江芸芸懒懒散散挑眉,“这世上读书科举,做官拜相的人谁不这么想,我只是大大方方说出来而已。”   张道长停住了,但还是呆呆地看着她,整个人好像道观上准备重塑的雕像,有种分裂的呆滞。   “这,这好像有一点不一样,这事能这么论吗……”他呐呐着,胡言乱语着。   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不对啊,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们做道士的也很期望羽化飞仙的,我们也有很多很厉害的坤道,茅山上清派的第一代祖师就是魏道长,谢真人也是坤道,史书上都写她是在金泉紫极宫白日上升的,但,科举也可以?”   他讲了好多例子,但最后还是喃喃反问道:“可为什么不可以啊?”   “有野心,有欲望,又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江芸芸淡淡说道,“至少我这条路走的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张道长呆呆地坐回她边上,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坏了,是真紫微星。”   “好了,吃饭了,别坐地上,地上脏,好久没扫了。”乐山的声音传了过来,“都去洗手,刚才教你们去喂小毛驴,都喂了吗?”   江芸芸和张道长蹭得一下站起来。   “我就知道。”乐山端着盘子一看,气笑了,“快去喂,喂了才能吃饭。”   江芸芸只好屁颠屁颠去喂小毛驴吃的了,小毛驴见了她就开始不高兴打喷,就连脾气最好的小白马也一脸委屈。   “明天偷偷请你们吃糖,快吃快吃。”江芸芸安慰着。   那边张道长正在挨乐山骂,火急火燎地端着盘子。   饭后,江芸芸准备去看这几日的信件时,张道长的脑袋伸了进来:“那不跑了?”   江芸芸施施然拿出信件:“不跑了,我还打算和一些人斗一斗法呢。”   张道长眼睛眨了眨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没一会儿就心事重重走了。   “哎,跑哪里去了啊?”姜磊的脑袋火速接过张道长的位置,意味深长说道,“你不会真做坏事了吧。”   江芸芸头也不抬地说道:“帘窥壁听,实非君子。”   姜磊理直气壮:“我又没读过书,你们文官都骂我们锦衣卫是无耻小人的。”   江芸芸抬头笑:“那敢问锦衣卫大人是晚饭没吃上,现在打算去厨房看看嘛,刚好还有我们扬州特色的红烧肉呢,是甜口的,不知道您习不习惯。”   姜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碟子,更得意了:“拿来了,还有猪蹄。”   江芸芸轻笑,低下头继续看书信。   “哎,你是不是一直和黎循传就海运的事情进行联系啊?”姜磊趴在窗口,一边给人抓着蚊子,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   江芸芸扬了扬手里的信件:“正在说这事。”   她想了想:“锦衣卫有什么事情是牵扯到我,还是楠枝,或者是……漳州?”   她抬起头来,和姜磊猝不及防对视了一眼。   没出息的姜磊慌不择路跑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皱了皱眉,继续扭头看着黎循传的信件。   信中黎楠枝先是拉了拉家常,让他在锦衣卫安分一点,不要惦记不该惦记的,有让她降温了记得照顾好自己,最后说了一件,自己最近碰到一个棘手的事情。   原是当地的宗族势力很大,不仅不肯配合清丈土地,就连开海也格外排斥,他就开始曲线救国,打算先把被宗族排除的那些孤寡老弱先召集起来,作为自己可以指挥控制的后勤力量储备,但万万没想到,眼看这事都要办成了,那些族老突然反悔把小孩和女人都抓走了,说是他们的东西。   两边爆发了不少冲突,甚至还流了血,就连锦衣卫都被人围住了,总而言之,海贸之事总有很多问题,虽说关关难过,关关过,但每次卡主的反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那些人言之旦旦,自来没有女人抛头露面的道理,若是女人都走了,村子里那些田地和男人谁来照顾……他们平日不照顾孤寡老弱,如今我把她们拾掇好了,带人拿棍要来把人抢走了,真是丧尽天良……”   信中黎循传气得破口大骂,随后话锋一转,又对此事忧心忡忡。   “李家妇人算数极好,略教几下就能举一反三,本打算留着做账房的,如今被抓走后生死难料,张家有位阿婆年幼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父,晚年丧子,自小就靠海生活,年纪轻轻就能自驾小船出海捕鱼,对海上风浪格外精通……如今却被迫回了院中,不仅对她们而言,对我也是难以接受……”   江芸芸沉默。   琼山县好就好在他远离大陆,且民族成分复杂,很多事情可以左右平衡,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土地不多,大都被大户垄断,但巧的是在一开始江芸芸曾误打误撞,把最大的两个大户一一打散了,形成了很好的威慑力量,剩下的也形不了太大的宗族势力,且当地大大部分都想要出海谋生,所以江芸芸在支配起男女时遇到的抵抗都被‘为了生活’这一条底线给暂时埋没了。   可漳州不一样。   “你这忙完吏部的事情,海贸的事情也要你管啊,你这人都不在内阁了还干这些,是不是也太没事找事了。”调整好心态回来的姜磊,端着盘子溜溜达达走了回来,眼尖扫了一眼,立马打趣着。   “非礼勿视。”江芸芸这般说着,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反而把信件光明正大摊在座子上,开始自己缓缓研墨,一本正经说道,“我这是和楠枝多年青梅竹马间的书信往来而已,可不敢攀扯内阁。”   姜磊一听,就开始撇嘴:“骗鬼呢,那干嘛和你说,怎么不和内阁说?你还比内阁管用不成。”   江芸芸扭头去看姜磊:“你是因为漳州的事情过来的。”   姜磊心如死灰地哀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怎么又知道了,怎么又知道了!!”   江芸芸笑:“楠枝和我聊什么,之前在锦衣卫你们都拆开信查过,知道也不足为奇,今日你下午被骂了,大晚上还要跑过来,张口就是问我楠枝,我可不是一猜就猜不出来。”   “你怎么不猜,我要把人抓起来。”姜磊恶狠狠威胁着。   “海贸之事,只怕锦衣卫也不敢掠其锋芒吧。”江芸芸似笑非笑。   姜磊没说话了,随后叹气:“要不说江学士是阁老部堂都要庇护的人呢,这个敏锐程度就远远超过大多数人了。”   江芸芸不解:“你们锦衣卫怎么和这事扯上关系了。”   姜磊抱臂,居高临下问道:“曹家举报自己参与海贸。”   “琼山县开了海贸,曹家本就做河运出生,做海贸也很正常吧。”江芸芸和气说道。   姜磊冷笑一声,强调着:“漳州!”   江芸芸不解:“漳州开海都还未落到实处,如何能在漳州做呢。”   姜磊仔细打量着江芸芸,企图看出他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最后也是在不为难自己了,只好解释道:“漳州地多,人多,这个人,不仅是当地人,现在就连外地人也多得很。”   江芸芸还是不解:“那他们过去是占位置吗?”   “什么?”姜磊没听懂。   “做生意是要抢占第一波的,比如第一批下海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占据到以后最大利益的那一批人。”江芸芸含笑说道,“所以,曹家是如此打算吗?”   姜磊没说话:“那你觉得曹家有这个本事吗?”   谁知江芸芸摇头:“没有。”   她不等姜磊说道,直接解释着:“就那些藩王在,谁能抢的过他们。”   姜磊呆滞。   “但你要是问我是谁?我不好说。”江芸芸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本正经说道,“按理我和诸位藩王虽无交道,但这些年断断续续也是有些嘴炮打过的,这事问我不行,这我不就成了景进之流了吗?”   姜磊和她四目相对,最后磕巴问道:“景进是谁?”   “反正不是我清清白白江其归。”江芸芸笃定说道。   “但是曹老夫人很大义灭请,还交上了账本,说知道自家儿子大逆不道,企图以国策谋利,占据人力,毁坏人心,实属人神共愤,应该千刀万剐,弃尸荒野。”   江芸芸迷茫吃惊,随后犹豫问道:“她真这么说?”   “一字不差。”姜磊说,“是让你的弟弟江蕴,来给锦衣卫带话的。”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   “你就说这个女人狠不狠,为了折罪,儿子的命都不要了。”姜磊嘀咕着,“这事递上去,那押解进京五十人怕是一个也活不了了。”   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牟指挥是想要你问我什么?”   “不知黎大人可有说到过有哪些藩王如今在漳州?”   “不曾提及姓名,但能赶得过来的都赶过来了,他们也非傻子,自然知道不能正大光明出现,我就是报出姓名,你们也没证据。”江芸芸解释着。   “那可有人阻碍?”姜磊又问。   江芸芸想了想摇头:“没有。”   姜磊皱眉:“真的?”   江芸芸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反问道:“藩王想要插手此事,怎么会阻碍呢,应该是谁最积极才是。”   姜磊眼睛一亮。   “且他们真的要做什么,我们也阻止不了,只是我一直有些怀疑,漳州朝廷已经如此支持,内阁也是无不所应,但就是迟迟办不下来此事,如今就连想要自己组建一支后勤队伍多难上加难……”   江芸芸一顿,声音紧跟着微微降下,用一种隐晦的声音说道:“是不是一直有人企图在前期就要占到更多利,所以钦差才如此举步维艰,哪怕有你们锦衣卫压阵依旧困难。”   姜磊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但这是你问谢来更快。”江芸芸开始摆出片叶不沾身的样子,淡淡说道,“我可不想惹事,回头你们锦衣卫把我推出去,我这又要得罪人了。”   姜磊讪讪说道:“怎么会呢。”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你快走吧,我就当今日没见到你。”   姜磊只好摸了摸鼻子跑了。   没多久,张道长的脑袋也跟着冒了出来,胡子头发倒挂着,原是坐在屋顶吹风了:“哎,你这次这么清清白白不惹事啊。”   江芸芸没说话,但突然轻轻冷哼一声。   —— ——   四月底,养病的朱祐樘突然下召申斥天下藩王侵占民利,违背太.祖祖训,朝廷封赏已然不断,尤为不知足,人财尽吞,使得百姓怨声载道,又伤人德,最后又一笔带过,若是各地再上报亲王违法之事,定严惩不贷。   这对一向爱护藩王的朱佑樘来说是破天荒之举,也是一向温和治理朝政的皇帝而言太过严厉了。   朝廷上下却无不欢呼雀跃,拍手称道,就连最近一直挨骂的内阁出门在外风评都好了不少。   江芸芸午饭的时候就听着大家正在对此事议论不休。   “那些藩王早就该狠狠敲打了,一个个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听说之前有一地的县令就因为和藩王的扈从有了争夺,竟然被直接打掉牙了。”   “简直是大快人心,内阁总算做了件好事。”   “怎么突然就下这个诏令了。”有主事不懂,小声问道,却没有人回答。   “江学士,宫内派人请您入内。”刚吃好饭,门口的仆人带着笑来说道,“轿子都备好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是哪位公公。”   “自称姓刘。”仆人说道。   ——刘瑾。   江芸芸吃惊,一出门就看到刘瑾萎靡地站在门口。   “太子怎么了?”她脱口而出。 第四百三十五章   马车是从一个小门进了皇宫, 也并非去的文华殿,马车直接朝着内廷开去了,越过一层层宫廷屋檐,穿过一道道红墙, 最后朝着她从未见过的宫殿模样缓缓前进。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 驾车的刘瑾整个人有些恍惚, 一路上一声不吭。   马车很快就停在一个宏伟戒备森严的宫殿门口——乾清宫。   江芸芸一看到牌匾心中就猛地咯噔一声, 等刚一下车,就有侍卫围了上来要来搜身, 江芸芸没想到今日要入宫, 所以并未作好准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那侍卫瞪大眼睛。   锦衣卫们也紧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还未说话,萧敬就察觉到动静, 开了条缝, 连忙说道:“快进来, 就等江学士一人了。”   江芸芸送了一口气, 连忙入内。   屋内赫然坐着三位阁老, 一个个眼眶通红, 面容憔悴,见了江芸芸也只是点了点头, 并未开口。   “来齐了,快进来吧。”萧敬连忙说道。   陛下四月二十日时就略微有些不舒服,等道二十九日, 身体不适亦然不能忍受,之后一直没有上朝, 直到今日, 朝廷内外都不曾有人见过陛下。   今日是五月初五。   江芸芸落后一步, 走在最后,李东阳经过他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正看到李东阳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江芸芸还未分辨出这个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猛地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帷幔半束不放,整个屋子都有些阴暗。   不过三十六岁的帝王已经让人穿上黄袍,面容发红,近乎赤色,被人扶了起来,只能勉强坐在床上,背后塞着厚厚的,足以支撑起他身子的被褥和靠枕。   刘健等人直接下跪叩拜。   “起来吧。”朱佑樘勉强露出笑来,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阁老,“朕承祖宗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岁,乃得此疾,殆不能兴,故与先生们相见。”   刘健顿时泣不成声:“陛下万寿无疆,只是偶有违和,只要好好调摄,定能安康,安得遽为此言。”   朱佑樘眼神迷茫了片刻,随后轻笑一声:“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今亦有天命,不可强也。”   三位阁老都齐齐哭了出来。   江芸芸跪在最后面,有片刻失神。   朱佑樘只有三十六岁,怎么就……   她有些回过神来。   那太子殿下怎么办?   她冷不丁想着。   “朕蒙皇考厚恩,选张氏为皇后,成化二十三年成婚,至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生东宫,今太子殿下十五岁。”   他伸手握着刘健的手,神色充满不舍:“先生辅导辛苦,朕都清楚。”   这声先生喊的刘健直接恸哭,紧紧握着陛下的手,哽咽说道:“教导东宫,岂有辛苦之说,都是臣下该做的。”   朱佑樘低声说道:“东宫聪明,但年纪尚小,喜欢玩乐,先生们今后要常常请他出来读书,辅导他做个好人。”   刘健等人叩首:“臣等敢不尽力。”   朱佑樘还打算说话,却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掌御药事太监张愉立刻捧着茶杯和痰盂送上,然后以青布擦了擦他舌头,伤心说道:“还有一副药,爷吃了肯定就没事了。”   朱佑樘没说话,把人抚开,继续对着刘健等人说道:“朕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玩。凡天下事,先生每多费心,我都知道的,只是太子尚未选婚,社稷事重,可亟令礼部举行,还请先生多多上心,为我儿,为大明择一贤后。”   刘健应下。   朱佑樘看着跪在自己床头密密麻麻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海贸之事正需打理,清丈之事,浙江已要收尾,国事重重,无不费心竭力,但上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明百姓,还望诸位同心协力,共赴社稷。”   众人齐齐叩首应下。   司礼监太监陈宽、李荣、萧敬等人都已经悉数到场,齐齐跪在榻外。   大明两大中枢,外朝的内阁,内廷的司礼监全都来了。   江芸芸坐立不安,因为这里本不关她的事情。   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朱佑樘喘着粗气,整个人都憔悴萎靡,低声说道:“开始吧。”   太监扶安和李璋捧笔砚而上,司礼监太监戴义就榻前书写。   ——阁臣刘健、李东阳、谢迁封为顾命大臣,赐玉带服物,传位于皇太子朱厚照。   诏书写完,朱佑樘才松下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只恨和先生师生情谊不过二十年,还请先生跟辅佐我一样,辅佐太子殿下。”   刘健泪流满面:“还请陛下宽心少虑,保重龙体。”   “荆襄地区的流民要好生安置。”   “已经让刑部侍郎何鉴前往荆襄地区抚辑流民。”   “洪武等钱行用,宜申禁约,敢有阻当及私铸并知情买使者,今后必严惩不贷。”   “是。”   他逐步交代了剩下的公务,直到君臣几人无话可说。   “李先生。”他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膝行而上。   “李先生还年轻,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致仕,朕是万万不同意的。”朱佑樘低声说道,“新帝年幼,请您多多照看。”   李东阳涕泗滂沱:“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要好好护着他就是。”朱佑樘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东阳叩首,泣不成声。   “谢先生。”   谢迁上前。   “谢先生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还请以此待新帝。”   谢迁恭敬应下。   朱佑樘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江芸芸,但却又对着刘健说道:“之前和先生说的事情,先生考虑得如何?”   江芸芸几乎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不由僵直地跪在地上。   司礼监的太监们一个个目光炯炯。   李东阳神色惶恐不安。   谢迁沉默不语。   刘健沉声:“只担心过于年轻,不能服众。”   朱佑樘轻声说道:“那就先收进去,再看看吧,若是不行,自有三位先生再请处置。”   刘健只能点头应下。   “陛下该休息了。”戴义低声说道,“来日方长。”   司礼监的太监难得齐聚一堂,但也难得一言不发,只是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   刘健等人行礼退下,江芸芸见状也跟着准备离开,谁知道为首的萧敬悄悄挡在她面前。   他对着江芸芸微微一笑,江芸芸一脸迷茫。   “江芸。”朱佑樘的目光看了过来,紧跟着说道,“朕有话与你说。”   江芸芸环顾四周,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她就只好重新跪在塌前。   “起来吧。”朱佑樘看着她笑,“难得见你这么乖顺,赐座。”   今日伺候的戴义连忙搬了个小圆凳放在朱佑樘床边。   “你如今几岁了?”朱佑樘问道。   “二十三。”江芸芸回答。   朱佑樘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有意让你重新回到内阁。”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说话。   她之前在内阁的职位是行走中书,特设的,虽是正五品的小官,但其实权职却不低,不是普通的中书舍人只负责处理文书和文字材料,她可以直接和阁老对话,先一步处理折子内容的位置。   之前刘首辅跟她说的是——阁老们年纪大了,折子有很多,要先一步进行分类和规整,顺便把弹劾你折子的事情,自己处理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处在腥风血雨中,四面楚歌,内阁愿意吸纳她亦然不易,时间到了,也就让她回到正常的六部位置。   “我为你新设了内阁秘书郎一职。”朱佑樘看着她,低声说道,“你懂朕的心思吗?”   江芸芸迷茫了片刻,随后露出惊骇之色。   “我本想慢慢等着你长大,等你过了三十五,我再亲手送你去侍郎的位置,正三品的位置,虽然还是很年轻,可谁叫你是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本就不同寻常,且等着清丈和海贸的事情这几年内尘埃落地,你身上大功傍身,此事也算水到渠成。”   朱佑樘累了,但还是坚持靠在枕头上,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   “只可惜我等不及了,太子殿下还年幼,我只敢把你托付给先生,若是这样放任你,且不知你何时能走到这一步,再者这一批大臣也全都退完了,新的臣子未必能懂朕的心思……”   他笑了笑,平静说道:“懂不懂都无所谓了,他们自有自己的想法。”   江芸芸嘴角微动,但又说不出什么。   朝廷上的明争暗斗,这位帝王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不信任任何人,只有自己的老师,那个在他迷茫胆怯的时候,一直陪着他的老师,最后让他安安心心坐上皇位的刘健。   “别看太子现在瞧着大胆,但还未经历风雨……”朱佑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愿意为太子遮风挡雨嘛?”   他问,目光温柔却也犀利地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跪下下去,认真说道:“愿为新帝分忧。”   朱佑樘看着他,笑了笑,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温柔说道:“今后你面临的处境只会比现在还要惊险,却只能要你自己面对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芸芸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   朱佑樘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是,你江芸就是挡不住的水,拦不住的山,如此,甚好。”   “坐吧。”他闭眼开始小憩,平静问道,“之前锦衣卫说的海贸事情,我需要为我年幼的儿子断出个所以然来。”   江芸芸心中一个激灵。   “到底是那位藩王插手海贸之事,你当真不知?”许是知道自己年岁不久,对此此事他格外看重,所以难得急促直接地质问道。   自然不能拿糊弄姜磊的话来糊弄朱佑樘。   但若是直接报名字,按照陛下的性格也未必能做到江芸芸想要的。   没错,江芸芸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对于宁王这次的打击做出了一个更为致命的打击,这次的反击最好的结果是用宁王给这次海贸祭刀,那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事情,中不溜的就是让宁王吃到一次大亏,好好躲在南昌别惹事,再差就是鱼死网破。   但江芸芸又有一种隐晦的预感——这件事情要失控。   “尚不知是刁仆借主生事,还是确有此事。”江芸芸委婉说道。   “有哪些仆?”朱佑樘紧追着问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   “这不像你。”朱佑樘身形微动,“你自来直言不讳,少有犹豫,这次却一直不说,是怕朕误会?”   “藩王之事虽是国事,也是家事。”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说道,“不知陛下以国处,还是以家论。”   “以国处,以家论又有何区别?”朱佑樘反问。   “若以国处,藩王此番行径不亚于敲骨吸髓,刺血济饥,坏的是大明往后的谋划发展,人间事物此消彼长,藩王一旦控制海贸,丰得是藩王羽翼,伤的就是朝廷根基,按理该杀。”   朱佑樘却没有露出不满之色,反而露出沉吟之色。   “但若是以家论,家族兄弟谁赚钱都并无区别。”   殿内格外安静,朱佑樘半阖着眼:“你和肃王关系不错,你不多言也情有可原,但肃王远在兰州,贸然来到漳州太过遥远。”   “之前珉王的事情,他对你可能还有些隔阂,但我想着你对他应该并不在意,且他如今也是有心而无力。”   “其余藩王大概是和珉王差不多的态度,想来想去能让你多加惦记,又不想多言的,只有你年少读书时在南昌的一段经历。”   朱佑樘抬眸看着她:“锦衣卫查到曹家曾经和江西的一个商人做生意,被他引诱这才误入歧途,不过那个商人很早就跑了,锦衣卫又没抓到人,这事锦衣卫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曹家,从而通过江苍告诉曹家的。”   江芸芸不知道中间还有个江西商人,她能知道曹家这次的造假行为,单纯是因为朱宸濠自己按耐不住想要拿捏她,自爆了,但这事说不得。   “微臣年轻读书时和宁王有些冲突,此人心术不正,且他让微臣妹妹手臂残疾,所以这么多年微臣一直小心谨慎,不仅在南昌看着他,也让人在扬州多注意江西来的人。”但江芸芸很早就想好理由,所以堂堂当当说道。   朱佑樘沉默:“听谢来说过,你在兰州时身边有两个妹妹,一个是你的同胞妹妹,一个是你嫡母膝下的。”   “嗯,受伤的是江苍的亲妹妹。”江芸芸低声说道。   朱佑樘喉咙痒疼,不由咳嗽一声,江芸芸眼疾手快端上茶,没赶上的戴义欲言又止,朱佑樘一怔,随后就着她的手润了润嗓子。   “让奴婢来,如何能让江学士亲自动手。”戴义回过神来,连忙说道。   江芸芸讪讪笑了笑,背后站着的那群太监们,不知是谁轻轻冷哼一声。   “谢来一直夸你是个秉性温和,对上恭敬,对下和气,不计前嫌之人,对曹家尚能出言陈情,对宁王却百般防备,看来你确实不喜欢宁王。”   “并未不喜,只是就事论事。”江芸芸强调着,“也并无其他想法。”   朱佑樘没说话,整个人靠在软靠上。   “你觉得宁王会反?”他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抿了抿唇,没说话。   朱佑樘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殿内很快就安静下来,外面明明有很多侍卫走动,却只有一道道影子闪过,并未发出声响,屋内浓郁的药味挥之不去,衰弱的帝王依然成了强弩之弓,喘息的声音好似坏了的风箱。   “今日对话对外不可言,宁王之事我会让锦衣卫去查,今日起你的折子无需经过内阁,但一日最多一道。”许久之后,朱佑樘低声说道,“不单是宁王的事情。”   江芸芸行礼谢恩。   “回去吧。”朱佑樘疲惫说道。   江芸芸起身离开,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萧敬悄悄为他引路带了出去。   她走后没多久,隐秘的黄色帷幔之后,牟斌身穿盔甲,腰佩长剑,神色凝重,缓缓走了出来。   朱佑樘沉默:“把人都撤了吧。”   “是。”   “宁王的事情你亲自去查。”   “是。”   “下去吧。”   “是。”   殿外,刘瑾还站在原处,远远见了她就走了上来:“殿下很想见您,但皇后有心让殿下侍疾。”   “陛下龙体为重。”江芸芸说道。   “奴婢送您出宫。”刘瑾说。   江芸芸上了马车,随后不解问道:“你被调到陛下身边了?”   刘瑾摇头:“怎么了?”   江芸芸摇了摇头没说话。   “那这事就算了了。”下值回家后,姜磊叹气说道,“我也要回去了,以后就不能每天每夜看着你了,真是遗憾。”   江芸芸抬眸,淡淡说道:“张道长老觉得有人在看他,还不跟他道个歉。”   腰间系着红布条的张道长又惊又怒:“你你你,是不是你每天晚上故意挠我,吓我的。”   “猫胆子。”姜磊不屑,“你瞧瞧我们江学士,明知道我就在他头顶,还能自顾自做事,不亏是做大事的人。”   “你早就知道了?”张道长震惊,突然警觉担忧起来,小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江芸芸安抚地笑了笑:“他们锦衣卫蹲人屋顶如出一辙,谢来以前就很喜欢蹲那里。”   “那我没坏什么事情吧?”张道长含含糊糊说道,悄悄去看江芸。   江芸摇了摇头。   “没,除了半夜去厨房偷吃。”姜磊大声嘲笑着。   这次张道长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摸了摸肚子,嘻嘻一笑:“你不懂,能吃是福,你看看我,长命百岁之像啊。”   他不跳脚了,姜磊也就觉得无趣,懒洋洋提醒着:“江学士,以后可别当好人了,那个曹蓁开始怨恨你不救他哥了,你看,要是人都死了,就屁事都没了。”   “那个女人瞧着疯疯的。”张道长想了想又强调着,“我不是骂她,我是说她真的好像有点病。”   “管她呢,反正曹家之事到此为止了。”姜磊站起来说道。   “谁说结束了。”江芸芸把手中的信件封好,微微一笑,“不是才开始嘛。”   —— ——   江西南昌   “她,她竟敢在陛下面前……面前……”朱宸濠听着京城密报,不可置信,“江芸,好你个江芸,对曹家都有几分真情,我们好歹一起读书两年,竟然如此对我,这是非让我死才肯罢休啊。”   江巩沉吟片刻:“宫内的消息来得及时,我们未必没有机会,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但江芸她有什么资本,孤家寡人一个,曹家假币之事,所有知情人士早已处理干净,漳州的人混在人群中,黎循传一介读书人,已经手忙脚乱,哪里顾得上我们,至于造反更是无稽之谈,他们哪来的证据,算来算去,都是她攀咬在先。”   朱宸濠坐在椅子上,摸着手腕上的伤口,面无表情说道:“算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她是笃定我不敢把这个秘密爆出去了,这次是对我把她牵连到曹家事情上的反击,和当年一样睚眦必报,一点也没变。”   “如今我们只要稳定好漳州的人,便是锦衣卫亲自来了也查不出什么。”江巩胸有成竹,“如此看来江芸还算有些本事,还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却不知我们在内廷早已遍布眼线。”   朱宸濠也跟着笑了一声:“所以你看,这样的人要是我的人那该多好啊,大业何愁不成。”   “只可惜牺牲了一个棋子曹家,还是没能把江芸拉下马,还差点被她将了一军,此事到此为止,后面再见分晓。”江巩得意说道。   朱宸濠淡淡说道:“还有机会,你先去让漳州的人安分下来,别现在撞倒刀口上了。”   “是。”   门口,有人飞奔而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悲戚说道:“我们在漳州的人全都被黎循传抓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黎循传在漳州已经五年了, 前期举步维艰,只能在边缘收集信息,但也算把漳州的人口,土地和风土人情了解得颇为深刻, 而且他无师自通, 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漳州话, 平日里插着手和百姓聊天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哪里人。   那个时候他身边可用的人非常少, 和江芸聊天也都是偷偷摸摸写暗语的,但他那段时间也不是坐在那里干等着的, 平日无事时也收集到了当地非常多的资料。   比如具体的港口建设。   港口需要位于海运和河运的交汇处, 便于内外贸易的开展。   福建的漳州确实是一个好地方,多山地形,但也有独立入海口, 内外贸易都能得以畅通, 具有贸易优势, 所以内阁最后在众多选择中选中这里。   但具体划在哪里, 朝廷没有明说, 需要黎循传自己去深思熟虑划定位置, 一开始知府众人也都给出了不少意见,各有各的打算, 但黎循传没有一股脑同意了。   他大量阅读前朝有关海贸的书籍,并且实地走访,了解到开设港口需要的条件需要港阔水深, 这样会有良好的避风条件和水域面积较大的海湾地形,才能停靠更多的船舶, 在几番走访和调查后, 选中了一处名为月港的地方。   这个月港在此之前就一直有船只偷偷下海, 当地也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对外来人很是排斥,幸好黎循传当时已经会当地语言,给自己拾掇了一个赘婿的名头,穿上当地的衣服,往路面上一站,拉着婆婆妈妈聊了几句,然后深入酒馆,也算能探听到一些更为深入的信息。   月港地处九龙江中下游至入海口处,其港道形状有“一水中堑,环绕如偃月”的模样,故名月港。   这里江面开阔,外通海潮,内接山涧,所以水陆交通便利,腹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北方少见的荔枝、龙眼、香蕉在这里遍地可见,得益于这里在景泰年间就开始有人出海,所以制糖、制茶、纺织、陶瓷、造船等工艺最为突出,其中纺织为有特色,当地有天鹅绒、漳纱、漳缎、漳绒等,其余其他铁铜器、牙雕等也都常有的。   他编写了一个漳州物品目录,忍不住也摘录了一份给江其归看,还塞了一个木雕的小老虎一起送了回去。   在漳州破局后,他带着这份资料彻底进入高速运转的状态,朝廷也派了锦衣卫来压阵,事情的进展总是要在各方利益下相互拉扯。   这一两年的时间,黎循传已经从一个青涩的读书人逐渐长大成一个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大人。   港口选定的折子递到朝廷,朝廷同意了,漳州内部却都开始吵起来了,人人都想要海贸口开在自己这里,每日都有人来找黎循传谈心,甚至有人打算破坏月港目前的生活。   黎循传被吵得不胜其扰,只好亲自自己搬到月港表示自己的态度,当地乡绅一看这情况,立马成了坚定的保皇派,开始大力宣传月港的好处,甚至成了朝廷对外的宣传口。   黎循传眼皮子一动,终于明白江其归自小就背着小手,看人吵架的目的了,也开始现学现做,祸水东引,让这些人自己打嘴炮去,自己则脱离开来,准备进一步的码头建设。   月港本就船只往来,有了大概的样子,但若是真的成了举国大事,那来来往往的大船只只多不少,且只大不小,这个港口的大小目前还是不够用的。   他走访当地渔民,码头生活,甚至是偷偷靠出海发家致富的人家,确定了建设方案——划分七个码头,每个码头都先打木桩做地基,再投入小石块消除软泥的影响,最后垒砌石块。   这一步很顺利,可是找人主持建设码头又有了争吵,谁都想插一手,甚至在黎循传确定人选后,还有人搞破坏,最后闹得不可开交。   年纪轻轻的黎循传在此之前,从没想过想办成一件事情能这么困难。   他只好翻看江其归给他的小册子,发现当时在琼山县时,建设码头也是有分歧的,人人都想捞到好的,这很正常。   所以江芸直接让琼山县负责衙门牵头的,每个步骤按照招标,分包给其他人,甚至没有出徭役,而是让承包的那些人自己付钱,但是衙门也没给他们钱,就是给了建成后第一年免百分之五十的税的书面条子。   黎循传只好照葫芦画瓢也跟着写了这样的告示,自然还是有一番吵闹,但他难得强势,怎么也不肯让步。   但在这个时候,他敏锐发现,自己举步维艰的一个道理那就是当地官员因为天高皇帝远,早就各有各的心思,所以在锦衣卫来之后,直接狠狠来了一波清理。   去年,外察之际,整个漳州更是上上下下被换了一半的人,漳州府的三位主官更是直接被锦衣卫带走,半月后朝廷新任的三位官员就到漳州门口了,知府年迈但稳定,剩下两位年轻,但都是赞同开海的人。   港口在确定后,很快就要把建立制度抬上进程,所以市舶司的成立迫在眉睫。   那段时间漳州热闹极了,就连一直安稳如山的藩王也按耐不住了,都想挤进这个有权威性,能定海贸生死的地方,根据江其归的来信,京城也是暗流涌动,幸好当时的吏部尚书马文升态度强硬,不为所动,他的小竹马在内阁和他打配合,也算是勉强建立起市舶司的制度。   里面的管理分为两套班子,太监一套,文官一套,太监那个人是朝廷派的,不能插手具体事情,但起到监督作用,文官这边,第一人市舶司提举就是黎循传,从五品的官职。   律法的建立也跟着提上进程,他上了折子,但朝廷那边没动静,一时间捉摸不出大家的态度,但黎循传无师自通学会先斩后奏的道理,打算学江其归的办法,自己制定规章制度,盖上市舶司的大印,然后贴在衙门最前方,最后派人宣传,企图先一步深入民心。   之后设立开设洋市,准贩东西洋物的事情也是好大一番波折,随后的征收的标准确定也颇为热闹,如此种种事情,无法说尽。   黎循传这年也算是从无到有,一步步推进到了现在,其实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接近尾声了,各方势力在能掺和进来的时候都掺和进来了,就连船舶需求变高,漳州的船舶厂一下子就遍地开花了。   漳州本就有造船通番的习俗,民间有言,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从这里出发大概能去到海外四五十几个地方,所以在制定标准上,苏州,明州、漳州各地的造船业也是闹得不可开交。   按道理此事应该是不复杂的,因为他只想要造好船第一批下海的船就是。   问题就出在这个第一批下海的船上。   谁家都想下!!   就在黎循传因为这事头疼时,江芸的信件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太、祖时期郑和出海,为弘扬国威,自然是宏伟壮丽为先,本朝出海之事究其根本是为稳定百姓,寻找土地之外的出路,唐宋为经济之举,我们为政治之延续,且高皇之期国家百废俱兴,四周敌人尚未消亡殆尽,当时沿海地区倭寇肆意抢掠,为社会安宁高皇帝颁布诏令:“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如此一来,今日之举更不能一步踏错。”   江芸芸写了整整三张纸,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要求他在尽可能推动海贸瞬间进行,拉拢更多的人同意此事,且需要挑选自己信得过的人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也不能忽略寻常百姓之利,让此事深入百姓当中,惠及更多的百姓。   黎循传看着其中一张被她特意加粗画上横线的句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杀鸡儆猴是最好的办法,我的意思是可以先挑几个跳得高的来震慑众人。   这事公事公办的一句话,但在他的私人信件中,她特意补充了一句,要是有宁王的人,可以先抓他嘛。   黎循传叹气。   小小漳州藩王是不少,一个个以来就跟圈地盘一样,闹得大家是苦不堪言,江西距离漳州也不算远,所以自然也有宁王的影子。   “哎,给你写了什么啊,大封小封的。”谢来的脑袋凑了过来,好奇问道。   黎循传信件一盖:“私人信件,不给你看,你可以自己写信给他。”   谢来抱臂,一本正经说道:“我可是锦衣卫,不写。”   “那你整日跟个小信鸽一样,来来回回都在送什么?”黎循传不解。   “我们锦衣卫自己的事情。”谢来绝不透露,“你也少管。”   黎循传耸肩,把两封信各自分开放好,私人信件垒起来都要放满了。   谢来又忍不住啧啧两声。   “哎,你知道你家小竹马要进内阁了吗?”他突然凑过来,和黎楠枝小声嘟囔着。   黎循传震惊。   “不是当阁老,但是先让他在内阁混资历。”谢来见他不知道,立刻露出得意地笑来,“你看,他都不告诉你,是不是怕你嫉妒啊。”   黎循传见他不是开玩笑,脸色立刻凝重:“那如何使得,他还这个年纪,回头当真把他骂死了,到底是谁提出来的。”   谢来指了指东面。   黎循传盯着他看,随后小声说道:“陛下身体如何?”   谢来没说话。   黎循传担忧:“怪不得,新帝年幼,部堂阁老却都已年迈。”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快把这事做好,我们早点回京,你也能升一升。”谢来懒洋洋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瞧着也青葱水灵的,今年赶回去还能挤一挤呢。”   黎循传没说话,他敏锐察觉到京城的气氛大概已经很紧张了,其归重返内阁,不是阁老的意思,不是部堂的意思,是内廷的意思,如此不知又要受到多少非议,如今又肩负着海贸最后一步的推进事情,不敢相信这会是多大的压力。   他想起自己来到漳州的目的,他顺着江其归的路一步步走下来,才知道当年他独自一人面对这些风雨时的压力,深夜站在港口时,能感受到海风凌冽的呼号,而那个时候,他只有他自己。   黎循传深深吐出一口气,很快就确定了下一步路,随后把公事公办的那封公信递了过去:“马上就要下第一批船了,外面闹得厉害,第一次出海格外重要,必须要定好规矩,做好表率,所以人选要慎之又慎,既要有权贵,我也需要普通出海者。”   谢来合上信件,露齿一笑,直接问道:“说吧,杀谁。”   —— ——   宁王派到漳州的人是一个小太监,也就是从小照顾照顾他长大的陈公公。   陈公公自然是是要为自家王爷争取最大利益的,所以市舶司的太监一个个都和他称兄道弟的,自己的人也都安插到各处。   造船要插一手,也跟着有模有样开了一个造船厂,直接连哄带骗,挖了几个造船师父来。   之前悄悄兴风作浪,打乱了黎循传自己组建的后勤队伍,就等着他对外招人,再把自己的人也都塞进去,奈何这次好像把人惹急了,黎循传强硬地把这些人全都拉回来了,还让锦衣卫的刀见了血,这才把那群刁民吓住了。   现在要开始第一批试运行下海了,这个机会怎么也要把握住,到时候船入大海,谁还听这个毛头小子的屁话。   所以他到处游说漳州,挑拨离间,煽风点火,又让人盯着几个极有可能挡住他路的人,关键时刻可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不留情面了。   只是他想得极好,只准备在客栈里等着下一波消息,恰好在此刻听到外面一阵吵闹,不由大怒:“吵什么,你去看看……啊……”   小太监刚靠近门口,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他也跟着摔倒在地,推倒了一桌子的吃食,发出刺耳的瓷片破碎声。   陈公公受惊,猛地跳了起来,大怒呵斥道:“好大的狗胆。”   “不才,鄙人确实属狗。”谢来慢慢悠悠地按剑走了进来。   陈公公瞪大眼睛:“锦,锦衣卫……”   “不才,也是在下。”谢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小肥羊。   “你,你,你们做,做什么!”陈公公目光惶恐地看向门口。   “别看了,人都被抓了。”谢来慢条斯理说着话,抱臂,歪头,瞧着和和气气的,“现在轮到你了。”   “你凭什么抓我,你知道我是谁的人吗?”陈公公紧紧抓着手中的被褥,大怒,“我要告诉王爷,我要……啊啊啊啊……”   谢来挑眉,把腰间的绣春刀,缓缓抽了出来,冰冷的刀锋倒影在平静肃杀的眉眼中,好似能渗出雪来。   那把绣春刀就这么随意地架在陈公公的脖子上。   “锦衣卫抓人需要理由嘛。”   —— ——   黎循传大开杀戒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京城。   他不仅把宁王的人抓了,还有淮王、益王、雍王等等近二十位藩王的人全都被一网打尽,再此之前,也没打声招呼,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有人批评他太过激进,完全不顾人情,实在有违人和,大权独揽,专制蛮横,造成漳州百姓躁动不安。   这样想法的不少,一时间黎循传开始被大量弹劾。   刚回了内阁的江芸第一件要处理的事情,就是自己小青梅的弹劾。   “是要避嫌的吧。”她这么说着,但激动地搓了搓手。   刘健气笑了,冷嘲热讽着:“果然能和江其归玩在一起的人。”   江芸芸嘻嘻一笑。   谢迁问道:“此事你可提前知道风声。”   江芸芸果断摇头:“不清楚。”   谢迁不信,但看她一脸坦坦荡荡,便跟着收回视线,似笑非笑:“人言道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真是恭喜江秘书得此挚友啊。”   “人生乐在相知心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李东阳站在一旁打着圆场:“那你可要秉公处理啊。”   “肯定啊。”江芸芸信誓旦旦保证着。   三位阁老对视一眼,齐齐移开视线。   江芸芸确实秉公处理了,她把无理取闹,且骂人太难听的,都对照发条挨打的挨打,罚钱的罚钱。   具体参考条例,去年陛下申严诬告之禁,不巧的是,这个是江芸芸亲自拟的。   她哗啦啦处置了不少人,闹出更大的动静,本来还在骂黎循传的人发现后方失守了,开始转头骂江芸芸了,骂得更狠了。   刘健家的仆人出门买个菜都要被人拉着说江芸的坏话,吓得出个门都要蒙着脸。   最爱赴宴的李东阳更是门都不敢出。   江芸芸飞快地拉了一波仇恨,顺便把黎循传在漳州杀鸡儆猴,竟然把这些藩王的仆人杀的杀,打的打的消息全都盖住了。   远在千里之前的漳州直接风声鹤唳,月港更是噤若寒蝉。   黎循传不是没发过火,但这是第一次大规模见血,杀得每个码头都人头滚滚,还未开海,就先血祭了一场。   “东南之利,舶商居其,海贸乃国之重事,于国计诚非小补,凡肆意冒犯者,皆罪,该杀,此事官民两利、中外两利……”   黎循传站在火把中间,面前是一具具倒下的尸体,刽子手的铡刀刀尖鲜血淋漓,四下流淌,在昏暗的火光中好似海水涌了上来,打湿了所有人的摇摆。   背后的锦衣卫血气森森,绣春刀出鞘,虎视眈眈,为首的谢来更是跟个嗜血修罗一般,血迹斑斑。   黎循传看向被他请来观看的人,几乎全漳州说的上话的人都站这里,不论彼时是什么想法,但此刻全都是面容肃然。   他面无表情地把各地求情的折子的全都扔到水里,义正言辞说道:“非诏不停。”   —— ——   宫内,朱佑樘喝完药,让太医们在一侧等着,自己则强撑着身体看着江芸芸递上来的折子,里面对于如今海贸的争端分析得清清楚楚。   江芸芸直言,海贸是东南沿海一代“以海为田,以渔为利”的生计方式,此事已成大局,更改不得,禁海不成,一味开海也不行,所以此事需要握在朝廷自己手中以便定夺,藩王行使完全不计后果,只顾私利,完全是‘倔百姓之坟,杀朝廷之和’,东南一乱,中原比乱,国家必将生灵涂炭,藩王以天下安危为己谋利,固不能有丝毫纵容,以免滋养藩王之心。   “听闻漳州杀了七十三人。”陈宽端着热茶上前,“实在有违天和,这些年海贸一直温和推进,怎么就突然这么凶狠了。”   朱佑樘淡淡看了他一眼。   陈宽一惊,扑通一声跪下了,手里的茶水愣是没有撒出来。   “去叫太子殿下来。”朱佑樘移开视线,沙哑说道。   朱厚照正在读书,闻言立马扔下书就跑了过来,一看他爹虚弱的模样,就忍不住瘪了瘪嘴。   “做什么小儿姿态。”朱佑樘指责道,“都已经十五了,也该长大了。”   朱厚照坐在他边上红了眼睛,紧紧握着他的手。   朱祐樘看着他稚嫩的面容,心都软了,他从未得到过父爱,所以他就一直发誓要对自己的孩子极好。   朱厚照不爱读书,喜欢骑马射箭,他也时时遮掩庇护,不忍过多责备,只是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刘先生本打算今年开始教导治国理政之道,他却说此事他要带在身边教导,谁知道,世事无常,这事再也无法兑现。   他缓缓闭眼,低声说道:“礼仪都按先帝遗典进行,祭祀用素羞。”   朱厚照脸色大变:“我不听。”   朱佑樘握着他的手,继续平静说道:“今后东宫务必要遵守祖宗成法,孝养两宫,进学修德,任用贤能,不得怠荒,永保贞吉。”   朱厚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里立刻流下泪来。   “知道吗?”朱祐樘问道。   朱厚照不答。   “知道吗!太子殿下!”朱佑樘声音微微提高,继续逼问道。   朱厚照的眼泪沾湿了衣襟,在爹威严的注视下,断断续续,抽泣道:“儿子知道了。”   “别哭了,今后爹不在了,你也这般哭哭啼啼嘛,谁给你擦眼泪。”朱佑樘到底是硬不起来,看着还未长大的太子,颤抖着擦干他脸上的泪痕,“别怕,爹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朱厚照哭得更凶了。   “爹,我一定好好读书,你好好养身子。”朱厚照哽咽着,胡言乱语道,“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爹,弟弟每次都和我置气,你走了,我和娘怎么办,爹,那些老师都好凶,我不骑马了,你别走。”   朱祐樘也跟着红了眼睛。   他的孩子啊,这是他心心念念盼来的孩子,他刚出生的时候,他就抱在怀里,看着他安安静静睡襁褓里,他生病了,他忧心地睡不着,他被人夸了,他也跟着高兴,就连他开始淘气,他都觉得可爱。   这些年来,他看着他的第一个孩子一点点长大,长得这么高,长得这么英俊,他还设想过带着他一点点处理政务,为他遮风挡雨,怎么,怎么就,来不及了……   朱佑樘心如刀绞,却知道现在不是父子相对垂泪的时候,实在是时间紧迫,他为他的孩子留下了顾命大臣,留下了火苗,也必须要再帮他解决一件大事,为年幼的新帝树立威信。   “如今藩王你可认识几人?”朱佑樘忍住自己起伏的心绪,低声说道,“你当如何待他们?”   朱厚照也就认识刚就藩离开的荣王,摇了摇头后,但很快想起他爹往日的表现,犹豫给出答案:“以礼相待。”   “你且要知道,这些人是你的叔伯子侄,但也是臣下。”朱佑樘一反多年的温和,冷酷说道,“你要如何衡量你的礼。”   朱厚照还是没听懂,懵懂问道:“可他们不是不在我们身边嘛,我不懂。”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朱佑樘低声说道,“他们越不过你去,也不能越过你去。”   朱厚照似懂非懂点头。   “不碍事,爹教你。”朱佑樘握着朱厚照的手,神色悲悯却也冷淡,“这是爹交给你的第一课。”   一直站在边上的陈宽神色微动。   “还请爹赐教。”朱厚照强忍着伤心说道。   “宁王不臣,插手海贸,行事卑劣,杀此人,可杀鸡儆猴,拟旨……”朱佑樘声音微微提高,神色激动,手中的折子摔落在被子上,只是话音刚落,一口鲜血吐出,身形僵硬,眼睛瞪大,神色不甘。   他还想在说些什么,嘴角动了动,却再也开不了口,只能重重倒在地上。   “爹!”朱厚照直接扑了过来,“爹,太医,太医!”   “爷!”陈宽大惊,连忙高喊着,“太医,来太医啊。”   太医院使方贤带着三个太医冲了进来,顾不得体统,直接把朱厚照挤开了。   朱厚照怔怔地站在边上,手里捧着那本染血的折子,胸口是滚烫刺眼的血,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看着床上面色开始铁青的爹,呼吸急促。   “爹。”年幼的朱厚炜不知何时跑了过来,看到殿内一片混乱,又看到地上的血,立刻吓得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朱厚照回过神来,在人群慌乱中,一把抱着弟弟,紧紧抱着他,低声说道,“哥哥在呢。”   “快,通知皇后娘娘。”   “去,通知内阁。”   早已在隔壁等候的司礼监众人立马出来主持大局。   一个小黄门却在混乱中悄悄离开。 第四百三十七章   陛下病危。   宁王朱宸濠收到这个消息时惊喜若狂, 整个在屋内来回走动,随后看向匆匆赶来的江巩,神色难掩激动:“此时是否是最佳时机?”   江巩却完全没有激动之色,神色反而格外憔悴。   “怎么了?”朱宸濠心里咯噔一声。   “我们和漳州完全失去联系了, 现在漳州水桶一块。”江巩神色严肃。   朱宸濠不甚在意:“死了便死了, 只要我们成功, 小小漳州算什么?”   江巩沉默着:“漳州突然发难, 太过离谱,黎循传此人性格温和严肃, 不像有如此雷厉风行手段的人, 此番手段,我倒是觉得像江芸的手笔。”   朱宸濠神色冷硬:“那又如何,她就是把我们在漳州的人都杀光了, 等我们成了大事, 她还不是要跪在我脚下。”   “只是不知她这突然发难, 到底是不是在针对我们。”江巩明显感觉出一张网正在逐渐笼罩着宁王, 可抬起头来, 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故而越发焦虑不安,“如此我们的财路就彻底断了, 如何能供养的起那些人。”   “那就以战养战。”朱宸濠心狠说道,“京城如今多事之秋,各地谁不蠢蠢欲动, 那个小皇帝才几岁,怕还是离不了奶的孩子, 朝廷满朝文武谁不是在忙着战队, 分割旧皇的利益呢, 只要我们一举北上,定能势如破竹。”   江巩却并不看好:“内阁首辅刘健可是保皇派,性格强势,真有问题,一定会强硬压制所有事情,一直对外,再加上江芸在民间和朝廷有这么大的号召能力,我们未必能如此顺利。”   朱宸濠冷笑一声:“只要我们爆出她的女子身份,这天下人只会唾弃她,还有谁会信她。”   江巩还是犹豫:“新帝登基,定要稳住朝局,这个消息未必能爆出来,只怕内阁会死死瞒住此事,等事后再秋后算账。”   朱宸濠几次三番被回绝,不免有些生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为何如此畏畏缩缩。”   “只是想等着有更多的证据。”江巩事到临头反而冷静下来,“不知道扬州那边什么情况,我们的信件已经寄出去了,怎么到现在都没回信。”   “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锦衣卫都走了,一群妇孺还搞不定嘛。”朱宸濠设想着眼前即将到来的胜利,几乎要被冲昏头脑,焦躁地来回走动着,神色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你再派人去看看。”   —— ——   “有坏人,但你别怕。”顾仕隆先是回头重重一击坏人,然后再冒出脑袋,抽空安抚了一下周笙。   周笙在屋檐下看得心惊胆战,陈墨荷拿着棍子一脸严肃,几只小狗则是汪汪叫着。   “别叫别叫,等会把巡逻的人叫过来了。”顾仕隆的脑袋又冒出来对着小狗说道。   “来,来福、旺财、招贵,快过来,别叫了。”周笙连忙把小狗叫了回来。   小狗脑袋晃来晃去,又看了眼顾仕隆,又看了眼周笙,最后还是齐齐跑到她脚边蹲着了,但还是尾巴警觉地夹着。   等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顾仕隆跟牵个糖葫芦一样把坏人拖了进来。   “这些人是?”周笙惊诧,“可是盗匪?”   “和您关系不大,是江芸那边……。”顾仕隆口无遮拦,随口说道,只是还没说话,就被蒋平提溜走了。   “其归,其归怎么了。”周笙立刻紧张起来。   她一紧张,脚边的狗也跟着不安地来回绕着圈,陈墨荷拿着棍子挤了进来也跟着问道:“这些人是冲着芸哥儿来的?”   蒋平和气说道:“都是朝廷的事情,江秘书如今再入内阁,难免会有人眼红,想着找一下他的弱点来。”   周笙失神,犹豫问道:“是我吗?”   “自然也不是。”蒋平心平气和解释着,“您是他生母,这些年在扬州也是出了名的做善事,有善心的人,扬州城内谁人不知,他们也就是在鸡蛋里找缝,徒增自己的烦恼而已。”   周笙松了一口气:“今日之事还是多谢幺儿和蒋副将了,多亏你们见义勇为,快来吃盏茶吧。”   顾仕隆眼珠子一动,心虚地移开视线,和小黑狗不经意对视一眼,小黑狗立马冲着他汪汪大叫着。   蒋平笑说着:“吃茶就不必了,这些人我就带走了,若是问出点什么,再来告知您,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知蒋副将所问何事?”周笙不解。   “江秘书也都二十四五了,至今未婚,京城那边早已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是您在扬州给他偷偷找了夫人呢。”蒋平不解,“这些人就是来找一些女子衣物的。”   周笙瞪大眼睛。   “但您的情况,我们是清楚的,幺儿这两年也多亏了您的照顾,江家有没有其他女人我们也是清楚的。”蒋平话锋一转,叹气说道,“就是不知道这事哪来的流言。”   周笙犹豫说道:“这不好说,不过要什么女子的衣服啊?”   “什么衣服不衣服,都是糟心烂货的东西,这事情十有八九是有人倒嘴呗。”陈墨荷冷笑一声,大声嚷嚷着,“我们芸哥儿多好的人,那些人自己心里脏就知道嘴巴胡咧咧的,我平日里见到了就是撕烂他们嘴的。”   蒋平笑着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些人就是嫉妒,所以才到处诋毁江秘书,但这个风向实在是有些离谱,这才一问,并无他意。”   “外面烂心肠的东西多的是。”陈墨荷手中的棍子重重敲在地上,冷笑着,“只可惜了,我们芸哥儿可是他们攀扯不上的东西,什么衣服不衣服,估计就是找个借口,想要来我们这里偷点钱才是,这些年什么花招我们没见过。”   顾仕隆耳朵听得一阵阵得发蒙。   ——陈墨荷的大嗓门确实厉害。   周笙也跟着冷静下来,温和转移话题:“幺儿是不是守孝时间要结束了。”   “马上就要回京了。”顾仕隆背着小手,晃悠到周笙面前,乖乖一笑,“周夫人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给江芸嘛。”   周笙一脸和蔼地看着他笑:“之前都托锦衣卫帮忙带去秋冬的衣服了,就不麻烦幺儿了,现在可以吃荤腥了,今日可要留在家中吃顿饭。”   顾仕隆眼睛一亮,还没说话,蒋平就在背后淡淡说道。   “东西都还没收拾好呢。”   顾仕隆一听,萎靡了下来,蔫哒哒说道:“下次吧,周夫人再看看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去京城,我肯定给您送到。”   周笙也不强求,笑着点头,随后亲自送两人离开。   等人一走,她大门一关,和陈墨荷面面相觑。   “哪来的女人衣服。”陈墨荷面无表情说道,“渝姐儿又不在这里。”   周笙揉着帕子,低声嗯了一声。   “都是糟心烂货的东西,就知道欺负女人,不是东西。”陈墨荷又骂道,“欺负我们这里没有男人,没有男人怎么了,呸,本事这东西看的是脑子。”   周笙拍了拍她的胳膊,和她相携进了院子:“不知道其归那边需不需要其他东西,会不会缺钱?可要快点准备了,正好让幺儿带上去。”   “有没有都给点,芸哥儿一向报喜不报忧的,乐山说她吃什么都敷衍,好好的孩子都不长肉,整日忙到子时才睡觉,真是不要身体了,衣服坏了也不会修补,就乐山那个那手艺,连勉强都算不上,这两人在京城都过得什么日子的……”陈墨荷絮絮叨叨着。   屋外   蒋平把那群人交给属下,让他们悄无声息带回顾家,自己则和顾仕隆准备启程回京的东西。   好不容易塞满板车,顾仕隆坐在车架上,兴冲冲就要回家,蒋平一路上心事重重的脸忍不住转了过来:“周夫人没有别的小孩了?”   “两个啊。”顾仕隆随口说道。   “我小时候就住他家,肯定就两个,一个江芸一个江渝,江渝是个爱流鼻涕的小屁孩,就知道玩泥巴,整天玩得脏兮兮的,周夫人脾气真好,这样都不生气的,江芸就整天忙着读书,一天天呆在黎家的时候还久一点呢,不过你要非要再算一个孩子的话,小春也算的,周夫人养她也跟养孩子一样,反正年级和江渝差不多大,而且江芸买小孩礼物也都买三人的,我一个,江渝和小春也各一个。”   蒋平紧皱的眉心还是没松开。   “怎么了?”顾仕隆不解问道。   蒋平是专业搞审讯的,周笙那一瞬间的错愕慌张虽然很快就收了回去,但对他这种身经百战的人而言,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态度已经很说明一切了。   他觉得江家有问题,周笙有问题,甚至江芸也有问题。   那点细微的,隐蔽的,不可言说的感觉在刚才得到了确定,但又没有太大的解释,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揣测。   “你说,江秘书有没有其他爱好啊?”蒋平突然神色诡异地问道。   —— ——   “听说你喜欢穿女装。”顾仕隆的脑袋挤着江芸芸,一脸惊疑地打量着她的眼睛,企图看出点什么。   江芸芸一开始的兴奋被这句话打散得一干二净。   “欠打直说。”她举起自己的拳头,面无表情说道。   顾仕隆盯着那拳头,连忙坐好,大声把自己的猜测的原因讲了一遍,最后又强调道:“是蒋叔说的,不是我。”   江芸芸眯了眯眼:“那些人哪里去了?”   “蒋叔看着呢。”顾仕隆连忙说道,“担心你有用,也跟着送过来了,你要吗,我等会打包送过来。”   江芸芸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们有再给宁王写信吗?”   顾仕隆摇头:“人都被我们抓完了,写信也骗不到他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点头:“很好,这封信我替你写了。”   顾仕隆满意点头:“对你有帮助就好。”   江芸芸掏出荷包里的糖果,塞到他手中:“喏,给你吃。”   顾仕隆嫌弃地接了过来:“我都长大了,不能再吃……嘶,好酸。”   “里木糖,酸吧,张道长鼓捣出来说开胃用的,愣是不加糖。”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屋内还有他看着古书自己做的白豆蔻熟水,有空品鉴一下,我们张道长还是有点手艺在身上的。”   “嘶,真的,嘶,怎么越来越酸,哎哎,我去喝一口水,这手艺,啧,不敢恭维。”顾仕隆瞧着跟自己家一样,溜溜达达去了厨房找吃的。   江芸芸回了书房,开始提笔给朱宸濠写信。   她还一直挺担心朱宸濠这个疯子破罐子破摔,要是非要把她的小秘密捅出去的,这事她也没有办法阻止,但现在这么好的把柄,怎么也要相互牵制一下,让他少发点疯。   她开始下笔——你好,尊敬的宁王殿下……   哦,不是这个开头,划掉。   ——是的,是我,你的活祖宗,我来威胁你喽……   —— ——   朱宸濠看到这份充满挑衅的信,勃然大怒。   江巩接过信件一看,大惊失色:“怪不得我们的人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来,看来她早就开始防备我们了,说不定一开始就是。”   “我们只要宣扬出去,难道那些敌视她的人就没有动静,一人一口就能咬死她,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朱宸濠冷笑一声,“还威胁我,真是不知死活。”   江巩沉默不语。   他并不认为现在直接放出这些消息会导致江芸受到多大的损害,相反消息最大可能是被埋在几人手中,但肯定会直接影响宁王的计划。   “现在的情况我们最近还是按兵不动。”他谨慎说道。   朱宸濠嘴角紧抿,一脸不悦地质问道:“这么好的时机怎么就放弃了,就算扬州那边没有证据那又如何,江芸就是女的,还能是假的不成,我们如今也是兵强马壮,招安的山匪安置在山上,也是一大笔开销。”   “只要江芸在,按照新帝对她的信任和依赖,难道还会杀了她不成?”江巩反问。   朱宸濠沉默了。   “她只要活着,就是祸害。”江巩义正言辞说道,“若是新帝愿意庇护,她只会越来越强大。”   朱宸濠神色愤愤不平。   “殿下真要现在起事,只有先杀了江芸。”江巩看向朱宸濠,目光锐利,“殿下只要开口,我这就派二十死士去京城取她性命。”   朱宸濠没说话。   江巩叹气:“只要夺取了天下,何愁没有女人,殿下何必如此执着这样锐利的人,只怕会伤到自己。”   “她不一样。”朱宸濠低声说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总是能依稀回想起当年在白鹿洞书院和江芸一起读书时的日子。   那时候江芸哪怕穿着最简单的衣服,依旧快乐热烈,骑在马上,衣袂飞扬,笑容灿烂,墙头的桃花落在她身上,都要逊色不小。   又或者她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就连日光都会格外偏爱她,让她整个人都似乎在发光。   哪怕她对着自己横眉冷对,锐利的眉峰,漆黑的瞳仁都闪烁着少年人冷淡的倔强。   多美好的人啊,就像一块被上天精心雕琢的美玉,没有人见了她不会心动。   她的人,她的心,她的眼睛,哪怕是她的尸体,他都想占为己有。   江巩冷眼看着他,暗恨自己的学生只要一碰到这个江芸就跟失智了一般,便轻声叹了一口气:“那就先一步言和,让她再多活几年。”   “那若是江芸把我们给出卖了?”朱宸濠犹豫问道。   “那就先一步动手杀了她。”江巩狠戾说道,“女人如何比得上大计。”   朱宸濠蓦地失神。   —— ——   江芸芸满意看着手中的求和信,一时兴起,抓起三块糖制里木,随后立刻难吃地吐了出来。   “哎,太难吃,别吃了。”张道长正在哼哧哼哧削里木皮,见状连忙捧着盆子扑了过去,“你饿了也不能吃这个啊,我让乐水给你做碗面吃。”   江芸芸皱巴巴着脸,整张脸因为又酸又苦的口感龇牙咧嘴着;“你知道这么多糖多少钱嘛。”   张道长叹气:“这个里木买的不好,苦苦的,我打算把皮削了再看看。”   里木其实就是柠檬。   “这个好像要先用盐水搓洗表面,这个表皮是不苦的,白色的皮苦,然后再把那个籽剔了,这个也苦。”江芸芸对这个还是颇有研究的,一脸笃定。   “你试试放在锅里熬煮,实在不行,你就别折腾了,我看乐山最近看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这个可以治咳嗽和不思饮食,做了给你吃的。”张道长叹气,“你这一天天的,皇帝病了,你们跟着去吃罪,内阁一点意思也没有。”   江芸芸大笑着:“我现在一点也不不思饮食,我现在特别开心,想吃饭了。”   “真的?”张道长大喜。   “对哦。”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前院找乐山找吃的去。   乐山一听也跟着高兴坏了,下了咸菜面,还做了一块油炸大排给人添菜。   “我,我也想吃。”张道长站在门口磨磨唧唧提出自己的想法。   牵着小毛驴和小白马溜达减肥回来的顾仕隆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大排就这一个了,肉条行不行?”乐山心情好,有求必应。   两人连连点头。   江芸芸抱着小猫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嘴角都是笑的。   “怎么这么开心。”顾仕隆把马和驴塞好,随后问道,“外面都说……要不行了。”   江芸芸不笑了,叹气:“太医院说熬不过月底了。”   顾仕隆叹气,坐在她边上发呆,冷不丁说道:“蒋叔一直很担心,说我的爵位要搁置了,还说迟者生变,每天都在家唉声叹气的。”   江芸芸扭头看他。   “有爵位就要开始上值了,现在这样还挺快乐的。”顾仕隆倒是没心没肺,伸手要去扒拉小猫,被猫挠了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可以整天和你一起玩。”   江芸芸笑:“你爹是有功之臣,不会耽误你的事情的,等等就是。”   顾仕隆没说话,从兜里掏出松子糖塞进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嬉皮笑脸说道:“实在不行,等你当了阁老,再给我拉上去。”   江芸芸笑。   顾仕隆也跟着笑。   头顶的树荫落在他们的脸上,斑驳摇动,连带着成年人深刻的五官都被柔和了几分,让他们恍惚回到年少读书时。   那个时候顾仕隆也是这么坐在江芸芸身边,嘴里咬着糖,快快乐乐地度过平淡的一天。   江芸芸则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功课,抽空了还要回一大堆好友的信,每一天都格外充实。   一顿饭难得四个人都带着笑,开开心心,打打闹闹地吃完了。   张道长有了顾仕隆抢饭吃,深感自己扫饭光的地位要不保,吃饭的动作也跟着快了点。   “你和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抢饭吃,丢不丢人。”乐山气笑了,“少吃点,别撑住了。”   顾仕隆嘲笑着:“是啊,小老头。”   张道长震怒,扭头去找江芸芸评理。   江芸芸一看不对劲,背对着他们,开始抱着小猫大声自言自语。   “没用的,江芸最喜欢我了。”顾仕隆笑得更开心了。   第二日,江芸芸先去了一趟户部,要了月港的黄鳞册,回了内阁后却发现内阁气氛僵硬。   守门的冯三小声说道:“太子殿下身边的刘长随刚来了。”   “他来做什么?”江芸芸皱眉。   “耀武扬威。”冯三撇嘴,“刚见了阁老都颐指气使的,司礼监的大太监们都恭恭敬敬的,他算什么东西。”   江芸芸抱着册子,刚一进屋子,就看到刘健等三人齐齐看向她。   “我最近没干什么啊。”江芸芸理直气壮地嘟囔着。   虽然现在情况不对,但正中的刘健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瞧着脸上还带着怒气,应该是气笑的。   “少给我皮。”李东阳板着脸教训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乖乖把册子放下来,然后站在他们面前,一本正经问道:“请问三位阁老看我做什么?”   “太子要杀宁王。”谢迁石破天惊说道,“你的主意?”   “什么!”江芸芸大惊失色。   “你不知道?”谢迁冷冷看着她,犀利质问道。   江芸芸摇头:“我如何能知道这事,如今太子殿下的课程早就停了。”   “我听闻你在白鹿洞学院读书时,和当时还是世子的宁王有过过节?”谢迁继续追问。   这些事情被人知道一点也稀奇,得益于江芸芸的名气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目光在她身上,就连她小时候走路去黎家读书的事情都被人翻了出来,连卖到难吃的饼子被人骗了,差点噎住,也是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甚至还编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白鹿洞当年这么多学生,更是她读书生涯谣言的有力传播者。   “我从未和太子殿下说过这些。”江芸芸强调着。   “但殿下总是格外关注你。”刘健淡淡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嘴巴一张,眼看就要口出狂言了。   李东阳恶狠狠地咳嗽一声,打断她的话,直接说道:“不论宁王到底如何,这事不能现在不能这么办,也不能办。”   江芸芸只好把狂言咽了下去,然后连连点头:“确实。”   她这好不容易和那个神经病达成一个勉强的纸糊协议,可不能好好的就破了。   三个人没说话了,齐刷刷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回过神来,犹犹豫豫指了指自己:“我去找殿下?”   —— ——   朱厚照正在侍疾,刘瑾把人拦住,懒洋洋说道:“殿下无心见人。”   江芸芸歪了歪头,看向他。   刘瑾本来正是得意的时候,突然被她看得一个激灵,立马站直身子。   “你要不现在替我传句话,我就当什么没听见,要不我就在这里等殿下出来,回头就说你坏话。”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刘长随,你自己做选择吧。”   刘瑾气急:“你,你大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含笑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嘛。”刘瑾忍不住下了台阶,压低声音,恶狠狠质问道。   江芸芸淡淡说道:“你那日冒犯地留在陛下寝宫的事情,现在没人收拾你,可不代表今后没有,这些司礼监大太监的手段,你比我清楚。”   刘瑾脸色微变。   “江秘书。”萧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看到江芸芸就面露激动之色,“快来劝劝太子吃口饭吧,真是急死我们了。”   他身边的小太监直接把刘瑾挤走,他则是顺势挤了进来,直接握着江芸芸的手,一脸感激:“真是老天保佑,您不愧是殿下和陛下同时选中的人,关键时刻就是要靠你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是有事情想见一下太子殿下的。”   “原是如此,糊涂东西,敢拦着江秘书的路。”萧敬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下,眼尾扫了一眼刘瑾,很快又收回视线,淡淡说道,“给我带下去掌嘴。”   刘瑾脸色大变。   小黄门已经一人捂嘴,一人抬脚,一人抬手,直接把人抓下去了。   “萧公公风采不减当年啊。”江芸芸微微一笑。   “哪里比得上江秘书当年的威风。”萧敬也跟着笑,“里面请,爷一直睡着,殿下至孝,到现在都没离开过,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实在是看的心疼啊。”   屋内的药味一日比一日重,哪怕是大中午,依旧有些昏暗。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坐在朱佑樘床边的朱厚照。   还未长大的太子殿下红肿着眼,形容憔悴,坐在床边,神色呆滞,好似一座枯萎的木雕。   他紧紧握着朱佑樘的手,偏床上的人却没有任何回应。   “殿下。”江芸芸心口一软,轻声喊着。   朱厚照沉默坐着,可很快却又猛地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突然红了眼睛。   “江芸。”他喃喃喊道,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朱厚照和江芸芸面对面坐着。   萧敬端上一桌丰盛的吃食, 殷勤劝道:“殿下身体要紧,还是多吃几口吧。”   朱厚照口气阴沉说道:“我现在如何吃得下,端下去,不想吃。”   萧敬无奈去看江芸芸, 对着她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想了想:“有汤面吗?这样吃吃也不方便, 回头还要更衣。”   “马上去做。”萧敬看了朱厚照一眼, 见他没有反驳, 连忙应下,“还是江秘书考虑得对。”   “做个吃起来方便的面。”江芸芸又补充着。   “哎哎, 行行行, 刚好厨房做了鸡汤,正好用鸡汤下面。”萧敬连忙对着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你怎么来了?”朱厚照眼巴巴看着她。   江芸芸想了想,沉默片刻:“听闻殿下几日不曾好好吃饭, 一直守着陛下, 所以内阁让我来劝劝您。”   朱厚照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劝殿下什么?”江芸芸笑问道。   朱厚照不高兴说道:“刘瑾回来说, 我让他去内阁传旨要诛杀宁王朱宸濠, 但是刘首辅把他拒绝了, 还骂了他一顿。”   他一边说, 一边盯着江芸芸看:“刘瑾说,是因为我年轻, 所以才不肯听我的。”   江芸芸笑:“那殿下是怎么认为的?”   朱厚照没说话。   “内阁三位阁老都是陛下选的?殿下这点认吗?”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点头,像是明白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们对我爹的心,未必对我一样。”   他顿了顿又强调道:“他们觉得我年轻。”   “是阁老们亲自跟殿下说的?”江芸芸又问。   “他们当着我的面肯定是不会说的啊。”朱厚照撇嘴, “但刘瑾是我派出去的人,为什么也对他如此不恭敬。”   “那殿下为何去让刘瑾去, 而不是谷大用, 或者张永等人。”江芸芸不解问道。   “因为最近都是他跟着我的。”朱厚照解释着, “我让张永去看着朱厚炜了,他一天天的老是哭,对身体不好,我让谷大用去照看祖母那边的情况了,祖母年纪大了,不能操心,让丘聚去看着娘那边了,今日刚好轮到他而已。”   江芸芸点头,并没有点破刘瑾的小心机,宫内小太监的野心自来就不会缺的,少了一个刘瑾还会有一个张瑾,王瑾的,这是封建制度下和文官等齐的另外一套制度,强硬灭绝他们的晋升之路,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那殿下相信陛下吗?”江芸芸另开一个话题,温柔问道。   朱厚照毫不犹豫点头。   “殿下如此信任陛下,陛下也是如此深爱殿下。”江芸芸注视着这位大明未来的帝王,他还这么年轻,甚至还未学好四书五经,在此事之前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子,“所以陛下怎么会让他人欺负到你呢。”   朱厚照一怔。   江芸芸继续说道:“阁老们对事一向是严肃沉闷,这事满朝皆知的事情,殿下也是听他们上过课的,也该清楚他们的为人处世,朝廷之事不容轻怠,内阁的一个举动就能牵扯到全国上下,甚至是他人的性命,九州万方也在陛下肩上,也在内阁心中,只有两者相互扶持,才能让大明这艘船缓缓前行。”   “可,可要杀宁王是爹的意思。”朱厚照小声反驳着,“我得替我爹做好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走到今日这一步,其实成了一个难题。   朱祐樘觉得太子年幼,所以打算在自己还健在时,给未来的新帝立威,他选中了他最为看重的漳州开海,又从中挑出一个他明显不放心的藩王。   这个藩王既是杀给其他藩王看的,也是杀给文武百官看的,让他们明白漳州海贸的势不可挡,又要让他们清楚新皇威严不可侵犯。   想的都很好,但问题也处在他自己身上。   他的身子实在太孱弱了,太医院的太医竭力救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驭龙宾天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这些事情直接导致,他之前还清醒时的打算就要重新考量。   改朝换代,最重要的是稳当。   从旧到新,这是一段注定混乱的日子,所以内阁首要做的就是保证朱厚照顺利登基,帝国能平稳度过这个弘治十八年,之后所有事情才能重新讨论。   是的,只是讨论。   因为新帝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一个前朝本来是打算给未来皇帝立威的东西实在是太不值得一提了。   这个道理外朝的阁老部堂看得懂,内廷那些老奸巨猾的太监肯定也是一清二楚,但年轻,还未经历过风雨的朱厚照想不明白。   他现在的脑海里只有自己作为儿子要完成父亲最后愿望的想法,这些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但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太监撺掇着提出来就等于是把新帝和内阁架在火上烤,造成他们人为的隔阂。   这一招直白而歹毒。   江芸芸是皇城之中唯一一个可以出来做最后调和的。   “那殿下可知道陛下为何这么做?”江芸芸问道。   “爹说他们没了规矩,会有危险,所以要赶紧处理了。”朱厚照说道,“这事爹亲自跟我说的。”   江芸芸直言不讳:“那些藩王是第一次这么没了规矩吗?”   朱厚照犹豫着,随后缓缓点头。   “那陛下之前为何没有惩罚?”江芸芸又问。   “爹说要仁爱待人,这些人是朱家人所以都要相亲相爱。”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   “但陛下的两次回答可有矛盾的地方?”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一惊,呆呆地看着她。   “陛下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态度呢。”江芸芸循循善诱,“殿下只需知道,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朱厚照沉默了,看着江芸芸鼓励的目光,半晌之后,才喃喃说道:“所以爹是因为我……所以才打算杀宁王的?”   “陛下拳拳爱子之心。”江芸芸低声说道。   “那我不是更要杀了宁王!”朱厚照声音微微提高,“我不能让我爹抱着最后一个想法不甘离开啊。”   “殿下!”江芸芸也跟着提高音量,目光平静温和地注视着他,“是陛下要杀宁王。”   朱厚照迷茫地看着她。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若是新帝一登基就开始杀藩王。”江芸芸冷静说道,“我朝有过这样的先例。”   边上的萧敬一听,连忙惊呼一声:“江秘书慎言。”   江芸芸不为所动,继续一字一字,认真地问道:“殿下可知道,太宗入主北京前,前朝发生了什么?”   朱厚照还没学史,但萧敬和江芸芸的态度却又让他明白,前朝有个皇帝大概做了和他一样的事情。   “自来没有顺利平静的削藩。”江芸芸低声说道,“历朝历代,削藩一策无不充满血腥,无不生灵涂炭,汉武帝成功了,前朝的那位失败了。”   萧敬吓得脸都白了,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但屋内的其余两个人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朱厚照的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江芸芸的眼睛。   “你是说,我家的祖辈是篡位的?”年轻的,还不懂政治的朱厚照震惊说道,“因为那一位要削藩。”   江芸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声说道:“有天命者任自为之。”   “若是我也这么做,那剩下的那些藩王也会反我?”朱厚照又问。   这一次江芸芸笃定说道:“是。”   “那他们会成功吗?”刚才的形势瞬间颠倒过来,一直发问的人成了这位即将掌权的帝王,他目光炯炯,带着少年人的震惊不甘,甚至还有愤怒。   “有天命者任自为之。”江芸芸四平八稳坐在那里,任由这位未来帝王的打量。   朱厚照坐回自己的位置,没说话。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萧敬强压着的喘息声。   “那你会背叛我吗?”朱厚照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错愕,随后缓缓摇头:“微臣和陛下同心同德,不敢分离。”   朱厚照又没说话了。   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朱厚照,眼前恍惚间闪过无数画面,有一瞬间的心软。   年幼的太子殿下倔强地抱着他的小猪布偶,非要等着她低头,才肯哭出来。   从琼州回来的,太子殿下已经无师自通学会稍微遮掩一下自己的情绪。   等从兰州回来的太子殿下,张扬恣意,有了一些小大人的模样。   现在的太子殿下,他不得不从深宫中走出来,开始奋力思考所看到的一切。   两人沉默间,小太监捧着食盒匆匆走了进来,捧出一碗精致的素面。   “江芸,你今日不是来看我的。”朱厚照抓起碗筷,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我就知道你不会好端端来看我。”   江芸芸微微一笑:“听闻殿下许久没有吃饭了,我是真的很担心您的身体。”   朱厚照卷起一勺子面,塞进嘴里,又看了她一眼,开始埋头吃饭。   江芸芸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吃饭。   “那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吃完饭,朱厚照又问。   “让陛下安心地走完这段路,便是殿下现在最需要做的。”江芸芸柔声说道。   “那你赶紧回去吧,我去看我爹了。”朱厚照点头,只是起身准备离开时,突然又扭头问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江芸芸错愕,半晌之后笑了笑:“微臣会努力一直留在内阁。”   朱厚照嗯了一声,扭头走了。   江芸芸坐在原处没有动弹,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萧敬手软脚软地被人扶了起来,见了还在安坐江芸芸忍不住抱怨着:“江秘书以后说这些大不敬的话,可要让奴婢们先走啊,奴婢还想多活几年呢。”   江芸芸回过神来,抬头抱歉一笑:“不好意思,事态紧急。”   萧敬见她这么谦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低声说道:“你这劝得有点迟了,有人为了立自己的威风,这事怕都传出去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就是如此担忧,不知刘瑾是哪位公公门下之人。”   “原先那人托江秘书的府,现在应该是投胎了,现在他投靠在陈宽门下。”萧敬叹气,“内廷少不得还有的闹。”   “那您惩戒刘瑾,怎么没人出来阻止?”她又问。   “陈宽此人滑溜得很,这些干儿子干孙子能用的才是好孩子,已经不能用的,即将不能用的,瞧着要不能用的,可就是随手可抛的废物,刘瑾好端端非要撺掇着殿下搞着一出,这事打算踩着司礼监给自己立威呢。”萧敬冷笑一声,“我们这把老骨头还没死绝呢,就敢闹着一处,您瞧着吧,陈宽肯定先不放过刘瑾。”   江芸芸没说话了。   “您啊,也别老盯着我们内廷了,你的战场在外面,多少人眼红啊,新旧交替,您就可要好好站稳喽。”萧敬慢慢悠悠说着,“安安分分一点,才能过得久一点,咱们的未来好着呢。”   江芸芸笑着点头:“多谢萧公公提醒。”   萧敬见状也不准备久留,揉了揉腿,就准备离开了。   江芸芸冷不丁说道:“时间有些不对。”   “什么时间。”萧敬站起来后,理了理衣裳,随口问道。   “宁王知道陛下即将大行的时间。”江芸芸低声说道,“当日除了内阁和司礼监的人,外面对陛下的生病的事情并不清楚,且江西到京城最快的马也要三日,非战事不可启用,普通的路径五日是要的,一来一回,至少十日,可他给我的信……只隔了八日。”   萧敬听的不太真切,不解问道:“江秘书说什么?”   “内奸。”江芸芸心中微动,抬头去看萧敬,冷静说道,“在你们司礼监。” 第四百三十九章   江芸芸从宫内出来后回到内阁, 阁老们都回家吃午饭了。   “都给您备好了。”冯三连忙端着食盒走了过来,“今日两荤两素,还有一汤,饭是杂粮饭。”   江芸芸脚步一顿, 惊讶说道:“我还以为我回来晚了, 没饭吃了。”   “哪能啊, 肯定给你准备好的。”冯三得意说道, “给您挑了一盘最多的虾呢。”   “真是劳烦你了。”江芸芸笑说着,“你从哪里回来, 怎么衣摆上都是灰。”   冯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摸了摸脑袋:“去了尚膳监,除了前头三个监,后面几个地方都是能花点钱进去的, 又加上每逢新帝登基都会换一批人, 尚膳监那里油水多, 我家里弟弟妹妹还要靠我养呢……”   他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见她没什么异样, 这才继续说道:“只是走了几道门路, 但是跟我一样想的人太多了,我老娘身子还不好, 我爹就知道抽烟喝酒,我这手上实在是不充裕,所以才想着换个地方的, 我也不会做坏事的,那地方每日都有很多吃不完的吃食, 我是打算拿去卖了而已, 不做坏事的。”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 坐在小板凳上吃着饭:“那你走得进去吗?”   冯三见她不生气,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无奈说道:“已经花了十几两银子,但人也实在太多了,但我读书识字的水平不错,那个老太监跟我说有点希望,就是还要再花点钱,我这几日再去借点,就是不知道我老娘的药钱怎么办。”   江芸芸点头,没说话,斯斯文文地吃着饭。   冯三也乖乖坐在她身边,看着他吃饭。   “你吃了吗?”江芸芸笑问道。   冯三没说话,嘻嘻一笑。   “一起坐下来吃。”江芸芸把菜并了并,空出一个碗来,又把另外一面的饭拨了过去,“瞧着你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换了新地方可要小心仔细一些。”   冯三也不客气,用脚够了一张凳子坐在她边上,埋头大吃起来。   午时时分,整个内阁格外安静,大家不是待在屋内休息,就是回家去了,院子里冷冷清清的。   “你想去司礼监吗?”江芸芸吃好自己碗里,笑问道。   “咳咳咳……”冯三敲着胸口,一脸震惊。   江芸芸笑说着:“我只能给你找个门路,但能不能进看你自己,我是外臣,干涉不了内廷的事情。”   冯三震惊看着她,随后想也不想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一定为……”   江芸芸避开他的大礼,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我不是要你给我做什么,我只是想着你读书不错,悟性也高,人也机灵,心眼还不坏,更重要的是有一片孝心,去尚膳监有些可惜了,但你若是真去了司礼监,也不能说出我和你的关系。”   冯三不解。   “以后在外,我就不是你老师了。”江芸芸叹气,盯着他看,“你是块读书的料子,可惜入宫走了太监,今后这条路太窄了,我只是不忍心你美玉蒙尘。”   冯三神色震惊:“您,您愿意当我的老师?”   “当然,不然我每天叫你读书做什么,批改作业也很辛苦的。”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教出来的学生可不许有坏人。”   冯三呆滞在原处,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江芸芸,突然红了眼睛,重重磕了一个头:“我肯定不会做坏事的,老师放心。”   “嗯。”江芸芸点头,又从兜里掏出一两银子,“我就说之前老闻见你身上一股药味,还以为是你生病了,你赶紧找人送去给你老娘治病吧,别耽误了身体。”   冯三盯着那钱,摇了摇头:“老师也不富裕。”   “嗨,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江芸芸咧嘴一笑,把钱塞到他手里,顺便把人扶起来,“拿去吧,回头有钱了还我也行。”   冯三捧着那银子,低着头没说话。   他冯三在皇宫里,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黄门,谁看了都能踩一脚,连想找个靠谱点的干爹都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到内阁这里看大门,本以为读过书的人都会是好人,但谁知道这些当官的也从不会正眼看他,连他想问一下不认识的字也都不肯低头看一眼。   只有江芸第一次见了他,就对他笑,笑脸盈盈和他说着话,后来听说他想读书,还会教他读书识字,面对他奇奇怪怪的问题一直都很有耐心。   在外面如此声名显赫的江秘书,可他看这些身体残缺的太监,从来就不是厌恶嘲讽,又或者是施舍怜悯的,那双漆黑的眼睛温和明亮,瞧着你和瞧见一个普通人一样和气。   他冯三何德何能,能碰到这样的人。   “这里要不还是你收拾吧。”江芸芸看着一桌子的碗筷散落着,小脚往边上一动,耍赖说道,“嘻嘻,我去午睡了。”   冯三把银子放在胸口,连忙说道:“我来我来,您赶紧去休息。”   江芸芸满意点头,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冯三看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胸口,银子还是滚烫的。   “弟子以后肯定能帮到您。”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刚坐回自己的位置,沈墨就捧着食盒走了过来,见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   “啧啧,把人家小太监迷得神魂颠倒的。”沈墨酸溜溜说道。   江芸芸失笑:“大中午不睡觉,你偷听我们讲话还有理了,找打是不是。”   “真是好一个没良心的江其归。”沈墨阴阳怪气,“人家担心你没吃饭,特意给你留了饭菜,有些人没良心,要打我,啧啧,真是人心不古啊。”   江芸芸这才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饭盒,惊讶说道:“怎么还惦记起我来了。”   沈墨哼哼唧唧:“怎么说话的,我们不是最好的饭搭子嘛,你这迟迟没回来,我可不是要给你留饭。”   整个内阁,沈墨和江芸的关系算是最好的,时常一起吃饭,吃饱了还会在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   沈墨加班还会拉着江芸一起,非说要他过了目,才敢拿给刘阁老看,不然准要挨批。   因为他是专门对接刘健的中书舍人,哪怕他怕刘健怕的要死,每次都战战兢兢地来汇报工作,但每天来找他的次数还是非常多,久而久之,也就和蹲在刘健办公室的江芸芸混熟了。   “无事献殷勤。”江芸芸接过饭盒放到一出去,“我带回去晚上回家吃,你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得罪首辅了。”   沈墨叹气,下巴往东面一抬:“现在阁老们哪有心情管我们这些小喽啰啊。”   他坐在江芸芸边上的小凳子上:“你都帮帮一个小太监了,能不能帮帮我啊。”   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不行哦。”   沈墨怒了一下,然后主动殷勤地帮她整理桌子:“你怎么这样,先听听我的嘛,江其归,你怎么对小太监都这么好,我可是你的饭搭子,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爱意嘛,这么冷漠无情,打算抛弃我嘛……”   他碎碎念着,小脸一皱一皱的,嘴巴嘟嘟囔囔着,若是刘健在,一看他这个窝囊样肯定是要开口骂人的,幸好面前的是江芸芸。   她一直觉的她和沈墨一开始就玩得不错,就是因为这个嘟嘟囔囔的劲,和张道长真是如出一辙。   “你可是正儿八经的进士,我能帮你什么,冯三就一个小太监,我好歹在内廷来来哈哈哈走了这么多次,还是认识几个人的,也只是希望他以后的日子过得多好,给他找个好工作而已。”   “难道就他值得好工作。”沈墨不高兴了,“你对一个小太监这么好做什么。”   江芸芸笑说着:“他值得,你也值得,但我的意思是你的事情,我大概是帮不了了。”   沈墨叹气:“可我不想待在内阁了,其归,我想出去走走,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从琼州走到兰州,还去了徽州,每次听到别人说起你的事情,只觉得羡慕,我自小就很喜欢游山玩水,小时候逃课去爬山,现在长大了却只能坐在这张椅子上,哪里都去不得。”   他坐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我夫人就是我爬山的时候遇见的,是个武馆家的女儿,性格很是活泼,但她和我母亲有矛盾,这几年也过得不开心了。”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他说着。   “我想带她离开这里,重新开心起来。”沈墨眼巴巴看向江芸芸,“你有没有办法啊?”   “你要是出了内阁,以后想回来就难了。”江芸芸说道,“其实刘阁老很看重你的。”   沈墨小脸皱着:“那怎么每次见了我都骂我。”   “刘阁老也不止对你要求高,他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而且你之前的东西写的不好,刘阁老都愿意亲自给你修改,难道还不是看重。”江芸芸笑说着。   沈墨叹气:“你说的我都懂,可我不是你,你走了这么多地方,做了这么多事情,到头来,兜兜转转才二十三岁,现在又重回内阁,谁不羡慕你未来坦荡的前途,可我今年过了年就要三十了。”   他握着手中的折子,有些烦躁地来回翻动着:“这京城的位置这么多,我难道还能做到部堂阁老不成,我什么水平我自己心里清楚,但我就一个夫人,她是我亲自求娶的,所以我是愿意为她换一条路的。”   江芸芸叹气,抽回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折子:“你就是求一个外放是不是?”   沈墨连连点头。   “你拿着你年年都是上等的考核成绩去吏部,吏部求之不得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但也想去稍微繁华点的地方。”沈墨老实巴交交了底。   江芸芸气笑了。   沈墨哀嚎一声,一把抱着江芸芸的胳膊,哀嚎着:“帮帮我吧,江其归,你最好了,呜呜呜,你帮帮我吧,我又不是要浙江南直隶这样的好地方,就京城,北直隶附近就好,其归,其归。”   江芸芸怎么也扒不开他的手,心如死灰。   “行了,别哭了,这个时候还闹这出,你是真的不怕被人弹劾啊。”她无奈说道。   “我夫人都要和我闹和离了,现在搬回家都好一个月没回来了,我大舅子整天举着沙包大的拳头在堵我呢,我岳父岳母见了我就没好理由,”沈墨又开始抽抽搭搭,“我这是哪哪都死路一条啊。”   江芸芸叹气:“那你先按照流程走,把折子递到吏部去,我手里正好有漳州的事情要去找韩尚书,到时候帮你提一嘴,但具体如何安排,那也要看吏部自己考量,我没法给你打包票。”   沈墨立马不哭了:“行,你江其归开口,谁不卖你几分面子。”   江芸芸无奈摇头:“去洗把脸吧,等会阁老们就都回来了。”   “好嘞。”沈墨开开心心站起来,只是刚走了几步,不改其性,扭过头来,八卦问道,“你让冯三去司礼监,真的没别的意思?”   江芸芸点头:“他脑子转的快,读书也读得好,嘴巴也甜,做事也老练,偏这辈子没了别的路可以走,瞧着很是惋惜。”   “他自己入宫的时候,都不惋惜自己,要你做这个好人。”   江芸芸抬眸看他,低声说道:“那是他没得选,这世上有的选的人才多少,大部分人都没得选。”   “那肯定也不是你啊。”沈墨大大咧咧说道,“你这条路走得多让人羡慕啊。”   “我走上这条路,也是没办法的。”江芸芸笑说着。   沈墨只当她在炫耀,所以大笑打趣着:“原来我们威名赫赫的江秘书是和一个小太监物伤其类了。”   江芸芸没说话,也只是看着他笑。   —— ——   五日午饭后,冯三蹑手蹑脚,躲着众人走了过来,神色古古怪怪,小声说道:“司礼监的那位萧祖宗让人给您带句话。”   “什么?”江芸芸停下散步的动作,沈墨昨日就从内阁离职了,准备去保定府上任了。   “抓到一个害虫,问您要不要去看看?”冯三说。   江芸芸摇头:“内阁事务繁忙,抽不开身。”   冯三哎了一声就要出去回话了。   “等会。”江芸芸想了想,摘了一朵大红色的小花递给冯三,“放在衣襟的位置上。”   冯三不解,但还是规矩做了:“好奇怪的,我这衣服灰扑扑的,花也太好看了。”   “等会有人问,你就说这花是我给你的。”江芸芸笑说着。   冯三尴尬挠了挠头:“这也没人问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会有人问的。”   冯三闻言,突然心中一动,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没在说话,只是挥了挥手:“我上次说的话,你要记住了,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稳当一点才要紧。”   冯三手指微微发抖,忍不住伸手摸着胸口的那朵艳丽的小花。   江芸芸不等他说话,低声说道:“刘阁老来了,快走吧。”   冯三一腔激动不得不压了下来,深深看了江芸芸一眼,最后转身离开了。   刘健远远瞧见了,果然不高兴说道:“少和太监打交道,清名要不要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就是瞧着他有点意思,所以多聊了几句。”   “一个太监有什么意思的。”刘健冷硬说道。   江芸芸只好转移话题:“不知道陛下和殿下现在什么情况了。”   “你知道锦衣卫指挥牟斌去了江西吗?”说起这事,刘健脚步一顿,扭头问道。   江芸芸一惊,缓缓摇头。   “你之前单独面圣可是说了什么?”刘健又问。   江芸芸含糊说道:“确实有说起宁王的事情,宁王的人在漳州为非作歹,兴风作浪,这些事情在后来楠枝的折子上都是有说的,但我当时并未提及宁王的坏话。”   刘健没说话。   江芸芸原本还算明朗的心情也跟着阴郁起来。   “宁王这事,我瞧着……”刘健抬脚入门的一瞬间,神色凝重,“要出事情了。” 第四百四十章   朱宸濠最近有些不安, 他老觉得有人盯着他看,那种感觉如影随形,哪怕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也似乎总感觉头顶上也会落下一道影子。   “殿下!”江巩眼见他要烧到自己的手了, 连忙喊道。   朱宸濠回过神来, 猛地摔了手中的碎纸, 看着最后的纸张被火焰烧尽, 整个人显得神色格外阴郁。   “殿下最近怎么心神不定的。”江巩担忧问道。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突然神色警觉地抬头, 扫视了一下周围。   宫殿被层层斗拱房梁遍布, 高深阴暗,绚烂多彩的颜色也因为日光难以企及从而显出几分难以形容的狰狞。   “殿下!”江巩见他神色隐隐暴怒,又是出声喊道, “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朱宸濠收回视线, 那双眼睛里的不安愤怒还未散去, 还带着几分凶意地看着江巩, 阴沉神经地问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什么?”江巩震惊, 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事情。   这是一座内廷的宫殿,是朱宸濠自小读书的地方, 现在两人站着的地方是主殿,两侧还有偏殿,一个是待客用的, 还有一间是他小憩的地方,从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 就可以看到层层巡逻的卫队。   夏日燥热, 江西更是有一股凝重, 沉闷的潮热窒息,连带着不远处的树木都巍然不动,蔫蔫巴巴。   “是不是最近没睡好?”江巩这盯紧一看才发现,这里面不少东西都被搬走了,所以显得空荡荡的,面露犹豫之色,“您瞧着精神实在不太好。”   在上一份新皇还未登基就有杀宁王的线报传过来后,宁王就一直开始惴惴不安,但等了几日也不见动静,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消息竟不知何时泄露出去,越传越多,整个宁王府惴惴不安。   南昌知府是个看人下菜的主,察觉到消息立马扣了王爷在城内的几个生意,山上安置的安置盗贼也开始惴惴不安,闹着狮子大开口,漳州彻底没了消息,整个宁王府眨眼的功夫就好似被人断了手脚,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大物。   如今,整个南昌都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城中发现锦衣卫的痕迹。”江巩低声说道。   朱宸濠坐在椅子上沉默,随后咬牙切齿质问道:“明明已经和江芸说好了,难道她背叛了我们?她是真的不怕我捅出她的秘密嘛,当真是要鱼死网破不成。”   江巩也难得忧心忡忡,跟着半晌没说话。   朱宸濠又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打量的视线,原本就紧绷的心情瞬间暴怒,把茶几上的茶盏猛地摔落在地上。   江巩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殿下先别心急,现在消息这么多,宫内也完全没有消息,说不定就是小皇帝一时兴起呢。”   朱宸濠冷笑一声:“朱厚照知道什么,一个毛头小子,十有八九是有人挑唆的,众所皆知,江芸和太子关系最好。”   江巩其实不太担心朱厚照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杀藩王,他们宁王被逼急了自然就是反了,可后续的藩王可不是吃素的,只怕一个个都有了清君侧的名义。   自来他朱家就是有兄友弟恭的惯例,北上也非不可企及的事情。   “如今新帝还未继位就起了杀心,只怕将来会时时针对我们。”江巩担心得是这个,“她现在就敢暗搓搓给我们下套,未来若是真当了阁老首辅,哪里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朱宸濠好几日不能好好休息,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直勾勾盯着江巩看:“那现在该怎么办?就任由她逐渐攀高,站在我们头上嘛。”   江芸重新回到内阁,内阁还多了一个秘书郎的职务,专门留给她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就是皇帝在最后为他的儿子铺设的伏笔,只要江芸安安分分走下来,她的未来一定会走到首辅的位置。   江巩同样沉默的看着他,心绪起伏,心中犹豫不定。   现在把江芸的秘密捅出去,固然可以缓解宁王府的危机,却总有种杀鸡用牛刀的错觉,实在是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把柄。   可现在若是毫无举动,宁王府被人看轻不说,新皇一旦登基,这些江西府的官吏就能跟恶狗一样扑上来撕咬宁王,恨不得咬下一块肉送给新皇投诚。   “若是曹家还能用就好了。”许久之后,江巩遗憾说道,“只要能拖上一拖江芸,哪怕是那个老太太死了,又或者是曹蓁死了,江芸能远离朝堂,我们的危机也就暂时解除了,后面也有机会徐徐图之。”   朱宸濠眼睛微亮。   江巩离开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离开屋顶,好似一只灵活的猫儿,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牟斌如今为自己做了一个送冰商人的名义,和宁王府搭上关系,每日都会来一趟,同行的两个都是锦衣卫,三人相互打折掩护。   他回来时,另外两人正坐在阴凉处,三人对视一眼,也不说话,抬起架子和木桶就打算离开时,突然有一个小姑娘模样的人拦住了他。   “我家姑娘想要冰块,请您入内一趟。”那个小姑娘梳着辫子,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格外平静。   —— ——   曹家早也没了以往的风采,但到底还是有些钱银在的,蒋凌云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在安顿好一大家子男女老少后这才把家中稍大一点的女儿男儿找了过来。   江湛和江蕴也在其中。   “你哥来了信,想要接你们回去一起同住。”她们来得最早,蒋凌云靠在大枕上,温柔说道,“回头你们就收拾收拾东西,这事我给你们的盘缠,一路上要小心一些。”   江蕴下意识去看江湛。   虽然他和江芸同岁,但已然是一个酒肉财色的纨绔子弟,这几日的经历早已让他吓破胆了,直接还给锦衣卫递话送册子,更是吓得大病了一场。   江湛平静说道:“家中正是要钱的时候,这钱我们不能收。”   蒋凌云看着沉默的孩子,柔声说道:“乖宝玉,你别和外祖母置气,今日一别,想来今后我们祖孙也再没机会见面了。”   江湛瞬间红了眼睛。   “你小时候在曹家住了这么多年,一言一行都是我亲自教的,我亲手把你养得这么大,时不时想到你是长女,我也是长女,很多事情我们都是由不得自己的,等你走到我这一步,你就会明白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自己的,这一大家子的命运,我只能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   江湛嘴角微动,最后却又没有说话,只是下跪下了一个大礼。   江蕴一看也跟着跪了下来磕头。   “好孩子,你自由了。”蒋凌云笑看着两位孙辈,低声说道,“去吧。”   江湛叩首,消瘦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抬起头来,又是行了一礼,最后拉着江蕴头也不回就走了。   蒋凌云看着她逐渐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走了也好,也免得家中吵闹。”沈妈妈上前安慰着。   蒋凌云闭上眼没有说话。   她已经很累了。   曹家出了这种事情,她一直吊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下来,只想着要把所有孩子都安置好,才能安心合眼。   “走了也好,能保住一家是一家。”沈妈妈给她整了整被角,“只是未来的路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走,这一院子的小的小,老的老,没一个撑得起来的。”   “之前不是一直听说宁王要造反,皇上要杀了他了吗?”蒋凌云回过神来,不解问道,“外面没有其他消息了。”   “没呢,谁不知道那一位对皇亲最是和气了,哪里舍得,说不定就是吓唬一声呢。”沈妈妈叹气说道,“只可惜了……就这样还不能扳倒这位狠心的权贵。”   蒋凌云闻言冷笑一声:“自来私意簸弄非一人,祸胎酝酿非一日,我到要看看陛下能忍到这位宁王到什么时候。”   沈妈妈一脸为难:“如今最最重要的安顿好剩下的人,让小的开始好好读书,只要再出一个曹家的进士,曹家才有可能真的东山再起。”   自曹家剩下的人搬到这里,蒋凌云就已经大门紧闭,谁也不见,男丁全部开始读书,无事不能出门。   蒋凌云沉默,随后轻轻握住沈妈妈的手:“好雨,我只是不甘心。”   沈好雨微微侧首看了过来。   “我大半辈子的努力却被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轻而易举摧毁了。”蒋凌云苍老的手指哪怕微微用力,松垮的肉也再提供年轻时的力气。   沈好雨像是察觉到她的想法,紧紧握住她的手:“算了,这如何能置气,我们还和这些权贵斗嘛,保住曹家,活着最大啊。”   蒋凌云神色冷凝,声音冰冷:“不甘心啊。”   —— ——   “外面这几日突然有传闻曹家抄家的钱少了许多。”一日午时吃饭时,中书舍人聚在一起吃饭时,几人窃窃私语。   江芸芸的耳朵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   “这个我也听说了,都说曹家巨富,乃是南直隶屈指可数的富商,结果曹家只抄除了田铺四百八十三间,田地十九顷零六十七亩,现金十万多两银子,你们就说少不少?”   食堂里一片安静,谁也没搭话。   “不瞒诸位,我家在我考上进士前,家里只有薄田十亩,养着一家老小十来口人,我长这么大,一百两的那个大银锭子都没见过呢,你这念的数字我在脑子里过一下,但还是对这些数字没有任何感觉。”其中有一人无奈扶额苦笑着。   众人一听连连点头,江芸芸也跟着点头。   她至今都没置办田产,第一是没钱,第二是没人打理,不过听说周笙在扬州置办了不少,但想来应该是这个零头多没有。   “江秘书点什么头。”那人敏锐察觉到躲在角落里独自一人吃饭的江芸,立马看了过来,故意大声说道,“按道理你应该很清楚曹家的财力才是。”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直接说道:“不太清楚,曹家大门往哪里开都没见过。”   那人讪笑:“真的假的?”   江芸芸只是低着头吃饭,吃的腮帮子鼓鼓的,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更大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   “江秘书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多少年没回去了。”也有人打着圆场,“你要说就说,少给我扯一些有的没的。”   “行吧,反正就是这里的钱少了,据说之前曹家走上造价的路就是有人指引的,但是现在只杀了曹家和南直隶的一众官员,你说幕后还有谁啊?”最先开口的人继续说道,“我也是听说的,觉得好奇,你说钱是不是被运走了。”   “谁运走的?运去哪里了?运去做什么?”   “谁知道呢,我也是猜测,外面的人都这么猜的,我家中是经营家具的,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接触过一些巨富人家,这钱是真的太少了。”   “这么一说,也确实有些道理,钱不是凭空消失的,那能哪里去了,只能是他们自己送人了啊,不过他们之前在南直隶背靠两位进士……咳咳,也是经营多年的商户,怎么就剩下这点钱了。”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凝重。   ——曹家抄家都是一月前的事情了,怎么现在闹出这些风声。   江芸芸敏锐察觉出问题。   “江秘书,刘阁老寻您。”门口,接替沈墨班的人是江芸芸那一届科举的进士,当年殿试二甲二十九名,名叫冯志,他出现在门口,愁眉苦脸说道。   “哎,又挨骂了吧,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留了饭。”有人叹气说道,“早早办好,还能吃口热的。”   冯志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四十来岁的脸更是憔悴了。   江芸芸回了内阁,刘健手里拿着一份密信,江芸芸和锦衣卫可打过太多交道了,一眼就看出这事锦衣卫的加急密信。   “牟斌的折子。”刘健直接说道。   “怎么在阁老这里?”江芸芸不解。   “本来是送到司礼监的,但是陛下没醒,谁也不敢动,但牟斌如今办的事情是陛下之前亲自交办的,又用了红封,是个急件。”   江芸芸了然。   司礼监不想背锅,所以把折子送过来了,但同样的,按道理内阁也是没有权限打开这道折子的。   刘健坐在老位置上没说话,头顶的阴影落在脸上,让他脸上的神情也跟着阴暗不定。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刘健的手没有放下手中的折子,反而紧紧握着。   “牟斌如今去了江西。”刘健缓缓说道,“这里面的东西大概是关于宁王的。”   江芸芸沉默着,还是没开口。   “宁王是不是真的会造反不重要,但宁王有没有造反的本事却很重要。”刘健摩挲着手中的折子,低声说道,“若是真的有,就要及时扼杀,便是没有,敲山震虎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犹豫说道:“便是真的有,现在敲打,只会物极必反。”   刘健点头,看向江芸芸:“我一直很奇怪,陛下为何非要选宁王下手。”   “许是因为宁王插手了漳州海贸的事情。”江芸芸垂眸,冷静说道。   刘健讥笑:“漳州那片地方,如今有这么多藩王,比他软的,没用的,蠢笨的比比皆是,要杀也该杀那些才是。”   江芸芸没说话了。   “之前宁王成婚时,陛下让谢阁老和礼部一起南下南昌捧制书册封王妃,谢阁老回来后对他评价不错,这些年京城对这位宁王也是诸多好评,可见此人若不是真的君子磊落之风,就是隐藏极深的小人。”刘健轻声说道,“若是前者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后者,京城新旧交替,只怕他要出幺蛾子了。”   江芸芸委婉说道:“没有理由,谁也不能开了先手。”   “我之前见你对宁王颇为不悦,如今怎么处处维护了。”刘健反问。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就事论事。”   刘健不说这事了,只是把手中的折子在手心翻了翻:“所以你也不赞成我打开?”   谁知江芸芸摇了摇头:“如今陛下无法处理政务,太子殿下还未接受,正是内阁稳住局面的时候。”   刘健看了过来。   “锦衣卫能送上这份折子,可见情况紧急,此事必然是要尽快处理的,但内阁却不能越过内廷去,不若去请司礼监的几位太监,再请太子殿下共同一看。”江芸芸说。   刘健捏着折子没说话。   江芸芸见状,低声说道:“听闻之前有太监挑拨太子殿下和内阁的关系,如今正是缓和关系的好时机,免得遭人闲话,内阁坦荡,但架不住小人唆使啊。”   “行吧,此事就交给你去办了。”刘健把折子放回案桌上低声说道。   江芸芸出了趟门,这才发现大夏天背后出了一身汗。   她出了内阁的小门,走了几步,忍不住往后看去,小小的内阁不过是一个矮小的房子,大门灰扑扑的,这里冬冷夏热,办公是个很辛苦的地方,偏这里汇聚了整个大明权势最高的几人,他们接连着内廷和朝堂,一日复一日地浸染着权利……   江芸芸怔怔地看了一眼,随后扭头朝着内廷走去。   太大的权力就像巨浪,真的很快就会把人吞噬。   她甚至大逆不道地想着,皇帝不如现在就咽气,早早让新帝登基,接受,融入这片权力之海中,也好稳住这股已经覆盖在京城头顶的巨浪。   即将落钥时分,一行人在乾清殿的偏殿见了面。   内阁来了三位阁老和江芸。   司礼监来了三个太监。   太子殿下朱厚照坐在正中的位置。   所有人都没第一时间开口说,但不约而同的是,目光都看向刘健手中的折子…… 第四百四十一章   这份折子先是给了太子朱厚照看。   朱厚照一看, 神色顿时诡异起来,悄悄去看江芸芸。   坐在最后面的江芸芸飞快和他对视一眼,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又不约而同移开视线。   “怎么了?”李东阳心中咯噔一声。   朱厚照没说话了, 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首辅刘健, 瞧着是有点不高兴了。   刘健一看, 神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狠狠瞪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一头雾水,眼珠子一转, 愣是不敢动。   李东阳迫不及待接了过来, 盯紧一看,随后紧跟着露出震惊之色。   绕是镇定如江芸芸,脑袋也忍不住朝着谢迁方向挪了过去。   谢迁看着伸过来的小脑袋也不计较, 毕竟他心里也实在太好奇了, 他迫不及待打开一看, 看到某处时, 突然一脸诡异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大惊失色:“没……不知道啊。”   司礼监那边也早早跟着好奇死了, 但一个个也要面子, 愣是巍然不动,只当不再在意, 但是等小黄门把信件递过来,三个脑袋直接顾不得体面,一起凑了过去。   随后齐齐露出震惊, 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确实是一份锦衣卫的急信。   信里的内容也很正常,说的是锦衣卫这一个月在南昌的种种发现, 包括但不限于南昌各级官员的腐败贪污的事情, 宁王收买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太监, 不计其数,就连御史和镇守太监也都被他收买了。   这事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情则是说,宁王广泛交友,结交了很多江湖人士,文人墨士,好吃好喝供养着。   第三件事情则是说宁王府承包了两座山,山上的百姓不事生产,脾气暴躁,不似寻常百姓,这事是宁王妃大义灭亲举报的。   本来这事就到此为止,偏牟斌在最后还写了一段,好巧不巧有点和江芸芸扯上关系。   ——宁王似对江秘书过分关注,自言掌握了他的秘密,时时人前咒骂于他,但有一间密室挂满了江秘书的画像,人后日夜留恋,不容他们踏入。   殿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宁王喜欢你啊。”朱厚照不高兴说道,“他干嘛喜欢你啊。”   江芸芸听得冷汗淋漓,嘴角微动,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后跪下表示三连拒绝:“不清楚,不认识,实在无辜。”   “听闻江秘书年轻时在白鹿洞书院和宁王一起求学。”萧敬缓和气氛,“说不定是宁王一直念念不忘呢。”   朱厚照板着脸没说话:“我就说这个宁王看上去格外讨厌,真该把他杀了。”   殿内没有一人接话。   “听说宁王妃至今都没有孕育子嗣,难道是夫妻感情不好,不然怎么还亲自和锦衣卫告上状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李荣转移话题,“不知此事是否查清了。”   内阁三位阁老对视一眼,刘健说道:“此事还是等着锦衣卫的密报,只是就这份信而言,宁王收买官员太监,结交人心,甚至豢养兵卒,似乎有,不臣之心。”   朱厚照皱眉,最后断言;“我就说他会造反吧,应该先一步把他杀了。”   刘健婉言劝道:“如今还是以陛下龙体为重,但是那些被收买的官员太监可以先一步处置。”   朱厚照点头,一眼看道江芸芸还跪着,不解说道:“你跪着做什么?都是宁王的问题,和你没关系的。”   他顿了顿,最后甚至还安慰了一下。   江芸芸只能露出比苦还难看的笑来。   他安慰完江芸芸这才重新回答刘健的话:“那就把这些官员太监都抓起来。”   “如此有些太过打草惊蛇了。”刘健随后话锋一转,“吏部外察刚过,随意调动容易让人多想,若是能悄无声息地调换下这些背主之人换上些许,又能稳住局面,又能敲山震虎,才是上上之策。”   朱厚照一听很有道理,再一想,拍手说道:“那就让司礼监先把太监们调回来,换一批人过去。”   刘健立刻夸道:“殿下英明。”   萧敬眉心微动,神色微微阴沉,看向第一位坐着的司礼监提督李荣。   李荣是司礼监提督,秩在监官之上,乃是这个第一署的第一人,常年于宫内居住,职掌古今书籍、名画、册叶、手卷、笔、砚、墨、绫纱、绢布、纸剖,各有库贮之,通常选老成勤敏者掌其锁钥,非陛下信任看重之人不能胜任。   李荣笑着点头:“我司礼监出了这种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狗东西,自然是要召回来,直接乱棍打死,也好告诫那些在外办差的人,做好本分之事,只是……”   他其实是司礼监几人中最年轻的,说话慢条斯理,面容清瘦,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只是那双眼睛却又很少带着笑意。   “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他一脸无奈,叹气说道,“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些官员自己有了私心,既想要钱,有想要清名,若是如此还不处理,只怕更会耽误南昌的百姓,需知我们太监能做多少事情,这些官员能做多少事情,只怕他们的危害要比我们大才是。”   李荣在内廷伺候得多,人前很少出面,江芸芸见他的次数也不太多,这次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的说话水平。   短短一句话,把这件事情的重点从太监背主直接翻转到官员亵渎,祸害百姓上面,甚至还直接让严重程度上了一个台阶。   刘健被驳了面子,脸色立刻不好看。   李荣坐在他的对面,身上依旧轻描淡写地煽风点火:“刘阁老处理政务多年,最有爱民之心,应该深有感触才是。”   朱厚照察觉到气氛地诡异,有些坐立不安,最后忍不住瞧瞧去看江芸。   却见江芸芸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东阳见状出声缓和气氛:“官员自然要惩戒,只是前脚召回太监,后脚也跟着把官员们叫回来,架势必定不小,如今我们需要做的是平稳度过今年。”   萧敬闻言也跟着说道:“那些个太监能做什么,要说起来还是官员们比较更需要替换,才能保全百姓安稳度过今年。”   李东阳被怼得无话可说。   谢迁速来口才极好,脑子转的也快,关键时刻,连忙出声:“凡各省各镇无不有镇守太监,据牟指挥所言,南昌的镇守太监也和宁王来往密切,镇守太监奉派负责监督防地军事,军权一事才是最重之重。”   李荣冷淡说道:“宁王是藩王,镇守太监和他有往来很是正常,陛下爱护藩王,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肯定是不能下了藩王的面子。”   “就像李提督说的,做太监的可不能既想要这个主子,又想着那个主子的才是。”谢迁微微一笑。   李荣脸色难看起来。   朱厚照看了好几次江芸芸,却见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又觉得耳朵两侧都是嗡嗡声,听得他脑袋都大了。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些人都是在甩锅,都想着把这事的主要责任甩到别人身上,只要谁的人回来的多,回来的早,那就是罪大恶极,大逆不道的人。   ——明明都不是好东西。   朱厚照不高兴地板着脸:“那索性都不召回来,等宁王造反,回头我亲自带兵把他打死算了。”   此话一处,屋内所有人都跟着下跪,江芸芸慢了半拍,结果被朱厚照抓了个正着:“江芸,你怎么不说话。”   江芸芸被领导点名,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锦衣卫一没证据,二没人手,我们远在京城难以支援,我们若是只召回一两人于此事毫无意义,若是多召回几人,宁王定会有所察觉。”   “那就什么都不做。”朱厚照更不高兴了,“我看他就是该死,爹说得对,这人是个祸害,偏你们不让我把他除了。”   江芸芸柔声说道:“‘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南昌到现在依旧不成气候,何来殿下稳坐钓鱼台,却开始喊打喊杀的,听闻南昌的那位知府就是刚正不阿,想来南昌境内还有许多这样的人。”   “正是。”李东阳连忙说道,“如今只需等着宁王落出马脚,我们才有了道义上的威名。”   朱厚照古古怪怪打量着江芸芸,竟还真的被安抚下来,哼唧说道:“那行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你们把这个名单里权职最高的人都召回来,孤不管你们用什么理由,这么重要的位置,孤不能留下这些蛇鼠两端的人。”   众人闻言,齐齐应下。   “行了,就这样吧。”朱厚照挥手让他们离开。   “陛下对江秘书实在看重。”司礼监的几人走在阴影下,为首的李荣眉眼低垂,淡淡说道。   “毕竟也算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萧敬说道,“难免有些情分在。”   “情分?”原先一直没出声的戴义阴阳怪气说道,“说起来老萧你和江秘书关系还不错啊,听说最近刚收了一个内阁出来的干儿子。”   “算什么内阁出来的。”萧敬笑说着,“不过是一个看大门,我瞧着机灵,读书也不错,对内阁也熟悉,我们司礼监不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嘛。”   “听说前几日还走错大门了,瞧着是有点认不清东南西北的。”戴义讥笑着。   萧敬还是跟着笑,只当没听出他的讽刺:“已经狠狠责罚了,也让人带着认路了,不会再走错的。”   “有时间在这里斗嘴,还是想想陈宽的事情你们如何交代。”李荣笼着袖子,淡淡说道。   “陛下提上来的人,现在却开始吃里扒外,千刀万剐,扒皮抽筋都是应该的,奈何现在陛下无法处置这样的畜生,太子殿下对我们司礼监也不熟悉,若是让他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且又和宁王有关,我们这些人的老脸丢尽不说,也不用活了,都齐齐洗干净脖子上吊算了。”   萧敬也跟着担忧说道:“这么关也是个问题,不若造个借口病故……”   李荣没说话,只是走了几步,眼看就要到司礼监了,点了点头:“上上下下清理干净点,别闹出动静,打扰了陛下和殿下。”   “是。”萧敬和戴义齐齐应下。   内阁   李东阳板着脸问着江芸芸:“你和宁王到底有什么交集?”   “没有交集啊,以前读书我都没空搭理他,我早上读书,下午练习骑射,晚上还要和同窗处好关系,照顾幺儿,真的很忙的。”江芸芸蔫哒哒说道,“顶多就是以前和他打过一架,把他脑袋打破了,但他也把我挠了啊。”   谢迁震惊:“你也会打架!”   实在是江芸长了一张斯斯文文的乖巧小脸,虽然牙尖嘴利的,但平日里生气都很少,实在想象不出和人打架的事情。   “这事好想听老师说过。”李东阳咳嗽一声,替人大声解释着,“还惊动知府了是不是,你年纪小,知府还通知老师亲自去领你了。”   江芸芸低着头,嗯了一声。   “那看样子是打出感情了不出!”谢迁语出惊人。   李东阳震惊,眼睛瞪大。   一直没说话的刘健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谢迁自觉失言,握拳在嘴角咳嗽,支支吾吾:“这么看来宁王性格古怪,你今后还是不要插手他的事情了。”   江芸芸臭着脸:“我才不想看到他,烦得很。”   “注意言辞。”刘健厉声说道,“行了,你最近就专心海贸的事情,其余事情我们自会处理。”   江芸芸点头应下。   “看看这个名单里,有谁要召回的,最好能有个理由。”刘健开始说起正事。   江芸芸坐回自己的位子,一颗吊着的心在一群人精的审视下终于平安落地,这才发现后背冰冷冷的。   ——刚才的殿里,她就开始坐立不安,他生怕朱宸濠若是有口出狂言,这不是被蹲在屋顶的锦衣卫听得一清二楚。   “宁王妃都能找到锦衣卫,告发宁王,那宁王难道一点也没发现……”对面的李东阳突然出声提出疑问。   —— ——   牟斌最近进不去宁王府了。   宁王府的守卫更加森严了,而且路上总有一些地痞流氓,却也没生事,但那双眼睛跟个老鼠一样尖利,甚至有几个锦衣卫暴露了,不得不离开南昌府。   “是不是发现了?”锦衣卫不解问道。   “也不是蠢人,断了和京城的消息,漳州那边也毫无办法,甚至还有几个打好交道的太监官员被京城召回,现在我们的人到处走,难免会有些察觉。”牟斌倒是不着急,冷静说道,“看着他们就是。”   “算起来也是困兽之斗了,只等新皇登基……”锦衣卫冷笑一声。   牟斌神色沉静,看了眼楼下警觉的短打男子,淡淡说道:“那就吓吓他,也正好给京城那边请请功,免得新帝忘了我们。”   江巩匆匆入了府邸,顾不得阻拦,推开偏殿的大门,先是被一屋子的画震惊了,随后也顾不得这些,朝着内屋走去,屋内一片狼藉。   外面的脚步声明显惊动了屋内睡觉的人。   帘子内有人影晃动。   “快滚出去。”江巩站在一侧,直接说道,“我和王爷又要事要说。”   有女子匆匆忙忙跑了,朱宸濠意兴阑珊坐了起来,不悦质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江巩再也顾不得礼数,声音尖利:“我们放在城内的人全都死了!”   “什么!”朱宸濠瞪大眼睛。   “锦衣卫杀的,一定是锦衣卫杀的!”江巩慌张说道。   朱宸濠紧张问道:“锦衣卫怎么会发现,他们发现了……他们把这些人杀了,是给我们看的。”   “只怕不简单。”江巩低声说道,“我们的耳目被一个个砍断,那个镇守太监莫名其妙被调走了,很难不怀疑是想要对我们的动手了。”   朱宸濠脸色难看:“那我写信给江芸,朱厚照最听她的话了。”   “只怕她不肯。”江巩不抱期望,“事到如今,要是她肯为我们说几句,也不至于闹成这样,谁不知道朱厚照最听他的话。”   “江芸自然不会帮我们,但我们捏着这么个秘密,难道一点用也没有?”朱宸濠用力锤了捶被子,“此人实在狡猾,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   “现在只要我们把此事……”江巩心中一狠。   朱宸濠神色僵硬:“现在不能泄露她的秘密,如今我大事还未起步,若是她被赐死又该如何。”   江巩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王爷,随后看向屋子里挂着最大的一幅画,画中之人撑着伞骑着马,漫天是鲜花和帕子,只露出半个身形,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不由咬牙:“我们必须要拿一件大事来压我们的事情,只要拖到皇帝死了,他们必然是顾及不到我们这边,我们就还有机会……”   朱宸濠避开他的视线,随后咬牙说道:“还有一个办法,若是这个也不成,我们再讨论那件事情。” 第四百四十二章   陛下的病情不见好转, 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太医院几位主官住在内宫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擅长针灸的沈氏父女沈荧和沈雯也跟着住进内宫,日子也跟着来到了七月。   夏日炎热, 整个皇宫沉闷着不透气, 内阁更是炎热, 遮蔽炎日的树荫因为多日无雨也跟着蔫哒哒的, 恰逢此时,太子殿下给内阁送去了一车冰, 还有一桶绿豆汤。   “听说了吗, 吏部说南直隶浙江江西三地有御史弹劾当地官员,吏部要调整三地的职位,南直隶、浙江和江西的都是好位置啊, 不知道这次都要便宜谁了。”   “选南直隶我知道, 听说那个曹家的钱数对不上, 都说是送人了, 不然哪里能保全这么多人啊, 浙江的话, 现在清丈要收尾了,这是打算……”那人突然又不说话了, 讪笑着,“大夏天的闹着一出,还真是弄得人火气大啊。”   “反正轮不上我们, 不过这外察也没多久,怎么又要换人, 还是这么紧要的地方。”   一群中书舍人围在一起, 端着绿豆碗, 交头接耳,一脸羡慕。   “谁知道呢,对了,你们知道司礼监最近也闹得厉害。”又有一个人凑了过来,神色诡秘地抛出问题。   别看这些读书人平日里一说起起太监就一脸嫌弃,但只要每逢八卦,脑袋还是忍不住凑过来,一脸好奇地追问道:“怎么回事。”   “你没发现司礼监少了一位秉笔太监。”那人神秘说道。   “我们又不经过那边,怎么会知道。”有人嘲笑着,“你要说就说,别给我搞个神秘兮兮的。”   那人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继续说道:“听说司礼监三位主事联名上折子言:地方行政之多,镇守太监之权益越重,有违太、宗宦官出镇的初心,恳请陛下裁撤一二,给了几个名单,江西广西,湖光两地都在其中。”   躲在角落里一边摸着小猫,一边喝着绿豆冰沙的江芸芸忍不住抬起头来。   “司礼监换性子了!”果然,有人震惊,“好端端怎么裁自己的权利。”   “谁知道,那些太监狡诈得很。”有人嘟囔着,“不会背后还有什么幺蛾子吧。”   江芸芸悄悄叹了一口气,顺手把准备溜走的小猫抱回来,躲在角落里发着呆。   内阁和司礼监的交锋在陛下还未归去,新帝还未登基,就已经开始了。   谁都要做给太子殿下看,他们这些旧皇遗物也是一心为国事,不敢耽误片刻的。   至于这些事情的后续会不会引起波澜,怕他们也是来不及过多考虑了,或者说无法过多考虑了。   江芸芸摸着小猫尾巴,低声嘟囔着:“别把人逼急眼了。”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   毕竟她现在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朱宸濠那个疯子手里握着她这么大的秘密,简直是如鲠在喉,如刀在脖,她稍微动弹一点,就能把人掐死杀死,她现在要求委婉低调处理,何来不是为了自己。   她把自己的衣服从小猫嘴里掏出来,和无辜的小猫大眼瞪小眼,然后掏出一条小肉干塞进它嘴里:“吃这个,衣服脏死了。”   那群中书舍人还围在一起说着闲话。   “不过内阁和司礼监怎么都往江西去啊?好生奇怪。”有人敏锐提出质疑,“之前就听说陛下似乎对江西的一些事情颇为不悦,难道两者有关系?”   江芸芸看向说话的人,正是顶替沈墨位置的冯志。   冯志家中有些财富和人脉,所以一考中就留在吏部的司勋司,之前江芸芸在吏部考功司任职的时候也有交集,现在能来到内阁也是耗了不少努力。   这人做事还算麻利也圆润,比起沈墨磨磨唧唧爱耽误的性子,他算是能力出众的那一批,不过瞧着刘阁老对他有些淡淡的,完全没有对待沈墨的爱恨交织。   “不是还有其他地方吗?怎么就针对江西了。”有人笑着打圆场,“江西那位置巧,正好都搭得上边而已。”   冯志冷笑一声:“真是糊涂,你且看看内阁什么时候和司礼监同一步调了,现在这是不是莫名都站在一起了,且都指向江西,我就是觉得江西有问题。”   众人齐齐看向他。   冯志得意起来,声音微微提高:“那个出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宽就是江西人,怎么会这么巧,我瞧着江西要出大事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暗暗点头。   ——一个有点聪明却又管不住嘴巴的人,怪不得不讨刘健喜欢。   ——别看沈墨八卦得很,但八卦的对象和时机都是恰到好处的,平日里那张嘴牢得跟粘了胶水一样,任谁来问都大眼睛扑闪扑闪着,一脸懵懂无辜。   有人讪讪一笑,缓和气氛:“反正都是为民办事,管他外面有什么风浪呢。”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没说话。   “而且我觉得十有八九和那个宁王……”冯志还想继续开口。   “哎哎哎,还有一点绿豆汤,还要不要,不要我都喝了。”有人打断他的话,站了起来,转移话题,“还怪好喝的,喝完我也要回去了,礼部给的东西还没备好了,现在可不能耽误了。”   “哎哎,我也是,浙江的事情马上就要收尾了,户部那边也有很多事情,李阁老催我好久了。”   原本躲阴的人都站了起来,三两成群说着话,很快就散去了。   冯志尴尬地站在原处。   “刘阁老对人要求颇为严格,我们还是早些做好手上给的工作,免得又被骂了。”也有厚道人安慰着。   冯志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原本围在一起的人立刻散得差不多了,也有人发现悄悄躲在树后的江芸芸,笑着打招呼:“江秘书怎么坐在这里啊?”   江芸芸故作刚睡醒的样子,慢吞吞睁开眼,摸着膝盖上睡觉的小猫,笑说着:“有些困了,眯了一会儿。”   “那还是会官署睡吧,也有冰了,还凉快一些。”那人笑说着。   江芸芸笑着点头,目送他离开。   冯志的目光恰巧看了过来。   江芸芸只当没看见,抄起小猫就溜溜达达跑了。   ——你说,这猫平日里吃什么了,怪沉的。   她嘟囔着,最后到了官署也没放小猫走,反而恭恭敬敬摆在自己的折子上,甚至还叠高一侧给它当枕头睡。   午休结束一进门的刘健就一眼看到被高高捧起来,睡得香甜的小猫,忍不住挑了挑眉。   江芸芸露齿一笑。   刘健无奈摇头,重新回了自己的位置。   “漳州第一批船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这边有何打算?”一坐下刘健就开始说起公事。   江芸芸抬起头来,抽出一叠专门放置漳州折子的其中一本。   “楠枝这次选的海贸船队,主要以正儿八经做过货运,诚信做生意的商人以及早些年出过海有过经验的船队为主,这些加起来就有一百户。”   “藩王的船只去了五支,当地人五支,南直隶,广西和琼州等地都有三支名额,这些是大船,可有千斤之重,货量惊人。”   “剩下跟随他们的小船则是不计其数,如此加起来大船就有一百多支船队,但他们的目标其实各不相同,北上南下都有。”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要看看他们第一次的情况如何,但想来不会差,大头都是熟悉这些事情的人,只要给个机会,自然能锻炼出,但还有个事情却不得不提上日程了。”   刘健不解:“何事?”   “楠枝之前手下培养了一直后勤,都是精挑细选的,男女老少都有。”江芸芸谨慎说道,“但中间也有些问题,比如培养好了一些孤儿,就会被当地的宗族抢走,又或者还有一些精通风浪的妇人,如今正在观测海上情况,现在的情况是……”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随后叹气:“漳州宗族势力惊人,如今有钦差,有锦衣卫压制,才能安心做事,只担心楠枝和锦衣卫一走,这些人就会人吞了。”   刘健随口说道:“那就再换一批来,也是正常,你说的事情,楠枝也上折子说过,这批后勤一共有五十人,都是他自己捡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一些寡妇孤儿老人还有瘸腿瞎眼的,按理本就该好好呆在家里才是,到时候换一批年轻的。”   江芸芸没说话,突然伸手把小猫拍醒。   小猫懵懵懂懂起身,看向江芸芸,随后头也不回就骂骂咧咧跑了。   刘健不解:“怎么了?朝猫撒什么气。”   “猫都知道被赶走之后还得骂几句呢,我们难道就这么任由这些人爬到朝廷投赏。”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后勤若不握在自己人手里,海贸之事迟早一败涂地,功败垂成再要收复可就难上加难了。”   刘健脸色大变。   “一旦这批我们亲自培养的人被换走,上来的人如何能保证对朝廷忠心,对百姓负责,便是做出一本假账本出来,我们也很难再查出,如此就是打着朝廷的名义,喂饱了底下的人。”   江芸芸的话说的实在太过直白,刘健一时间脸色青白交加。   “你……江、其、归。”刘健咬牙切齿。   江芸芸无奈一笑:“后勤真的很重要,当年我在琼山县,算账先生都是我亲自选的,后勤人员一定要办事能力好,做人品行好的人担任,也都放在眼皮子底下教了许久才敢放手的,且不允许当地乡绅和海贸相关人插手。”   “可那些都是老弱病残,要是有个好歹,也很容易被入侵,而且做一件事情你打算撇开乡绅,你确定可能吗?”刘健叹气说道,“也许在你江其归手下是可以的,但后人呢,再再后面的人呢?”   “但开头不能坏了规矩。”江芸芸想了想,进一步说道,“我是说规矩立在这里,有能力的人会自己想办法的,没能力的人只要不坏了规矩,自有后来人愿意走这个规矩。”   刘健没说话。   他打量着面前年轻人,实在是气盛大胆之人,最后忍不住问道:“若是这个规矩以后是束缚你的呢?”   江芸芸抿唇:“可我已经被束缚住了。”   刘健叹气,揉了揉额头:“这是千百年来的运行规矩,你要打破,那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你就不能乖乖在这个轨迹上走吗,就算如此,你江其归的未来的名声定然也是名留青史的。”   江芸芸没说话。   刘健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向对于男人女人是不无所谓的,但这毕竟是一件大事,黎楠枝被你带的,后勤队伍里一半女人,京城内说的已经很不好听了,如今挨骂的折子和你不相上下,再者那些当地乡绅有权有钱,你如何能阻止。”   他说完也跟着沉默了,随后低声说道:“自来改革是没有好下场的,江其归,你是在玩火自焚。”   江芸芸沉默着,低着头,看着堆满案桌前的折子,也跟着喃喃说道:“可我想做点什么。”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刘健看着面前的后辈,宽慰说道。   江芸芸声音微微提高,认真说道:“我是说,我想为百姓做点什么。”   “我开海贸自始至终都是为了百姓,我不能让这条线最后被握在乡绅手里,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行。”   “我也不能让这些好不容易有了一条活命机会的百姓,又回到以前暗无天日的日子。”   “能做事,能好好做事,用心做事,管他是男是女。”江芸芸直白说道,“我之前在外地任官时,每次下乡种地的时候,怎么不说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大着肚子马上就要生了也要下地干活,现在后勤的位置,还有屋檐给人遮风挡雨怎么就又不行了。”   刘健叹气:“这能一样嘛,海贸可是大事。”   “种田难道不是更大的事情吗,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在这亩田地上了。”江芸芸反驳着。   刘健没说话了。   ——江芸的倔强谁都知道,皇帝来了都扛不住。   “算了,这事,你先写个你的想法来,回头我们自己会讨论。”刘健只好如此说道。   江芸芸抿唇。   “若是他们都不同意,也不怪我们了。”刘健一眼就看穿她的小高兴,先一步说道,“等你以后自己做了我的位置,你就知道了。”   江芸芸低下头没说话了。   “行了,做事吧。”刘健察觉到脚步声,低声说道。   江芸芸刚坐了下来,冯志就捧着东西来了:“这是吏部递上来南直隶浙江江西要罢黜的官员单子。”   “放下吧。”刘健淡淡说道。   冯志放下东西却没有走,只是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故作不解说道:“瞧着冰鉴有些不冷了,可是需要再换一个来,夏日容易火气大。”   “还不下去。”刘健不耐挥手。   冯志只好讪讪走了。   刘健啧了一声。   江芸芸低着头没出声。   只有记吃不记打的小猫又溜溜达达跑回来了,尾巴一翘跳回原来的位置,继续趴下睡觉了,还用尾巴把自己蜷缩起来。   江芸芸悄悄掏出一块小肉干塞了过去,明明已经闭眼的小猫,爪子一按,没吃,继续睡。   对面的刘健见这幼稚的举动,无奈摇头。   江芸芸天黑的时候才准备出门回家,眼下整个内阁已经空无一人,新来的守门小太监是个眼睛都不太好的老太监,据说是来养老的,每天都懒洋洋的,见了他们都不热情,现在也躲在屋内睡觉。   头顶灯笼的蜡烛许是只剩下一小截了,照的夜色格外昏暗,只能看到最近的门槛。   江芸芸顺手关上门,刚走了几步,就突然被人一把抱住。   “江秘书,救命啊。”   江芸芸借着昏暗的夜色一看,惊讶说道:“刘瑾。”   刘瑾被打得鼻青脸肿,紧紧抱着江芸芸的小腿:“司礼监杀人,司礼监杀人,江秘书救救奴婢。”   他刚说完,就看到夜色昏暗的甬道上有几人暗暗走了出来。   一个个拿着棍子的小太监缓缓靠近,夜色朦胧,明暗闪烁间,好似一个个阴森的人偶。 第四百四十三章   “江秘书, 我们司礼监清理内奸呢。”有一个为首的太监露出一个虚伪的笑来,上前一步,和气说道,“还请江秘书把这个贼人交换给我们?”   “什么内奸!”刘瑾死死抱着江芸芸的大腿, 明明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但还是咬牙切齿大骂道, “分明是你们铲除异己, 滥杀无辜。”   江芸芸响起白日里那些中书舍人闲聊的话,低头说道:“你是陈宽的人?”   刘瑾装死没说话。   “就是这个贼人, 胆敢私通外廷, 背叛主子,已经被几位老祖宗千刀万剐了,剩下的这些人也都是祸害, 也该早些处置才是。”为首那人面容阴鸷, 声音轻柔, 尖细的嗓子在空荡的宫廷里回荡。   “我不是, 我没有, 胡说八道, 都是胡说八道。”刘瑾惊恐万分地大喊着,“救我, 救救我,我没勾结宁王,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谁不知道你可是陈宽的心腹,事到临头还敢推卸责任。”那人冷笑一声, “来人, 拖下去。”   刘瑾立马死死抱紧江芸芸。   江芸芸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事怎么就被自己撞上了。   ——她和刘瑾也没什么交情啊。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救我,救救我。”刘瑾语无伦次地大喊着,吓得浑身都在发抖。   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弯下腰,抓着刘瑾的手:“你先别激动,你们也先别上来。”   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   为首那人阴沉说道:“江秘书要管我们司礼监的事情。”   “不想管。”江芸芸一向力气大,没想到刘瑾这次被吓住了,力气更大,愣是扯不开他的手,跟着小猫爪子一样,再用力自己的裤子就要抓破了。   “但我的裤子,我得管一下。”她嘟囔着。   ——这要是裤子破了在外走了一圈,这辈子的脸可算是都丢完了。   “司礼监的事情我不清楚,也管不着,但这个是太子殿下的人。”江芸芸叹气说道,“哎,松手,我裤子真的要破了。”   刘瑾吓得已经听不见别的话了。   “我是说,不若把此人交给太子殿下处置。”江芸芸这话是说给那些围着她的小黄门听得,也是说给刘瑾听的。   “这些小事怎么能惊动太子殿下。”司礼监的太监不甚在意说道。   “太子殿下面前无小事。”江芸芸说,“刘瑾在殿下面前伺候多年,到底和其他小太监不一样的。”   刘瑾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大喊着:“是,是是,我要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岂是你一个小小宦官能见的。”那人厉声呵斥道,“糊涂,还不给我抓下来。”   刘瑾整个人都扑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甚至听到衣服刺啦的一声,立马大惊失色:“哎哎,别激动,我的裤子!我的裤子!!!”   司礼监的人一听也不敢动手了。   这司礼监处理内贼,真要把内阁秘书的衣服弄坏了,回头文官弹劾不说,还会惊动太子殿下,这事可就难办了。   “找太子殿下吧。”江芸芸揪着裤子,虚弱说道,“我没开玩笑,这事现在看,肯定是小不了,太子殿下回过神来,司礼监如何答复。”   那个小太监神色阴郁,半晌没说话。   “太子殿下,我要见太子殿下。”刘瑾现在只能抓着这句话来来回回念着。   “那就请江秘书随我们一同去见太子殿下。”那个小太监低声说道。   江芸芸三连拒绝:“不合适,不方便,婉拒了哈。”   “那也是江秘书运气不好,碰上我们司礼监铲除内奸了,偏内奸只认您一人。”那小太监冷笑一声,“这说出去也不好听。”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说道:“你放心,我在外的名声本来就不太好听了,不差这一个了。”   小太监脸色立刻僵硬着。   ——应该口气太过不要脸,后面的话一时间说不下去。   “你去找太子殿下。”江芸芸低头对着浑然吓傻了的刘瑾说道,“殿下愿意保你,那你就活下来。”   刘瑾怔怔地看着她。   “你若是对殿下用心,殿下是看得到的。”江芸芸按着他的手腕,终于把他的手的扯开了,也算是勉强保住了岌岌可危的裤子。   刘瑾一屁股坐在地上,身边的小黄门立马凶神恶煞把他抓了起来。   “他们若是中途杀了我……”刘瑾猛地回过神来,剧烈挣扎起来。   “江秘书,江秘书。”他朝着江芸芸艰难伸出手来,“同去,一同去。”   江芸芸摇了摇头。   “哎呀,闹这么大的动静做什么。”一个熟悉的深夜在夜色中响起,随后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正是冯三。   “殿下不知怎么想起刘瑾了。”冯三远远站在那里,面无表情,“这人,得先送去太子殿下那边。”   “真的?”为首的小太监不信。   “我骗你做什么,司礼监的李公公,萧公公和戴公公都已经亲自去见太子殿下了。”冯三冷笑一声,“这边抓着江秘书不放,回头传了出去,还以为我们司礼监已经这么无法无天了,内阁的人都随意欺负。”   那小太监眼珠子一转。   “那你怎么在这里?”   冯三讥笑着:“当然是你家戴公公叫我来通知你,免得一个狠辣,伤了不该伤的人。”   小太监看着黑暗中的冯三,神色隐晦。   “我话就带到这里了,愿不愿意是你的事情,只是小心回头戴公公扒了你的屁。”冯三淡淡说道,随后看向江芸芸和气说道,“夜色了,我送江秘书出宫。”   他直接夺过一个小黄门的灯笼,快步走了过来:“江秘书,真是耽误您回家休息了,奴婢亲自送您出门。”   江芸芸点头,也不再看这一群小黄门,转身离开了。   刘瑾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大哭又大笑起来。   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   “司礼监最近也乱得很。”等走远了,冯三这才低声说道,“老师以后早些回家吧,大晚上真是他们处置人的时候,别冲撞到您。”   江芸芸点头:“你老娘的身体还好?”   “好好好。”冯三笑了起来,“多谢江秘书惦记,有了钱请了好点的大夫,真是药到病除,现在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行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江芸芸看着眼前的宫门,低声说道,“别掺和到这些事情上去。”   冯三大声哎了一声,目送江芸芸离开。   夜色笼罩着庞大的宫廷,大部分的甬道上连一盏灯都没有,冯三的影子瞬间融入黑暗中,连带着那点灯笼的光也被瞬间吞没,偌大的宫廷里明明生活着无数人,可乍一看,却又空无一人,只有那时不时闪过的灯笼,好似黑暗中蛰伏着巨大的猛兽在不经意间睁开眼,再在你恍惚间瞬间把人吞噬。   司礼监毫不遮掩的内斗似乎正在预示着这个庞大的帝国正处在风雨交加的时候。   外廷的文武百官也忙着在此事占据更好的位置,寄希望于新帝登基时能第一眼看到自己。   ——谁也不清楚下一步到底会发生什么,就像突然好像有了生的希望的刘瑾。   江芸芸心事重重出了宫门,就听到两个人熟悉的斗嘴声。   “是不是回家了啊,还是回家等吧。”   “不可能,我一直盯着呢,怎么还没出来。”   “说不定不走这条路呢。”   “内阁出来最近就是这条路。”   “我们来也不早了,说不定早走了。”   “我就跟你说别磨磨叽叽出门了,你还非要去打酒,出家人是不是太爱喝酒了。”   “不是说好补办生辰嘛,出家人买酒吃肉不是很正常嘛,怎么还怪我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过来:“给我补办生辰喊的这么大声做什么。”   正在吵架的顾仕隆和张道长立刻扭头看了过来。   “他骂我。”两人齐齐互指对方开始告状。   江芸芸看着两人一人手拎两壶酒,一人则是好几只烤鸭烤鸡,立刻笑了起来:“都买自己买吃的,合着给你们过生日啊。”   顾仕隆和张道长嘻嘻一笑。   “今天怎么下值这么迟。”顾仕隆抱怨着,“差点以为没接到人,问了好几遍侍卫的。”   “有些事情耽误了。”江芸芸笑说着,“怎么想到突然来接我。”   “就是想来接你。”顾仕隆抱着手里的吃食,大声炫耀着,“我还买了很多卤菜,都是你爱吃的,乐山已经拿回去了,就等着你回来了。”   “这个酒就是张大娘子家的绍兴酒,可好喝了。”张道长不甘示弱说道,“我排了好久的队伍才买到的。”   “忒耽误事。”顾仕隆嘲笑着,“差点误了接人的时间。”   张道长不高兴地嘀嘀咕咕着,有点不服气,但又窝窝囊囊地没法反驳。   “不耽误人,这不是正好接到我了嘛。”江芸芸安慰着,“人也接到了,事情也办好了,想买的也买了,多美好的一天啊。”   三人回了家,乐山早已备好吃食,见人回来连忙说道:“快洗手去,饭菜都要冷了。”   张道长和顾仕隆又开始抓着乐山互相举报对面的人太过烦人,小白马和小毛驴也跟着相互叫唤着,小院里一时间热闹极了。   屋顶上睡觉的小猫被吵得用爪子捂住耳朵。   “回头邻居又要投诉我们了。”江芸芸换了身衣服出来,“又要赔钱,我可没钱,你们自己掏腰包去。”   两个穷光蛋齐齐闭嘴。   一顿饭吃到蜡烛都少了一截,江芸芸没喝酒,张道长和顾仕隆把两坛酒喝个精光,七歪八倒得抱在一起,嘴里也不知在胡说八道什么。   乐山也难得高兴的喝了几口,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江芸芸:“我弟媳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想要公子给起个名字。”   “行啊。”江芸芸捧着茶盏笑说着,“那我得要好好想想了。”   “我弟弟说他特别感谢您当年没不要我们,还说等您以后生孩子了,他的小孩也跟着您小孩。”   江芸芸笑着摇头:“他小孩有自己的路。”   “您当年在山西送我们的和合二仙,我弟弟说大喜的日子挂起来了,又怕弄坏了,还套了一层布,他说这辈子第一次收到这么好的东西。”   江芸芸笑得厉害:“喜欢就好,挂起来也热闹,就等着你回家呢。”   “不想回家,我想一直跟着公子。”乐山突然哭了,“爹娘死了以后,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不会的,一直往前看,会好的。”江芸芸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   乐山情绪来得快,走的也快,冷不丁又说道:“我弟弟还说夫人很想您,我们要不要把夫人接过来住啊。”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等今年过了先吧。”   “我弟弟还说……”   江芸芸失笑:“你都醉了,快去休息吧。”   “我没醉!”乐山笃定说道。   “行,酒量也太差了,醉大发了。”江芸芸哭笑不得,只好自己站起来收拾碗筷。   乐山已经开始拉着张道士说他弟弟的事情了。   张道长也开始拉着他说他师父的事情。   被忽略的顾仕隆非要挤进去,也要说江芸的事情。   三个醉鬼嘀嘀咕咕着,驴唇不对马嘴,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别人再说什么。   等她好不容易把三个人拖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最后准备熄了厨房的灯笼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车轱辘声,随后声音停在家门口。   江芸芸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原本还带着微微亮光的院子顿时暗了下来。   与此同时,大门被人紧急拍响,在深夜中尤为刺耳。   江芸芸叹气,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开门了。   “江芸。”一个人紧紧握紧她的手臂,哽咽说道,“救救长生和我娘。”   “江湛。”江芸芸没想到来人,最后看向站在马车边的人,吃惊问道,“月荣你怎么在这里?”   顾桐仁移开视线,低声说道:“路上遇见了。”   “怎么了?”背后传来顾仕隆警觉的声音。   “没事,有人来访。”江芸芸安抚道,“你回去休息吧。”   顾仕隆一眼就看到了江湛和江蕴,不安说道:“她们怎么来了?”   “还是先进去说吧。”顾桐仁连忙说道。   江芸芸只好让他们先进来。   “我去倒杯水。”借着昏暗的光,江芸芸这才发现江湛神色迷茫憔悴,身后的江蕴也是神色不安,形容惊恐。   顾仕隆没离开,抱臂靠在柱子上,冷眼打量着半夜而来的不速之客。   江芸芸到了三杯水走了出来,最后看向目前最为镇定的顾桐仁。   “我路上遇见的,正好碰到他们被人追杀。”顾桐仁低声说道。   “什么。”江芸芸震惊,“是碰上盗贼了。”   “不是。”顾桐仁摇头,委婉说道,“是冲着江家人来的。”   江芸芸去看江湛,犹豫问道:“你刚才说的江苍和你娘是怎么回事?”   江湛捧着茶盏,注视着面前的江芸,半晌之后才说道:“有人把他们抓走了。”   江芸芸不解:“可是有过积怨的人?”   江湛没说话,倒是一侧的江蕴猛地暴怒,一把冲着江芸芸冲过去,神色狰狞大怒:“是你的积怨,都是你,江芸,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   顾桐仁连忙把人拉住:“冷静些。”   顾仕隆大怒,下了台阶挡在江芸芸面前:“你发什么疯。”   “都是你,你惹了宁王,为什么他们报复到我们头上,他们杀了这么多人,都是你害得,你非要害死我们嘛。”江蕴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咒骂道,“都是你,自从有了你,我们家就不得安宁,都是你。”   江芸芸惊呆在原处:“宁王把他们都抓走了。”   “他们土匪听口音是江西人,把江家人都杀光了。”顾桐仁艰涩说道,“只剩下江苍和曹夫人被他们抓走了,江小姐是从南直隶赶去的,但因为脚程一直没赶上,那天眼看就要追上了,却看到这样的事情。”   江芸芸怔怔地站在原地。   现在这个时候出现一个江西口音的盗匪,千里迢迢去了河南杀人截货,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多想。   “都死了,都死了。”江蕴跪在地上,大哭着,“娘,我要我娘,都是你江芸,都是你,你害死我舅舅,现在还要害死我娘。”   顾仕隆冷冷说道:“宁王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他杀人,和江芸有什么关系,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曹家的事情牵连到他了,他恼羞成怒,奋起杀人。”   “我,我可听说了,你们曹家好多钱不见了,都是给了宁王投诚去了。”张道长也不知道何时摸了过来,手里举着棍子磕磕绊绊说道,“你,你你,先别哭了,大晚上的。”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日前。”江湛还算冷静,只是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江芸芸算了算日子,那大概就是陈宽被抓了,宁王没了内廷的消息,彻底乱了阵脚。   “江苍本是打算去汝宁信阳的商城县任县令的,他是在赴任的路上?”江芸芸又问。   “是,大概去商城县还有三日的脚程。”顾桐仁解释道。   江芸芸沉默着,揉了揉额头:“按理不是应该早就上任了吗?怎么拖到现在。”   顾桐仁摇头。   “我娘路上听闻曹家的时候后病了一场。”江湛解释着,“说是写了折子给吏部延缓上任期限的。”   江芸芸没说话了。   院子里只剩下江蕴的哭声,其余人都无声地看向江芸芸。   “汝宁府境内死了这么多人,按理会有人上报。”江芸芸说道,“我们也不确定是不是宁王……就算真是他,也该有个理由的,贸然杀人,也不是他的风格。”   “是这个道理,不论是何种原因,截杀朝廷命官都是死罪。”顾桐仁也跟着附和说道,“还是先看看后面有什么后续才是,现在也没有证据可以对峙宁王。”   “除了宁王还能有谁?”江蕴恶狠狠地盯着江芸看。   江芸芸叹气:“我不知道,但若是宁王真是因为我抓走了江苍和曹夫人,我会想办法救回来的。”   这话是说给江湛听的。   江湛看着她,最后点头说道:“你这么说,那我总是信你的。”   江芸芸点头:“夜深了,你住我这吧,我让人收拾收拾。”   “那我的屋子给你们,我和你睡。”顾仕隆连忙说道。   张道长连忙说道:“不行不行,你和我睡,你多大了,还黏着江芸,她很早就要起床早朝的。”   “大姑娘单独一间,幺儿和张道长去找乐山睡吧,剩下一间给江蕴和月荣。”   顾仕隆摸了摸脑袋:“好吧。”   江湛扶起江蕴,擦了擦他的眼泪:“难道这辈子就一直哭嘛。”   江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江湛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对着顾桐仁行礼:“今日之事多谢顾御史。”   顾桐仁避开她的行礼,垂眸,低声说道:“早些去歇息吧。”   张道长就带着张家姐弟去内院了,院子里只剩下江芸芸、顾仕隆和顾桐仁。   “你觉得这是宁王这个疯子做的吗?”顾仕隆犹豫问道,“这么巧的江西口音土匪,说起来也是奇怪。”   “不论是谁,这事都不简单。”顾桐仁眉心紧皱,“真要是,一起杀了就是,把人抓走算什么,真要是宁王,我看他才是真的疯了。”   江芸芸没说话。   她觉得能这么疯的别无他人,但她又实在不清楚朱宸濠到底要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小心问道江芸芸昨夜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怎么家里这么吵闹。   “家里人喝醉酒了,在发酒疯。”江芸芸笑说着,“已经骂过他们了。”   “那就好,我就说怎么这么热闹呢。”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真没事?”李东阳偷偷把人拉过来问道,“怎么还听说家里来人了。”   “江湛路过要去找江苍,没找到投宿的地方,在我家小小休息一下。”江芸芸平静说道。   李东阳半信半疑:“你们关系还不错?”   “和江湛和江漾还是可以的,江漾现在和江渝在一起呢,和其他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江芸芸叹气。   和江家的关系简直是一团乱麻,明明两者平日里毫无关系,但在这个礼教社会中,偏又是是最斩断不干净的,大人们纷争不断,心思各异,可小辈们已经互不打扰,但还是很容易被牵连其中。   “你啊,就是太过心软了。”李东阳恨铁不成钢,“活该他们拿捏你。”   江芸芸没说话了。   “哎哎,作什么这个表情,赶紧让他们走。”李东阳连忙提点着,“要是在家出个事,回头可没人记着你留宿的好了,知道了没,他弟不是在汝阳商城县吗?赶紧给人送去。”   江芸芸故作无意问道:“京城距离商城县也挺远的,路上可安全?也不知道安和王品性如何,我也想着要不要找个车队,再做点其他准备给她带去。”   “没听说有什么悍匪,但你保险起见,一个女儿家的出行,还是报个车队安全点,你有认识的人不,没有,我让我夫人给你找一个来,保证安全。安和王还行吧,就那样,你对藩王还有什么奢求不成,听说和宁王关系不错,那个江苍过去估计有的受,够呛,也不知道谁给他安排到那里去的,也是倒霉。”   江芸芸心中微动,随后笑说着:“我回家再问问她的想法,需要的话,肯定是要麻烦朱夫人了。”   “行,别客气,烫手的山芋别留在手中。”李东阳交代着,“赶紧去干活吧,最近谨言慎行,别被刘希贤抓住了,刘阁老最近火气很大。”   “怎么了?”江芸芸好奇问道,“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昨夜司礼监出事了,阁老连夜进宫了,听说是打算处置一个太监,那太监偏是殿下身边的人,司礼监竟敢越了过去,殿下大怒,结果那被抓的太监攀扯出外朝的事情,说我们借着宁王的事情兴风作浪。”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那后来呢?”   “自然是跟着请罪,之前发出的政令全都要收回,殿下要亲自过目。”李东阳神色阴沉,“这关系怎么弄成这样。”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   朱厚照的脾气和他爹截然相反,许是因为历朝历代的太子他大概是做的最舒服的一个,陛下多年后才得一个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放在膝下悉心照顾,哪怕后来有人二皇子,但尊荣体面是全都越不过去,而且他才十五岁,正是执拗固执的时候。   刘健性格也很是刚强。   那个李荣瞧着也是心中有主见的。   他们是性子温和的朱佑樘选出来的人,自然是格外互补的,但其实和太子殿下的性格很难合拍。   两人说着话,刘健就心情不愉地走了进来。   江芸芸乖乖问好。   出人意料得是,刘健开口的口气还行:“你之前的折子部堂们都一致觉得不行,你让黎循传重新组建后勤人员,福建的那些主官已经有了很多意见,认为我们京城的人大权独揽,这次后勤的人要吸收点他们的人进去。”   江芸芸抿唇。   刘健严厉地看着她:“此事必须这么做,福建靠的是他们这些地方官的治理,若是他们不配合此事,福建乱了,谁来负责。”   “其归明白轻重的,此事我会好好和他说的。”李东阳连忙说道。   刘健匆匆离开了。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我们内阁还不是只手遮天的一言堂,你这几年应该也能知道,地方和京城的矛盾一向很深,我们做很多决定,推行很多政策的,都不得不考虑地方主官的想法。”李东阳直言说道,“现在这个情况,殿下还立不起来,陛下瞧着也无能无力,你想要让开海贸完全脱离开他们是不现实的。”   “之前市舶司已经让他们插手进来了,后勤相当于账本,如何能让地方插手。”江芸芸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不过是进一步试探而已。”   李东阳跟着叹气:“这个道理我们都懂,但你这个后勤人员实在也太儿戏了,老老少少的,要是一开始都是青壮年,我们也好有个借口不是。”   “便是青壮年,他们也会觉得他们不是读书人,不是做生意的,不是他们喜欢的,也都是借口。”江芸芸小声说道,“不达到他们的要求,哪都有的是借口。”   “哎,你这个人……”李东阳被怼的哑口无言,最后拍了拍她的胳膊,“都什么时候,别闹事,你赶紧去给楠枝回信,他早点弄好也可以早点回京城,说不定还有时间赶上,再升一升,这些年在漳州多辛苦啊,你舍得他就这么被耽误了。”   江芸芸抿了抿唇。   ——楠枝在漳州马上就要六年了,确实耽误太久了。   “行了,现在再换一批人,还能自己选,自己挑,自己培养,要是等他走了再换一批人,那可就真的控制不住了。”李东阳低声说道,“而且你真担心被人利用了,回头考察的时候,换个人就是,我们处在内阁,总是有办法的。”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了自己的官署。   屋内刘健正看着折子,她也不好再说什么,闷闷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太祖如此雄韬伟略,每一个政策都有深意,都制定了计划,可到现在,每个政策又似乎都出了问题。”两人独处时,刘健疲惫的声音响起,“你可知道为什么?”   显然刘健也不指望她回答,只好自言自语说道:“因为人太多了,人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时移事迁,地覆天翻,人心,你是在指望人心吗。”   江芸芸沉默。   “每一朝阁老都有每一朝的任务,但自来关关难关关关过,你这关不再我这里,但我也老了。”刘健声音平静却又带着无尽的遗憾,“可我要对得起陛下,不能让这个时候的福建乱在我手里。”   江芸芸欲言又止。   现在陛下垂垂老矣,新帝年轻稚气,内廷外朝心思浮动,时局是真得很乱。   “所以真的不行吗?”她不甘心地喃喃自语,“那李家妇人算数极好,张家阿婆精通海上风浪,怎么就不行,她们只要记着今日黎楠枝的恩,那就会开了一个好头,后面的人哪怕坏了规矩,再往后的人总会有人想起来的,我这么想难道不对吗?”   “你是在怜惜那些不得志的妇人还是觉得自己事情被轻飘飘打散不甘心?”刘健抬起头来,难得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反问着。   “都不甘心。”江芸芸认真说道,“我为什么要甘心,我真心实意想要做好这件事情,不论男人女人我都希望他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可落到实处为何就这么难。”   “一个肉包掉在地上还有人抢呢,何况是这个泼天的富贵。”刘健讥笑着,“道理你都懂,偏也只有你不服输想去撞个南墙。”   他顿了顿,低声说道:“那就快些长大吧。”   江芸芸沉默坐了下来。   她明白刘健的潜台词。   那就快些长大吧,长到可以坐到首辅的位置上,长到到可以施行你的雷霆手段时,到时候那就是你的关了。   ——可那实在太久了。   这句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年轻的小状元至少还要再走二十年这条路,才能走到那个位置。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家,正好看到张道长和顾仕隆两人头对头捧着。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张道长猛地抬头,突然神神秘秘招手,压低声音用气音说道:“有一份信,悄咪咪的塞到门缝里,上面写着要你看。”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字体,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是朱宸濠的。”她直接说道,“我看看。”   “真是这个神经病的啊。”顾仕隆立刻咒骂着,“跟个鼻涕一样甩不开,神经,烦死了。”   江芸芸看着信,脸色逐渐阴沉。   “怎么了?”顾仕隆的脑袋要伸出过来。   江芸芸下意识把纸张折了起来:“我自己能处理。”   顾仕隆怅然若失:“怎么还瞒着我了。”   张道长像是察觉到什么,连忙说道:“你一个小孩掺和到这里做什么,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免得被人抓到把柄,你的袭爵还要不要了。”   顾仕隆赌气说道:“不要就不要。”   “不要孩子气。”江芸芸立刻打断他的话,“我能处理好,你这几日早些回家吧,我看蒋叔一个人走动也辛苦,你要帮着分担的。”   顾仕隆只好丧气说道:“好吧,你都赶我了。”   江芸芸无奈摇头。   等顾仕隆走后,张道长悄摸摸走了过来:“那人又威胁你了?”   “嗯。”江芸芸躺在摇椅上,哪怕是闭着眼,眉心也不由微微皱起。   张道长一脸忧心忡忡:“那怎么办啊?我们还是跑吧。”   江芸芸闭着眼没说话,藤椅还是没换上新的,吱吱呀呀声越来越大声了。   “我最近夜观紫微星,瞧着有点暗沉,还有暗点闪现,你说是不是有问题啊。”张道长神神叨叨说着,“这一说,我眼皮子一跳一跳的。”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只是晃椅子的动作越来越大了。   张道长碎碎念着:“那个人这么纠缠不休,杀又杀不得,放着又恶心人,要不还是跑吧,或者你就说你生病了,要休息几年,过几年再回来……”   “做不到。”江芸芸低声打断他的话。   张道长不高兴说道:“怎么做不到,你也该好好休息了,我早就说你身体不好吧,回头还得走我前面呢。”   江芸芸睁开眼,看着头顶逐渐被夜色笼罩的树叶:“我之前在兰州的时候,拉了一把不合适自己的弓箭,那把箭一旦你选择拉开,你就停不下来,弓弦的力气会桎梏着你,甚至只要你露出一丝软弱,我就会被弓弦反杀。”   她伸手摸着手腕。   那个时候留下暗伤,手腕时不时就会涨疼,冬日的时候更是疼得厉害。   “所以我现在必须要把这把弓箭射出去。”江芸芸扭头看着张道长,认真说道,“还要跟当年兰州时一样完美,痛快,故作无事地射出去。”   张道长错愕。   “漳州的后勤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他们说的我都懂,甚至当年我自己在州县,更能察觉到这股时时桎梏着我的力量,可我也知道做一件事情是不能软弱后退,企图和他人达成和解的。”江芸芸闭上眼,面无表情说道,“请人重新吃饭最好的办法就是掀了桌子重新开一桌,可现在我掀不了。”   张道长骇然。   “也许以后也掀不了。”江芸芸苦笑一声,“所以越发为难。”   “你,你,你的话听上去好像要杀头。”张道长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那一口气被缓缓吐了出来。   张道长催头丧气坐在她边上:“说什么漳州的事情,现在说那个宁王的事情呢。”   “江苍和曹蓁确实在他手里。”江芸芸淡淡说道,“锦衣卫已经包围了宁王府,内阁,司礼监,甚至锦衣卫都想要用宁王给新帝献礼。”   张道长震惊:“不是说不杀了吗。”   “是现在不杀。”江芸芸轻笑一声,似笑非笑,“是为了安抚其他人的先表明自己是不杀的。”   张道长迷迷瞪瞪:“没听懂。”   江芸芸有些焦躁:“他要我替她解决这个事情,不然就杀了江苍和曹蓁。”   “什么!”张道长震惊,“杀他们有什么用。”   “曹蓁死了,我要回去守孝。”江芸芸企图心平气和,但口气还是忍不住有些急躁,“但江苍这次纯属无妄之灾,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这么难的事情,还不如直接把你揭穿了呢。”张道长也跟着动起脑子,但越想越痛苦,忍不住敲了敲额头,“好乱,好乱,怎么事情这么多。”   “那就是下下之策的鱼死网破了,宁王府的危虽然能解,但瞧着也是要被人记恨上的。”江芸芸的椅子瞧着跟要摇散架了一样,连带着声音被裹挟着,变得开始模糊不清,“这是最后不得不的决定,现在才哪到哪啊。”   “写信给殿下看看。”张道长随后说道,“反正他最信你了。”   “我不想要殿下为难。”江芸芸叹气说道,“也不想掺和到这场邀功大赛里。”   “要是陛下能醒就好了。”张道长出鬼主意,趴在她耳边大逆不道说道,“你知道的,这些大臣啊,就是对这些死了的皇帝的话格外有一层保护的。”   江芸芸猛地睁开。   张道长被吓了一跳,立马怂了,磕磕绊绊说道:“我,我我,瞎,瞎说的。”   “不,要不还是说当局者迷呢。”江芸芸突然坐直身子,“好主意啊,就是听闻现在陛下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递折子合适。”   “啊,你真的要帮他啊。”张道长震惊。   江芸芸起身,匆匆朝着内院走去:“不是,我是说漳州的事情。”   “啊,那这个事情……”张道长连忙跟在她伸手,“不管了?”   “再说。”江芸芸脸上异常兴奋,兴致勃勃走了,“漳州,漳州的事情有办法了。”   “那那,宁王的事情也写一下吧。”张道长在后面呐呐说道,“都写一下吧。万一,万一有空都看呢。”   “行吧。”江芸芸敷衍说道。   另外一间屋子里。   “江芸肯定不会帮我们的,我刚才听到他说不管了。”江蕴神色阴郁,“那份信什么神秘秘的,肯定就是不想帮我们了。”   江湛坐在椅子上沉默。   “姐,你说话啊。”江蕴大怒。   “那他不帮,没有办法吗?”江湛反问。   江蕴沉默。   “人为什么要最不成熟的时候要做未来决定命运的事情,你以前不肯好好读书,现在也就只能困在这里,你是男子,为何不好好读书,若你是秀才,是进士,是不是今日也就有了回旋的余地。”江湛平静地看着他。   江蕴被这个视线看得打了一个寒颤,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姐。”   江湛回过神来,双眼含泪,却是冷笑一声:“算了,面对那些藩王,你是进士又如何,长生作为官员还不是被他们掳走了。”   “他帮是情分,不帮我们又奈他如何,我每每觉得日子要好起来的时候,却每次都被打了回去,也许是我命该如此,是我们曹家,江家本就有此磨难。”   江蕴立刻害怕地擦了擦她的眼泪,也跟着哭了出来:“姐,姐,不要哭,我们再去找江芸好不好,实在不行,我们去找外祖母,我们回南直隶。”   “不回去,江蕴,你要记住,这辈子不要走回头路。”江湛冷冷说道,“宁王能发着个疯,我们的外祖母也是出了一份力的,我们姓江,不姓曹,要自己站起来。”   江蕴呆在远处。   “我去找人,你在这里不要出去。”江湛起身说道。   “姐,姐,你要去哪里。”江蕴惶恐拉着她的手,“别走,我害怕。”   “害怕什么。”江湛拨开他的手,“江蕴,若今后江家就你一个人了,你去跟谁喊害怕。”   江蕴瞪大眼睛。   江湛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 ——   “长生,长生,别闭眼,娘在这里,娘在这里。”曹蓁抱着浑身滚烫的江苍大喊着,“来人啊,来人啊。”   只是漆黑的屋子里再无其他动静。   曹蓁咒骂连连,可却连着呼吸都加重了。   江苍发烧了,浑身滚烫,就跟小时候一样。   “娘抱着你就没事,没事的。”曹蓁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脸,沙哑说道,“娘一直在的,娘求了好久的佛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   “曹蓁,你只要帮我做一件事情,我就救他。”就在曹蓁的声音要失声前,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阴暗的夜色中响起。   “我做我做。”曹蓁紧紧抱着昏迷的江苍,嘶哑大喊着,“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救救他。”   —— ——   乾清殿内,一直昏睡的朱佑樘突然清醒过来,甚至有些神采奕奕,瞧着精神头极好,隔壁殿的朱厚照连忙跑了进来。   “爹!”朱厚照神色大喜。   朱佑樘见了他就笑:“好儿子,怎么瘦了。”   朱厚照瘪了瘪嘴,委屈坏了:“好累,爹,他们都不好。”   朱佑樘伸出已经瘦出骨头的手温柔的抱住儿子:“那就先哭一场,以后就不要哭了。”   朱厚照立刻趴在他肩上抽泣了一会儿。   “内阁都是好的,司礼监要是不喜欢也要慢慢换,那些大臣的话你要多听多想多看,今后任用官员要多打听打听,碰到解决不了的事情那就先放着……”朱佑樘低声说道,到最后也是强忍着哽咽说道,“爹说的话都要记住。”   “记住了。”朱厚照用力点头,“以后我一定跟在爹身后好好学。”   朱佑樘缓缓闭上眼,抱着怀中的孩子。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不敢用力的抱着他,唯恐伤到孩子。   现在他还是只能这么轻轻抱着孩子,只恨自己再也没有力气为他遮风挡雨。   “好了,你下去吧,爹还有事情要做。”他说。   “好。”朱厚照兴高采烈走了,“爹好好休息,我晚上和爹一起吃。”   “好。”朱佑樘眷恋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如既往地笑着点头。   等太子离开,朱佑樘看着一院子不熟悉的人。   “他们人呢?”朱佑樘神色冷淡问道。   小黄门扑通一声跪下了:“前日顶撞了殿下,挨了板子正在休息。”   “那就再多打三十吧。”朱佑樘甚至不问具体缘由,低声说道,“内阁呢?”   “阁老们倒是无事,但瞧着殿下也是不高兴的。”   “那就罚俸三个月吧。”朱佑樘平静又说。   小黄门连忙应下。   “江秘书的折子呢”朱佑樘在一片沉默中,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唯独自己的声音隔得格外远。   小黄门连忙说道:“奴婢这就去拿。”   江芸芸是在回家后就得到这个消息的。   “陛下想看关于您的折子呢,天大的殊荣呢。”小黄门殷勤说道。   “可有说什么折子?”江芸芸不解问道。   “只说是一开始说好的。”小黄门笑说着。   ——陛下要为漳州的事情为新皇登基做贺礼。   “稍等。”   江芸芸大喜,匆匆回了自己的书房。   “江芸。”张道长却在门口把人拦住,他为难却又坚持站在她面前,“要不还是送上宁王的那道折子吧,你不是都写了吗,我昨天不放心悄悄看了,写的也很好啊,陛下肯定听的,新皇登基最要紧啊,他这么爱太子殿下,肯定知道,平安无事度过这段时间才是最好的。”   江芸芸被人拦在台阶上,有一瞬间的犹豫。   ——是了,宁王的折子也是最好的时机。   “这事最开始不就是陛下最后的一句话吗,只要陛下收回成命。”张道长被逼急了,开始口不择言道,“这事肯定就结了,死者为大啊,宁王肯定有几年安稳。”   “漳州的事情实在不行再等机会嘛,怎么会没有机会呢,你还这么年轻,实在不行,大明又不是你的,你这么辛苦做什么啊,但你这事完不成,宁王发了疯,到时候鱼死网破,你可怎么办啊。”   张道长上前想要抽走她的折子。   “你考虑考虑自己吧,江芸,你就为自己想想,你走到这里容易吗,多辛苦啊,别人不知道多辛苦,你自己不知道吗,就当这次为自己考虑一下。”   江芸芸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折子。   张道长见状,心中一沉,直接抓着她的袖子,哭了起来:“江芸,你又不跟着我跑,又不为自己考虑,你在逞什么英雄啊,没有人知道的,就算那些漳州人,他们知道你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吗,江芸,江芸,你别倔了。”   江芸芸的手又开始隐隐作疼,多年在扬州落下的毛病,在兰州加深,最后又在京城日复一日的疼痛着。   她也想治,却又总是没有时间。   张道长哭又不敢哭的太大声,只能哼哼唧唧着,又是那种窝窝囊囊的劲,她不由垂眸看了过去。。   只见张道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就为自己,就为自己一次好不好,你做了这么多,这些人又看不到,多不值啊,你就为自己,都不知道的,他们都不知道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无奈说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我不想你死。”张道长哭得更凶了,紧紧抓着她手中的折子,“江芸,你别死。” 第四百四十四章   黎循传有些坐立不安。   谢来也难得没有猫在屋檐上。   “你说其归能办好这事嘛?”黎循传忍不住问道。   “不清楚, 但我听说陛下前几日回光返照,不知现在……”谢来背着手来来回回走动着,“这要是京城忙着……想来也是顾不到我们这边的。”   黎循传懊恼地拍了拍桌子:“若是之前能早些推进到这一步就好了,若是能赶在陛下年限之前, 说不定此事就能办成, 看那些人的嘴脸当真是面目可憎, 这些人哪里会给百姓留口饭吃。”   谢来也跟着神色凝重。   ——这种眼看果子就要成熟了, 临结束被人摘走的感觉也太难受了。   “我枣子被偷,我都没这么生气过。”他喃喃自语, “这些人真是该死啊。”   “要是能给这些后勤讨一个职位来, 哪怕是九品,甚至不入流,但是只要陛下定了基调, 那就能让他们好好再干几年, 把此事彻底稳定下来, 后续的人内阁肯定能选一个能人来, 何愁此事还能被这群恶人把控。”黎循传深吸一口气, 看了眼时辰。   “等会漳州的那群人就要来了, 那个庆功宴你要去?”谢来问。   黎循传咬牙:“不去不就漏怂了,还当真以为朝廷怕他们不成, 好处给了他们就是朝廷万万岁,没给他们就是这一切都是为了百姓,不能任由朝廷挥霍, 要做个铁骨诤臣,正话反话都让他们说了, 到最后显得是我们朝廷的不是了。”   谢来冷笑一声:“再闹就送他们去投胎, 免得整日给我找不痛快。”   “这些人趴在百姓身上, 又吸着朝廷的血,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根本杀不完。”黎循传说完,就听到敲门声。   “公子,时间到了,还是换身衣服去吧。”门口的终强说道。   “不用我陪你去?”谢来又问。   黎循传摇头:“你盯着驿站那边,其归的信这几天肯定就来了,不能被人发现劫走了。”   谢来点头:“那我给你的锦衣卫,你记得带在身边。”   黎循传点头,回去换衣服了。   昨日出海的船只全部回来了,各个满载而归,最远的去了天方,往南则是慢八撒,寻常去的是古里、锡兰等地,最近的也是占城、暹罗、婆罗等地。   这些地方对于明朝的茶叶绸缎瓷器是格外欢迎的,哪怕是寻常物件也是非常抢手,至于返程时则带回宝石,象牙,和当地特色植物动物等等同样在大明大受欢迎的物件。   今日开的是庆功宴。   “今日大功非黎提举莫属啊。”黎循传一来,就有人开始卖力奉承着。   黎循传目前任漳州提举市舶司。   他的到来让不少本来正在说话的人也就围了上来,一个个笑脸盈盈,和和气气。   黎循传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地说道:“有赖于陛下一力支持,才有诸位现在的荣光。”   众人一听也跟着奉承起来。   “我怎么听闻陛下情况不好了。”有人冷不丁说道。   众人都没说话了,悄悄去看黎循传。   众所皆知,黎循传不仅身边跟着锦衣卫,还和京城的那个江秘书关系极好,按理应该是最知道京城消息的人之一。   黎循传微微一笑:“陛下虽龙体抱恙,但我们也该尽忠职守才是。”   “是是是,是这个道理。”既然问不出什么,大家也只好讪讪地说回海贸的事情。   “要说起来这次赚的最多的怕是卢家的那艘船队吧,可是一路过去的,三十艘大船全都是满载的。”   “哪里哪里,你们许家也不差了,虽然没带回多少东西,但是那一船的绸缎可是都买完了,听说还接洽了当地的官吏呢,以后生意兴隆啊。”卢家当家人卢炳旺笑着拍了拍肚子。   两人又是一番谦虚,众人也跟着捧了起来。   这是这次出海最厉害的两户商户。   卢炳旺很快就止住这些相互吹牛,对着黎循传一脸忧虑:“听闻北方蒙古内乱不断,几次三番侵扰边境,修建的景泰城都被耽误了,不知这次能纳到的税额能不能助边境一臂之力。”   黎循传随口画下大饼:“若是真能解朝廷燃眉之急,我定为诸位表功。”   “哪里哪里,应该做的。”众人笑得更殷勤了。   说话间,漳州本地的官员,连带着福建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的主官协同手下的人也都姗姗来迟。   他们一眼就看到黎循传就笑脸盈盈上前打了招呼,言辞恳切,面容诚恳。   “这次海贸大获成功,都是楠枝你的功劳啊。”右承宣布政使李韶作为长辈语重心长说道,“瞧着都瘦了,多辛苦啊,听闻这次方论他们家带了许多燕窝回来,按理你也该的一份的。”   被点名的方论连忙走了出来,故作抱怨地笑说着:“本早就送去一份给黎提举了,黎提举说我们辛苦,给自己留着补身体才是,愣是不肯收。”   “哦,年轻人嘛。”李韶挤眉弄眼,大笑着:“人家一次不收,你不会多送几次啊,你这个老菜帮还矫情起来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问题。”方论也跟着连连作揖认错,“我还得了一支极好的人参,明日一同送去赔罪才是。”   “这才上道嘛。”李韶故意调笑着,“说不定就等着你这根人参呢。”   黎循传抿了抿唇,只当没听懂这番话里的讽刺。   “人都来齐了,可以开席了,都入座吧。”按察司佥事萧显淡淡说道。   李韶坐在主位上,左右各是按察司佥事和都司福州中卫指挥,黎循传坐在按察司佥事手边,之后在依次轮了过去,漳州大大小小的官吏今日都以赴宴,那些出海的商人陪客末端,再往下面则都坐在屋外,一些藩王的人则另置小桌,隔了一道屏风坐在里面。   酒宴进行到一半,商人们讲得行船小冒险也都结束了,话题有些停顿。   “这次海贸我瞧着别的都好,就这个税实在是在太多了。”那个方论苦恼开口,“我这次是有点出师不利的,带了一批绸缎,没想到遇了水,空了一半,虽然买了不少燕窝,木材回来,但这十取五这么一收,也确实很贵了。”   “我们原先都是没有收费的。”有人也跟着抱怨着,“这船只维护,人员培养都是很花钱的,文引虽说便宜,但出一次还六两,也太多了。”   在此之前,海贸确实无税,但那是因为这是属于藩国进贡朝廷的一向政治任务。   先是发放“勘合”作为凭据,写明次数和使团人数等,一般这些贡使带来的物品是分成贡品和私货的,贡品献给皇帝,皇帝回赐,私货则是由市舶司抽取一部分货物,以原告市面价格买下,剩下的则是他们自己售卖,但这事说是这么说,私底下,却又不少商人开始对接这些藩国,民间走私已经非常频繁,这些自然都是没交税的。   原先漳州就因此被清洗了一波,连着镇守太监都已经投胎好几年了。   这话一出,有点太突兀了,在场的商人谁没干过这些事情,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了。   “谁不知道黄大商人专门做瓷器,一套精美的青瓷可要一百两一套,这么一说,你这原先不收费的话,现在可要补缴了。”黎循传带来的几个后勤人员,其中有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账房先生章阔,只当没看到席面上的尴尬气氛,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着。   “今年您这趟出海,可足足带了三整船的瓷器,青瓷白瓷都是极好的,我这眼原先也是见过许多好瓷的,一看就知道是特意找江西的瓷匠烧制的,多精美啊,还有那船找苏州的船坊做的吧,都超十六尺了,吃水很深,好是雄伟壮观啊,小小的一船绸缎也都是普通的料子,哪里比得上您的零头啊。”   黄伟脸色阴沉下来。   各家出海的东西都是保密的,那可都是赚钱的指标,谁也不会大声嚷嚷出去。   果然,章阔话音刚落,有些人的眼神立刻幽深起来。   “这么大的船?”上首的李韶眼神微动。   “可不是,小人有幸查检了黄家的船,超十六尺的就是八艘。”章阔比划了一下,一脸羡慕,“多大啊,又高又深,那走得小老二也是辛苦。”   李韶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   黄伟额头冒出冷汗。   “叫你来吃酒还堵不住你的嘴。”这个时候黎循传才施施然开口,“市舶司的工作如何能对外说。”   章阔嘻嘻一笑:“这不是都是自己人嘛,心里敞亮的,谁还计较这些。”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移开视线。   经此一出,宴会上也跟着安静了许多。   “这个税抽五,俺老孙一瞧,确实有些贵了。”都司福州中卫指挥陈光瑶忍不住开口,“这不是拿走一半的钱嘛。”   黎循传算是确定今日宴会的主要目的了。   “这不少百姓也跟着我们的商队出海呢,都是为了口吃的,怎么就这么高的税。”卢炳旺悲天悯人地说道。   “可不是,你这抽这么高,我们的费用也跟着起来了,您说的安置百姓也安置不下去了啊,成本这么高。”   “而且我们买卖也有风险,这钱这么高实在是难以承受啊。”   黎循传还是没说话,只是突然对着最后面那一桌,专门安置市舶司的人看了一眼。   “要是说这事。”一个很是年轻,面容黝黑的小姑娘立刻接收到他的眼神,慢慢吞吞站了起来,“我这里有一笔账,诸位要听一听嘛。”   一看是她,众人都不高兴了。   “让一个女的来做什么。”   “这人最是嘴皮子花俏,看她今后如何嫁人。”   一看就是之前打过交道且吃过瘪的。   黎循传淡淡说道:“工作就工作,说什么私事,你们要是回头能给我找到心算能力如此出众,记性这么好的人,那三娘的位置我就让你们的人来坐。”   众人一听不说话了。   那年轻小姑娘咧嘴一笑,小梨涡一闪一闪:“多谢夸奖,那我们就说一下诸位此次的问题,怎么说来着,陈词总结,推陈出新,好好反思,共同进步。”   “俏皮什么,快说。”黎循传打断她的话,“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姚三娘哎了一声,张口就来:“我们市舶司抽税是按阶的,你三艘十六尺以下走不纳税,回收三十,这就是你们说的普通百姓。”   “其余都是按船只大小,走时船宽十六尺以下,征银五两;超过十六尺,每多一尺则加银五钱,回来收五十。”   姚三娘环视众人,皮笑肉不笑:“你们若是和田税比,那肯定是高的,但这生意的利润可比种地的高了不知道多少。”   “那也是很危险的,出海的事情。”有人反驳着。   “那就别出海啊,好好种地不就好了,总不能既舍不得钱,又像安安分分过日子吧。”姚三娘冷冰冰说道,随后叹气无辜说道,“哎,真是不好意思,我姚三娘就是脾气直,嗓门大,大家都是贵人,肯定不会和我这个小女子计较的吧。”   “自然不会,但你也快点说吧。”黎循传非常自己给她递了台阶,面上和气。   “哎。”姚三娘嘴角一挑。   “我们衙门也贴出具体的航线方案,去的地方不同,也有不同的收费标准,若是吕宋、日本的船只,课税减少三十,也就是收二十,若是走得远了,譬如了米昔儿、速麻里儿等地,则要高一些,每艘多加一百五两,这可不是我们瞎算的,当年你们自己上报过来的信息,我们也是一一核对清算过的,当日告示贴在衙门口,你们一个个多还夸来着。”   众人神色隐晦,都没开口。   “那接下来我们说一说诸位这次大概赚了多少钱吧。”小姑娘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算盘,上上下下要了几下,声音清脆,“那就从我们大善人,满心都是百姓的卢老开始吧。”   卢炳旺脸色微变。   “行了,还上瘾了。”章阔唱黑脸,“这么多大人物呢,要你一个小姑娘唱大戏呢,还不坐下来吃点好吃的。”   姚三娘立刻不太高兴地大声嚷嚷着:“卢家这次可是出动了二十条宝船,据说那可是郑和时督造的,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   “咳咳。”黎循传咳嗽一声,慢条斯理说道,“卢家的事情要你多嘴,坐下吃饭吧。”   “好嘞。”姚三娘也不是真的要做什么,做好自己的今日的工作,就开始一屁股坐了下去,开始低头大吃。   ——不吃白不吃,这么好吃的宴这辈子还没吃过呢。   “怎么会有那个时候的图纸?”   “不是说福州已经没了吗?”   “我当时就说那船看上去别有深意。”   众人的议论却没有停下来,反而越发热闹起来,甚至有人直接问起了卢炳旺:“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藏着掖着,也太不义气了。”   卢炳旺心中怒火冲天,但脸上不得不勉强露出笑来:“什么郑和的船,我哪里知道,这是我找的一个船匠给我造的,都是老手艺。”   “老卢不厚道啊,瞒着我们干大事。”有人阴阳怪气着。   “说的是税的事情,怎么有说起船了,回头上了船也这么被风雨牵着走。”陈光瑶忍不住拉回正题,“自来我们田税都如此低,路上的商税也不高,怎么就这个海贸如此高,而且这个文引,一个月才一百张,是不是太少了点。”   黎循传笑说着:“这些一开始都是说好的,也在内阁备了案,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谁知道是不是内阁的人为了国库好看,就这么欺压做生意的百姓。”陈光瑶直言不讳,“大家做生意多不容易,这么高的税,那可就赔本了。”   “可这次算起来好像各个都没赔本。”黎循传装傻充愣,“三娘,你记性好,这次有谁亏了的。”   “没一个!”姚三娘连忙把嘴里的丸子咽下去,大声说道,“我记得有一家陈姓的船在缴纳完各种赋税后,还剩余一千两的,还有一船的货物呢,瞧着是您本家,可见都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呢。”   陈光瑶脸色难看。   ——这么指名道姓,和指着人鼻子骂有什么区别。   “您看,一个人一千两可真不少呢,这次我们市舶司才收纳了一万的税额呢。”黎循传循循善诱,“回头一部分留置当地,一部分上缴国库,还要求给你们卫所练海战,维护我们过往船只的安全呢。”   陈光瑶没说话了,悄悄看了一眼李韶。   李韶看着场中的商人,冷笑一声:“为国之事还挑三拣四,真是毫无仁心,就该把你们的钱都收了才是,也免得扫了今日的兴,一个个要在内阁头上动土不成。”   话音刚落,屋内众人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黎循传更是难看,直接说道:“开海为国更为民,何出此言。”   “陛下自然是仁慈的。”李韶垂眸说道,“但漳州之事如此复杂,只怕陛下并未完全知晓,原先定的政策怕也是有些不合适的……”   “李藩台好狂的口气。”门口传来一声冷笑。   黎循传眼睛一亮站了起来。   门口,谢来穿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就这么大摇大摆出现在门口,神色狂傲,姿态不羁,实打实的一个锦衣卫飞扬跋扈的样子。   “谢千户。”李韶一看这模样,眼皮子一跳。   “不敢担,回头参我对陛下不忠,那可真是好大的冤。”谢来阴阳怪气地挖苦着,“也好叫李藩台知道,在我们锦衣卫眼里,什么内阁,什么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回头真要进了我们诏狱,那可是什么话,什么阴谋诡计都使不上了。”   这话一出,屋内气氛浑然一变。   李韶更是脸色大变。   “跪下吧,圣上有口谕。”谢来冷笑一声,淡淡说道,“陛下快马加鞭为漳州,各位好福气啊。”   屋内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朕闻漳州足蒸暑气,背灼炎光,民生多艰,故开海一事乃顺天地之理,从万物自然,惟愿百姓安康,富足长寿,然今有人以恶行事,坏海贸大业,谋自身之力,甚哀可悲,若再生事,锦衣卫先斩后奏,绝不姑息,当今之世,嘉富而恶穷,乃为大罪,市舶司乃朕钦定……”   朱佑樘的口谕不外乎三个事情。   第一件就是呵斥有人故意闹事,坏海贸大事,罪大恶极。   第二件事就是确定市舶司在海贸之事上的合法地位,其他人不能插手。   第三件事就是后勤之事应由专人负责,特设九品职位。   黎循传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来。   谢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字一字问道:“诸位,听清楚了吗?”   众人一时间都没敢说话,还是按察司佥事萧显先一步叩拜谢恩:“陛下圣明,臣等鞠躬尽瘁,不容有失。”   “我就知道小状元厉害得很。”散宴后,谢来得意说道,“有了这道圣旨,我们在漳州还不是可以横着走。”   “自然不行,那不是给其归惹麻烦。”黎循传直接回绝道,随后不解问道,“不是听说陛下一直昏迷吗,这个口谕怎么送进去的。”   “不清楚,但应该……”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两人脚步一顿,齐齐露出惊惧之色。   “九声?”   —— ——   京城里的人全都停下脚步,迷茫地看向击鼓身发出的地方。   刘健手中的笔骤然掉落在地,神色发怔了片刻,随后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到最后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屋外的江芸芸捧着吏部刚送来的折子,也下意识看向出声的地方。   “快,把玉佩香囊都摘了。”李东阳最先回过神来,立刻对着众人吩咐道,“有红色的也都藏起来,快,别墨迹了。”   江芸芸闭上眼,掩盖下眼底的酸涩。   “明日起要穿戴素服,带乌纱帽和黑角带,直接前往内府听候宣读遗诏,你到时候就来找我就是,你要跪在我身边。”李东阳快步走到江芸芸身边,低声嘱咐着。   “之后三天所有部门的官员都要在官署内进行斋宿,天不亮就要去几筵殿上哭灵,三天后,换成服,要继续哭丧和吊灵,你只要全程跟着我就是。”   江芸芸点头。   “厌代人间世,收神天上游。”李东阳说完也跟着沉默了,盯着东面的方向半晌没说话,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哽咽说道:“陛下,千秋。”   江芸芸沉默着,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她未见过其他皇帝,但纵观历史,皇帝能做到朱佑樘这样的,已属难得。   宫外,乐山也开始急里忙慌放下手中的事情,开始拿出早已备好的白布准备挂起来。   张道长这些日子回道观去了,听到动静也跟着观主开始换上衣服。   “怎么这几日隔壁都不去了,吵架了,闷闷不乐的。”观主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不解问道。   张道长低着头没说话。   观主一脸嫌弃:“好大的年纪,做什么矫情状,隔壁的江秘书多忙啊,天天夜黑才回来,小小年纪如此抗事,你倒是一日能哭三次,也就他不嫌弃你。”   张道长更委屈了。   “行了行了,你去隔壁帮忙,那个冯施主一个人哪里忙的过来,还有白布不够从我们这里拿,我早就准备好了,要是有多的,还能救济街坊,你别给我闹出幺蛾子,我可不惯着你。”观主一脸不耐,挥手赶人。   张道长只好抱着一大批白布出门了,只是刚一出门走了几步,突然扭头往后看去,小巷里的人不少,大都在匆匆忙忙挂上白布,还有收拾院子的,一眼看去,人影晃动。   只是他走了几步,又紧跟着扭头去看,眉头微微皱起。   ——他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着他。 第四百四十五章   整个京城瞬间被白色淹没, 七月的炎热也跟着退了几分,整个街道上再无往日的热闹,大家都瞧着紧张畏缩,偶有眼神接触也都非常警觉。   先帝的圣旨是在皇极殿宣的, 那个时候江芸芸没和内阁同僚跪在一起, 反而跪在内阁三位阁老和大九卿的后面。   这个位置一下就惹起很多争议。   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知道江芸芸回了内阁, 内阁还特意为他设了一个秘书郎的位置, 从四品的位置,不上不下, 放在外任也是一地主官, 放在京城也能捞到一个很不错的油水位置,但去了内阁瞧着和中书舍人差不多,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是他亏了。   但在此之前, 大家都以为是内阁自己的主意, 今日才得知, 原来是陛下的临终安排。   陛下这样的安排实在是有些令人深思, 但看大九卿和内阁的人一个个脸上毫无变化, 又惊觉这事早早就不是秘密了, 至少这些主官是全都知晓的。   “倒是爬得快。”有人嘟囔着。   只是他们也还来不及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太子殿下就披麻戴孝出现在众人面前, 二殿下也跟着出现在他身后,此后流程繁琐复杂,等内阁众人回到内阁已然是过了午时。   “这三日大家都要住在这里。”刘健说道, “内阁里面也没有空余的房间位置,其归, 这事你来安排吧, 这三日我们内阁要做好表率, 谁也不能拖了后腿。”   众人齐齐应下。   江芸芸看着狭窄逼仄的内阁,也跟着皱了皱眉。   本来办公的地方就已经很狭小了,阁老们虽然一人一间,但那屋子走两步就能到头,剩下中书舍人们办公的制敕房和诰敕房更是好五六个人挤一间屋子,桌子都是挨在一起的,若是要打地铺都铺不开,休息三日也怪折腾人的。   “我去问问,隔壁的那一排倒座房能不能收拾出来先给我们休息休息。”江芸芸说道。   “好像是个巡逻太监士兵歇脚喝茶的地方,能给我们吗?”中书舍人犹豫说道,“而且他们进进出出,我也不太想进去。”   “就是借用三日,但也要先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出借,而且要是这里没得休息,周舍人是打算窝在椅子上休息嘛。”   这话一出,大家也都没话说了,这屋子休息三日确实麻烦,更重要的是每日太不亮他们就要去几筵殿哭灵,一跪就是一天,这么折腾三日还不能好好休息,那可真的是麻烦了。   江芸芸想了想转头去了司礼监,司礼监白布连天,更是气氛凝重,一个个都披麻戴孝,哭声连连。   冯三一见到她就迎了上来:“您怎么来了?”   “想借内阁附近的倒座休息三日,还有这几日的饭菜不知道是我们自己准备还是宫内有?”江芸芸直言道。   冯三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事我肯定给您办好,你快回去休息休息,等会还有的忙了,我们这里也乱得很。”   江芸芸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冯三连忙说道,突然压低声音说道,“那刘瑾活下来了,我们老祖宗看您都不顺眼了,快走吧。”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也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闹矛盾,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一走,冯三也就跟着低眉顺眼回去,屋内,司礼监目前最大的三位太监坐在上首。   戴义冷笑一声,阴阳怪气说道:“对着内阁的人也这么恭敬,瞧着也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人,老萧,你这干儿子收的不干净啊。”   萧敬眉眼低垂:“你也知道是内阁的人,你有这么大的胆子,你自己去颐指气使去,何来为难底下的小黄门,这些人真要拿捏一个小黄门还不是跟捏死一个蚂蚁一样简单。”   “呦,这话可就说重了,我可不敢,今日起,谁不知道他江芸也算半个顾命大臣了,那这未来可是一篇坦荡,谁敢得罪他啊,回头还不把我也给捏死了。”戴义讥笑着,“就是我老戴运气不好,没抱上好大腿,这吃不上肉喽。”   李荣不耐:“再吵就出去吵,屁股都不疼了是不是。”   戴义没说话了。   萧敬冷笑一声。   “来我们这里做什么?”李荣淡淡问道。   一直没说话的冯三这才把事情简单说了遍。   “小太监那边我们可以提点一句,大内侍卫说是武装太监管的,但我们司礼监也不好开这个口,不算归我们管。”李荣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内阁起冲突。   之前陛下回光返照时司礼监和内阁的人都没机会再见到他,但挨打的挨打,罚俸的罚俸,到后面唯一和他有最后接触的是一道江芸的折子,最后被锦衣卫快马加鞭,千里加急送往漳州月港。   江芸能得圣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早早就备好折子,时机一到立刻递上海贸的折子,写明所有情况,借着先帝最后的余威帮助新帝立威,让陛下安心合眼。   “吃食的事情……”李荣直接回绝了,“让他们自己准备吧,如今宫内的情况,谁有空搭理他们。”   冯三低眉顺眼点头离开。   江芸芸就去找了锦衣卫,大内皇宫的守卫也有一部分在锦衣卫手里。   负责的千户点头:“可以,到时候会避开这几件屋子的,只是一应被褥要诸位大人自己准备了。”   等江芸芸忙活一下午回来内阁,内阁已然恢复井井有条的秩序。   毕竟每日都有数千公文要被递上来,其中边境边关或者各地叛乱的消息都很重要,耽误不得。   “汝宁那边来了消息,境内来了一伙盗贼,在信阳城内的一处官道上有打斗的痕迹,还翻出很多尸体,死了十五个人,就是脸被划了,衣服都脱了,辨认不出身份,瞧着已经死了十来天了。”   “通政司那边也有人匿名递了折子,说是目睹了一场商城县的杀人惨案,瞧着是一个地方,想要当地严查保卫安全,又提及安和王的安全,不知道是不是安和王的人看到了。”   江芸芸眸光微动。   李东阳眉心微动,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彻底摆不出任何表情了。   “这个地方是不是……”谢迁一看那几个位置犹豫说道,“之前江县令说母亲重病,要延迟几日上任,到商城县了吗?”   李东阳想了想从一堆折子里抽出那本江苍的折子,掐了掐日子:“按道理现在应该是七日前到了的。”   “哪有盗匪敢不自量力截杀朝廷命官的,真是不要命了。”刘健板着脸说道,“让汝阳官员都去查,务必查清楚,顺便,去看看商城县的县令赴任了没。”   江芸芸心事重重坐回自己的位置。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迟迟没有送出去的折子。   宁王的事情该怎么处理。   也不知道江苍怎么样了。   —— ——   “你真的会救我儿子?”   曹蓁躲在角落里,一脸阴沉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盯着那个背影进了一间屋子,这才收回视线,漫不经心说道:“人已经请了大夫,你也是看到的。”   “你是谁?”曹蓁又问。   那人形容斯文,脸颊冗长,眼神讥诮地看了她一眼,若是曹澜在这里定会和他扭打起来。   “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你只要去敲响那大鼓,你的儿子就能留下一条命了。”江巩冷淡说道,“你这辈子自私自利,也该为你的孩子们付出点什么了。”   曹蓁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之人。   “你这人,就是不识好歹。”那人不耐说道,“我这是在帮你,一个江芸这辈子都要压在你儿子头上了,江苍之前县令做的不错,按道理也该能升一升的,你看这次又去了商城县当县令,那是什么地方,都是蛮夷,一个不慎,可就是生死大事。”   那人声音幽幽:“是谁害得他,是江芸,人人都看在她的面子上,要讨她欢心,拿什么讨她欢心最轻松,那肯定是你儿子啊,多好啊,这辈子都能把你儿子踩在脚下。”   曹蓁听得牙齿咯咯直响。   “你只要记住,江芸死了,你儿子才能活下来。”江巩一锤定音,语气笃定地说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曹蓁冷笑一声:“你自己满肚子心思,不过是拿我当靶子罢了。”   江巩冷冷一笑:“若是你知道你这是在为谁办事,就会觉得荣幸。”   曹蓁没说话。   “你和江芸什么仇?”她问道。   “只是瞧着此人不爽罢了,主子被她迷得昏头转向的,此人一日不除,主子大事一日难成,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了。”江巩摸着胡子,一脸憎恶。   曹蓁冷笑:“好好的话,听上去怪恶心的,活像江芸是个女人。”   江巩没说话,眉眼低垂,神色阴暗不定。   江巩是悄悄来的,他知道江芸这人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了,威胁到宁王府为其一,宁王一碰到她就跟失了智一样,简直是罪无可赦,为第二罪,这样的人只要活着一天,他们的大事就难以成功。   宁王迟迟不肯决断,甚至还痴想妄想绑了江苍来威胁江芸,好让她低头,可现实确实江芸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宁愿去成就漳州的不世威名,也不肯救一下自己的兄弟。   现在已经没了不动声色解决宁王府危机的时机,那就只好把京城朝廷弄乱,让他们无暇顾及远在江西的宁王。   “单一个拐卖我女儿的事情也站不住脚。”曹蓁迟疑说道,“真闹大了,江漾那死丫头肯定愿意出来帮她。”   江巩淡淡说道:“自然还有其他事情,我们先回去,我去联系几个人试试京城的水。”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后,江湛就出现在巷子口,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出神。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顾桐仁顺势看了过去。   江湛犹豫说道:“那人好像我娘的背影。”   “你娘带着你弟怎么逃得出来,又怎么会出现在京城。”顾桐仁干巴巴说道。   江湛收回视线,面容憔悴。   “折子已经送去内阁了,你这事真的不和其归说一下嘛。”顾桐仁问。   “他这么忙,不好再麻烦他了。”江湛低声说道。   顾桐仁跟在她伸手,直到站在江家门口,这才犹豫说道:“你是不是不信其归?”   “其归说他会救,肯定会出手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国丧在前,新帝登基,他在内阁肯定忙得不可开交。”顾桐仁替人解释着,“你这个折子递上去,十有八九就到他手里,你这可让他怎么查下去,事情一旦闹大,牵扯出宁王,这才麻烦。”   宁王之前一直在舆论风波中,人人都传言先皇死前本打算把他杀了,现在又好端端冒出这个折子,若是真的追查下去,宁王恼羞成怒,这才是后果不堪设想。   江湛抬眸看他。   顾桐仁被那双水盈盈的眼睛一看,下意识移开视线,原本信誓旦旦的面容也跟着局促不安起来。   “若我死了,你会伤心吗?”江湛问。   顾桐仁大惊,慌张说道:“你别想不开。”   江湛一笑,只是那笑容很快苦涩起来:“你我如此关系,尚且能掉一滴泪,现在那一头可是我亲娘,和我的亲弟弟。”   顾桐仁已然没话说,只能呐呐不安:“你,你,先别急,再等等,会有办法的。”   “我等不及了,每年换季长生都会大病一场。”江湛疲惫说道,“我现在只恨我自己不是男子。”   “你,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顾桐仁磕磕巴巴说道。   江湛没有说话,耳边突然又传来寺庙的敲钟声。   陛下大行后,京城的每座寺庙道观都要每天敲钟三万声,以告慰上天,平均每个时辰要敲二千五百声,现在刚到酉时,自然也就开始新一轮的敲钟。   “你帮不了我,月荣,你也不该再帮我了。”江湛听着一阵阵钟声,最后揉了揉额头,“这一路上谢谢你的帮忙。”   乐山瞧见江湛回来了,躲在树后说话,但一探出脑袋,就又看到站在门口怅然若失的顾桐仁,忍不住心中微动。   “哎,你说顾御史不是在南直隶当的御史吗,怎么还会在汝阳遇到大小姐,还一路护送到京城来。”乐山悄悄拉着张道长咬耳朵,“多奇怪啊,他们认识?”   张道长不耐说道:“你这脑子,明明是一路颠沛流离,人家就是说顺路,你是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啊。”   “啊。”乐山不解,“什么意思。”   张道长气笑了,没说话:“怪不得到现在也没成婚,原来是个呆子。”   —— ——   江芸芸那日听闻汝阳的事情,是有心解决江苍的事情,奈何整个丧葬流程实在折磨人,一连三天,只要一回休息的地方吗,她只能累到倒头就睡。   “听说锦衣卫给陛下送了一份密信。”三日结束后,李东阳突然低声说道。   “锦衣卫?”跪的晕头转向的江芸芸迷迷瞪瞪问道。   “宁王。”刘健回过神来,追问道,“他又怎么了?”   “想来是打算邀功。”谢迁冷笑一声,“新帝登基,先帝送了漳州的大礼,这些奴才可不是也想着送一个大礼给陛下,我听说锦衣卫已经把宁王府包围了。”   江芸芸一个咯噔清醒过来。   “宁王……”她喃喃自语,“可不能把他逼急了。”   “确实。”李东阳以为他是担心国事,也跟着附和道,“现在既然漳州进入正轨,我们也该顺势把漳州的事情弄好才是,宁王,说到底也只是先帝……以后真的有动静,再行处置也不迟。”   江芸芸连连点头。   谢迁不同意见:“这个宁王在江西已成气候,只怕未来威胁不小,要是能提早消除未必不是好事,而且这几日就有官员说陛下年幼,应该请年长藩王辅佐,哼,狼子野心。”   “宁王也在其中?”江芸芸敏锐问道。   本来是三位阁老带着百官每日点香,哭丧,跪拜的,奈何这群阁老和部堂年纪实在是太大了,第一天这么折腾下来,第二天就起不来了,倒了一片。最后还是还未登基,但已经确立名分的新帝朱厚照体谅这些大臣年纪,让这些六七十的阁老和大九卿每日只需在乾清宫做好丧礼的事情,剩下的人则让年轻的江芸领队,从西华门开始,一直到进入灵堂,一个个宫殿哭过去。   所以江芸芸这几天累到每天倒头就是睡,第二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肉眼可见的憔悴消瘦了。   “自然没有,但……”谢迁拧眉,“我瞧着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有人说各地不稳,提议恢复藩王护卫,以保卫当地,真是胡闹。”   江芸芸背着小手,忧心忡忡。   “宁王的事情不急,外面这么乱,未必没有宁王的人搅混水。”刘健最后一锤定音,“先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江芸芸欲言又止。   她最近都没空去内阁,所以并不清楚宁王的人到底如何在闹,为什么在闹。   宁王现在按道理应该安分避祸才是,跳起来冒头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第七天送陛下灵柩。   百官要穿縗服步行到居庸关,要一路哭到近郊皇陵附近。   宫内皇帝出殡,还有许多流程要先一步完成,文武百官要在子时前赶到西华门等待仪式。   今日不能坏了规矩,阁老和大九卿领头,随后是跟着礼官的一些反反复复的叩拜内容,太子走在最前面,面无表情地跟着口头,换衣服,点香,上道场等,百官们紧追其后。   与此同时,整个京城的道观寺庙齐齐敲钟诵经,一时间漆黑的北京城好似被梵音香火笼罩。   直到天色微微亮起,丧礼才刚刚结束,棺椁得以起驾出殡。   紫禁城外一眼看去,整个京城一片白茫茫的,白布纸钱洒满道路,一夜未眠的百姓跪在自家门口,哭声震天。   江芸芸走在人群中,突然察觉到一个充满恶意的视线,抬头,只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站在烛火暗淡的光照下,对着她狞笑着。 第四百四十六章   曹蓁?   她怎么在这里?   她边上那个男人又是谁?   江芸芸一路上心事重重, 连带着跟着队伍回来时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李东阳扭头问道,“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   江芸芸勉强笑了笑:“是有一点,想着折子还垒了很多没看。”   “想这些做什么,你这人就是想得多, 内阁没了你还不会转不成, 你等会回去就好好休息一下。”李东阳想了想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回去好好休息两天, 这几天也你累得够呛。”   江芸芸只能点了点头。   一行人回了皇宫,又跟着礼官做了一套大礼仪, 直到午时过去这才结束, 大家也跟着散去归家去了。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了屋子,一眼就看到正在被张道长拉着一起剥豆角的江湛。   张道长兴致好,一边干活, 一边还能拉着人说话。   江湛低着头, 心事重重, 显然是没听多少耳边的话。   “江芸!”张道长一见到她, 就立马开心挥了挥手。   江湛抬眸看她, 站了起来点了点头。   江芸芸点了点头, 抬脚入内:“你们继续忙吧,我等会睡觉去。”   “哎, 吃饭了没,乐山留了好多吃的,他去外面买菜了还没回来。”张道长屁股坐着没动, 嘴巴大声嚷嚷着,“东西都在锅里, 你自己去盛, 别浪费哦, 京城现在的物价可贵了。”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嗯了一声。   “怎么瞧着瘦了。”等人走后,张道长嘟囔着,“小脸都没肉了。”   “你一个出家人怎么这么留恋红尘。”江湛坐了回去,不解问道。   张道长撇嘴:“那是秃驴的一套,可不是我们道家的,而且江芸才不是红尘呢。”   江湛不解:“那他是什么。”   “是我的紫微星!”张道长骄傲挺胸,“可是我抓到的第一颗紫薇星哦,”   江湛震惊。   “别听他瞎说。”江芸芸端着面走了出来,随口说道,“赖在我家里混吃混喝的而已。”   张道长撇嘴:“我才不是呢。”   “那你把你的饭钱算一算。”江芸芸嘲笑着。   张道长立马缩了缩肩膀不说话了。   江湛则连忙说道:“我和江蕴这几日的饭钱和住宿费你也算一下吧。”   江芸芸吃面的动作一顿,飞快扫了一眼江湛,最后把嘴里的吃食咽下去,笑说道:“那你看着给吧,我也不当家,不知道这个情况,但看在江漾的面子上可以给你打个折的。”   张道长嘻嘻一笑:“江芸可没说你,她就喜欢和我开玩笑的,但她不是养了我好多年了。”   江湛这才笑了起来:“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回头我可要谢谢江漾的面子了。”   江芸芸没说话,低着头把面条扒拉到嘴里。   她也是真饿了,早上起来到现在就没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这一路上不少人都是相互搀扶着走回来的,真是累得够呛。   “这么饿啊,那你少吃点,不然等会躺下睡觉,会不舒服的。”张道长连忙说道,“等会等乐山回来,我们煮粥喝,你想和甜粥还是咸粥啊。”   “都行。”江芸芸很快就面吃完,眼皮子也开始犯困了,“大门记得关上,外面乱。”   “哎哎哎,好好好。”张道长看着他飘魂一样走了,起身把门合上,这才坐了回去,继续剥豆角,还偷懒得对一侧江湛说道,“要赶紧剥了,等乐山回来发现我这事……我们这事都没办好,可要骂人了。”   江湛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哎,你最近早出晚归的都做什么去了啊。”张道长是个嘴碎的,开始拉家常,“现在外面乱,没事少出门,真有事让你弟弟陪你去。”   江湛没说话。   张道长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后凑过来,嘟囔着:“你是不是想着你娘和江苍的事情,现在这么乱,可别被骗了,江芸答应过你了,肯定会帮你的,而且你看她累得,小脸都没肉了,你这事也是来得不巧,正好碰上国丧了。”   江湛嗯了一声。   张道长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说话了,收回脑袋,开始胡乱剥豆子。   ——乐山要回来了,豆子还有一半呢!急死了!   没多久乐山就回来了,一看到厨房的面没了就问道:“公子回来了?”   “去睡觉了。”张道长悄悄把剥好的豆子放在最前面,把没剥好的藏到脚后,随后故作无事地说道,“还和我们聊了一会儿呢,耽误我干活。”   乐山哦了一声没说话,心事重重回了厨房。   张道长松了一口气,又把豆角拖了出来。   “哎,你说……”   豆角又刺溜一下被塞了进去。   “怎么了?”张道长勉强露出笑来。   “你有觉得最近有人盯着我们吗?”乐山的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犹犹豫豫问道。   —— ——   “这个通政司一天两道折子,汝阳有凶贼已经让当地查办了,怎么还闹个不停。”刘健把手中的折子随意扔了一侧,“什么时候了,就知道盯着这点事情,又不是我们让汝阳出现盗贼的。”   “今年夏天太热了,不少地方一滴水都没有,四方不稳,也该让各地安置好受灾的人,免得闹出民变。”李东阳把折子拿了回来,揣测了一下通政司的意思。   刘健还是满心不悦:“安置受灾的人也要钱,现在户部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就等着漳州的钱呢,可现在漳州当地有了意见,年底的钱银也不知如何说,我们之前说的,江芸是一点也没听进去,闹成这样,他还有脸去睡觉了。”   李东阳没说话了。   先帝最后临终谁也没见,只看了江芸的折子。   江芸的折子没有经过内阁任何一位阁老过目。   先帝最后的一道指令就和那折子有关。   漳州的事情每个人都好说歹说,谁知道江芸表面同意,背地里有这样的手段。   不论哪一点都是官场大忌。   刘健是强忍着怒气到先帝丧仪结束才发火的。   对面坐着的谢迁也没说话,毕竟对面是首辅,边上的是好友,自然是谁也不能偏,只好尴尬转移话题:“我估计通政司是打算在新帝面前表现表现的。”   刘健冷笑一声,冷眼一斜:“这么爱表现,那就把这个折子递上去吧,也好让新帝知道知道通政司的存在,就然江芸这个能人去解决。”   冯志也就跟着把折子拿走了,随后故作不经意问道:“那我要去江家让江秘书来上值吗?许是睡忘记了。”   刘健不悦,厉声呵斥道:“四品官员的事情要你一个小小六品的中书舍人多管。”   冯志拍马屁不成,脸色瞬间尴尬难堪起来。   “是我让其归多休息几日的,这几日累坏了。”李东阳打着圆场,“赶紧把折子送去司礼监吧。”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还觉得稀奇,不解说道:“这个椅子怪硬的,坐起来不舒服。”   一侧额的刘瑾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这可是龙椅,纯金做的,陛下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让人做一块垫子来。”   “我看爹都没要……”朱厚照犹豫了一会儿,“算了,我也不要了。”   就在这时,李荣悄无声息捧着折子上来了。   “这是内阁递上来需要陛下定夺的折子。”李荣恭敬说道。   刘瑾一见他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悄悄躲到阴影处了。   “拿来我看看。”朱厚照来了兴致,打开一看,随后震惊说道,“有盗贼还杀人了,真是胆大包天,让人去查……嗯,内阁什么意见?”   他回过神来,故作稳重地合上折子说着。   李荣笑说着:“之前通政司已经上过折子,内阁也批复当地让他们全力追击了,只是通政司似乎……不太满意。”   朱厚照不解:“为何不满意?”   李荣装傻充愣说道:“这奴婢如何知道,内阁的事情一向是自有主张的。”   朱厚照也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李荣的装腔作势,想了想说道:“那你给我叫江芸来。”   李荣愣了。   朱厚照冷笑一声,随后得意说道:“江芸肯定知道。”   刘瑾一见他吃瘪,那可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立马上眼药:“这世上不知的人如此多,可都知的人可就江秘书一人啊,陛下英明。”   李荣低着头,竟然也没有任何反抗,低下头应下。   朱厚照见他离开了,把手中的折子扔回桌子上,板着脸,一脸不高兴,但想了想又捡起折子认真看了起来,眉头紧紧皱着。   刘瑾一见,立马柔声宽慰道:“陛下刚接触朝政,难免有些生疏,只要让江秘书跟着讲解几次,定能熟练于心,就能和先帝一样了。”   朱厚照一听果然高兴起来:“对,我有江芸呢。”   —— ——   “老祖宗怎么出来的这么早了?”司礼监的小太监不解问道。   李荣面容冷淡,面无表情说道:“陛下不要我们这些老骨头了,心里自有良人,自然不会留我说话。”   小太监吓得噤声。   李荣脚步匆匆,最后站在司礼监大门口,对着那个小太监说道:“上次来我家拜访的那个人,你去回一下。”   “回什么?”小太监不解问道,“之前不是都打了出去嘛。”   李荣低声说道:“是我大意了,你就跟他说——江芸的命我们先收下了。”   小太监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向李荣。   “看什么,还不去。”李荣冷冷说道,“这里是皇宫,一个内阁的文官还打算踩在我们头上,真是不知死活。”   “是。”小太监低下头,匆匆走了。   李荣站在台阶上,盯着门口挂着的‘司礼监’的牌匾。   历朝历代的司礼监提督哪个不是踩着尸山血海爬上来的,同类的性命,文武百官的性命,每一步都足够血腥,才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上。   他李荣,自然也不能辜负这个位置。   —— ——   客栈内   江巩听着小太监的话,立刻露出狞笑来:“江芸啊江芸,你可真是不讨人喜欢啊,怎么没一个人帮你的。”   “可不是,听说今日刘首辅还骂了他呢。”小太监奉承说道。   “那也是她活该。”江巩冷笑一声,“小小年纪就如此出挑,还妄图踩着他人的脑袋爬上去,真是该死啊。”   “可不是!”小太监附和着,“您看看这满朝文武,谁看他服气啊,就是他运气好,讨得先帝和新皇喜欢,说到底这个可是佞臣啊。”   江巩淡淡说道:“那就把她杀了,也免得你们司礼监为难。”   “正是啊!”小太监抚掌,“我们老祖宗就是这么说的。”   江巩回过神来,塞了一大包银子过去:“真是劳公公辛苦一趟了,这些钱拿去吃酒。”   小太监一模那袋子就知道数量不少,笑容立刻真切起来:“不知这位贵人自何处来,瞧着有点江西口音,倒是好眼光,找上我们司礼监了。”   “还能哪里来,江芸祸害过的地方来呗。”江巩四两拨千斤说道,“您也是知道的,那人可真不是东西啊,呆哪里祸害哪里,我这几年也不得不走南闯北啊。”   “原来如此。”小太监一听过就知道是糊弄人的,但也不想追究,免得真出事了摘不干净,只好笑着把银钱收了下来,只是临走前突然冷不丁问道,“不知贵人打算用什么法子,可不能再冒出动刀子的事情了,太血腥了,不体面。”   江巩连连点头:“知道京城的规矩,自有对策,不会祸害到任何人。”   小太监满意点头:“那我们就拭目以待了。”   等人走后,一个短打打扮的年轻人悄悄走了出来。   “宁王府现在什么情况?”江巩不笑了,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说道。   “锦衣卫一直围着我们,采买都是问题,江西各地我们的官员也都被抓了,无人替我们说话。”那人犹豫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君辱臣死,我定要江芸付出代价。”江巩咬牙切齿说道。   “爹,要不还是再找找关系,先解了宁王府的危才是。”   “你懂什么!我们在京城的人都被江芸赶走了,就算现在找了人去疏通关系,哪个有江芸好使,她不肯替我们说话,谁去都不好使,你没听到吗,新帝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知道听她的。”   江巩深吸几口气,越想越气。   “表面说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背地里却做这等下作的事情,一直在哄骗我们,明明之前可以递折子上去,却只惦记着自己的威名,那个院子还跟个世外桃源一样,谁也不惦记宁王的事情,好一个虚伪的人,现在只有让京城自己乱成一锅粥,这才有机会围魏救赵。”   那人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带人去敲鼓嘛。”   江巩抬眸,盯着自己的儿子,随后盯着一处角落发怔,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成败在此一举。”   他必须要解宁王府的围,而且越来越好,不然谁能预料那些锦衣卫能做出什么。   但一旦开始,他很有可能再也出不去京城。   “你马上离开京城,这里就留我一人。”江巩回过神来,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子,“若是此次事情成功,你就带着这份信回去找王爷。”   江巩从怀中掏出一份信,眼眶微红:“我子固绝不辜负老王爷的嘱托。”   “爹!儿子不走。”那人跪下来哽咽喊道。   “哭什么!没出息!”江巩厉声说道,“走,马上离开这里。”   那人捏着那份信,哭的泪流满面,最后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转身离开。   江巩目送他离开,最后盯着紧闭的房门,随后缓缓闭上眼,任由眼角的眼泪划下。   七月二十日,距离陛下的登基大典还差三日。   这几日都没有早朝,各部官员也都稍有懒散,天色微亮之际,慢慢悠悠地前去点卯,宫门口到处是三五成群结伴说话的人。   江芸芸正在和顾仕隆说着话,走到正阳门,突然鬼使神差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正阳门的大鼓前站了一个女人。   “这,这不是……”顾仕隆震惊。   曹蓁一脸癫狂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通红,神色诡异而兴奋,察觉到江芸芸的目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只见她抽出鼓槌,高高举起,随后重重敲打鼓面,鼓声震耳,好似音浪一般,瞬间让众人都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民妇要状告江芸拐卖我女儿,至今下落不明。”   “状告江芸坏我女儿姻缘,伤天害理。”   “状告江芸虚伪自私,所到之处无人安宁。”   顾仕隆气笑了:“我就说是个神经病吧,看我不把她抓下来。”   曹蓁在卫士赶过来前,把手中的鼓槌重重摔在地上,用一种充满恶意的目光注视着江芸。   江芸芸面无表情回看着曹蓁,一颗心猛地悬了起来,却又奇异的没有太大的恐惧。   很多时候,江芸芸都曾莫名设想过这个事情。   可事情眼看真的来了,她却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开始遥远起来,不真实起来。   那颗心在夏日滚烫的风中缓缓悠悠地摇摆起来……   “我要状告江芸……女扮男装考取功名,欺骗天下人。”曹蓁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的江芸芸,声音尖细兴奋,随后跟着大笑起来。   所有官员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一个个本来困顿的模样瞬间清醒过来。   “疯了,这谁?”   “这人不是那个江苍的娘。”   “啊,那不是江芸的嫡母。”   “这在闹什么?家务事也这么离谱嘛。”   “她刚才再说什么?我怎么好像听岔了。”   “谁?谁是女的?江煞星是女人?”   “哈,这个疯子在开什么玩笑。”顾仕隆脚步一顿,气笑了,扭头去看江芸芸,“她说你是女的,笑死人了。”   江芸芸就这么安安静静站在原处,绯色的官袍迎风微动,微亮的天光落在精致的眉眼上,好似一尊精雕细琢的玉雕。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笑,只是她很快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看着面前神色骇然的众人,最后看向曹蓁,突然跟着轻笑起来,竟露出轻松之色,低声说道:“原来是这个感觉。”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七月二十日, 诸事不宜。   京城被热烈隐秘,秘而不宣的声音笼罩着,所有人都似乎在议论着今日卯时发生在正阳门发生的消息。   “有人说江芸是女的?”朱厚照正在和朱厚炜一起吃早饭,听闻刘瑾传来的消息, 大为吃惊, “真的假的?”   “不清楚。”刘瑾挤眉弄眼, 神神秘秘说着, “但江秘书没生气呢。”   “江芸本来脾气就好,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他生气。”朱厚照反驳着, “肯定是胡言乱语, 把那个妇人抓起来,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刘瑾没说话,但也没动弹, 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有话要说。   “怎么了?”朱厚照不悦说道, 顺手擦了擦朱厚炜的嘴巴。   “江秘书这么大了还没成婚, 身边就一个小厮照顾, 也实在有些奇怪。”刘瑾委婉说道。   朱厚照一听, 随后瞪大眼睛。   刘瑾微微一笑。   “你说江芸喜欢男人!”朱厚照大惊, 随后露出嘻嘻一笑,“那等会我就把他抓进来好好嘲讽一番。”   刘瑾不笑了。   倒是一直乖乖吃饭的朱厚炜从饭碗里抬起头来, 大声说道:“刘瑾说江芸女的,因为他不成婚。”   朱厚照脸色一沉。   刘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十岁的朱厚炜擦完嘴又发现桌子上还有一块排骨,忍不住伸手去抓, 趁人不注意塞进嘴里,斜眼去看刘瑾, 含含糊糊问道:“是女的就是女的呗,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女人不是很常见嘛。”   他一脸懵懂,小嘴嚼得飞快,二皇子朱厚炜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男人,身边围绕着大都是宫女太监,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区别。   朱厚照却是明白的,坐在一侧没说话。   刘瑾则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殿内众人站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朱厚炜悄悄吐出骨头,这才高兴起来,大笑着:“那以后江芸可以就待在宫内陪我一起玩嘛,我好喜欢他啊。”   伺候他的嬷嬷紧张坏了,连忙悄悄借着擦嘴擦手的机会,打断他的话。   朱厚炜果然没说话了。   朱厚照沉默片刻,随后问道:“江芸呢?”   “回家休息去了。”刘瑾低声说道,“那个疯女人跟疯了一样,喊了一路,吏部尚书韩文立马让江秘书先回家待命。   “嗯,查一下。”朱厚照低声说道。   刘瑾心中微动。   朱厚照冷笑一声,一字一字说道:“我是说,查一下那个疯女人。”   刘瑾希望落空,但也连忙叩首应下。   等人走后,朱厚照坐在凳子上没说话。   自从爹走后,他从未觉得皇宫有这么大,这么空,这些悄无声息的太监宫娥总能在不经意间吓人一跳,偏他不能再表现出来,他娘说他要开始稳重起来,再也不是小孩了。   他牢牢记在心里,却总是时不时闪过惶恐不安的心焦。   他想他爹了。   若是他爹在这里,会怎么办呢?   年轻的朱厚照慢慢琢磨着,随后低声对着一侧的张永说道:“去请刘首辅来。”   —— ——   内阁是难得的安静。   中书舍人坐在一起交头接耳,却又不敢说话,躲在屋子里不敢再出来。   刘健的屋子内。   三位阁老坐在一起齐齐沉默着。   早上的事情很早就传到他们耳朵里了,一开始他们只觉得离谱,再后来又听闻有人说起江芸的反应,也还是叹气,等最后江芸头也不回转身回家后,那个疯女人在大喊时,所有人才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江芸只是瞧着温和,但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这些年,自来就是你有胆子弹劾他,你等会就能被他反过来怼死,属于有气绝不憋着的人,闹到现在谁敢没事招惹他,那些御史言官见了他都绕道走。   “是不是因为是曹蓁闹事,才不出面反驳?”李东阳第一个开口弱弱说道,“他都参加过科举了,这么多次考试,难道就一个也没发现。”   谢迁看了他一眼,本不想说话,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反驳道:“他江芸参加科举才几岁,加上自来体弱,身形瘦弱,这天下谁不知道。”   正常孩子到了十三四岁,就开始有长大成人的迹象,只是江芸幼年过得不好,一直瘦瘦弱弱的,所以哪怕当年考中状元时,形容还带着雌雄莫辨的美感,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过他有问题,哪怕到现在,江芸也是光长个子不长肉的,一受累,脸上就掉肉,大抵也都是说他身体不好,可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李东阳没说话,因为他鬼使神差想起很多年前他的老师突然给他来了一份信。   那是师娘刚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份信写了很多细碎的东西,老师写了许多师娘的事情,也写了这些年在扬州的感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的话题,他只记得当时看着那份信时自己也跟着落泪,他能感觉当时老师写这份信的痛苦,到如今这里面的很多内容也只能记得零零散散了,唯有最后一句话他当日只觉得奇怪,今日猛地想起来,只觉得心惊胆战。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回头下望扬州事,恍若隔世,可若是视而不见又恐抱恨终天,只愿回头百年时,仍不悔。   老师在懊悔什么?   多年前的李东阳只当是老师心力憔悴,对多年夫妻情谊的感慨,可今日突然回想起来,那‘扬州’两个字突然在脑海中不停回响。   老师,到底在懊悔什么?   —— ——   湖广。   黎淳已经很老了,他已经八十二了,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   前些年他就走不动了,只能在小院子里晒晒太阳,院子里寻常不让人打扰,所以很是幽静,但是家里的孩子们都孝顺,日日都来看他。   他最喜欢一个小曾孙女,小孩才七八岁,小脸雪白,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梳着辫子,头戴小花,跑起来一蹦一跳的。   今日,小小的曾孙女还折了一根柳枝,兴冲冲跑过来炫耀着,最后眼巴巴问道:“好看吗。”   “好看。”黎淳伸手摸着小柳枝湿漉漉的叶子,吓唬道,“可别去水边了,回头我要同你爹娘说了。”   曾孙女紧紧抱着那根长长的柳枝,嘟嘴,大声嘟囔着:“不要去告状,我没有去水边,是有人不要它了,我捡回来了,我可以种在您的院子里嘛?”   黎淳看着她笑,和气说道:“种吧,叫大人来帮你,不要摔了。”   “好啊。”小姑娘蹦蹦跳跳,“等它变得好大好大了,我就推嗲嗲去树下坐。”   黎叔一听就笑了起来;“那可要好多年呢。”   “那就好多年啊,我肯定推嗲嗲过去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地说着,随后又思绪乱走,抱紧手里的小柳枝,大声炫耀着,“这是我捡的,我会好好养它的,把它养得高高大大的。”   黎淳听着小孩气稚气的声音,嘴角含笑。   “嗲嗲你有捡过这么漂亮的小柳条吗?”小姑娘趴在他的扶手上,笑问道。   黎淳摸着小孩的脑袋,思索片刻后忍不住得意说道:“我当年捡的,那可比你这个漂亮多了。”   小姑娘不高兴,不死心问道:“骗人,那东西呢?”   “飞走了。”黎淳闭上眼,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地说道。   “哦,是小鸟啊。”小姑娘这才露出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小鸟是很漂亮哦,嗲嗲真厉害。”   黎淳听得直笑。   只是没多久,耕桑匆匆跑了过来,在黎叔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黎叔猛地站了起来,失态大喊着。   玩闹的祖孙看了过来。   “老李。”黎叔突然喊了一声在边上侍弄花草的人,“带小小姐去种柳树吧,小心点,别让孩子玩太疯。”   老李笑着点头:“走,小小姐,老李我啊,带你去种柳树去。”   小小姐兴冲冲拖着柳枝跑了。   “怎么了?”黎淳扭头去问耕桑。   耕桑面容古怪,半晌之后才说道:“外面,外面都在传芸哥儿……”   黎淳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盯着面前的耕桑看,迫不及待追问道:“其归怎么了?”   “说他其实是……女的。”耕桑口气艰涩,随后又连忙安稳道,“真是一派胡言,芸哥儿就是得罪太多人了,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情,难免得罪人,现在新皇登基,难免有人发难……”   他絮絮叨叨说着,但很快又说不出口了。   因为黎淳脸上只剩下木然的沉默。   他一点也不生气,也不震惊,只是眼神惶恐悲凉,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老,老爷。”耕桑磕磕绊绊喊了一声。   黎淳看向陪伴自己多年的两人,低声说道:“当年夫人已经告诉我了。”   黎叔脸色大变。   “我一开始也很痛苦,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黎淳的声音骤然变轻,“可当时他们都不要她了,她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那么小的孩子啊。”   黎淳看向头顶绚烂的天空,神色悠远。   “她说她有苦衷的。”他闭上眼低声说道,“所以是我的错,我不了解她,不能让她对我们更坦诚。”   黎叔大脑一片混乱:“这可也,也……”   “我信她的。”黎淳笑说着,“她一直是个好孩子。”   黎叔倏地闭上嘴,随后惶恐问道:“那,那她,她会死嘛?”   —— ——   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想知道。   锦衣卫千户姜磊站在江家门口,一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江芸,半晌之后才说道:“你,你真是女的?”   “嗯。”江芸芸点头说道,“你们查清楚了吗?”   “曹蓁交代了,说是从接生婆那边知道的,但其实没有证据的,曹蓁恨你,胡说八道都是极有可能的,还有一个男人,就是之前铜钱造假案跑掉的江西商人,奶妈就是他找到的,他得了消息怀恨在心,所以才报复于你,其实,其实说来说起都是没证据的事情。”   江芸芸安静听着,突然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其实只要我不承认,也没问题。”   姜磊没说话了。   只要江芸不承认,姜磊甚至相信那个几次三番深夜叫他入宫的新帝会把这事就这么盖了过去。   “在我很早之前的设想中,我都设想自己咬死不承认的,反正你们也没证据。”江芸芸叹了一口气,苦恼说道,“可现在这么一闹,我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你,你不想做官了。”姜磊沙哑问道,“你不是还有很多雄心壮志嘛,都不要了。”   江芸芸没说话了。   “那你还这么不要命了。”姜磊喃喃自语,“那你继续这么骗下去不行嘛,你明明知道的,会有人愿意被你骗的。”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不行了,这把刀一直悬在我头上,我也难受,我来到这里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么轻松的时候。”   “那走吧。”姜磊看向一屋子的人,无奈摇头:“我就说你之前这么关心坐牢的条件呢,原来是自己也要去住。”   “多打听打听。”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回头对着乐山说道,“记得关好门。”   乐山怔怔地看着她,最后看着她离开,整个人恍惚又迷茫,还有惶恐和不安。   那一日公子心事重重回了家,他还未察觉出什么,但很快外面都是流言蜚语,直到最后他忍不住故作玩笑地把这事说了出来。   奇怪的是,公子和张道长都没说话。   他心里咯噔一声,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了。   这么多年来公子的贴身衣物都是他自己洗的,他的屋子谁都不能进,甚至她这些年都是冷冷清清一个人过日子的,可夫人从来不催她。   ——是女的。   他喊了这么多年的公子,竟然是一个女子。   乐山茫然地站在原处,直到她被人带走了才终于回过神来,突然真的慌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她会死吗,呜呜,她不能死。”   他突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张道长一晚上没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走了。   在当日江芸选择把漳州的折子递上去后,张道长就一直胆战心惊,甚至时不时会做个噩梦,梦里江芸死了,他也被拉去砍头了,还梦到了自己驾鹤多年的师父,师父摸着他的脑袋只是叹气。   他心中一直有这种隐晦的,不安的想法,终于在今日尘埃落定了,他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江芸,我要去救江芸。   —— ——   扬州城内。   周鹿鸣麻木地坐在他姐姐面前。   “原来,原来上次说的是这个意思啊。”他干巴巴地苦笑着,突然看向他的姐姐,垂泪说道,“原来这些年,你们都这么辛苦,都是我不好,姐,姐,这可怎么办啊。”   周笙双眼含泪,伸手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可怎么办?”陈墨荷回过神来,连忙问道,“芸哥儿,我们芸哥儿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只听说是京城来的消息,是曹蓁告发的。”周鹿鸣连忙擦擦眼泪,看着面前憔悴的姐姐,低声问道,“前日地龙,大家都说是因为其归的问题才导致上天震怒的,外面都是这样的流言,先把店面都关了,这几日大门都要看牢了。”   “放他娘的屁。”陈墨荷大怒,“胡言乱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地龙要翻身,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周鹿鸣低着头,随后抬头,低声说道:“姐,我们跑吧。”   “不,我不要走,我要进京。”一直沉默的周笙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我要去见其归,我要去见她。”   “这,这太危险了。”周鹿鸣想也不想就把人拉住,“万一,万一……”   “那我就要和她死在一起。”周笙紧紧握着他的手,手指都在颤抖,但面容确实从未有关的坚毅,“是我当年让她做了男孩子的,是我,都是我,她是我生下来的。”   她神色空洞,面容悲痛。   “那日,我就这么紧紧抱着她,她就在我怀里闭着眼,后来我就想着,若要死,这一次,我这个母亲和她一起,她当年什么选择都没有,所以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城,我不能对不起她。”   周鹿鸣怔怔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才痛苦说道:“姐,我也只有你了,你不要我了吗。”   周笙轻轻摸着弟弟的脸,眼中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可姐姐不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啊。”   周鹿鸣只觉心如刀绞,紧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坚定的面容,就像当年她离家时一般,不由趴在她肩头大哭起来。   ——他不想失去侄女,但更不想失去自己的姐姐。   —— ——   半个月的时候,原来鼎鼎大名的江芸是个女子的消息传遍了大明整个大街小巷。   “这个消息你真的不知道?”谢来的脑袋从窗口伸了进来。   黎循传麻木地看着面前的报纸,缓缓摇头。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嘛。”谢来质疑道,“你不会是为了摆脱自己的死罪,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她会死?”黎循传紧张问道。   谢来讪笑:“不好说,你难道没看到多少人上折子要杀她啊,就连现在外面地龙都怪是她的原因,还说现在边境打仗也是他的问题,要她死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不然消息和流言哪里能传得这么快,我瞧着江芸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深恶痛绝的坏人了,人人得而诛之。”   黎循传收回视线,低着头没说话。   “你就这个态度,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谢来又故意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江芸的时候,她就坐在高高的假山上,仰着头,吹着风,跟个小鸟一样无拘无束。”黎循传冷不丁说道,“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注定是要高飞的。”   “什么意思?”谢来不解。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她说她有苦衷的。”他握着手中的报纸痛哭,“我怎么就不明白呢,江芸,江其归,你不是鸟嘛,为什么不跑啊。”   谢来沉默看着失声痛哭的黎循传,也跟着缓缓低下头来。   —— ——   “什么,江其归是女人。”刚从地里回来,准备倒头睡一觉的唐伯虎一跃而起,大惊失色。   “传遍了,都被抓紧诏狱了,瞧着是要死了。”师爷叹气说道,“可惜了,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偏是个女人。”   唐伯虎哑然,突然大骂一声:“什么男人女人,我看这世上只有好人坏人,快给我研墨,我要写折子,我要写折子,一群王八蛋,借刀杀人是不是!”   “县台且慢,何苦卷到这样的是非中。”师爷连忙劝道,“这江芸也帮不到我们了,而且传出去也有碎言碎语不是。”   唐伯虎把人推开:“一群烂东西,还配议论起江芸和我来了,我做事堂堂当当,江芸也是,她是个好人……”   他顿了顿又骂骂咧咧说道:“更是个好官,这狗屁官场要不是有她,我早跑了,上上下下都没意思,一群腌臜货,看我不骂死这群人。”   有人想要江芸死,自然也会有人要江芸生,一时间大明朝堂彻底被此事淹没。   这些年江芸做了不少事情,但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一次宛若海水倒灌,差点把所有人都淹没,全国各地的折子都涌了过来,短短几日,内阁本来专门放弹劾折的三张桌子都放不下了。   李东阳吃了不少弹劾,也为了避嫌,也跟着自请回家了。   “这可如何是好?”谢迁低声说道,“原先听陛下的意思是想要保江芸的,谁知道江芸自己承认了,消息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结果闹成这么大的架势,陛下登基的典礼都被推迟了,这可怎么办?”   刘健心力憔悴,揉了揉额头:“小王子闻先帝逝世,半月前已经侵犯宣府入侵大同,如今连营达二十余里。”   “虞台岭的战报,上面虽然写着我军险胜,但我方将士死伤七八千人,白玉营只剩下数人生还,张雄、穆荣二位将军更是阵亡守国,武器装备损失代价,这些人要不要安抚归置。”   “鞑靼兵为了这次虞台岭之战,还在长城沿线布下重兵,形成重压,我们防线全线吃紧,伤亡不少,若非虞台岭死守七天七夜,后果不堪设想。”   “上半年宁夏地震,城墙倒塌,三月初杭、嘉、绍、宁四府地震,没多久南京与苏、松、常、镇、淮、扬、宁七府、通、和二州同日地震,刚才山西又报蒲、解二州,绛、夏、平陆、荣河、闻喜、芮城、猗氏七县地震。”   “荆襄、南阳、汉中、郧阳、西安、商洛等府州县流民已有百万之多,百万流民到处流浪,已爆发数场叛乱,户部拿不出钱,这些人到底如何安置到现在也没个办法。”   刘健抽出一本又一本折子:“于乔,我不是不想管这事,实在是事情太多了,新帝登基,四处不稳,正值混乱,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我恨不得,我恨不得……”   谢迁没说话了。   刘健叹气,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看着对面那种堆满折子的桌子,仲怔后骂道:“江其归,怎么又是她江其归,怎么就是她江其归。”   “可是生是死,总该有句话吧。”谢迁看着狭小的内阁,叹气说道,“此事太过离经叛道,但一想这事江其归,又觉得也太过正常了,她江其归走到现在,哪一步是规规矩矩的,所以我不想要她死,可我一想着……”   谢迁叹气:“礼法伦理,这不是就乱了吗?她江芸拍拍屁股走了,这后续又该如何处理呢,这样想着,她还不如死了算了,也好让所有事情都回了正轨。”   —— ——   “内阁要她死?”朱厚照跌坐在龙椅上,神色僵硬。   刘瑾也不知哪来的消息,忧心忡忡说道:“可不是,当真是好没良心,这么多年相处的同僚呢。”   朱厚照低声说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不想要江芸死。   很多年前,在他还小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江芸,那个时候的江芸也很小,但笑起来总是眼睛亮晶晶的。   再大一些,江芸去了江西,还给他送来手掌大小的画册,里面的故事真好看,他一直觉的自己是那个和尚,江芸就是那个不论任何危险,都会翻阅千山万水来找他的猴子,所以不管如何,他们的结局都会再见面。   再后来,她成了状元,她骑在马上,那一刻,画中的小猴子好像成了真,当真出现在他面前。   后来江芸去了琼州,他怎么也见不到人,只好让谢来去盯着她,看看她一日日都在做什么,写信都敷衍他。   那一小本册子上写满了字迹,也写满了江芸在琼州的两年半,他几乎要把那些内容翻烂了。   后来,这个猴子又回京了,他悄悄去见了她,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人黑了,但是更好看了,爹说,这叫从容不迫。   又后来,去了兰州,去了徽州,不论去了多远,去了哪里,去了多久,但她总是能慢慢吞吞走回来,然后再对着他笑,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他听着江芸的故事,越长越高,也明白越来越多的事情,到最后终于比她还要高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和她一起走下去。   江芸是男是女他根本就不在意。   朱厚照失魂落魄。   他只想要江芸一直一直陪着他。   刘瑾眼珠子一转,突然冷不丁说道:“奴婢有一个小小的想法,就是不知能不能让陛下如愿。”   朱厚照看向他。   “女人做官确实有些离经叛道,所以江芸才会有这么大的争议,但江芸这个官做的是真不错,也得罪了不少人,现在闹着一出,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挟私报复。”   朱厚照连连点头:“其实我瞧着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江芸说过,做事情能者居之,江芸做官厉害,继续做官也是应该的。”   刘瑾一怔,他是能猜出朱厚照态度的,不想要江芸出事,这也很正常,毕竟先帝也是出了名的仁慈,江芸和殿下多年相处,自然是有着非常深的感情,但他也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对女人做官也这么不在意。   “说啊,你的办法呢?”朱厚照见他没说话,不耐说道。   刘瑾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不能再外廷陪着陛下,那不如来内宫。”   朱厚照瞪大眼睛。   “当了陛下的妃子,不仅能活命,还能一直陪着陛下,江芸肯定会同意了。”刘瑾信誓旦旦保证着。   朱厚照震惊:“我娶她吗?”   “皇后之位是不可能的,但一个妃应该陛下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刘瑾小心翼翼奉承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江芸肯定会同意的。”   朱厚照盯着他看,半晌之后鬼使神差问道:“可她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这么好的事情都还拒绝,她江芸还真的不要命不成。”刘瑾打着包票。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可我瞧着……”   ——江芸是不会同意的。   —— ——   江芸芸住的是老位置,她之前也去过,就是之前关押李梦阳和张道长的黄金位置。   之前没发现从这里竟然还能透过小小的窗户看到一枝丫绿油油的树叶。   刘瑾来的时候,江芸芸正坐在地上看着窗户下投射下来的树影。   “呦,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江芸也有这么落魄的时候啊。”他一来就忍不住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还行,毕竟我们刘太监更落魄的时候,我也是见过的。”   刘瑾脸色一黑。   “还没恭喜我们刘太监逃出生天,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司礼监呢。”江芸芸也跟着挖苦着。   真是熟悉的嘲讽口气啊,刘瑾气得眼前一黑。   “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刘瑾骂道,“我看你真是不知死活。”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死活肯定是知道的,倒是刘瑾你啊,以后还有的累呢,下次可别太嚣张了,回头可没人救你了。”   刘瑾破口大骂:“我们太监的事情要你一个文官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江芸芸没说话,开始抽出一根稻草干开始编小动物。   她手指看着灵活,奈何手艺一般,编出来的东西有点四不像。   “这动物你瞧瞧像不像您,四不像。”刘瑾挖苦着,“文官文官做不成,女人女人也做不成,男人也不要你,太监也挤不进去呢,到头来一事无成,真是倒霉死了。”   江芸芸一听,笑得直拍地:“是是是,是这个道理,要不还是说你们太监看得透。”   刘瑾也跟着哼哼唧唧:“你的处境可比我这个做太监的还要倒霉呢。”   江芸芸叹气:“确实是这个道理,做女人的,还比不得做太监呢。”   刘瑾觉得自己被骂了,又好像没有,一时间瞪着她没说话。   “刘公公特意来陪我解闷的嘛。”江芸芸不浪费稻草了,把手里的小东西小心翼翼放在床铺上,开始换了个方向,正儿八经看向刘瑾。   她这一转过来,刘瑾本来还得意洋洋的样子立刻收了几分,下意识有些畏惧。   “找我来做什么?”江芸芸问。   刘瑾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来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呢。”   江芸芸挑眉:“那肯定不是好消息,说来听听吧。”   刘瑾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你想不想活?”   “想啊。”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点头说道。   “那我这有个办法,您听不听。”刘瑾诱惑道。   江芸芸立刻愁眉苦脸说道:“那不想的。”   刘瑾不笑了。   “倒不是我不信任你,就是瞧着目前这事没有你们太监什么事情。”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要是朝廷真有消息,那也是找个文官告诉我,再不济还有锦衣卫呢,要你一个小太监出来做什么,所以我猜这是你自己想的,然后告诉陛下,陛下被你哄住了,也跟着答应了,也就是你们内廷自己的主意。”   她一脸无奈:“一个办法要是好办法,那肯定能宣之于口的,肯定是能通过外廷,通过内阁才能更好服众,那现在看来,那这件事情就很难是个好事情。”   刘瑾彻底笑不出来了,甚至连摆个表情出来敷衍一下都有些为难。   “不是,你……”他忍不住龇牙,“哎,我老早就听人说你是紫微星,能掐会算的,你别真是啊。”   江芸芸哭笑不得:“这才是胡言乱语呢。”   诏狱实在太过昏暗,墙面的烛火只剩下莹莹微光,照得两人的面容都阴暗不明,空气中是腐朽陈旧的味道,唯一的光亮就是那扇窗户。   微弱的光落在江芸手上,越发显得手指修长白皙,好似玉雕一样精致秀气。   刘瑾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人,突然叹气,同情说道:“说起来,你可比我这个太监可怜,我好歹还有个盼头,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江芸芸笑:“司礼监确实是个好位置。”   刘瑾分不出到底是不是在阴阳怪气,因为江芸芸总是笑脸盈盈的,和和气气的样子。   “其实你何必和那些臭男人们在一起呢,那些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你好的时候,其归长其归短的,你现在不行了,一个个大门紧闭的,对,就那个一直赖在你家的张道长,吃了多少闭门羹啊,还挨打了呢,真是可怜呢。”   江芸芸神色微动。   刘瑾一看有戏,连忙说道:“求那些当官的做什么,一个个都是白眼狼,能得你几分好。”   江芸芸平静说道:“本就和他们没关系,牵连他们做什么。”   “啧,果然是江其归啊。”刘瑾嘲笑着,“想做这好人,可瞧着只会倒霉你自己呢。”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总之外面不得行,你去看里面还不成吗。”刘瑾手指一指,提醒道。   江芸芸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不解问道:“陛下打算把我放了?”   按道理,朱厚照刚登基位置不稳,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太强硬,必须要衡量好自己和百官的关系。   刘瑾摇头。   江芸芸盯着他看。   刘瑾笑说着:“入宫为妃。”   江芸芸脸色僵硬:“什么?”   “你只要入宫,肯定大家就都没话说了。”刘瑾信誓旦旦说道,“是个好主意吧。”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他。   刘瑾被她看得一个咯噔,磕磕巴巴说道:“看,看我做什么?”   江芸芸看着面前洋洋得意的人,平静问道:“是谁想的办法?”   刘瑾眼珠子一转。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坐在地上,感受着头顶的日光缓缓西下,屋内的光照只剩下角落里。   她听到这个办法时,有一瞬间的愤怒,但很快又成了一种悲凉。   她男儿身的时候人人都夸她聪明,努力,值得更好,可她现在成了女儿,所有的路都因为规矩走不通了,然后再虚伪得告诉她,还剩下结婚生子这一条路。   她只觉得窒息,那一瞬间,她想起自己一路上遇到的的女子,宁愿去流浪做乞丐的娄素珍,不敢往回看的健妇队,痛苦骄傲的周青云,甚至是连着呼吸都艰难的江湛和江漾,明明医人无数,但又饱受争议的谈允贤。   她们明明已经足够优秀,却还是举步维艰。   困境,难以言表,但又处处可见的牢笼。   她江芸芸,宁死也不要踏进这样的牢笼。   “我的弓箭,我是不愿意拱手相让的。”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   “什么?”刘瑾不解。   江芸芸却扭头,不再说话。   刘瑾走后,姜磊走了过来,盯着盘腿坐着的人,低声问道:“有人一定要你死。”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   —— ——   朱厚照听完刘瑾的话,突然沉默了。   “她要做子路。”他喃喃自语,“君子死,冠不免。”   朱厚照有一瞬间回到年少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候。   那个时候江芸站在他面前,和他讲课说话玩笑,一笑起来眉眼弯弯,是紫禁城里最明亮的一个人。   那一日的子路问题,她说子路死的轰轰烈烈,值得尊敬。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入宫。   朱厚照蓦地心里涌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这是子路的路,也是你的路吗。”   殿内,小黄门们躲在阴影处,整个大殿空荡荡的。   刘瑾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我还是不想她死。”许久之后,朱厚照低声说道,“可我有什么办法?”   —— ——   江芸芸的事情实在闹得太大了。   陛下迟迟不愿举办登基大殿,一问就是时机不对,再问就是生气闹脾气。   “这么拖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江芸呢,让江芸去说句话啊。”刘健直脾气,大怒,一看到冯志抱着一叠御史的折子过来更是生气,“一天天的就知道打嘴皮子仗,事情一个也解决不了。”   “直接把人杀了不行吗。”冯志忍不住问道。   刘健猛地抬眸看他。   冯志吓得一个哆嗦,连忙低下头去。   “收起你的小心思。”刘健淡淡说道,“再管不好自己的嘴,就给我滚出内阁。”   冯志脸色难看,连连告罪,慌不择路走了。   “陛下这是在闹脾气呢。”谢迁出声说道,“他等着我们给他台阶,好让江芸平平安安出来。”   这个道理大家都看得清楚,可问题在于台阶要怎么给,如何给,给到什么地步。   “你觉得女人能当官?”刘健反问。   谢迁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你觉得江芸还能留在京城?”   谢迁还是想也不想就摇头。   “那你觉得江芸后续要怎么办?”   谢迁还是摇头。   “又或者,江芸的生死你考虑过吗?”   谢迁还是摇头。   “你可知陛下想要江芸入宫?”刘健沉默片刻后,冷不丁问道。   “什么!”谢迁大惊失色。   “江芸拒绝了。”刘健面无表情说道,“今日这里就你我二人,我就斗胆说一句,陛下实在太过年轻,先帝也太过溺爱,所以一到大事就没了章法,那些太监们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完全不考虑后果,此事要是传出去,你让江,让陛下名声扫地……”   谢迁神色凝重。   “若是江芸在,还能压一压宦官,若时江芸不是不在了,宦官恐成大祸。”刘健面无表情继续说道。   “所以这就是阁老一直犹豫的原因。”谢迁问道。   刘健点头,随后又摇头:“我说的是以前的江芸,不是现在的江芸。”   谢迁叹气:“现在的江芸怕是再无任何作用。”   “我实在不知如何处理江芸的事情,这,这历朝历代,这厚厚的史书上没有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啊。”他低声说道,“陛下需要一个台阶,难道内阁不需要吗?”   内阁本就是风口浪尖的地方,尤其是现在,江芸的事情一旦偏私,所有人都得跟着归乡回家。   刘健不敢赌。   他是先帝的老师,先帝临走前的嘱托还历历在目,他必须要为新帝维持住这一次的惊涛骇浪。   京城之外已经开始混乱,各地藩王都盯着呢,所以京城真的不能再乱了。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衡量着,江芸若是活着,未来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但那是她咎由自取,可江芸若是死了,朝廷和陛下的矛盾,司礼监和内阁的矛盾,也就埋下祸根了,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事情,我甚至觉得,若是江芸有自知之明,此刻若是自己死了……”   刘健一顿,没再说下去。   “这事太过复杂,阁老理不出头绪也情有可原。”谢迁安慰着,“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陛下这个态度,我们内阁不能毫无反应。”   刘健摸着案桌前叠得厚厚的折子,疲惫憔悴。   自从江芸出事,刘健已经住在内阁半个月了,四面八方的折子涌了过来,几乎要把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压垮。   “我记得江芸有几个好友是上折子来陈情的,有个唐伯虎的,还有张灵等人的折子写的极好,要不让他们造势……”谢迁委婉提出建议。   刘健想了想,委婉摇头:“位卑言轻,怕是难。”   “那顾清?毛澄?他们也上了折子,是求情的。”谢迁又提意见。   “浙江土改马上就要结束了,不能把顾士廉牵连进去。”   “毛澄也不行,这人太过刚直,而且一板一眼,只怕能把事情越闹越大。”   刘健一一反驳,且有理有据,让人不能反对。   “那到底能怎么办?”谢迁咬牙问道,“这事情可真拖不得,江芸之前得罪的人现在一日三个折子,非要江芸死,而且我也听闻司礼监那边也是卯足了劲要江芸死,这些御史言官现在不过是冲锋陷阵,耍耍嘴皮子,等真闹大了,新帝如何自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只能让对面的刘健听到:“哪能怨到这么多人,到最后不过是我们这些在眼皮子底下的人受累罢了。”   刘健垂眸,沉吟片刻后说道:“若是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愿意为江芸……”   谢迁想也不想就说道:“大小九卿现在谁敢开口,就连最是护短的李宾之这次都不敢开口,大门一关,谁都不见。”   刘健自然也是清楚现在的情况,谁也不肯滩浑水,但现在也只有位高权重,有一定威信力的人愿意出面为江芸担保,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开这个口。   “阁老,听闻江秘书的老师来了。”冯三不知从哪里悄悄走了进来,小声说道。   刘健和谢迁对视一眼,眼睛瞬间亮起。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李东阳很痛苦, 甚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愿意和自己的夫人儿子说句话。   他是真的把江芸当自己孩子养的,那么小的孩子千里迢迢从扬州到京城,第一次扣响他家的大门时, 瞧着和门环差不多高。   他站在角落里, 看着他乖乖坐在椅子上, 衣服穿得干干净净, 小脸也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满是好奇, 一点也没有十一二孩子的调皮, 自以为是,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任由太阳, 微风穿过他的身体, 甚至还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李东阳一眼就看得喜欢, 多乖巧可爱的孩子啊。   这样的孩子, 他也算是看着长大的, 看着他在国子监读书,又去了江西白鹿洞书院, 最后回了京城,风风光光考上状元,又看着他三进三出京城, 每一次大家都以为他要完蛋了,可每一次他还是能骄傲得意地回了京城。   每每回来, 他都比以前高了, 整个人更加从容自信, 他说自己在外地学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他是信的,总有一种人,你只要给他微弱的机会,他就能绽放出耀眼的光。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变成她。   他满怀期待给予在师弟身上的梦想和希望,在她自己承认身份后,未来不复存在。   李东阳真的很痛苦,直到他听说老师竟然来了京城更是一跃而起:“老师怎么来了?”   朱夫人叹气,拧干帕子给他擦了擦脸:“还能为什么?你且去接一下吧,先接来家里住,外面哪有家里住的舒服,而且……而且后面还有的忙,总归是自己照顾着安心一点。”   李东阳急匆匆地赶往客栈,一看到满头白发,已经老到有了垂暮气息的黎淳就直接跪了下来。   “老师。”他趴在轮椅扶手上,痛哭流涕。   “都已经是阁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黎淳温和的扶着他的肩膀,“扶宾之起来。”   黎叔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说道:“阁老快坐下说话。”   李东阳还是哭的不能自抑。   黎淳还是一脸怀念地看向面前的徒弟,伸手握着他的手,笑说着:“少年读书时,你们三人一起读书,你性格最是悲悯,便是秋日落花都能伤怀悲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东阳哭得更厉害了,连着衣襟都打湿了:“没照顾好她,对不起老师。”   “这事怪不得你,虽然我总是说兄弟姐妹要相互扶持,但那也只是你的同门,你有你的事,她有她的路,本就无法同进同退,且她是我收进来的,说到底也是我的责任。”黎淳温和说道。   李东阳泪眼婆娑去看老师。   “我早就知道了。”黎淳低声说道,“一开始我也很是为难,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大胆,但我后来想明白了,那个时候她才几岁,生父不仁,嫡母不慈,生母软弱,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黎淳嘴角露出怀念的笑来:“那年我从南直隶赶到扬州为我自己的孩子收拾烂摊子,她就一脸茫然地坐在我家的台阶上,那衣服都不合身,露出来的手脚一点肉也没有,瘦骨嶙峋的,可她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点也不局促,你师娘当时就说这个孩子以后是个有出息的。”   李东阳又是忍不住开始垂泪。   “后来我一时心软收了她。”黎淳讲着讲着,笑了起来,“可万万没想到被骗了,这孩子太皮了,一点也不让我省心,偏还嘴巴甜,都没法让人生气。”   黎淳沉默了,随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人都说她聪明,是神童,可她当年读书时也是卯时起,子时睡,从未懈怠过一天,刮风下雨都没有停下脚步,所以当年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想了很多,唯独不敢劝她放弃。”   他垂眸看向李东阳,温和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不忍心。”李东阳犹豫说道,“其实我也不忍心。”   “因为她说她有苦衷。”黎淳低声说道,“她已经和我说过很多遍了,可我一次都没想明白,宾之啊,这些年我时时在想,是不是都是我的问题,我明知道她的为难,却并未仔细为她想过,所以她宁愿一个人背着这么大的秘密,也不肯跟我们说。”   李东阳怔怔的看着自己老师。   “我见过她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模样,就无法看着她痛苦难堪,黯然离开。”黎淳沉吟片刻后说道,“所以,都是我的错。”   “老师……”李东阳蓦地心跳加快,下意识握紧老师的手。   “若着满朝文武都不肯放她一条性命,我这个做老师的,是愿意换她一条命的。”黎淳那张衰老年迈的脸上露出严肃认真之色,“她是我养大的芸草,也是我取了字的孩子,我让年少的她懵懵懂懂踏上官场,却没有让她学会明哲保身,这才闯出这么大的祸事,那我作为她的老师,是要为她负责的。”   李东阳大惊:“这,这,这要让其归以后怎么办?”   “其归啊。”黎淳反复念了一声这个他亲自取的字,到最后只觉得世事当真是命中注定。   ——她终究是走上了一条难以回头的路。   “可我只想要她活着。”黎淳面容憔悴,但神色悲悯,“这是我的徒弟。”   —— ——   江芸芸用指甲在墙上画上一道痕,满打满算,她江芸芸已经坐了一个月的牢了,怪不得天都不热了。   “老师。”   她仔仔细细数了两边,确定没错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扭头去看。   “顺霄,你怎么来了?”江芸芸惊讶问道。   顾霭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瞧着也憔悴了不少。   “怕天冷了,所以给老师算点衣物吃食。”顾霭解释着。   “哦。”江芸芸起身,用力扯了扯门上的铁链。   顾霭瞪大眼睛。   “开门啊,放我徒弟进来。”江芸芸对着门外大喊。   顾霭吓得小手不知所措,一会儿捏着包袱,一会儿连连摆手:“这,这这不合适。”   “啧。”姜磊不悦,从甬道上慢慢悠悠走了出来,“坐牢知不知道啊。”   “知道啊,所以叫你开门。”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我徒弟给我送东西呢。”   姜磊打量了一下顾霭。   顾霭立刻坐立不安。   “这胆子……”姜磊嫌弃,随后嘲笑着,“你江芸胆大包天,怎么找的朋友徒弟,一个比一个小啊。”   “大的也有,但不是不在京城嘛。”江芸芸嬉皮笑脸说着。   姜磊打开门,随意拎着链条,下巴一抬,懒洋洋说道:“进去吧。”   顾霭大为吃惊,同手同脚进了班房,进了里面,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还挺干净的,被褥毯子也都有,地面也都铺着稻草,除了黑暗潮湿,倒也没别的问题。   “我们诏狱待遇还可以的。”姜磊察觉到他的打量,拎着链条站在门口,叉腰,一脸唏嘘,“你回头可得给我们宣传宣传。”   顾霭愣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少吓唬我们孩子了。”江芸芸大笑,“就我这个屋子还可以,但我这个屋子要是住满了人,你可就忙死了。”   姜磊一听,嗐了一声:“还真是,没意思,我走了,你们继续聊。”   他说完也不锁门,把铁链往地上一丢,自己就溜溜达达走了。   “这这这……”顾霭震惊。   “你还打算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越狱不成。”江芸芸直接坐在地上,也跟着拍了拍地上,“坐吧。”   顾霭坐在老师的对面,把自己身上背的,胳膊挎的,手里拿的都放了起来。   “周夫人来京城了。”顾霭把背上的包裹卸了下来,递过去说道。   江芸芸盯着把包裹,犹豫打开,里面果然是熟悉的花纹和针脚。   “这是给您做的衣服和被子。”顾霭一板一眼说道,“她还托我给您带句话,说她很好,让你不要担心。”   “什么时候来的?”江芸芸摸着衣服,低着头问道。   “半个月了吧。”顾霭小心翼翼打量着她,“她很想您,乐山哥说她好几次见到夫人偷偷哭了。”   江芸芸沉默。   江芸芸对周笙没有太大的母女感情,但她同时肩负着江芸的家庭责任,所以这次周笙敢在风口浪尖时赶到京城,也是她所料不及的。   “乐山哥还说,从您考上状元开始,就一直说要接夫人来京一起住,但次次都被耽误了,谁知道最后来的是这个时机。”顾霭把食盒打开,露出热气腾腾的饭菜,“我刚才问过姜千户了,可以送吃得过来,就是进不来了,但他们可以转交,这下乐山哥也算是有点事情干了,可以一日三餐都给您做饭。”   江芸芸哭笑不得:“倒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顾霭叹气:“可不让自己忙起来,他说他睡不着。”   “剩下两个包裹是什么?”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这个是我娘给您做的衣服,之前不知道夫人要来,又怕乐山哥的手艺做不好,就自己裁了棉布给你做了棉衣,就怕突然冷起来。”顾霭把剩下两个包裹递过来,“剩下那个是,是,是你老师给你准备的。”   江芸芸瞬间瞪大眼睛。   “黎公前些日子来京城了。”顾霭磕磕巴巴说道,“现在住在客栈,李阁老和刘先生都去看过他了,周夫人也去看过了,我也悄悄跟去了,他,他有些老了。”   江芸芸怔怔得坐在原处,瞬间红了眼睛:“怎么能让老师,为我奔波呢。”   顾霭也跟着沉默,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老师,昨日王叔写信来,他说若是你愿意认错,也许事情会有新的发展,王叔还说,万事活着最大,”   江芸芸笑了笑:“是敬止啊。”   顾霭见她没生气,连忙说道:“王叔也是好意的,现在外面舆论风波这么大,内阁毫无动静,其他人喊打喊杀的,王叔说内阁也需要台阶,只要老师愿意自己后退一步,说不定就会有新的转机。”   他想了想,声音认真起来:“活着最大。”   江芸芸笑说着:“那就说明你们没看明白这场风波到底是为何而起?”   顾霭犹豫:“难道不是因为,因为老师的身份吗?”   江芸芸笑:“我是女人,确实也是女扮男装考上科举,所以就惊世骇俗吗?”   年轻的顾霭没说话,但看着老师期待的目光,还是小心翼翼说道:“可外面的人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这女扮男装考科举已经很惊世骇俗,还考到了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这简直是打天下读书人的脸,茶余饭后,谁见了不是都要聊两句。   江芸芸抓起一个馒头,直接对半打开,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羊肉馒头啊。”顾霭懵懂说道,“李家娘子那家买的,您爱吃的。”   江芸芸笑,把一半递到顾霭手中:“不对,这是西北运来的绵羊肉。”   顾霭不解:“这也吃的出来?”   “绵羊肉,肉质细嫩,脂肪多,膻味轻,口感细腻,山羊肉,肉质紧实,很难咬断,膻味重,若是烹饪浓烈风味,更好吃一些。”江芸芸笑说着,“我口味淡,所以一直吃不惯山羊肉。”   “啊,这样啊。”顾霭不明白这话题怎么就扯到这上面去了,呐呐说道,“那,和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我这口饭是给爱吃绵羊肉的人吃的,那想吃山羊肉的人自然就是恨不得把我的碗掀了。”   顾霭不解,瞪着手中的馒头:“那,两个馒头不是都有的卖嘛,各吃各的不行吗?”   “按道理是可以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可现实是就那么一大片草地来放牧,山羊和绵羊只能各有取舍。”   顾霭宛若雷劈,他有一瞬间似乎明白老师到底要做什么,可那想法实在太过快速,让他得大脑在清醒的一瞬间后瞬间又混沌起来。   “那,那没有办法了吗?”他喃喃说道,“那再寻一片草地不行吗?”   “可斗争是永不停息的。”江芸芸笑说着,随后把馒头大咬一口,塞进嘴里,“好吃,还是这个味道,我猜老板是南方人。”   顾霭怔怔地看着她,神色错愕惊悚。   外面只看到最表面的馒头,讨论着内在的馅,依然觉得自己高深,可他的老师却告诉他,这其实是一场千里之外,关于羊的厮杀。   他的老师就是羊,只是现在很倒霉,被剁成馅包在馒头里了。   ——这对一个还在读书的年轻人来说,实在太过残忍血腥,实在太过冲击。   “所以我才没错。”江芸芸把嘴里的馒头吃完,然后大声宣布着,“绵羊肉就是最好吃的!”   顾霭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实在扯不开嘴。   “老师胃口还挺好。”最后他只能这样说道。   “还行,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江芸芸咧嘴笑,伸手准备那第二个馒头吃。   顾霭看着她吃完第二个馒头,只觉得一颗心更乱了:“那怎么办?老师这次为何这么被动。”   江芸芸抬眸看他。   “老师平日里也不是这么束手就擒的人。”顾霭小声说道,“这次怎么就这么任人宰割了。”   她想了想,突然脑袋伸过来,小声说道:“不斗了吗?”   江芸芸直勾勾的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你还以为你觉得斗来斗去不好呢。”   顾霭看了她一眼,又悄摸摸说道:“老师之前给我看过你和我爹的信件。”   江芸芸不解。   她和顾清一直保持着频繁的来信,时间久了,她也让顾霭跟着学了一点,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家庭和谐,顾清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对于家庭实在疏于照顾,第二也是希望小孩不要太天真,读书读得满脑子圣人之言,白白浪费了好脑子。   “您还记得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嘛,说要感受一下你爹在浙江的困境,还说我爹斗不过那些人,心太软了。”顾霭嘟囔着,“我现在想了想,其实老师说斗来斗去那肯定是有点不好听的,但是换个词,比如斗智斗勇,是不是就显得人很聪明的样子。”   江芸芸震惊,随后笑得直拍稻草,“是是是,语言的魅力。”   顾霭觉得自己被嘲笑了,不高兴说道:“怎么笑我。”   “没笑你,只是觉得你是真长大了。”江芸芸抹了一把脸,连忙安抚着,“都能看透事物本质了,有进步。”   顾霭和她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想明白是不是被嘲笑了,只好讪讪坐了回去:“那老师是因为现在被包在馒头里了,没法出手了,就只能看着这群羊在打架。”   江芸芸叹气,无奈说道:“就是因为我现在被包在馒头里了,他们才开始打起来的,不是我吹,我要是在,他们肯定不敢打成这样的。”   顾霭还是理不清头绪,甚至因为找不到那一头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连问一下都问不出问题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绵羊们能团结起来,把我这个小肉馅救出去。”江芸芸托着下巴,开始胡说八道,“要不就是我从馒头里跑出来……”   “咳咳,我还在呢。”姜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闻言立马警觉拉紧门,“别给我闹幺蛾子啊。”   江芸芸嫌弃:“你又来做什么?”   “给你送饭啊。”姜磊大怒,随后眼珠子一转,“看你吃的不错,那我拿走了。”   “别,昨日陆香还说给我做红烧肉呢,放下吧,我等会吃。”江芸芸连忙说道。   顾霭惊呆了:“还有红烧肉吃。”   “我们锦衣卫之前受她的健妇队启发,也收了几个女卫,你猜怎么着,一个个迷她迷得要命,这人都入狱了,还惦记着她没得吃,冷了,你看看这被褥,这吃食,啧啧。”姜磊嫉妒坏了。   顾霭沉默了,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他老师是不是太受欢迎了。   姜磊放下东西就走了,狱内又安静下来,师徒两人面对面坐着,却谁也没开口说话,但被姜磊这么一插科打诨,严肃的气氛也跟着消退下去。   “那,那我就走了?”顾霭磨磨唧唧说道,“还有话要我交代吗?”   江芸芸点头:“跟我娘说我在这里很好,不要担心。”   顾霭点头。   “跟张道长外面太乱了,回道观清修去。”   顾霭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   江芸芸没说话,半晌之后无奈苦笑:“那你跟他说,说……百衲衣再做一件吧。”   顾霭点头。   “跟乐山说,少做点饭菜,等会吃胖了。”   顾霭低着头:“我会让乐山哥好好休息的。”   “没了,你也好好读书,今年的卷子写的挺好的,下一次肯定就行了。”江芸芸叮嘱着。   顾霭却没有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掏出馒头打算再吃一个的江芸芸,疑惑问道:“看我做什么?”   “老师没有自己的事情要交代?”顾霭期待问道。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然后指了指自己,一脸古怪:“你指望我自己把自己救出去?”   顾霭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那你看着满京城,除了……我老师,还有谁愿意帮我吗?”江芸芸反问。   顾霭没说话,只是整个人都丧气起来,最后不知怎么还有点生气了:“那,那你的绵羊呢,你帮了他们这么多,他们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嘛。”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他们懂什么,能活着就不错了。”   顾霭叹气,随后跟着自己生闷气:“我爹说他写了很多折子上去,但都石沉大海,是内阁的问题嘛,他们之前每次有问题都推老师在前面,现在怎么能这样!”   “当家难啊,内阁也是当家媳妇两头受气呢。”江芸芸盘腿,善解人意说道,“而且两群羊在打架,不是你拉住其中几只就能去劝架的。”   此事能闹成这么大,很大原因就是这些年江芸芸的事情已经损害到太多人的利益,他们不过是逮着一个机会,借机生事,想要所有事情回到最开始的位置,他们未必都想要江芸死,但也都知道,江芸若是真死了,那就是一劳永逸的事情。   作为风暴中心的江芸芸不论做出那种应对,都会面对更猛烈的风暴,更别说,不论他做什么,她的朋友一旦开始响应,都会被卷入这场是非中。   不过江芸芸也很清楚,面对风暴顺从只会彻底被淹没,但抗争也该在最紧要的时候。   现在时机还不到。   “那我不是什么也做不了了?”顾霭失魂落魄。   “怎么会。”江芸芸微微一笑,“热闹还没真正开始呢。”   —— ——   很快,顾霭就发现了这句话的正确性。   一开始大家还只是批评江芸的胆大包天,但很快战火就开始蔓延到江芸待过的州县,琼山县有富户哭诉自己被她抄了一半的家,兰州有官吏弹劾她在兰州一手遮天,毫无仁心,徽州的乡绅们更是联名告她逼迫百姓放良,坏了千百年来的规矩。   读书人开始批评她的政策,她的文章,认为她踩人攀高,心机深沉,乃是沽名要誉,欺世盗名之辈,开始逐字逐句分析她的野心,最后连带着远在漳州的黎循传,浙江的顾清和王恩都受到牵连,不得不上书自陈,停下手下的所有工作。   这场风向,变了。   住在客栈的黎淳听着人群中的议论,看着再一次被打回来的折子,脸色发白。   “为何不见我?”他喃喃自语。   “陛下不见您是为什么。”耕桑不安问道。   —— ——   “江同知当年在兰州战战兢兢,清丈土地,安置流民,还修建了这么多学校和孤独园,培养出更好的水稻,这些事情谁人不知,现在为何要任由这些流言蜚语攻击她。”周青云面无表情质问道。   张岚无奈说道:“这我哪里管得了,大家都有嘴,还能把人都抓起来不成,我们又不是锦衣卫,做不得这么无耻的事情,再说了,哪来的江同知,江芸女扮男装骗取功名,人神共愤,人人唾弃,可见品性卑劣,真是该死啊。”   周青云面色平静反问道:“朝廷对此事到现在都还没个章法,张同知倒是自己心中给人判了死刑,家国律法视而不见。”   张岚不悦:“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突然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女衙役算起来也是不合法的,也该被废除才是,要知道女人就该在家里相夫教子,你们如此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不速速回家去。”   周青云冷笑一声:“我们的衙役身份是省里同意的,内阁也没反对,凭什么走,您要是有本事,就让内阁亲自下折子。”   “你!”张岚大怒,拍案而起,“周青云,你别给脸不要脸,这些小事,你也值得你跟我这个同知顶嘴。”   “当年江同知死守城门,守护一城百姓,到了张知府嘴里,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传出去真令人心寒。”   “什么守不守城门,这是她该做的。”张岚冷笑,“还有江芸那两个妹妹,我没把她们抓起来,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   “做什么!”秦铭匆匆赶了回来,看向气氛紧张的两人,开始和稀泥,“事情这么多,有什么好吵的,说来说去那都是京城的事情,我们远在兰州,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才是。”   “外面的人都在议论江同知,人多容易闹事,在商量着要不要把人抓起来。”周青云先一步问道,目光炯炯盯着秦铭看。   秦铭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干巴说道:“管这些人做什么,青云,外面最近多了很多蒙古人,你带人巡逻的密一些,快去吧。”   周青云一看,心中一沉,看着堂上两位主官,但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张岚一看秦铭的态度,紧跟着立马发难:“衙门好端端有这么多女人,真是有违天理,应该把这些人都赶走,还请知府上折子请示省台。”   秦铭一听这话就开始烦,他越发觉得一个好同僚,会干事的好同僚是多么重要的事。   ——张岚就不行,就知道溜须拍马,事情一个也干不好,真是烦人。   再者,他秦铭哪里会干这么得罪人的事情,且他其实对江芸的事情也很为难。   江芸的所作所为他是一清二楚的,那些年的同僚,有过摩擦,也有过合作,但总体来说江芸和寇兴都是非常有担当的同事,和他们在一起办公,是他最轻松的几年。   等他自己做到同知的位置上,他开始越来越佩服寇兴,这些年能把这个边境城稳到这个地步,也跟着佩服当年愿意为寇兴孤勇报仇的江芸。   当时这么大的压力,朝廷内外都退缩不肯为寇兴出头,只有她不肯低头,最后她不仅抗住了,而且还成功了,甚至还能安全收尾,达成和蒙古的暂时和平,这样的能力,不得不让人配合。   可现在你跟他说,跟他同事这么几年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   秦铭那颗心只觉得在冰火中来回纠结。   他真的很佩服江芸,但也觉得此事实在太过离奇,有违多年所学,而且他真的不想卷入这场风波中。   “这事你要做,你自己去,我忙死了,那个娜仁瞧着又来闹事,奸诈的女人。”秦铭破口大骂,然后脚步一转,头也不回就走了。   ——京城的大人物在打架,和我这个再过几年就能致仕的人有什么关系。   屋外,周青云一回到自己的值班院子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怎么说?是不是现在就去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这些人如此污蔑江同知,真是该死,一定是有人故意做的。”   “肯定是,抓起来一定要好好审问。”   “不让抓。”周青云打断姐妹们的话,沉声说道,“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中的要严重。”   原本热闹的院子立刻死般寂静。   “江渝和江漾还在肃王府嘛?”周青云又问。   “不敢让她们出来。”段昊低声说道,“也怕江渝闹脾气要回京城,在这里至少肃王愿意护她们。”   周青云点头,看着屋内姐妹,突然问道;“你们真的我们女人就低人一等,不能读书,不能当官,甚至做不出一番事业。”   “当然不是!”段昊断然说道,“之前我也怀疑,但现在出了一个江芸,我只觉得开心,那么厉害的人是个女人,她都可以,那我也觉得我也可以。”   周青云满意点头,又问道:“那你们愿意离开衙门嘛?”   众人齐齐摇头。   “我若是走了,那江同知当年的努力,我们这些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凭什么要我们走。”段昊不悦说道,“能者居之,我这么厉害,我不走。”   “那江芸不能有事。”周青云很冷静,她一直是这群女衙役们的主心骨,很快就理清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哪怕她今后不当官了,但有她在,那些读书人就会讲究几分虚伪的情分。”   “那要如何做?”赵秀忙不迭问道,“我不想要江同知死,要不是她,我阿爹阿娘早饿死了,我也早早就嫁人了,不知道原来外面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只恨不得替她去死。”   “江芸会死?”年纪最小的余澄犹豫说道,“为什么要死啊?那些人自己考不过江芸啊,难道不该自己羞愧嘛。”   “他们要是会自己羞愧自尽,也就是知道礼义廉耻的人,何必抓着江同知不放。”吴安冷笑一声,“负心汉薄情郎,这才是他们的实话。”   “我有个办法,但也只是搏一搏。”周青云在赵秀耳边低语了几句,“你脚程快,但路上要注意安全。”   赵秀连连点头。   “若是江芸真的死了……”吴安突然轻声说道,“这可怎么办?”   周青云平静说道:“西北秋日的风变幻莫测,而我们,正处在这阵风中。”   众人看了过来,似乎真的感觉到西北萧瑟冰冷的秋风自自己身上吹过。   “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周青云伸手看着自己的手心,随后用力握紧,神色冷淡而坚硬,“天道下济而光明,所以我们要斗一次。”   —— ——   “凭什么不能斗一次。”琼山县内,娄素珍站在石头上,对着身边健妇队环视一圈,冷笑一声,“不过其实欺负我们是没有品阶的差役而已,一个师爷还敢吓唬我们,笑话,我娄素珍这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早就被人吓过了。”   “可外面那些话说的也太难听了。”周照临很是心疼,“江县令可真是遭罪,本来就瘦得跟个竹竿一样,这下被关起来,吃不好睡不好的,真是心疼。”   “这些富户一看江县令情况不对,就倒打一耙,真是恶心,还要推翻江县令的生祠,好几家都被砸了,还说再看到,连人带像一起打死,之前江县令还在的时候,为了求一副牌匾可不是这个嘴脸。”陈敬嗓门大大声咒骂着,“真是活该断子绝孙的玩意,没一个好东西,真想把他们都打一顿。”   “骂人有什么用。”孙宜立沉声说道,“江县令是个好官,我管她是男是女,而且凭什么女的不能做官,能者居之,这些人要是能做成江县令这样,也就不会是这副嘴脸了。”   “所以江县令真是女的?这也太奇怪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女人,而且她的胆子真的好大,那她会死吗?”作为这堆人中唯一的男性,吴萩还是颇为不可置信。   “她只要和我爹一样是个好官就可以了。” 张易冷冷说道,“我管她是不是女人,是不是不像女人的女人,而且,她是女人又如何,谁对琼山县好,那就是琼山县的保护神。”   吴萩一听也跟着点头:“我也觉得江芸很好,他让我家更有钱了,还救了我的大舅子,可不是大好人,不能死。”   “所以我们要去救江芸。”娄素珍一锤定音说道。   “怎么救!”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娄素珍哑然,丧气说道:“我不知道。”   “你读过这么多书你都不知道,那我们怎么办啊!”叶笃行急了,“今天那些人就说要把我们都赶走,说我们占了他们的位置,可我不想走。”   “我也不想走。”娄素珍嘟囔着,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高兴骂道,“快想啊啊啊,死脑子,你不是平日很机灵嘛。”   一群人围在那块石头,一个个愁眉苦脸。   “娄衙役。”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众人跟看了过去。   原是一个小男孩牵着一个眼盲的妇人站在她们身后。   妇人手里还拿着一叠已经褪色的红布。   —— ——   “这黎淳这么还在递折子啊,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能折腾,瞧着和江芸一样死缠烂打。”小黄门抱怨着,“内阁也不拦着,真是莫名其妙。”   “内阁拦什么,恨不得把这事脱手才肯罢休呢,一群老狐狸。”李荣淡淡说道,“拿去烧了就是。”   小黄门捧着折子,低声说道:“这会不会露馅啊。”   李荣自信一笑,轻轻冷哼一声:“陛下现在正怨恨着内阁,刘健那老东西怎么会自讨没趣,且等着吧,等江芸死了,内阁也就完了。 ”   “老祖宗真是神机妙算啊。”小黄门夸道。   “让那些御史加紧力度,我们的人在读书人中可要努努力了,内阁马上就要撑不住的,陛下现在闹着不愿登基,马上就要九月份了,他们可不敢这么拖下去,到时候不得不出面亲自杀了江芸。”李荣畅快一笑,“看着他们文官斗,那可真是舒服啊,也好叫他们明白,别老逮着我们骂,你们文人啊,也冷漠无情得很。”   小黄门自然也跟着笑起来:“外廷自己先乱了,这未来……”   “只要江芸一死,所有人的日子都会好过的。”李荣满意喝了一口茶,“好日子在后头呢。”   小黄门又是马屁连连,直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   “行了,少给我拍马屁,把这东西赶紧处理了。”李荣挥手说道。   小黄门连忙出门,看着有人生起了火盆,心中一动,立马上前大声骂道:“可不冷死你们,刚入秋就这么奢靡,回头到了冬日是不是要把你们供起来啊,下贱东西,还不给我滚。”   那群烤火的小黄门吓得连忙跑了。   小黄门见人走远了,这才把折子扔到炭火里,看着黑烟逐渐冒了起来,小火苗舔舐着折子,这才故作怜悯地说道:“江芸啊江芸,也是你平日里不会做人,好好的官不做,非要闹这些幺蛾子,下辈子投胎,可要机灵点了。”   “陈公公,萧公公寻你。”一个小黄门大声喊道。   陈公公一听,一脸晦气,头也不回就走了。   他走后没多久,一个人影从柱子后走了出来,看着那背影离开口,猛地扑倒火盆边上,看着那火中的折子,一咬牙,伸手把折子掏了出来。   —— ——   “陛下还不肯见我。”黎淳见人回来了,连忙问道。   黎叔不敢和他对视。   黎淳喃喃自语:“难道非要她死不成,怎么就非要她死呢。”   “我们还是回去吧,听说昨日江家差点被人砸了,现在锦衣卫都守在门口了。”耕桑哽咽说道,“这事,办不成了。”   “不成!”黎淳想也不想就拒绝道,“若是不行,我就去宫门口跪着,我就不信,我不能为她争出一条生路来。”   “使不得使不得。”黎叔连忙说道,“外面太乱了,那些读书已经围在宫门口闹了,国子监的李祭酒都出面了,也压不住他们,事情……事情瞧着有些变化。”   “不过是这些人想拿着江芸这做名头闹事罢了,一个个都恨不得要对方死,全然不顾这些读书人的未来,也不顾大明的未来。”黎淳冷冷说道,“争权夺利,党派之争,也就欺负新帝不懂罢了。”   —— ——   “好啊,好啊,原来都是欺负我坐在大内。”朱厚照看着那本被烧了半本的折子,大怒,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你们这群,这□□佞。”   冯三跪在地上,冷静说道:“还请陛下冷静,外面读书人和百官一起闹事,定然是有人有意为之,黎公的折子几次三番被人拒之门外,定然也有深意,如今内阁避祸,司礼监观火,陛下可不能被随意激怒。”   朱厚照骤然冷静下来,喘着气坐在龙椅上。   他开始对底下的这个小太监也生出无限疑心。   他甚至不知道这偌大的京城他到底要信谁。   他的舅舅,他的母亲要他杀了江芸,平息众怒。   他的内阁大臣关键时刻全然装傻充愣,放任事情逐渐严重。   他的司礼监竟然开始欺瞒他,做了他的主意。   ——都在逼他!   年轻的新帝全然没了章法,甚至蓦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这座冰冷阴森的皇宫中到处都是刀剑,且都是对着他的。   “奴婢曾受过江秘书恩惠,但更记得奴婢是您的奴婢,绝不会背主。”冯三察觉到上首帝王警觉打量的视线,重重磕头说道,“只要陛下有令,奴婢一定赴汤蹈火。”   朱厚照一听江芸的名字,也跟着冷静下来。   ——江芸,只有江芸不会骗他。   “你,去把黎淳偷偷请来。”朱厚照深吸一口气,终于在混乱的情形中找到一丝神智,紧紧握着那本烧焦的折子,冷静说道,“谁也做不得我的主。” 第四百四十九章   “你要替江芸死?”朱厚照猛地站起来, 失神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他其实是见过黎淳的。   那是在江芸的及冠礼上。   那一年的江芸还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翰林院学士,她的身边围满了人,那个时候的黎淳似乎还没这么衰老,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还很小, 偷偷带着弟弟出门凑热闹。   那时他们就坐在江芸的小院子里, 日光和煦, 晴空万里,明明江芸也没有请很多人来, 但还是有很多人源源不断来送礼, 那个时候的江家真的好热闹,明明只开了四桌席面,可所有人脸上都很温柔, 充满笑意。   那个时候的朱厚照坐在上首看什么都热闹, 只觉得江芸当日在发光一样。   江芸的老师很少说话, 脸上的笑意也很少, 但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自己的徒弟。   他回家和爹说起这个事情。   爹只是抱着他感慨着:“南来飞燕北归鸿, 你的老师, 是他的老师的小燕子呢,如今花流水, 各西东,今后不知何处是啊。 ”   那个时候的朱厚照懵懵懂懂,不明白爹的感慨是为何, 可今日却猛地豁然开朗。   ——无限事,不言中。   他的老师竟然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朱厚照怔怔地看着他, 随后回过神来, 摇了摇头:“不行, 那这样江芸会恨死我的。”   黎淳闻言笑了笑:“臣已年迈,生死也不过朝夕,但若能留下自己这个不争气徒弟的性命,能为陛下破了这场僵局也是死得其所。”   朱厚照沉默,他换了衣服,从宫内溜出来,这才悄悄来到黎淳所在的客栈。   他是想要黎淳为他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他想要江芸能继续回来,他想要所有事情都能和他爹在的时候一样。   可他看着面前的老人,突然回过神来。   ——他想要的,不可能完成了。   他茫然地坐回椅子上,一只手紧紧握着扶手,最后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黎淳看着面前年轻的帝王,心中忧虑,但面上还是平静说道:“没有,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的办法,江芸这些年得罪了很多人,现在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们不会放弃的,拖到越久,只会让事情越演越烈,从而让陛下不得不做出选择。”   “什么机会?”朱厚照不可置信说道,“江芸死的机会。”   黎淳沉默,随后缓缓开口:“这是最直接的办法,无需牺牲其他人。”   朱厚照呆坐在原地,其实他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就得罪很多人了,明明江芸做的事情应该没错啊,不然爹和内阁怎么就不阻止,怎么就现在开始清算了。   年轻的帝王还未来得及学习更多的朝政,却不得不面临一个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难题,但现在的他甚至还不清楚这是一个注定要记载史册的难题。   他只想要让这个热闹的京城安静下来。   就跟他爹在的时候一样,让他慢慢适应这个朝堂。   “那,那就算你死了……我又有什么理由让江芸平安出来呢。”朱厚照最后顺着黎淳的思路,喃喃说道。   “江芸此罪,皆在臣身,她只是性格顽劣,并无大错。”黎淳低声说道,“陛下若是同意,臣,这就去自首,让内阁亲自签发死刑,才好消了天下读书人的怒气。”   朱厚照盯着面前神色认真的老人,不敢开口。   他虽然还不太懂朝政,但他明白江芸对这位老师的敬重。   黎淳死了,还是在他授意下死的,江芸这辈子能恨死他。   “不,不不……再等等。”朱厚照犹豫说道,“肯定还有其他办法,您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回去再想想。”   他转身就要离开,背后黎淳疲惫的声音响起。   “陛下,士人都言: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以坚守节操大义而死为荣。”黎淳注视着面前的帝王,低声问道,“陛下觉得可对?”   朱厚照转身,犹豫问道:“不对吗?”   “那陛下以为,何为大义?”黎淳追问。   “在学《世说新语德行》时,焦老师说过提及过义人荀巨伯,荀巨伯远道去探望生病的朋友,正好遇上胡兵进攻郡城,友人叫他走,他却不走,最后对着胡兵说道——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吾身代友人命,因此郡城得以保存。”   他想了想又说道:“焦老师还说,荀巨伯有德行所以称之为大义,哪怕到死都不会违背自己的选择。”   这是非常中规中矩的课堂内容,告诉未来的君王要仁义,要善待臣子,历朝历代的帝师都是这么教导自己的皇帝。   在此之前的黎淳从来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一个具有良好品行的帝王非常重要,先帝就是这样的帝王,也确实非常仁慈。   但他今日站在这里,第一次把自己站在那些文官的对立面,只觉得胆寒心惊。   历来太祖、太宗都是手段强硬之人,他们的‘大义’从血雨腥风中得到,可后面一任任的帝王却是长于深宫,他们的大义从书里,从文官嘴里得到。   “《易》中有言——《彖》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陛下觉得可对?”   黎淳往前走了一步,他不等朱厚照回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三国志中诸葛亮传》 中有言——‘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这里的大义又是何许?”   “左丘明程石碏为——‘为大义而灭亲,真纯臣也’,陛下觉得这个大义又是什么?”   这些东西朱厚照都学过,他们说这些都是正道,是一个个大道理,可你要让他再分析下去,却又不明白,但老师们都跟他说,这些大义是对的,这些人是要值得善待的。   “心思光明磊落,大义便是正义,行为阴暗之人,大义就是他的招牌。”黎淳注视着面前的陛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一条看不见的长河和这个世道隔开,彻底和这些年的同僚,这辈子所学的学问背离开来。   “浙江土改时,有所谓的哭庙。当地的乡绅声称官员残害百姓,不顾百姓生死,所以他们要为百姓申冤,聚集到文庙里,对着孔子的牌位或塑像去大声哭诉,从而造成顾御史去清账时,冒着巨大的生死压力,从而无法推行。”   朱厚照眼睛缓缓睁大,他走在这这阵巨大的迷雾中多日,似乎终于看清前面的路。   “陛下,那为何后来王知府过去,清丈的事情终于得以推进。”黎淳声音倏地变轻,好似迷雾中突然出现的一条线,让人不由自主顺着他走了过去,“他到底做了什么?”   —— ——   “威权日盛,则谤议日积,谤议日积,则祸患日深。”江芸芸拿着顾清的信,顺手递给顾霭看,“我说你爹心太软,就是下不了这个狠手,王知府不一样,我见过王知府正扬州清理土地,那可真是杀鸡儆猴,杀得人头滚滚,这才把这些乡绅都压了下去,顺利推行政策。”   顾霭不解,甚至报以怀疑:“那我爹为什么不杀,听上去似乎很简单。”   江芸芸笑,隔着栏杆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说着:“你爹怎么杀?拿什么杀?现今的州县治理太需要那些乡绅了,朝廷无法靠中枢和外派的官员管理这里。”   “那王知府为什么可以?”顾霭不服,“我记得爹说过,他一来就先杀了十三人。”   “他一开始杀的是读书人,也不是不讲武德,直接抓着乡绅来杀的。”江芸芸想了想,“你知道的,读书人最有赤子之心,但也最容易被蛊惑,他们是一把刀,需要看执刀人的良心。”   “那我爹良心不好?”顾霭震惊问道。   江芸芸不笑了,哎了一声:“不是,你,哎,我回头就写信告状去。”   顾霭不服气:“我就是听不懂,所以才提出我的问题,老师就知道告状,太幼稚了。”   “你是只看到王知府杀人,没注意到王知府后来亲近乡绅,扶持自己需要的人,没看到他安抚百姓,拉拢愿意变革的人,没看到他身先士卒,做带头表率,也没看到他对顽固派是如何分化打压的。”江芸芸伸手必须划了一下高低,“此消彼长,借力打力,多高明的手段啊,王知府浸染官场四十年,这一手玩的可太溜了。”   顾霭瞪直眼睛,犹豫说道:“那我等会回去再仔细看看。”   ——爹和老师的书信里有写这么多内容嘛?   年轻的顾霭大受震撼,揉了揉眼睛:一个个对着几行字能看出这么多问题来,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我这眼睛没问题啊。   他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回好信,大声嘟囔着:“别写我坏话,我爹会骂我的。”   “没写,哪有这么无聊。”江芸芸失笑,“要是顺利,你爹明年就能回来,到时候发现你的功课还这样,有你挨打的时候,那里需要我添油加醋。”   多年不见他爹的顾霭一时间又开心又难过。   江芸芸的信件还是不少,其中楠枝的来信最让她犹豫。   信中的口气和往常并无区别,只是非常焦虑她的处境,有言漳州众人有开始拱火,幸好有谢来在,已经杀了不少人,最后希望她能安全脱身,但收尾处,他突然笔锋凌乱得写下这么一句话——扬州数年同窗,却疏于关怀,今千里关山,归去难,常恨见伊难,修一缄回两字报平安。   江芸芸沉默,卷着纸角,最后写下‘平安’二字。   女扮男装这件事情要是有对不起的人,第一是老师,第二就是黎循传。   那些年在扬州,黎家人对她极好,无微不至的照顾,可他们最后却只能得到她的欺骗。   江芸芸每每想起都觉得痛苦,她甚至不敢细想他们得知这个真相的反应。   等江芸芸写好回信。一一装入信封,准备递给顾霭,却看到他捧着自己和顾清的信件,瞧着脑袋都要埋进去。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失笑。   顾霭的脑袋磨磨唧唧露出来,随后一双眼睛出现在纸后,犹豫问道:“所以,爹的潜台词是,这些乡绅只是嘴上说着为百姓,其实都是自己的小算盘,仁义道德都是他们虚伪的面具,但爹不好杀,第一是年轻,第二是手里没人,王知府不一样,地方官很多年了,手段和能力肯定是好的,说不定还认识很多人。”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那他们就这么一直被动挨打吗?没有任何动作?”顾霭犹豫问道,“这么听话吗?”   “不听话,有动作,等时机。”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   “怎么不听话?什么动作,什么时机?”顾霭追问。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笑看着他。   顾霭眼珠子一转,脑袋也跟着靠了过来,声音更小声了:“他们野心大了,不敬皇帝!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行了,读书人,少做那把刀。”江芸芸眼疾手快用信件堵住他的嘴,“去回信吧,要是最近京城有什么游行,你少掺和。”   顾霭没说话,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想说话,但又不敢说出口,因为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杀头想法。   “其实,你说现在这个情况,要是陛下……”他忍不住说道。   —— ——   “你说什么!”内阁,刘健失态喊道,“陛下要把这次领头的官员杀了。”   刘瑾笑着点头。   “别担心,不知是外朝,内廷的司礼监也在情理呢。”他安慰着,随后露出痛快的笑来,“等会我就去宣旨,肯定把这事仔仔细细办好。”   “弹劾本就是百官分内之事,如何要杀人?”谢迁大惊,“这传出去有损陛下威名。”   “陛下说了,这些人蛊惑他人,满嘴仁义道德,却毫无作为,只知道结党营私,攻讦相斗,自然该杀,该狠狠地杀。”刘瑾冷笑一声,“我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也不等内阁两人说话,直接说道:“若非内阁迟迟不能决断,陛下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   刘健和谢迁对视一眼,错愕惊悚。   “内阁还是拟旨吧,本只死一人,现在好了,陛下算了算,至少六十人。”刘瑾说着风凉话,“我也要去司礼监了,诸位,好自为之吧。”   “这可怎么办?”谢迁喃喃问道。   刘健没说话。   “怎么不是从内廷出的旨,非要我们内阁来做这个刽子手。”谢迁苦笑着,“这份折子我可不敢写,遗臭万年。”   刘健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陛下可是最近见了谁,好一招借力打力,这事要我们内阁先去送死。”   谢迁不解:“陛下能去见谁……不过陛下自小就喜欢自己溜出皇宫。”   刘健没说话,坐在椅子上沉默。   “要不先把江芸放出来,让她去劝劝陛下。”谢迁低声说道。   刘健看了过来,突然古古怪怪说道:“这个手法,还挺像江其归惯用的。”   谢迁震惊:“她人不是在牢里嘛,你是说陛下去诏狱了?不对不对,这肯定不可能,锦衣卫不可能这么大胆,我们也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你说我们现在要是把江其归放出来,那是不是在外人眼里,内阁断定江芸无罪?”刘健问。   谢迁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那你说江其归还会死吗?”   谢迁摇头。   “那你觉得内阁能干这件事情吗?”   谢迁沉默着,最后摇头苦笑:“怎么到哪都要背锅,瞧着都要遗臭万年了。”   刘健摸着胡子,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以前怎么没看出这人原来也是个刺头,我等会要离开一趟。”   “那这个事情?”谢迁连忙问道。   “不急,我就说江其归这小子入了狱这么安分。”刘健冷笑一声,“我倒是忘记了,她可是最了解陛下的人,我看她的胆子是真的大,什么都敢算计一下。”   “不好了,不好了,浙江暴乱。”就在此时,有小黄门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第四百五十章   “真是天赐良机。”浙江某地孔庙前, 站在最前面的大腹便便的乡绅挥舞着双手,说到激动处,更是口水直喷,面容悲悯, 注视着底下的人, 声音抑扬顿挫。   “他们看不到百姓的痛苦, 只知道为自己加田挣银, 哪里知道这么多田对百姓意味着什么,他们现在说的如此好听, 后来只会把你们耗死在田地里, 我听说了他们已经打算在广东等地大力开海,这是不要我们这些种地的人了。”   底下人议论纷纷,间或有几人也跟着说起漳州的事情。   “听说他们在漳州也杀了很多人呢, 都是不服他们的, 下次可就要这么对我们了。”   “现在说得好听, 什么开学堂, 分田地, 平赋税, 最后那些钱哪里来,还不是从我们身上掏出来的。”   “这是要拿着我们垫脚, 贴自己的金呢。”   众人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神色也是越来越惶恐。   上首的乡绅满意点头,随后面容严肃, 神色怜悯:“我们饱读圣贤之书,肩负教化之责, 按理此事和我们并无关系, 但实在不忍奸佞为祸百姓, 坐享其成,若有胆识的就给我们一起状告上天,铲除陛下身边奸臣,还世间一个公道。”   “好,铲除奸佞,还世间公道。”有人突然喊道。   人群瞬间被带动起来,孔庙一时间热闹非常,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去,但也有人悄悄退了出来。   “王公是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里闹事的?”顾清不解问道。   王恩冷眼看着那个被拱上首位的人,冷笑一声:“当日京城给你的信件中要你小心浙江闹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顾清点头,随后看了眼王恩低声说道,“其归一向很有很有远见。”   “浙江之事,当年你来时就卡在嘉兴,为何?不过是当地教育好,读书人多,一家带着一家,一户带着一户,如此在嘉兴形成门第阻绝,外人无法靠近。”王恩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我杀了许多人,但也拉拢了许多人,眼看新旧交替就要完成,旧门阀的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其归……的事,是个好机会,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顾清跟在他身后:“所以王公断定嘉兴会是第一预谋的地方?”   “其他地方自然也有,但嘉兴这块的旧人有钱有势力,朝堂上也有人脉,肯定是最要警觉的。”王恩解释着,“这里的百姓被压抑太久了,已经分不清好坏的……罢了,也怪不得他们。”   顾清犹豫:“那就任由他们这样,若是真出事了,我们也恐怕要担责。”   王恩毫不犹豫,大步离开,任由秋风卷过衣摆,迎面看向那群三五成群走向孔庙的百姓和读书人,面容平静。   嘉兴的是当时浙江难啃的一块骨头,但这块骨头最后还是被他王恩啃下来了,现在这块骨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他却没有愤怒之色。   这世上鲜少有不流血就能成的事情。   他有心为百姓争出一片天,但若是百姓自己无法在平静中醒悟过来,那就只好换一个办法了。   “其归叫我们这几日先躲起来。”顾清见他没说话,只好又说道,“我们现在是离开嘉兴还是就在嘉兴这里?”   “就在这里。”王恩说。   顾清跟在他身后,犹豫片刻后说道:“若是被镇压了,这些百姓会不会……”   “这些年我们在清丈土地之余,也用空闲的土地设立学田,建立学校,可最后入读的人寥寥无几。”王恩蓦得说起此事。   “大家都忙着种地,大概是没时间。”顾清解释着。   王恩笑了笑:“我自来觉得读书未必都要考科举,但读书却又是非读不可,不然这辈子就会被困在地里,不能抬头看天,也不会睁眼看外面,就像这一次……若是流血能让他们明白孔庙的真正含义,那就值了。”   顾清骇然,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老人。   王恩停了下来,顺手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小孩,拍了拍她的衣襟。   小孩立马开心得笑了起来。   “为了这一代。”他低声说道。   顾清茫然,随后沉默。   —— ——   “你努力了这么久,锅都打算甩给内阁了,没想到这事到头来被浙江那群人给闹大了。”   刘健冷嘲热讽着。   黎淳冷眼看着地下游、行、示、威的众人,冷笑一声:“浙江那群人已经胆大包天到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了,你们现在笑,回头自有你们哭的。”   刘健被怼得没话说,一时间形容讪讪:“浙江那些群人的贪欲是不是也太大了,没学江芸在琼山县的办法,把人抄家收田的,依然是很给面子了,不过是吐出点田产给百姓而已,怎么就闹这么大的事情。”   “听说浙江的清丈要完成了。”黎淳看着那群队伍消失在街头,朝着正阳门走去,“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又碰上这件事情,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   刘健扭头去看黎淳,最后无奈说道:“说来说去就你那个徒弟惹的事。”   黎淳天顺元年的状元,而他则是天顺四年进士及第,按明朝官场的说法,黎淳算他前辈,但刘健自来官运好,一直在京城任职,也做了先帝老师,最后成了内阁首辅,执掌内阁十来年。   “你若是说她的身份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你若是说清丈土地的时候,当年你若是不同意,何来现在赖到其归身上。”黎淳淡淡说道。   刘健无话可说。   “万万没有用人的时候,叫她出了头,办了事,等现在不用的时候,又让她去背锅。”黎淳眉眼低垂,面容冷淡。   “你也别怪我之前让内阁出面,这事内阁本就应该站起来主持大局,新帝年少,朝廷不稳,司礼监的那群人到处拱火,内阁的作用不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你们内阁的为难我也清楚,你们若是愿意出面替其归拦下这事,便是要我的命也是可以的。”   刘健语塞,半晌没说话。   外面的声浪越来越大,不少人跟着看热闹也跟着围了上去,兵马司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任由这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在京城游走。   不少文官也闻风而动,甚至打出清君侧的口号,直把人听得心惊胆战。   “你知道今日的京城汇聚了多少势力。”黎淳冷眼看着被人群裹挟的读书人,面无表情,“事情拖到今日,藩王,乡绅,文官,太监,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到现在谁还记得,最开始的事情只是因为,我的徒弟是个读书努力,天赋出众的女子。”   “真是疯了。”刘健喃喃自语,“还清君侧。”   —— ——   “清君侧?”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要清谁?要侧谁?”   “江芸。”谷大用低声说道,“这些都是疯魔之语,眼下还是先处置浙江的事情才是。”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看了过来。   “听闻两位钦差都不知去向了。”谷大用紧张说道,“浙江各地官员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传上来,真是罪该万死。”   朱厚照木然的看着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突然想起这几日看到那些折子,浙江的情况其实一直都很危险,当地乡绅各有目的,且扎根已久,王恩虽然有雷霆手段,但也只是暂时镇压下去而已,但也很难彻底根除。   只是当时大家的目光都焦点在更为隆重的漳州开海,而且两件事情都是江芸自己处理的,所以外人看去,这两件事情就好像寻常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并不知道这些年两地的变化。   现在,这群乡绅,无官无阶的人在浙江兴风作浪不说,还敢闹到京城来,还要把那把刀从王恩的头顶,移到他的脖子上。   “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成?”朱厚照胆寒过去却又是暴怒。   朱厚照直接推翻桌子上的折子,怒吼道:“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谷大用连忙说道:“陛下三思。”   “三思?”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他们都踩到朕的头上了,为何要朕三思,他们不就是以为朕不会杀了他们吗?朕要把他们都杀了,把那些在宫门口闹事的人都杀了。”   “我等不了内阁了,他们磨磨唧唧,这也不肯,那也不该,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真是该死,统统该死。”   年轻的新帝在连番的变故中终于彻底奔溃,在殿内大喊着,只觉得所有人的面目都可憎起来。   这些内阁的,司礼监的,浙江的人,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一个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个都在逼他。   他感到愤怒和厌恶,但同样也感到一丝害怕和无所适从。   谷大用语塞,但还是硬着头皮轻声劝道:“陛下……陛下不若让内阁先拟定一个平叛的人来,也好先接了浙江的危。”   朱厚照垂眸,冷眼看他。   谷大用吓得直接叩首不说话。   “内阁,我没给内阁机会吗?”朱厚照声音倏地平静下来,低声说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说,他们是怎么对朕的?!”   “陛下,陛下!”就在此时,冯三快步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江秘书有折子上奏。”   朱厚照猛地抬头。   冯三高举起手中的折子。   朱厚照沉默着,焦躁不安的心这才缓缓安静下来:“江芸,江芸的折子,快,拿过来。”   冯三膝行,递了上去。   朱厚照打开仔细看着,随后脸上露出笑来,但很快又发觉不对,盯着冯三看:“你怎么有江芸的折子。”   —— ——   半月前   “司礼监一直压着您老师的折子。”冯三紧张说道,“已经扔了两次了,需不需要我悄悄递进去。”   江芸芸紧张问道:“我老师写了什么?”   冯三欲言又止。   “他想怎么救我?”江芸芸追问道。   “说您的身份他早就知道了,是他执意留你读书的,若是万不得已,可以一换一。”冯三委婉说道。   江芸芸宛若雷击,惊呆在原处。   “但您老师这么大的年纪,且原是尚书致仕,说不定就是骗骗人的呢,陛下怎么会做这么对老臣,这说不过去。”冯三连忙安慰道.   江芸芸坐在地上,神色木然,半晌之后才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怪不得,原来,早就知道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却红了眼睛。   她的老师明明知道她的女的,却每次来信都劝她好好做官。   所以说好不来的及冠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过来看她。   所以才会在她如此耀眼的时候,反而劝她不如安静沉稳下来,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再出头。   原先她只是以为是老师做事谨慎,现在想来是他是一直担心这件事情会暴露。   他看得见她的不甘,她的努力,他也知道她的大胆,她的痛苦。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视而不见,可现在秘密暴露,他却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京城。   他早就想好了,一命换一命。   ——当年我送她进官场,他日我带她回扬州。   江芸芸满眼含泪,却又没有落下来。   “老师。”冯三低声安慰,“老师别伤心了,大家都会好好的。”   江芸芸沉默着,注视着面前的小黄门:“谢谢你来送信。”   “应该的,老师,我肯定会救你出去的。”冯三激动说道,“我这就去把那本折子送进去。”   “不要送那个折子。”江芸芸低声说道,“不要送完整的折子。”   “什么?”冯三不解。   “这本折子送不送,都会坏了文官和陛下的关系。”江芸芸低声说道,“送了,陛下背负骂名,不送,内阁身败名裂。”   江芸芸坐在地上,看着墙边的树荫,冷不丁说道:“冯三,你愿意陪我赌一把嘛。”   冯三来了精神:“赌什么?”   “赌……”江芸芸伸手,轻轻盖住膝盖上的光影,却徒劳无功,扭曲的树荫到最后落在她的手背上,“人的贪.欲到底有多大?”   —— ——   “江秘书托锦衣卫送来的,锦衣卫正打算送进来,被司礼监的人拦住了。”冯三叩首说道,“奴婢觉得江秘书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只要能为陛下分忧,那就是最好的江秘书,所以就悄悄拿了过来。”   朱厚照捧着那本折子,随后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你去把这次闹事的读书人都抓起来。”朱厚照把折子交给谷大用,“后面就按照江芸折子上做。”   谷大用一愣,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随后露出古怪之色。   朱厚照沉默了片刻,随后对着冯三和气说道:“司礼监,你自己选个位置去吧。” 第四百五十一章   周笙在午睡时被人惊醒, 连忙起身:“这是怎么了?是追喜回来了?”   “还没,听说是锦衣卫在外面抓人。”陈墨荷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安慰着,“边上好几家读书的都被抓了。”   “怎么开始抓人了?”周笙慌张问道, “和其归的事有关系吗?”   陈墨荷脸上毫无同情之色, 反而冷笑一声:“不清楚, 也不敢问, 但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抓了也好, 免得整日给我们找不痛快。”   周笙欲言又止, 只能叹了一口气。   “不碍事的,现在门口有幺儿守着呢,只要和我们没关系就好, 张道长开的药不错, 夫人难得多睡会儿, 别多想了。”陈墨荷安慰着。   周笙心事重重躺了回去:“顺霄什么时候再去看其归啊, 这天越来越冷了, 她本来一到冬日就手疼, 这狱里哪来的热水啊,饭菜提过去都冷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吃坏肚子……”   “夫人别担心了。”陈墨荷拍了拍她的手,“您可要稳住啊。”   周笙沉默着,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你去外面看看, 有事一定要跟我说。”   “外面都是锦衣卫在抓人,但是只抓学生, 闹得可厉害了。”外面回来的张道长一进门就神神秘秘说道。   顾仕隆不解:“抓读书人做什么?”   “之前不是闹到宫门口了吗?”张道长撇嘴, “还说什么清君侧, 真是不要命了,跟要造反一样,估计是这个事情吧。”   “确实是糊涂。”顾仕隆也跟着点头,“估计是读书读傻了,被人骗了。”   “整天闹来闹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张道长掏出怀里的碎布头,拖了个小篓子开始哼哼哧哧清理布边,嘴里碎碎念着,“都说浙江出事了,怎么还赖到江芸身上了,真是倒霉,哪里都要背锅,也不知道顺霄的爹什么情况,这么乱是不是可以回来啊,多危险啊。”   “别说了,等会顾公子就来了,听到要担心了。”乐山连忙说道。   张道长没说话了,把弄好的小布块小心翼翼地叠在盒子里。   顾仕隆坐在他边上,看着他收拾的满满当当的小布块,冷不丁问道:“你说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吗?”   —— ——   “哪里的香火味,好重。”江芸芸一下就闻到冯三身上的味道。   冯三抬起袖子闻了一下:“味道很重?”   “我鼻子比较灵吧。”江芸芸笑,“你怎么又来了。”   “陛下果然按照你说的做了,只是把那些学生都抓起来有什么用,回头还要挨大骂呢,我过来的时候,听说国子监的人都进宫了。”冯三连忙把饭菜端出来,“陛下让我去司礼监了,司礼监的饭菜果然好吃,我连忙选了几样给您送过来。”   “分化一下他们的阵营,读书人只是被人骗了,一时间情绪上头,完全没考虑过以后,这里面要是以后考上科举的,凭这事被举报了,真是没地方哭了,所以关几天就冷静下来,再放他们出去。”江芸芸打眼一看,震惊:“还有还有这么多螃蟹?司礼监伙食这么好。”   “还真是,一人五只呢!”冯三连忙把饭菜塞了进来,“这盒子很保暖的,都还是热的,老师赶紧吃。”   江芸芸笑说着:“你这司礼监去的好,这伙食一下子就起来了。”   冯三憨憨一笑:“现在有理由正大光明来了,之前都悄悄来了,都没法给老师带点好东西。”   江芸芸抓起螃蟹就是咬得咯吱咯吱的。   “这些人现在这么骂您,您还提他们考虑,我想想都觉得不值得。”冯三撇嘴,“就应该让他们吃点教训。”   江芸芸笑了笑:“这可是宝贵的读书人啊,我之前在县里,哪怕是兰州的府城,读书人都是不多的,但一个地方要想得到长远的发展,其实非常需要识字的人,哪怕是一些简单的文书,也需要读书识字的人来做,这些人读了这么多年,未必是不明事理,只是无法明白事理而已,现在这么情况,他们被骗,被蛊惑,想了想也很正常。”   冯三越听越心疼:“怎么什么坏事,到了老师嘴里都能分出几个好滋味来。”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江芸芸吐出的蟹壳,连忙掏出筷子要给人剥蟹壳:“我来我来,这螃蟹怎么吃得乱七八糟的。”   “一直都吃不来,感觉吃吃很麻烦,以前都是我姥姥……我家里人给我剥的。”江芸芸咧嘴笑,“而且我现在也没钱,舍不得买。”   冯三开始给她处理螃蟹,一双筷子就能把蟹肉剥得干干净净的。   “其实我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情。”江芸芸托着下巴看冯三干活,咧嘴一笑,“那是我在扬州的时候,那个时候是我老师把我救出来的,我那个时候也很天真,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了,自己是对的,那这件事情就一定能成。”   冯三嗯了一声,无奈说道:“这世上能成事可太难了。”   “是啊,我老师也这么说。”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只是学着我老师的样子,也同样去庇护这些学生而已。”   冯三抬眸看了她一眼。   “所以,你能告诉我,我老师是不是跟陛下说了什么?”江芸芸和颜悦色问道。   冯三的筷子一划,差点把一蟹壳的肉给撒了出去,闻言无奈苦笑着:“我就知道老师不会好端端跟我讲这些。”   “我……我也不知道,我没进去,但是陛下一回去就看了很多浙江的资料,回头就说要把那些伏阙面争的官员都杀了。”冯三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拨着蟹肉,随口说道,“杀了就杀了,反正都是没用的东西,还平白让老师受罪,让陛下生气。”   “那拦下了吗?”江芸芸问。   “内阁那边没动静了,后来不是就发生浙江的事情了吗,估计都忘记了吧。”冯三把剥好的蟹肉递了过去。   “我听说过您以前刚考中状元的时候,也给这些御史,七八品小官求情过,好好的小状元去了琼山县,后来你在琼山县做了这么多事情,这些人反过来没记着你的好,整日来骂你,现在这群人又来了,你就说是不是当初让他们都……就没今天的事情了。”   江芸芸笑了笑:“那还有其他人呢,你得相信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当下最合适你的。”   冯三看了过来。   “而且你这话就好像你之前总是骂司礼监让你们这群小太监去送死一样,都是一样的,那些下棋的人以为自己能搅弄风云,运筹帷幄,却不知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也同样重要,棋盘上若布满了棋子,棋子便也有了自己的意识,那这场胜负才刚刚开始角逐。”   冯三若有所思。   “你也早些回去吧,也别一直来了,回头被人抓住把柄。”江芸芸把他剥好的螃蟹,自己伸手端了进来,眼睛微凉,“我来吃吃螃蟹肉拌饭。”   她把红烧肉,螃蟹肉都倒在碗里,然后大口扒了一口塞进嘴里,露出满意的笑来:“好吃好吃,这个红烧肉炖的也太入味了。”   “好,您要是喜欢,我回头天天给你送。”冯三连忙说道。   江芸芸腮帮子吃得鼓鼓的,连连摇头。   “别吃了,江其归,你这一天天的坐牢,吃穿用度是一样也不见少啊。”姜磊大步走了过来,带来的萧瑟秋风,连带着墙边微弱的蜡烛也终于熄灭了,“呦,什么待遇啊,这么多螃蟹。”   江芸芸咧嘴一笑。   “我们锦衣卫抓人你放心,抓了一半多的学生了,国子监的都给你捞过来了,早就看这些学生不爽了,一动手,直接冲进人家家里,大摇大摆的,我敢保证,现在整个北直隶都该知道这个消息了。”姜磊骄傲说道。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点了点头。   “真不能用刑?”姜磊抱臂,煽风点火地唏嘘说道,“他们可不单骂我了,还骂你了呢,可难听了,我都听不下去,你听听,你听听,吵死了,跟群鸭子一样。”   走廊里隐隐能传来外面破口大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瞧着也很热闹。   江芸芸认真听了一耳朵,但也没说话,只是拿了个糖馒头继续吃。   姜磊一见这死样,就只好无奈叹气:“行吧行吧,那我就吓唬吓唬。”   “让他们知道自己被骗了就行。”江芸芸说。   “行。”姜磊走了,顺手把冯三拉走了,“别呆着了,那个刘瑾盯你很久了,我可不想得罪他,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老师我走了,老师慢慢吃。”   “我知道,这人烦得很,谁靠近陛下,他就跟斗鸡一样。”   “回头我给他找点事情干干。”   江芸芸看着两人离开,脸上的笑容这才慢慢敛了下来,看着头顶的树荫,伸手把它接到手心。   ——她老师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   —— ——   这次锦衣卫突然出动抓人,也不知这次抓人什么规矩,只逮着学生样子的人抓,就像邪恶的大老鹰抓小鸡,抓了几只,驱赶了几只,吓唬了几只,直把围在宫门口,和在街上到处发表言论的人都赶走后,这才气势汹汹地站在宫门喊话。   ——“你们放心,我们锦衣卫最好说话,只要有人来赎你们,我们肯定放啊。”   “我们,我们是国子监的学生?”诏狱内,有学生大声说道,“你们,你们怎么能把我们抓起来。”   姜磊保臂,似笑非笑:“知道啊,我还能不知道就穿这身衣服的人是哪里人,逮着我们就是吐口水的人呗,怎么现在不吐了,口渴了。”   不少学生立马吓得低下头来。   姜磊冷笑一声:“给我好好待着,再给我吵,我就饿你们几天,你们就老实了。”   “你们,你们,你们锦衣卫和江芸狼狈为奸,蒙蔽圣听,是故意的,故意的!”有人大怒,义正言辞地呵斥道。   “就是故意的啊。”姜磊歪了歪脑袋,笑眯眯说道,“现在才回过神来啊?”   那群学生被激怒,立马开始大骂起来。   姜磊掏了掏耳朵,面色冷漠,但手里的鞭子却突然狠狠甩到栏杆上,空气中发出刺耳的鹤唳声,栏杆上直接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被误伤的学生也跟着惨叫一声,一下子摔倒了十来人。   “别急着叫了,等发现被人当刀使了再生气也来得及。”姜磊好似无事发生,依然和颜悦色地看着众人,“免得气不过来,把自己气死了。”   “我们是为民请命,朝廷不管浙江百姓的死活,任由江芸那个奸佞横行超纲,对得起先帝的嘱托吗?”有学生被人扶起来,大骂道,“她江芸女扮男装考科举,有违大义,为官多年,祸乱当地,现在东窗事发就该已死谢天下才是,现在躲起来算什么东西,”   “你放什么屁,功名都考不上,跟个小菜瓜一样,瞎嚷嚷什么。”姜磊不悦说道,“再说我不爱听的,我可就动手了,到时候你最好也这么大义凛然,别吓的尿裤子了。”   “你,你你你,有辱斯文!”那人气得脸都红了。   “现在和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用,看谁肯来救你们就是……”冯三靠在椅背上,架起二郎腿,冷冷说道,“三不赎,爹妈亲戚来的,不赎,同门师长来的,不赎,毫不相干来的,不赎。”   “那,那谁能把我们赎出去。”有人不解质问。   冯三微微一笑:“把你们送进来的人,只要肯出面和我们对峙,哪怕不花一分钱,我敬他是条汉子,我把你们洗刷干净,免费给他送出去。”   他身形微微前倾,环顾着这三四十号的读书人,面容冷淡,下巴微抬:“我敢在这里等着他们。”   跳动的火花落在读书人的面容上,或清晰,或暗淡,只是面容上的神色都是不可言说的惶恐和不安。   他们看着对面的姜磊和冯三,只觉得这两人的面容好似鬼面修罗一样恐怖阴森。   “他们,敢来吗?” 第四百五十二章   抓了学生的事情闹得不小, 一时间京城更热闹了,连带着那些宣传浙江事情的小报也没人搭理了,李东阳匆匆回了内阁,三人一合计, 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到底是谁整天闹幺蛾子。   众人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国子监祭酒就站在门口阴阳怪气, 还有不少家中子弟也被抓的官员也跟着在内阁门口哭丧, 总之就是乱,乱成一锅粥。   “要不, 先进宫问问陛下。”谢迁委婉说道。   “不过这些学生也太能闹事了, 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确实也该教训一下了。”李东阳板着脸说道。   首辅刘健被另外两人注视着,只好咬牙应下, 匆匆入宫面圣。   朱厚照坐在上位上, 随意说道:“难道阁老觉得他们不该抓吗?”   刘健一下子就被怼得没话可说了。   “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我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了呢。”朱厚照见状, 直接冷笑连连, “是不是瞧着我现在还没举办登基大典, 觉得我不配,是吗。”   刘健眼皮子一跳, 直接跪了下去。   朱厚照没有叫人把他扶起来,只是高高在上,冷眼看着这位顾命大臣, 轻声问道:“所以,他们该死吗?”   刘健不敢说话,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位新帝身上的锐气, 敏锐察觉出这位帝王和先帝是全然不同的。   先帝温和, 万事都似乎有商量的余地。   新帝强硬,容不得他人在他面前放肆。   “还有江芸……”朱厚照继续说道,“她的处理意见,你们内阁有了决定了吗?”   刘健委婉说道:“此事闹成这样,若是高举轻放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那就把他们都杀了。”朱厚照冷冷说道。   刘健大惊,随后说道:“这,这万万不可啊。”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凉凉说说:“我现在是做什么都是不对的,那些闹事的读书人杀不得,文官也杀不得,就连一个江芸的事情也没什么决策权了。”   刘健额头冷汗直冒,愣是不敢回答。   “我就要把人放出来。”年轻的帝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面无表情说道,“我还要她继续做官,反正你们也办不好我的事情,我得要找一个能办的。”   刘健心中一沉。   “行了,下去吧。”朱厚照不耐说道。   刘健心事重重离开了。   等人一离开,朱厚照一改刚才的阴郁沉闷之色:“我刚才表现得如何?”   “好极了。”冯三从角落里悄悄走了出来,“这些文官就是要这么收拾,一个个的太不像话了,都不把爷放在眼里。”   朱厚照背着小手,满意地来来回回走动着,但是很快又担忧说道:“会不会替江芸得罪人了。”   冯三摇头,笃定说道:“现在主要是让江秘书能快些回来,替陛下解决这些事情,再说了,这些人说不定早就看江秘书不爽了,得不得罪也没了意义。”   “有道理。”朱厚照连连点头,随后又问道,“这个事情你和江芸说过了吗?”   冯三低头,沉默片刻后说道:“些许提及过的。”   朱厚照点头,板着一张小脸:“那就行,那我努努力,肯定把她捞出来。”   冯三站在阴暗处,眉眼低垂,面容恭敬:“江秘书一定会很感谢陛下的。”   —— ——   江芸芸吃饭的时候,正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嚣的声音,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怎么还不能放我们?”   “都把我们关几天,是不是就是不想放我们?”   “你们锦衣卫就是卑鄙无耻。”   江芸芸看了眼墙上的时间,距离这群人被关进来才五日。   ——这才哪到哪。   江芸芸低下头继续吃饭。   “到底什么时候能把这群大爷放出去啊,吵死了。”没多久,姜磊抱臂,一脸不耐地晃荡了过来,“都饿他们两天了,骂起来人还真有精神啊,真没意思,真不能把人打一顿嘛。”   江芸芸收拾好饭盒,直接开了门递给他,最后又自己把铁链收拾收拾整齐。   原来这扇门一直没锁,铁链也都是虚合着的,大有江芸芸要是自己愿意迈迈腿跑了,锦衣卫就当没看到这人的架势。   “做了蠢事,吃点苦也是应该的,等浙江的事情了了,他们自然就能出去了。”江芸芸开始打太极。   “花拳绣腿。”姜磊看了一眼后,忍不住说道,说完之后,突然又靠过来,震惊说道,“你说这么回事,你不是女的吗?”   江芸芸没搭理他。   姜磊这人和谢来一样,时不时要发个神经。   “可我老是忘记了。”姜磊摸了摸脑袋,“哎,你不会是男的,然后骗我们吧,就为了这次的浙江清丈土地。”   江芸芸借着转身,背过去不搭理他了。   姜磊自顾自说道:“不应该啊,你娘,你老师都说你的女的,但我怎么就老是想不起来,江芸,江芸!!”   他伸手去拽人袖子。   江芸芸不知不觉滑到角落里,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瞧瞧就你这个眼神,谁能说你是个女人啊。”姜磊一见她这样子,就开始咧嘴笑,“这感觉也太熟悉了。”   “你有话快说。”江芸芸不耐说道,“一天天的,你这个千户是一点事情也没有啊。”   “肯定没事啊,指挥使马上就回来了,你的事情就要交给他了,我可悠闲了,谢哥在漳州回来遥遥无期,我都要无聊死了。”姜磊叹气。   “牟指挥使要回来了?”江芸芸眉心微动,“宁王的事情解决了?”   “宁王有什么事情啊?”姜磊撇嘴,“都忙着你的事情了,宁王那边早就疏通好关系了,宁王妃病逝了,总不能把人逼得太过。”   江芸芸沉默,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这满朝就这只剩下你的事情了。”姜磊吊儿郎当说道,“哦,还有浙江的事情,不够这事也是你闹得,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事情。”   “浙江的事情快结束了。”江芸芸回了小矮凳坐下,开始提笔写东西,“你少来我这边,一天来十趟,稍微有些烦人。”   姜磊不服气:“我不是怕你无聊吗。”   “你这是既担心我想不开,又担心我想太开了,又想我别太伤心,又怀疑我是不是太开心了。”江芸芸嘲笑着,“少给我打马虎,我还不了解你。”   姜磊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说道:“啧,你这人就是没意思,那我走了。”   他领着饭盒溜溜达达走了。   江芸芸无奈摇头。   锦衣卫的立场本来是坚定的保皇派,奈何现在司礼监动荡,内外朝廷也不安分,连带着锦衣卫都在这股风雨飘渺的秋风中逐渐开始摇摆。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 ——   司礼监   刘瑾笑脸盈盈地从门外走了回来,见了人就亲密说道:“大喜啊,真是大喜。”   李荣头也不抬,只专心和一侧的小黄门说着话。   “把上半年的珠池、银场、和织造的册子都整理好,赶在月底送给陛下过目。”   “牟指挥使马上就要回来了,回头备好江西那边的消息。”   刘瑾冷眼看着屋内的几人,面无表情嘲笑着:“可别忙活了,陛下刚强硬要求内阁把江芸放出来,官复原职呢,我们这些太监啊,就是天生低人一等,做得再多,陛下的眼里也就盯着那几人,啧啧,瞧着今后的日子是要完了。”   李荣抬眸,眉心微动:“内阁会同意?”   “谁知道呢。”刘瑾懒洋洋走了进来,选了一个位置随意坐下,翘起二郎腿,露出古怪的笑容,“也是能看一场内阁的好戏了。”   李荣低下头没说话,手指摸索着椅背,不知在想什么。   戴义从外面匆匆进来,一见屋内的刘瑾就藏不住的一脸厌恶:“这是你一个小太监能来的地方吗?”   刘瑾冷笑一声:“可是陛下要我看着你们的,要是想要我走,戴公公还请自己去找陛下。”   戴义讥笑着:“何来因为你这种贱婢的事去惊扰陛下,还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无聊嘛。”   “你!”刘瑾恼羞成怒。   “行了,戴公公你一个禀笔太监和他吵什么。”李荣淡淡说道,“有话就说吧。”   “浙江那边有消息传来,说嘉兴那边联系湖州,杭州做了请愿书,瞧着马上就要进京了。”戴义说,“可要先一步把人拦下。”   李荣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为何把他拦下?”   “这,这闹起来,不好看啊。”戴义犹豫说道。   李荣叹气说道:“我们只是司礼监,能管的就是这个一亩三分地,插手到外面,只怕徒惹风波。”   戴义脸色阴鸷地看了一眼刘瑾。   李荣只当没看到地下的暗波涌动:“这事自有内阁出面,不需要我们做什么,当务之急,四需要把各地的太监们的情况都禀告给陛下。”   他意味深长说道:“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   戴义了然,点头离开。   刘瑾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李提督还是这么敏锐啊。”   “好说。”李荣淡淡说道,“总要小心墙角被人给翘了,我瞧着那个冯三就是个机灵的。”   刘瑾冷笑一声:“要不我就说谷大用没用,还让一个小瘪三溜进去了,不过是一个小黄门,回头我自然能把他收拾了。”   李荣嘴角微微一抬:“那可要拭目以待了。”   刘瑾面色阴沉地坐着。   “李提督现在还是关心自己吧。”他回过神来,不甘示弱说道,“如今司礼监才是大事。”   李荣抬眸去看刘瑾,突然笑了笑,和气说道:“是啊,这里才是大事。”   等刘瑾走后,一个小黄门从外面匆匆走来,随后小心翼翼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荣阴沉的面容突然露出笑来。   “当真?”   “真到不能再真了,那冯三算什么东西,还真以为能在宫内掀起风浪不成?”小黄门冷笑一声,“敢踩着司礼监的面子,自然是要狠狠教训一顿,也好叫他知道,到底要拜哪个码头。”   —— ——   “你们瞧瞧啊,可不是我不放人,这几天来的,也就你们的父母,连同门都不肯来呢。”姜磊开始每日一吓,对着憔悴的读书人咧嘴笑,把手中的包裹直接扔在桌子上,下巴一抬。   “东西我可是都送到了,没有东西的人,可见你们父母也不想搭理你们了,和我们锦衣卫可没关系,但是冷了也没关系,回头和我们说一声,我们锦衣卫也会大慈大悲送出一床被褥的,多好的锦衣卫啊,回头可一定要替我们宣传一下啊。”   读书人心中倍感屈辱,但实在是挨不过越来越冷的天,有人悄悄上前翻找有没有自己的东西。   “是嘛,能屈能伸又不是坏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磊坐在椅子上,看着神态各异的读书人语重心长说道,“你看看,这些人多坏啊,把你们哄过来,我都放出话了,你看看,谁肯伸手救你们,你们老说江芸坏,可你们何时看到江芸芸把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推出去了。”   “听闻锦衣卫和江芸关系极好,还真是所言不虚。”   “哎,你小子怎么油盐不进,我们是君子之交,堂堂当当,人家江芸什么时候叫我们帮他做事?没有吧,人家治下的百姓哪个日子不好过,琼山县有我们大明第一个海贸口,兰州更不得了了,打了这么多年,这一下子消停了,两边还做起生意了,人家可从没来没让百姓站在最前面的位置。”   姜磊唏嘘说道:“就这人品,这胆识……”   “可她是女人,这天下大义何时需要一个女人出头了。”   姜磊没说话了,猛地抬眸,盯着说话的人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只片刻后叹气说道:“罢了,一群朽木,活该被抓起来。”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那人大怒。   姜磊抱臂冷笑:“琼山县的百姓冒死出海,无地活命,兰州的百姓头悬利剑,战火弥漫,徽州的奴隶日日难眠,尸骨无存,这些要伸张大义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在酒馆妓院,在醉生梦死,在高谈阔论,是江芸,只有江其归,你们口中违背伦理的女人,愿意为这些你们看不到的人奔走努力,奋力为他们找寻一条出路。”   他冷冷注视着面前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只觉得悲哀,觉得读书读成这样子还不如一铲子埋了算了。   “要是你们不服,可以做出比她还厉害的事情,还不是抓着这一点喋喋不休,扭扭捏捏,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书,一点心胸气度都没有。”   “可,可这太奇怪了……”   “女人难道不该嫁人生子吗?”   —— ——   “确实有点奇怪。”江芸芸正低头写信,听到姜磊沮丧的口气笑说着,“我虽为女子却也有鸿鹄之志,嫁人生子非我所愿。”   她抬眸,微微一笑:“若是给我们多余的路走,相信会有很多人和我有一样的选择。”   姜磊眨了眨眼:“你不要嫁人啊……不对,我想了想,这世上配得上你的也没有,你这么厉害,肯定要找个厉害的。”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信件折了起来:“可以帮我送给幺儿吗?若是需要,就跟他说,无需为她操心,只管自己往前走。”   姜磊接了过去,只是走了几步,突然扭过头来说道:“所以,入宫为妃也不愿意?”   江芸芸摇头。   “那要是做皇后呢?”   江芸芸还是摇头。   姜磊神色古怪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摸了摸脑袋:“江芸,那你这条路难走了。”   —— ——   顾仕隆接过姜磊的信,打开一看,脸色震惊。   “怎么了?”张道长的脑袋伸了过来。   “江芸说的爵位既然迟迟下不来,不如自己去争一个。”顾仕隆低声说道。   “她叫你去浙江平叛。”张道长看到最后震惊,“你去打仗?那也太危险了!”   一侧的蒋平却是突然眼睛一亮:“真是个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   “浙江现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是不是太危险了。”张道长犹豫说道,“不是说加起来有数十万的乱民吗?”   “不过是乌合之众,无须担心。”蒋平接过信件一看,了然说道,“这么一看其归和顾御史和王公都是有联系的,说不定到时候可以里应外合。”   顾仕隆还是有些犹豫:“我走了,那江芸怎么办啊?”   “你在这里还能帮江芸做什么不成,你要是担心江府的安全,我找几个锦衣卫日夜给你看着,肯定不会出事,对了江芸还要我跟你说——无需为她操心,只管自己往前走。”姜磊说道。   顾仕隆一脸茫然,甚至觉得痛苦。   他人生的许多大事上都有江芸为他出谋划策,就连袭爵也不例外,可这一次,他一点也不想听她的话。   他怕他一走,万一,万一江芸出事了……   “那你,还是去吧。”张道长察觉到凝重的气氛,犹犹豫豫说道,“之前我就听江芸为你不能袭爵的事情,也是问了好多人,送了好多礼的,现在,现在也有这个机会的……”   蒋平万万没想到江芸还真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为何不能袭爵?”   张道长磨磨唧唧没说话,最后只是心一横,把信塞到顾仕隆身上:“反正去对了,江芸什么时候失算过,她说可以就可以。”   顾仕隆扭头去看蒋平。   蒋平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顾家之事也很重要。”   顾仕隆垂眸:“那我可以见一下江芸吗?”   “不行。”姜磊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放顾霭进去已经是破例了,我们诏狱又不是客栈,来来回回的去看人……而且现在读书人太多了,你进去太打眼了,回头被参了,你的爵位又要遥遥无期了。”   “去吧。”背后传来周笙温柔的声音,“你已经为其归做了很多了。”   顾仕隆扭头去看周笙。   周笙走到她边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和气说道:“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着其归,现在也该走回你崭新的大路上,乖孩子。”   顾仕隆瞬间红了眼睛。   “去吧。幺儿。”周笙摸了摸小孩的脸,“愿祝你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 ——   顾仕隆的折子很快就解了内阁的燃眉之急。   “之前礼部就以他年幼,身无寸功把他袭爵的折子驳回了。”谢迁看着顾仕隆的折子,“他现在就上了这道折子,瞧着是有高人指点啊。”   “不论是谁?现在就他一人愿意去浙江,浙江的事情拖不得。”刘健说,“于乔可有不同的意见。”   谢迁苦笑:“我便是有意见也举荐不出其他人来啊,这个时候,这些公侯伯子男是肯定不愿离开京都的,现在又正值秋税,浙江附近的武将卫所都忙着海上维护,福建那边所有兵力都在漳州,这,除了顾仕隆,还真挑选不出人来。”   “顾家本就是扬州人,又在湖广多年,所以旧部极多,湖广,南直隶都有旧人,浙江的情况也确实需要派一个能说得动这些人的将领去,顾仕隆作为顾侯子嗣,身边又有旧部,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刘健揉了揉额头,“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糊涂了。”   “那就,同意了?”谢迁捏着折子,“折子递上来也太巧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刘健在折子上写上条子:“让人递去司礼监吧,让陛下做最后的决断。”   “陛下定然是同意的,说起来顾仕隆也曾做过几年陛下的伴读呢。”谢迁说。   “那陛下定然是放心的……”刘健心思微动,随后话锋一转,“怪不得敢在这个时候出京。”   “两位阁老,不知为何,外面开始说江芸的老师黎公,意图祸主,给陛下传歪门邪道之术。”冯志犹犹豫豫走了进来,面带惊色说道,“要先杀黎公,再杀江芸。” 第四百五十三章   刘健真的是头疼。   他很头疼。   因为江芸的事情, 李东阳避嫌,大部分工作也都脱手了,内阁只剩下两位阁老,所以流转得非常累, 他们已经住在内阁许久了。   他不是不处置江芸的事情, 实在是江芸的事情太难处置了。   若是江芸是刚考出来的普通小青年, 那直接罢官罢黜, 完全不需要考虑太多。   又或者江芸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那也是可以直接罢免归乡, 也不会有太多的争论。   又或者江芸就没出现在内阁面前, 没出现在京城,那所有的事情也不会闹这么大。   可偏偏江芸是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第一位年仅十五的状元, 还是名声大噪, 在各地都做出功绩的官员, 京城, 乃至大明都对这位官员无人不知。   她太显眼, 太显赫了, 也太打脸了。   刘健对她的心思实在太过复杂,以至于在面对朱厚照的问题时, 罕见地沉默了。   可事情越拖便也跟着越严重,因为这些年江芸实在是得罪太多人了。   所有人都想要她死,因此得到政消人亡的好消息。   浙江得以回到从前, 漳州的利益也能被彻底瓜分,甚至是徽州的乡绅也能重新过上好日子, 那些被压制的藩王, 权贵乃至乡绅, 太监,都在此刻反水,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把人杀死。   内阁的态度呢。   刘健一开始也想着保一下江芸,所以希望她的老师能出面,担下此事,内阁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官,但也留人一条性命,但后来,新帝近乎决断的维护态度实在是令人胆寒。   他不得不考虑起文官的利益来,文官需要保持一致,才能在内廷太监的围剿下立于不败之地,在京官员也需要齐心协力,才能压制住外野官员的野心。   江芸,当真是处在四面楚歌的环境。   可眼看事情就要尘埃落地了,浙江出了事,所有人的目光被拉去浙江,江芸身份上的问题被模糊,清丈土地的事情却被再一次放大。   一个小问题,彻底成了一个大事情。   刘健能感受到是有一个人在搅弄这趟浑水,却又分辨不出这人的意图。   他无法察觉出江芸的态度,却能明白黎淳对着新帝说这番话的用意。   只是万万没想到,黎淳是一个文官,但他却没有站在文官这边。   “黎淳,黎淳……”刘健在深夜的内阁中,背着手,焦急不安地走动着,“你到底要做什么?”   —— ——   “怎么会有如此乱说的事情?”黎叔大惊失色,焦躁不安,“还有人信了不成?真是荒谬,为何要把我们围起来。”   黎淳坐在轮椅上,接着夜色看着客栈外面的锦衣卫,半晌之后,喃喃说道:“太乱了。”   整个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谁都想从这锅即将沸腾的粥里捞出一碗吃的,人人都伸了手进去,全然不顾其他人的死活。   “我们上折子,面见陛下,定能把此事说清。”黎叔连忙说道。   黎淳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月光,低声说道:“怕是来不及了。”   黎叔大惊失色。   “这话是我说的,我只是看不惯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却要踩着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事的人的头上。”黎淳喃喃自语,“若非发生其归这事,我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的大义只是自己的大义,可其归的大义才是我们读书人寒窗苦读学习的大义。”   “老爷!”黎叔猛地扑了过去,“慎言啊。”   “慎言!”黎淳握拳双手,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我谨言慎行的一辈子,到最后还不如其归一个孩子看得明白,我,只是想要我的徒弟活下来而已。”   黎叔跪在轮椅边,眼含热泪:“芸哥儿还没个生死消息,老爷更要保重自己才是。”   “新帝登基,新帝登基,这事怎么就出在这个时候。”黎淳握紧扶手,“谁都无法稳定大局,所以谁也没法作出决定,只要不作出决定,那这事就是会越来越乱。”   黎叔沉默:“陛下,陛下难道就没有办法嘛?”   —— ——   “娘,我说了,你不要管这事。”朱厚照怒气冲冲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了江芸。”   “你还看不明白吗。”张太后大怒,“只要江芸死了,只要她死了,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你还不登基,你知道多少藩王虎视眈眈嘛?你为了一个江芸你不登基,你疯啦,你对得起你爹嘛?”   朱厚照在殿内来回走动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个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那你说如何?所有事情都是因为江芸而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了江芸,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张太后追问道。   朱厚照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他娘说的是错的,但到底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江芸死了,事情不会结束的,只会越来越糟糕。   朱厚照有一个敏锐的预感。   他这几日是不是想起江芸和他玩得田地分配游戏,每一步都是一环扣着一环,他以前总以为先把能占得都占了,但后来他一无所有,后来他又学着先不管面前的事情,只要最后大的,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最后他不得不学会走一步想十步,他想了很多很多,才能勉强打个平局。   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当时的情况要糟糕多了,因为出现了从未想过的选项,他站在原地往前想了很多步,但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甚至告诉自己不要赢了,就只要一个平手,但还是举步维艰。   下棋的时候他手里有人有地,尚且输赢不定,他现在环顾四周却没有人能帮他,越发觉得前途颠簸,难以预料。   江芸,江芸,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江芸。   他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这一切回归正常。   “你若是不忍心杀她,那就由我出面。”张太后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照儿,你已经不是太子了。”   “是啊,姐说的没错,江芸死了,至少先平息浙江和京城的祸事啊。”张鹤龄柔声劝道,“先稳住局面再说,其他事情也会跟着解决的。”   “江芸那厮有什么好的,死了就是了,难道不会出第二个,第三个吗?”张延龄恐吓道,“你知道外面藩王都怎么想的吗?一个个都迫不及待了。”   “你爹交给你的江山,难道就要因为一个江芸……”   朱厚照呼吸急促,随后猛地站起来:“够了。”   他环视殿内的所有人,突然冷冷说道:“外戚不得干政。”   “你,你……”张太后气的脸都红了,“你为了一个江芸……”   “不是江芸。”朱厚照强忍着烦躁说道,“我说了不是江芸,是,是……”   是什么,朱厚照有一瞬间的语塞。   但他知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不对不对,江芸不能死。”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朱厚炜猛地冲了出来,站在他哥边上,大声维护着自己的哥哥,“游戏里说过了,只要顺了别人的意,手里的土地和人就会被逐渐瓜分走,我玩过游戏的,这么走这步棋就走错了。”   一直走在迷雾中的朱厚照豁然开朗。   “权利。”他喃喃说道。   这些人都在和自己争抢权利。   他只要退了一步,他的权利就会被悉数吞噬。   他不想输,也不能输。   朱厚照突然头也不回就转身离开,朱厚炜一见也跟着离开了。   殿内,张太后和两位兄弟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朱厚照会是这个态度。   “陛下一直是这个态度,只要牵扯到江芸就会方寸大乱,现在那个黎淳又蛊惑君心,分裂陛下和朝臣的关系。”帷幕后,李荣的声音无奈响起,“若是情非得已,奴婢也是万万不敢惊动老祖宗的。”   张太后面容冷凝。   “这几日藩王的人在京城走动也太频繁了。”张鹤龄的目光自李荣身上移开,随后低声说道,“这不是好兆头啊。”   张太后眉心紧皱。   “那清君侧总不会是无知百姓自己喊得吧。”张延龄也跟着冷笑说道,“也不知是谁家有了野心。”   张太后彻底慌了:“那,那此事……”   李荣见状,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只要是为了爷,奴婢愿意赴汤蹈火,背负所有骂名,伸展大义,只为陛下效劳。”   “先把黎淳抓起来,再一杯毒酒杀了江芸……”张鹤龄上前一步,目光直视自己的姐姐,平静说道,“把这事就这么结了。”   —— ——   “老师。”冯三着急说道,“我送您离开行不行?”   江芸芸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盯着深夜跑过来的人:“送我离开做什么?”   冯三慌不择路:“太后,太后要杀了您。”   江芸芸沉默。   “老师,老师,我送您走吧。”冯三连忙说道,“回头我找具尸体来,一把火烧了这里,谁也不会发现的。”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冯三察觉到江芸的目光,声音骤然降低,低声喊了句:“老师。”   “外面,发生了什么?”江芸芸反问。   这次轮到冯三沉默了。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或者说,你做了什么?”她追问道。   冯三紧紧握着围栏,低声说道:“老师在内阁的那段日子,日日都要等天黑才会回去,桌子上的折子就没下来过,那些人谁比得过您,您为漳州,为浙江做了这么多事情……我,我知道老师的野心……”   冯三抬头,一双眼睛通红:“您做的比那些人都好,为什么不能做官,那些人只会做这些权利倾轧,党同伐异,同恶相济的事情,他们算什么东西。”   江芸芸沉默着,看着面前的小太监,有一瞬间的哑然。   “‘两疏见机,解组谁逼’,怎么会甘心,他们怎么会甘心!”   “‘殆辱近耻,林皋幸即’,这不是您要受的罪。”冯三的手指紧紧扣着栏杆,哽咽说道,“您跟我说觉得我有些可惜,难道您不是更可惜了,我一个太监有什么可惜的。”   江芸芸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您说我今后这条路太窄了,不忍心我美玉蒙尘。”冯三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我也是这么觉得,老师,我也不忍您美玉蒙尘,我想要你回去,回去重新做官,你要成为最年轻的阁老,不要死于这种小事上。”   江芸芸伸手,看着落在手心的月光,沉默片刻后说,“我送你去司礼监,并不是要你做什么,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知道,但我做不到。”冯三跪在地上,痛哭,“刘瑾逼位,萧敬退让,戴义糊涂,李荣为了守住自己的位置,欺骗太后,勾结藩王,他们都要你死,可我不想您死,我怎么能让您死呢,您跟我说的我都记得,你是我老师,我怎么会让您死呢。”   江芸芸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人,许久走后,走到他面前,无奈说道:“别哭了,这事没到这一步呢。”   “李荣要给您送毒酒,他们已经全然不要脸面了。”冯三紧紧握着她的手,“老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浙江的事情还没结束呢。”江芸芸低声说道。   冯三错愕地看着她。   “我得给浙江的事情彻底盖棺定论,就跟当年漳州的事情一样,他需要需要一个,盖棺定论的圣旨。”江芸芸低声说道,“我只做了这两件事情,但我要做好这两件事情。”   “那,那之后呢。”冯三呐呐问道。   江芸芸叹气,最后也跟着坐在地上:“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着有这两个事情,我大概是死不了了,只是做不了官而已。”   冯三怔怔的看着她,看着夜色中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   她总是温和平静地看先所有人,并不会因为身份高低贵贱而有所区别,也不会因为那些人的喜恶而亲疏远近。   他冯三自低贱处来,从未遇到过这样好的人。   “那您甘心嘛?”他低声说道,“那些彻夜亮着的灯,从不结束的风,子时的夜色如此难耐。”   江芸芸突然笑了起来:“不甘心的,可站在这个时间的维度上,我也无能为力,这世道缺少我需要的土壤,但我想着若是没有土壤,我可以慢慢培养,总归不能白来这一趟大明。”   冯三莫名觉得难受,但更多的是愤怒:“什么土壤?我肯定能帮您。”   江芸芸伸手,手心像是蓄满了一池月色。   “看到了……”她笑说着。   冯三不解地看了过来,犹豫说道:“有光?”   “我就是这道孤光微萤。”江芸芸轻轻用袖子拂去,掌心的月光被衣服一衬,也跟着七零八落,散落各处,“愿化作满天星河,只当是为后来者添一道光。”   冯三沉默着,有一瞬间的震动。   他似乎在月光破碎的刹那间察觉到老师那蓬勃的生命力,那一瞬间的老师好似碎了,但又无处不在,但片刻的浮光掠影后,他的瞳仁中只剩下老师安静的面容,哪个不论何时,一直都格外安静的老师。   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就跟以前安安静静听他读书一般,纷纷扰扰的一切,在她的注视下都会走向结束。   冯三茫然,听不懂,但他能察觉到老师的痛苦,那一瞬间的悲恸,足够令他知窒息。   他的老师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谁也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所以强大如江芸也只能沉默。   所以他只能低声说道:“那怎么办啊?”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吧?我这都要死都死不明白了。”   冯三也跟着沉默了,最后垂头丧气说道:“我,我只是跟陛下说,强硬一下,内阁就会放人,然后……然后去挑拨了一下司礼监和内阁的关系,我想着内阁只要有这么大的压力,肯定会先放人,只要人放了,陛下这么看重您,肯定能把您叫回来。”   江芸芸听笑了:“你这一窍不通,但还挺能惹事的。”   “但您老师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冯三连忙说道,“肯定是那个李荣干的,刘瑾一直盯着他的位置,又挑拨了陛下和司礼监的关系,他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我老师?”江芸芸眉心微动,“我老师怎么了?”   冯三哑然,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 ——   “走吧,我亲自送您去诏狱。”李荣看着面前的老人,眯了眯眼,“最后一次见您,还是您去南直隶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才六十几,还不曾这么老。”   黎淳看着面前的太监,低声说道:“那个时候李公公刚登司礼监提督,瞧着也是风光无二。”   “是啊,我也很怀念那个时候。”李荣低声说道,“若是没有您那个惹事精的徒弟,我就还能一直在那个时候。”   黎淳笑了笑:“新旧交替,哪来的若是,李公公现在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李荣脸上的笑意瞬间敛下,面容阴沉。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   “你,你抓人,你怎么能突然抓人呢。”门口传来一个强装镇定的声音。   黎淳看了过去,只看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   他手里握着几块碎布头,一脸惶恐,磕磕绊绊地说着话。   “你是谁?”李荣不耐说道。   “你是张道士?”黎淳眯眼看了看,“你怎么来了?”   “您,您您认识我啊。”张道长瞪大眼睛。   “其归说过你,还给我画了一张你的小像。”黎淳笑。   张道长坐立不安起来,把手里的碎布头来来回回捏着:“这样,这样啊,这这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一个道士也敢插手内廷的时候,还不赶紧滚。”李荣大怒,身后的小黄门也跟着上前要驱逐张道长。   张道长抱紧门框,大声说道:“您您一个太监,管什么文官的事情,您在这样,我喊人了,我喊人啦……”   “拖出去。”李荣不耐。   张道长挣扎。   “回去吧。”黎淳低声说道。   张道长大喊着:“不行,江芸不在,我得照顾好您……放开我,我喊人啦,我真的喊人啦。”   “放心,江芸马上就去陪他了。”李荣大笑着。   张道长震惊,愣了一下,随后就被小黄门重重推倒在地上。   “幺儿。”楼下,蒋平死死拉着顾仕隆的手,“我们明日就要出发了。”   “那群死太监。”顾仕隆咬牙切齿,“欺负一个八旬老人,真不是东西,我要上去,这是江芸的老师。”   蒋平咬牙,压低声音,厉声呵斥道:“顾仕隆,你要你的爹死不瞑目嘛。”   顾仕隆猛地沉默下来。   “顾家只剩下你了。”蒋平握着他胳膊的手背冒出青筋来,艰涩说道,“江芸……你和江芸一起长大,情分确实非比寻常,但夫妻还要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你难道真的要拿整个顾家贴进去吗?”   顾仕隆死死瞪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江芸的事,我们帮不了,这趟水太混了。”蒋平把人抱住,就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小孩的脊背,低声说道,“幺儿,你要走你的路。”   顾仕隆自小都在听这句话,那个时候是江芸一次次说的。   江芸说的时候,他听不懂,但那个时候他知道那是对的,因为江芸做的,总是对的。   现在,他终于听懂这句话了,也明白江芸说的总是对的,却恨不得自己回到小时候。   ——江芸,那个和他一起从扬州走到京城的江芸,他才不管是男是女,他只要他的江芸,到底能做什么,才能让她好好活着。   顾仕隆紧紧捏着蒋平的衣服,强忍着哽咽。   ——到底要怎么办啊?   顾霭提着东西走在路上,一看到路口那些分发小报的人,打眼一看,立马气死了:“胡说八道什么,浙江的时候和老……江芸有什么关系啊。”   “要不是她胡乱指挥,江浙能地震吗?江浙可是财赋重地,现在被他一闹,今年的税赋收不上来,百姓吃什么,南直隶可是陪都,今年竟然也发生地震,她江芸就是扬州人,难道不是不祥之兆嘛,分明是老天降下神谕,此人不死,天道难安。”   “还有兰州,她一被抓,蒙古人好端端怎么就打进来了,还说没有勾结在一起。”   “无稽之谈,简直是危言耸听。”顾霭气得手都在发抖,“天灾自古有,何来是……”   “我可听说了江芸这人小时候说自己喜欢王充,不信鬼神,哪能是什么好人。”   “可不是,那谁的文章,听说都是惊世骇俗的文,那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斯文。”   “什么读书人,不过是一个弄权的女人,真是可笑。”   “就是,那些传言的功绩,说不定都是假的。”   “说不定呢,都是吹得,你没看现在当地多少人骂她啊。”   顾霭听着耳边络绎不绝的声讨,只觉得愤怒,憎恶,悲哀。   ——他的老师才不是这样的人!   他有心呐喊,有心去告诉这些人,却在看到那些发红癫狂的脸颊猛地停了下来。   “来了来了,快看……”有人突然说道,“有大车。”   顾霭浑浑噩噩间抬起头来,只看到一辆马车自永定门方向走了过来,那是一辆四面挂满血书的车架子,中间一人站在正中,手中挥舞着一块白布,声震如雷,大喊道——   “江芸为一己私利迫害浙江百姓,理应该杀。”   “只要江芸一死,浙江之难定能瓦解。”   “杀江芸,平人心。”   顾霭脸色大变。   随着马车逐渐靠近,他身边逐渐围满了人,不少人被蛊惑着,也跟着大喊着。   “你,你们胡说什么。”顾霭汗毛直立,他突然觉得那群人变成了面无可憎的山羊,用一双双近乎阴森的瞳仁注视着自己。   ——那些千里之外的山羊终于过来了。   ——他们要把他的老师生吞活剥了。   顾霭浑身都在发抖,死死盯着马车上的人,突然把手里的肉狠狠砸向说话的人。   “闭嘴。”他咬牙切齿喊道。   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好似疯魔一眼冲了上来拳脚相向。   “你们这群该死的山羊,滚出京城,滚啊。”顾霭大喊着,“疯了,你们疯了,你们才是……”   “顾霭,顾霭。”张道长猛地扑了过来,大喊着,“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客栈上   李荣看着来人,突然笑了笑:“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徒弟,就不该让她来京城,她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好死。”   黎淳看着街面上混乱的人,顾霭的声音被淹没,只剩下人群中喧闹的喊声。   “江芸只是一个外臣,和你们司礼监有何关系?”   李荣为难叹气;“陛下这么信任江芸,我们这些做太监的也不好办啊。”   黎淳缓缓闭上眼。   他只是想要陛下明白文官的问题,却不曾想最后问题出在内廷司礼监,千里之外的浙江身上。   人算不如天算。   ——他的芸草啊,这可怎么办啊?   “这就是江芸同类。”马车上的人突然看向挨打的两人,冷冷说道,“真是该死……啊……”   一根利箭直接贯穿他的喉咙,鲜血澎涌而出。   那人嘴巴发出咯咯的响声,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人群先是沉默,随后是无尽的尖叫和惶恐。   “新帝登基,兰州特送水稻贡品,冲撞者……”一个声音就在此刻清亮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只看到有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坐在马上,手中的弓弦还在嗡嗡作响,神色冷凝,面容严肃。   “死。”   “周青云。”张道长抱着顾霭看着来人,不可置信地说着。   “不过是水稻。”有人大骂道,“你疯啦!”   周青云冷冷看了过来:“江同知当年在兰州留下一种水稻,北方之地可种两季,一亩可得三石,今年全面丰收,如何能说‘不过是水稻’?”   “三,三石?”他人震惊。   马车边上的段昊直接把马车盖着的布掀开,金黄的稻穗甚至因为过大的力气,而飞溅在地上。   ——这是满满一车的粮食。   “兰州百姓感念江同知之恩,特送上今年头道稻穗。”赵秀大声喊道,环视众人,哽咽说道,“兰州,兰州百姓,永远感恩江同知。”   “琼山县……”   与此同时,人群中,一顶巨大的伞突然被一群人自马车上,奋力地,高高地举起。   一块白布被人倏地扯下。   那是用一根木头做了伞柄的大伞,无数五颜六色的布条被一条条缝了起来,底下写满了名字,迎风而动时好似女子美丽的裙摆在热烈飞舞,最为显眼的是一条不再鲜艳,却也足够亮眼的红布在伞尖处迎风飘动,成了陈旧城池内最鲜亮的颜色。   “琼山县百姓特送上万民伞,特为江县令,主持公道。”娄素珍站在高处,大喊着,“江芸襟怀坦白,何罪之有。”   “那,那我们徽州……”   一个瘦弱的女人本是带着一群人站在人群观望着,突然推开众人,爬上一处高处,从怀里拿出一条长长的纸张,那长长的纸上按满了红色的手印,被风一吹,好似成了一卷缓缓展开的卷轴。   叶追喜紧紧握着手中的纸张:“我找了很多人签下请愿书,她们,不,是我们,我们都受了江钦差的再造之恩。”   “江钦差……”那妇人紧张地握着袖子,目光看向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也紧跟着嘶声力竭喊道:“江钦差是个好人,她不能死,她怎么能死呢。”   “江同知/江县令/江钦差是好官。”人群中的声音逐渐变大,成了一个足以震撼人心的声浪,“不能死,不能死。”   正中的张道长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抱着顾霭喃喃自语:“江芸,江芸有救了。”   他跟着江芸从琼山县一路走到现在,这么多年,他总是不能理解江芸到底为什么总是这么辛苦。   这些百姓谁看得上他们,谁能正眼看他们。   偷懒耍滑是他们,大喊大闹也是他们,可现在来到这里的还是他们。   他们……是江芸治下从不曾被她放弃的百姓啊。   他握紧手中染上血的碎布条,嚎啕大哭。   楼上的黎淳看着三个路口的人围住了正中浙江的马车,那些人一个个形容狼狈,面容憔悴,脚下沾满了泥泞,可她们一个个就这么站在人群中,手里牢牢握着他们带来的东西。   这些人自隔海相望的琼山县,千里之外的兰州,山路迢迢的徽州,她们就这么一步步走了过来,走到京城。   为了江芸,   只为了江其归。   黎淳突然大笑起来,双手紧紧握着窗沿。   “你看到了吗?”他扭头对着李荣,那张衰老眼睛蓄满眼泪,但却掷地有声,“民心所向。”   当年扬州那颗不起眼的芸草,终于成了一棵能庇护他人的大树。   其归啊。   你的路,不是死路。   年迈的黎淳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芸被关进去的时候还是炎热的晓日, 现在被放出去的时候,京城的秋日彻底翻了页,悄悄来到瑟瑟的冬日。   原本热闹的京城一下子就没了动静,关于此事的言论也都顺着秋风消失不见了, 就连之前闹着跪谏的人也一夜之间没有动静。   所以在朱厚照再一次提出这个事情时, 没有收到任何阻碍。   江芸芸出门的时候还眯了眯眼。   ——许久不见太阳, 只觉得刺眼。   江芸芸用手搭在额头, 随意站在门口,外面站着密密麻麻的人, 一眼看不到头,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正中坐在轮椅上的老师。   老师已经很老很老了,有一瞬间她甚至有点恍惚,这个满头白发, 满脸皱纹的老人怎么就出现在这里了。   她的老师怎么就突然长成这样了。   江芸芸站在门口, 看着老师, 嘴角微动, 喊了一声, 却连着自己的耳朵都没听清。   “江芸。”张道长见她站在那里不动, 连忙扑了过来。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张道长五颜六色的脸, 闭上眼,狠狠摇了摇头,这才收敛神思:“你的脸怎么了?”   “我打人了, 我超勇敢的。”张道长骄傲挺胸。   江芸芸笑了笑。   “哥,不对, 姐。”江渝凑了过来, 小心翼翼捏着她的手腕, “怎么这么瘦了,乐山不是说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嘛。”   江芸芸的耳朵一左一右飘进不少话,而她终于像是回过神来,拨开两人的手,快步走到黎淳面前。   师徒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江芸芸直接跪了下来,低声喊道:“因为我的事情,让老师为我奔波。”   黎淳看着面前的小弟子,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第一次见面还没到他腰间的孩子,如今已经这么高了。   他伸出手,犹豫着,最后缓缓拍向她的肩膀:“朝闻道,夕可死,真的长大了。”   江芸芸抬眸看他,眼眶微红。   “归家吧。”黎淳本多到无法言说的一颗心,在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时,只剩下不忍和心疼,“归家吧,你阿娘很想你。”   孩子长大了,却还是当年的样子。   那年扬州的烟花下,她也是这么看着自己,湿漉漉的,纵有再多的千言万语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弟子,至始至终都是如此。   “娘等你很久了。”江渝把人扶起来,“我们回家去吧。”   江芸芸看向多年不见的人。   周青云和娄素珍站在一起说着话,瞧见她的视线便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娄素珍一见到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让江同知先去休息吧。”周青云对着她点了点头,顺手拉住准备冲上来的娄素珍,低声说道,“会有说话的时间的。”   娄素珍连连点头:“好好好,等你吃好睡好我来找你,我可有太多话要和你说了。”   “我也是。”张易的脑袋也跟着挤了进来。   “我大舅子也托我带话过来,还送了很多好吃的哦。”吴萩笑眯眯说道。   “选娘整理了一大本的稻田心得,托我一定要给您。”赵秀低声说道,“她要管她的田地,没时间跟着我们过来。”   江芸芸看着这些熟悉的人,脸上露出笑来,随后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人立刻坐直身子,甚至还齐齐避开她的礼。   “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该做的事情。”周青云认真说道,“是江同知在多年前告诉我们前面的路怎么走,我们不过是赶上来和您一起而已,若要论谢,该是我们对您才是。”   她说完,也跟着回了一个礼。   她身后的人见状也跟着回礼。   黎淳看着这一片折腰的人,明明京城的风吹的人透骨的寒,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 ——   江芸芸一回家,乐山就着急忙慌说道:“等等,先别进来,火盆火盆,柳枝呢,我摘得柳枝呢。”   张道长嗷了一声,也跟着冲上去说道:“忘了忘了,我的工作,我来我来。”   乐山端出火盆,江芸芸这才在万众瞩目见跨了进来,乐山撒了一捧的盐:“大吉大利,平安无事。”   江渝立马配合地拍了拍手。   张道长则是接过水和柳枝站在一侧,一本正经地碎碎念着,手里柳枝沾了水来来回回比划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洒水。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洒水。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洒水。   张道长最后大喝一声:“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是不是水太多了?”   “哎!”张道长大惊。   陈墨荷紧张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江芸芸只好呸了一声,众人这才露出笑来。   “饿了吧,我特意买了大黄鱼做浇头,还卧了一个大鸡蛋,现在冬日了,蔬菜只有大白菜、韭菜和萝卜,我买了经霜后的鲜白菜,味甜,现在吃正合适。”乐山高兴说道,“我现在去下面。”   “姐。”江渝凑了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怎么瘦了啊。”   江芸芸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能不回来嘛。”江渝板着脸,“这么大的事情你也要一个人扛着吗?”   “江漾呢?”江芸芸随口问道。   江渝眼珠子一转,没说话,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躲起来了,说不敢见你。”张道长拆台说道,“两小姑娘嘀嘀咕咕半天了,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这事,这事……”江渝嘟囔着,“和江漾肯定是没关系的,她人在兰州呢。”   “我又没怪她,别扯我的绳子。”江芸芸笑说着。   “这可是我特意在佛前供的红绳。”张道长大怒,“你别碰它。”   江渝一听,连忙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两下。   “夫人已经刚准备好新衣服了。”陈墨荷见缝插针说道,“也该换身衣服了。”   众人一听,紧跟着松了手。   张道长目送江芸离开,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屋内   江芸芸震惊地看着多年不见的周笙。   “不好看了是不是?”周笙摸了摸头发,笑说着,“娘都老了,不碍事。”   江芸芸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喉骨微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笙竟一夜白头。   她想过很多人会着急,唯独不小心遗忘了周笙。   周笙,江芸的生母。   她站在这里为周笙对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对周笙的感情进行比较,随后羞愧挣扎和不安。   刚来这里,她忙着读书,每日早起晚归,见周笙的日子只有每日的早晚饭,周笙拿着针线坐在她边上,陪着她一起吃饭,安静听着她和江渝说起读书的事情。   后来她求学离开扬州,很久都不曾回来,偶有几次回来也都不是为了周笙,匆匆忙忙间,周笙还是安安静静都坐在她边上,为她比划着针线做衣服。   再后来考上功名,次次都想请人来京城,却次次都错过了,时间久了,她都不好意思在开口,可万万没想到,到最后周笙竟然是在这个节骨眼来到京城。   她对周笙总怀着愧疚之情。   周笙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爱,可她却无法一一回应。   她只要看着周笙就忍不住想起真正的亲人。   只要看着周笙,她就想起真正的江芸已经不在了。   所有的感情就成了绕不开的鬼使神差,阴差阳错。   可她不是石头做的,周笙对她越好,她只能越惶恐,哪怕她穿着周笙亲手做的衣服,也不敢仔细回想,也幸好,她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周笙被那双眼睛看得坐立不安,不安说道:“这么难看吗?”   江芸摇头:“不难看,只是……”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觉得对不起你。”   周笙楞在原处,随后笑了起来:“怎么会对不起呢,明明是娘对不起你。”   两人各自站着,无言地沉默,任由冬日的风吹得衣摆飘动。   “外面冷,进来吧。”周笙上前,牵着她的手入内。   “赶紧换个衣服,我做了兔毛,很暖和的。”周笙关上门,随后把新作的衣服递了过去,“应该没有小,跟着你的衣服做的。”   江芸芸摸着鹅黄色的衣服,笑说着:“真好看”   “扬州最流行的款式。”周笙看着她脱了外套,露出清瘦的肩膀,“怎么就不长肉呢。”   若是寻常江芸芸肯定是打马虎眼的,只是今日鬼使神差说道:“累的吧。”   周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僵,随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睛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江芸芸沉默。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当教书先生吗?”周笙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娘现在有很多钱了,娘可以给你开个私塾。”   江芸芸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周笙的手指在发抖,这么多日的担惊受怕,她第一次露了出来。   她以为周笙柔弱,却不知真正不敢面对的是她。   “可我回不去了。”江芸芸伸手握住她的手,垂眸看着她,“我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就跟你一样,我很希望可以和你们一起走下去,可这一路上……”   她沉默片刻,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这条路上也有好多被扔路上的人,我想要把他们扶起来,却发现我扶了一个人,可后面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被人扔在路边,所以在琼山县,在兰州,在徽州的时候,我只觉得痛苦。”   “他们太苦了,若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若是我是大明的女子,若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到这条摔满人的路上……”   周笙滚烫的眼泪落在江芸芸的手指上。   江芸芸盯着她出了神,可嘴巴却还是莫名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会麻木,会欺骗自己,可我不是,所以我做不到视若无睹,当我第一次看到万民伞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快乐,原来我真的让他们站了起来……我尝到了甜头,怎么能……能再装作看不见呢。”   “可你,你会死的。”周笙泪流满面说道,“自你离开扬州,我日日夜夜不敢睡觉,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因为我的一时软弱,让你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江芸芸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轻笑一声:“不,不是这样的,我要感谢你为我指了一条我从未想过,也不曾走过的路。”   周笙低着头哭到浑身都在发抖,偏又没有发出声响。   江芸芸伸手把她抱在怀里:“那条路,他们哭着走过去,我也是,但你不能因为我哭,这对你不公平。”   周笙哽咽:“这条路上已经这么多人了,多你一个又如何。”   “这条路已经这么多人了,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江芸芸闭眼说道,“我,不甘心啊,我怎么甘心啊。”   周笙瞬间沉默下来,紧紧抓着她的衣服,泣不成声:“芸芸,娘的芸芸,娘不能再失去你了。”   江芸芸沉默,自来命悬一线和绝地翻盘,不过在一念之间。   她的一念便是从不回头。   她在日日夜夜的烛火中走到这里,如何能回头。   “我回不了头,也不愿意回头。”江芸芸低头,靠在周笙的肩膀上,声音骤然放轻,“不要哭了,我心疼。” 第四百五十五章   江芸芸人是被放出来了, 但是剩下的事情却还是停滞不前。   一句没有先例,直接把朱厚照都问蒙了。   “江芸为官暂时来看并无大碍,但百官的态度不明,这未来如何开展工作, 而且此时只是开了一个头, 后面的事情如何办?”   刘健站在殿内, 神色为难。   “一个女人当了官, 那别的女人会不会也有这个想法,若是还真有人考上了, 后面又该如何排序?男女大防, 阴阳之道又该如何?”   朱厚照眉心紧皱,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又觉得这事应该是个要紧的事, 但他也确实没想过这个事情, 所以也无法回答反驳。   “之前江芸施行的健妇队一直都是未入流的衙役, 今日才得知她偷偷做了手脚, 这些人都不是良民, 是百姓户籍, 甚至还有下堂的官家妇,这让其他衙役怎么看, 一贱一良,有违高皇帝设定的户籍设定,真是大胆包天, 可见是早有预谋。”   刘瑾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平静说道:“兰州同知的张岚的弹劾折子, 希望陛下能废除这群女衙役, 让她们安心回家嫁人。”   朱厚照随意看了一眼就合上放到一侧去了。   刘健眼皮子微动, 但那很快又继续说道:“三年一次的科举,朝廷等待授官的进士举人数不胜数,一旦在女子做官身上开了口,只怕读书人会人心不稳,甚至有人会从旁门左道上功夫,如此朝堂不稳,有违祖宗基业。”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这事还能扯到这么远的地方,坐在原处半晌没说话。   “我再想想。”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   刘健前脚刚离开,朱厚炜后脚就举着糖葫芦自后面溜溜达达走了出来,咧嘴一笑,没心没肺夸道:“这么一听,江芸更厉害了。”   “本来就很厉害。”朱厚照皱眉,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但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女人不好嘛。”朱厚炜嘴巴嚼得咯吱响,含糊说道,“可江芸这么好啊,所以我觉得不是女人的问题。”   朱厚照沉沉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随后对着他身边伺候的小黄门说道:“带殿下去洗个手,脏兮兮的,别吃坏肚子了。”   “哎,不走,我想出去找江芸玩。”朱厚炜抱着柱子,大声说道。   “玩什么啊,几岁啊,快去读书。”朱厚照不耐挥手,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娘还在生气呢,你也去哄哄。”   “不想去。”朱厚炜撇嘴,“两个舅舅烦死了,不爱听。”   朱厚照没搭理他,开始拿起兰州同知张岚的折子仔细看了起来。   江芸被放出来后,但他还是觉得那股一直在拉扯他的力量没有消失,甚至那股力量在随着江芸出狱后,越来越大,只是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   “哥……”朱厚炜的脑袋从他的胳膊下挤进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如果江芸不能官,那你能娶进来做皇后嘛。”   朱厚照震惊,低头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弟弟。   朱厚炜尤为不怕死:“我听人说要给你选皇后了,别的皇后我们也不认识啊,万一不好相处怎么办啊,但是江芸不是认识嘛。”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掐了掐他的脸:“别胡说,江芸会生气的。”   朱厚炜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当皇后也生气吗,娘一直说嫁给爹的时候很快乐呢。”   “你懂什么!”朱厚照被童言无忌气笑了,但越发觉得这话题越说越离谱,他甚至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江芸的面容。   江芸无疑是长得好看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因为小解元长得格外好看,所以特别喜欢她。   后来,后来她越来越好看了……   朱厚照突然用力摇了摇脑袋,面无表情把弟弟的脑袋推走:“你快去读书,马上就要十岁了,就知道吃吃喝喝,没出息。”   “说两句嘛。”朱厚炜也不生气,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跑了。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出神,半晌没说话,直到谷大用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黎老怕是要不行了。”   —— ——   江芸芸得知消息的时候,匆匆赶往客栈,正和李东阳,刘大夏碰了个正着。   同门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李师兄,刘师兄。”江芸芸先一步行礼。   李东阳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进去吧。”   他说完率先推开门,刘大夏进去前也只是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垂眸,并未说话,只是等他们进去后,也跟着进了屋子。   “也八十二了。”黎叔一看到他们进来,就勉强笑道。   床上的黎淳闭着眼,面上的皱纹几乎要把他淹没,连带着呼吸声也逐渐开始微弱。   他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床边的帷幔阴影落在他脸上,成了一道浓密散不开的暗色,衰老的面容更加被蒙上灰败之色。   “老师。”李东阳瞬间落下泪来,直接跪在床边。   剩下两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黎淳缓缓睁开眼,他扭头,却正巧看到跪在最后面的江芸芸,她低着头跪在那里,瞧着孤零零的。   他这几日总是控制不住想起扬州的事情。   这么一瞧,这个孩子似乎和当年一样,每次闯祸后都跟现在一样,跪在角落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小小的身形,跪在地上,明明低着头,却又让人觉得梗着脖子。   ——人人都说她是胡闹的野孩子。   “其归。”他回过神来,手指微动,“你走吧。”   江芸芸错愕抬头。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两人。   “这,这……留下吧。”李东阳呐呐开口。   刘大夏也欲言又止:“她,她定是很想念……”   黎叔察觉到老爷的视线,连忙把人扶起来:“老爷也没精力说太多,我先送您离开,回头再请您来。”   江芸芸失魂落魄被人扶了起来,茫然地看向老师。   黎淳已经收回视线,不再看她,看向李东阳和刘大夏:“都起来吧。”   “走吧,走吧。”黎叔带她离开,清了清嗓子,“没事的,我们先回家。”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魂不守舍,唯有扶着栏杆才能勉强站住。   “我怎么能让老师这么为我奔波呢。”她低声说道。   ——从华容到京城,这么长,这么远的路,他生病多年,怎么就能这么快赶过来呢。   黎叔心疼极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说不出口。   那些年他日日守在前门接她入内,一日复一日,一朝复一朝,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了如今的模样。   ——怎么,怎么就全都变了呢。   “老师会怨我吗?”她红着眼睛,去看黎叔。   —— ——   “我是自愿来的。”屋内,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露出笑来,“别怪她。”   李东阳哽咽说道:“那也是她太不懂事了。”   黎淳看着头顶的燕子花纹,低声说道:“已经很懂事了,一个人走到这里,多辛苦啊。”   李东阳趴在他床边泣不成声。   “别为难,他只是你的师妹。”黎淳的手轻轻抚摸上李东阳的脑袋,“她是我的责任,和你们没关系,都是我的错,这才放任她这么胡闹,你们若是能好好待她,就和以前一样,若是不行,我也不强求。”   刘大夏低声说道:“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待她,但,但其归与我说话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怎么就,怎么就变了呢?”   李东阳也跟着伤心说道:“我也是,我甚至与她在内阁公事多年,她,她真的很好,可我也真的不知……”   “那就这样过吧。”黎淳收回视线,轻轻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平静说道。   李东阳呐呐说道:“老师,是想要我们……”   “这些年,我看着她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张翅高飞,她一直这样,我跟她说了好几次,可她不听,她说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会被风雨卷走。”黎淳打断他的话,半阖着眼,神色悲凉,“所以我不能折了她的翅膀,不能放火烧了她,我不能想外面那些人一样待她,因为她信我,因为……”   黎淳叹气,声音飘忽的近乎听不到。   “她是我亲手养大的。”   李东阳听到了,哭得更伤心了:“我不知道怎么办?老师,这可怎么办啊!”   黎淳突然笑了笑:“没关系的,这是她的路,也是她的命。”   李东阳和刘大夏哭湿了衣襟,完全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他们好好的师弟突然变成了师妹。   当年是如何看好她,现在都成了不能言说的事情。   外面声浪如潮,他们被裹挟在其中,左右为难,第一次没有任何章法去处理这些事情。   这根本不是一件女扮男装的事情,这些年的利益纠葛,这个世道的礼教大义,都成了今日压在江芸身上的石头。   他们看得远,也太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不是女子为官的问题,这是挑战了整个读书人的利益,触动了乡绅的命脉,每一件事情都是很难完成的事情。   他们自己就是读书人,更是明白,他们的师妹没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明明不忍她死,却也想不出她的未来到底要如何?   “朝野诡谲,你们都难,我知道的。”黎淳安抚着,“今后都要好好的,不可走了歪路。”   “谨遵老师教诲。”李东阳和刘大夏哽咽说道。   “你们都这么大了,都知道怎么走了。”黎淳握着李东阳的手,手指微微颤抖,“我也护不住你们……本就无需我多言。”   李东阳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屋内一片沉默,只能听到两人的啜泣声。   “只是她还小……”   李东阳突然听到老师近乎低喃的担忧:“这可怎么办啊……”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李东阳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放声大哭。   “老师,老师……”他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会护着她的,老师,老师,我会护着她的……”   —— ——   张道长听到消息匆匆来找江芸芸,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在客栈后院的小巷里,看到她六神无主地站在角落里,这才连忙上去:“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你早饭也没吃,是不是胃又不舒服啊。”张道长呐呐说道,“我给你带了馒头,顾霭买的羊肉馒头,这孩子就知道买那家……江,江芸……”   他错愕都看着面前的人。   ——江芸哭了。   豆大的眼泪在她脸上胡乱流着,那双眼睛几乎红得要滴出血来,连带着一颗又一颗的眼泪都好似带着血水。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江芸哭过。   他记忆里的江芸总是谈笑风生的,运筹帷幄,自信满满的。   现在她哭了,她就一个人,这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无声痛哭着。   “你不是大夫吗?”江芸芸像是找到浮木,紧紧抓着他的手,强忍着哽咽说道,“求你救救他。”   张道长宛若雷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心里有一瞬间的难过,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最后只能胡乱说道:“年岁倒了,当日来京城我就时强撑着一口气的,我说我是神医,我都是吹牛的,我老师活这么久,和我没关系……”   “江芸,江芸,别哭了……别哭了,我试试,我试试……”   江芸的眼泪好似止不住一样,从眼眶里冒了出来,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在颤抖,手指因为用力竟扣出血来。   张道长扶着她,手足无措地站着,也跟着哭了起来:“早知道好好学医了,江芸,你这么哭,你老师会伤心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可老师不愿意见我,不愿意见我。”   —— ——   “把这些东西都清了,外面那些百姓还在呢。”内阁中,李东阳平静说道,“漳州,浙江的人还在呢,如何抹得去。”   搬桌子的人为难地站在远处,不知所措。   “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谢迁把人拉走,“为难那些办事的人做什么?”   李东阳站在避风处,揉了揉额头:“这事就这么拖着?”   谢迁没说话,打量着面前的好友,最后凑过去低声问道:“那你想要如何?”   李东阳苦笑:“我不知道。”   “都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你都谋不出来,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谢迁无奈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你这个小师弟……小师妹,但现在这个情况,你敢赌吗?这么多读书人戳着你脊梁骨呢,何必呢。”   李东阳沉默。   他这几日一闭上眼就是江芸,其实认识这么多年,江芸很少主动来找他,尤其是她也进了内阁后,两人私底下的相处都是点到为止,就怕同僚,甚至首辅多想。   但江芸实在太耀眼了,哪怕他远远看着都会欣赏喜欢,更别说这么多年来同一官署朝夕相处。   “她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谢迁叹气,“当日的事情你可曾看到,我刚下值,正好看到,真没想到啊,你小师妹都离开这些地方这么久了,这些人还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堵在路口,那万民伞,真的有一万多个名字,兰州说是进贡祥瑞,但可是兰州卫的人亲自护送过来的,还有那个徽州,那母女真有本事,找了这么多人的签请愿书,听说有衙役护送呢……”   谢迁站在人群中,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江芸的光芒。   太耀眼了。   所以招人嫉妒了。   “真不是我说,这要是男的,那个位置估计要赶在我们之前摸到了。”谢迁无奈讪笑一声。   李东阳沉默:“那就这么抹去她……”   “这样是最好的,直接让她回扬州去吧。”谢迁说。   李东阳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说什么,随后沉默地转身离开。   冬日的风吹到脸上生疼,临近年关,内廷的人不多,礼部打算赶在过年把登基大典办了。   他低着头走路,走到一个角落里,突然一个小太监跪在她面前。   “冯三?”李东阳不解,“快起来,这还是做什么?”   “江如琅死了。”他抬头,目光带着破釜沉舟的悲痛,咬牙说道,“只要李阁老能稳住内阁,我就能让老师,以官身回家守孝。”   李东阳震惊,他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震惊哪一个。   “三年,那就让他们再闹三年。”冯三冷冷说道,“三年后,我定然要老师风光回来。”   “这,这不行……”李东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这些年来,您对老师百般照顾,她对您也是心照神交,现在你也不要她了吗?她就剩下您一个人,你也护着她了吗?”冯三抱着他的大腿,垂泪痛哭。   “求求您,救救我老师,她真的是很好的人,若是白身回家,她会死的,那些人会把她撕碎的,救救我老师,求求你了。”   李东阳如雷轰顶。   老师的话突然在耳边一声接着一声回响着。   ——“只是她还小……”   ——“这可怎么办啊……”   ——“只是她还小……”   ——“这可怎么办啊……”   他被震得浑身发抖,耳鼓都在生疼,盯着轻飘飘落下来的细雪,猛地想起每年过年时,那个眉眼弯弯的小师妹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院子里对着他笑。   人人都说她清瘦,怎么吃都不长肉,可谁知道她桌子上的烛台因为长年累月彻底点燃,早已落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好。”   他鬼使神差张口说道,只觉得一片雪花不经意顺着嘴巴飘入,瞬间沁凉他的全身,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第四百五十六章   扬州   江如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寺庙发的棉衣裹在身上还空落落的,但他一直吊着一口气,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每一次跌倒他都能爬起来, 这次也一定可以。   天色刚微微亮, 看守他们的师傅尽心尽力敲响每一个人:“起来, 该上早课了。”   那些被敲响的房门被沉默地打开, 露出一个个形容消瘦的人,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 一个个脸上都是无欲无求的冷漠死寂,就像一个个泥做的雕塑在安静的寺庙里游走。   江如琅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死死盯着前面带队的僧人。   看守他们的僧人都是身形高大的武僧, 一个院子十个僧人, 日夜不停地看着人, 一旦有人犯错, 那就把人拖出来, 也不打人, 也不骂人,就是让你跪在树下, 开始对着你念经,一念就是三天,然后让全部人围观, 全部人都跟着挨饿,时间久了, 再硬的骨头也根本被磨没了脾气。   江如琅一直冷眼看着, 到现在都还没有受罚过, 只是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着,一日复一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甚至因为长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几乎要把他的心智都磨没了。   所有他开始做标记,在他打坐念经的蒲团下,他开始用指甲神经质地摸下一道痕,一日代表一横。   前几个月,扬州地动,他在混乱中差点就跑走了,奈何这个寺庙太饶了,他被人抓了起来,也被人严密看着,就连饭食都少了一半。   “念好今日的经,你的处罚就结束了。”老和尚温和说道,“愿佛祖保佑你。”   江如琅眉眼低垂,安分地接过经书。   今年的冬日特别冷,棉衣都是寺庙自己准备的,一人两套,还算厚实,扬州的天一直阴沉着,瞧着是要下大雪了。   和尚们做早课的位置是在正中的,他们这些人则是在两侧,大门是一直敞开的,耳边能听到呼呼的声响,时间久了,冷风肆虐,吹得人手指发冷。   江如琅坐在角落里,一边闭上眼胡乱念着,一边坚持用指甲在光滑的地面上刻上一道痕迹。   “师傅。”一个小沙弥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在为首的老和尚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和尚眉心微动,睁眼看向小沙弥。   “人已经在山门外了。”小沙弥合掌说道。   老和尚看着阴沉的天空,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眉眼低垂,合掌低念了一句佛号,神色悲悯,扭头对着江如琅说道:“江施主,你的家人来接你了。”   江如琅猛地抬头。   出了正中念经的和尚们,两侧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又惊又喜,也有麻木。   江如琅先是大喜,猛的一下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勉强扶住柱子这才没一脑袋栽下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刚走了几步,突然捏着经书停了下来,敏锐问道:“谁来接我?”   小沙弥低声说道:“是一位老妇人,江施主这边请吧。”   江如琅却突然不走了。   周笙不会来接他的,她恨透了自己,连带着下面两个小崽子也没良心。   曹蓁,这人好端端怎么会来,曹家人最不是东西,只怕现在江家所有钱财都被她们卷走了。   “有没有说姓什么?”江如琅后退一步,继续问道。   小沙弥脆声说道:“拿着曹家的帖子。”   江如琅脸色大变:“我不走,我不走。”   ——曹家怎么会这么好心!   小沙弥为难,扭头去看师父。   老和尚眉眼低垂,眉眼留着长长的白须,眉眼低垂间好似有着背后神像高高在上的慈悲。   “诸行无常,生灭为性。有生必有灭。其静乃是安乐。”他看向江如琅,眉目沉静,“江施主,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去吧。”   江如琅脸色大变,坐了回去,紧紧抱着边上的柱子:“什么因果,放屁,我不走,我不走!”   老和尚又是念了一句佛号。   第一排的武僧立马起身,准备把人拖出去。   “我不走,你们佛家不是最讲慈悲,曹家会杀了我的,我不走,放开……”   武僧直接把人提溜起来,面无表情拖走。   江如琅垂死挣扎,脸色憋得通红,用力蹬着腿,想要挣脱开束缚,稻草做的蒲团也都被踹坏了,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划痕。   大殿内的和尚全都目不斜视,可两侧被关押在这里多年的人却都一个个看了过去。   “阿弥陀佛。”   直到江如琅被拖出大殿,老和尚这才继续闭上眼,合掌念道。   正中的和尚们也跟着齐齐念了一声。   声音庄严肃穆,佛像高大悲悯,连带着江如琅的惨叫也都被那佛声吞没,冬日的风呼啸而过,也不知怎么卷进一片枯黄的落叶,两侧的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 ——   曹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得益于当日蒋凌云断尾求生,曹家虽然被抄家,但也留下一大笔财富,至少能维持三代人的生活,只要三代人中有一人重新出息,曹家会有重新辉煌。   蒋凌云想得极好,她也是这么做的,大门一关,死磕年轻人读书,奈何她实在是年纪大了,底下心思浮动,她也没有心思解决了。   “那还见一下小辈吗?”沈好雨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   “不见了。”蒋凌云低声说道,“只怕他们也巴不得我早些死呢。”   沈好雨红了眼睛,恶狠狠说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姑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做乞丐呢,一个个的,狼心狗肺。”   蒋凌云平静说道:“罢了,还是没有长生的消息吗?”   “小姐被抓了,长生失踪,其他孩子也不知到底在哪里。”沈好雨拧眉,“但我听说江芸,江芸放出来了。”   蒋凌云眉心微动。   “她,她竟然是女孩。”沈好雨至今还有点不可思议,“这,这人也实在太厉害了,能瞒这么久,做这么多事情。”   蒋凌云睁开眼:“那你不高兴吗?”   “什么?”沈好雨不解。   “女孩好啊。”蒋凌云又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就想着,这要是曹家的孩子就好了,“只可惜了这个女孩是江芸。”   “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沈好雨犹豫说道,“难道姑娘高兴?”   “她现在也是生死未知,高兴也是应该的。”   “没什么。”蒋凌云叹气。转移话题,“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事情呢,只是有些担心我的孩子。”   沈好雨愤愤说道:“大小姐真是长大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这明明是一个很好的把柄,也该我们拿捏一下江芸才是。”   “定然是有事才会这样的。”蒋凌云摸索着被子上的花纹,喃喃自语,“今年冬日太冷了,也不知道长生到底怎么了,宝玉心思重,苦心伤神,要好好纾解的,还有宝珠,我也有些想他了,也不知长高了没有,平安也该好好读书,和他哥哥一起撑起江家了。”   沈好雨垂泪:“说这些人做什么,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您。”   蒋凌云笑了笑:“看什么,我也给不了她们庇护了,早些长大才是。”   沈好雨反反复复捏着自家姑娘冰凉的手,来来回回说道:“不说了,不说这些了,厨房今日磨了豆浆,我端一碗给姑娘。”   “不吃了。”蒋凌云已经很衰老了,满脸疲惫地看着头顶的花纹,“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我的幺幺,若我走了,今后受了委屈这可如何是好?”   沈好雨双手颤抖着给她理了理被子:“不会的,不会有事的。”   “长生是她唯一的希望。”蒋凌云闭上眼,眉目平静,“若是他真的有事,我得帮一帮他。”   沈好雨满眼含泪看着她。   “去吧,你亲自送他去上路。”蒋凌云反手握着她的手,睁开眼,面容沉静,“就让一切回到最开始吧。”   —— ——   江芸芸得知江如琅死了的消息时,还有些迷瞪,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怎么死的?”陈墨荷大惊失色。   “说是病死的,林家悄悄传来的消息。”乐山小心翼翼说道,“这可怎么办?”   一家人对视着,面面相觑,最后齐齐看向江芸芸。   “若我还是当官的,那我这个时候就要守孝回家了。”江芸芸还有心情开玩笑,“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瞧着守不守也无所谓了。”   “那我们现在要回扬州吗?”乐山小心翼翼问道,“家门口最近总是有人在徘徊,我有点害怕。”   “有锦衣卫你怕什么,姜磊现在都蹲屋顶呢。”   张道长刚说话就被扔了树枝,屋顶上就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除了吃饭,平时别叫我。”   “你看他!”张道长停下磨药的手,立马大声告状,“江芸!你骂他啊!我干活呢。”   江芸芸只好和稀泥:“没事没事,锦衣卫嘛,他人就这样的,中午给你多吃一个大鸡腿。”   张道长满意点头:“那我吃两个。”   “行。”江芸芸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屋顶上来传来不耐烦地啧的一声。   “那我们现在回去吗?”周笙和叶追喜一起正在给江漾和江渝缝衣服上的破洞,“平头百姓,也有守孝规矩的。”   “现在回去不行吧。”江渝小心翼翼说道,“也没个说法。”   “现在回去还不如待在京城安全点。”江漾也跟着说道。   “那就不回去了?会不会被人说我们不孝啊。”乐山择着菜,随口说道,“现在感觉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回去是要回去的,就是……”江渝没说话,“反正现在事多,我们就当不知道呗。”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着,摇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京城的冬日实在冷得厉害,他们已经在院子里用布围了一块地方,但还是耐不住有风四面八方吹了进来,连带着隔壁说话的声音也能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周笙看了一眼江芸,随后也不说话了。   众人各自做着事情,江芸芸闭着眼躺在已经破破烂烂的躺椅上,大门突然被敲响。   “是宫里的人。”头顶的姜磊猛地坐了起来,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但院中的人全都抬起头来,就连江芸芸也睁开眼。   来人是谷大用,他身边小黄门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道圣旨。   江芸芸自己就在内阁多年,一眼就看出来这道圣旨出自内阁。   小巷子里不知不觉围满了人,全都好奇地挤在一起往里面看去,神色各异。   院中的所有人则都是站在江芸背后,一个个一脸紧张。   谷大用并没有踏入屋内,只是束着手站在台阶下,看着站在门口身姿修长的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还是面带笑意:“好久不见,江秘书。”   江芸芸抬眸看他。   谷大用微微一笑:“您有一个好徒弟。”   江芸芸眉心微动。   “接旨吧,江秘书。”谷大用终于抬脚入内,伸手接过圣旨,低声说道,“上天垂怜,您也该好好休息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未满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闻有怀瑾握瑜之士,偃蹇卒世,其子芸明德之风……着丁忧三年,锦衣卫护送归乡,即刻启程。”   谷大用收了圣旨,笑说着:“江秘书,总算是都结束了。”   江芸芸沉默着。   外面议论的声浪越来越大。   丁忧,那可是官员才能用的词。   这封圣旨代表着朝廷最高层最后的决定。   “怎么了?”谷大用见她不动,不解问道,“还不接旨,多大的荣耀啊。”   江芸芸嘴角微动。   ——即刻启程,那就是第二日就要走。   “其归。”身后的周笙在大喜之后,察觉到她的犹豫,心思浮动,不由轻声唤了一声。   江芸芸感受着凌冽的风吹在自己身上,外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这一场决斗,她江芸芸也算是平安身退,甚至还让内阁都为她退步,多大的本事啊,可现在这一刻,她却没有开口的勇气。   “其归。”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疲惫的声音。   江芸芸猛地抬头。   黎叔站在人群最外面,和她对视着,张嘴,无声说道:“接吧。”   江芸芸茫然,沉默,痛苦,不甘,到最后只能闭眼叩首,声音平静:“微臣,谢主隆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谷大用接过陈墨荷递来的荷包,只当她是不甘心如此离京,便轻声安慰道,“江秘书,不必多思。”   江芸芸还是沉默地握着圣旨,一脸失魂落魄。   人群逐渐退去,带着一肚子的话出了这条小巷,想必很快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大明,偏只有江芸芸还是跪在冰冷的地上,任由北风吹红了脸。   张道长想要把人扶起来,周笙悄悄摇了摇头。   “起来吧。”黎叔逆着人流进了江家大门,弯腰,亲自把人扶起来,“老爷想见您。”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客栈   屋内药味弥漫。   黎叔把手中的药放在桌子上, 上前掀开帘子,柔声说道:“其归来了。”   屋内门窗紧闭,炭火盆明明生了两个,但还是有一股散不开的阴冷之气盘旋侵骨冷, 凛冽透肌寒, 江芸芸站在正中, 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黎淳睁开眼, 他瞧着好似突然有了点精神,笑了起来:“来了, 坐吧, 外面冷,坐火盆边上。”   黎叔看着他的模样,身形晃了晃, 随后也跟着露出难看的笑来:“哎哎, 好, 张道长还准备了养生的药呢, 非要我提过来, 我等会熬起来给您喝一口。”   黎淳笑着点头:“真是为难他费心了。”   黎叔把帘子挂了起来, 又给僵站在屋中的江芸搬来椅子放在床边的火盆边上,强忍着哽咽说道:“坐吧, 我去拿壶热水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坐了下来,茫然地看向被被窝压着只剩下薄薄一道身形的老师,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连着呼吸也不敢放大,唯恐惊扰了面前的老人。   黎淳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过了年也该二十四了。”   江芸芸点头:“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京城过年很热闹的。”   黎淳笑:“也不是没过过, 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识不少了, 不差这一个年了。”   江芸芸低着头,揉着膝盖上的衣服,没说话,活像小时候挨骂不服气的样子。   黎淳一见她这样子,就忍不住叹气:“怎么大了怎么还闹脾气。”   江芸芸把膝盖上的花纹都要抠出针线了,含糊问道:“那就再过一年行不行?今年肯定很热闹。”   黎淳叹气,伸出手来:“过来。”   江芸芸索性一屁股坐在床下的脚踏上,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天冷,也不怕冻坏了。”黎淳垂眸,无奈说道。   “不冷。”江芸芸低声说道,“京城的冬天一天太干了,我送老师回湖广好不好。”   黎淳伸手,拍了拍小孩的手背:“落叶归根,我是得回去找你师娘,但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能耽误你的事情。”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我现在能有什么事情,送您回家也很重要,我还没去过华容呢,也不知道那里冬日冷不冷。”   “冷啊,也该下大雪了。”黎淳怀念说道,“可比扬州大多了,能到人膝盖呢,往常这个时候我都是窝在屋内不出门的,比京城要湿冷一点,出门久了骨头疼。”   江芸芸手指小心翼翼的扣着垂落下来的床单:“那我们过了年再回去,我再买点礼物让您带回去,京城好多地方我都认识的。”   黎淳没说话了,他靠在厚厚的软靠上,看着坐在地上缩起来的孩子,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最后伸手,轻轻的落在江芸芸的脑袋上。   “燕子会重来,往事皆东去,回去吧。”   年迈衰老的手指上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就像很多年前,黎淳急匆匆地把江芸从那群读书人中拎回来,心里准备了一大堆教训的话,可一看到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心软。   那个时候她还小,还不曾学着大人模样梳起头发,细碎的头发又硬又毛糙,但瞧着生机勃勃的,像扎根了的小草,正努力冒着头。   黎淳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听说了,官身丁忧,明日就启程回扬州去。”   江芸芸沉默着,看着被扣下来的线头晃晃荡荡着,无依无靠,漂泊游走,不由迷茫抬头。   “可我想送老师最后一程。”许久之后,她红着眼睛,却又倔强的没有落下泪来,哽咽说道。   黎淳看着她,那双已经模糊的眼睛安静温柔地看着她。   “可我已经和你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他声音幽幽,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扬州,面容闲适,姿态悠然,“风雨散,飘然何处……”   初见还是那个瘦弱可怜的扬州庶子,每日背着小书篓风雨无阻地来上课。   那个时候,她蹦蹦跳跳,无忧无虑,交了几个好友,逮着机会就要炫耀一下,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挨了骂也鼻子一皱一皱的,一脸不服气。   再见时,这个小少年成了意气风水的少年状元,远赴琼州做县令,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听闻她的所作所为,心中也跟着上上下下,一边觉得她实在太过强势了,唯恐她压不住底下的人,所以找了老朋友说情,希望能帮她一下,一边又觉得她并没有被满眼的成就所迷惑,坚持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心里格外骄傲。   再后来,她带着议论纷纭的海贸回了京城,没多久又远走兰州,打了一场漂亮的守卫战,最后还促成两国和谈,成了注定流传兰州历史的人物。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   那个在扬州倔强桀骜的小孩最终还是长成了温润玉泽的美玉。   三起三落的仕途让她在纷乱诡谲的官场迅速长大起来,从而更清楚自己的路,所以才会在这次事情中不肯低头,也不肯退步。   黎淳高兴她有广厦之荫的高尚品行,却又暗恨她不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此去莫回头。”他的目光温和但又疲惫,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   道理他都知道,若是寻常人他能劝出七八种的话术,偏对面的人是他亲子养大的小徒弟,这样亭亭而立的小翠竹,从小小一簇到如今郁郁葱葱的样子,他太明白她的性格了。   她既不后悔,那他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瞬间明了,再也忍不住趴在他床边哽咽说道:“我已经见不到师娘最后一面,现在连老师的也不行……别这么对我。”   黎淳听得心都碎了,放在被面上的手不由轻轻颤抖着。   “那年在重阳节,我带着你和楠枝爬山看桃花,我跟你说过万物总归有花开之时,不必心急。”他弯下腰来,好似拥抱,却又停在原处,只是前倾着身子,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得到我的,其归,何来如此捏捏扭扭。”   那一年桃花盛开,他们三人走在山路上,沿途是欢声笑语的百姓,他们边走边笑,楠枝不想回答问题,拉着她一路猛冲,老师和黎叔在身后慢慢悠悠走着,今日这般想起,竟还有些恍惚,似乎是昨日的事情。   江芸芸俯身,失声痛哭,消瘦的肩膀在激烈颤抖着。   她要回扬州了,可她的扬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黎淳的手指轻轻拂过眉宇间的伤疤:“疼吗?”   “疼。”江芸芸哽咽说道,“流了好多血。”   “不疼,吹吹。”   一股微弱的风带着年迈衰弱的味道传了过来。   江芸芸痛哭,紧紧握着老师的手。   她的老师严肃古板,一个小错能骂你十句不带重复的,对你苛刻严谨,常年板着脸不爱笑,他的亲孙子见了都害怕。   可现在,他却如此温柔。   她宁愿他还跟平日里一样严厉,不苟言笑。   江芸芸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往下掉,凌冽的北风拉扯着五脏六腑,让所有的痛苦被窒息所吞没,只剩下哭不出声的喘息。   “不要赶我走。”江芸芸喃喃说道,“别赶我。”   “不赶你了。”黎淳安抚一般地拍着她的手背,“当日在扬州口不择言说了这些话,你这孩子怎么还一直记着了,不赶你的。”   黎淳看着她手腕上的牙印,叹气说道:“君子一线,天道长存,你和宁王的事情,要多加注意。”   江芸芸已经哭得流不出眼泪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失魂落魄,不敢眨眼。   “好孩子。”黎淳笑了起来,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江芸芸那双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回去吧。”黎淳说道。   江芸芸呆坐着,再也站不起来。   “耕桑,送其归回家吧。”黎淳已经闭上眼,低声说道。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耕桑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江芸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老师的样子,嘴角微动,轻轻喊了声,耳朵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好似有一根针盯着,疼的她头疼欲裂。   “我送您回去。”耕桑忍泪说道,“让老爷好好休息。”   江芸芸茫然走着,出门时还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小心。”耕桑连忙把人扶住,“别摔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淳:“老师……老师……”   这一次她的声音变大了,却还是虚无缥缈的慌张。   黎淳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耕桑咬牙,把人直接拉走了。   没多久,黎叔端着药走了进来,一看到黎淳闭眼坐在那里,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只是刚踏上脚踏,就听到黎淳虚弱的声音响起。   “不准她写祭文。”   “不准她来祭拜。”   “不准她去送行。”   黎叔大哭:“老爷何必如此绝情,这是要了其归的命啊。”   “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黎淳睁眼,虚空地看向一处,满怀心疼,声音喃喃,“我哪里舍得。”   —— ——   江芸芸离开那一日,整个街道都是人围观,却无一人是来送行的。   “走吧。”周笙低声说道,“留了乐水在这里,他会替你看着的。”   江芸芸眼睛红肿,她在人群中看了许久,最后赶在大船扬帆的最后时刻,这才转身离开。   这艘船载着曾经名动大明的青年才俊,就这样赶在冬日的北风中悄悄离开。   “走了也好。”司礼监内。冯三低声说道,“也好让这些人看看,这世道本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走了,你做什么可怜样子。”刘瑾大笑着,“那李荣马上就要死了,萧敬是你干爹,我留他一条性命,但是却不能留在京城了,戴义我是万万留不得的,他的那群徒子徒孙,都该死。”   冯三淡淡说道:“自便就是,与我说什么,我要去伺候陛下了。”   “马屁精。”刘瑾撇嘴,“罢了,看在你主动投诚的份上,注意点谷大用,张永等人,也是不安风的主。”   冯三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离开了。   刘瑾呸了一声:“要不是看在江芸的面上,呸。”   殿内   朱厚照登基仪式在即,正在试穿龙袍。   他还年轻,正时长个子的时候,半个月前的衣服,袖口和衣摆就有些短了,尚衣监正在加急修改。   “走了吗?”朱厚照见他一来,连忙问道。   “走了,太多人围观了,差点没走出去,幸好锦衣卫全程看着呢。”冯三跪下谦卑说道,“江秘书很感激殿下呢。”   “真的!”朱厚照眼睛一亮,“那就好,那你说怎么让江芸回来?”   “先等这个事情过去吧。”冯三恭敬说道,“三年丁忧可是实打实要做的。”   朱厚照点头:“这个我知道,这事了了,折子也少了,我也安静多了,对了,你说有人进贡了一只豹子,在哪里啊,等会去看看。”   冯三笑着点头:“据说那豹子能听人言,性格温顺,是西郊百姓送上来的祥瑞。”   “这些都是骗人的。”朱厚照完全不上当,“不过豹子我还真没见过,等会就去看看。”   “是。”冯三点头应下,低头的瞬间,神色冷漠。   —— ——   黎循传听闻谢来带来的噩耗,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你老师真狠心啊。”谢来叹气,“三个不准,我听了都要难受,也幸好江芸走了,不然可是哭死了,只是碰上陛下登基,听说灵堂也没设,直接抬棺回湖广了,也就他的两个徒弟送了送,还有顾清家的孩子。”   黎循传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手足无措站了起来,胡乱说道:“我,我要丁忧归乡,我要回家,我要看我祖父最后一面。”   谢来坐在窗沿上,神色悲悯却又冷漠:“那漳州呢,你不管了吗?”   黎循传猛地站在原处,整个人开始发抖。   “现在你走了,那群人可就要彻底反了。”谢来抬头看向昏暗的天空,任由冰冷的风吹在自己脸上,“若是内阁,我猜那群人大概是要你夺情的,毕竟也只是祖父。”   黎循传双眼通红,转身,恨恨地瞪着他:“我自小是我祖父养大,怎么就是‘只是’!我祖父,那是我祖父,我和他相伴多年,怎么就要夺我情。”   谢来安静看着他:“我听说当年江芸也没有见到你祖母最后一面。”   黎循传神色顿时僵硬,整个人好似一块马上就要开裂的泥雕,风一吹就要碎了。   那双眼睛布满红血丝,眼泪却又死死忍着没有落下来。   “你当年为什么来到这里?”谢来低声说道,“这些人跟你做了这么多只等着最后落实成果呢,江芸的事情依然民心不稳,那些人我们杀了一个又如何,坏人是杀不尽的,若是你现在要走,那一切都要前功尽弃了。”   黎循传一颗心只觉得被漳州的海风吹得千疮百孔,他把手中锦衣卫递来的密信紧紧握在手心,到最后连着纸张都七零八落,无助地飘落在地上。   他就站在这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安静无声的任由眼泪肆意落下。   他的祖父。   他的其归。   原来当年其归就是这样的心情。   ——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楠枝。”谢来跳下窗户,站在他面前,低声说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世事如梦,吾心独碎。”黎循传突然笑了起来,眼泪却更加汹涌,“我当年竟然还怪她,我怎么还怪她了。”   “江芸,江芸,这可怎么办啊。”他哽咽到不能言语。   谢来也跟着沉默地闭上眼。   漳州离不开人。   若是江芸的事情并未捅破,黎循传大概早就回京了,内阁也早派了其他人过去。   可天不遂人愿,现在漳州借着此事,有人在兴风作浪,内阁让他留在此时,态度不言而喻。   漳州依然事成,却还是根基不稳,需要有人压阵。   深耕此地多年的黎循传,就是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了。”黎循传低声说道,“终强,你速速回家。”   角落里的终强跪了下来:“定替公子在黎公墓前尽孝。”   “还有江芸。”黎循传喃喃自语,神色恍惚,“她的纸钱,她的招幡都要写上名字,就跟当年祖母走时一样,知道了吗?”   “知道了。”终强叩首,珍重说道,“定为公子,江小姐一起为黎公尽孝。”   —— ——   十二月初十   历经十日的航行,江芸芸站在船舷上,看着不远处扬州两个大字,轻声说道:“回来了。”   “对啊,回来了。”江渝凑过去,拉着她的袖子,小心翼翼说道,“我们一家人总算可以好好过几天团聚的日子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周笙。   周笙穿着素净的衣服,站在她后面,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阳光落在她脸上,让她的面容温柔得不像话。 第四百五十八章   江芸芸丁忧回扬州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扬州。   丁忧, 女人。   好稀奇的说法。   丁忧是指朝廷官员在位期间,父母去世,从得知丧事起,须辞官回到祖籍, 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   这些都不稀奇, 重要的在后面, 也就是说丁忧期满后, 本人需要立刻回京师吏部报到,等待授官, 一般来说, 虽然不会官复原职,但都是在同等位置上的职位,甚至会微微升一阶, 以表他的孝心。   这样的流程意味着, 江芸的名字还是挂在吏部的, 也就说朝廷并没有革除她的官职。   多稀奇啊, 女人当官了。   一时间扬州很快就跟着热闹起来, 有关系的, 没关系的,都想要跟着凑一个热闹。   江芸芸下船那一日, 码头被围得水泄不通,幸好知府陈静早有准备,早早就派人去维护秩序了。   好不容易一行人下了船, 周家的小院子却进不去了。   “行了行了,闹什么。”衙役不耐说道, “再不走, 就请你们去衙门里坐一坐。”   那些人盯着马车, 一个个神色各异,瞧着要不是有人拦着,都要上手掀开帘子看一眼了。   好不容易进了屋子,衙役们也不久留,留了句:有事告衙门即可,就转身离开了。   锦衣卫这次只来了十二人,一个小队,领头的是一个百户,临走前被牟指挥,姜千户,冯太监,谷太监,甚至是陛下都耳提命面了,一见这个情形就紧张地围在门口。   衙役一走,这些人越发大胆了,也没认出这些人是锦衣卫,不知从哪里掏出梯子就像爬墙看一看,只是还没摸到门边,就突然看到一群穿戴着盔甲的人态度嚣张地推开人群。   “江家现在我们照着了哈,识趣都给我滚。”为首那人膘肥体壮,站在台阶下,漫不经心说道。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有人不解质问道。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想来找茬是不是,我倒要看看谁的脑袋比我的这把刀硬。”那人对着一群人冷冷一笑,手中的钢刀直接把最靠近自己的那一辆的车架给砍断了。   动了刀,人群就按捺不住了,有些人打起了退堂鼓,悄悄溜了,也有人不服气大声嚷嚷着。   那人也懒得管这些人,对着手下的士兵抬了抬下巴:“又不识趣的,直接杀了就是,我们扬州卫也不是没见过血。”   “京城的兄弟也累了,都去歇歇吧,回头我们搞个排班出来,也别耽误了江秘书的事情。”那人对着锦衣卫说道。   那百户想了想,留了四个兄弟在这里:“那就有劳了,我们先去找个客栈歇歇脚。”   “好说好说。”那人也不在意看着多出来的四个人,对着手下挥了挥手,“收好了,可别丢了我们少主的脸。”   “这会不会不太好啊。”周笙听着外面的动静,扭头去问江芸,“闹这么大。”   江芸芸已经换了一身白色的孝服,头发并未用布巾包裹起来,只是做了束发的装扮,淡淡说道:“没什么不好的,好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登门。”   “就是。”江渝嘟囔着,“这些人就是来看热闹的,我就应该放狗咬他们。”   三条小狗立刻配合的汪汪了两声。   “江如琅的墓也不知道在那里?”周笙坐在她边上,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都说要住到墓边上,可要住过去。”   “尸体是谁收敛的。”江芸芸随口问道。   “是林家帮忙照看的,找个块地就埋了。”周笙解释道,“本来江家是有一个祖坟的,是江如琅自己修建的,但是这些年不打理,早就被人占去了,之前清丈的时候算进去了,也不好再拿回来,就重新买了一块地,就是在郊外了,有点偏。”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就这样吧。”   “不过去?”周笙神色犹豫,“会不会有人说你啊。”   “去不去都要被说,我与江如琅也确实没有太多的感情。”江芸芸叹气,把自己从京城带回来的小破躺椅拖出来,仔仔细细擦了擦,“就这样吧,我这事我得要仔细想想,这三年只管关上门自己过日子就是。”   张道长端着罗盘开始看风水,在小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乐水则是一脸紧张地跟在他边上:“这里要搞个水缸,养条鱼,种点荷花……没必要住在墓边,也没个房子……这里这块石头放这里做什么,晾衣服换个地方晾去……现在扬州人最是好奇,爱看热闹的时候,去别的地方也不安全……这个厨房的门怎么开在这个位置……”   江芸芸已经坐在躺椅上,准备休息了。   “那你说,曹家会回来吗?”江渝的脑袋突然凑了过去,小心翼翼说道,“我是说那些人。”   江芸芸没说话,但是眼尾能看到江漾正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   “不清楚。”江芸芸摇头。   “哦。”江渝也跟着小声嘟囔着,“我就是觉得太乱了,哪哪都是问题,好像自己坐在船上过一条激荡的河水一样,翻又翻不了,看又看不清,回头的路走不了,往前走又觉得惊险万分。”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走一步算一步吧。”   “行吧。”江渝嘟嘟囔囔着离开了。   院子里的人都是各干各的事情,张道长和乐水正在改风水,周笙和陈墨荷在收拾行李,叶追喜等人在打扫屋子,江渝和江漾脑袋凑在一起也不知在说什么。   外面还有停不下来的喧闹和吵架声,瞧着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只有江芸芸躺在躺椅上,借着屋檐下的阴影遮蔽,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让她回屋休息吧。”陈墨荷心疼说道。   “没事的,她太累了,让她休息休息。”周笙忧心忡忡,抽出一条披风,心疼说道,“也该歇歇了。”   陈墨荷哎了一声:“那我让她们小声一点。”   “嗯,晚上的饭菜也不知道怎么准备,尽量准备地好一点吧,一路上也累了。”周笙掏出银子,“多买点肉回来,我炖汤给她喝。”   “不用了,我这里还有银子。”陈墨荷叹气,“现在店也都开不起来了,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啊。”   “一家人平平安安最重要。”周笙揉着披风上的花纹,“我只要其归能开心一点。”   陈墨荷叹气,心疼地看着她的满头白发:“夫人也累了,也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周笙把披风盖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去休息吧。”   “好。”周笙捋了捋她鬓间的碎发,“就是想再看看你。”   “那想想晚上吃什么吧,肚子饿了。”江芸芸转了个身,索性面对面周笙,睁开一只眼,笑说着,“不想再吃鱼了,这一路上吃得我恶心。”   “好,乐山说你爱吃羊肉馒头,晚上吃羊肉馒头行不行?”   “行。”   “想不想吃扬州特色的饭菜啊?”   “吃。”   “那你睡吧。”周笙拍着她脊背,温柔哄道,“好好睡吧。”   江芸芸闭上眼不再说话。   —— ——   晚上的时候,是周鹿鸣带了一堆吃的,从小门偷偷送了进来。   “好久不见。”江芸芸白日睡了个半饱,傍晚起来后开始打拳锻炼身体,看到周鹿鸣大包小包来了,镇定自若打着招呼。   周鹿鸣看着她失神,随后喃喃说道:“都这么大了。”   “过年了就二十四。”江芸芸笑说着,“带了什么好吃的。”   周鹿鸣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都是你爱吃的……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羊肉、猪肉、猪蹄、鸡肉、笋片、虾仁、豌豆苗、火腿。”   乐水接了过来,被重量惊了惊:“这么多啊,可以吃好几日呢,快进来坐,夫人去后院收拾屋子去了,我让人请出来。”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她了。”周鹿鸣低着头,连连摆手,有些尴尬。   “没事,有我招待呢。”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周鹿鸣哎了一声:“对对,有其归呢,没事,你去忙吧。”   乐水也不多想,拎着东西去厨房给厨娘了。   “我想吃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水晶肴肉、松鼠鳜鱼……”站在厨房门口的张道长眼巴巴说着。   “吃是可以吃,就都是功夫菜,要点时间,今天一天是做不了这么多的。”厨娘利索说道,“您挑一两样吧。”   “挑一样,以后还有时间吃的,别浪费。”江芸芸虽然没扭头,但还是点了点张道长。   张道长忍痛思考,最后说道:“那就狮子头,乐山做的不好吃,我想吃个正宗的。”   “行,狮子头我做的还真不错。”厨娘笑说着。   “坐吧,舅舅。”江芸芸请人坐下,“怎么挤进来的?”   周鹿鸣不好意思说道:“我说我是你舅舅,他们就放我进来了,他们手里还有一本册子,有画像有名字,还对了我一下。”   江芸芸点头:“那这样进出也还算方便。”   周鹿鸣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坐在那里坐立不安。   “这扬州卫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啊?”江渝的脑袋凑过来,不解问道,恰好解了尴尬的气氛。   “应该是幺儿的人。”江芸芸说。   “哦,那顾幺儿还算有点良心,不枉费小时候抢我糕点吃。”江渝叉腰得意说道。   “你,你怎么在这里?”周鹿鸣震惊,“你不是在兰州吗?”   江渝皱了皱鼻子:“顺道回来看看的,周姐老早就带人回去了,她说要赶紧回去稳住局面,免得那个阴阳怪气的张岚要使下作手段,秦知府这人也不太靠得住。”   “那你还回去吗?”周鹿鸣问。   江渝有一瞬间的哑然,站在原地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我,我想回去,但……”她犹犹豫豫说道,“我也不懂。”   江芸芸笑说着:“那就回去吧,兰州估计也要热闹一番的,但只要抱紧肃王大腿,想来能一切安然无恙。”   “周姐姐也这么说的。”江渝嘟囔着,看了江芸芸一眼,“那我需要守孝吗?现在也走不了啊。”   江芸芸拍了拍额头:“哎,把这事忘记了。”   “那就先待着吧。”江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也想要仔细想想着未来的路怎么走的,我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江芸芸听得直笑。   周鹿鸣看着两人,半晌没说话。   “舅舅,你怎么还是个哑巴。”江渝说完自己的事情,就开始操心别的事情,只是说出来话没大没小的。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脑袋。   江渝眼珠子圆滚滚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好久没看到你们了。”周鹿鸣反而轻松下来,笑说着,“有些想你们,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哦,那你多看看我们。”江渝大大咧咧说道,“晚上一起吃饭,一会儿就熟了,我要去玩一会儿了。”   “去吧。”周鹿鸣笑着点头。   角落里又剩下江芸芸和周鹿鸣两人。   “小时候脸上还肉嘟嘟的,现在怎么都这么瘦了。”周鹿鸣叹气说道。   “能养回来。”江芸芸笑说着,为他到了一盏茶,“舅舅瞧着也瘦了。”   周鹿鸣也跟着笑了笑:“没关系,也养得回来。”   “舅舅现在还在林家做事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做的,但现在不在外面了,叫我去管里面的事情了。”周鹿鸣摸了摸脑袋,“也算轻松一点,免得印刷坊总有人来,也耽误工作。”   “是因为我的事情?”江芸芸问。   周鹿鸣连连摆手:“不不不,是阿姐临走去京城时,秦夫人找她说了几句话,后来我的工作才变的,也不是你的问题,我也觉得一直和人打交道太累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   ——她突然想起一个事情来,叶追喜是怎么找到这么多徽州人的。   —— ——   周笙一听这事,为难地揉了揉手帕:“怎么说起这事了?都过去了。”   江芸芸把人拦住,抱臂,眯眼:“叶姑娘文文弱弱,虽说我们去徽州有船只直达,但她这一路上怎么走的还挺快的。”   周笙见这事瞒不过去了,只好叹气说道:“秦夫人帮的忙。”   江芸芸露出了然之色。   “她怎么好端端掺和这件事情上了?”她很快又生疑,“按理,不说避之不及,也该袖手旁观才是。”   周笙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整个人透出‘我有秘密’的欲言又止。   江芸芸眼睛一眯,脑袋伸了过来,就差贴着她的脸了,警觉问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周笙把她的脑袋推开,叹气:“反正就是人家帮了你,你好端端问这么多做什么。”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   秦岁东是个合格的商人,这些年林家的版图扩张,早已超过书坊,从笔墨纸砚开始,借着陆运和海运的便利,以及和江家若有若无的关系,简直是无往不利。   但江芸芸也丝毫不怀疑,若是她真出什么事情了,让林家出手也是极难的,这一点倒也无可厚非,商人逐利,一群人的身家性命挂在他们身上,自然是要学会趋利避害的。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次江芸女扮男装的事情被揭穿后,就算一件大事,天大的事情。   就连江芸芸的师兄都噤若寒蝉,不知如何开口,林家要是这个时候作壁上观,排除自己和江家的关系也不奇怪,偏她入了局。   那可就太奇怪了。   江芸芸把周笙堵在门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她帮了我都没关系,那我问问岂不是更无关紧要,说说看嘛。”   周笙简直是被人磨得没脾气了:“你这孩子……”   江芸芸一听,用脚关了两扇门:“关起门来说,不碍事,我肯定守口如瓶。”   周笙还没说话,就被江芸芸拽到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   “追喜去徽州找人签字,写陈情表就是秦夫人的主意,她还找了很多家丁沿途保护,后来衙门那边听说后,也让衙役送她们入京。”她低着头,简单说道。   江芸芸点头,随后追问道:“秦夫人怎么好端端帮我们?”   周笙没说话了。   江芸芸了然:看来这问题出在这里。   “你不会跟秦夫人签了什么不平等条约吧。”   周笙连连摇头:“秦夫人人还是很好的。”   “那她就是纯好心。”江芸芸质疑。   周笙跟着点头:“这些年多亏她照顾呢,我在这扬州才能这么自在。”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   周笙悄悄松了一口气。   “所以……”江芸芸的脑袋立刻挤了进来,紧盯着周笙看,“我是女人,她也下注?”   周笙吓了一跳,被这猝不及防的呼吸乱了心跳,脑袋往后倒去,红着脸,慌不择路说道:“女人,女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芸芸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直把人看得坐立不安,这才施施然坐了回去,摸着下巴:“林家有什么出息的女儿吗?不是就一个林思羲嘛,没听说其他房有什么厉害小孩啊。”   周笙恼怒站起来,伸手把江芸芸推走:“怎么如此促狭,你快离开。”   江芸芸一头雾水被人赶走了。   日子开始平静下来,来围观的人也逐渐少了,大家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时间久了也耗不起,加上门口守门的人实在凶悍,举起大拳头就是一顿揍,拖到衙门,知府还拉偏架。   五日后,周笙饭后问要不要去给江如琅扫墓时,三个江家孩子都没说话。   “那算了,我去看看,面子上也要过得去。”她也不强求。   “我去看看吧。”江漾想了想站起来说道,“不算好的,但也不算坏,也该知道到底埋在哪里。”   周笙点头。   “那我也去。”江渝连忙说道,“我和江漾一起。”   “我不去。”江芸芸打了哈欠,“伯虎来信说这几日有重要事情寻我,我得在这里等她。”   “怎么这么困,都在家休息了也不好好睡。”张道长震惊。   江芸芸没说话,突然懒懒抬眸扫了一眼周笙,大声嘟囔着:“查了查林家的族谱……”   周笙头也不回就走了。   下午,周笙就带着两个女孩走了,陈墨荷和乐水都紧张跟了过去,锦衣卫自然也分去几人,免得有人不太识趣来闹事。   江芸芸躺在椅子上摇摇晃晃,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扬州今年格外冷,昨日下了一场雪,虽不够大,但也能盖住地面一层,一踩一个脚印,小狗们玩得不亦乐乎。   江芸芸抱着小狗玩,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小仆紧张去开门。   只是还没见到这个人,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江芸!”   “唐伯虎。”江芸芸歪头看了过去,“怎么变成这样了?张梦晋,你怎么也来了?”   唐寅变化极大,乍一看和记忆中风流倜傥,嚣张跋扈的年轻人大为不同,他变黑了,整个人却多了丝精气神,眼睛明亮,举止从容。   张灵更是明显,当年初见时他身上总有文人颓废萎靡的奢华美貌,今日一见那些颓唐消极被一扫而空,依旧美貌,但美貌中少了些愤世妒俗。   “晒的,当官可真难当啊。”唐伯虎一看她,就忍不住叹气,“你这小老虎怎么回事,这精气神瞧着也太差了,年纪轻轻怎么如此憔悴。”   “我就说当官哪有不累的,其归这小脸一点肉也没有了。”张灵跟着叹气,接过张道长递来的凳子,“瞧着也太瘦了,怎么还有白发,可见这官确实没什么意思,我们辞得也对。”   江芸芸敏锐问道:“你们是任满回京途径此地,还是辞官回家了?”   唐伯虎咧嘴一笑:“辞官了,这官不想当了,没意思,我唐伯虎算是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受了,这官谁爱当谁当,没了你,更不想当了。”   江芸芸看向张灵。   张灵点头:“我本打算与你同进退,这几年真的是捏着鼻子和这些同僚打交道,现在你归乡了,那些人嘴里三棍子每一个好屁,我就索性也不干了,不瞒你说和他们呆久了,我都觉得晦气。”   江芸芸看着一脸认真的两人,无奈叹气:“当年考得也很辛苦。”   “不辛苦啊。”唐伯虎眨巴着大眼睛,咧嘴一笑,“考试不都这样吗,哪有难不难的道理,会读书肯定就能考上,剩下的人死读书考不上也正常。”   江芸芸语塞。   ——忘了,这是个天才。   “我也觉得不太难。”张灵紧跟着附和道。   ——忘了,还有一个。   “你们这嘴……”她喃喃自语,“被针对,瞧着也不是没道理的。”   唐伯虎冷笑一声:“哪来的道理,我只是说话不好听,可他们是做的不好看,我这些年下田入乡,那件事情没干,瞧瞧我都晒黑了,你再看看我那些同僚上司,一个个就想着今天下雨,明日涨赋,我不同意还来骂我,我下田,他们抢田,我好不容易把佃户都放良了,那些富商去告我状,官商勾结,立马就来骂我,把我的人抢走,好生没道理。”   唐伯虎气得手舞足蹈比划着:“我不指望人人都跟你一样,但这些人是不是太酒囊饭袋了,我一看就来气,人蠢心坏,也不是没遇到好的,可这些好的总显得争不过坏的,我……”   他叹气,口中白雾冒了出来,瞬间模糊了脸上的不甘:“实在是心灰意冷。”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   唐伯虎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外人都觉得他张狂放肆,偏他心中也是有一股热血的,这些年虽然沉稳了不少,但要是和这个官场如鱼得水,也确实困难。   “那你呢?”她看向张灵。   张灵脸一下就黑了。   唐伯虎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过来,小声说道:“哎,你长得也好看,就没有碰倒那些色狼。”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突然笑了起来:“有是有的,但他后来见了我就跑,怕被我拉着背锅。”   “实在太貌美了。”唐伯虎比划了一下,“背锅也有很多人凑过去,啧,真真假假的感情啊。”   张灵脸更黑了。   “那,那……确实为难。”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干巴巴说道,“至少美貌是真的啊。”   张灵瞪了她一眼。   唐伯虎听得直拍腿。   “笑屁啊。”张灵恼怒,伸手要去捂唐伯虎的嘴,“你还是关心一下怎么和嫂子交代吧。”   “怎么了?婚姻又不顺?”江芸芸紧张问道。   之前因为唐伯虎被牵连到朝廷争斗,饱受纷争,后来又远走广西偏远地方,远在苏州的夫人不仅不方便跟随,耳边也一直是流言蜚语,所以忍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两人合理了。   这一任夫人名叫沈九娘。   唐伯虎没说话了。   “嫂子一直很担心他辞官后会被人报复,希望他能好好想想,有个官身至少安全一点。”张灵冷笑一声,“我是无家一声轻,全家就我一个人,辞官就辞官,有些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唐伯虎不悦说道:“官夫人有什么意思,我唐伯虎不当官了,照样能给她带来荣耀,何来觊觎一个虚名。”   “定然也不是这个理由。”江芸芸一脸严肃。   “嫂夫人跟你去了这么远的地方,现在又独自一人照顾孩子,哪里容易,有个官夫人名头自然是能过得舒服一点,你回去可不能如此开口伤人,好好与她说明白了,要是说不明白,你请过来我与她说,你这嘴实在是破。”   唐伯虎苦闷:“可这个官我实在当不下去了,我一见我那肥头大耳的猪上司我就头疼,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当官啊,不仅苦了百姓,还苦了我们这些下属呢。”   “我隔壁县的那个知县就是被他气的直接辞官说奉养老母去了,我这原先想着争一口气,不给你丢脸,但那事之后,那人的嘴脸,我是真的想打他一顿的。”   江芸芸看着两人唉声叹气的脸:“是我连累你们了。”   “可不是这么说。”张灵想也不想就说道,“要非你的激励,我哪里能有了心气考科举,这些年也大都是想着不能落你们太多,努力追赶,实在是我这人脾气不太行。”   他苦笑一声:“我已经动手打过很多同僚了,这事你就给我处理过好几次,而且就算这次不辞官,没你在京城罩着我,我回头也得滚蛋。”   江芸芸轻笑一声。   “是这样的。”唐伯虎也跟着认真说道,“我可不管那些流言,我只认准了你这个人,这辈子也只这么佩服你一个人,这些年你去了这么偏远的地方地方,又回到京城,都还能做出这么多事情,多少百姓谢你,当日京城那些万民伞我可都听说了,我自己也是做过知县的,所以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唐伯虎叹气。   当县令瞧着多风光啊,你要是不想好好做,自然也很风光,只管躺着收钱,百姓死活又有谁放在眼里呢,偏他也是有股气来到这里的,凡是都想着做到最好,这才发现这个县令可真累啊,天冷要注意饥荒,天热担心下雨,秋收要抓紧,夏种也要提前监督,还要开学堂搞教育,修水利去修路,就连鸡毛蒜皮的鸡鸭丢了都要查一下,这样就算了,还要和上司打好关系,隔壁县同僚的关系也要维护,偏一个个都不是东西。   ——太累了。   江芸能做到这么好,他第一次知道有多不容易。   “我瞧着是你这个人极好,是男是女也都无所谓。”他低声说道,“我说真的,我唐伯虎从未如此佩服过一个人,你是女人也高他们一大截。”   江芸芸笑:“好大一顶高帽子。”   “反正就是这样的情况。”唐伯虎双腿一伸,“你不当了,我也不当。”   “我不是不想当,我是没得当。”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唐伯虎哎了一声,和她四目相对,随后苦笑一声:“确实,你本来这官当的好好的,但你这事也确实惊世骇俗,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你做什么,我都是觉得极好的。”   “我之前学你在兰州时的政策,释放那些妓女,才发现她们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得了病只能等死。”张灵也跟着说道,“可我也做不到这么好,看着那些人很多又开始重操旧业,只觉得悲凉,但我听说你在兰州处理的那批人就很好,只可惜我做什么,我都觉得处处受制,做不到你这么好,这才知道你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江芸芸叹气:“我以前听人说过——一个女人的出走后可能会面临两种主要命运:堕落或回来,我也不知道我在兰州的政策能维持多久,我不想他们堕落也不想她们回家,想要她们重新选一条路走。”   “可我觉得若是你在,那政策就会在。”张灵怅然说道,“这一路上我真的想了很多,却又想不明白,但我后来觉得,若是你这样的人都当不了官,那肯定是这个世道出问题了。”   三人沉默着,任由阴沉的乌云落在头顶,残雪融化的声音在耳边不经意响起……   大雪劈头盖脸落了下来,一下子打破了消沉的气氛,所有人都齐齐哆嗦了一下。   “哎,对不起对不起。”树后的张道长捧着脸盆,也是满头白雪的走了出来,苦着脸说道,“我就想要搞点雪来,化点雪水给你煎药吃,对身体好。”   唐伯虎抹了一把脸,跳起来说道,热情说道:“我来帮你啊,一起玩。”   “晚上留下来吃饭吧。”江芸芸也跟着蹦蹦跳跳,要把身上的雪抖下来。   “行,别着凉了。”张灵递过去帕子,想了想突然又收回来,不好意思,“现在好像不太合适了。”   江芸芸笑:“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张灵看着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替她把头顶的细雪抚落:“是朋友。”   —— ——   傍晚   周笙等人回来了,只是瞧着脸色不好。   “怎么了?”江芸芸正在给小狗梳毛,见状随口问道。   江渝像是找到靠山一样,连忙跑过来在她耳边不高兴嘀咕着:“看到江苍、江湛、江蕴和曹蓁了。”   江芸芸抬眸。   “略有争执。”江渝委婉地比划了一下拳脚,然后悄悄看了眼站在最后面,神色僵硬的江漾,用只有两个人的气音说道,“反正江漾没错。”   “那等她们打上门再说。”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江渝的脑袋,站起来,大声缓和气氛,“洗手吃饭去,今天由唐公子买单!”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不好了!江漾不见了。”   三日后一大早, 天还没大量,江渝披着一家衣服就匆匆跑过来去找江芸芸,神色着急,“她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好, 我瞧着有点不对劲, 一直盯着她的, 昨天晚上她就突然说要去买点针线, 我说今天早上和她一起去,她不同意, 结果我早上醒来, 她人就不见了。”   江渝急坏了,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声音急促,惊得其他人也都爬起来查看动静。   “怎么了?”周笙拿出披风给人裹上, “是不是出门散散心了, 先别着急。”   “肯定是去找江苍他们了, 肯定是!我都跟她说不要管她们了, 我们三年结束就回兰州去, 去找小春去, 她明明都同意了,她怎么说话不算数。”江渝气得直跳脚, “这人怎么脾气这么倔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张道长也着急说道:“外面这么乱, 也要早点找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找找看。”   “那我也去。”乐水也紧跟着说道。   “等会。”江芸芸眼疾手快把几人拦住, “你们知道江苍住在哪里吗?”   江渝摇头。   “那我们去打听打听。”张道长犹豫说道。   “多少人看着热闹, 去了把事情闹大, 江漾以后如何做人。”江芸芸又说。   江渝急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啊?”   “这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江芸芸安抚着,“她避着我们,肯定是要他们说我们听不得的话,现在急匆匆过去,那些话说不出口,那就是让江漾这辈子都有心结,不妨我们再等等,午饭前没回来,我们再去找。”   江渝背着手来回走着,烦躁痛苦说道:“血缘亲人,血缘亲人就可以这么伤人吗?江漾吃得苦还不多吗,本来没曹蓁的事情,我们还快快乐乐在兰州呢,要是他们真的念着江漾,就会顾忌你一点,可他们没有,那我,那我怎么放心……”   “她已经是大人了。”江芸芸强调着。   江渝停下脚步,红着眼睛去看江芸芸,伤心问道:“难道大人就不会受伤嘛。”   —— ——   “你还知道回来?”曹蓁一看来人,药也不喝了,直接咚的一声磕在桌面上,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换娘了呢,对待周笙那贱人倒是亲热。”   江漾面无表情说道:“若是可以,我也恨不得自己是个孤儿。”   曹蓁大怒,拍案而起骂道:“你咒我,你竟然咒我,你当真是心野了,我就知道江芸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前明明这么乖的,她是不是一直说我坏话,这才让你变成这样的。”   江漾惨笑:“我以前乖,那你以前为什么不救我?”   曹蓁在屋内来回走动着,高耸的颧骨,消瘦的面容,整个人带着狂躁不安的狰狞:“我怎么没救你,当日是时机不对,是时机不对,我怎么不救你,江如琅盯着你哥,我怎么放心,我是要救你的,你是我亲生的,我怎么会不救你。”   江漾沉默得看着面前的人,听着她的喘息声,半晌之后说道:“因为我是女孩,所以我比不上哥哥是嘛。”   这几个月的牢狱生涯,曹蓁像是过了几十年糟心日子一样,再也没有早已没了富贵模样,她这般冷冷看人,便有几分癫狂冷厉。   江湛上前扶住江漾,低声劝道:“娘病了,少说点,我们去外面说吧。”   “不用了,我要回去了,不然江渝要等急了。”江漾推开她的手,把怀中的钱袋子拿了出来,“扬州早已没了江家的东西,舅舅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你们也回不去南直隶,这是我这几年攒下来的钱,若是省一些,怎么也能花个一年半载,就当是……”   她顿了顿,看着屋内一众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突然笑了笑:“就当我们断了。”   江湛瞳仁睁大,瞬间失神地看着她。   “你,你反了。”曹蓁瞪大眼睛,上前就要去拉扯人,“你疯了,你在跟谁说话,江漾,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江湛连忙把人拉走,她身边的妈妈也赶紧把人拦下。   “你当真要和我们断了关系?”片刻后,江湛沙哑说道。   江渝点头:“我实在无法处理和你们的关系,所以我想着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三年后我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扬州,天高地阔,总有我的路。”   她伸出自己畸形的手,一开始她自己都不敢看这双手,噩梦总是如影而至,无法脱离,可后来她去了兰州,兰州的天真蓝,她有太多事情要做,时间久了,当年的噩梦也跟着消失不见了,这只手的畸形也无关紧要。   “从我离开扬州之日起,我才觉得我是自由,我不再是一个物件,阿姐,我不想再这么痛苦过活了,我只想快快乐乐地为自己活一次。”江漾认真说道,“我也希望你也能如此。”   江湛红了眼睛,紧紧握着她的手,露出笑来:“好,那就好好活一次。”   “你以为你跟着江芸就等飞黄腾达不成。”曹蓁见状,冷笑一声,“她是女的,你还以为她还能当官嘛,她庇护不了你,只有江苍可以 ,只有你的亲大哥才可以。”   江漾沉默着,突然说道:“其实江芸是女的,我挺高兴的。”   曹蓁讥笑着:“你也落井下石,怎么还理直气壮怪我们。”   江漾沉默着,随后带着一种蔚然的痛快:“她是女的我才高兴,当年在兰州,她叫我自己选好路怎么走,我还笑他不知道世间的难处,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俗人,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庆幸。”   她笑了起来,眼睛明亮。   “她给我指明了其他的可能,我也走上了那条路,我虽从未去过那里,这些年也总觉得前途渺茫,但我听闻她的事情后,我突然明白这条路要怎么走,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快乐嘛,我发现我的未来原来也是有路可循的。”   “我就这样一边庆幸这个消息得以光明天下,但又一边痛恨你的无情,当我又可耻地跟着她们去了京城,偏我又看到很多人,她们都是千里迢迢赶过来的,江芸身为一个女子能做这么多事情,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江漾喃喃自语,又哭又笑,“她是女的,那也太好了。”   曹蓁一脸麻木,但还是忍不住嗤笑着:“她就是在骗你,蛊惑人心,她把我的宝珠给毁了,她装作男的,克了我的长生,现在成了女的,又骗了我的宝珠,真是祸水。”   江漾抬眸看着她,突然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她:“你明知道我就在她身边,你明知道你说出那个秘密会毁了她,那你,那你,当时想过我吗?”   曹蓁面容瞬间僵硬。   “你想过若是他们迁怒我,会不会杀了我?”   “你想过若是江芸死了,我会不会被她牵连?”   曹蓁嘴角微动,神色恍然:“我,我当时,当时太险了……”   “原来如此。”江漾再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在兰州历练这么多年,有没有说谎,是不是在后悔,一目了然。   江湛轻轻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同样神色凄然:“别说了,我送你离开。”   “你没有,你不爱我,却希望我很爱你,我也曾很爱你,可你还是不爱我。”江漾甩开江湛的手,双眼含泪,满是委屈,“你也不爱姐姐,你漠视姐姐的痛苦这么多年,你也不爱大哥,因为他也在哭,你为什么不看看他,你更不爱平安,他只是你赌气生下来的,你这辈子都没把他放在心上,你毁了我们所有人。”   曹蓁暴怒,把面前的桌子猛地掀翻,任由桌面上的茶盏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上前一步,面目狰狞骂道:“我还不爱你吗?你这辈子吃喝不愁,难道不是我给你的,我不过是没顺着你的心意,你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怪到我头上,要不是我,你们一个个有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白眼狼,你们都是白眼狼。”   江漾失望地看着她。   她今日来,其实心里还抱着隐晦的期待。   当年是真的情非得已才救不了她,后来不是故意把她扔在扬州的,这些年的不闻不问也是因为毫无途径。   她一边清楚得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边又暗暗为她准备了无数个条件,只要她能踩中一个,她就当一切都无事发生,可偏偏,她一个也不愿意承认。   “那就这样吧。”江漾心灰意冷,喃喃说道,“就当我们恩断义绝。”   曹蓁神色恍然,突然头痛欲裂,整个人神经质一般暴怒地喊道:“是江芸,都是她,我要杀了她,她怎么就死不了,怎么就怎么也杀不死她,她骗了你,她骗你,娘爱你,娘一直爱你的。”   “快去请大夫。”江湛拉着江漾的手,一边吩咐道,一边又对江漾说道,“娘病了,回头我再来找你。”   “不用了,姐姐,但我也希望你能自由。”江漾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江湛神色仲怔地看着她的背影,闭上眼掩下眼底热泪,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再也无法自由了。   —— ——   眼看中午就要到了,江渝再也呆不住了,拉着江芸芸就要出门。   “我们去找她,你去骂她们。”江渝大声喊道,“江漾可别被欺负了,她到了冬日手疼,打架太吃亏了。”   周笙欲言又止。   张道长连忙说道:“我也去我也去。”   “乐水,还不跟着。”陈墨荷连忙打了个眼色。   正在修躺椅的乐水连忙跟了上去。   守门的锦衣卫见一家子气势汹汹的样子,犹豫问道:“这是去哪?”   “早上天未亮可有看到我妹妹去哪了?就穿着绿色衣服的那个?”江芸芸和气问道。   “说是出门买东西了,是了,怎么还没回来?”锦衣卫心中咯噔一声,有些心虚。   “可是看到她往那边走了?”江芸芸又问道。   锦衣卫问了一圈:“瞧着往万明桥的方向走了。”   “之前江家买了一套院子就把她安置在哪里,我知道在哪里。”江渝拉着江芸芸激动说道,“走走,我带你们去找人。”   江芸芸只好跟着被拉出门,锦衣卫一看也跟着派了两个人跟上。   只是一行人刚走到小巷子口,就和江苍江蕴撞在一起。   几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你过来做什么?”江蕴移开视线,嘟囔着。   江芸芸看向江苍,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虽然憔悴消瘦,但眉宇间的压力和紧绷却都消失不见了,他像是突然从深水中露出头来,虽然狼狈,但却充斥死里逃生的庆幸。   “好久不见。”江苍颔首,目光落在她脸上,但很快又移开视线,“你是来找我们算账的。”   江芸芸摇了摇头:“来找江漾的。”   “江漾?”江苍不解,“她不是在你那边吗?”   “你是不是在装模作样,她来找你们了,你是不是把人藏起来了。”江渝的脑袋冒出来,一脸警觉地质问道,“快把人给我交出来!”   江苍拧眉:“我确实没见过她,但我早上很早就离家去祭拜了。”   江渝紧紧抓着江芸芸的袖子,一脸不信。   “确实有香火气。”张道长站在两人背后嘟囔着,“烧纸去了。”   江芸芸把江渝的脑袋按了回去:“那就劳烦你回家看看江漾是不是在你家。”   “那是我妹妹,在我家不是很正常。”江蕴不耐说道,“你管她去哪?”   这话一出,江渝立刻跳了起来:“你放屁,江漾才不要去你家。”   “什么你家,是她家,和你没关系,还有你,小时候不是和江漾不对付嘛,一见面就吵架,现在这么缠着她做什么?”江蕴不耐说道,“哥,我们走,不要和他们说话了,都有人看过来了。”   江苍并没有被他拉走,反而对着江芸芸平静说道:“我母亲从狱里放出来后就病了,家里现在不方便待客,若是江漾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处理。”   江渝一听就不干了,一脑袋冲进小巷里。   张道长一看,哎了一声,看了一眼江芸芸,也紧跟着追上去:“别跑这么快,不安全。”   巷子口的一行人紧跟着安静下来。   乐水只好硬着头皮问道:“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啊。”   江芸芸看了眼幽深的小巷,摇了摇头:“要点时间,再看看。”   她看了一眼江苍和江蕴手里的东西,尴尬说道:“要不先把东西放了,或者找人把东西拿进去。”   江苍看着她,平静说道:“都死了。”   “晨墨和晚毫的尸体,章妈妈的尸体,三十六人的尸体我都没找到。”他甚至补充道,“今日也顺便给他们烧纸去了。”   江芸芸楞在远处,刹那间呼吸骤停。   朱宸濠抓走江苍是为了威胁江芸芸,此事因她而起,可奈何当时时局混乱,江芸芸自己也自顾不暇,也完全顾不得没了消息的江苍。   那些传回来的消息,不过是寥寥数语的无一人生还,今日却得以窥见当日惨烈的一角。   “对不起。”她喃喃说道。   江苍脸色微微发白,避开她的视线,低着头,却在最后冷不丁阴暗出声:“真的和你有关。”   江芸芸僵站着,觉得漫天的水汽涌了过来,浓重到能让人窒息。   “我醒来时只听他们说夫人死了,后来他们都跑了,再后来我历经千难险阻到了京城,就听说你的事情。”江苍抬眸问道,“带走我娘的人是我心中想的人吗?”   江芸芸沉默。   江苍上前一步:“总该让所有人都死个明白才是。”   “那就保护好你娘吧。”江芸芸扭头,岔开话题。   江苍深深吐出一口气,怅然说道:“原来如此。”   “走啦,哥,不要和她说话。”江蕴不耐拉着他的胳膊,“就姐姐一个人看着娘,我不放心。”   江芸芸让开道,等着江渝把江漾带出来。   江苍走了几步,经过江芸芸身边时突然扭头看了过来。   “当日是我被抓后病了,我娘才听了奸人的话捅破这件事情的。”他冷不丁说道,“她这些年已经不太关注你的事情了。”   江芸芸没说话,抬眸看他。   “你……”他犹豫,目光看向后面两个人高马大的锦衣卫,“你是来找她的嘛?”   “不是。”江芸芸摇头,再一次重申道,“我是陪江渝来找江漾的。”   江苍沉默着,收回视线:“三年后丁忧结束,我会辞官回乡。”   江芸芸震惊。   “我娘病了,病得厉害。”江苍盯着她看,“我用我的官身,换此事掀过去既往不咎,可以嘛。”   江芸芸语塞。   她对曹蓁的态度,大概就跟冬日的炮竹一样,点了也就散了,若非此事被她捅了出来,她都已经许久不太在意江家的事情。   只是她还没说话,就听到江渝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是,你娘有病啊,怎么还发疯打人啊。”   江漾低着头,被她拉着抱头狂跑,身后的张道长也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回去我给你涂药。”江渝越想越气,“我当时就应该也打她一顿的,就是她,闹得我家一点也不安生,害我姐不能送他老师最后一面,烦死了。”   “哎哎,算了算了。”张道长和稀泥,扯了扯她的袖子,“都是人呢。”   江渝憋着气,走得越发快了。   “宝珠。”江苍低声喊道,“娘伤到你了吗?”   江漾抬头,露出红彤彤的一双眼睛。   兄妹两人都有一张苍白的脸。   他们多年未见,连着通信都不曾由,此刻却在狭小的巷子口彼此狼狈地见了第一面。   “哥。”江漾嘴角微动,她本来是想笑的,却还是露出哭意,“好久不见。”   “你,你松手。”江蕴一看这两人紧握的手,就想上前扯开,“这是我妹妹。”   “你们当年把她留在这里的时候,怎么记不起来她是你妹妹了。”江渝站在江漾面前,打落他的手,冷冷说道,“这条巷子又黑又长,她一个人生活在这里这么久,你们怎么不说她是你妹妹。”   江蕴脸色青白交加,扭头去看江苍。   “对不起。”江苍对着江漾轻声说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但你给我们一次机会行不行?”   江漾看着他许久,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剩下又哭又笑的模样:“没关系的哥哥,那个时候你来接我,我就跟自己说,哥哥肯定是有难言之隐,只要你们肯跟我道歉,我就没关系的,但现在是真的没关系的,哥哥,以后要保重身体,宝珠再也不喜欢放风筝了。”   江苍茫然失神地看着她:“宝珠……”   “我不是宝珠,我是江漾,嶓冢导漾,东流为汉,我想成为那条永不停息的汉水,不想再被困在贝壳里,日日夜夜等着你们了。”江漾咽下所有哽咽和委屈,“哥,我是江漾。”   江苍红了眼睛,喃喃自语着:“江漾。”   “对,我是江漾。”江漾一双眼睛不再落泪,越发明亮清澈,“三年后,我要重新回到兰州,我不会再为你们停下脚步,但我永远记得你带着我去放风筝的那个下午。”   她深深看了一眼江苍,又看着茫然无措的江蕴,最后看向匆匆赶过来,站在巷子口的江湛,她笑了起来,一把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湛站在阴影处,神色复杂地看着快步离开的妹妹。   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也是躲在阴影处,目送被伤透心的妹妹离开扬州,远走他乡,今日她再一次站在阴暗处,看着彻底自由的江漾。   她惶然落下一颗泪,脸上却露出笑来。   ——愿你从今往后,从心至百骸,无一不自由。   江渝和江漾离开后,江芸芸看着占据巷子三个方向的的江家子嗣,有一瞬间,恍惚觉得所有人都回到了十来岁的年纪,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最开始的模样,可每个人的模样替换成今日的模样,却毫无违和感。   每个人都在长大,可每个人都似乎被困在原处。   不知是谁家小孩开始放鞭炮,炮声连连,惊叫声也此起彼伏。   走货郎的叫卖声隐隐传了过来,路面上的行人欢声笑语,欢快异常。   热闹的扬州城正在以开怀热烈的姿态迎接着十日后的新年。   ——一切都要要重新开始了。   “希望曹夫人今后能在家好好养病。”江芸芸回过神来,那阵挥之不去的水雾也终于被刺鼻的火药味驱散,她看向面容苍白的江苍,认真说道,“今后陌路相逢,各自前行,保重。”   江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缓缓闭上眼。   他心里突然涌现出一阵畅快。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么多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走吧。”江湛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柔声说道,“过了年再说。”   她准备回家时,突然看到人群中站着的一人,失神片刻,却在那人即将朝着她走来的时候,低下头,转身离开。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就这样从新开始吧。 第四百六十章   江芸芸好久过年没这么热闹了, 一大家子围在一起说说笑笑,虽然为了守孝一应事情都简单了不少,但一天天过下来却还是不少。   厨娘发挥自己的手艺,争取把简单的菜做得丰盛好吃, 厨房里烟气弥漫, 时不时有香气传了出来。   周笙正给几个小辈做新衣服的收尾工作, 张道长眼巴巴蹲在边上, 把手里自己收集起来的一百块布递过去,希望她能做出一件好看的衣服给江芸穿。   江渝和江漾蹲在地上, 昨日下了大雪, 积雪能没过脚背,她们两个人哼次哼次堆了好几个雪人,又悄悄从哪个角落里拖出一个布袋, 里面装着几个烟花爆竹, 不知是怎么偷偷买过来的。   乐水把最后的角门高墙都检查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才准备离开。   他已经结婚自立了, 也有了自己的家, 每年过年都是回家过的, 今年本打算找乐山一起回家,谁知乐山悄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江芸芸, 随后摇了摇头。   乐山前日回了扬州,和江芸芸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了几句话,再出门时乐山眼睛通红, 脸上还是未干的泪痕,江芸芸一个人坐在不曾点灯的屋内沉默着, 连着晚饭都没吃。   三只小狗尽职尽责地把院子跑了一圈, 最后摇着尾巴去找江芸芸玩。   自当上官后江芸芸每次过年总能赶上点事情, 不得安生,这次好不容易休息下来,就不想动弹,一个人拖着小躺椅躲在角落里偷闲,也没有人去打扰她休息。   这把椅子被修好后,晃晃悠悠间没有吱呀吱呀声,她闭着眼,感受着扬州特有的潮湿冰冷的风,听着耳边热闹的声音,是难得的悠闲安逸。   “都回家去吧,明日就除夕了。”陈墨荷对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做最后的年前讲话,“正月十五过了再过来,这是过年钱,一人一两,我家也没别的要求,就是家里的事情别往外说,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嘴巴这么大,在外面胡言乱语,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是。”众人齐齐应下,说了不少吉祥话,这才转身离开。   “让锦衣卫的兄弟回去嘛,瞧着还会下雪,在门口站着也怪冷的。”周笙拿着百衲衣给江芸芸比划的时候,随口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等会我去说。”   “行,这衣服你要不要试一下合不合适?”周笙笑问着。   江芸芸一看这花花绿绿的裙子:“这衣服不穿的,是供奉起来的。”   “是要供奉起来的,我已经找好道观了。”张道长信誓旦旦保证着,“要做到合体才算心诚呢,以前做的是男人穿的袍子,我就说怎么不灵呢。”   江芸芸笑:“合适的,我娘的手艺你有什么不放心。”   张道长一想也是:“那我赶紧拿去供奉,晚饭不用等我吃了。”   他一卷衣服就匆匆忙忙跑了,小狗把他送到门口又溜溜达达跑回来,趴在江芸芸脚边休息了。   “张道长也怪好的。”周笙小声说道,“我说给他钱,他都不要,说自己有。”   江芸芸嗯了一声:“心太软了,胆子还小,十来岁的年纪就独自一人浪荡江湖,以前还老吃不饱饭。”   “哎,张道长叫什么名字啊。”周笙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没说过。”   “道士应该也没名字,都是法号吧。”周笙又说。   “应该吧。”江芸芸也不确信,“问他名字做什么?”   “好奇。”周笙扑闪了一下大眼睛,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也跟着笑:“那你回头问问,正好我也想知道。”   “好。”周笙替她把披风盖好,细声说道,“等会起来动动,可以准备吃饭了,多穿点,别着凉了。”   “没什么胃口。”江芸芸意兴阑珊地说着,“早上吃了馒头还有些饱。”   周笙摇头:“再大的事情,过了年吃了饭再说。”   江芸芸嗯了一声,摸了一把脸上飘落的雪渍:“又要下雪了。”   “是啊,今年天气真怪啊,六月地动,整个夏日都没什么雨水,冬天来得很晚,却又很冷,大雪不断,幸好去年收成还行,陈知府也非常有远见,粮仓都是满仓的,今年还能救济一下,也不知道明年什么情况,靠天吃饭的日子啊,真不好过。”周笙叹气。   江芸芸睁开眼,突然一跃而起:“之前选娘不是研究了一种新型的水稻,对于水的要求少一点,扬州难道没种?”   周笙不解摇头:“不清楚。”   江芸芸准备出门了:“我去衙门问问。”   “大过年的。”周笙连忙把人拉住,“陈知府昨日就挂印了,你这个时候带着事情上门拜访,这不是上赶着给人找事嘛,太失礼了。”   江芸芸一听:“是这个道理,我去准备点礼物拜访。”   周笙欲言又止。   ——她不是这个意思。   江芸芸已经去捣鼓送人的东西了,陈墨荷小声说道:“能高兴起来就好,之前都兴致不高,整个人蔫哒哒的,饭都吃不了几口,瞧着都心疼。”   她想了想,声音更轻了:“反正烦的也不是我们。”   周笙叹气,随后噗呲一声笑起来:“说得对。”   —— ——   陈静在此时之前是坚定支持江芸的人。   在他眼里,江芸开海贸,清土地,护兰州,那可真是实打实的难骨头,偏都被她啃下来了,还办得这么漂亮,那简直是大明中兴的中流砥柱啊。   只要是做过实事的官员,在听闻这些消息后一定是震动和佩服的。   陈静是年少成名的进士,家中时代读书,祖父辈也都是一方要员,所以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   此后,他做过两任县令,又在各州做过通判,同知,到现在做到扬州的知府,若是不出意外,只好好好表现一番,他还年轻,赶在五十岁前,大概还能再往京城那边走一走,混一个六部侍郎坐坐。   在此之前,他一直追逐着江芸的脚步,希望能在京城正大光明见到这位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可不巧,他在扬州知府的位置上才做了三年,还没做出个成绩,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那边就先出事了。   江芸是个女的。   听闻这个噩耗的时候,陈静愣是大晚上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   ——不是,她怎么就成了女的。   大过年的,陈静坐在院子里苦闷喝着酒,看着飘下来的细雪,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还以官身丁忧归乡了。   ——怎么他的乡就是在扬州!!   京城那边的想法,他写信问了好多同僚,奈何一个个就知道发泄情绪,完全没个消息,怪不得这些年被江芸打得头也抬不起来,关键时刻一个比一个不中用,但最后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说这事内阁和陛下统一的意见。   但是远在浙江的王公也在混乱时悄悄寄来一份信,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写满了浙江清丈的问题,难处和解决办法,只最后一页突然提起江芸,虽说的都是公事,但陈静却闻弦知雅意,说到底王公也不捋不明白男男女女的事情,但浙江能顺利清丈土地,离不开这些江芸在内阁的运筹。   ——至少她是真的在做事的。   现在这个时候来这份信,就是为了让陈静对江芸多照顾一点。   陈静对自己的性格还算颇为了解。   之前的主官是王恩。   王恩可是个任劳任怨,只为百姓的大清官,扬州在他的手里风气一清,上下官吏百姓,无不拍手称道,所以他作为同知,便也是高风亮节,风度翩翩的好同知。   后来,这个主官变成他了,他为了赶上江芸的进度,和她顺利在京城见面,自然是顺延王恩的政策,虽然有些吃力,但底子好,做事不累。   谁知道,这事的结局能莫名其妙翻转到这个离谱地步。   他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事,甚至连面对江芸都觉得为难。   京城的浑水要是波及到自己就完蛋了。   陈静又喝一壶酒,叹出一口大白气。   江芸要是还在当官,他肯定觉得奇怪,也觉得不舒服,毕竟女人当官那可是头一份,阴阳有别,男女应各行其是,现在这样已经很乱套了,他六岁的女儿之前就开始闹着要读书考科举呢。   可江芸现在不当官了,落寞回家,他又觉得有些遗憾,新一代的年轻官吏中唯江芸有几分名臣之气,这些年,这些事,哪一件都值得单独拿出来大写特写,大夸特夸。   “这事闹的……”他拎着空酒壶,喃喃自语,“这是可惜了。”   “老爷老爷!!”管家火急火燎跑过来,“大事,出大事了。”   “老爷好着呢。”陈静拿起糕饼准备咬一口。   “江芸送帖子还有拜年礼物过来了,哎哎哎,老爷小心牙……”   冬日的糕饼又硬又干,猝不及防容易咬坏牙。   陈静捂着嘴巴:“江芸好端端给我送帖子做什么?”   管家老实说道:“锦衣卫亲自送的,人还在门口呢。”   陈静拍腿:“那你不早说,混账东西耽误事情,快快,更衣,你把人引进大堂,都下雪了,别冻着了。”   管家连忙上前扶着人:“都安置好了,就等着您了。”   “就是来送江秘书的信。”送信的锦衣卫颇为彬彬有礼,“哦,还有拜年的干果枣子。”   陈静看着那一小提三瓜两枣,脸上笑容不变,和和气气接了过来:“有劳您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天黑路滑要小心一点。”   管家把一个钱袋子塞到锦衣卫手里。   锦衣卫笑着点头离开,显然不准备售后处理。   等人一走,陈静端不住了,还没开信就嘟囔着:“谁家好人送信差使锦衣卫啊,跟个下马威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信,信件很短,内容言简意赅。   ——怎么不换个水稻种啊。   陈静不高兴,把信件一扔:“怎么还干涉我们扬州的事情了,她谁啊……”   “那我立马把信件扔了。”管家机灵说道,“不给老爷过年添……添水,我来我来。”   只见陈静提笔写了回信,内容同样也很简单——什么水稻啊?哪来的啊?你种过嘛?细聊!   —— ——   除夕夜,江渝和江湛悄悄出门放烟花了。   在家放烟花有些太过太嚣张,碍于死人的面子,两个小姑娘带着乐山吃完饭后就领着一大袋东西出门玩去了。   张道长吃完饭坐在院子里和今日值班的两个锦衣卫聊天,顺便给三只小狗梳毛,穿小衣服。   厨娘和陈墨荷也坐在板凳上,一边聊天一边做针线。   江芸芸又躺在小躺椅上,和周笙时不时聊几句、   一群人在院子等子时守岁,又看了几朵不知谁家的烟花,花型灿烂热烈,江芸芸顺势把手中的橘子吃塞进嘴里,就起身说准备回去休息了。   这里坐着的都不是年轻人了,守夜到现在也都累了,打着哈欠也跟着离开。   后院   江芸芸回来后却没有躺下来休息,反而开始翻看着选娘托人送来的册子,手边则放着陈静昨日送来的信件。   没多久,周笙端着热茶走了进来:“桂圆红枣茶,要不要喝一下,没放糖,知道你不爱喝甜的。”   江芸芸抬头,笑说着:“怎么还不睡?”   “你不是也还没睡。”周笙为她挑亮烛台,在她边上坐了下来,“怎么又开始忙起来了。”   “江浙赋税重地,现在浙江在平叛,明年的赋税要大减,所以南直隶不能出事,若是明年天气也这个情况,江南无粮,国库就空了,容易出事。”江芸芸说道,“你白日说的话提醒了我。”   周笙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叹气:“我是与你闲聊,可不是要你做事,而且你现在都不做官了,还要操心这些事情吗?”   江芸芸笑:“按道理应该是不操心的,但这不是遇见了嘛,刚好也有办法,就想着帮一把,而且好歹我们也要在南直隶过几年,也是有一份责任的。”   周笙在她边上坐着,托出针线篓,开始给人做手套。   江芸芸继续低着头看书。   从徐选被挑中负责种地之前,她就已经是徐家非常厉害的管家娘子,专门负责田地管理的事情,对于水稻和小麦很有研究,后来专业研究这些后,也做出很多成就。   比如这次兰州上供的御稻,就是具有抗寒性,也就是说兰州百姓只要种田积极点,早点播种,早点收割,早点二次种,把种地的时间安排地密集一点,说不定可以种两拨。   当然还会有很多问题,比如人力不足,比如肥力不足,比如当年天气骤寒,但总归也是有希望了。   看上去只是多种一轮,百姓会很辛苦,但是对百姓的日子却是实打实的提高,有饭吃那就是天大的事情,能吃饱饭,那可不是要歌功颂德的事情。   整个大明都处在小冰河时期,气候一直变幻莫测,扬州这些年不是水灾就是大旱,能种一季稻已经很好了,这个时候就需要品质更好一点,缩短时间的稻种。   江芸芸就是再翻这个记录。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江渝兴奋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瞧着是玩疯了。   周笙抬起头来,江芸芸也紧跟着揉了揉眼睛。   “睡吧,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休息了。”周笙说,“明天想吃芝麻烧饼吗?”   “吃!里面裹点红糖浆吧。”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明天我得和江渝江漾说一下,大晚上这么晚回来不安全,过年坏人特别多。”   周笙笑:“那明天再说,回头你准备说了,给我打个眼色,我得躲起来。”   —— ——   碍于江芸芸现在对外孝期,不能上门拜年,但不妨碍有人登门拜访。   过了大年初三,陈静就提着三瓜两枣,火急火燎来拜年了。   他一开始还装模作样聊了几句,但很快就被江芸芸时不时一句‘新品的水稻种’、‘耐旱些’、‘早点种说不定可以早点收’等等气定神闲的话听得心急如焚,按耐不住,嚷嚷着‘我看看,我亲自去看看’,然后把人拉走了。   ——有这好东西,还不得赶紧捞过来给自己贴贴金。   两个人坐在书房里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时辰后,陈静神清气爽出门了,临走前,对着守门的锦衣卫说道:“京城果然有高人啊。”   锦衣卫莫名其妙。   “这个果脯糕点是扬州很有名的老字号呢,你一袋小枣子换了这么多好吃的,真不错。”前院,张道长悄悄伸手拿了一块,装模作样说道,“我可以吃一块吧。”   “吃吧,大馋道长。”江芸芸目送陈静离开后,笑说着,“你能帮我一个忙嘛?”   张道长咬了一口的柿饼放也不是,吃也不吃,捏在手里和江芸芸四目相对:“哎,我就说这东西怎么还硌牙。”   “我记得徐家之前在这里有一片田,你能帮我去看看现在这片田是什么情况吗?”江芸芸笑问道,“我们张道长混迹田野多年,眼尖耳聪,最能一眼看出问题了,我特别需要您亲自出马看一眼呢。”   张道长心知是顶高帽子,但还是忍不住脖子一升,把帽子戴上,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好吧好吧,但我晚上想吃包儿饭。”   江芸芸笑着点头:“好,我让厨娘给你做,那你快吃几口就出门吧,还在化雪,地上滑,记得拿个拐杖。”   张道长点头,不客气去拿糕饼吃。   ——要干活了,多吃点。   下午的时候,张道长还没回来,就看到唐伯虎和张灵空着手来拜年了。   “歪瓜裂枣也舍不得给我买一点。”江芸芸打趣着。   唐伯虎叹气:“你不懂,我是一个有家庭的人,压力很大。”   “我虽然没有,但伯虎不买,我也不好意思踩着他长自己脸。”张灵笑说着,“但我可是来给你带好消息的。”   “多好的消息?”江芸芸正在试手套,随口问道,“我现在对‘好’的要求可不低。”   张灵看了一眼唐伯虎。   唐伯虎的脑袋立马凑了过来:“你想开私塾吗?” 第四百六十一章   江芸芸在以前读书的时候, 就曾无数次放下豪言壮语:我要是考不上,我就回家开私塾当老师。   但是不巧的是,她后来考上了,而且考得还不错。   “抓点学生来吃吃。”唐伯虎回了扬州宛若大鱼入海, 鱼如得水, 整个人开始放飞自我, 完完全全没了前几年好不容易装出来的沉熟稳重的模样, 又开始了年少初认时的嘴巴没门,张口就是一个胡说八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每年的弹劾, 你是一点也没被冤枉啊。”   唐伯虎遗憾模样地作怪摇头:“可惜了, 爷是自己辞官的,可别把那些人气死。”   江芸芸为他的厚颜无耻竖起大拇指。   “你别糊弄我,你就说你现在有没有这个想法吧?”唐伯虎催促道, “小时候不是老说要当老师嘛, 现在难得有空难道不想过过瘾。”   张灵也跟着说道:“是啊, 你这一身才华整天窝在家里多可惜啊, 说不定能选到好苗子呢, 好好培养, 替你杀回京城去。”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认真看向两人, 真挚问道;“你们还记得我现在是在守孝期嘛。”   唐伯虎和张灵对视一眼,随后齐齐拍了拍脑袋:“哎,别说, 忘记了。”   江芸芸气笑了。   “不对不对,其实也没事啊, 可以用我们的名义开, 你平日负责来上上课。”唐伯虎丧气后也不放弃, 很快就有了主意,“正好招生我也给你招了,我唐伯虎可是有很多人脉的,到时候肯定供不应求,你不出面也免得有人叨叨叨的,我听着就烦。”   “那哪来的院子?”江芸芸比划了比划自己的院子,“这院子你现在看着还挺大,那是因为过年了,平日里前院住满雇来的人,后院也就五个房子,都是满的。”   唐伯虎抚掌:“你就说巧不巧,真是天助你耶,老天爷也见不得你郁郁不得志……”   “说人话。”江芸芸冷淡打断他的话,完全不惯着。   “你隔壁院子搬家了。”唐伯虎老实巴交交代着,“不若盘下来。”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没说话。   唐伯虎见状继续热情游说着:“盘下来后就在墙上打一个小门,你就可以在家里走来走去,多方便。”   江芸芸抱臂,笑了起来:“你想的还挺周到啊。”   “可不是!”唐伯虎得意说道。   江芸芸继续笑问道:“你这平日里懒洋洋的,因为我的事情这么忙,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啊,多不好意思啊,我也要好好谢谢他啊。”   唐伯虎脸上笑意骤然消失,眼神也紧跟着飘忽了一下。   江芸芸顺着他飘忽的方向看了过去,正好看到周笙起身离开的鬼祟背影。   “老实交代。”江芸芸冷笑一声。   别看江芸此人平日里笑眯眯的,瞧着格外和气,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一旦沉下脸还是怪有威严的,唐伯虎和张灵恍惚感觉自己看到了大九卿们站在他们面前训话的样子。   “你……江其归,你真是越来越有你老师的样子了。”张灵忍不住移开视线,抱怨着,“你这一板着脸,我以为看我那个不苟言笑的银台准备撸起袖子阴阳怪气骂我了,真是吓人。”   “你娘找的我们。”唐伯虎一脸委屈,“你对你娘板着脸去,怎么对我这么凶啊。”   江芸芸咳嗽一声:“我娘和你,哪能一样嘛。”   “之前年前因为你老师的事情,你这心情一直不好,这院子里的人谁看了不担心,但又不好开口劝你,就想着给你找点事情做,当老师不是一直是你以前念的嘛。”张灵叹气,忧心忡忡。   “做点事情转移点注意力,你这辈子难道就一直待在这个小院子里吗,而且,我是说而且,你现在也不在京城了,谁知道未来的京城什么动静啊,可不是要先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   江芸芸叹气:“这事我想想。”   “是还有哪里觉得不行?”唐伯虎不解,“你只管提出问题,我们都来解决。”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刚给自己揽了个活,我娘还不清楚这事呢。”   唐伯虎和她四目相对,随后扭头对着张灵说道:“坏了,我们都忘记,江其归这人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小时候挨过多少骂啊,怎么会这么安分呆在这里呢。”   张灵也跟着煞有介事点头:“要不是黎公实在溺爱,挨的打肯定也不会少。”   江芸芸起身,把人赶走:“行了,这事我和我娘商量一下,你们走吧,家里现在没进账,余粮不足,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江芸芸把人送走后,背着手溜溜达达去找周笙,周笙正躲在角落里发呆着。   “发什么呆?”江芸芸冷不丁坐在她边上,笑问道。   周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跑,就被江芸芸一把抓走:“跑什么,现在知道怕了,外面的人都老实交代了,你也老实交代吧。”   江芸芸笑问道:“怎么好端端想到让我开私塾了。”   周笙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坐了回去,低声说道:“年前和秦夫人见了一面。”   江芸芸眉头高高挑起。   “秦夫人说你现在的情况要是一直孤零零的,反而有点危险,但是要是闹得太大的动静也不安全,若是开个学堂,或者写写书就很安全。”周笙揉着帕子,小声说道,“秦夫人很有远见的,又见多识广,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江芸芸笑问道:“我写的书要给她们出版吧。”   周笙点头:“对啊,他们不是也有印刷坊,书店嘛,我们还不用多花钱呢。”   江芸芸笑容加深,突然把她手里的帕子抽了出来,放在自己的鼻尖闻了闻:“闻到了吗?”   周笙歪头,也不知为何红了脸,想把自己的帕子抢回来:“玉兰香啊。”   江芸芸摇头,顺势高高举起手中的帕子,避开她的手,一本正经说道:“是铜臭味。”   周笙瞪大眼睛,随后嗔怒道:“怎么还促狭长辈,太过分了。”   江芸芸笑,把帕子塞回去:“但她说的是有道理的,就是你找的人不太靠谱。”   周笙不相信,义正言辞反驳道:“唐公子可是解元,张公子也是当过官的,怎么不靠谱。”   江芸芸笑到不行,一脑袋靠在她肩上,伸手把她头顶的藤蔓拨开,袖子落在两人面前,遮挡住藤蔓上残留的细雪。   “十两银子。”   —— ——   唐伯虎很生气。   他都贴出招生公告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张灵也觉得没面子。   他张灵在南直隶也是响当当的人,怎么也招不到人。   两个人碰头,相顾无言,然后开始相互指责。   “定是你爱喝酒的名声太出名了,听上去就不靠谱。”   “肯定是你啊,你张灵懒散惯了,他们肯定是担心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是你,整天得罪人,大家都不想被你连累。”   “是你,长这么好看,一点也不威严。”   两人互骂了几句,突然又齐齐不说话了。   “这脸可丢大了,我这回头怎么见人啊,士可杀不可辱啊。”   “我就说江其归那个不上心的态度是怎么回事,搞不好就在看我们笑话呢。”   两人急了。   “我去朋友家看看有没有合适年纪的小孩,抓过来先。”   “我去书店书院门口逮人,我张灵好歹是进士。”   过了正月十五,陈静抱着一本册子又进了江家,一见面就看到江芸芸正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椅上,边上还有热茶水果,好不悠闲。   “看你这么舒服我可真是不顺眼啊。”陈静直接坐在她边上,语气充满嫉妒和唏嘘,“我这大过年还在整理名单呢。”   江芸芸笑:“我只是一介闲人,陈知府可是一地长官,百姓的青天啊。”   “哎,少给我戴高帽。”陈静打了个哆嗦,“我早就听闻你江其归带高帽的本事之高,谁带了谁就要乖乖听你话了。”   他一本正经说道:“我可不吃这一套。”   江芸芸点头:“那可不敢了,我们陈知府一向就很有远见,我之前就听王公说过了,对你可是大肆赞扬,我就算给你戴高帽,那肯定也是您应得的啊。”   陈静本想端一下的,但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来:“王公真的这么夸我啊。”   “对啊,现在整个南直隶就我们扬州的清丈做的最好了,谁不夸啊,这里面可不是就有我们陈知府的功劳,都是您应得的。”   陈静的嘴巴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上翘。   “哎哎哎,不说这些了。”他勉强拉回自己的神智,“开了春就要种地了,可没时间和你多掰扯。”   “哎呦,瞧瞧,还是我们陈知府关心百姓,一点时间也不耽误。”江芸芸坐了起来,看向他手里的田地册子,一本正经问道,“选了哪些人啊?”   “你一开始的顾虑是对的,也不能强制百姓种我们的种子,而且种子也不多,确实不如选几户人家来种。”陈静把手里的册子递过去,“都选的是大户,家里地多,要是今年运气不好,碰到别的天灾了,你那种子不成,也不耽误自己吃饭。”   江芸芸翻开册子看了看,一眼就看到林家就在前几排。   “林家地多。”陈静解释着,“而且秦夫人心善,一向很配合官府的工作。”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对他们可有奖励?”   陈静震惊:“给我们官府办事,还要好处?”   江芸芸合上册子还回去,笑说着;“你去钓鱼都知道要先扔一点鱼食,打个窝,也不是指望钓上多大的鱼,是为了吸引越来越多的鱼过来。”   陈静拧眉:“可给官府办事他们本来就很愿意。”   “要心甘情愿的愿意。”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鱼饵值多少钱,一条大肥鱼多少钱,他们做好领头作用,小鱼才会跟着围上来。”   陈静若有所思,犹豫说道:“那我今年给这些人少点赋税。”   “再大肆表彰一下。”江芸芸紧接着说道,“为我们衙门办事,那肯定亏不得。”   陈静抚掌:“我就说你这一天天写文作诗提字做什么,感情全是算计啊。”   满朝野都知道,江芸在县令和同知的时候,最喜欢写文章,对于一些事情大夸特夸,甚至还要给那些乡绅富户表彰题字弄牌匾,显得一身铜臭味,一直被人暗地里笑话着。   江芸芸强调着:“是希望这些已经富裕的人能做好领头羊,配合我们工作,帮助我们提高普通百姓的日子。”   陈静了然点头:“那你看看这个名单,要是可以的话,你就把种子给我,我一家家找人问过去。”   江芸芸不可置否:“陈知府在扬州多年,肯定比我还了解,我如何能评断,种子的事情我已经去准备了,马上送过来。”   “行。”陈静满意点头。   江芸这人这些年在京城如鱼得水,办事是真的圆滑,一句话说的滴水不漏,一点也不会让人反感,哪怕正在插手扬州的事情,陈静一开始也觉得有点变扭,但几次交谈下来,那也是佩服极了。   “对了。”陈静站起来,突然苦着脸说道,“你管管唐寅和张灵吧,这两个人现在疯了,红着眼睛蹲在书店和书院门口抓人当学生,闹出好大的动静,教谕都来找我好多次了,都是进士,我也骂不得,你可帮我管管他们,没事发什么疯,这不是给我增加工作嘛。”   陈静一脸糟心,盯着江芸芸看。   他是知道一些小道消息的,所以觉得这都是江芸惹出来的麻烦。   ——好好的办什么私塾。   ——谁家好私塾请唐伯虎,张梦晋当老师啊。   江芸芸听得直笑,自觉说道:“行,我明日就去找他们,肯定不给您添麻烦。”   陈静揣着下一步工作内容,匆匆离开了,江芸芸则对着唉声叹气的周笙眉飞色舞:“十两银子!”   周笙一脸不可置信:“他们,他们怎么这么不,不……”   “唐伯虎!”江芸芸大声说出她不好意思说出去的话,“这辈子都不太靠谱。”   周笙叹气:“那你这个私塾岂不是开不起来了。”   “那也没办法。”江芸芸倒是不太在意,自嘲道,“若是在以前肯定是门庭若市,现在也只能门可罗雀,也太正常了,偏你找的两个帮手也威名赫赫,谁家好人会送孩子过来啊……”   就在两人说话间,大门再一次被敲响,乐山去开门,看着面前站着的人,迷茫问道:“找谁?”   “你好,请问你就是女扮男装考科举的江芸吗?”一个稚嫩的声音绕过乐山传了过来,声音清亮好奇。   只见一个小女孩的脑袋绕过乐山,背着一个比她还高的书箱,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江芸看。 第四百六十二章   “能吃花生吗?厨房里有新作的花生酪。”周笙热情地把人接进来, 和颜悦色问道。   小女孩点头,乖乖背着小书篓,站在院子里,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能吃的。”   “哎, 真是乖啊。”周笙笑开了眼, “坐坐, 小黑, 叼一个小凳子来。”   小黑狗屁颠屁颠咬了张小凳子,又小心翼翼推了过去, 尾巴都要摇出风来。   “好聪明的小狗狗。”小姑娘眼睛一亮, “我可以摸一下嘛?”   “可以的,不咬人的。”周笙说,“我替你把小书箱拿下来吧, 怎么这么大啊。”   小女孩自己把书箱拿下来放在地上, 这才蹲下来摸了摸小黑狗脑袋:“是我哥哥的, 好可爱, 好可爱的小狗狗啊。”   江芸芸完全不为所动。   她抱着手臂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板着脸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小姑娘一点也没被吓到, 反而笑眯眯的:“我爹说你想要开私塾,所以我想来找你读书。”   江芸芸挑眉。   众所皆知, 在外面胡闹的人是唐寅和张灵,和她清清白白江小芸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不会不收我吧?”小姑娘见她没说话,立马警觉起来, 小狗也不玩了,站起来一本正经说道, “我三字经都会了, 四书也跟着哥哥读了论语, 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我也会写了,虽然还不太好看,但是我娘说我还小,可以练的,我爹也夸我是个聪明孩子。”   她想了想,整个人趴在书箱上在里面掏了掏,然后扯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我有钱拜师的,十两银子够不够啊。”   她见江芸芸不接,立马苦思冥想:“哎,阿娘之前怎么和我说来着,说要多少钱来着?哦,好像要肉,哎,那我去买肉。”   “哎哎,还不把人拦住。”周笙端着花生酪一出来,就看到小孩闹着要去买肉,眼皮子一跳,瞪了一眼江芸芸,“原来你当老师,也会吓唬小孩。”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还没说什么呢,我吓唬她什么了?”   “这么小的孩子丢了这么办。”周笙连忙把小孩拉了回来,低头又一看被她紧紧拽在手里的十两银子,立刻笑得前仰后合,“十两好啊,真是一个好数字。”   江芸芸恼羞成怒:“我是老师,我自己考核,娘你快走开。”   周笙忍笑,把手里的花生酪递了过去,意味深长说道:“十两银子,别忘记了。”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盯着茫茫然然的小女孩,板着一张脸维持为人师表的威严:“坐吧,怎么想到找我来当老师啊。”   小女孩乖乖坐好,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看,一脸羡慕说道:“因为你是状元啊,我也想当状元。”   江芸芸有一瞬间没听出来这话到底是不是阴阳怪气。   ——大概是因为太过认真了。   江芸芸沉默了。   小姑娘有些紧张,捏着小手,小嘴巴巴说个不停:“我肯定好好学习,我哥太笨了,老师都说他考上秀才都难,我肯定要考上去的,我可比我哥聪明,四书我都看完了,其他人都还不会背呢,我肯定好好学,我婶婶她们老是笑我娘了,而且我爹整天去姨娘哪里,姨娘又要生孩子了,要是是个男孩子就不好了……”   “哎,花生酪要化了,快吃吧。”躲在边上周笙硬着头皮打断她的话,“这么冷的天,等会要下雪了,等会我送你……要不还是送她回去吧。”   后面这话是对着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下意思避开小孩热烈的视线。   ——孩子还小,她反而无法开口。   “等会悄悄把人送到路口就行。”她低声说道。   “真好吃,原来是这个味道啊,好好吃。”小女孩如牛饮水把花生酪吃完,眼睛亮晶晶的。   “你几岁啊。”周笙心软问道,“我再给你拿一碗。”   谁知道小孩乖乖说道:“谢谢,不吃了,晚上还要吃饭呢。”   “我过了年六岁了。”小女孩又重新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大声推销自己,“我真的很聪明的,我三字经和千字文一个月就学好了,我是我们学堂里读书最厉害的,要不你考考我?”   她说完就又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皱巴巴的论语,热情塞到江芸芸手里:“我都会,你随便考,真的,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江芸芸翻开一看,书里笔记不多,字迹也歪歪扭扭的,很多笔记大概只有下笔的人自己看得懂,但这本书边角已经发毛发卷了,可见书的主人翻得很勤快。   小女孩眼睛一亮:“我背给你听,‘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老师说这句话是整篇论语的‘入道之门,积德之基’,你看,我都知道的,我听得懂。”   她说完,又飞快背了整整一章。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孩子还真的会背,而且还背的这么熟练。   “还真的都对啊。”周笙的脑袋看了过来,小声说道,“还挺厉害的。”   江芸芸没说话,一抬眉,就看到小女孩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脸期待。   她有些头疼。   确实是个聪明孩子,但她也确实不能收。   “我没打算收徒弟。”江芸芸把手中的书本递了过去,“你找错人了。”   小女孩瞪大眼睛,一脸震惊。   江芸芸替她把十两银子塞回钱袋子里,又把书放好书箱里,这才居高临下看着呆坐在椅子上的小孩:“外面路滑,回去小心一点。”   出人意料的是,小孩也没强求,只是低着头,一脸沉闷地背着那个比她还大的书箱,一声不吭走了。   “劳烦,帮我送一下这个小孩。”等人走远了,江芸芸对着门口的锦衣卫说道,“路上别让她遇到坏人。”   锦衣卫离开后,江芸芸这才关门,心事重重坐回躺椅上。   “这是个好苗子呢,瞧着也怪可怜的。”周笙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筷,叹气说道,“之前就听岁东说起过陈家那一家烂账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就是因为是陈知府家的孩子,才不能收进来,陈知府要是同意她来读书 ,肯定会亲自送过来,现在小孩一个人过来,那就说明这事没谈妥,我回头要是真收了小孩,和陈知府闹僵关系不说,那母女的日子也不好过。”   周笙听得也只能直叹气:“那也太可惜了,瞧着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江芸芸笑,把自己手边的花生酪吃完,随口说道:“那十两银子还是我的。”   周笙不悦:“那不行,是你不要的,可不是没生源,应该是你给我十两银子。”   江芸芸捧着空碗,沉痛叹气:“我没钱。”   周笙笑得眉眼弯弯,点了点她额头:“穷鬼。”   —— ——   唐伯虎和张灵最后被江芸芸找人叫了回来,两个人垂头丧气,坐在江芸芸面前,连着花生酪都不想吃了。   唐寅:“肯定能给你找到的,大家现在都是过年,没空搭理我们。”   张灵:“我刚都差点说动一个学生了,就差一点,你说可不可惜。”   三人坐在避风的屋檐下,面前摆着一盆炭,上面挂着一壶茶,正袅袅冒出香气,茶香四溢,边上摆上几个梨、橘子和柿子,乍一看红红火火的。   江芸芸拿着木签对着网格下的炭火戳了戳,心不在焉说道:“没学生就没学生,你们闹得动静也太大了,陈知府都亲自上门说这事,我再不把你们叫回来,回头就要去牢里捞你们了。”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反驳着。   江芸芸迷茫抬头:“这么想当老师?”   唐伯虎憋屈,半晌之后才低声说出自己的意图:“那也太丢脸了。”   “我也觉得。”张灵摸了摸鼻子。   江芸芸和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后诡异沉默了,随后发出新年第一声大笑。   “早……早跟你说……好好做人了。”江芸芸笑得弯下腰来,“名声,靠谱的名声还是很重要的。”   唐伯虎恼羞成怒,把袖筒扔了过去。   张灵尤为不太相信,强撑面子的强调着:“不应该啊,我这名声哪有这么差?我可是进士啊!”   江芸芸笑得前仰后合。   “别笑了,是不是芋头糊了,我怎么闻到焦味了。”江渝火急火燎跑过来,趴在她姐的肩膀上大声嚷嚷着,“哎哎,熟了没熟了没,快帮我看看。”   一行人也算是岔开话题,专心吃东西了。   江渝领着几个芋头跑了,屋檐下又只剩下尴尬的三人。   “院子都租来了,学生招不过来,我这脸往哪里放。”唐伯虎心如死灰。   江芸芸用小刀慢慢吞吞削着梨皮:“那就放着呗,回头你们要是带家眷来住,也有房间住。”   张灵恨铁不成钢:“你就不可惜,你的思想传不下去!”   江芸芸抬眸看他。   张灵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捂住脸:“看我做什么?”   江芸芸把手里削好的梨递过去,慢条斯理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张灵盯着那水汪汪的小白梨震惊:“那你刚才的眼睛可太有威严了。”   江芸芸失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有些失态了。”   “想起什么了?”唐伯虎自来熟把小白梨拦路借走了。   张灵手指扑了一个空,气笑了:“想起吃的了吗。”   “我是不是写个书也挺好。”江芸芸又开始拿起第二个梨开始慢慢吞吞说道,“至少能让别人知道弘治九年的状元是谁,不然多遗憾啊,我这煌煌战绩。”   “可不是!”唐伯虎大喜,“你能有这样的心气就很好。”   “写,你写书,唐伯虎和我一起给你写文章画画,年前枝山也来信说了,对你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从扬州一路走过去的,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坏了感情,他字好看,让他给你写序。”张灵一边手,一边伸手想要把削好的梨拿走,“哎,不给我了啊。”   江芸芸塞进嘴里咬了一口:“不给了,谁叫你第一个没保护好。”   张灵含恨。   “那就不开私塾了?”唐伯虎还是有点不甘心,“我的想法就这么失败了?”   江芸芸笑眯了眼:“再说吧,我现在也还在守孝,开私塾教课也太光明正大了,回头京城那边又要收到我的折子了,内阁要骂死我了。”   张灵拨着柿子皮,冷笑一声:“你什么也不干,南直隶那批御史也还是不死心啊,盯着你要找你茬呢。”   唐伯虎叹气:“那算了,再过几日我就要回苏州了,估计要在家多呆几个月,不然九娘又要和我闹着和离了,等到中秋的时候,再带家人和你见一面……”   他突然眼睛一亮:“哎,我家大娘已经两岁了,都会说话了,你要不要教啊,都会走了,也太厉害了。”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的孩子你享福,不要扔给我。”   唐伯虎遗憾说道:“哎,我真的觉得我家大娘很聪明的,昨日我抱她,她可乖了,都会亲我一口了,你看看谁家小孩能这么乖啊……”   江芸芸看着唐伯虎不自觉的笑脸,和张灵对视一眼。   张灵顺势做了一个鬼脸,无奈摇了摇头。   傍晚的时候,张道长终于回来了,手里还揪着一个泥猴子。   泥猴子小脸很脏,一直剧烈挣扎着,一下子被一院子的人看着,又怂到躲在张道长背后。   “你这几天都不在,感情是去偷小孩了?”江渝震惊。   张道长欲言又止,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露出一言难尽之色为自己辩解着:“这次,我真的是去办事的。”   “能帮我给她洗个澡嘛?”他语重心长说道,“是个女娃,我不好意思去买衣服,谁能帮买几件衣服来。”   陈墨荷自然是连忙把人带走:“衣服我这里有,两位小姐的衣服一直都是留着的,舍不得扔。”   小孩吓坏了,激烈挣扎着,下意识要去抓张道长的袖子。   “都是好人,洗个澡就能吃饱饭了,你肚子不是饿了吗。”张道长耐下心来安慰着。   “我带你去洗澡好不好啊。”周笙上前柔声说着。   小孩看着她温柔的面容,有看了看她鬓间的白发,松了松紧张的神色,悄悄去牵她的手。   等人一走,所有人都立马把张道长围住了。   “你真偷小孩了!”江漾震惊,“会被抓起来的。”   张道长苦着脸说道:“我没有,这是我捡的。”   “哦,那赶紧去报官,谁家孩子丢了,肯定也急。”江渝松了一口气。   张道长没说话,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警钟大响:“看我做什么?”   “你说我能不能养她啊?”张道长犹豫问道,“她好像是个孤儿。”   江芸芸震惊。   “我,我前几日算了算……”张道长为难说道,“我的因果好像来了。”   “什么是因果?”乐山也忍不住凑过来问道。   “我们道士自来讲究因果,我师父本打算了断自己,但意外捡到我之后,发现我和他自有因果,所以收我为徒,也不打算死了,我,我第一次看到她在和小狗抢吃的,一时不忍把狗打跑了,还给她吃了一个大馒头,后来又见她在骗人,就教训了她一顿,再后来在查徐家田产的事情又碰到她在地里偷东西……”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遇见她三次,道就由无到有,也就说我们之间有了因果,我后来就想着算一算……”张道长露出要哭了的样子,“更巧的是,我掐指那天,巨门星动了。”   江芸芸迷茫:“巨门星是什么?”   张道长显然也格外迷茫,嘴里继续喃喃念道:“都说‘日月昌曲,富贵荣华’,这几日太阳、太阴都格外亮,说不定我以后还要靠她养老,坏了,还真是师徒关系。”   “这也能算?”江芸芸充满质疑。   江渝和江漾作为一个正常的古代人,对此深信不疑:“你也该改到收徒的年纪了,说不定还真是老天爷给你送来一个徒弟呢。”   “对啊,那个小孩瞧着才六七岁,你都这么大年纪了,给你送终也挺正常的。”   两人一言一语说着,张道长突然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可我没养过小孩啊,也没想过这事啊,我们修道之人,只修自身之道,外不修则内不成,德不积则道不成。徒弟的责任也太重了。”他犹豫说着,随后看向江芸芸,“江芸,你怎么说?”   江芸芸摇头:“我不懂,但师徒是大事,你要慎重做决定。”   张道长也是这么想的,心事重重坐在小板凳上沉默。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问了几个小孩几个问题,奈何小孩跟个哑巴一样,一声不吭,而且一眼就看中这里面最好说话的人——周笙,紧紧巴着她的腿。   “你是男的,哪怕是无欲无求的道士,也不能照顾小女孩啊,不合适。”江芸芸一看着一家子人,就直叹气,“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要不跟着我睡几日,瞧着有点害怕。”周笙心软说道。   “不如和我这个老婆子一起睡!”陈墨荷对着她打了个眼色,“夫人觉浅,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闹腾的时候。”   江芸芸看了一眼小孩,一眼就看出桀骜难驯的样子,便跟着点头:“陈妈妈力气大,方便。”   天色刚刚蒙蒙亮,大家都还在睡梦中,一个小小的影子正鬼鬼祟祟顺着角落走路,只是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几声狗叫,吓得立马拔腿就跑,几条小狗立马跟在后面狂奔。   光亮朦胧间,正好看到是张道长捡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那小孩自小被狗追习惯了,腿脚也利索,赶在小狗咬人的瞬间,自己打开门跑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   门口也正好站着背着书箱的小孩。   两个小孩猝不及防撞在一起,齐刷刷摔倒在地上,随后三条小狗冲了出来,虎视眈眈把她们围住,汪汪大叫。   “我的书!!呜呜呜,我就一个书箱,呜呜呜,赔我。”   “啊,被咬我,别咬我,呜呜呜,别咬我,我不想死。”   “你撞得我,赔钱,呜呜呜。”   “是你把我拦住了,都是你。”   正准备换班的两个锦衣卫本来睡眼朦胧,一下子惊得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混乱的场景。   “哎,江秘书!!”锦衣卫百户站在黑暗中冷眼看着两个小孩仰着头大哭起来,忍不住崩溃大喊着,“这又是搞什么啊!”   原本安静的江家小院瞬间灯火通明。   江芸芸看着被拎回来的两个抽抽搭搭的小姑娘,不由叹了一口气,头疼地喝了一盏茶。   “真是热闹啊。”百户抱臂站在门口,幽幽说着,“谁能想到是在守孝呢。”   “先别哭了,等会一个个哭。”江芸芸咳嗽一声,严肃说道。   两小孩眼珠子一动,下意识看向对方,随后齐齐不哭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这人你自己解决。”江芸芸指了指打算偷偷溜走的小孩, 对着张道长说道,“虽说有因果,但强求也不行。”   张道长尴尬搓了搓手,和那个小孩四目相对, 然后叹气地把小孩拉走了。   小女孩大概是觉得现在也逃不出去了, 又扭到脚了, 只好一瘸一拐被拉走了, 一脸害怕下又满是不情愿。   陈墨荷无奈说道:“我就知这小兔崽子要跑,特意让小黑睡在内院。”   “差点咬到孩子了。”周笙叹气, “年纪小经不得吓的, 这几天要仔细盯着,别病了。”   陈墨荷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便说:“张道长自己医术就好,会注意点的, 现在新年刚过, 外面也不安全, 让院子里的人都警醒一点。”   陈墨荷应下。   “你们都去休息。”江芸芸吩咐完这个小孩的事情, 盯着剩下的小孩, 没有直接说下去, 反而把剩下的人都赶走了,“这人我自己处理, 你们再回去休息休息。”   周笙一看小女孩要哭不哭,眼睛红彤彤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孩子还小呢。”   “我知道。”江芸芸笑说着, “再去休息休息吧,我有分寸。”   都如此说了, 周笙就只好带着江渝江漾走了, 陈墨荷一看就带着剩下的丫鬟小厮离开了, 前厅只剩下江芸芸和小姑娘两人。   小姑娘抱着书箱,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睛红扑扑的,站在中间的位置,瞧着有些倔强。   “书箱坏了吗?我看看。”江芸芸伸手拎起她的书箱。   边角磕破了,带子也脏了,里面的东西乱成一团。   “哪来的肉?”江芸芸一拿起来,就感觉哭笑不得。   “束脩啊。”小孩捏着小手,呐呐说道,“下面还有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和红豆。”   完完整整的拜师束脩六礼,就是准备的数量有多有少,七零八落的,连个红绳子都没有,芹菜还都干巴了,一看就不是大人准备的,卖家也欺负小孩随便糊弄她的。   “肉干我昨天去买的,龙眼干太贵了,我没钱,就买了一点,但是我买了很多莲子,莲子很好吃的,红枣也好吃,我对着小纸条买的,肯定没买错。”小孩见她又没说话,眼巴巴问道,“您看看,这样行不行啊。”   江芸芸看着那一兜东西,拎起来也是颇有分量的。   “你一个人买的?”她拿出帕子给人擦肩带上的泥泞,随口问道。   “嗯。”小孩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   江芸芸没说话了。   这个书箱有些不合时宜得大,装了东西更重了,压在她身上瞧着跟背个大龟壳一样。   “书箱破了这么一大洞,要修补。”江芸芸转移话题说道。   小姑娘一听急坏了:“那要很多钱修吗?”   “没钱了吗?”江芸芸问。   小姑娘悄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小手一伸想要把书箱拿回来,小声说道:“那我回家自己修,家里的东西都是我自己修的,我会修的。”   江芸芸这才发现她的手一点也不像小孩一样柔嫩雪白。   “我家就有会修的人。”她避开小孩的手,“你把东西都拿出来,我让人给你修。”   小姑娘眼睛一亮:“要钱吗?”   “不要的。”江芸芸摇头,看着她从箱子里掏出笔墨纸砚,又掏出束脩六礼,还有帕子,衣服等等东西,还有玩具,零食……   她哭笑不得:“这个竹蜻蜓哪来的?”   “我哥哥给我做的,他虽然读书不好,但是做东西手艺可好了,好看吗。”小姑娘高高举起竹蜻蜓,得意炫耀着。   “好看的。”江芸芸看着她清空了书箱,这才出声喊人,“乐山,帮这位小姑娘修一下书箱,还有一些其他问题也都帮忙修一下。”   乐山拿起书箱看了看,随后哎了一声,笑着安慰道:“好,很快就能修好的。”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得盯着他看。   乐山一看那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就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大厅又只剩下这两人。   小姑娘正乖乖蹲在地上理东西,六礼的东西放在一起,自己的书和笔墨纸砚放在一起,玩具和零食又放在一起,三小堆整整齐齐摆在一起。   “这些六礼花了多少钱?”江芸芸问。   “十五两。”小姑娘大人模样地叹气,“我还拿了我哥这些年存的压岁钱,不过没关系,我以后一定还他。”   江芸芸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小姑娘懵懵懂懂抬头。   “你家里知道你要来我这里读书吗?”江芸芸问。   小姑娘没说话,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虽然有了猜测,但一看她的模样默默叹了一口气,有些遗憾。   “我不能收你,你爹会生气的。”她把小孩扶起来,低声说道,“十五两我还你,你归家去吧。”   “你认识我爹?”小姑娘犹豫问道。   江芸芸和她对视一眼,嘴皮子一张,胡说八道:“不认识。”   “哦。”小姑娘突然咧嘴一笑,“那你就当他不存在行不行……”   “咳咳咳。”江芸芸震惊,和她大眼瞪小眼。   小姑娘突然又觉得这话有点问题,连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爹太忙了,我寻常见不到他,你不用理会他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可我时常见得到啊。”   “什么?”小姑娘凑过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你要见谁?”   江芸芸叹气,避开她热烈的视线,狠下心来拒绝道:“你换个老师吧。”   小姑娘错愕地看着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猛地熄灭了光亮,有些委屈地盯着江芸芸:“为什么啊,那我再买点桂圆干好不好,你别不要我。”   江芸芸心都软了:“不是这些问题,是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小姑娘以为江芸考上科举了,所以自己也能考,给她娘撑腰。   她还太小了,完全看不明白这条路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等她大了,这种执念只会让她倍加痛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认识她爹,这要是背着收了知府的女儿,回头闹出的矛盾,可比当年她拜师还要多,她到时候也会左右为难。   小姑娘低着头没说话了,小小一只,跟个没人要的小鸟雀一样,可怜兮兮的。   “我知道我不能科举的,我娘说过了,我爹也骂过我了。”小孩突然说道,“她们说我是女孩子,所以就是不能读书科举的,应该乖乖待在家里才是最好的。”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她。   “我不服,但我也不是非要科举,我就是,我就是想做给他们看……”小姑娘抬起头来,眼睛红彤彤的,一脸倔强。   “我娘才不是生下傻子,没用的人,因为我很聪明啊,我读书明明这么厉害,可他们都看不见,只会抓着我哥哥骂,但我哥哥也不笨,就是有些人读书好,有些人手艺好,他人很好的,可她们都笑我们,我得保护她们的。”   江芸芸沉默下来。   面前的小姑娘明明还这么小,却已经在残酷的世道中早早长大。   她是正儿八经的大明人,被教条礼教束缚着,却还是不甘心地挣扎着生长出血肉来,哪怕已经鲜血淋漓了。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问题,所以要亲自去问个明白。   ——好勇敢的孩子啊。   只觉已经对事物波澜不惊的江芸芸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在这里,江芸芸已经见过很多勇敢的女人,周笙,娄素珍,叶追喜,周青云,甚至是那些勇于踏出第一步来考试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非议,她们已经饱受这个世道的磋磨,所以才愤而反抗,为自己走出这艰难的一步。   可今日的孩子,她还小,却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敏锐。   “你不收我也没关系。”小姑娘见她没说话,突然认真说道,“我听说你当时也是跑了好几次你老师的院子的,那我也再多跑几次。”   江芸芸立刻哭笑不得。   “我听说你的事情的。”小姑娘捏着手指,小声说道,“我听过很多很多次的,也想过很多很多遍。”   江芸芸伸手,把她脸上的泥泞擦掉:“若是被你爹发现了怎么办?”   小姑娘歪着脑袋,大眼睛眨了眨:“那我就跑呗,而且他才不会管我呢,许姨娘要生了,外面的人都说是男娃,他才没空管我的。”   江芸芸看着小孩天真无邪的面容,哑然了片刻:“要是读书了,就不能走了,你爹来了也不能带你走了。”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她,随后眼睛一亮,最后大声说道:“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江芸芸笑眯了眼:“那你娘知道这事嘛?”   “不知道。”小姑娘小心翼翼解释着,“但我哥知道,这个书箱就是他的,他还借钱给我了,我哥很好的,读书不好而已,但他做人好啊。”   江芸芸叹为观止:“你胆子比我当时还大啊。”   小姑娘听不懂,但察觉到江芸芸的态度,所以还是跟着傻笑着。   江芸芸也有些为难了,大人若是都不知道,也太难打掩护了,一个闺阁姑娘整日不着家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你爹你可以不管,但你娘你得仔细问问。”江芸芸看着门口徘徊的江渝出声喊道,“去问陈妈妈看看有没有干净的衣服。”   被抓了个正着的江渝脑袋飞快伸进来,看着小姑娘又看着江芸芸,咧嘴一笑:“好哦,娘怕你把人骂哭了,所以叫我来盯着你点。”   江芸芸把人打发走:“你叫什么名字。”   “陈禾颖,小名穟穟。”小姑娘一本正经说道,“今年六岁。”   “‘荏菽斾斾,禾役穟穟’,好名字。”江芸芸说道。   “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稻田成熟的时候。”小姑娘解释着。   江芸芸笑着点头:“是六月生辰嘛?”   “对,是六月十八。”陈禾颖摇头晃脑,开心说着,手里紧紧捏着竹蜻蜓。   江芸芸看着她笑。   ——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   当年老师收徒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朝气蓬勃的小孩就像郁郁葱葱的树苗,需要耐心养护,但目睹她们长大同样是一种巨大的骄傲。   “你读书的时候,你爹娘至少要有一人同意。”江芸芸想了想,“你爹未必不同意,你只说你要读书,别说什么考科举的话。”   小姑娘似懂非懂。   “那我和我娘说。”陈禾颖怯怯说道。   江芸芸并没有点头,只是让江渝把她带走:“去换个衣服吧。”   —— ——   陈禾颖走后,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去看张道长训孩子去了。   其实张道长也没训,他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所以只是和小孩大眼瞪小眼,磕磕绊绊说了几句话,奈何小孩确实是个刺头,没一句好听的,只好自己气闷离开了。   她来的时候,只看到张道长坐在门口的台阶下叹气。   “虽是因果,但也不能强求。”江芸芸笑说着,“实在不行就算了。”   张道长无奈说道:“但她也是孤儿,一个小女孩放她去外面也怪可怜的。”   “扬州有孤独园,送过去吧。”江芸芸说。   张道长坐在那里没说话,失神地盯着角落里的小草发呆。   “江芸,在认识你之前,我以前也没觉得女人有哪里不好,道家说阴阳有别,各安天命,我也认识很多坤道。”他低声说道,“她们不是很憔悴,就是很凶悍,瞧着可比我难说话了,但是修道之人不给自己委屈受着,也很正常,她们还很警觉,警觉到我觉得惊弓之鸟的地步,我之前想去她们那边挂职,她们都不肯,但我知道她们是好的,总是会救济很多无家可归的女人,甚至有时候道观时常都要饿肚子。”   “我以前没想明白一件事情,见了你之后,突然有个问题……”张道长扭头看了过来,看着面前的江芸芸,声音猛地变轻,“哪来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女人啊。”   冬日的风冷冷的一吹,两个人的脸上都被吹得鼻尖通红,江芸芸也顺着那自北而下的风沉默了。   “直到我看到你……”张道长抹了一把脸,叹气,“你要是没考上科举,只怕也是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   江芸芸笑说着:“许是如此,总归走不上今日的路,但我又是冷眼一看,所有的结局都似乎殊途同归,我现在的结局我也不喜欢。”   张道长没说话了,捏着衣服上的补洞,感受着吹在脸上凌冽的北风,任由它们吹乱自己的发须。   “你让女孩们读书,让女人们工作,安置无处可去的乞丐,照拂岌岌可危的百姓。”他低声说道,“所以你的治下很少有无家可归的人,男人,女人,小孩都似乎有了自己的路。”   张道长一开始也是好奇的,所以借着出门摆摊的借口,去各处游走打听,可事实却又是如此,那些得了地的百姓开始安安分分种地,有了钱,男人女人都似乎变成好脾气,小孩也跟着快乐起来,路上的乞丐少了,治安也跟着好了不少。   这些年,他跟着江芸走南闯北,见识了这么多事情,也遇到了很多人,隐隐约约琢磨出一个道理,只要县衙肯让出一点利益,所有百姓的日子都会好过起来。   “她还这么小。”他呼出一口白气,消瘦的面容边也跟着模糊了,“怎么就无家可归了。”   “照顾一个孩子是很慎重的。”江芸芸看向张道长,提醒着,“就像你的老师照顾你一样,要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时间,还有足够的金钱。”   “还要有足够的见识。”张道长轻声说道,“我师父收养我时虽七老八十了,但他读过书,走过大江南北,见识过人心叵测,经历过大起大落,哪怕他不留余力用心教我,可我只学了一成,如今我要我用的一成,再去教一个孩子嘛。”   师父的样子其实他有点记不清了,但和师父的点点滴滴却还是清晰可见。   “我也太冒冒失失了。”张道长有些苦闷,叹了好几口气,“实在是算起来有点吓人,而且我瞧着这个孩子是有几分机灵在的,之前看她和人打架,特别想你小时候和江蕴打架的样子。”   江芸芸哭笑不得:“合着是捡我小时候呢,怎么也瞧着紫气了。”   张道长眼睛一亮:“你果然懂,就是看到紫气了。”   江芸芸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你小的时候,我算你是一道紫气,后来你这道紫气就成了紫微星,我现在算,这扬州又来了一道紫气……”张道长掐着手指,不信邪得算了算,“你看啊紫气进关,太阴太阳同时闪现,双星并行啊,你说,哎,你说,这是什么情况啊,你们扬州专门飘紫气不成,难道都是跟着你来的,说不定呢,你可是最大的紫气……”   江芸芸按下他掐得都要生风的手指,无奈说道:“行了,尽说我听不懂,但我不信天命,所以不觉天道不公,可读书这么多年来,也听闻‘明于天人之分’的道理,人应‘制天命而用之’,而非循浩然正气,听因果之术。”   “天道无端,惟数可以推其机;天道至妙,因数可以明其理。”张道长反驳着,“就像四时更变化,天道有亏盈,我觉得应该顺应天道,遵循因果的。”   江芸芸了然:“那你既然有了答案,又何来坐在这里唉声叹气,心事重重的。”   张道长扭头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失笑:“这般眼神,瞧着是没好事的。”   张道长突然捏捏扭扭说道:“你,你能不能也教一下她读书识字啊。”   “我,我四书五经都没读过,除了经书,我就没摸过别的书,我生来就做了道士,但我不想她也跟着我吃这个颠沛流离的苦,读了书就能明理,明了理就能做事,会做事这世上的坏人也能避开一些了,就是做乞丐也能做得坦坦荡荡一点。”   “可以嘛?”他凑过去,勉强笑着,“学费我会付的,我有钱。”   江芸芸看着他紧张的样子,笑了起来:“你现在这么为她打算的样子,真的有做师父的样子了。”   张道长一本正经解释着:“本来三次因果我若是置之不理也就断了,偏我一时手贱捡了回来,这因果就是实打实了,若是再强制断了,那就是造孽了,而且……我也想把我师父的本事传下去,这个孩子,出现得很是时候。”   “那正好,我刚收了那个六岁的孩子,他们瞧着差不多大,那就一起教吧。”江芸芸笑说着,“别坐地上了,凉,只是我担心小孩还会跑,你下次可要自己去抓了。”   张道长点头,过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有你江其归吸引不到的小孩,时间久了,她肯定很喜欢你。”   —— ——   两个孩子的事情结束后,一家人碰了个头。   “家里怎么又有小孩。”江渝第一个皱眉,“小时候有顾幺儿,长大了一下有两个了。”   “怕是要负担两个孩子的学业了。”陈墨荷也跟着说道,“那可不便宜。”   “都是女孩,真认真读了,明白了这些道理,反而未来会难走,还是要慎重一点。”江漾叹气。   江芸芸没说话,看向周笙。   周笙笑说着:“你想做就做吧,整日呆在家里也无聊。”   江芸芸点头。   “你现在不是小孩了,没人和你抢吃的。”对江渝说。   “笔墨纸砚的事情,我到时候去找林家,他们占据这么多生意,便宜买点给我们,而且正好也有个生意要和他做。”对陈墨荷说。   “读了书明白道理总比不读书不明白道理好。”对江漾说。   “我在家里一点也不无聊,我最近很多事情的。”这话对周笙说。   江渝一听就气得直跳脚:“你心里都有了主意,还找我们说什么。”   “通知一下嘛。”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江渝气笑了,拉着江漾的手就走:“不和你说了,怪气人的,都在家了也不好好休息。”   周笙笑着摇头:“晚上做了火腿炒饭,早点回来吃。”   “知道了。”江渝人已经走了,声音传了过来。   “我去外院看看,也提点提点几句。”陈墨荷说,“早上动静不少,我怕他们倒是管不住嘴。”   “也不用在隔壁院子教书吧,怪冷清的,就在我书房支两个小书桌吧,回头也省点炭火钱。”江芸芸说道。   陈墨荷点头,随后似笑非笑说道:“养孩子的辛苦,我们其归也感受一下,省的捡孩子这么快,吃一下后面的苦头。”   “也不是没养过。”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拍着胸脯,大声炫耀着,“顾幺儿!我养的。”   陈墨荷听得直笑,笑着摇头离开了。   “那个陈小娘子的事情如何解决?”周笙见人都走了,这才问着江芸芸。   “我又不知道什么陈小娘子。”江芸芸理直气壮给自己脸上贴金,“我这刚回扬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认真守孝呢。”   “我就是碰到一个千里迢迢,跨过漫漫雪地来找我求学的小徒弟,古有程门立雪,今有小陈敲门,多美谈啊。”她一脸唏嘘地比划着,“我怎么也要写一篇文来大肆夸一下。”   周笙看着她直笑:“调皮……可别真坏了关系。”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当真一本正经想起办法来:“所以要先下手为强,我得抓紧把小孩教起来,等他回过神来……田地的事情还要和我打交道呢,都开弓了,肯定是不能空箭的,说不定是这事回旋的机会呢。”   她以拳击掌,信誓旦旦说道:“那我写三份信先看看。”   “徐衡父写一份。”   ——问问水稻处理的弹性尺度。   “林思羲也一份。”   ——薅薅林家笔墨纸砚的羊毛。   “王公也写一份。”   ——摸摸陈静的脾气到底如何。 第四百六十四章   张道长收的那个小孩没有名字, 脾气也不好,甚至还会咬人,谁来问都不太配合,大概只有见到周笙才能稍微靠过去一点。   “也太凶了。”江渝捧着手, 就是她差点被咬了。   “你没事拨撩她做什么。”江芸芸没好气说道, “活该咬你。”   江渝扭头去找周笙主持公道。   “孩子几岁, 你几岁, 她正是害怕的时候。”周笙招了招手,“我来看看, 咬伤了没。”   江渝没找到同盟, 只好去看江漾。   江漾头也不抬就骂道:“活该。”   江渝抱着手臂,语重心长叹气:“我果然不是家里最小的小孩了。”   周笙无奈,把手里的小衣服放下:“瞧着怪可怜的, 一脸惊恐, 年纪这么小也不知道受过什么劫难, 见了人就哆嗦。”   “那就让她适应几天先, 其他人没事别找她。”江芸芸看了一眼江渝。   江渝恼怒:“看我做什么?”   “我把她看着。”江漾保证着。   “行, 那就交给你了。”江芸芸笑说着。   “江芸。”张道长捧着束脩六礼匆匆走了进来, 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说道,“我先把东西买了, 本来想带她去衙门登记,有个事情还要你帮忙。”   陈墨荷把东西接过来:“是衙门那边不好开口,还是道观那边不要坤道?”   “不是不是。”张道长摇头, “先不登记在道观上了,我想回头给她买块地, 再置办一间小屋子, 立个女户, 等她大了想做道士再做决定。”   江芸芸点头:“考虑的有道理。”   周笙也跟着点头:“要不先挂靠在我的纺织坊里,之前有一些人重新买了地离开了,但是我之前置办的公田上还是有名额的。”   张道长摇头:“我的徒弟我自己养。”   周笙见状也不强求。   “那你找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就是……”张道长摸了摸脑袋,难为情说道,“她还没名字,我只知道捡到她的婆婆姓顾,就从这个姓,但我这也没读过什么书,你能帮我想一个吗?”   江芸芸点头:“那我仔细想想,晚上写几个名字出来,你让她自己挑一下。”   “行。”张道长露出笑来,开开心心走了。   江渝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背影:“昨日我还看小姑娘躲在床底下不见他呢,怎么还这么高兴。”   “你好多年没读书了……”背后的江芸芸幽幽说道,“也不知道功课落下了没。”   江渝落荒而逃。   —— ——   小丫没名字。   捡到她的顾阿婆也不识字,就叫她小丫。   她一直躲在床底下,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是拖到里面来吃的,她今日吃了三个大馒头,开始认真思考着这事到底怎么回事。   她就是跟往常一样想去偷点东西吃,怎么就突然被一个道士抓走了,带到这里来了呢?   阿婆临死前说外面都是坏人,叫她小心躲起来,可没说被抓了要怎么办?   小丫心里害怕极了,逃了就被抓了,可不逃她总觉得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大门被人打开。   小丫立马警觉地往床底深处爬了爬。   “别爬了,我又不会吃了你。”抓她的那个坏人的声音响起,“我请人给你取了个名字,你来选一个,回头我送你去读书,也有个大名了。”   小丫装死,当没听见。   “哎,出来啦,脏死了,把人家的衣服都弄脏了。”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胡子飘飘的清瘦长脸,“我都跟你说了,这里都是好人,不会有人欺负的,江芸你知道吧,她可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那人蹲在那里,喋喋不休:“这个可是状元给你取的名字,你也能沾沾文曲星的名气,读书识字多好的事情啊,就算不当道士了,回头能自己看看地契,做做小买卖也很好啊。”   小丫盯着他看,那双眼睛在夜色中跟个小野兽一样。   张道长嘴皮子都说干了,见她还是躲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也只好歇菜了,自己坐回椅子上,看着手里的三个名字。   ——顾知,顾妙,顾善。   “第一张的这两个读作顾知,取自‘大知闲闲’,江芸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大智慧的人,这样我以后还可以叫你小名闲闲,听上去以后就是有本事的人。”   “第二个名字顾妙,取自道德经第一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选的,我想着你是和我道家有缘的,今后说不定也是流芳百世的小道士呢。”   “第三个是顾善,取自‘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就是说天道虽然不会偏爱任何人,但是对善良的人总是有几分相助的,希望以后这世道也能多帮助你一点。”   张道长叹气,看着微微动的帘子,柔声说到:“三个名字纸条我就放在这里,你有喜欢的就抓走哪个,回头我给你登记上户籍,以后你也是有家的人了,不用到处流浪了。”   帘子后面毫无动静,   张道长就起身离开了。   大门关上没多久,帘子后面就冒出一个小脑袋,她警觉地看了看周围,这才爬了出来,垫着脚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她不认识字,但刚才那个人说的话她都记住了。   阿婆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所以人要自己有本事。   她犹豫了许久,然后才伸出小手,努力去够第一张的纸条:她想做自己有本事的人。   —— ——   陈禾颖被他哥哥接应着,从小门回了家。   “娘又发现吗?”她小声问道。   “怎么换衣服了?”她哥哥担心问道,“哪来的衣服啊。”   “不小心摔了。”陈禾颖大人模样叹气说道,“坏掉了,但我把衣服抱回来了,回头把好的布裁下来,还能用在打补丁上。”   “那受伤了没有啊。”哥哥着急问道。   “没。”陈禾颖拉着他哥哥的手大步走着,“江芸愿意收我了,但要我和我娘说一下,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哥哥摇头:“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陈禾颖嘟囔着,“那你说我要不要和娘说呢?”   哥哥还是摇头:“不知道。”   陈禾颖没说话了,走在小道里,任由冬日的风吹在自己脸上。   “哥哥,我见她我特别喜欢。”眼看就要到院门口了,陈禾颖低声说道,“你们都说我不能科举,但远远没有她当时跟我说时,让我觉得难过。”   哥哥站在她后面,神色迷茫不安,他努力安慰道:“那,那晚上多吃碗饭吧。”   “行。”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也走得快,又快乐说道,“哎,我老师笑起来有小梨涡的,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说话可好听的,又高有长的,跟个小竹竿一样,我也要长这么高,哥哥,她还夸我名字好听……”   她哥哥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声。   “你们哪里来?”两人刚入门,一个美貌的妇人就惊讶说道,“哪来的衣服,你的衣服呢?”   “摔了一跤,碰到一个好心人,给我换了。”陈禾颖事到临头还是没敢说,只能低着头撒谎道。   “摔哪了,我看看。”妇人担忧问道。   “没事。”小姑娘不甚在意说道,“我以后能每天都出门玩嘛。”   “当然不可以,谁家孩子整天出门的,外面都很乱的。”妇人板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都偷偷溜出去了,等有人去你爹那边告状,你就有的受了。”   小姑娘晃着小腿。   “娘,我为什么不能读书啊?”她突然问道。   “你是女孩子,识几个字就好,做好女红针线,学会管家才是最重要的。”妇人说,“这样今后才能找个好夫家。”   小姑娘扭头看向她娘:“这些娘都会,可娘的夫家也不好啊,所以我觉得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妇人脸色青白交加,随后大怒:“你,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妹妹还小呢,娘别生气。”哥哥连忙缓和气氛。   陈禾颖却一点也不怵,反而继续说道:“我做不好女工,你们也不会骂我,可哥哥读不好书,你们就骂他,所以我觉得肯定是读书更重要的,因为只有好东西学不会才会让人生气。”   “少说两句。”哥哥捂住她的嘴。   陈禾颖拨开他的手,想了想还是老实交代了:“我想去读书,娘。”   “胡闹。”妇人震惊,“你是不是这几天在外面碰到坏孩子了。”   小姑娘跳下椅子,站在厅中,认真说道:“因为我不明白这事,我希望我能读了书,然后能明白。”   “你到底要明白什么?”妇人头疼,“你自从听了江芸的故事,就跟疯了一样,收收心吧,不然你爹要生气了。”   “不知道要明白什么所以才要去弄明白到底我要明白什么。”陈禾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娘和她哥,“你们可以帮我嘛?”   妇人怔怔地看着她。   “我肯定帮你啊,你可是我妹妹。”哥哥率先说道。   陈禾颖看向她娘。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喃喃自语。   陈禾颖咳嗽一声,然后低声说道:“江芸收我做徒弟了,我明天开始要去读书了。”   妇人瞪大眼睛。   “她她她……你你你……”她震惊,“你疯啦?你爹知道要气死的。”   “那我管不了他的。”陈禾颖低着头说道,“他也没管我们啊。”   妇人沉默。   “你怨恨他?”她不可置信说道,“这是不孝。”   陈禾颖捏着小手,没说话。   “你带着这样的心性去读书,迟早会把心读偏了的。”妇人伸手,把小孩抱在怀里,摸着她的脑袋,痛苦说道,“别怨他,穟穟,不能因为别人走错了自己的路。”   陈禾颖依偎在她怀里,抱着她的脖子,茫然但又认真地说道:“那就让我自己去找对的路。”   —— ——   两个小孩开课的时候面对面,各自不服气。   “她把我的书箱弄坏了。”   “就是她害得我没跑成!”   江芸芸听得直笑,张道长也尴尬搓了搓手,江渝和江漾趴在窗户口看热闹。   冬日的光照不太明亮,书房门窗大开,挂上了挡风的细纱,但除了几道看热闹的影子,就只剩下树枝的摇曳的树影。   两小孩的位置移到明亮处,照得两张稚嫩的小脸亮晶晶的。   “行了,读书吧。”江芸芸笑说着,“先学千字文。”   “我会的。”陈禾颖连忙说道。   “千字文是什么?很多钱吗?”全文盲顾知茫然问道。   “哦,那你说说天地玄黄出自哪里啊?”江芸芸搬出‘我考考’的架势。   陈禾颖和她大眼瞪小眼,然后大声嘟囔着:“老师没说啊。”   江芸芸嗨了一声:“你看,你都不会,会背算什么,回头和人吵架,你吵不过就开始背书吗?”   陈禾颖尴尬极了。   “可以挖他眼睛。”顾知大声说,“然后踢他下面……呜呜……”   “少说两句吧,祖宗。”张道长叹气,“你大字不识一个,只管听着行不行。”   顾知大眼睛眨了眨,有点不服气。   “取自《易经》中的‘天玄而地黄’,这种不改动古人文字的引经,为明引。”江芸芸这才施施然解释着。   “下面一句‘宇宙洪荒’出自于《淮南子》与《太玄经》。《淮南子》里说“上下四方叫作宇,古往今来叫作宙”,这就是开头两字,《太玄经》中有‘洪荒之世’的话,所以取为后面两字,这就是‘宇宙洪荒’的来源,,这种相互截取的引经的方式又被称为暗引。”   她这几日抓紧做了一个三脚架小黑板,一大块木板上面用黑漆刷上,再用石灰做了笔头,就可以在上面写字了。   这东西还是张道长根据江芸的需求研究出来的,比想象中的好用。   她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把所有人字都写了出来。   介于两个个人学习差距有点大。   江芸芸对顾知的要求是,只要把这十六个会读会写会背就好,陈禾颖则是要把课堂内容都记住,大字一人五张。   一节课下完,江渝缩回脑袋,震惊地对着江漾说道:“哎,我老师怎么不是这么教我的。”   “那你老师是状元吗?”江漾随口问道。   江渝哑口无言。   江漾看了她一眼,想了想也跟着认真说道:“我老师也不是状元。”   两人对视一眼,跟着笑了起来。   一月过后,教学课程开始逐步进入日程,江渝和江漾时常来蹭课,张道长找了一家道观挂职,周笙的纺织坊开工了,店铺也都重新开门做生意。   “徐公子的信,浙江的信,还有京城顾公子的信。”乐水抱回一堆信件,“哦,还有黎公子的信。”   江芸芸把大字打回去让她们重写后这才接过信件。   “写字好难。”顾知小脸板着,一脸严肃,“我的手不听使唤。”   “我也是。”陈禾颖也跟着叹气。   两小人捧着功课,垂头丧气离开了。   乐水连忙说道:“今天院中等会有客人来,别冲撞了。”   “谁啊?”顾知随口问道。   “陈知府啊,早上托人传口信说有事找我家小姐的。”乐水说。   陈禾颖脸色大变。   “哦,不认识。”顾知嘟囔着。   江芸芸也从信中抬起头来,也跟着变了脸色。   ——忘了这事了。   “你们最近也连上七天课了,今天下午放假。”她连忙说道。   陈禾颖脸色又瞬间亮了起来。   顾知也跟着高兴起来:“好啊,放假,那我先出门玩。”   “那你去找张道长问问,他同意就行。”江芸芸打发两个小孩出去后,想了想对着乐山说道,“隔壁的院子是不是一直空着,可有其他用处?”   “没,夫人直接盘下来了,但是听陈妈妈说院子里的人有点多了,也打算找个机会扩建一下,但现在人多眼杂也不是好时间,不过打算先开个门。”   乐山现在还住在江家,接了一部分管家的工作。   “那给我留间屋子,等天热了,课堂布置到那边去。”江芸芸吩咐了一句。   乐山点头。   “陈知府来了。”小丫鬟蹑手蹑脚走过来说道,“陈妈妈问在外院还是请来书房。”   “请来书房吧。”江芸芸说着,顺手把作业堆在一处。   没多久,陈静就健步如飞走了过来,神色颇为高兴,还没坐下就高兴嚷嚷着。   “今年开春开得早,种子我都发下了,之前王公早早就推行过你的农时册,基本培育养护都是老手,就是想问问你这个种子还有其他要求吗?”   江芸芸早有准备,抽出写满内容的纸张递了过去:“这是培育出来的选娘写的注意事项,种子如何保存等等,你仔细看看,对了,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她指了指其中一行字:“这种水稻口感一般,只是因为生长速度快,比一般的水稻能早熟七到十来天,耐存活也高。”   陈静接过来仔仔细细看着,随后连连点头:“不碍事,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好,肯定有人买的。”   “这个选娘是不是就是培育出那个兰州贡稻的人啊。”陈静把纸张收起来后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江芸芸点头:“是她。”   “那她是扬州人吗?”陈静期待地搓了搓手,“有没有回来的打算啊,我们扬州这边也能出很多地帮她一起种的,我记得之前徐家在扬州不是也置地了嘛,我这边也可以早早准备起来,已备不时之需。”   江芸芸笑,明白他的打算,却没打算戳破,只是为难说道:“这事你得问兰州的秦知府了,当日能置办下这个事情,也多亏了衙门的帮忙,我也不好出面。”   陈静不信邪地看着她:“我怎么听说那片土地之前有道士看过啊,前几日也有徐家人拜访你了。”   “我确实找人看过,前几日徐家人也确实找过我了。”江芸芸并不遮遮掩掩,“这片地也都回归农户手中了,他们种的就是当年选娘留下来的种子,徐家是见我去看,以为我有什么意见,所以派人来询问,但我也只是想看看当年选娘留下的种子有没有被人辜负。”   她说的坦坦荡荡,陈静一肚子话便也说不出来。   张道长之前离开这么久,就是江芸芸让他帮忙去查看那片水稻田的种植情况,了解徐选离开后这片土地的情况。   事实证明,当年徐选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而且她的种子确实好,所以在她走了这么多年,这片土地上的农户都是自己育种,自己种植,永远能快普通百姓十日左右的日子,就这个十日的空挡,寻常时候能让他们第二轮种植的日子宽松下来。   “二月上旬播种,六月初就收了,所以赶在地洞前收了粮,不算亏损,但是后续抢种第二轮的时候,碰上地动,苗都倒了,后续抢救了一些,后面又持续干旱,十月末收割的那一轮并不好,但一整年算起来不算亏损,还略有盈余。”   陈静充满嫉妒说道:“那就更应该把人请回来了,好歹是我们扬州人,一直留在兰州算什么。”   江芸芸笑说着:“选娘是个心有鸿鹄的人,一直想研究出能在严寒的地方也能种植水稻,让百姓吃上米饭的志向,我不能阻止她。”   陈静一听,脸上肃然起敬:“是我失言了。”   “就先这样吧,先让这群人先种着看看,选娘的那片地都是精心伺候过的,肥力很足,一年两轮不会空谷,寻常土地未必能这么好。”江芸芸岔开话题。   陈静附和着:“我也提了这个问题,他们说会注意的。”   江芸芸开始赶人:“我看今年虽然开春早,但一直没下雨,都说春雨贵如油,这不是好兆头,知府还是要早做准备啊,备粮,或者维护治安。”   陈静一听:“我正想说这事,现在浙江乱得很。”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倒也不是很乱,顾将军很有本事,身先士卒,那些叛乱的人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王公和顾御史在做什么,叫什么后方宣传工作,反正也是清丈土地的事情,好像成效还不错,我瞧着浙江的事情能成,大成。”   江芸芸把王公的信件悄悄往里面推了推,笑着点头:“原来如此,多谢陈知府告知。”   陈静满意点头:“今年浙江的税收定然是不好的,我们扬州可不能拖后腿,但以防万一,我这准备工作也要做好。”   江芸芸轻巧地编出一定高帽子:“陈知府果然是心细如尘,英明果断。”   陈静心满意足,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一张熟悉的字体:“哎,这个字怎么感觉这么眼熟?”   江芸芸故作镇定地抽出,飞快拽到自己手中,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张道长收了一个徒弟,就前几日立户的顾知,现在在我这边读书识字呢。”   陈静也没多想,嘲笑了一句:“瞧着没什么天分,这个字可真丑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   “不过女孩子读个书识个字也挺好,免得大字不识一个,回头被人骗了。”他一见那阴恻恻的笑,连忙找补着,“年纪还小,还可以练嘛,瞧着还挺用力的,不错不错,有力气。”   江芸芸还是看着他笑。   陈静头也不回就走了。   ——笑得他后背发凉,也没说错什么啊。   江芸芸看着这几张螃蟹爬的大字,叹气:“活该被你爹骂,这破字……”   —— ——   扬州的日子飞快进入到初夏,不出所料,今年的扬州依旧是个大旱天,春日的时候还下过几场小雨,谁知过了五月,一个月的时间,扬州城一滴雨也没下,大家都说又要干旱了,所以城内粮食高涨,全部物价都涨了。   陈墨荷带人又屯了米油,又加固了高墙。   “外面有些不安分了。”她对江芸芸说,“回头穟穟上下学也太不安全了。”   江芸芸一听就抓来练字的穟穟:“今后上下学要有人接送了。”   陈禾颖不甚在意:“没关系的,我走快一点。”   “不行。”江芸芸叹气,“那我让乐山送你上下学。”   “不要!”自以为瞒得很好的陈禾颖想也不想就反驳着,心虚极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反正要打人接送,听到没有,你要是丢了……我就完了啊。”   陈禾颖低着头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行了,去练字吧。”   “陈知府又来了,瞧着很急。”乐山急匆匆跑过来说道。   陈禾颖原本还慢慢吞吞走着,想也不想就扭头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陈墨荷叹气:“这陈知府也太不着家了,家里小姑娘整天早出晚归的,是一点也没发现啊。”   “知府也忙。”江芸芸无奈摇头,“年年缴税那几个月都是住在衙门的。”   众人说话间,陈静大步走了进来,面容着急:“河道里都枯了,你给的那个种子至少还有十日才能收,但是再晒十日稻子根本熬不过。”   江芸芸追问:“水源不可能十日就干涸了,我之前说的滴灌的办法做了吗?还有肥料加了吗?”   陈静为难说道:“你那个滴灌又要水渠,又要竹子,也太麻烦了,愿意做的很少,现在肥料的价格水涨床高,就连污物都比之前翻了三倍。”   江芸芸拧眉:“那就人工抬水,一日多次浇过去。”   “现在因为抢水都打死了好几条人命了。”陈静苦笑着,面色灰白,“尸体都没法下葬,在义庄放着呢,几户豪强霸占着水源。”   “水源的安排必须握在衙门自己手里。”江芸芸冷冷说道,“再者血也能灌溉田地,何来让乡绅踩在衙门头上的。”   陈静点头:“我正有此打算,先礼后兵,我也去找扬州卫帮忙了。”   “水渠修建刻不容缓,若是能引长江水入境。”江芸芸抽出一张舆图,“若是能从这条芒稻河开始挖,如此顺势而下,就能经江都、海陵、姜堰……”   “如此浩大的工程,还要联通其余州县,重修他地水渠,只怕不容易。”陈静心中,却还是如此拒绝着,“若是荒年,哪来的人力。”   “怕是要朝廷亲自牵头了。”江芸芸低声说。   陈静突然说道:“要是你还在内阁,说不定这事能成。”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那就先把水源稳住吧,至少第一批的粮食要保住。”   “那也只保住我们种的那一批,其他人至少还有二十日才能收割,只怕是要颗粒无收了。”陈静勉强笑着,“粮仓的粮食最多维持在今年。”   江芸芸也跟着沉默,面容严肃。   “我曾经听闻一个关于天降大雨的事情。”门口传来张道长犹豫的声音。   “说来听听。”陈静眼睛一亮。   “说蜀地多山,时常隔绝世人,某一村有妖人为祸,说是能天降大雨。”张道长比划了一下,“就是选一处地方,开始一直烧纸,烧到眼睛都睁不开,妖风骤起的时候,他就可以请神上身,然后就会天降大雨。”   “还有这等神通!”陈静大喜,“道长可有这个通天的本事。”   江芸芸一听,眼睛微微眯起。   张道长吓得连连摇头。   “不不不,我师父说过,这不是神通,是这人故弄玄虚,他选在一个入口窄,腹地阔,两边高,中部低,形如葫芦的山谷,因为一直在烧纸,山谷的热气就是一直上升,又因为这个地形,下热上冷就会形成剧烈的风,天上有云,借着这阵风就会被吹下来,最后就会形成大雨。”   陈静听得叹为观止:“那我们是不是也能这么做?”   张道长想了想:“扬州是有一个山谷,但不似蜀地那般狭窄,但我想着……”   他舔了舔嘴唇,紧盯着陈静看:“他们在烧火,但我们若是一直朝着天打炮着,反正都是为了让山谷的热气上升,是不是我们送上去更快一点。”   “我看扬州这天上是一直有云飘过的,而且我夜观天象,群星明暗不定,那就说明是有源源不断的云从我们头顶飘过,我老师说云、、雨自来是连在一起的,只要我们留住云,雨一定会下来,而且你看飘着的尘埃不是很干……我是说这种感觉的尘埃,说明其实这天还没到最热的事情,一般夏季要下雨的时候,都是在这个时候的……”   他有些说的颠倒,说到最后也觉得有些奇怪了,最后只能为难得看向江芸芸。   陈静听得瞪大眼睛,犹豫说道:“这,这,好奇怪的办法,这不是打空炮吗?这要是查起来,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就是蜀人狂言呢。”   张道长说完也觉得有点后悔,只好求救地看向江芸芸。   谁知江芸芸看着他也直了眼睛,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   张道长抱头:“哎哎,我胡说的。”   “科学家!”江芸芸一把握着他的手,用力晃着,兴奋到分不清历史和虚构,“诸葛亮火烧司马懿的故事果然不是瞎写的。”   ——这不是人工降雨的粗糙版本嘛! 第四百六十五章   扬州城最近很热闹。   一方面是物价飞涨, 一两银子只能买到一石大米,肉价和蔬菜也跟着水涨船高,价格惊人,街上的乞丐越来越多, 百姓对此怨声载道。   另一方面, 因为用水问题打到头破血流的事情也终于结案了, 知府带人把守水的人都抓了, 有反抗的人就地格杀,今后守水的人就成了卫所的人, 每村每人按照自己田亩打水。   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听说知府大人要杀龙王。   十五门大炮摆在距离府城西北四里的蜀冈。   蜀冈绵亘四十余里, 西接仪征、六合县界,东北抵茱萸湾,隔江与金陵相对, 是扬州城有名的踏青圣地。   “你看地形图, 自邵伯埭以南, 地势都很高, 冈阜连亘几数百里, 扬州本就一马平川, 东南北皆平地,沟浍交贯, 只有西面的这处蜀冈诸山,西接庐滁,是难得的高地, 我们肯定要选一个高一点的地方。”   张道长跟着江芸芸来到蜀冈的某处高处,距离发射的地方只隔了一个山头, 甚至能看到远处走动的人。   他手里握着衙门那边给的舆图, 嘴里一直碎碎念着。   江芸芸安静地坐在一处的阴影下, 看着蔫哒哒的树影在夏日微风中沉默摇曳。   一个夏天不下雨,就连山上的植物也都挨不住了。   “你说我的选的位置有问题吗?”张道长苦着脸,捂着肚子,虚弱问道。   —— ——   “快,快,都推到这个位置上来。”今日的蜀冈格外热闹。   出人意料的时候,他们没有现在最高的山顶,反而是蜀冈一处靠近水源的低凹,碗状的地方。   “累死了,上上下下的最累了。”士兵抱怨着,“选这里做什么,朝天发?这不是浪费吗?”   “多干活少说话。”扬州卫佥事不耐说道,随后看向懒洋洋的士兵,不耐说道,“东西摆好,不要分这么开。”   “这个炮冲击力不小,这要是伤到人……”   “是伤到龙王!”   佥事冷笑一声:“也不下雨的龙王,活着也没用。”   众人面面相觑,又见他是真的发火了,便跟着动了起来。   “火炮在这里。”   “那个放盐的在这里。”   “这一门硝石放在正中的位置。”   十五辆车很快就停在如期的位置上,每门炮后都占了三组六个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个蜀冈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甚至还有好奇的富商乡绅。   “你说这杀龙王会不会遭天谴啊。”   “谁知道呢,没水是天意……”   “放什么屁,没水的龙王就该死,再不下雨,我们要不要吃饭了。”   百姓们交头接耳时,士兵们也跟着窃窃私语。   “你说这新研究出来的炮有用吗?成本可不小。”   “好像是兰州那边来的秘方。”   “哪来的啊。”   “谁知道呢。”   佥事正叉腰,一只脚放在石头上,用手搭在额头看着头顶的太阳,今日是有些阴的,但日光落在身上也有些扎皮肤。   “把这群看热闹的都赶走,不是说不要靠近嘛。”陈静匆匆赶来,一看到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对着衙役不耐说道,“不要命了,什么都要看一下热闹,被弹壳误伤可不是玩笑的。”   佥事见人来了,便走了过来:“都准备好了,可有算过日子。”   —— ——   “瞧着也快了吧。”张道长看了眼天色,“午时马上就要过了。”   他紧张地走来走去,捏着胡子的手都要拽下几根了。   “你改良的那个炮弹有用吗?”他扭头去找江芸芸打气,谁知道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掏出两个小孩的功课,开始批改起来,颇为气定神闲。   江芸芸头也不抬说道:“我跟你一样,都第一次。”   张道长身形摇摇欲坠:“我紧张到喘不上气了。”   “但是十五门火药在空中发射,至少发射一百枚,确实会让这一片空气的热度上升的,按道理是没问题的。”江芸芸抬头,认真说道。   —— ——   也不知道陈静是如何和扬州卫的人沟通,他们大方地借出十五台火炮,后续的火药也是按照江芸芸的想法改造了一番。   明朝现在的火炮冲撞一开始的碗口铳变成了直口,这里面也是寻常守城的实心弹,而是用熟铁制造,里面装有延时引信的生铁外壳爆、炸弹,但射程不高,只有三百米左右。   在之前兰州保卫战的时候,江芸芸就发现此时的明朝是没有印象中的那种大炮的,他只有铜炮,弹药则是铅弹,每个大约重四斤,发射的效果是——石之所击触者无能留存,墙遇之即透,屋遇之即摧。   那个时候她就和几个军营里的手工人探讨了几日,随后稍微改良了一下弹药,也就是现在扬州所用的可以爆炸开花的样子。   “时间到了,开始吧。”陈静看了一眼天色,舔了舔嘴巴,紧张说道。   佥事也突然跟着紧张起来,冷不丁说道:“这要是不成,我们指挥也就要换人了。”   “定然不会让许家的上去。”陈静故作冷静地说道,“万事有我呢,再不济还有那人呢。”   佥事看了他一眼,这才收回视线:“那就开始吧。”   “老天保佑啊。”陈静在后面偷偷比划了一个手势,心里默默念道,“江芸你可别坑我。”   —— ——   “历来只要北兵南侵扬,都会循山去南,据高为垒以占据时机。”江芸芸站起来解释着,“所以这个位置是没错的,也只有这个位置能用。”   “但那里没什么葫芦山谷地形,所以热气散得也快,万一不能往上冲呢。”张道长干巴巴反驳着。   “但我瞧着今日是有些湿的。”江芸芸在虚空中抓了一把,“我赌这空气中有水。”   “赌这么大吗?”张道长喃喃自语。   “来了。”江芸芸脚步一顿,突然整个山体都开始晃动起来。   沉默的山神在剧烈的晃动中苏醒,山体的石头开始滚动,就连刚才一动不动的树叶也跟着激烈摇摆着,百兽和群鸟齐齐逃了出来。   群山连绵,万物同鸣。   不远处的山灵在混乱中悲悯,此处的生灵同样维持感到悲痛。   一百多门炮不间断的声浪太大,只要站在这片山岗上的人便好似地动一样,来回晃了起来,根本站不起。   与其同时,空气中的白雾腾空而起,远远一团直冲云霄。   这团白雾太过突兀,却有好似有一双手让它不断往上走,整个空气也跟着浑浊起来。   张道长一遍扶着树,一边嘴里碎碎念着:“无量天尊保佑,无量天真保佑。”   突然,江芸芸眯了眯眼:“起风了。”   张道长猛地回过神来,死死盯着那团云。   —— ——   到处都是烟雾,近在咫尺的佥事也跟着身形模糊起来。   那些炮还在进行最后的发射,一声接着一声,听的人耳朵都要聋了。   他们朝着天空发射,在空中好似一朵花一般炸开,铁壳四散砸落,烟雾瞬间爆开。   一开始整座山都在晃动,本来看热闹的百姓被吓住了,开始惊慌失措地大喊,黄土先一步弥漫起来,随后空气中火药逐渐浓郁,还有到处分散在四周的盐粉和硝石粉,被误伤到的山体也是粉尘四溅。   “八十了。”佥事一直数着炮仗。   前三十枚的时候,他还算镇定。   空气中的火药味已经很浓郁了,眼前的视线都开始模糊了。   到了五十枚,他开始坐立不安。   士兵们已经换了第二轮了,整个山体地动山摇,好似去年的地动一样。   到了现在八十,他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落泪,但该来的雨却还是没有出现,他就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到了九十……他开始后悔听了陈静的胡言乱语。   这放炮给老天爷看,这不是吓唬人吗,老天爷一生气,更不会下雨了。   这一百发炮可都是钱,一下子都没了。   他心疼坏了,偏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受着。   就在此刻,他突然察觉到有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莫名其妙飘了过来,还未回过神来,狭小的甬道内,风突然变大了。   一阵接着一阵,吹得烟雾四处飘散,人的衣摆也开始剧烈摆动。   “起风了!!起风了!!”   一直没说话的陈静突然失控大喊着:“风来了,风来了,云要下来了,哈哈哈哈,要下来了,扬州有雨了,有救了,有救啦。”   话音刚落,倾盆大雨裹挟着烟雾,突如其来,彻底吞没山上的所有人。   —— ——   张道长怔怔的看着大雨,突然大笑起来,跑到大雨中伸开双手来回奔着。   “下雨了,下雨啦!!!”他大喊着,任由雨水打湿衣袍,激动不能自己。   江芸芸打着伞,站在树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雨,一场拯救扬州的大雨。   山下的欢呼声顺着风雨飘摇而至,隔壁山头的卫所士兵也紧跟着大喊起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江芸芸伸手接过雨水,一场模糊不太确定的求雨计划,幸好成功了,“诸葛亮的不幸,却是如今扬州百姓的幸。”   张道长嗷嗷两声跑了过来。   —— ——   扬州的事情很快就传遍南直隶,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但不知是不是受到扬州的影响,没多久,南京也突然平底升起暴风,紧接着雨水如注,最神奇的是有一道闪电不但击毁南京皇城的城墙,还击中孝陵白土岗上的一棵大树。   树干起火,内焚中空。   这事也就随着夏日的风一起吹向京城,彻底闹大了。   内阁内,三位阁老面面相觑。   “这个办法我瞧着有点熟悉的大胆。”谢迁先一步发言。   “外面的人都传陈知府把扬州府的龙王给杀了,这才换来一场大雨,那大雨只在那个山谷内下,方圆不过十公里,来得又快又急,听说来之前也是妖风阵阵,烟雾弥漫。”小黄门跟个说书一样说着外面的小道消息,“陈静弑神求了一场雨,却惹得南京的龙王怒了,这才降下祸端。”   从去年开始两京就灾难不断。   去年京畿地区乌云密布,阴雨连绵,大水淹没庄稼,冲塌房屋。   年后没多久,钦天监就上报说彗星扫过内阶和太微垣,随后不就大雨淹没了中都凤阳。   朝堂早已议论纷纷。   陛下登基后一开始还是黎明时分就上朝听政,同时继续进行日讲和经筵,但半年后,他开始沉迷骑射,在宫中大肆练兵,后来又喜欢微服出行游玩,最近还想要内监们建了豹房,说不想住在紫禁城了。   “有人弹劾陈静不敬神明,有伤天伦,要不就是信奉妖道,做事大胆。”李东阳把折子大都看了一遍,“还有说扬州卫浪费军饷,说是放了一百发炮,把库房都搬空了。”   其实弹劾的内容有很多,属于方方面面无死角的进行攻击。   李东阳只是选了几个看上去言辞还算温和的   刘健没说话,突然问道:“陛下呢?”   小黄门笑说着:“正在看戏呢。”   三位阁老没说话了。   “外面的人都说这事是那位惹的祸呢。”小黄门冷不丁说道。   现在能在内阁如此语焉不详的人,也就是去年离京的江芸。   “和她有什么关系?”李东阳面无表情问道。   “听闻陈知府几次拜访江家呢。”小黄门眼尾一扫,带着几分得意,“众所皆知,她行事一向乖张狂傲,若是此事要追究,可不能因小失大。”   谢迁不悦:“朝廷办事,要你一个内官多嘴。”   小黄门见被骂了,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我们自会处理此事,折子会递到司礼监的。”李东阳拉住谢迁,缓和气氛。   小黄门甩袖离开。   谢迁大怒:“宦官危害如虎,真是可恶,小小黄门也敢在内阁撒野。”   李东阳叹气。   刘健沉默。   陛下对外朝的信任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内廷   朱厚照板着脸听着上面的人吱吱呀呀在唱戏,朱厚炜倒是听得不亦乐乎,眼睛都不眨一下。   刘瑾在边上殷勤伺候着。   “这黑脸的唱词也太指代人了。”远处的小黄门吃惊,“这不是直接说的是那位吗?”   “你懂什么,之前那件事情要不是他不肯出面,另外一位也不至于走,这位刘祖宗实在讨好陛下呢。”   “阁臣操纵朝权,蒙蔽圣听,本就该处置了。”冯三不知从揣着袖子走了出来,冷笑一声。   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的小黄门都吓得不敢说话。   “这出戏写的还可以。”冯三听了片刻后冷不丁问道,“写词的人在哪里。”   —— ——   陈静也不是没被弹劾过,之前跟着王公清丈土地,也被骂的很惨,但那个时候王恩顶在最前面,但王恩是个心志坚定之人,加上朝廷那边对此事也颇为赞同,所以这些弹劾看着激烈,但就跟毛毛雨一样,多,但不会淋湿人。   但是现在的朝廷显然和之前的大为不同。   “听闻陛下已经三天没有上朝了。”陈静一脸沉重说道。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   “那个刘瑾,想来你也见过,颇通古今,如今被委任掌管五千营,天天进献鹰犬、歌舞、角抵等戏法、玩艺给陛下,还引诱陛下微服出宫游玩,完全荒废了朝政,自己倒是开始把持朝政了。”   陈静越说越生气,神色激动起来:“听闻最近他开始鼓动陛下在京城周边广置三百多所皇庄,这要夺多少百姓土地,侵民害物的狗东西。”   江芸芸有些错愕,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陛下,同意了?”她犹豫问道。   陈静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这人也算是帝师,叹气说道:“不清楚,刚传来的消息。”   “但前面的事情是实打实的。”他强调着,“你在家多月,大概是没有听闻这些混账事的,京城早就闹翻了。”   朱厚照在太子时就很爱玩,这些事情江芸是知道的。   年轻的太子殿下聪慧,又有使不完的精力,所以总会闹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但总体来说也都是无伤大雅的。   现在怎么就突然急速滑落了。   江芸芸对这样的变化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这事……”陈静抿唇看了一眼江芸芸,“瞧着不好办。”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了笑:“若是京城真的是你说的这个情况,怕是没空操心我们这里了,陈知府还是开始操心第二轮种植吧。”   陈静眼睛一亮:“真的?”   别的说再多,但江芸是实打实在内阁干过很多年的,也是当今天子最喜欢的老师,她对于朝廷风向的洞察少有人及。   江芸芸果不其然点头:“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大小九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件事情只要大小九卿没有插手,那就不可能闹出太大的风波。   “行,那我就安心了。”陈静脸上终于露出笑来,“我们选的那些地早早就种下第二轮了,好多人都来问了,还有不少富户也来衙门说,想明年都种这种。”   江芸芸和气说道:“再看吧,没有半场就欢呼的道理。”   “对对,是这个道理。”   陈静快步离开,江芸芸脸上的笑意却缓缓敛下。   “把这几个月的大小报纸都找来,越多越好,就从今年一月开始。”许久之后,她对着进来倒茶的乐山说道。   乐山应下:“有重点的嘛?”   “京城和浙江。”江芸芸说。   京城确实如江芸芸所料,闹过一波后就无人在关心此事了。   因为朱厚照突然反驳了刘瑾开设皇庄的意见,还呵斥了一顿一桩和国舅有关的皇庄的案子,为此朝臣又觉得陛下还有救的,一时间流言纷纷,甚至有大臣痛哭先帝有灵,京城里开始流传一出戏,都说陛下受过仙人指点,行事自有章法。   但是好久不长,八月的时候京师流星陨落,天鼓自鸣,震雷还击中了郊坛、太庙、奉天殿等处的鸱吻、脊兽。群臣伤折认为这些灾异是上天谴告,上疏劝谏新君勤勉政务,远离奸佞。   矛头直指刘瑾等八位宦官,宦官们自然不肯罢休,一时间内外廷闹成一片。   双方借着户部尚书韩文就内廷太监崔杲所奏讨的一万两千引长芦盐引一事开始大战。   朝廷以阁老们为代表死不退让。   内廷以刘瑾为首开始反复给朱厚照上眼药。   消息传到扬州的时候,这事还没个争论。   江芸芸放下报纸,眉头紧皱。   她隐约察觉出朱厚照不是在胡闹,他并非当真如传言一般随心所欲,不理朝政的荒唐,反而在对待皇庄也就是土地上的事情,是清晰追寻先帝的脚步,甚至对于外戚没有太多宠溺,相比较先帝依然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一个帝王只要大方向没有错,就不可能太过昏庸。   但同时他确实太看重太监了,这同样不是好兆头。   江芸芸看着这半月来自天南地北的报纸,浙江的事情马上就要收尾,但京城若是这样的情况,浙江的情况怕是有变。   朱厚照要做什么,她隐约猜的出来。   太过年轻的帝王被左右裹挟着,严肃的朝臣,心野的内臣,毫无指望的外戚,最重要的是有了想法的自己,一切的桎梏,都让这位初掌权力的帝王无法如臂使指,所以他既需要做些什么来彰显自己的权威,又需要敲打左右,让他们安分。   他想要学着前朝的皇帝,却又少了些手段,或者说,他还不太会使用某些手段。   江芸芸沉吟许久,随后喃喃自语:“沙里淘金的故事忘记了嘛。”   今年的秋税即将开始,北京的消息也跟着真假参半,九月末的时候,朱厚照在盐引的事情各打五十大板,呵斥了一顿内阁,但同样也没有批复崔杲的要求,但又让此人进了司礼监。   江芸芸看着这些消息直皱眉。   ——这可真是一步坏棋,朱厚照没有安抚好两边的人,反而加剧了两边的矛盾。   ——这事怕是刚开始。   “救命,老师救命啊。”就在江芸芸脸色凝重时,顾知连滚带爬跑进来,大喊着,“穟穟……穟穟被打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陈禾颖在悄悄上课快一年后, 终于还是被他爹发现,且当场被逮捕。   原是今天陈禾颖本来就来得有些晚,脸色瞧着不对劲,乐山给她端来桂圆汤时, 她也喝得心不在焉。   顾知虽然和张道长一直住在隔壁院子, 但平日里经常来这里玩, 时间久了也就和所有人都混熟了, 说话大大咧咧的,和安静沉稳的陈禾颖非常具有对比性。   “吃完了, 你作业给我看看。”顾知凑过来小声说道, “喏,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攒钱给你娘买绒花吗?我给你买了,你给我抄几天作业行不行。”   陈禾颖看着鹅黄色的迎春花, 勉强回过神来, 接过来说道:“行, 那我们赶紧走, 免得被老师发现了。”   变故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陈静突然闯了进来, 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的陈禾颖, 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呵斥道:“你果然在这里。”   所有人大惊, 等顾知来喊人的时候,前院已经乱成一团。   江芸芸赶到前院的时候,正听到陈禾颖被江家仆人挡在身后, 不服气地大喊着:“那我就不要认你做爹了……”   “陈禾颖!”她厉声呵斥道,也打断了她的话。   原本热闹的前院也跟着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跟着看了过来。   站在边上看热闹的锦衣卫百户也紧跟着松了一口气, 对着几人打了个眼色, 锦衣卫也顺势离开,随便还贴心地关上了大门。   跟着江芸芸一起过来的顾知连忙跑过去和陈禾颖站在一起,紧张地握着她的手,警觉地等着陈静。   陈静被人充满敌意地包围着,面色胀红,喘着粗气,一脸阴沉地看了过来。   “陈知府,我们单独细说吧。”   江芸芸穿着青色的衣袍,头发随意挽起,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眸光沉静,秋风卷过她的衣摆,哪怕世人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心中如何轻视,可她现在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冷淡而威严,也足以让人冷静下来。   陈静咬牙,愤愤说道:“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江芸芸颔首,“自来有教无类,她真心求学,我认真教学,至少我与她的师徒情分是同心同德的。”   陈禾颖震惊地看着江芸芸,随后神色仲怔,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   江芸芸看着她狼狈可怜的样子,对着陈墨荷说道:“带她去洗漱,换件干净的衣服来。”   “好好。”陈墨荷一手一个小孩,把她们都拉走了。   乐山一看也连忙把剩下的仆人都赶回休息的地方。   原本还格外拥挤的前院只剩下江芸芸和陈静两人。   陈静被她这么一看,一下子没话可说,江芸芸不笑的时候,眉宇间的冷淡几乎能溢出来,深刻的眉骨落下的片片阴影,落在漆黑的瞳仁中,平静看人时,好似带着刀锋。   “你不该坏了她的前途。”许久之后,陈静出身说道,“她是个女孩子,哪怕是读书,我们族学也够她识字了。”   “她二月来我这边读书,到现在十月了,也有八九个月了。”江芸芸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而说道,“我年轻求学时,晚回家半个时辰,我娘都很着急。”   陈静更是生气,甚至有一种不理解:“孩子这么说我就罢了,难道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忙嘛。”   扬州是南直隶非常重要的大州,能升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若是致仕那叫光荣致仕,若是还能往上走,那下一步大概率是要回京的。   陈静也确实是个非常负责的知府,事事都放在心上,春耕秋收的日子也都是不错眼盯着的。   江芸芸沉默,自来能在家庭和工作中做得好平衡的人,寥寥无几。   “陈知府爱民如子,我自然知道,但这是九个月,穟穟是你的孩子,她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她低声说道,“你一句能识字就要磨灭她的一切嘛。”   陈静暴怒,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像是一只走不出的困兽:“所以都是我的错?”   “那我能怎么办?江芸,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江芸是寂寥一身的,江家曹家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你还有这满门师徒帮你,你老师愿意为了你去死,你的师兄一个个都身居高位,你甚至还有当今的偏爱你,那我呢,我陈家几代为官,多少旁支亲族……”   他站在树影下,面容半明半暗,愤怒的目光紧紧盯台阶下的年轻人,咬牙质问道:“如果陈禾颖的心野了,谁来给她收拾烂摊子,我们陈家数百条人命嘛。”   江芸芸看着满地狼藉,嫩黄色的绒花被践踏,可怜兮兮地躺在泥土中,如此破碎的场景和她当年茫然回到京城一般,四分五裂。   那时,她觉得自己站在一条急促的洪流中,铺天盖地的浪潮要把她淹没,因为她是挡在河中的那块木头,所以他们把她撕碎,让她沉默,让她仔细,就像多年前,她的师兄就告诉过她——   “惊世骇俗的人是难成功的,你们就像一根木头,小时候挡在小溪口堵住了水,便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但你们又是注定要走到大海的,可你只是一根木头啊,怎么堵得住海口呢,颠沛流离,被海浪拍打是你必经的命运。”   她现在终于被汹涌而来的激流冲击到大海,她想要顺着师兄说的,随波逐流,平安快乐的度过这一生。   直到见到了陈禾颖。   那么小的孩子,带着一番赤忱,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到她面前,天真茫然但又胆大妄为。   人人都说这孩子像她。   就连她自己看着这个孩子也恍惚回到了初来大明的那一年,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坐在老师家的台阶上,那点无处游走的勇气,就成了一点可笑的倔强。   她茫然地不知何处可以走,便只能坐在那里,感受着扬州春日安静的风,直到那辆马车躺在她面前……   现在这个孩子也同样如此,这是一个殊途同归的处境。   茫然而又有所感悟,痛苦但也不安于此。   江芸芸不可抑止的心软了。   她学着老师的样子收下这个徒弟,哪怕谁都知道这后面可能埋着一个大雷。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放弃这个孩子,那她就真的是随波逐流。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驱赶这个孩子,那她就被这个糟烂世界同化。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漠视这个孩子,那她就会成为自己厌恶痛恨的人。   江芸芸清晰的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哪怕在这里腐烂,她也不要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躺在床上,满身是血,道心破碎,可盯着头顶那条被暗色掩盖住的房梁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如此想着,现在她同样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江芸芸,注定只是一支小小树枝,维持本心,亦然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陈家的几百条性命很难由一个六岁孩子决定的。”江芸芸低声说道,“可六岁孩子的路却是你们这些大人要铺设的。”   江芸芸看向陈静,面容悲悯而认真。   “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因为你女儿是女孩,所以她连读书都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陈静沉默,随后又梗着脖子解释道:“自然是可以读书的,谁家女儿不要识几个字,可不是你教的那些,她们是女孩,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你看看,这里哪有她们的路。”江芸芸温和问道,“你担心我唆使她考科举,担心我无法放弃曾经唾手可得的权力,担心我在你的治下乱了你的功绩,也担心她读了书就再也不受控制。”   陈静下意识避开视线,江芸芸却笑了笑起来:“这是我的来时路,不是我的黑历史,我坦坦荡荡,无所不敢言,但至今不敢和我对质的是你们。”   秋日的风穿堂而过,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落在两人的脸上光影明暗不定。   这位足够年轻,但也足够腥风血雨的曾经内阁秘书就这么身姿挺拔地站在庭院中,就像一根翠色的竹子,你以为她外强中空,脆弱地不堪一击,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你狠狠一棍。   你又以为她不过是孤零零的一根竹子,不足为患时,她又会在你眨眼的功夫就飞速长大,足够令你畏惧。   陈静从未和她接触过,但今年接触下来却又隐约明白京城的那些同僚为什么到现在听到她的名字都得打个寒颤。   “我只问你,你是真的担心我会牵连她,教坏她,还是……”江芸芸看向面前愤怒的陈静,平静问道,“你是担心,她的举动连累到你。”   她有一双过分漆黑的眼睛,被阴影一遮,便多了几分洞察人心的冷漠。   陈静僵站在原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被一只老虎盯上了,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不错眼看着你时,甚至会让人无端生出几丝恐惧,哪怕是呼吸,都会因为片刻的空气颤动而被她审视。   今日是扬州收秋粮的第一日,因为六月份多了那场雨,夏税是收足了的,下半年也想要再打一次,奈何张道长一直说没条件,幸好最重要抽穗的时候下了几场雨,所以收成也不算太差,陈静很是高兴,安排好一切,就准备回家看看,在此之前,他甚至已经一个月没在后院休息了,只是一回到院子,就有人来告状,他想也不想就冲了过来。   他本来抱着惊疑的态度悄悄来江家,一看到背着书箱的陈禾颖就生出一肚子火。   谁知道陈禾颖不跟他回去就算了,还跟他吵架,要和她断绝关系,那一肚子的火直接冲上脑门。   但此刻,所有的怒气和埋怨在此刻瞬间消散。   陈静嘴角微动,可片刻只是强硬说道:“这世道自来如此,各司其事才能各成其事,穟穟不能在这里读书,我要带她走。”   江芸芸笑了笑,眸光微动,这一刻她脸上的锐气便也跟着消散下来:“当年拜师的时候,我就和她说过,只要开始读书,谁来了也不能把她带走。”   “我是她爹!”陈静怒不可遏,“天地君亲师,你凭什么把人留下。”   “可自来親不闭目,師不掉巾。”江芸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那就先把这笔钱付了吧。”   陈静瞪大眼睛。   “拜师的束脩钱,拜师钱,折现大概是要五十两,这半年的笔墨纸砚,每日的早饭和午饭,还有她穿了我妹妹很多衣服,还有蜡烛钱,书本钱,对了她之前和闲闲闹矛盾,把厨娘做的腊肉弄坏了……”   “四百两。”她最后说道。   “你抢钱!”陈静脱口而出。   江芸芸笑了笑:“你这个亲爹对她不闻不问,她已经六岁,却身形瘦弱,我看过她的字,你说她在族学学过,自来练字就是读书的第一门功课,但她的字却很差,各种原因我们也只能既往不咎,但为了这笔字,我找了很多字帖,也花了很多心思,我只算了可折算的金钱……”   “我,我付……”陈静气急败坏说道,“你,岂有此理,当真是岂有此理。”   江芸芸眉心微动,但很快又慢条斯理掏出第二张纸。   陈静大惊失色:“这又是什么?”   “哦,是第二笔账。”江芸芸无辜说道。   “你你,你可是一个读书人!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陈静骂道。   江芸芸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每次回家都太晚了,都是锦衣卫帮忙护送的,小孩子也怪可爱的,锦衣卫还会买礼物给她,但你也知道,这事吧,主要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一趟马车从我家到你家,不算远,但十文肯定要的,这个便宜才三两,小姑娘很乖,礼物都是买点吃的,玩的,加起来多少钱来着?”   江芸芸抬头问道。   “就算二两吧,凑个正数。”头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我们锦衣卫通情达理得很。”   陈静悚然,顺着声音错愕看去,正看到锦衣卫蹲在屋顶上,察觉到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   “行吧,五两。”江芸芸收起第二张纸,紧接着又抽出第三张……   陈静见状,眼前一黑,咬牙质问道:“你早有准备。”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对啊,我对小孩子不食言的。”   陈静沉默了。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下去,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陈静突然看了一眼头顶的锦衣卫,又看了一眼江芸芸。   其实,京城的风波,他一直注意着,自来当官就没有不注意京城消息的,他辖区上有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自然更是注意。   他其实一直有一种错觉——江芸真的离开京城了吗?   京城的消息迭代之快,报纸传过来的都是旧消息了,最是权势滔天的人也不过是一日的消息,便是首辅也不例外,但今年的京城很奇怪,因为一直都有江芸的关系。   “我不回去。”躲在角落里的陈禾颖憋了许久,忍不住上前一步说道,“你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爬出来,我就是要读书,我为什么不能读书。”   “这会害了你。”陈静看向自己的女儿,低声说道,“我是为了你好。穟穟,这世道不是你看到的这样的。”   “你说的我听过很多遍。”年幼的陈禾颖认真说道,“但若是读书会害人,为什么哥哥不能读书,爹这么失望,所以我认为问题不是出在读书上。”   陈静语塞。   “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每个人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所以我要自己去找,我要自己读了书自己去找。”陈禾颖一字一字说道,“爹,今后的路就算都是石头,我也会自己走完的。”   陈静闭上眼,只觉得无能为力。   孩子的问题牵连到前朝的事情,再简单的事情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他也不是不要陈禾颖读书,但肯定不是跟着江芸这个腥风血雨的人读书。   “但是要是能让她继续读书,这笔钱就算了。”一侧的江芸芸冷不丁说道,“也不便宜呢,知府一年才多少银子。”   陈静冷笑一声:“我差你这点钱。”   江芸芸和锦衣卫同时看了过来。   陈静心中一惊,只好恼怒地甩袖,等着陈禾颖:“胡闹,都是胡闹,你自己要读的,以后不要喊苦,就是摔得头破血流,我也不会再帮你。”   陈禾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我死也死在外面。”   陈静一噎,这次是真的气笑了。   “老师你可真厉害啊。”顾知见人走后,在江芸芸边上激动说道,“我刚才还以为穟穟要被带走了,吓死了,老道说你厉害,连知府都怕你,真的好厉害啊。”   江芸芸把顾知的小脑袋按了下去,对着百户点了点头。   百户直接翻身下了屋顶,也不停留。   “我读书真的要花这么多钱啊。”陈禾颖挪过来,扭扭捏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她的脑袋:“没用,骗人的,只是看看你爹干不干净,吓一吓他。”   陈禾颖不解地看着她。   江芸芸微微一笑,捏了捏她圆嘟嘟的笑脸:“你现在可是宝了呢,去读书吧。”   “我还以为要打起来呢。”张道长见人都走了,这才小心翼翼说道,“穟穟要是不读了,闲闲这个皮猴子估计也坐不住了。”   江芸芸笑了笑,看向他手中的信件:“你那个师兄回你信了?”   “回了。”张道长把东西递了过去,“我师兄说京城的气氛一直很怪,内阁直接和司礼监面对面打架了,路上见了面都要啐一口的,尤其是十月第一天天有异象之后。”   江芸芸看着信件的内容,脸色微变。   ——要出事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十月初, 天有异响,户部尚书韩文尚书上书请斩“八虎”的奏章,彻底扯下朝臣和内官争斗的遮羞布。   一开始还是只互打嘴炮,互相谩骂弹劾, 但最后牵扯到前朝内廷一起发动, 就连外戚都掺和进来, 开始浑水摸鱼。   一时间朝廷所有事情都被搁置, 似乎整个大明只剩下这件事情,必须且一定要处理。   “听说闹到百官要以死谢罪先帝的这一步了。”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 “陛下已经五日不曾上朝了。”   江芸芸闭眼。   “这是在做什么?”她低声说道。   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听闻那个刘瑾挺过分的。”   江芸芸沉默。   “内廷的太监再厉害, 他也是皇帝手臂的一段,自来都有,无法根除。”她低声说道, “百官也是朝廷的手, 这些人的意志自来不同, 可也不该左手打右手。”   “那是不是到时候两败俱伤。”张道长问, “观主说那些宦官一直唆使着陛下做坏事, 百官也一天天的就知道哭闹, 现在在京城寻常人家都不轻易出门了。”   原是动静越闹越大,百官跪在殿门口伏阙面争, 俨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地步。   所有百官在此事的态度上今日出奇一致,看似是在维护皇权的公正威严,但实际上却是在逼迫年轻的皇帝杀死自己的宦官。   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是自小陪朱厚照一起长大, 他们是皇权权力的分支,并不是简单的宦官, 百官的闹事对皇帝来说, 无意就是在对着老虎挥舞大棒。   江芸芸坐在躺椅上没说话。   不是没有文武百官抗争过, 但那个时候面对的都是掌权多年的皇帝,所以这些百官便都有了小心思,从而让拉扯的权力有了缓和的余地。   就像当年江芸芸被贬海南时,外戚的事情同样是皇权的延伸,但先帝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皇帝,所以百官也并非一条心的,只有低等级的官员抱着一腔热血冲了进去。   只要大小九卿不动,那就不会演变成大事。   但这次是户部尚书先发起的冲锋。   大小九卿的下场,对这位刚坐上皇位的年轻皇帝来说,实在太过严重了。   “我要重新分这块饼。”顾知拿着一块吃不完的饼,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对着乖乖做好的小狗狗大声说道,“哎哎,别抢,别抢,啊啊啊,乐山哥,乐山哥。”   乐山连忙上前拉人:“算了算了,小心别伤到了。”   “这可是我的饼。”顾知叉腰,一本正经说道。   张道长气笑了:“是我花钱买的饼,滚去读书。”   “怕是要害怕了。”江芸芸卷着信件,目睹了一场小孩和狗的玩闹,低声说道。   —— ——   皇宫内,朱厚照惊惧地看着灰头土脸回来的司礼监太监,脸色大变:“内阁不同意?”   王岳跪了下来:“刘首辅表示定要八虎性命,才能清扫朝廷风气。”   朱厚照跌坐在龙椅上,有一瞬间的迷茫和害怕。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当日江芸走的那一日。   他想去看她,但是所有人都拦着他,前朝,后宫,宦官,那些人就这么团团围着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冬日的日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格外长,一道道重重叠叠趴在他身上,似乎要把他撕碎。   那个时候的天也这么冷。   他这才发现,原来当了皇帝更不能随心所欲。   朱厚照看着地下跪满的太监,突然笑了笑。   王岳惊惧,叩首:“还请陛下息怒。”   “息怒?我还能有什么脾气。”朱厚照垂眸,冷眼看着他们,“小时候我生气,我爹会哄着我,现在呢,你们这些人大概只会骂我毫无君王风范。”   太监们连声求饶。   “陛下,刘瑾等人跪在殿门口求饶呢。”边上伺候的冯三低声说道。   朱厚照看向门口跪着的八个太监。   刘瑾,他是知道这人不是良善之人,但到底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对自己还算忠心,所以当年爹也是看在这份情面上,几次三番留他性命。   谷大用,很早就跟在他身边,性格上颇为嚣张,看人下菜,但对自己人很是照顾,这些年对朱厚照也很用心。   张永,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去年开始掌管乾清宫和御用监监的事务,虽然事情很多,但他都是尽力处理,从不贪污,德行极好,是不夸。   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哪一个和他不是关系极好,是陪着他多年的宦官,他们再有错,那也是皇帝自己的事情。   当年他们劝他不要对江芸手下留情,今日又想让他对着自己的宦官赶尽杀绝。   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皮下却完完全全都是魑魅魍魉。   若是爹还在,若是江芸还在……   朱厚照闭上眼,握紧手中的拳头,压下涌上的慌张。   这一个个都是和他一路走来的人,现在他们哭得这么伤心,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无能为力,除了哭闹,毫无办法。   但他知道,他已经不是小孩了。   ——他们有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非要他们死。   朱厚照隐约能摸到刺人的真相,却又想不明白,但还是敏锐地握紧手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牢牢把握住所有的情况。   他整个人沉默地坐着,直到二皇子朱厚炜悄悄来了,让跪了一地的宫女黄门全都退下,偌大的皇宫也只剩下几盏明亮的宫灯。   “哥,我去给他们说吧。”朱厚炜跟小时候一样,紧紧握着他的手,“没关系的,刘瑾再不好,也是我们的人,要不得这些外臣插手。”   朱厚照拉着弟弟坐在皇位上,两兄弟就挤在一张冰冷的龙椅上,都没有说话。   “做皇帝真累。”他低声说道。   “确实,哥哥都不能陪我一起睡觉了。”朱厚炜靠在他身边,叹气说道,“要是江芸还在就好,之前我听冯三说,在江芸刚考上状元的时候,这些百官也闹了这一出,为的的是舅舅他们的事情,是江芸出面才让两边各退一步,但她也跟着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朱厚照盯着烛台出声。   十六岁的新帝很早之前就敏锐察觉到这张椅子一点也不稳,它时时刻刻被人拉扯着,哪怕他一开始想要好好坐着在这里,但所有人都在摇晃椅子,想要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去,他实在是坐不住,不想坐了。   可他只是刚冒出一点冒头,原本还互相谩骂的人就突然团结一致,开始齐齐按着他的肩膀,那是一股看不见但又时时悬挂在心口的力气,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不论他做什么,刘健都不赞同。   不论他说什么,谢迁都出言阻止。   不论他看什么,李东阳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所有人,所有人都企图把他关进牢里。   朱厚照开始惶恐不安,他看谁的目光都充满警觉,他看谁都觉得不是好人。   他甚至想逃离这个皇宫,逃避这些无处不在的注视。   “这些百官啊,也太咄咄逼人了。”冯三端上茶水,低声说道,“刘公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们只当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劳烦二殿下出面,真是不值。”   朱厚炜一本正经说道:“没关系的,我只希望哥哥能开心一点。”   朱厚照看向自己的弟弟。   这是他在皇宫唯一的亲人,这才使得偌大的皇宫不再死寂冰冷。   “那万一内阁还不同意怎么办啊?”冯三抬眸,故作不经意问道。   —— ——   陈禾颖读书的事情过了明面,但每次上学还是偷偷摸摸的。   “做什么这么鬼祟的样子。”张道长正在给顾知缝衣服,一看到蹑手蹑脚走来的脏兮兮小孩,震惊问道。   “家里其他小孩老是想来看热闹。”陈禾颖不高兴说道,“我不喜欢。”   张道长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也别跑,小心摔了,要跟过来就跟过来,门口的锦衣卫还能让他们进来不成。”   陈禾颖小脸板着,一脸严肃。   “瞧瞧,和我们家大姑娘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陈墨荷一看她这小表情就乐得不行,“别管这些闲事了,天冷了,快来吃碗红豆红枣羹,等会也要去上课了。”   “好吃,我都吃两碗了。”顾知端着她的吃食走了过来,热情邀请着。   张道长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多吃点,你们吃得好,我们才开心呢。”陈墨荷笑呵呵说着,“中午想吃什么啊,炖排骨吃不吃。”   “吃吃吃!”顾知眼睛一亮,“我还想吃白馒头,蘸着酱汁吃,我能吃三个!”   “行!闲闲最厉害了。”陈墨荷摸了摸小孩的脸,笑着准备去买东西。   张道长连忙站起来说道:“我去买我去买。”   “你一个道士买什么吃食,我们还供不起两个孩子吗……”陈墨荷笑说着,随后看向他手里的衣服,嫌弃说道,“缝的是什么啊,这么宽的缝,难怪坏得快。”   张道长叹气:“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是她太能跑了,没有一天是安心的。”   “小孩爱玩可是好事,这衣服放着,等会我缝,我的手艺,渝姐儿和小春这么皮都没有坏的。”陈墨荷拍着胸脯保证着。   张道长不好意思搓了搓手。   “老道,原来你的东西太差啊,怎么还怪我啊。”顾知背着小手,过来拨撩着。   张道长大怒:“还不是你太费衣服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人帮忙了,我这又当爹又当妈的,你还嫌弃我,下次你自己缝去。”   顾知咧嘴一笑:“谢谢老道,我去读书啦。”   她说完拉着陈禾颖蹦蹦跳跳跑了。   张道长看着跑远的人,喃喃自语:“看她久了,现在想起幺儿小时候都觉得顺眼起来了。”   “幺儿皮的时候,你是一点也没想起来啊。”江芸芸端着红豆红枣羹笑说着,“你就问问乐山这一手针线怎么学成的,闲闲还不爱爬屋顶,你就偷笑吧,幺儿小时候动不动就爬屋顶,乐山都紧张死了,就怕摔下来。”   “可不是!”乐山也跟着笑说着,“那衣服就屁股坏的最快,那位置都是加了三层布的,还有胳膊肘和膝盖,不过还真别说,一次也没摔过。”   “摔了也是嘴巴抵着的。”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乐山听得直笑,不过很快又叹气说道:“也不知道浙江现在什么情况?”   —— ——   浙江   顾仕隆从屋顶翻下来,对着来人说道:“浙江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嘉兴的工作在这几天也能收尾了,我也可以收拾收拾回去了。”   谁知王恩摇了摇头:“不能走。”   顾仕隆不解:“为何。”   王恩没说话,脸色格外凝重,放到是一侧的顾清小声说道:“京城出事了。”   顾仕隆瞪大眼睛。   顾清就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最后强调着:“现在回去只怕要被卷入风波中,这一年辛苦的功劳得不到奖励不说,只怕要卷入更大的是非中。”   顾仕隆喃喃自语:“内阁疯了?”   王恩沉默,突然说道:“若是江芸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剩下的两人却都明白他的潜台词。   “她一向是在哪里都说的上话的。”顾清叹气说道。   顾仕隆冷笑一声:“当年要赶她走的时候,你们可一句话都没说。”   王恩看了他一眼,强打着精神说道:“我不能让他们坏了我浙江的事情,我已告诫所有官员,今日起不要上任何折子,不要以为自己能在风浪中站稳脚跟,顾将军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来,京城已经乱了,浙江不能再乱了。”   他走后,顾清低声说道:“管好手下的人,其归送你来这里是立功,继承爵位的,她写信特意交代我此事,我一定送你平平安安回京。”   顾仕隆站在日光下,看着逐渐寒冷的北风,神色落寞寂寥,曾经被人头疼的调皮少年,在这一年的锻炼中也足以成长稳重起来。   “真没意思。”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只能看到一口白气涌了出来,盖住了少年人沉郁的脸颊。   —— ——   “二皇子去内阁说情也被拒了?”江芸芸猛地睁开眼,看着陈静。   陈静是天黑之后从后门进来的,神色匆匆。   京城的消息真的太乱了,谁都知道已风雨欲来,但谁也猜不准下一步到底是什么。   “刘首辅不仅不同意陛下革刘瑾等人的职,把他们发配南京的意见,甚至开始对着二皇子大哭,喊着先帝的名字。”   江芸芸脸色阴沉。   “那可是皇子啊!”陈静的面容被烛火微微一照,显出几分斑驳的惶恐,“听说二皇子甩袖离开,临走前还大骂他们才是逆贼,心有不轨,定要杀了他们。”   世人见过年幼二皇子的人极少,但不巧,江芸芸就因为教学的事情和十一岁的朱厚炜有过深入的了解。   ——朱厚炜的脾气极好,他其实更像先帝。   现在能让他这么生气,只怕朝廷的气氛比外面传言的,要严重数百倍。   江芸芸看向陈静。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这,这是不是闹得太大了点。”陈静喃喃问道。   “你觉得这件事情谁会赢。”江芸芸冷不丁的声音被窗外的北风一吹,支离破碎。   “内阁?”陈静犹豫说道,“那可是顾命大臣。”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我的学生我了解。”   ——逆反。   他们见惯了过分温和的先帝,却忘却了,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根本就不是朱佑樘。   这可是朱厚照。   这位据说承载着太祖命格出生,在万众瞩目中,一出生就被确立为太子的人。   自来就不是好相处的。   “你可有司礼监的门路?”江芸芸在沉默中问道。   陈静面色一惊,下意识移开视线。   江芸芸却没有深究,只是站了起来,冷静来到案桌前,提笔快速写道:“帮我送封信给一个人。” 第四百六十八章   “哎呦, 我的冯祖宗,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还有心情在烧纸取乐啊。”刘瑾一进来,就闻到一股灰烬味, 忍不住嘲笑着。   冯三盯着那火盆出神, 看着最后的火烬消失在炭火中这才轻轻眨了眨眼。   “没听说有扬州的消息穿回来啊, 怎么一副没了爹娘的样子。”刘瑾坐下后, 冷笑一声,“不会是打算怎么除掉我们, 自己上位吧。”   冯三收回视线, 淡淡说道:“那些文官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你们要是走了,我也活不久。”   刘瑾一听, 抚掌:“要不说是在内阁读过书呢, 这脑子就是看得清。”   冯三不耐说道:“现在都这个时候了, 你还来找我耍嘴皮子, 还不去找陛下求情。”   刘瑾一听, 沉重叹气, 跟着神色焦躁:“你当我不想,二皇子都被那群老不死撅回来了, 听说陛下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怕是也为难,我如何能上去给陛下添堵。”   冯三没说话, 甚至烦躁地移开视线。   刘瑾一看他这个死样,就冷笑连连:“你平日里可没少给那些阁臣放冷箭, 现在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还真以为那个江芸能救你不成。”   冯三不得不看向他, 目光沉沉,口气强忍着不耐:“我能怎么办?你这个一直跟着陛下的老人,陛下都保不住,我不过是半路出家,得了一点偏爱才来到司礼监,我能怎么办?你有空在我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直接去求陛下。”   刘瑾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突然下巴微微一撇:“那位没点消息给你?”   冯三冷冷看着他,那张消瘦阴冷的脸好似毒蛇吐出信子,看得人毛骨悚然。   “好好好,不过是提及一句,何来摆出这副脸色给我看,说也说不得,一个女人也值得你这么上心。”刘瑾勉强自己找回话题说道,“没有就算了,我们自己再去想办法。”   “你说这些大臣真是心狠手辣,野心极大,原先那个御史何天衢突然在陛下登基没多久就开始弹劾马文升老衰,难道还真是突然发现的,人家马文升刚当吏部尚书的时候,年纪就不小了,先帝都没嫌弃,大家都没意见,怎么轮到现在陛下登基,大家的眼睛都看到了,发现不对劲了。”刘瑾讥笑着。   “要我说,马文升推介熊绣做两广总督也是好心,现在两广位置多好啊,往下是琼山县的海贸,往上漳州港口也如火如荼呢,他熊绣和刘大夏关系不是很好嘛,这两个地方的主官现在谁不卖江芸一点面子,过去好好做,哪里捞不到好处。”   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嘣的一声,把刘瑾的冷笑盖住,冯三在他的抱怨声中失了神。   “偏他熊绣不愿出京外放,怨恨马文升,和刘大夏臭味相投,对了,还有李东阳,哪哪都有他,怎么就非要掺和进来。”   “这些湖广人啊,做事做事一般,拉班结派倒是好手段啊,那马文升到底保过江芸,这个时候是一点情分面子都没有了。逼得人致仕归家,啧,也是可怜。”   刘瑾满脸不屑:“我们这些做太监的,对于帮了自己的人还能留点面子呢。”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冯三神色焦躁,“马文升走了,你刘瑾不是最高兴,不费吹灰之力。少了一个深得人心的老官。”   刘瑾眉眼低垂,淡淡说道:“这世上有那几个官员不厌恶我们宦官的,就连你心心念念的江芸对我们也不过是寻常之交,指不定我们做了坏事,她也要冲在最前面,对我们喊打喊杀呢……你娘的,你疯啦……”   一盏茶盏被突然扔在刘瑾身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随后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冯三噌得一下站起来,神色阴郁:“少扯她,你算什么东西。”   刘瑾气笑了也跟着站起来:“你疯啦,你是太监,你一个没跟的东西,对那些官员有什么好维护的,她江芸再厉害,现在也不是废了,一个女人还有什么用处,她的师兄弟都不敢拉她一把,你做什么好人,她能记得你的好嘛,真是莫名其妙。”   冯三没说话,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算了算了,不说了,一说起这人你就跟发疯一样。”刘瑾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水渍,“我刘瑾也是记得人家好的,南直隶那些大小太监也是一一提点过的,不然你当她在扬州能这么安生。”   冯三抬眸,冷冷看着他:“东拉西扯,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这人最是重情,陛下可是她一笔一笔教过的学生,这么多年的情分,说是看着陛下长大也不为过……”刘瑾紧盯着冯三看,犹豫问道,“她难道真的可以对陛下的事情如此无动于衷。”   冯三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她重情啊。”   刘瑾被那一眼看得恼怒:“没有就没有,说什么其他的。”   冯三收回视线,目光看向脚边的火盆,沉默半晌后说道:“我一直听闻吏部尚书焦芳对内阁似乎颇为不满,这些官员也未必是铁板一块。”   刘瑾眼睛一亮。   冯三目送他离开,目光在那个火盆上一扫而过,秋风吹过,火盆上的火光一闪而过,他好似被刺了眼睛,不敢过多停留,匆匆移开视线,最后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老师……”半晌之后,屋内似乎传来被风吹碎的声音。   —— ——   “怎么没消息啊。”陈静在家里是一天也呆不住了,大晚上愣是又来找江芸。   江芸芸躺在前院的躺椅上,闭着眼,没说话,任由冬日的风吹得她脸皮发疼。   “你倒是还睡得着,天塌了知道吗?”陈静一屁股坐在她边上,“宫里来的小道消息,说陛下在二皇子回来第二日又请了韩文等弹劾八虎的大臣进宫,让司礼监太监冯三给他们传话,希望他们能放过八虎,还说自己一定改邪归正。”   江芸芸在夜色中缓缓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树影出神。   “你猜后来怎么着!”陈静声音微微激动起来,“韩文等人竟然还是不屈不挠,坚持要求处死八虎,疯了,这都疯了吧。”   江芸芸安静地听到小狗跑到她边上蹲在她脚边,脚步哒哒,尾巴一甩一甩的。   “我怎么瞧着这事走向有点奇怪了。”陈静声音骤然变轻,“这和逼宫有何区别,陛下的姿态都这么低了,那些人到底是太监啊,打发走就算了。”   江芸芸低声说道:“也许他们是觉得野火烧不尽吧。”   陈静看向她,夜色中,只能看到一个冰冷的轮廓。   “那你觉得对吗?”他忍不住凑过来问道,想要看清楚这位也曾在京城搅弄风云的人物的脸色。   江芸芸顺势看向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即便在夜色中依旧明亮,好似一汪被月色笼罩的湖水,深沉貌美,但又冷淡危险。   “宦官的问题,难道真是只是宦官吗?”她的声音在冬日的北风中被吹得支离破碎,但她的气息却又绵长悠远,“若是,那为何历朝历代都要数不尽的宦官问题,若不是,他们为何不敢对准真正的问题。”   陈静和她四目相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后背汗毛直冒,好似幽暗水面下突然冒出的一双冰冷的老虎眼睛,吓得他不能动弹。   “既然谁也无法在此时此刻深刻解决这个问题,那现在这个处理办法的问题……”江芸芸收回视线,“就是争权夺利。”   陈静却突然沉默下来,整个人的畏惧突然被这四个字驱散,整个人都来了精神:“这么听上去,倒也不害怕了。”   江芸芸轻笑一声。   “难道不对?”陈静目光紧盯着她看。   “文官不会赢的。”江芸芸笃定说道。   —— ——   朱厚照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就连二皇子朱厚炜都不见,整个乾清殿只有他一个人坐着,明明是灯火通明的大殿,却还是有几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自午时冯三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这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宫殿,他年幼时跨过那条高高的门槛去找他爹玩,尚未察觉出它的可怕阴森,却在长大,从太子成了皇帝后,一次又一次被这样幽暗高耸的四角阴影所惊惧。   他在无数个深夜被惊醒,却再也不能抱着被子去找他爹祈求安慰。   他爹不在了。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有过这么深刻的痛苦。   再也没有人护着他了。   那些人要把他撕碎。   年轻的帝王从未有过这么深刻的认识,他想起他爹疲惫的面容,想起他娘迷茫的不解,舅舅们隐晦的试探,他甚至想起了好久不见的江芸。   年轻的江秘书总是笑眯眯的,她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似乎天大的问题在她眼里都微不足道。   她温和,善良,却也聪敏,锐进。   他从未有过今日这么想她。   ——若是爹还在就好了。   ——若是江芸还在就好了。   他盯着案桌上用稻草做的棋局,那是江芸送给他的礼物,他曾日日都要把玩,稻草不经玩,坏了他也舍不得人,就用米浆一点点粘起来。   朱厚照伸手紧紧握紧手中的棋子,神色痛苦,脆弱的稻草发出脆弱细微的呐喊,却无人再在意。   他现在下棋得不错,却在今日发现他就是在棋盘上想得再好,对面执棋的人都不会如他的意。   所以,一开始就是死局,只要他还坐在这里,那就是死局。   “那就再也不玩了。”他突然把桌子上的棋盘重重推倒在地上。   脆弱的棋盘发出最后的一声尖叫,彻底四分五裂,无法修复。   —— ——   马上就要十二月了,扬州还是没有下雪,但是天气却又格外寒冷。   陈静也没空来找江芸芸了,他开始忙着城内百姓的生计,这天实在太冷了,物价居高不下,再不好好安抚,要过不好年了。   “这个白菜这么一捆就要十五文。”陈墨荷抱怨着,“这迟早要吃不起了。”   周笙叹气说道:“店里的棉衣降价都卖不出了。”   “冷了还卖不出去啊。”陈禾颖蹲在地上剥毛豆,好奇问道。   周笙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因为没钱啊。”顾知撇嘴,随口说道,“饭都吃不起了,冷了还能裹着稻草,饿了也不能去吃土啊,外面东西的价格再这么高,你看着吧,要大乱,你爹到底行不行啊。”   陈禾颖没说话。   “我早上跟着老道去摆摊,往日里这个时候算命最多人了,今年都没人,路上多了好多乞丐,瞧着也太可怜了。”顾知叹气,“我都不准老道出门了,外面这么乱,他一大把年纪了,可别被人抢了,要是再被打了,摔了,就麻烦了,穟穟你最近出门也要小心一点的,我看路上坏人都变多了。”   “你爹前几日大晚上是不是和你一起回家呢……”顾知大大咧咧说着,突然被陈禾颖踢了一脚。   她愣愣地摔在地上,还没来得生气,就看到陈静脸色难看冲了进来,看也不看两个小孩,直接朝着内院冲去。   “哎哎,我去通报一下。”乐山连忙把人拦住。   “出事了,别拦我!”陈静一把把人推开,脸色难看。   江芸芸没有再批改作业,反而坐在屋檐下,一个人自奕,手边的茶壶正冒出细碎的白烟。   棋盘上下满了黑白棋子,瞧着根本没有出路。   “别下了,出事了。”陈静一看到她这么悠闲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京城出大事了。”   江芸芸把手中的棋子落下,突然叹气说道:“是死局。”   陈静一看那棋局:“自己跟自己下都这么较真吗。”   “就是两个人下也是你死我活,自己不对自己狠一点,哪来的出路。”江芸芸笑着把棋子打乱,看向他沾满泥泞的鞋子,“你不是在城外救灾吗,怎么跑过来了。”   “三位阁老上书请辞,陛下准了其中两位。”他紧盯着江芸芸看,似乎想看出个所以然来,“你之前的信写个的那个太监,好像是陛下的亲信。”   江芸芸镇定说道:“和我没关系,我跟他说的也不是这事。”   陈静也从她身上看不出什么,只能颓废说道:“听说是之前大小九卿本打算齐聚宫门口伏阙面争,谁知道当日陛下直接从内廷下旨,罢免了刘瑾等人的罪,还说不再商议此事,大小九卿回去后都写了致仕信,陛下批了了不少人的,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看着江芸芸,神色明暗不定,声音低沉惊惧:“刘阁老和谢阁老,要走了。”   江芸芸盯着黑白棋子出神,伸手揉了揉额头。   “兵部徐尚书之前就说此事做得过激,只怕会发生变故,没想到陛下竟然会死保这些宦官。”陈静含恨说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他一眼,在他不解的视线中淡淡说道:“你也知称他为陛下。”   陈静下意识反驳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也算死的不冤枉。”江芸芸收回视线,把棋子一颗颗收了回去,“今日后,谁还挡得住八虎。”   陈静大惊,终于是回过神来了。   “这,听说陛下还处置了很多人,大小九卿有一半人都被换了。”他喃喃说道,“态度强硬的人都走了,那京城怎么办。”   “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还把篮子高高晃起来,翻车不是迟早的。”江芸芸平静说道。   陈静不高兴说道:“其实也是为了陛下好。”   “你上次说为了穟穟好,穟穟听了吗。”江芸芸失笑,“一个内宅后院长大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这样的话。”   陈静脸色难看:“那这事就这样了?”   “嗯。”江芸芸把最后一颗棋子放回棋娄里,听着清脆的声音,沉默着。   “那可是顾命大臣。”陈静有不甘心说道。   江芸芸突然歪了歪脑袋,笑着指了指自己:“其实我也是,不然先帝内阁秘书的秘书为谁设的。”   陈静盯着她,瞪大眼睛。   “不然你当当初满朝文武,为何支支吾吾,他们要赶我走,是因为我挡住他们的路了。”江芸芸叹气,“但那个时候陛下还小,他还不明白自己手里握有什么样的利剑,他不敢开口,也不能开口,现在不一样了……”   江芸芸看着空白的棋局,伸手点在正中黑点的位置,低声说道:“他打算重新下了,谁也拦不住了。”   陈静听得毛骨悚然。   “你,你不能……”他下意识追问道。   “我不能。”江芸芸笑说着,“我教的是太子,而不是皇帝。”   陈静不解。   江芸芸只是给他倒了一盏茶,岔开话题:“我新煮的甘蔗荸荠水,我还放了红枣和桂圆,你吃吃。”   “什么乱七八糟的搭配。”陈静心烦意乱,直接用手去碰滚烫的茶盏,被烫的龇牙咧嘴,又骂道,“哪有给人倒这么热的水的。”   “爱喝不喝。”江芸芸一点也不惯着他。   陈静肉眼可见的急躁,坐立不安:“那,那以后不就是太监的天下了。”   “你不是有太监的门路嘛。”江芸芸笑说着,“你急什么。”   陈静看着她,突然不说话了。   “看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   “我怀疑是帮你传信,我好不容易搭上关系的太监被贬了。”陈静口气凝重。   “和我没关系哈。”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着,“你当这次太监中就没有权力争斗,皇城之中哪有铁板一块的地方,不过是你的太监输了而已。”   陈静不说话了,随后哼哼几声:“那我不管。”   江芸芸喝一口热茶,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哪个太监啊,我看看我认不认识。”   “王岳、范亨和徐智。”陈静说,“我和王岳关系极好,他是我父辈的关系,所以我认识的。”   “王岳是司礼监的太监,之前先帝写遗诏的时候,见过一面,上一任司礼监提督死了,应该是他继任的。”江芸芸说道,“他们都去哪了?”   “发往南京充军了,听说现在刘瑾掌司礼监,马永成掌东厂,谷大用掌西厂。”陈静说。   江芸芸嗯了一声:“自来太监去了南京,混不到守备的位置,大概是完了。”   陈静没说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但我建议你救一下这些人。”江芸芸又说,“万事结个善缘,不会错的。”   陈静吃惊,随后随后过神来:“有人要杀他们?”   —— ——   正德二年的春节如约而至。   十二月二十八,距离除夕还有两日,扬州终于下了一场大雪,京城的北风到底没有吹到南直隶,整个大明在混乱中度过正德的第一个年。   江芸芸正准备大门一关,闭眼睡大觉的时候,陈静有一日突然问道:“你想去府学教书吗?”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打算害我?”   陈静一肚子的心思说不出来,被她这么一瞪眼,立马气笑了:“你这嘴怎么在京城混的。”   江芸芸闭上眼,小躺椅一晃一晃的,悠闲自在说道:“能力过硬呗,不是我吹,当时大小九卿都想挖我去他们部里,要不还是说首辅官大呢,非要留我,没办法,我这人就是太受欢迎了。”   陈静真的听得牙都痒了。   ——既生气她不着调的胡言乱语,又生气她好像说的都是真的。   “你就说去不去吧!”他忍气问道。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上下打量着,阴阳怪气说道:“我女儿族学学了就够了……”   “江其归!”陈静恼羞成怒,正打算破口大骂,突然看到两个小脑袋从边上书房里伸出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正是在江其归书房写作业的顾知和陈禾颖。   “回去写作业!”陈静只好把一肚子骂人的话咽了回去,面无表情说道,“大人说话,小孩凑什么热闹。”   两小孩的脑袋就齐刷刷看向江芸芸。   “大字写不好,我等会一人十下手板哈。”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读个书还不专心,作什么事情能成功。”   “哦。”两小孩齐齐哦了一声,缩回脑袋继续练字去了。   被小孩这么一闹,陈静只好苦闷坐了回去:“我月前本半信半疑派人去南京的,还真的发现京城中有人在追杀那三个人。”   江芸芸并不意外:“刘瑾这人有点意思,若你是文官,有点本事,你便是骂了他,他也能敬重你几分,但你若是太监,那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太监就是阴晴不定的。”陈静啐了一口,“我救了那三人,也重新送去其他地方安置了,他们本打算来谢你的,但我猜你大概是不愿意见他们的。”   江芸芸笑,懒洋洋说道:“要不说我们陈文静心细如尘,洞若观火呢。”   陈静气不过,只好气闷地用力晃了晃摇椅,摇椅立刻大幅度晃动起来。   江芸芸跟着大笑起来。   “在我没说完前,你别说话了,真是气人。”陈静大冷天的用袖子给自己散散火气,“你这毛病得罪人也是应该的,活该当时没人救你。”   江芸芸只是哼唧了一声,还真没开口了。   “他们一说起你,都一个个面带犹豫,我猜他们也把不准你的事情。”陈静一脸纠结,“可在外人眼里,你不是都这样完蛋了吗,怎么这些最靠近皇庭的人反而开始犹豫。”   自来太监就是最靠近权力的人,他们知道的消息比所有人都多,让他们都犹豫不定的事情,那肯定是一个大事。   江芸芸睁着眼看着屋檐下的花纹,悠然自得地摇着。   “王岳叫我万事结个善缘,不会错的。”陈静眉毛皱着,“和你一样的话,你都灵验了,他们那种人精,我更是不得不听了。”   江芸芸一脸唏嘘说道:“说明英雄心心相惜啊。”   陈静没说话,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突然别别扭扭说道:“之前唐寅张灵他们闹这么大要开学堂,不就是给你开的吗,他们一群浪荡子,能教什么书啊,谁家好孩子跟着他们读啊。”   江芸芸笑得直拍扶手。   “你现在守孝开私塾肯定不方便,府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啊。”陈静小声问道。   江芸芸看向他:“你现在不怕弹劾了?”   “反正真要出事了,就再请你回家休息呗,我前几日和王公通过信了,这两月浙江一份折子都不敢递上去,唯恐被卷进去。”陈静凑过去,神神秘秘说道,“我就想要不要弄你去试个水啊。”   “陈文静,看来王岳和你说的还挺多的,让你生出这么多小心思。”江芸芸一眼就看穿他的小心思,“少扯王公,他一向是最公私分明的人了,这些年为浙江也是尽心竭力。”   陈静嘻嘻一笑。   “我是不介意的。”江芸芸随口说道,“就是怕到时候没人愿意给我上课。”   陈静意味深长说道:“你可以我们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啊。”   “那就开课吧。”江芸芸小手一挥,“保证他们都会爱上我的课。”   陈静心满意足点头:“行,年后安排好课程,我来找你。”   他站起来,站在书房门口对着陈禾颖说道:“放假了,走,回家去。”   陈禾颖震惊:“老师没说啊。”   “正月初八回来读书啊。”江芸芸笑眯眯的声音传了过来,“功课写好了才能走。”   陈禾颖点头:“早就写好了,是闲闲太慢了。”   顾知幽怨的声音响起:“是你太快了,穟穟,你卷到我了。”   “给你爹检查吧,让他看看你的学习成果。”江芸芸翻懒,打了个哈欠,“这几百两银子也是没白花哈,江家教学,物超所值。”   陈静和陈禾颖父女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陈禾颖犹豫了一会儿又问:“看不看啊?”   陈静自然是不能认怂的,梗着脖子说道:“看就看,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先是接过陈静的字帖,字体造型规整,时见棱角和变形,笔锋细密,又稍带生涩,虽还有稚拙但精熟之气已有苗头。   “找的是文征明的字帖,他虽然已草书闻名,但隶书学钟繇、梁鹄之长,端正沉稳,适合穟穟的性格。”   陈静仔仔细细看了那几个字,发现跳不出什么错来,随后又去看作业。   “我们今年全面学习了四书,让她进行归纳总结……”江芸芸又说,“她肯定是从道德修养和社会责任上写吧,你女儿我可比你了解……”   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陈静一看还真是,一时间百感交集。   “写的有些白话了。”他只好干巴巴说道。   陈禾颖立马失望地低下头。   “怎么回事,我以前写的可比她还白话,我老师都夸我写得好。”江芸芸不悦坐了起来,为自己徒弟撑腰,“会不会夸人。”   “但写的很有道理。”陈静咳嗽一声说道,“没白学。”   江芸芸坐回去,施施然说道:“你爹说行那就行,回家去吧。”   陈禾颖嗯了一声:“那我收拾收拾。”   她把卷子抽了回来,然后回到自己的书桌前,乖乖整理好自己的桌子,隔壁的顾知还在抓耳挠腮写功课,跟个小猴子一样。   “你作业能给我看看嘛?”顾知当着大人面直接咬耳朵,“我给你娘买绒花。”   陈静一下脸都黑了。   陈禾颖咳嗽一声,看了他爹一眼,然后含糊说道:“反正你有张道长,不急今天完成作业的。”   顾知唉声叹气:“他现在管我功课可严了。”   “行了,该走了。”陈静没好气说道,上前接过陈禾颖的书箱,“你这书箱怎么这么重。”   陈禾颖没说话。   背后的顾知幽幽说道:“要不还是当爹好呢,女儿的书箱这么不合身是一点也看不到啊。”   陈静这才发现这个书箱过分大了,还缝缝补补地打着补丁。   “你哥的?”他低头去问陈禾颖。   陈禾颖大人模样接过自己的书箱,一本正经说道:“也能背的,不好浪费钱,快回家吧,我还要把趁着过年把春秋看一遍呢。”   陈静哑然看着她背着大书箱走了,背后看去,只能看到半个脑袋缓缓悠悠走着。   陈禾颖没有直接离开,反而走到江芸芸面前:“老师,对春秋有什么功课吗?”   “没,过年就好好玩。”江芸芸摸了摸她的脑袋,掏出一个红包塞过去。   陈禾颖连忙摆手。   “回去吃点好吃的,都没肉了。”江芸芸笑说着,“读书不用这么赶,你还小呢。”   陈禾颖笑眯眯说道:“老师也很瘦啊。”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脸:“长肉了呢,这一年吃了不少东西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娘。”顾知的小脑袋凑过来,唏嘘说道,“我们穟穟对老师很上心的,你也别太伤心。”   陈静不理会这个和江芸一样烦的小孩,出门走了。   ——大刺头配小刺头,中间夹个乖穟穟,怎么回事嘛!   —— ——   年后,江芸准备去府学上课的消息轰动扬州。   “真的假的?江芸不是闭门不出很多年了吗?”   “读书重地,让一个女人过去教书,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反正是自愿教学,你不爱去就别去呗,我去看看,她老师可是状元,她自己也是状元,说不定有什么绝学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五经治的是春秋,我正好也是,说不定还能去问问。”   “你们可别笑话我,之前关于她文章的册子,这些年做官写的文官,我可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多了,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你说我这次上去问,她能回答我嘛。”   “嘻嘻,我可没骂过她,我肯定能当她座下大弟子。”   “啧,读书人也如此谄媚,不知羞耻。”   一大片的议论声中,正月十八,江芸芸装模作样夹着一本书,穿了一声素色的浅绿色衣袍,背后跟着两个锦衣卫,施施然去府学报道了。   当日从门口开始就挤满了人,本来三三两两来上学的府学全员满员,一个个伸着脖子,踮着脚尖,看着被知府和教谕带进来的人。   “都说江芸长得漂亮,没说长这么漂亮啊。”有人震惊。   “不是,她怎么瞧上去一点也不落魄啊。”   “长得好高,好文雅啊,果然是读了好多年书的。”   “听闻拉弓很厉害,那个兰州一箭射穿敌人的脑袋。”   人群议论纷纷,声浪越来越大。   “怎么不去好好读书,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陈静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板着脸说道,“到上课时间了吧。”   教谕不好意思对着学长们打了个眼色。   其实学长们也是无心上学的,借着维持秩序的借口,站在最前面直勾勾地去看江芸芸,一时间也是心潮涌动,不知如何开口。   江芸自从十三岁离开扬州就很少回来,至今已有十二年了,扬州城内早就换了一批人,更别说府学。   现在府学里的这些人大都是没见过这位南直隶小解元风采的,不过也有一些久考不上的老人,他们匆匆而来,只是因为永远都记得当年烟花之下,扬州府衙门口站着的那个小童。   “果然还是她啊。”两鬓斑白的老人在人群涌动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喟叹一声,脸上露出笑来,“满朝文武,何人能有此风采。”   “算了,既然大家都好奇……”江芸芸看着不愿意离开的众人,自信满满,“可有藏书楼,不如就先上一堂辩论大课。”   江芸芸停下脚步,看向那些好奇的,跃跃欲试的读书人,微微一笑:“自来真理越辩越明,也该让学子们先认识认识我,江其归。” 第四百六十九章   “准备辩什么?”陈静看着地下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的学子, 一个个翘首以盼,一半多是来看热闹的,忍不住小声嘟囔着,“玩这么大, 你也不和我说一下。”   江芸芸慢条斯理给自己戴上卧兔, 围上围巾, 戴上暖耳, 漫不经心说道:“读书人要是不服气,打一顿就好了, 放心, 这事,我有经验,保证不坏了他们道心。”   陈静听得瞠目结舌。   “之前我在白鹿洞书院的战绩, 你没听过!”江芸芸不解扭头, 随后得意说道, “我一个人打一群!厉害得很!”   陈静绝望闭上眼。   ——听过, 但他一直以为是说书人骗人的。   “而且我以前痛骂你的同窗, 同僚的事情, 他们没写信骂我?不应该啊,他们后来见了我扭头就怕, 还骂我是驴尚书,脾气差,嘴巴毒, 不是个好东西来着。”江芸芸说起自己的坏话那是一点也不生气。   陈静彻底不说话,心虚坐了回去。   “弄这么大阵仗, 是打算和我们辩什么?”底下有学子按耐不住, 激动质问道, “我们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江芸芸坐在上首,环视周围,微微一笑:“首先,你们不会赢,再者,你们输了,就绕着府学跑一圈吧,一个个瞧着太过文弱了,今后若是考上了,去了偏远地方,遇见贼人,跑也跑不过,这不是送菜嘛。”   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大部分学生一开始还只是来凑热闹的,一下子就燃起斗气,嚷嚷着要口出狂言的江芸滚出府学,就连学长们也一脸不悦,觉得江芸此人实在太过狂傲。   “你这嘴!”陈静大惊失色,“你这要是输了……”   “不会输的。”江芸芸吸了吸鼻子,鼻子红彤彤的,双手插在袖中,老实巴交交代着,“我什么时候打没准备的仗。”   陈静和她四目相对。   陈静了然,好家伙,原来是早有准备,果然是个小狐狸。   他看着义愤填膺的读书人,又看着跃跃欲试的学长们,最后看向信誓旦旦的江芸芸,突然明白他的同窗,同僚之前在京城都是吃了什么苦。   “打算辩论什么论题?”教谕看着人差不多了,也不准其他人进来了,大门一关,整个府学也就剩下这些人了。   他也是一个老狐狸,事情一开始就故作镇定,扭头去问陈静。   陈静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教谕和他四目相对,然后齐齐移开视线。   “江……夫子。”教谕磕巴了一下,然后又问道,“可是有什么想法。”   江芸芸自然是早有准备,对着身后的锦衣卫笑眯眯说道:“我先来听听,大家平时都说我什么?”   这架势你要说是来关起门算账的都有人信。   众人脸色果然一变。   锦衣卫不亏是专门干听墙角的人,小嘴一张一合,就连声音都模仿地惟妙惟肖,最后总结来这几条被提溜出来当面凌迟的原因。   “太难听的不说,有辱斯文;太无聊的不说,有辱脑子;太蠢的不说,有辱耳朵。”锦衣卫似笑非笑,“这些都算好听的了。”   “瞧瞧我们锦衣卫多体贴啊。”江芸芸唏嘘说道。   大家面色难看,面面相觑,没敢说话。   “和锦衣卫也玩的这么好啊。”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声嘟囔着,“算什么好人。”   锦衣卫抱臂,嗤笑一声,冷眼打量着底下的人,却没有说话,退到江芸芸身后。   陈静借着喝水的时机,把一切尽收眼底,随后垂眸不语。   教谕尴尬说道:“大家也都是时有讨论,并无恶意。”   江芸芸表示理解的点头,转而说道:“你看,今日辩论的主题不就来了!我们读书既需要高屋建瓴,也需要脚踏实地,是为明理,又是行做人。”   她看向众人各异的目光,微微一笑,“偏见!你们对锦衣卫的偏见,就是今日要学的第一课。”   人群哗然。   自锦衣卫建立之初,气焰之盛,从未有人敢当着锦衣卫的面说锦衣卫的话,因为有胆子说的人都没命活了。   是了,锦衣卫自来就如此霸道,偏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这有什么好说的。”有人嘟囔着。   江芸芸反问:“所以你们不敢?”   这话一说,本来只是有些蠢蠢欲动的读书人立马觉得被下了面子,不高兴地议论纷纷,一个个充满不服气。   自来大部分读书人都会保留着几分胆气。   江芸芸自己就在国子监和白鹿洞学院度过无数‘快乐’的日子,所以对这些接触了社会,但还未深刻了解社会的读书人有更深刻的了解。   “你们讨厌锦衣卫什么?”江芸芸先一步开口问道,“按照卫所制度,卫之下设镇抚司,主管本卫司法,设从五品卫镇抚;千户从六品。镇抚司之下设司狱司,主监狱之事,可见他们成立也是有章法的,他们的任务也是职擎执卤簿、仪仗及驾前宣召官员、差遣干办等。”   “这一点,大家可有意见。”   “那都是老黄历了。”有大胆的学生上前,一本正经说道,“现在锦衣卫遍布天下,可不单只做这些门面功夫。”   江芸芸含笑看着面前敢于第一个站出来的人,点头说道:“确实,那是他们自己主动变化这个职责的嘛?”   学生正想点头,突然又觉得不对劲,眉头紧皱,一脸严肃。   “那,那也是他们占了三司的位置。”又有人站出来说道,“三司已有法律,官员甚至是场所,本来就足够了,但是锦衣卫的出现破坏了这个平衡。”   此话一出,陈静冷汗直冒,教谕也跟着变了脸色,对着学生们打了颜色。   “别拉着我!”第二个学生挣脱开同窗的手,大声说道,“既然是江芸先开的口,拦着我做什么,而且自来‘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我一直不懂锦衣卫的存在,今日来了这么一个大人物,难道我不能问一下嘛,读书不就是循序渐进,熟读精思,我翻遍律法,却没发现锦衣卫干预司法的道理,这才来问一下,为何要拉着我。”   那人越说越慷慨激扬,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群支持者。   “今且先议其所易者。”教谕硬着头皮,企图缓和气氛。   “善哉论事,难易自行。”江芸芸安抚说道,“我既开了这个头,自然是要和你们说个明白的。”   “还敢请教!”第二个学生伸手,大声说道。   “锦衣卫作为嫡系亲军卫,具有常人难有的的先天优势,所以会在一个特殊时刻承担其并不属于他们的额外工作,那他们是自愿的,还是故意的?”江芸芸反问。   “有命自然不敢不从,但后续也该归还才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该还回去嘛。”   “我养过一头小毛驴,自小就不怎么干活,性格娇气,之前搬家的时候,让它给我驼个包裹都不愿意。”江芸芸举了例子,“但因为我没有强迫它,我的家人更不好意思委屈了它,这些年就让他自由自在的生长,越发占据家里的好位置,连着我的小白马都只能住在角落里了。”   “人如何能和畜生做比较呢?”有人质疑,“您溺爱小毛驴,难道国家大事上也能如此处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陈静听得冷汗淋漓,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身后站着的两个锦衣卫。   “成化十四年后,先帝专设北镇抚司理刑事,而南镇抚司则职掌军匠诸事。”江芸芸重新回到正题,只是看向台下众人,和气一笑,“可见他们的工作量变大了。”   第二个学生犹豫不解,他想不明白这个事情的关系:“那,那,可这说到底也不是他们的事情,反而是一味扩大他们的权力,难道不该深思吗,您这些话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沙里淘金总是困难的,你今日严苛他们,明日也许自己就会被那一块金子迷了眼,众人行事论迹不论心,难道当今的指挥使历代读书人的事情,你们从未听闻吗?”   这话有些偏题了,所以有人追问道:“所以如今的指挥使是金子,那又能说明什么,锦衣卫依旧存在,若是未来不是金子呢……”   陈静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板着脸说道:“自然是说明锦衣卫职责乃是顺应自然,江夫子,你要说偏见,就说偏见,何来扯到锦衣卫,同朝为官,各有各的不易,你也是当过官的,怎么还打趣人。”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教谕也紧跟着对这些学生们打了个眼色:“就事论事就是,不过是了解一下江夫子的教学水平。”   “智子疑邻的故事。”江芸芸看向那个似懂非懂,一脸严肃的年轻人,笑说着,“这位同学不妨仔细看看。”   “江其归!”陈静眼皮子一跳,咬牙切齿喊道。   江芸芸耸肩,微微一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人总是要跳离头顶的井口,去看更大的地方,才能消除偏见。”   “如何断定我们的是偏见,而您的不是?”有人质疑,“锦衣卫形势人尽皆知,一桩桩一件件,可有一件冤枉了他们,何来是我们跳出井口,而非是他们仁心做人,难道老师说的就不是偏见。”   “偏生迷,迷生执,执而为我,不复知有人,也许是老师走入这一步呢。”   台下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江芸芸却是微微一笑:“欺人者易,自欺者难,我经过数次锦衣卫,也去过诏狱,想来也是有几分立场说几句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   她看向台下的读书人,竟多了一丝为人师长的欣慰。   思则睿,睿作圣。   至少这群读书人在这一刻是真的践行了读书的真理。   “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她低声说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诸位,去看看大海吧。”   —— ——   “好端端提什么锦衣卫啊。”众人送去后,陈静拉着江芸芸抱怨着,“你想吓死我啊。”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你不是想拿我去试探一下朝廷吗,你放心,过几天就能看到成果。”   陈静和她四目相对,最后讪讪移开视线:“你,你,你还怪好的嘞。”   “还行吧。”江芸芸摸着面前的桌子,兴奋说道,“哎,我以前都是站在这里听学长批改作业的,我现在自己坐在这里了,真神奇啊。”   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以后的同事。   谁知,同事们一个个都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失望极了。   “你还记得你在守孝吗。”陈静忍不住提醒道,“以后有课就来,没课回家去。”   江芸芸更失望了,小眼神跟个小水波一样,都要溢出来了。   陈静欲言又止,然后把人丢下自己走了。   ——实在是惹不起这个小刺头。   学长们也都是有课的,夹了书,都溜了,也不敢和这个刚杀了满员锐气的小刺头说话,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好叹了一口气,准备自己先去府学逛逛。   “江秘书,为何要替我们说话。”走到半路,锦衣卫百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跟在她身后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职责,只要你们不是弄权乱政,那不过是从皇宫里伸出的一根枝丫而已,我谴责你们,毫无意义,就像如今京城的风波一样。”   百户注视着面前的女人,有一瞬间的哑然。   他是早早就听过江芸的名字,实在是太有名了,十三岁的南直隶小解元鼎鼎大名,后来又从谢老大口中超级有意思的人,姜磊整日挂在嘴边的好官,就连一向严肃的指挥使牟斌说起她也是一脸敬佩。   他这次也是抱着怀疑的态度跟了过来。   她很安静,时常一日说不上几句话,这和在京城时,几次三番和百官大战三百回合的气势截然不同。   她很爱睡觉,一有空就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这有和京城百官口中好似不睡觉,整日处理折子的样子全然不同。   但她还是很聪明,远在京城还能运筹帷幄。   她还是很镇定,哪怕京城都翻了天,依旧沉默不言。   哦,饭量还是很大,据说之前在内阁能把三位阁老的早饭都一口气全吃了。   百户看她掏出几块糕饼,选了一个景色尚可的地方坐了下来,还盛情要求他一起来观冬景,甚至把手里的糕点递过来。   “陈妈妈做的绿豆糕!可好吃了,以前常吃,现在反而吃的少了。”江芸芸怀念说道。   “拿绿豆糕收买锦衣卫也太寒碜了。”百户接过来一看,故作不屑说道。   江芸芸只是笑眯了眼,飞快吃完一块,便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杨柳依依的暮春之景。   “我非要拿你们锦衣卫当靶子,也并非讨好你们,只是想着现在的京城也许需要第三股力量,也许,你们的指挥使也需要。”她笑说着,“但我更不想有人走错路而已。”   江芸芸感受着扬州春日的微风,低声说道:“我不能看着他往下滑行。”   —— ——   弹劾江芸的折子果然如雪花般送到京城,包括那些众人自认大逆不道的话。   ——为锦衣卫说话,那在文官眼里也是大罪。   首辅李东阳看着那熟悉的场景,气笑了。   焦芳冷嘲热讽着:“江芸这人去守孝还如此高调,就该直接把除名,整日妖言惑众,简直是大逆不道,说的都是是什么,不是锦衣卫结党营私的错,难道是我们的错,当今的错。”   王鏊看着满满一大堆折子,不可置信说道:“这人走没走,我怎么日日都能听到她的消息啊。”   同样是东宫讲师出生的杨廷和是在场四人中唯一和江芸关系淡淡,只有片面之缘的人,也是在场年纪最小的人。   他是成化十四年中进士,年仅十九岁,后授官翰林检讨,在太子出阁时,又因为才学出众,当时是左春坊左中允的杨廷和被举荐为侍奉太子讲师,后来在弘治十二年四月,为祖母叶氏丁忧,直到弘治十四年夏,服丧期毕,等到同年冬,才被起复原职赶往京城。   后来又因为修《大明会典》,太子的教学任务少了很多,因此和大名鼎鼎的江芸也就是几面之缘,又因为他性格文静,所以两人说话的次数更少。   “这么多堆在这里也不像话。”作为资历最浅的人,他按道理是不开口的,但内阁气氛实在凝重,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李东阳淡淡说道:“她现在人都致仕了,革职要陛下手召,不知诸位谁能见到陛下。”   自从八虎风波后,陛下彻底不见大臣了,所有命令都通过司礼监传递。   如今的司礼监权势滔天,不过短短几日,刘瑾的气焰就好似迎风的火焰,烧得人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过短短三月,刘瑾已经将韩□□职。   杖罚请求留用刘健、谢迁的给事中吕翀、刘郤和南京给事中戴铣等六人,御史薄彦徽等十五人。①   守备南京武靖伯赵承庆、府尹陆珩、尚书林瀚,也因传递吕翀、刘郤的奏疏被打压,陆珩、林瀚被勒令辞职,赵承庆被削去一半俸禄。①   南京副都御史陈春,御史陈琳、王良臣,又因救戴铣等人而被贬职或杖打。①   如今南北两京风声鹤唳,百官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内阁四人都各自沉默着。   “介夫,你拟个折子送去司礼监。”最后李东阳说道。   杨廷和好似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为难说道:“首辅可否指点一二。”   “把这些事情按实说即可。”李东阳说。   杨廷和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 ——   “《通鉴纂要》是编成了,可翰林编修官们抄写不清,奴婢已经让文华殿书办官张骏等人重抄,陛下还要再等几日。”刘瑾一脸为难。   朱厚照不解:“翰林们怎么会犯这些低级错误。”   刘瑾叹气:“许是因为事务繁忙。”   “翰林院不就这些工作,何来事务繁忙?”朱厚照见刘瑾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立刻沉下脸来,“还不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刘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委屈说道:“都是一些小事,这些事情也是禀奏给爷的,那给事中吉时出言不逊,御史王时中为刘健等人说话,郎中刘绎、张玮更是对陛下有微言,还有尚宝卿顾璇,副使姚祥,参议吴廷举这些人,都是有错在先,我们才抓起来的,一点也不冤枉,而且奴婢审过之后也不打算杀了他们,就是革了他们的职,让他们吃点枷刑,吃吃苦头,也好明白爷的苦心,之后才遣去戍边,现在翰林院的那些人正在为他们鸣不平呢。”①   朱厚照脸色瞬间难看。   “还有那牟斌,实在虚伪,明明是得了陛下的恩典才坐在锦衣卫的位置上,竟然说爷的办法太过折辱读书人,不愿意做这种事情,真是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对奴婢几次出言不逊……”   朱厚照握紧手中的拳头。   “爷,内阁的折子。”就在此刻,冯三从外面回来,轻声打断刘瑾的诉苦,跪在地上,高高举起手中的折子,“是扬州事。” 第四百七十章   说是扬州事, 但说来说去还是围绕着江芸。   与此同时,冯三还递上来锦衣卫的折子,里面有原封不动的当日对话。   朱厚照盯着那两份折子看,半晌之后, 低声说道:“锦衣卫……沙里淘金……是了, 为帝之道, 以行控制, 为人之道,以求自制……以八柄诏王驭群臣……”   他坐在龙椅上喃喃自语, 却又好似突然抓住了一块浮木, 对于如今纷杂混乱的朝局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是了,不能在这么僵持下去了。   ——要‘驭’……驭人之道在于明确责任。   朱厚照一个人在这个偌大的皇宫徘徊沉默了许久,在今日又突然回过神来, 捏着手中的折子来回晃动着, 不高兴了许久的面容突然露出笑来:“是了, 教过我的……我怎么忘记了……”   “爷, 内阁之中还等着回复呢。”冯三见状, 掩下心思, 小心翼翼说道,“南北两京正因此事闹得不可开交。”   朱厚照一听这话, 下意识有些烦躁,他已经怕了这么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文官。   若是往常早已摔开折子了,让司礼监自己处理, 但今日却强压下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想了想说道:“‘如斯标致虽清拙, 大丈夫儿合自由’, 读书人不就爱说几句是非话, 但既不是祸国殃民之言,也不是大逆不道的话,就这样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扬州府学的教谕任由学生聚集,议论先帝政策,降为训导,扬州知府不拘一格举荐人才,但行事太过高调,让内阁申饬一番。”   他沉默着,像是在一团乱摸中终于找到第一根线,抽绳的动作越来越快,说话的声音也紧跟着急促起来。   “两京弹劾官员不修德,不思政,整日盯着别人论是非,妄为官吏,闹得最凶的几人……罚俸三个月……内阁处事不当,任由失态发展,失群臣之气,都罚俸三个月。”   明明江芸芸远在千里之外,他却觉得自己在今日完完全全察觉到她的心思,让他在这个空荡,毫无人情的宫殿里终于喘过第一口气来。   “对了,这折子谁写的,公平工作,奖绸缎布匹三十匹,白银十两。”   一直跪在地上的刘瑾猛地抬起头来,却不料朱厚照正沉沉看着他,不由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低头伏身,姿态谦卑。   “你说的那些受枷的人,都放了吧,也是职责所在……”他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牟斌虽德行有仁,但对同僚恶言相向,不曾上折建言,愧对先皇,仗打十棍,罚俸半年。”   刘瑾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正打算继续为自己说几句,只听到一侧的冯三大声说道:“爷英明,奴婢这就去拟旨。”   刘瑾失魂落魄跪在地上,却在触及冰冷的金砖时,猛地回过神来,重重磕了一个头:“爷英明。”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怔怔看着春日热烈的日光,被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好似能发散出温和的光泽,整个宫殿都被春光笼罩着。   他突然笑了笑,紧紧握住扬州的折子,很快又站起来,飞奔要去外面。   “陛下……爷……不要跑了,要去哪里啊……”身后的小太监们哗啦啦地跟了一尾巴。   正躲在树荫下偷懒睡觉的朱厚炜被人提溜起来,脸上的桃花也跟着落了下来,懵懵懂懂睁开眼:“哥。”   “去读书吧。”朱厚照握着他的胳膊,认真说道。   朱厚炜瞪大眼睛,于春日御花园鲤鱼池里的鸭子一起发出一声‘嘎’的迷茫声音。   —— ——   “我虽然挨骂了,但我感觉就像有人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陈静深情地摸着自己的脸,眼睛微微眯起,偏口气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震惊,随后连带着功课都扒拉走,远离他一点。   ——看上去跟疯了一样。   “真的!”陈静不高兴,伸手把人扒拉回来,一脸娇羞的表情,“陛下骂我,但陛下还是记着我的。”   江芸芸青天白日深深打了一个寒蝉。   “你是不是都算好了啊?”陈静说回正题。   江芸芸头也不抬说道:“什么算不算好,太过封建迷信了,我一个清清白白读书人,不搞这一套哈。”   陈静一脸不信,但有些话说出来也没意思,就知道说起最近的新鲜事——二皇子要跟着东宫侍读那套班子继续读书。   江芸芸咧嘴一笑,随后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二皇子可不爱读书,这事苦了他了。”   “你和二皇子关系也这么好啊。”陈静嫉妒坏了。   二皇子年幼,先帝宾天时还不满十岁,这些年一直养在深宫,见过的人屈指可数,现在皇宫里传出这个讯号,不得不让人多想。   毕竟陛下到现在也没有大婚的想法。   江芸芸坐在夏日的树影下,伸手抓住飘进来的柳絮,随后又轻轻把它送走:“你好好做官,往京城去了,也能见到二皇子,二皇子实在是个极好的小孩。”   陈静盯着她指尖的柳絮,半晌之后才说道:“这个情况入京,未必是好事。”   “那就再等等。”江芸芸看也不看就把手中的卷子划上一个鲜红的大叉、   “这是做什么!我可是请你来当夫子,不是叫你来欺负人的!”陈静一看就不高兴阻止着。   江芸芸直接把那篇卷子,递给他看,一脸嫌弃:“今年乡试,就这个水平拿出去和大家同台竞技,我们扬州要被人笑死了,倒数!”   陈静无奈:“南直隶考风实在太盛了,别说池州府、太平府、宁国府,就连苏州府,我们也不好考啊,我们今年啊,只要争取不是倒数前三就行。”   江芸芸冷笑一声:“没出息。”   陈静抱着手臂,突然说道:“哎,小状元,你不是辅导出很多进士了嘛,有没有兴趣为你的家乡添砖加瓦啊。”   江芸芸批改卷子的速度极快,秉持字难看零分,狗屁略通零分,词不达意零分,情绪打过文字零分等原则,一叠卷子很快就批改完了。   她的课因为上课有趣,引经据典,不限课堂名额,早到早读等原因,上课的人极多,但又因为试卷打分标准严苛,课堂提问太过随机,所以能在她混到一个及格,那在学生中是完全属于优秀,能大吹特吹的那种。   “现在有些学生见了我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江芸芸叹气说道,“之前叫他们跑圈,愿意跑的人都寥寥无几。”   陈静大手一挥:“蠢学生,你莫理他。”   “我现在还在守孝呢,一直插手府学的事情也不好。”江芸芸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陈静看,嘴里却一脸为难。   陈静咧嘴一笑:“我选一个好说话的新教谕。”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齐齐露出灿烂的笑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快乐。   两人不约而同想道。   —— ——   扬州府学的学子开始过上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的好日子。   试卷由江芸亲自主编,各大学长润色,大小月考排名贴公告栏,三次不参加者直接取消增生和廪生的身份,新任增生和廪生以成绩论,一开始还学子们到处都在抱怨抗议,奈何上到知府,下到学长态度都格外强硬,他们不好心不甘情不愿去考试了。   “难就对了,试卷是那位煞神出的!谁家好人一个月考卷子考的人想死啊。”   “我之前听说,那位可是培养出很多进士来的,扬州那个霓裳阁老板的孙子,现在在京城做主事的徐经,你听过没,都说是被她拉扯起来考上进士的。”   “都是骗人的,只是关系好所以你们就攀扯到一起。”   “你不信正好,我少点压力,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状元呢,我去问问题了。”   府学学子一时间气氛热烈,但是他们的成绩却是有了显而易见的进步,再也无心寻花问柳,不务正业了,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名字被挂在最后面丢脸。   最主要的是课程真的太紧了,那个课表早上四节,下午三节,鼓励大家晚上自习,大家也实在是没空去外面玩,当然你要是出门,学长们也是不阻拦的,只要你自己不介意摸底考试的成绩。   这些人一边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一边脚步很诚实地往江芸芸的办公室跑,甚至还会有人悄悄上门拜访。   江芸芸甚至为了这些人在前院也摆了桌椅,没多久就被人坐得发亮了。   “老师,你最近都忙着上课,不理我了。”顾知见一波学生走了,立马趴在江芸芸胳膊上黏黏糊糊撒娇。   “理的啊,不是布置了很多作业嘛。”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是功课还不够多嘛。”   顾知大惊失色,脑子一拔就要走。   江芸芸顺势捏着她的小脖子,冷笑一声:“最近我都没空骂你了,整天就知道抄穟穟的作业,别以为我不知道,胆大包天啊,顾闲闲,几天不打,你给我上房掀瓦是不是。”   顾知被抓个正好,垂头丧气,四肢垂落,也不挣扎,像只装死不说话的小猫儿。   “累计三次不好好写作业,今年重阳集会爬山,就不带你出门玩了。”江芸芸把人放下,看了眼她脏兮兮的衣摆,“换身衣服,去写作业吧。”   顾知尤为不怕死,脑袋贴着江芸芸的脸颊,眼睛亮晶晶的:“可以出门玩?”   江芸芸摸着她的狗头,微微一笑:“作业写好之后。”   顾知只当没听到这话,立马欢呼一声,蹦蹦跳跳跑了。   “门口有一位年轻女子拜访。”乐山从小门匆匆走过来,小声说道,“林公子领着的。”   江芸芸来劲:“哦,是年龄相仿的那种年轻吗?”   乐山神色躲闪,哎了一声,最后也跟着悄悄说道:“林公子年纪也不小了,那些女郎瞧着才十五六岁呢。”   “差这么多吗?那这门婚事我可不同意的。”江芸芸起身,背着小手嘟嘟囔囔着溜达走了。   林徽一见她那小眼神,拳头就举了起来:“来说正事的。”   “说就说。”江芸芸笑眯眯说着,“我又没说什么?”   林徽瞪了她一眼,然后才介绍道:“这位姓沈名遥,如今扬州最有名的南曲谱,就是出自她之手,她祖父曾任南京工部主事,父辈一直在家读书。”   沈遥面容柔美,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好似一朵绚烂的迎春花。   “江小姐。”她落落大方行礼,“早有耳闻您的大名,自来芸香辟纸鱼蠹,故藏书台也称芸台,江小姐学富五车,傲视众人,勘合此名。”   “有礼了。”江芸芸回礼,笑问道,“如此高的帽子,不知沈姑娘为何而来。”   “听闻江学士在白鹿洞学院求学时,也曾鼓励女子求学,您说‘若是女子不读书,何来教育出这么优秀的男子。’,又说‘有教无类,说的都是愿意读书的人,可不是单独说男子的’,对此,我深有感触。”   江芸芸一听,瞬间坐直身子。   “这是天下人听到的第一声关于女子的声音,也是最为响亮的一声。”她握紧双手,强忍着激动,“那年我刚启蒙,听到家人说起此事,只觉得神奇,却并未有所感想。”   江芸芸沉默着,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哑然。   沈遥遥遥一拜,面目悲悯虔诚:“幼年读书时,总是忍不住听着家人说起您的故事,他人总是提及您开海贸易,兰州守城,说您是一个为民做事的好官,我却对您当年以一敌百,舌战群儒的白鹿洞书院一事久久不能忘怀。”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记得这件事情。   年少多轻狂,当年的江芸芸只是带着一腔锐气,想为罗素珍,为那些戴着斗笠站在门口的女郎争一口气,更是为了自己。   她不服这个世道,不服怎么连读书的权力都能被人剥夺。   她要为罗素珍骂一骂天下人,也是为了不能言说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自己充满傲气,侃侃而谈,打开了女子读书的门缝,可后来,她发现要让她们真正读上书,光靠嘴皮子是不够,是那些女郎背后的财力送他们进去的,是院长为他们打开的大门,是那些睁一眼闭一眼的官员,她不过是整件事情的开头人而已。   “如今的白鹿洞书院还有女子求学,可这满天之下也只有这一处。”沈遥注视着面前的江芸芸,温柔说道,“您说‘:教育是平等的,可平等并不只看教育’。”   江芸芸注视着面前斯文文气的小娘子,有片刻的心动。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   “所以我想着……”沈遥捋了捋鬓间被风吹乱的秀发,目光坚定而认真,“开一所女学。”   江芸芸怔在原地,有一瞬间的屏住呼吸,唯恐惊动面前的女子。   这一刻,她似乎感觉到,那一日江西九江的南风越过千山万水,跨过春去秋来,终于再一次刮到她身上,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睥睨,气势逼人地想要告诉所有人——:读书是为育人,男女都为人,又有何区别。   那一日,十四岁,还未经风雨,一往无前的江芸芸站在彝伦堂上扭头看向门口,看到了多年后历经风霜,再也无法回头的二十五岁的江芸芸。   ——她背着手,满脸笑意,对着那些女郎们挥了挥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江芸芸轻轻吐出一口气,满脸怀念:“当年袁院子告诫世人——‘吾辈读书,学其知识,更要学其人品,能求同,也能存异’,满堂读书人皆听之,却也任之,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的沈姑娘愿意听之践之,其归惭愧,不论今后如何,只为沈姑娘今日的壮举。”   她说完,折腰行礼:“谢你能走出这一步。”   沈遥看着她红了眼睛,但也跟着笑了起来,跟着回了一个学子间的礼节。   —— ——   “三娘总是在我们书店买卖曲谱,也喜欢买你之前写的话本,久而久之,自然就认识了。”夕阳时分,沈遥离开后,林徽也跟着躺在江芸芸边上,笑说着,“她很喜欢你,你的东西她都买的。”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看着头顶的夕阳,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把我的话本都扔掉,怎么偷偷背着我赚钱。”   林徽大笑着,转身,笑看着江芸芸:“那个话本可太受欢迎了,盏灯先生,后续还写不写啊,我们高价收哦。”   江芸芸恼羞成怒:“滚。”   林徽大笑着,闭上眼,感受着暮夏的风慢慢悠悠吹到脸上,片刻之后低声说道:“江其归,梅花书院要是真开了,你能去给我题字写序吗?这满天下的读书人,我瞧着只有你合适。”   江芸芸懒洋洋说着:“就怕我提了,没有人愿意来了,你这书院白花钱了,吃力不讨好。”   林徽没说话。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了。   “林掌柜,天色晚了,在这里吃饭吧。。”陈墨荷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林徽睁开眼,突然叹了一口气:“权衡利弊了许久,还是觉得这事要你来。”   江芸芸震惊:“你这个奸商,现在不计较钱了。”   “江芸。”林徽扭头,看着面前的江芸,突然笑眯了眼,“我第一次见你,那个书箱比你还高,衣服也都短了一截,可你就站在店里,一点也不局促地看着所有人,我就知道,此子非凡人。”   江芸芸也跟着眯眼笑,藤椅缓缓悠悠,她没有用布巾包住头发做读书人的打扮,也没有用金玉绾住头发,做女子打扮,她只是用一根绿色的发带随意挽起头发,柔软的绸缎温柔地贴在她的脸颊上,微风一吹,好似在抚摸着这位名动天下的女人的脸颊。   “你太勇敢了。”林徽收回视线,看着头顶逐渐落下的余晖,低声说道,“所以我要为你,把这份勇气传下去,去告诉世人,去告诉后人,去告诉未来人。”   “好了,都天黑了,快起来吃饭。”陈墨荷叫了好几声都没听到动静,只好用围兜擦着手,大喊着来叫人,“做了林掌柜爱吃的荷叶鸡,您尝尝我的手艺,比不比得上你家厨娘。”   林徽收回神思,站起来,笑说着:“谁不知道我们陈妈妈手艺好,瞧瞧其归的小脸蛋,都开始长肉了。”   陈墨荷开心极了,嗔怒道:“打趣我这个老妇,真是过分,你们先去洗手,快些来。”   “走啦,吃饭啦。”林徽看着还赖在不动弹的江芸芸,笑说道。   江芸芸伸手接过最后一缕夕阳,冷不丁问道:“林思羲,你家有女孩子嘛?”   林徽脚步一顿,却是头也不回地朝前大步走着,胡乱挥了挥手:“没有哦,我可不等你了。”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紧跟着慢慢吞吞站了起来,不再说话。   —— ——   八月初二,兰州深夜。   守城门的士兵守夜起来如厕,走到城墙,眼看就要下城门了,突然看到远处火光闪动,随后地面的震动远远传来,他突然一个激灵惊醒,随后快步跑到城墙上大鼓前,用力敲鼓,嘶声力竭大喊道:“敌袭!蒙古敌袭!”   整个兰州城的光亮相继亮起。   衙门内的周青云也紧跟着在夜色中坐了起来。   “三声鼓,急促,三遍……”她沉稳地坐在床边,数着那些鼓声,随后脸色微变,大喊着,“敌袭!起来!全都起来!”   本来还迷迷瞪瞪的姑娘们被惊醒,随后慌乱地大喊着:“怎么回事。”   “别慌!”周青云已经全副武装穿好衣服,冷静说道,“赵秀,你脚程快,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   “段昊,你立马去找知府,让他坐镇大堂。”   “余澄吴安,你去把其他姐妹都叫过来,不要单独行动。”   周青云有条不紊安排下来,随后深吸一口气:“我亲自去城门看看。”   守城的士兵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些各怀鬼胎的人,或者说当下当时,他们不得不放弃心中的心思,一致对抗外敌。   兰州的城门也不是当年破破烂烂的城门,两代知府的修补,它已经变得高大威严。   周青云看到不远处的旗帜,是一面崭新的牡丹花纹的白鹰旗,随后立刻看向今日领兵的人。   正是短短五年内,统一近半蒙古,和北面的小王子杀得不可开交的新人物。   ——脱脱卜花·娜仁。   “我的部队已经千里奔袭宣府。”城门下的将军声大如雷,并未开始攻城,“而我今日抵达兰州,只为了一人。”   周青云站在城门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皮子突然抽了抽。 第四百七十一章   “什么?”江芸芸一个激灵坐起来, “蒙古人又要打兰州了。”   深夜,百户突然出现,叩响门窗,随后站在窗边, 任由影子倒映在窗棂上, 轻轻嗯了一声。   “还是为了找我的?”江芸芸又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   百户点头, 跟着说道:“脱脱卜花围而不攻, 只要求见您一面。”   屋内的人没有说话。   “宣州也告急,脱脱卜花这些年早已整合了大半的蒙古, 和小王子的矛盾已经摆到台面上了, 两人杀到不可开交。”百户想了想又多说了几句,“宣州这几年一直是他们僵持的地方,上次先皇宾天, 小王子也是在宣州入侵, 差点到了皇城门口, 是有将士在虞台岭死守, 才得以阻击敌人在边境, 但这次却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两年时间, 根本无法让军民修生养息。   ——尤其是这些年天灾不断。   百户的担忧不无道理。   说话间,江芸芸已经推门出来了。   她随意裹了件衣服, 站在充满凉意的秋夜中出神。   “扬州这边并无消息?”江芸芸看向百户。   百户神色躲闪:“八百里加急传到了京城,指挥使让我先告知你的。”   江芸芸不解:“八百里加急最先知道的,应该是陛下和内阁嘛?走的也不是锦衣卫的传信路子。”   她想了想, 回过神来:“太监,你们从太监嘴里知道的, 谁?冯三吗?”   “刘瑾现在对你们恨之入骨, 张永一向避祸, 不沾政务,谷大用是有几分可能,但应该不会冒着和刘瑾交恶的风险,剩下几人大都是刘瑾的附庸,更是不会,想来想起也只有冯三了。”她叹气,吐出一口白气,朦胧了脸上的神情。   “这些年也是为难冯三了。”   百户站在那里没说话。   “但这个消息瞒不了多久,宣州乃是门户,被围攻的消息最迟明日就会穿得满京城都知道。”江芸芸拢了拢衣服,“冯三现在给我这个消息,是希望我能自己给自己找一份说辞嘛。”   蒙古人远攻宣州,近围兰州,张口就要江芸本就奇怪,但更重要的江芸还在兰州任职过,任谁听了都要多想,朝廷是一定要闹起来的。   冯三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百户还是没说话,态度表明,他就是来传个话的。   看来冯三和锦衣卫的关系也不过是点到为止。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头顶的那轮圆月,喃喃自语:“又是秋风起的日子。”   她转身回了屋子说道:“我确实有几份信要写,但不是送往北面的。”   “那给谁?”百户站在门口,不解问道。   —— ——   深夜的内阁先是收到了宣州被围的消息。   “我记得这一支蒙古人能这么迅速壮大起来,还是因为江芸之前在兰州开设的贸易场吧。”焦芳先发制人说道,“现在养虎为患,她为首责。”   李东阳坐在首位没有说话。   王鏊不耐说道:“那你现在打算把人从扬州抓过来,杀了祭旗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至少兰州在这五年也是得了安稳日子的,那蒙古人和我们签订了合约,现在却完全不守信用,扭头就攻打宣州,难道不是蒙古自己的问题吗?”   焦芳冷笑一声:“好你个王济之,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简直是愧对皇恩。”   王鏊也不是个好脾气,立马说道:“焦孟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顺着你的意思就是吃里扒外,你一个文官和一个太监走得这么近,我都还没那你不是东西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焦芳大怒,“现在我们内阁什么情况,不和司礼监打好关系,回头又有事情,内阁威严何在。”   “给刘瑾牵绳就是打好关系吗?呸,有辱斯文。”王鏊冷笑一声。   眼看气氛越来越僵,首辅李东阳又坐在这里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杨廷和只好硬着头皮缓和气氛:“诸位,诸位都是为了国事,何来吵得如此不可开交,还是先把宣州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其他事情。”   “如何解决?”焦芳斜眼看他,“八百里加急早就传到宫里了,你看宫里现在什么反应。”   杨廷和也跟着没说话了。   ——宫里没反应,到底为何没反应。   ——内阁距离皇帝实在太远了,根本无从得知。   整个内阁都跟着安静下来,烛火在秋日暗淡的光照中闪烁,映衬着每个人的脸都阴暗不定,难以形容。   “今日给二殿下上课的哪位翰林讲师?”李东阳低声问道。   “费少卿。”王鏊想了想说道,“如今陛下把自己的一班子人都原封不动给了二皇子,若是陛下今日日讲,那就一起上课。”   “今日讲得是什么?”李东阳又问。   “好像还在讲春秋,日讲内容月初就安排好了,二殿下上课很积极的,每日一课都没落下,算算日子应该是到了左传中的‘五月庚申,郑伯侵陈,大获’这一篇了。”   他说完,紧跟着沉默下来,不解问道:“是了,这支蒙古算是我们扶起来的,怎么好端端突然要打我们?”   “养虎为患,蒙古人哪个没有野心。”焦芳闻言,冷笑一声,“现在这个脱脱卜花乃是黄金家族的人,怎么会没有野心,只怕是野心勃勃才是。”   “年初的时候,我看过宣州方便递来的折子,当时就说他们为了争斗宣州边缘的那块位置,打得你死我活,好几个部落已经打到空无一人,甚至还牵连到了边关百姓,不过因为没有照成太大的损失,所以守城卫所也就按兵不动了。”   “就应该打过去,也去凑凑热闹。”焦芳听闻这个事情,不悦说道,“也好叫他们知道边境不容侵犯,若是能浑水摸鱼,不是更好不过。”   “你说的好听,今年浙江乱事刚平,南直隶先是干旱,后是水涝,税赋收不上来,北面那边靠着……进贡的水稻倒是收了一波,但四处天灾,灾难不断,到处都需要救灾,如此局面,如何能维持战局,一旦战火蔓延扩大,谁来收尾。”王鏊质问道,“图一时意气做什么,若是让蒙古人联手,那才是大祸。”   焦芳是如今的内阁次辅,过了一年得意的日子,眼下一直被人怼着,立刻沉下脸来。   “当日兵部的折子也是诸位都同意的,现在回过神来相互指责有什么用。”李东阳回过神来,“陛下今日会和二皇子一起听课吗?”   “不好说,陛下每次都是来了兴致,突然来的,很少提早通知。”王鏊又说。   李东阳想了想:“问一下费少卿愿不愿意换一下课题。”   “什么课题?”王鏊问道。   李东阳把宣州的折子握在手里,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崤之战。”   内阁三人面面相觑。   “首辅是担心,秦晋之战,楚国收益……”杨廷和敏锐问道。   “脱脱卜花·娜仁并非头脑简单之人,她突然围攻宣州,就不怕腹背受敌吗?”李东阳犹豫说道,“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首辅担心蒙古两族已经和好?”杨廷和吃惊问道。   “不,我担心脱脱卜花·娜仁已经陷入背水一战了。”李东阳站起来,在屋内来来回回坐着,“夫千里劳师,跋涉日久,岂能掩人耳目,我倒是担心她……”   李东阳没有说下去,神色凝重。   “秦师千里袭郑,灭滑而还。”杨廷和很快就接上他的思路,紧跟着说道,“首辅是担心脱脱卜花的目标不是宣州,是……”   “兰州八百里加急!”微亮的夜色中,风尘仆仆的卫兵肩背旗帜,身穿黄衣,腰系红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手中的包裹递上。   “兰州!”李东阳和杨廷和面面相觑。   —— ——   “要江芸?”朱厚照把讲官新送来的题目匆匆看了一遍,又听刘瑾把手里的两份战报读了一遍,随后大吃一惊,迷茫地看着众人,“要她做什么?”   “早就听闻当年江芸在兰州,对蒙古人多加照顾了,那些蒙古人读书开店都能便宜很多,是了,当年江芸杀了一个蒙古王子,蒙古人都没有计较。”刘瑾神神秘秘说道,“现在这个脱脱卜花好端端说要带江芸走,多奇怪啊,是不是一直都有联系啊。”   朱厚照明白刘瑾的意思。   他说江芸通敌叛国。   “宣州,兰州同时告急。”谷大用严肃说道,“若是两线开战,国库难以支撑。”   “浙江不是平叛了吗,正好可以多加税,还怕了这么蒙古人不成。”刘瑾不悦说道,“岂能丢了大国脸面。”   “怕是不妥。”谷大用委婉说道,“王公怕是不乐意。”   “一个小小官吏怕他作甚,且他一把年纪了,也该致仕了,之前缩在浙江不出头。”刘瑾不耐。   谷大用没说话了。   “依我看此事说不定是江芸之前的祸端,不如好端端打兰州做什么,景泰城都要建好了……”刘瑾碎碎念着。   “够了,张永。”朱厚照心中微动,打断他的话,“之前谢来给我写了很多信件,把兰州的那些全都找出来。”   朱厚照低声说道:“我记得江芸说过关于蒙古人的处置办法。”   刘瑾一听,忍不住咬了咬牙:“那都是老黄历,当时的蒙古哪有现在被她养的这么厉害。”   “不是的。”朱厚照突然抬头看他,认真说道,“我记得江芸说过,对外外族,一味打压是不成的,要打一个扶持一个,等这个强大了,再去扶持下一个,也就是说脱脱卜花的强大是在意料之中,而且她不是在和小王子打的不可开交吗……”   他想了想,又说道:“脱脱卜花到底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她是从夫家起家的,这些年扩张的这么快,内部未必是铁桶一块,蒙古比我们还看中血缘呢,但小王子则有家族,妻族扶持,现在我们看着他们打得难分难舍,但一定是脱脱卜花比小王子更为困难……”   没多久,张永托着一托盘的信件走了过来。   那些信件封面已经发黄,表面的字迹都褪了色,但四角平整,整整齐齐排在一起,可见平日是精心维护的。   朱厚照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在信件中翻找着,很快就找到其中一份。   “兰州,他们要打的是兰州。”朱厚照把其中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突然豁然开朗。   “你看,这里江芸和谢来说过蒙古的组成,东蒙古也就是鞑靼,小王子是世袭的,脱脱卜花则是出自土默特,但他们是最强大的,他们自来就不服,所以江芸当年选择扶持脱脱卜花,但是同时西蒙古也就是瓦刺,目前一直在内战,成化年被达延汗击退,舍弃漠北东部西迁,如今困守于西北一带,已经不足为患。”   朱厚照突然莫名兴奋起来,这些年看到的舆图在脑海中清晰的展开。   “你说有没有可能,脱脱卜花的目的不是在宣州,她在宣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拖住我们和小王子,她是为了吞下兰州,并且招安那群西北的蒙古人!”朱厚照眼睛一亮,面露期待地看向众人。   一群太监面面相觑,虽没开口,但齐声下跪称颂。   朱厚照一听,立刻觉得没趣。   “罢了,去请阁老们来吧。”他坐了回去,叹气说道,“笨死了。”   他突然发现太监们也不是很好,他们一点也不聪明,他想着这个时候若是阁老们在,肯定能顺着他的话继续探讨下去。   ——阁老们至少脑子还是好的。   他百无聊赖想着。   ——若是江芸在就更好了!她在兰州待过。   “不知兰州现在什么情况。”李东阳带人一赶来,朱厚照直接问道。   —— ——   “我觉得不是围城。”周青云脸色凝重,“就为了一个江芸,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不是最喜欢江芸吗?这样的香饽饽,有人抢着要,你怎么又觉得不对劲了。”同知张岚讥笑着。   周青云神色平静,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对着秦铭:“秦知府是见过那个女人,你觉得她是这么随意的人?若是真的想要江芸,蒙古人悄悄潜伏去扬州,还不是直接能把人绑了过去,这么明目张胆,也太过奇怪。”   秦铭对外兵事是一窍不通,下意识说道:“不若去请将军等人来。”   “自然要请,但衙门内部要一致。”周青云难得强势说道。   秦铭一听,又跟着连连点头:“是是,这个是这个道理。”   “不是,我们要一致什么啊!”张岚不耐说道,“现在他们就是围着我们,肯定是我们守城的赢面大啊,只要按兵不动不就好了。”   “先打退脱脱卜花。”周青云严肃说道,“她不是傻子,她怎么会做这么白费力气的事情,我们兰州也并非孤城,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运过来,便是他们半路去拦,也不可能次次都拦得住,而且……她已经派兵去了宣州,哪来的兵力在兰州……”   “他们蒙古人不是没事放羊,有事打架吗,女的都能上战场,这有稀奇。”张岚不悦说道,“你不要少见多怪,而且脱脱卜花一个女人懂什么打战,说不定就是吓唬人呢,说不定还真是为了江芸呢。”   “说的也对,他们不动,我们却如此兴师动众是不是又是气度,太过紧张了些。”秦铭打了退堂鼓。   周青云没有理会张岚,只是认真去看秦铭:“西北有异动。”   “什么异动?”秦铭咯噔一声问道。   “有很多马蹄。”周青云说。   “景泰城不是在修吗,是不是他们偷偷跑去哪里玩了。”张岚随口说道,“再说了,他们蒙古人不就喜欢偷偷跑过来放羊放牛,有什么奇怪。”   他越说越不耐:“你做什么疑神疑鬼的事情,真不行,把江芸抓来给她不就行了,你叽叽歪歪是何居心。”   一直没说话的段昊忍不住了,开口讽刺道:“就江芸这个脑子,这个战力,你送去蒙古,我看你才是是何居心,就江芸对兰州的了解,真要打我们和切菜有什么区别。”   张岚恼怒,拍案而起:“你们几个衙役插什么政务,去看好衙门大门才是。”   周青云依旧冷静极了,对着秦铭说道:“脱脱卜花之前要走了很多种子,这些年不是也学着种地了吗?现在这个月份没事谁跑这么远放牛羊,不都等着粮食收割嘛。”   秦铭心中微动:“是是,这些年交易走了很多粮食,之前江芸还特意和我交代,粮食和铁器要少交易给他们,控制着量。”   “打出去,把她们都打跑。”周青云笃定说道,“我怕西北有变。”   一说起打战,本就惶惶不安的秦铭更是害怕了,“这,这是不是……这也是你的推测,若是没有,如此兴师动众……”   “青云姐,青云姐,有信,有扬州的信。”远在郊外种地的小春却踩着夜色,匆匆跑了进来,“走了锦衣卫的路子,送到徐家的铺子里。”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周青云接过一看,随后立刻递给秦铭。   “江芸也是这么想的。”她一顿,咬牙说道,“当年兰州守城,乃至寇知府之事就是她竭力回旋的,对兰州,江芸是一片真心的。”   她上前一步,眼睛在昏暗的日光中似乎在发光,倒映着秦铭犹豫不决的面容。   “您在信她一次!”   秦铭不知是被这信简短的‘兰州有变’吓住了,还是周青云的眼神怔住了,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什么东西,我看看。”张岚脑袋伸了过来。   秦铭突然一个用力拍掌,把信件塞回袖子里:“你说得对,走,去找卫所他们。”   张岚仆了一个空,神色正是不悦,突然又听到秦铭这么说,一脸震惊。   秦铭可是最喜欢折中的人,万事讲究‘看看再说’,怎么现在这么坚决。   ——江芸人都滚了,插手什么兰州的事情。   他看着不再理会他,就快步离开的几人,在心里大骂着。   但很快所有人的心思都没空多想了,因为西北好似凭空出现密密麻麻的蒙古军。   ——瓦刺的军队,来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兰州被围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兰州。   肃王朱贡錝喃喃自语:“怎么又来了?”   朱真淤安慰道:“今日不同往日, 我们兰州城池这些年在江……江芸的建设下也是固若金汤的。”   朱贡錝叹气,看了一眼天真的儿子:“蒙古人也是不同往日啊。”   朱真淤其实也很是担忧,一听也跟着局促起来,不安问道:“怎么想到打兰州啊, 边上也一点动静也没有, 土默特是打算和宣州那边两线开战吗?战线拉这么长, 他们怎么供给, 宣州在大明门户上,可比兰州要防守严密。”   朱贡錝没说话, 只是听着外面喧闹的动静。   敌人是在黎明微亮的时候进攻的, 兰州的卫所和衙门算是反应快的,但也挡不住外面混乱的百姓在到处奔跑尖叫,连着不远处的炮火声和厮杀声, 听的人触目惊心, 心惊肉跳。   “到底还是差了点意思。”朱贡錝叹气, “当年江芸在的时候, 百姓哪有这么乱的时候。”   朱真淤附和说道:“当年兰州如此破败, 江芸还能安排的井井有条, 还能守住城池,确实是有本事的, 但她现在也不在了,但衙门和卫所也是负责的人,不会有事的。”   “若是江芸在, 蒙古人根本不敢打兰州的主意。”朱贡錝意味深长说道,“脱脱卜花在大势未成之时, 只会选择和小王子内部争斗。”   朱真淤似懂非懂。   “罢了, 带人守好内眷和王府。”朱贡錝低声说道。   “那我送爹回去休息。”朱真淤说道。   “不了, 我再坐坐。”朱贡錝看着天边微亮的山际,喃喃自语,“爹要好好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朱真淤茫然问道。   “我们肃王一脉是要永远都在兰州生活的,如今景泰城因为江芸的事情近乎停摆,京城派来的人,服徭役的人,都滞留在那里,若是没有景泰城作为缓冲,我们兰州便是西北的门户,便会一直都很危险……”朱贡錝脸色凝重,“现在还有江芸的余温,卫所和衙门还算负责,那以后呢?”   朱真淤欲言又止,随后摇了摇头:“以后的事情谁能勘明白。”   “不,我们要自己明白。”朱贡錝盯着自己柔弱的儿子说道,“你也要明白,这世上没有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事情,没、有、任、何!”   朱真淤茫然。   “江芸,必须回朝。”朱贡錝的声音骤然压低,“有她,兰州可保,景泰可建,蒙古人也不会轻易靠近边境。”   朱真淤被他爹骤然冷漠的神色吓了一跳,喃喃自语:“她有这么厉害嘛?”   “威慑力,这就是当年江芸一箭射穿九斿白纛的威慑力,千里追击斯日波的魄力,挑起蒙古内斗的智谋。”他紧盯着朱真淤,一字一字说道,“你想明白了,这就是她一直留给蒙古的威慑力,所以保了兰州五年安稳。”   秋日的晨日迟迟不来,整个兰州城被硝烟迷茫,漫漫白烟笼罩着昏暗的城池,恍惚以为自己被与世隔绝,再也没有人能发现被围困的兰州。   地面突然剧烈地动了动,王府内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蒙古开始正式攻城了。   “可她不是女的吗?”朱真淤听着越发靠近的炮击声,喃喃自语。   “我管她是男是女,我们肃王一脉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朱贡錝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神色冰冷。   —— ——   “火炮呢?”周青云看着没有供应上的火炮,大喊道。   拖着最后一车火药上来的士兵一脸苦涩:“没了,没了,都用来了。”   蒙古人的嘶吼震耳欲聋,他们的攻城车高大危险,巨大的石头被狠狠丟掷在城墙上,城墙也跟着晃动起来,所有人也都跟着晃动起来。   周青云看向满身是血的士兵,紧跟着眼前一黑。   “哪来这么多钱,而且之前都平安这么多年了。”小队长看懂她的神色,不由抹了一把满是鲜血的脸,避开她的视线,“没了江芸,谁看重我们边境,年年上折子,年年批复说没钱,叫我们自筹,你们衙门还死死压着土地不给我们。”   吴安暴怒,质问道:“你们自己的土地难道不够用吗,当年都是算好的,而且营收自支,怎么会不够……”   “够了。”周青云打断争吵,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浓郁的火药的刺鼻味道,便也跟着冷静下来,“天大的事,这事过去了再说。”   “好多蒙古人,哪来这么多蒙古人。”城门口的士兵崩溃地看着源源不断的士兵,腿软说道。   ——兰州太久没有经历战争了。   “瓦剌被压了这么多年,只怕是要一股脑压过来,只要占据兰州,兰州已北的地方就会都成为孤地,往南也是毫无阻力。”周青云看着匆匆而来的陈继,脸色阴沉,“蒙古是有备而来。”   陈继咬牙:“太卑鄙了,黄金家族,果然每一个好东西,这个脱脱卜花我当年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赵秀匆匆跑过来,在周青云耳边低语了两句。   周青云脸色微变。   “怎么了?”陈继问道。   周青云转身离开,淡淡说道:“衙门的事情。”   她下了城墙,随后回过神来,直接从重伤士兵的腰间抽出一把带血的长刀。   “青云姐。”赵秀大惊,连忙按着她的手臂,“别冲动。”   “你要记住,兰州是我们的兰州。”周青云大步朝着衙门走去,面容冷凝,“自来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绝没有事到临头,只享受不担责的道理。”   “要走也是百姓先走,没有我们先走的道理。”她一脚踹开衙门大门,看着里面混乱的场景,冷冷说道,“背叛兰州,杀!”   有衙役尖叫:“你知道有多少蒙古人嘛,你要死拉着我们做什么,都是人,我们的信送不出去,要是再不走,等最后一个城门都被围住了,我们就彻底出不去了,大家都得死。”   周青云面无表情,直接一刀砍了过去,鲜血四溅,衣襟上的鲜血叠了一层又一层。   人群尖叫,立刻混乱起来。   赵秀立刻抽出腰刀,和周青云站在一起,大怒道:“谁敢乱动。”   “看清了吗?不抗敌,现在就死。”周青云冷冷说道,“烽火已经燃起来,会有人来的。”   “不会有人来的。” 张岚崩溃喊道,“他们只会按兵不动,我们兰州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之前宣州虞台岭谁去救了,没有任何一支队伍,全都死了,那些人全都死了,现在轮到兰州了,轮到我们了。”   周青云看着张岚的大喊大叫,面容坚毅镇定,满脸的血迹顺着下颚流了下来:“那就和兰州同死。”   众人骇然。   “何来不战就退的道理。”知府秦铭匆匆赶来,看也不看就迈过那具尸体,冷静说道,“早些日子我就送信出去了,只需守住三日,定能成。”   “真的?”张岚犹豫,“何时送的信。”   “一开始蒙古人开口说要江芸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已经给周边都送了信,就和朝廷的那封信一起。”他镇定说道,“我们只要守住,一定会有人来的。”   张岚半信半疑。   “我送的信,给庄浪卫、古浪所、靖虏卫、洮州卫,岷州卫都送了信。”周青云看了一眼秦铭,随后低声说道。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张岚还是质疑。   周青云冷笑一声:“我若是说了,你就信,只想着龟缩在这里不动,兰州到底要靠我们自己守住。”   “是,是这个道理。”秦铭连连点头,“现在出去也危险,快去把百姓都安抚好,我们也好一心做事,守住兰州,我定为所有人表功,当年江芸守住兰州,可是所有人都得了表彰的。”   众人一听有援兵,也就跟着些许心安起来。   “你们不需要上城门,让百姓们都躲好,不要在城中乱走了,还有那些浑水摸鱼的直接拿下。”秦铭说道,“快去吧。”   本来慌乱的人也紧跟着散去。   混乱空荡的衙门里只剩下周青云和秦铭两人。   两人四目相对,却谁都没有说话。   “兰州失守,西北门户大开,此后蒙古铁骑再无敌手,我们就是千古罪人。”许久之后,秦铭搭在周青云胳膊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在发抖,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那点恍惚很快又被颤抖所遮盖。   “我也害怕,但寇知府走了,江芸也走了,我不能把他们留下来的威慑力丢了。”   周青云用袖子把刀刃上的血抹干,平静说道:“兰州的威慑力,要靠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兰州人自己撑起来。”   —— ——   兰州和宣州被蒙古人包围的消息,终于顺着北风似乎催到了扬州。   府学的学生总是不经意地看向江芸。   “真打起来了?”有学生借着批改作业的时机,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仔细看完卷之后,在他的功课上画上一个大大的大叉,然后塞回他手里,冷静说道:“下次在这么糊弄我,四书五经就各抄十遍,抄不明白就别回家了。”   学生也顾不得打听消息了,立马捧着卷子哀嚎起来。   江芸芸目送他离开,然后继续低头批改卷子。   学生一走,学长就忍不住过端着茶走了过来,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到江芸冷静无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月考卷子出了吗?”   “模拟考的卷子出了吗?”   “上次成绩倒数的同学的思想工作汇报写好了。”   “端着茶没事情的话,我这里还有几份卷子,你帮我看一下。”   学长脚步一转,只当无事地走开了。   江芸芸批改好作业就跟着离开府学了,一路上到处都能听到学生们关于两地打仗的消息,其中关于宣州的流言是最多的,大家的消息也都是报纸上来的,报纸上的内容次次都不一眼,他们讨论激烈到都要撸起了袖子。   “江老师。”有大胆的学生忍不住出声喊住她,“你真的认识那个蒙古女人嘛?”   “那个蒙古女人真的是你扶持起来的吗?”   “你为什么要对一个蒙古女人这么好啊。”   江芸芸站在大门口,被人团团围住,看着一个个口气激动的学生,对着赶过来的锦衣卫挥了挥手,这才说道:“你们要上前线打战吗?”   学生们一愣。   “若是需要,我们自然也是愿意的。”有学生认真说道。   “但还未到到这个时候。”江芸芸看向那人笑了笑,“蒙古没有当年成吉思汗的能力,我们也不是多年前的南宋,所以无需惊慌。”   “所以江老师这是在养寇自重。”有学生质疑。   “何来是寇?”江芸芸笑了起来,“自来就没有不交界的国土,难道都是敌人嘛?”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人斩钉截铁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这句话出自《左传.成公四年》,说的是楚国,但现在楚国的土地在那里,在我们脚下。”   学生们议论声不断,被江芸芸的话怔在原地,半晌不曾说道。   “可蒙古是蛮夷,戎狄志态,不与华同。”又有人质疑。   “既然楚国可是我们的土地,为什么蒙古不行?”江芸芸反问。   “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江芸芸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那就去看看书里,差不多的话都骂过谁,骂过的人到现在是不是都在大明这片土地上,这节课的作业忘记布置了,就这个吧,下次上课前交上来。”   学生哗然,万万没想到去逮着人质疑,结果捧了作业回家,一个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江芸芸施施然推开众人走了出来。   锦衣卫百户跟在她身后:“你真不担心兰州的情况。”   “担心,但我现在又不能过去。”江芸芸神色镇定,“但秦知府是个大事拎得清的人,兰州要靠兰州自己守住。”   百户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吃惊,但又觉得不是自己的事情,到最后只能闭嘴没说话。   “重阳节马上就要到了,买点菊花回去。”江芸芸看到路边有卖菊花的,笑说着,“郭百户可有喜欢的花。”   百户抱臂,面无表情说道:“菊花酒喝过,没注意是什么花。”   “陈妈妈这几天开始做重阳糕和菊花酒,我给锦衣卫的兄弟们送点。”江芸芸选了三盆菊花,自己抱了两盆,塞了一盆给百户。   百户看着嫩黄色的菊花戳到自己的脸上,移开视线,挠了挠脸。   一行人就买了一堆东西,踩着秋日的日光,慢慢悠悠回家了。   “也不知道小春怎么办?”院中,江渝忧心忡忡说道,“早知道带她回来了。”   “她自己种的那亩水稻要好了,也不愿意回来。”江漾安慰着,“她肯定能顾好自己,你就别担心了。”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江芸芸把菊花一人一盆递了过去,“好看嘛,去照顾花去吧。”   “真的?”江渝抱着花,质疑说道。   江芸芸已经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厨房看看中午吃什么了。   “我怎么发现有几个锦衣卫的兄弟好几天没见到了。”同样抱着花起来的江漾,突然意味深长地看向郭百户。   郭百户下意识移开视线。   “干活呢,脚都跑细了没发现,少问,把人家都吓坏了。”端着两碗面出来的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百户捧着面条,和她四目相对,然后龇牙:“不是,不是!干嘛啊!你们姐妹几个的脑子……”   他一开口就觉得自己多说多错,所以直接扭头就走了。   ——怪不得谢老大在信中连连强调了三遍:办大事前,不要和江芸有任何视线接触!任、何、接、触!   江芸芸坐在小桌子前,看着他的背影直笑,慢条斯理说道:“谢来当年在兰州的布局人手现在在你手中……哎哎,我的面,别摔了。”   只见,百户面也不吃了,落荒而逃。   —— ——   “兰州怎么突然没了消息。”朱厚照看着前线战报,问着刘大夏。   刘大夏神色凝重:“不知,已八百里加急,向周边镇所发信询问,大概明日就有消息传回。”   “定然是在围攻兰州。”朱厚照站起来激动说道,“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怎么会信件都送不出来。”   “那隔壁镇所也会上折子预警。”刘大夏解释着,“说不定还在僵持,没有太多的进展,故没有折子递来。”   “兰州的官员只要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蒙古人是不可能为了江芸来的。”朱厚照强调着,“他们就该提早准备,只要兰州一动,蒙古人也是傻子,肯定不会任由他们装备好武器,所以,他们一定是打起来了。”   刘大夏心中一惊。   年前他本来数次上奏章请求辞官,一开始听说折子都被批了,后来也不知怎么了,陛下好想一下被点醒一般,和朝臣僵持的态度,通过二皇读书的事情软和了下来,此事也就被当无事发生掀过去了。   在此之前,刘大夏对这位新帝的看法一直是胆大妄为,脾气暴躁的年轻人,不曾想,在碰到军事上的事情,反应竟然如此之快。   “不行,这么拖兰州也耗不起。”朱厚照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我想御驾亲征,杀一杀蒙古人的锐气。”   刘大夏一听,瞬间把刚才的欣喜收了回去,也顺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喊一声:“万万不可啊。”   —— ——   碍于前面有一位玩御驾亲征玩脱的皇帝,所以满朝文武对皇帝的要求就是安分一点。   但显然安分这个词和朱厚照是一点也不搭边的,所以他被刘大夏拒绝后也不气馁,开始去问内阁,内阁吓得李东阳亲自来劝说。   等此事传到朝野外,朝野外更是一片哗然。   “骑马多累啊。”二皇子被讲师们念得不行,也只好揣着几块糕点,慢慢吞吞赶过来劝自家兄长,“兰州边上都是卫所,让他们支援不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大声强调着:“去兰州太远了,我会想你的。”   朱厚照苦闷说道:“我感觉这些指挥都不行,而且之前宣州,他们都没有出面,我觉得我们将军都太过胆小了,所以我要亲自去,而且我听过兰州这么多次,怎么也想着亲自去见一下。”   朱厚炜了然,腮帮子鼓鼓的:“想江芸了是不是,我也想她的小红花了,现在老师讲课都要严肃,一点也不有趣,还是江芸好。”   朱厚照冷笑一声:“我才不想他,一封信也不给我写。”   “写了也没人送啊。”朱厚炜嫌弃说道,“哥,你不要无理取闹。”   “哎,帮谁说话呢。”朱厚照捏着小孩的小脸蛋,“我可是你亲哥。”   朱厚炜咯咯直笑。   “脏死了,这么大了嘴巴还掉东西。”朱厚照那袖子给弟弟的嘴巴擦了擦,“行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哎,也不知道兰州什么情况。”   —— ——   “西城门要受不住了,都三天了,还没有人来吗?”陈继胡子拉碴地质问道,充满怀疑。   “来的,一定来的。”秦铭也跟着站不住,只能勉强坐在椅子上。   “让青壮年全都上城墙。”周青云一把扶住秦铭,厉声说道,“才三天就退缩吗。”   陈继也被骂得一肚子火,但一看到周青云的目光也不好发火,只好梗着脖子说道:“今年兰州的收成不好,哪来这么多粮食。”   “那就杀马,我从我周家的马开始杀。”周青云冷冷说道,“会有人来的。”   陈继是服周青云的,一看她笃定的目光,便也信了几分,嘴里骂骂咧咧着:“庄浪卫,古浪所的那些人肯定要等我们打的差不多了,来抢功劳,娘的,真不是东西。”   秦铭等人一走,再也坐不住,直接跌坐在地上。   “见死不救,他们怎么能见死不救。”他喃喃自语。   周青云把人扶起来,看着已然衰老的知府,安慰道:“还不到最坏的时候,说不定正在赶来的路上。”   秦铭看着她脸上的镇定,恐惧不安的心情也跟着被安抚了几许。   “可粮食撑不过明日了,今年不是丰年,那粮食勉强糊口,我也没多收税赋,我本打算明年再做打算的。”   “还有弹药,我看过弹药库,没了,都是空的。”   “还有,还有士兵……”   周青云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他吃痛,不得不停了下来。   “还不是最坏的时候。”她注视着秦铭的脸,坚定说道。   —— ——   “报——”一个蒙古士兵入帐,单膝跪在地上,“袖川门已破。”   若是江芸芸还在,等会惊讶面前之人的变化。   脱脱卜花·娜仁依旧穿着紫色的蒙古族服,雪白的答忽搭在身上,腰部的衣褶已经没有金玉,只剩下一把把华美精致的刀剑,她的眉眼更加坚毅冷漠,高坐在王位上时,好似一只正值壮年的雌鹰,充满攻击性。   牙帐内的人都齐齐起身奉承着,这一帐子里的人,有蒙古打扮的人,也有汉人模样的人。   “让士兵不要在内城撒野。”脱脱卜花·娜仁身边的汉人,镇定说道,“里面的人都还有用。”   “这自来攻城,拿下后都是要奖励三日的。”有蒙古将军不悦说道,“怎对汉人如此宽容。”   “这可是江芸经营过的兰州,自然要先好好研究一番。”汉人模样的人站起来,一本正经说道,“若是杀了不该杀的,烧了不该烧的,我们这次的目的不就前功尽弃。”   蒙古将军眼尾一扫脱脱卜花·娜仁,随后不服气地大声嚷嚷着:“等我们打到京城,把江芸抓起来不就好了。”   汉人谋士听笑了,不说话,只是看向脱脱卜花·娜仁:“领主大人,江芸当年留下的火药配方是一定要拿到的,还有整理的田铺册子,倒是只要册子到手,就可以一家家上门讨要粮草钱,还有种子,最重要的是那些种子……”   “把那些人抓起来不就都有了。”蒙古将军骂骂咧咧着,“你们汉人就是墨迹。”   “我们汉人还会殉城。”谋士讥笑。   他对着脱脱卜花·娜仁苦口婆心说道:“现在这一批人都是江芸留下的人,我见过,就那个周青云那群女人,还有秦铭,最是刚烈,只怕到时候城破了,会第一时间烧毁账本,破坏秘方,毁掉种子,再和兰州一起去死,那我们这次就有一半的任务失败了。”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微动。   “是了,江芸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她说,“但我们也控制不住瓦剌那边的人。”   “外城给他们。”谋士说,“内城,到时候我们把王府富户的钱拿出来,直接犒赏自己的士兵,也好缓和和百姓的关系,百姓也是牲口,种地放羊。”   脱脱卜花·娜仁看向蒙古将军,温和问道:“诸位意下如何?”   “只怕士兵们会有意见?”   “定然是厚赏的,这些年兰州靠着和我们交易富得流油。”谋士说。   “若是不杀光,城内百姓会反抗呢?”   “如何杀得光,不若一开始就说不杀害百姓,说不定还会有人为我们指路。”   几番对话下来,对面蒙古人又看了一眼脱脱卜花·娜仁的神色,最后勉为其难点头答应了。   “到时候每位可以选一家富户自行拿取。”最后脱脱卜花·娜仁一锤定音。   蒙古将军们的脸上这才露出笑来。   —— ——   “你送的那份信有用吗?”扬州城内。   百户再一次深夜敲响江芸芸的房门。   夜深人静之际,偏江芸芸根本没有休息,一动不动坐在屋内。   “我是信他的。”她低声说道。   “三天了!兰州怎么受得了三天,我们的人彻底和外面断了信,已经三天了,庄浪卫,古浪所都说怕蒙古回旋,不敢派兵支援,靖虏卫说他们边境也有小股蒙古人在骚扰,不肯出兵,洮州卫,岷州卫都是贪生怕死的人,更不可能千里迢迢派兵支援。”   百户在屋内焦急得来回走动着:“蒙古至少十万人,兰州城内所有百姓加起来都还未到十万人。”   江芸芸看着黑沉沉的夜色。   “若是火药每年都按要求配置,可以守五日,五日,他一定能带人赶过来。”江芸芸低声说道。   “那也没有粮食啊。”百户咬牙说道,“兰州今年只收了一波粮食,闹了干旱,不然那群蒙古人也不至于现在打过来。”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是了,若是清丈成果没有被破坏,那这一波粮食可以撑四日,加上战损,五日应该是可以的,但,要不能出意外。”   百户没说话了,站在夜色中喘着粗气。   谁也没有点灯,只有不远处走廊上挂着一盏幽幽的小灯,连带着墙壁都斑驳,支离破碎起来。   ——谁也不敢保证。   “希望兰州没有因为这两年打乱进程。”沉寂许久后,百户低声说道。   夜色中,不知是谁轻轻叹了一口气。   —— ——   “已经全部回缩到内城了。”陈继面如死灰坐在椅子上。   “人太多了,对面至少十万人,土默特的兵力至少倾巢出动,我们的士兵已经折损过半了,青壮年本是不愿意上的,后来看到外城的惨状,倒是有了几分血气。”   陈继说着说着,脑袋凑过来,紧盯着周青云。舔了舔干裂的唇角:“整个兰州城,我就最信你,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援兵。”   周青云没有说话,还是抚摸着最后几支弓箭。   她的刀,她的剑全都坏了,这是她最后的武器。   陈继还有什么不明白,身形摇摇欲坠。   “早,早知道,我就把我老妻和小孩都送出去。”他下意识说道。   周青云抬眸看他:“你觉得脱脱卜花·娜仁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发难,因为她在赌,赌我们并不是以前那样,她在试探,试探朝廷还要不要兰州,你信不信,你前脚把人送走,后脚这些人就会站在对面军营前。”   陈继欲言又止。   “朝廷上不会有人再护着兰州了。”   “这两年的军饷,可曾批过一次嘛。”   “若是江芸在,那些蒙古人敢跨过黄河嘛。”   周青云口气咄咄逼人,整个人都好似一簇火在发出最后的悲鸣:“逃,往哪里逃,蒙古人不会放过我们,朝廷也不会。”   陈继跌坐在椅子上,神情灰拜,最后欲哭无泪:“江芸,江芸,怎么就又绕到江芸上了,难道没了她还不行吗?”   “不是没了她不行。”周青云冷静说道,“是没了一心为百姓的领头羊不行。”   “果然,果然,没有人,没有人,我要走,我要走。”张岚不知何时出现,疯疯癫癫说道,“骗人,你们都是骗子。”   周青云猛地站了起来,想也不想就拉弓搭箭。   “不要!”秦铭瞪大眼睛,大喊着。   与此同时,一声惨叫响起。   “我不会杀了他的。”周青云冷漠说道,“我不会为了懦夫断送我自己的前程,但他现在出去就会彻底乱了军心,我去把他捆起来。”   被射中小腿的张岚痛苦呻吟着,最后看向周青云的目光带着怨恨。   “若是我以前的脾气,我肯定杀了你。”周青云把他五花大绑起来,低声说道,“可当年走了一趟京城,听闻了江芸这么多年来的事迹,我学会了在愤怒中冷静。”   她把人拖着往里面走,任由血迹在地上蔓延,好似一道道血泪。   “我想穿的衣服,你却如此玷污。”周青云把人关进屋子时,突然生出一股荒谬的情绪来,“也太可笑了。”   “不好啦!不好了,永宁门要破了!永宁门要破了。”   屋内三人同时抬起头来。   “敌将说,开城门不杀降。”士兵欲言又止,充满期望地看着三人。   “我要去射杀大将。”周青云握紧手中的弓箭,头也不回就抬脚离开,口气坚定,“当年江芸可以射中那面旗,我就不信我不行。”   “不要去!”秦铭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把人拉住,“你会死的。”   “我是兰州人。”周青云站在台阶下,看着被烟雾迷茫,许久不见日光发天空低声说道,“若是为了兰州死,倒也不太冤枉。”   秦铭有一瞬间的茫然。   “我去投降好不好。”他说,“至少百姓……”   周青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记得把所有册子,种子全都烧了。”   “开城门,不屠城。”   “开城门,不屠城。”   喊阵的声音越来越大,兰州城墙上的百姓越来越犹豫。   “外城什么下场。”周青云上了城墙,看着蠢蠢欲动的士兵,冷冷说道,“蒙古人自来就有略城略村,筑京观的恶性,不过五年安稳的日子,你们都不记得嘛。”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整个城门上便充满哀嚎。   “不准哭。”周青云搭箭,冷冷看向城门下喊话的先锋,“丢脸。”   “兰州的祖先……”   弓箭在凌冽的秋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周青云想起自己年轻时曾射过一只老鹰,这样锐利的,在草原上无往不胜的老鹰也将败在她的弓箭下。   她甚至想起了当年江芸射箭时的那一幕。   年轻的同知在寒风中好似于夜色沦为一体,却又好似城墙上的旗帜。   现在,是她站在这里。   “庇护兰州。”   利箭呼啸而出,猝不及防间直直射中先锋小将的喉咙。   庞大的声音发出不可置信的嗬嗬声,最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城门上的哭声一怔,随后爆发出最后的哀嚎。   “杀了他们,保佑兰州。”   蒙古人也跟着喧闹起来,随后是更猛烈的攻城。   “杀了那个女人!”   “杀了她。”   火箭落在周青云的脚边,巨大的石头砸向她。   周青云额头留下鲜血,可她不为所动,任由鲜血流满脸颊。   因为她第二箭的目标,是对面的大旗……   就在此刻,远远看到有滚滚灰尘传来。   “有,有援兵,是援兵来了!”不知情的士兵大喊着。   话音刚落,弓箭破空而出,最后射穿旗帜,彻底撕碎旗帜上的花纹……   与此同时,一杆白底黑字的‘王’字大旗在烟雾中高高竖起,成了两军交战中,最为明显的一道旗帜。 第四百七十三章   蒙古人包围兰州的计划失败, 悉数退回蒙古草原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京城。   京城震动,一时间有点搞不清这事的走向。   不是刚被包围。   不是说要江芸。   怎么就突然击退了。   还有这个支援的‘王’旗是谁家的旗帜。   “王守仁,好耳熟的名字?”朱厚照看着折子上的名字震惊问道。   “就是之前修编《大明会典》的总裁,王尚书的大儿子。”冯三凉凉说道。   朱厚照登基道现在还没怎么见过外臣, 只觉得这个耳熟, 却一时想不起来。   “原先这王守仁原先是自请去修景泰城的, 一去就是四年, 也该早早就召回来的,好歹也是年轻的新科进士, 青年才俊, 不知怎么了就一直回不来。”冯三又暗搓搓说道。   朱厚照拧眉:“是了,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是去修景泰城的, 是个苦差事, 景泰城修得如何了?”   冯三委婉说道:“修建城池哪是这么容易的, 总是需要时间的。”   朱厚照捧着折子沉默着, 随后叹了一口气。   “这次因为他父亲致仕, 听说他自己也要去哪里做驿丞的, 但旨意被战火挡住了,没有及时送过去, 但也还好没回来,人在景泰城,关键时刻, 察觉不对,带着建城的百姓和士兵去救援, 不然兰州哪里能这么快就脱险。”   冯三看着朱厚照把秦知府的折子看完, 这才继续一脸唏嘘。   “爷都不知道有都惊险, 当时外城的城门全都破了,没赶得回内城的人全死了,那可怜见的,没一个活口,蒙古人可真不是东西啊。”   朱厚照一听,果然皱眉。   “周围的兄弟卫所为什么没有赶过去救援,那不是比爬大小松山来的要快一些吗?”他怒声呵斥道,“如此都是贪生怕死之辈,留着有何用,我要把他们都革职了。”   “说不定也是担心蒙古人狡诈,怕中途杀个回马枪。”冯三贴心为人解释着。   “还有刘瑾,到底怎么做事的,有谬误之处修了便是,怎么还让人致仕了。”朱厚照终于想起来王华是谁了,“之前江芸及冠时,我见过他,他现在应该也才六十吧,正是做官的年纪,人呢,走了没,快召回来,让刘瑾去道歉,此事我怎么毫不知情。”   朱厚照不悦说道。   “还有他儿子……王守仁,先留在兰州,你去拟旨,先大肆封赏。”他想了想又说道,“后续让内阁去安抚,奖罚都要安置下去。”   冯三点头应下,却并没有离开。   “还有事情?”朱厚照不解问道。   “听闻这次肃王府被冲击了,死了不少人,幸好王爷王妃没事,就是听说世子御敌,带领自家家丁上了城墙,但伤得不轻,要不是最后王主事来了,怕是……”冯三低声说道。   “倒也有些魄力。”朱厚照赞道,“然后呢?”   “肃王府对这次兰州的护卫很不满,认为他们没有远见,兰州的知府也觉得不服,觉得已然尽心竭力,兰州卫那边也不服气,觉得士兵损耗过半,守卫兰州是尽心竭力,现在三边互相弹劾的折子现在还压在内阁呢。”冯三小声说道。   朱厚照敏锐问道:“内阁不是最不耐处理这些事情吗?此事还牵扯到藩王,不该直接送到我这里吗?怎么还压在哪里了,里面还说了什么?”   冯三眉眼低垂,声音轻柔:“肃王认为军队和衙门懈怠,才导致这次守城不利,要求严惩,衙门那边认为,他们依然尽力,衙役损耗很严重,米粮全部上供,炮火不足非他们之过,兰州卫那边却说这两年都没有拨军需了,要他们自筹,衙门压着土地数据,不给他们多余的土地,造火炮价格不菲,所以炮火的数量才上不去。”   朱厚照听得眉头紧皱:“所以到底怎么回事,让内阁仔细查,炮火到底为何不足?”   冯三想了想说道:“前几年,江秘书在的时候,各地的军需都是按时拨款的。”   朱厚照了然。   说来说去,成了内阁和兵部的事情。   兰州三方对骂,原来是骂给京城听呢。   内阁压着,怕是在想解决的办法。   “都拿来,我看看。”朱厚照冷脸说道,“此事要倒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其实说起来,内阁也很委屈。   因为这几年收成都不好,最重要的浙江也是乱的,赋税收不上去,他们和六部也商量过钱的分配问题,奈何各部各个都说自己的事情是紧急的,耽误不得。   这几年年岁不丰,赈灾的不少,浙江之前平叛就花了不少钱,所以库中也实在没有余量了,内阁只好各自收紧钱袋子,其实也不止兰州,边境九镇都是自筹粮食的,只是兰州倒霉,这次因为蒙古的袭击,此事被彻底掀开帘子,暴露在世人眼中。   “这事怪我们做什么?”焦芳率先发难,“别的地方都筹到钱了,怎么就兰州特殊一些,衙门为什么不给他土地,卫所要多少给多少不就好了。”   “兰州是经过一轮清丈的,成绩斐然,还得了先帝表彰,这是当年兰州上的折子。”王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陈旧的折子,看了眼众人,补充道,“江芸写的。”   李东阳没看,他在内阁已经多年,这事也是他在的事情,所以对里面的内容依旧清晰。   焦芳接过去一看,随后冷笑一声:“倒是一如既往的大胆,就连军屯的田都算计进去了,怪不得卫所他们自己没钱,这点田给谁看,我看现在兰州兵力羸弱,就是她的问题。”   杨廷和看完后却持有不同意见:“这个算法很对啊,如今卫所的人数是固定的,且往往有逃兵,所以很少是满员的,而且当时清丈是按照人头的最高配比的,按道理日常开支就是有盈余的,这边衙门的公账会拨一成给军营作为日常维护城防的开支。”   “剩下的土地,若是富户不愿意原价购买的,半价折给百姓,免了第一年的赋税,她甚至还让肃王拿出五百亩土地做了养济院,孤独园的公田,不得买卖,真是厉害。”   说到最后,杨廷和也不免有些咂舌。   能从藩王那边拿到东西,那可真是第一人。   他很早就知道江芸的厉害,但外面人说的那些事情又都说的太笼统了,所以他一直对这样的说话报以怀疑,但看了这份折子,他却又不得不确信,江芸是真的有本事的人。   有些人敢想,却不敢落实。   有些人埋头干,却说不出来。   但江芸不一样,她不仅能说,还能说得漂亮,说得通俗易懂,她还能干,干到众人信服,四方协调,最后圆满收尾。   “问题出在哪里……”李东阳沉声说道,“大家应该心知肚明。”   内阁三人也跟着不说话了。   “我们没钱,我们有什么错。”焦芳不高兴说道,“之前江芸也都是力排众议给各地拨钱的,我就不信要是都用在实处上了,就停了两年,就没钱了。”   这一点王鏊也是这么想的,委婉说道:“怕还是有别的隐情。”   “那也要有证据。”李东阳眉眼低垂,看着折子上熟悉的字体,沉默半响后继续说道,“陛下对于这个说辞,到最后只会责怪到内阁身上。”   杨廷和犹豫说道:“我听闻德辉兄的儿子王守仁就在兰州,不若请他去帮我们看看。”   “不对,王守仁远隔大小松山,他是怎么知道兰州的事情的。”焦芳突然敏锐问道,“算算日期,他知道的,比我们还早,他哪来的消息?”   —— ——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肯定对面前的王守仁模样大吃一惊。   王守仁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留着的胡子也乱糟糟的,整个人有些邋遢,唯有那双眼睛还一如既往的明亮。   他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火烧味,天色一直亮不起来,整座兰州城便一直是朦朦胧胧的感觉。   今日天色微明之际,‘王’字大旗竖起后,周青云当机立断带人把外城城门全都关起来,彻底断了两路蒙古人的交接。   城内蒙古人悉数被俘虏,城外的人见外面灰尘四溅,只当是大量援军,乱了心智,陈继则立刻带人大喊‘援兵已到,投降不杀’,王守仁则斜后方打散攻城的队伍,如此蒙古军大乱,含恨离开。   兰州得以保存,却已是血肉模糊,尸横遍野。   城中有人大笑,也有人大哭。   秦铭孤零零站在路面上,看着满目疮痍的城池,哭得最厉害,也顾不得避嫌,抱着周青云就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带知府去休息。”周青云安慰了几下,就直接让赵秀把人扶走,把剩余的衙役和士兵安置好,最后开始带人清理战后城池,“看看衙门内还有多少人,让他们都出来处理后续工作。”   “对了,王守仁带来的人呢?”周青云走了几步后问道。   吴安摇头:“好像在城门外,没进来。”   周青云脚步一顿,又问:“王守仁呢?”   “好像在城门上坐着。”吴安小心翼翼指了指不远处的城池,想了想,凑过来笑声问道,“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周青云随手擦了擦吴安脸上的血迹:“把手上的几户人家都登记好就回去好好休息,你也好几天没合眼了,注意身体,和几个姐妹一起回家,门要关好,注意安全,晚上就来衙门吃,不要自己动手了。”   吴安嗯了一声,看着她上了城墙,这才打起精神开始干活。   周青云上了城墙,只看到萧索的背影,想了想从边上的小房间里拿出一条毯子,这才走了过去:“这次多谢王主事远水救近火。”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整个人便也跟着温和起来:“其归说你这人嘴巴不饶人,看来还真没说错,一句话骂了这么多人,她这人就没看错过人。”   周青云也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江同知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人,实在太可惜了。”   王守仁看着远处奔腾的黄河,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能听到水流冲击河岸的声音,听的人的心也跟着水流起伏波动,难以平静。   “若不是好人,你们怎么会一心跟着她。”王守仁自黄河水中收回视线,呼出一团白气,声音便混在白气中,听着有些模糊。   “不是跟着她。”周青云认真说道,“只是看到她这么走,便也想着自己也试一下。”   王守仁没说话了,他把毯子随意盖在膝盖上,盘腿沉默地坐在地上。   “江芸不能做官,你是不是很遗憾?”就在周青云准备起身离开时,王守仁低声问道。   周青云扭头看他:“你不觉得可惜吗?”   她似乎不等王守仁开口,自顾自说道:“我是觉得太可惜了,你不知道你和江同知的关系,但我是知道江同知其实也不爱说话嘛,可同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她不得不每天都要说很多话,多累啊,官署中的灯光彻夜长亮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我看着她鬓间生出白发心中不由酸楚,她才几岁啊……”   王守仁膝盖上的被子微微一动,乍一看好似风吹的一般。   “这样的人只是因为女人不能做官,我不服。”周青云看向王守仁认真说道,“我昨日站在城墙上,才知道当年江同知的压力有多大,内有奸细,外有强敌,援军没有消息,城墙破旧,百姓毫无斗志,就连风都冷得吓人,可她硬是守住了,一箭射出兰州人的血气,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的目标是什么。”   王守仁叹气,一口气轻轻吐出,模糊了他清瘦的面容。   周青云却没时间陪他多聊,齐声说道:“王主事的功绩,知府打算大力表彰,晚上衙门开宴,王主事记得来。”   王守仁用毯子围住自己的肩膀,低声说道:“是江芸写信给我的。”   周青云脚步一顿,随后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   “她说蒙古围城定然是为了打下兰州,且为了安抚瓦剌,定会屠城,叫我务必要解兰州之围,保百姓安全。”   王守仁看着兰州的千疮百孔,抬头看着苍蓝的天空,清瘦的面容被微亮的晨光照亮,须发飘飘间,满城鲜血都成了惨烈的对照。   “在她出事后,我和她就没有联系,写了很多信,却寄不出,大小松山要寄信要来兰州,回信也是遥遥无期,也不知道她那边到底能不能收到信……”   他一顿,随后无奈一笑。   “罢了,不过这些都是借口,大概是我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个事情,我和她年少相识,深知她的为人,按理……不,我连理都想不明白……”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失神地看着群山间那点终于微弱冒出来的日光,只觉得眼睛刺痛,似乎要落下泪来,所以他突然莫名喃喃自语:“现在,我终于站在这里了。”   “那就感受一下江芸留在兰州的痕迹。”   “百姓需要的是为他们的官员,从来都不是男男女女的大道理。”   周青云转身离开后留他一人在城墙上发怔,耳边是侥幸逃过一劫便重新快乐起来的兰州城百姓的大声说话的声音。   兰州,又开始恢复热闹了。   —— ——   “兰州胜了。”   顾知和陈禾颖的课堂结束后,江芸芸两手空空准备离开时,多日不见的百户冷不丁从屋顶翻身下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   “王守仁带着修景泰城的百姓和士卒,三日之内冒着严寒,翻过大小松山,绕道敌人后面,直接切断蒙古人的攻势,还把当时冲入兰州外城的蒙古人全都擒获。”百户冷静说道,“其实人数也不多,但他们愣是偷了十几匹马,拖着十来根大树,做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江芸芸笑了笑,佩服说道:“果然是文武双全的王阳明啊。”   “你和他在此事后再无联系,你就这么信他会听你的。”百户不解问道,“要是他不肯来,兰州昨夜便失手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得意说道:“你不懂,他可是王阳明啊!”   百户果然不懂:“所以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江芸芸没说话,嘴角露出笑来,开心地甚至哼起了几局小曲。   “哎,要去哪,准备吃饭了?”陈墨荷一见她准备走,就连忙说道,“都回家了怎么吃饭还不积极,先吃饭了再说。”   “之前答应思羲要给梅花书院出教材的,今天去看看。”江芸芸被拦住后,口气沉重说道,“这事可比我相信中的难。”   陈墨荷一看,哪里舍得让她叹气:“那你等等,我给你抓两个馒头,你在路上吃,晚上给你做好吃的,一定要回来啊。”   “行。”江芸芸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痛快答应了。   “梅花书院开园后生源一直不好,愿意送女子来读书的人不多。”百户站在她身后,突然说道,“但我瞧着,书院的生源马上就能好起来了。”   江芸芸得意一笑:“那是,我编的教材肯定好啊,大家一看惊为天人,纷纷前来求学,到时候我再去上几节课,那还不是当场满员!”   “那估计不行了,你没时间了。”百户淡淡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脸上笑意敛下,语重心长说道:“确实,闲闲和穟穟就够我折腾的,太皮了,我小时候读书可乖了。”   她唏嘘说道:“还有府学那一批学生,读书是一点也不积极的,但讨论国家大事倒是一个个能言善辩的,显得一个个都远筹帷幄……”   百户打断她的话:“肃王上折子,请您归朝,重整边境,护万民生计。”   江芸芸脚步一顿,微微侧首去看他,扬州冬日的日光落在雪白的脸颊上,好似在发光一样。   “王守仁上折响应。”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芸回朝的事情宛若一石惊起千层浪, 立刻引出群臣震动,就连远在扬州的江芸都被意外波及,不得不停了府学的课,避免引起更大的风波。   本来就满员的课堂, 因为这个消息连着外面都站满了人, 连正常的教学都进行不下去, 有性格激烈的人开始痛骂江芸危害朝廷, 勾结藩王,罪大恶极, 声浪之大, 日夜不绝于耳。   陈静只好匆匆把人带走了。   “你说这事……”他一坐下来就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不清楚。”江芸芸直接回道。   陈静被怼了回去,只好哎了一声,看了她一眼:“你说能成……”   “不清楚。”   陈静和她大眼瞪小眼, 最后叹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配合。”   “配合什么?我劝你明哲保身, 少管这事。”江芸芸抬头看了一眼, 对着头顶的百户招了招手, “给我们陈知府说说京城现在什么情况了?”   锦衣卫还真的配合地翻身下来, 一本正经说道:“打起来了。”   陈静瞪大眼睛。   “你别说, 我们江秘书那也是有不少拥趸的,之前的事情是属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所以才落了下风,导致我们江秘书遗憾回扬州,但你猜怎么着, 现在回过神来了。”   百户手臂挥舞着:“这次还有肃王在前面冲锋陷阵,大骂百官, 连带着内阁都被他一天三份折子痛骂一顿, 司礼监也没放过, 刘瑾被骂到直接回家休息了,对了,还有那个王守仁,战战兢兢写了十来封兰州的折子,没给我们江秘书说一句话,但每次都说着我们江秘书呢,多感人的情谊啊,真是听之令人落泪……”   百户跟个说书先生一样,一脸唏嘘。   “说重点,直接说怎么打起来了?”陈静打断他的话,“大庭广众,斯文读书人,还能轮起袖子就是干不成。”   百户哎了一声,举起大拳头:“读书人又不是缺胳膊腿,大家还分读不读书人吗,就这样举起小拳头,在朝堂上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把陛下都吓住了。”   陈静瞪大眼睛,半晌之后才说道:“有,有辱斯文啊。”   “不斯文了,衣服都破了。”百户一本正经比划了一下,“胳膊都露出来了,胸都露出来呢,啧,多冷啊,多有辱斯文啊。”   陈静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正在给小狗梳毛,头也不抬说道:“不清楚。”   “我还没问呢!”陈静大怒,“果然是在敷衍我。”   江芸芸无奈抬起头来:“现在无外乎两个选择,我能回去,我不能回去,除此之外,你问我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在京城不是很多朋友吗。”陈静犹豫着表示质疑,“难道没有一点消息传过来。”   “没有哦,现在京城乱到送信的通达铺已经超负荷满载,已经不收信件了。”百户先一步笑眯眯回答,“便是你现在写信上去,也未必能及时让人收到。”   “这么夸张。”陈静喃喃自语。   百户没说话,只是故作深处地长叹一口气:“您瞧,又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过了年,我也轻松了。”   陈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江芸芸一眼,然后匆匆离开了。   百户见人一走,立马端不住神色自若的态度,一把把三只小狗抱开,自己挤了过来:“过了年也就除孝了,到时我们就要走了。”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把梳子上的毛都扒拉下来。   “我这走了,你要是还没走,再留下扬州可不好说了。”百户吓唬道。   “那些人凶得很,这些年你提拔上来的人都陆陆续续滚回家了,要不就是跟唐寅张灵一样自己滚回家了,要不就是被人找了个借口贬了的,也就剩下那小猫两三只还留着呢。”   他掰着手指头给人算着:“顾清有王恩保着,黎循传现在被我们锦衣卫罩着,还有徐经,家里有钱使了鬼推磨,别的人你看看,还有几个在朝中的,你再不回去,这三人也不好说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你怎么还捣鼓你的狗啊,真是没出息啊。”   “那你觉得我能回去吗?”江芸芸直接抬头反问道。   百户和她对视一眼,突然哑了火,讪讪移开视线:“我哪知道啊,你们这些大人物打架,讲得就是一个不动声色,刀不见血,朝堂的官员都换了好几轮了,司礼监都换了一轮了,我们锦衣卫要不是有你当初的那份折子……我要是能掺和进去,我还能是一个小小百户嘛。”   江芸芸随意摸着小狗的头,笑了笑:“我以前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有些事情不能上称,一旦上称,谁也打不住另一端的斤数。”她抬起头来,看向百户,突然笑了笑,“就像我这件事情。”   百户被那笑容惊得站在原处,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大白天愣是后背冒出一阵阵寒毛。   “但如今,时也命也。”江芸芸站起来,笼着袖子,长长的袖子垂落在身侧,在寒冷的北风中微微摆动,偏她依旧一脸和气,口气依旧轻柔,“所以,我也想着上一次这个称。”   百户瞪大眼睛。   “你还想做官?”他失声说道。   “我不能做官吗?”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笑眯眯问道,“我和他们好声好气说话,他们还真当能和我上同一杆称嘛。”   百户被这话中的狂傲听得头皮发麻,第一次觉得扬州的风也吹得人坐立不安,难以忍受。   “三年的时间,都没有人能走到我这个位置。”江芸芸束起袖子,微微一笑,“可见这个位置,本就该是我坐的。”   百户听得落荒而逃。   ——相处这么久,他竟从未了解过江芸这人。   —— ——   “谁不知道,在兰州时,肃王和江芸感情甚好,几次三番帮她,这次肃王好端端又为江芸说话,你要说没鬼,我才不信。”内阁中,焦芳冷冷说道,“自来藩王何曾插手过朝廷的事情,现在倒好,还要管其我们内阁来了。”   “朝臣和藩王确实不该交往过密。”王鏊也紧跟着皱眉说道,“肃王这次实在是僭越了,江芸的事情说到底也不关他事,这会借着兰州的事情,对整个朝廷开火,也实数奇怪。”   李东阳揉了揉额头,没有说话。   ——面对他的小师妹,他现在说什么都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杨廷和难得没有开口缓和窒息的气氛,他正在处理所有折子,内阁实在是放不下了,按照有点建议的都留下,全是情绪的就都扔了,但到头来能留下来的也没几本。   “江芸当了官,可以,那后续呢,这是开了一条先河,我不扯女人当不当官的问题。”焦芳有些焦躁不安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走动着,“我就问,那后续女子是不是也能考科举,若是考了科举那便是能做官,可我们大明还多少秀才进士在等着,我就问你一波人要如何处理。”   “再者,现在全员都去读书了,那谁来种地,谁来抚育孩子,谁来做生意,这些都是一个巨大的变革,一旦一步走错,那就是滑入深渊,谁来承担这样的生灵涂炭,江芸嘛,江芸她够资格嘛。”   他站在李东阳面前,面容沉寂。   “年前,刘瑾一力要求各地推行清丈,然后呢,各地暴乱不断,推行得很不顺利,拿上来的账本也是参差不齐,鲜有拿得出手的,这个头是谁起的,江芸,她是有本事,这一点谁不承认,可谁能跟她一样都有本事,一个不慎就是大错。”焦芳神色凝重,语重心长。   “天地阴阳的大道理,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西汉强盛而亡是为什么,是因为朝野有太多力量在拉扯了,江芸若是回来,便会有更多的力量涌了进来,天下谁人不投机。”   一直没抬头的杨廷和也紧跟着抬起头来。   王鏊沉吟片刻,也跟着委婉说道:“焦孟阳的考虑不无道理,江芸的存在,事已至此已非她自己能控制,一旦被人裹挟着前进,那就是灭顶之灾。”   李东阳捏着一本折子,随后无奈说道:“此事我如何开口,我说什么都不对。”   “您现在是首辅,只要您开口,再不济那也是大义灭亲。”焦芳紧跟着说道。   李东阳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是浙江王克承递上来的折子,浙江乱象已灭,清丈之事全然落地,十一个府清出户数一万八千户,人口六万一千五百零三,土地清出两百六十万顷,多余的土地愿意买回去的都已经被买回去了,剩下的则分给无田的百姓,政策和之前江其归在琼山县和兰州的办法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其中并未包括军屯的数据。”   他虽然只看了一遍,但显然所有的内容已经了然于心,数据念出来也都是丝毫不差。   “卫所由五军都督府管辖,他无权过问,但他在最后写道,浙江一地,卫所军屯数据大致在一百万顷以上,浙江自来七山一水二分田,这些年随着群山被大量开发,百姓的功劳之盛,能有这样的数据,亦然是掌握地大差不差了。”   李东阳环顾着三位同僚,沉声说道:“今日只有我们在场,我也说一句掏心的话:江芸的清丈土地没有错,明年浙江的赋税会告诉我们答案,天地作证,我说这话并无任何私情,但孟阳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外面的人只看到是女人做官这一件事情,可内在却牵连众多,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只怕我们考虑得再多,外朝和内廷并不在意。”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低声说道。   四人瞬间沉默。   “他们现在根本不是再吵江芸。”王鏊叹气说道。   “爷差人来问,王主事关于兰州的几本折子呢。”冯三的声音在门口低声响起,“还有其他折子需要我帮忙带一下吗?”   李东阳听到这个声音,冷不丁抬眸看去,却正看到冯三和他对视的眼神,随后他先一步移开视线。   “之前不都是张公公来吗?”焦芳不解问道,“今日怎么是你?”   冯三笑了笑:“刘公公和张公公现在都不方便过来,所以我才来跑一趟。”   焦芳脸色微动,故作随意地担忧问道:“听说陛下昨日发了火,马上就要过年了,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冯三微微点头笑了笑:“真是又一年过去了,四位阁老辛苦了,可要保重身体啊,东西就这些话,那我就先走了。”   他接过杨廷和递来的折子,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李东阳说道:“等一下。”   冯三停下脚步,扭头:“不知李公还有何事?”   李东阳看着面前浑然有些认不出的人,沉默了片刻,随后移开视线,把手中握得滚烫的折子递了过去:“浙江的折子。”   冯三接了过来,笑得更是灿烂:“真是好折子啊,听闻浙江清丈大成,爷笑了好几天,正等着这个折子呢。”   冯三一走,焦芳就急了。   “怎么现在就把这个折子递过去啊,那王克承的折子我瞧着是没说江芸一句好话,但处处都是江芸的好话,这么递上去要是陛下……”焦芳直接骂了出来,“多胡闹啊,也该商量商量。”   李东阳笼着袖子,低垂的眉眼微微抬起,平静说道:“浙江是大明赋税重地,浙江的事情永远都排在最前面。”   焦芳一愣,嘴角微动,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浙江的赋税都能改,那就是给后面都打了样。”王鏊这次赞同李东阳的意见,“此事确实很重要。”   焦芳气坏了,下意识想去找附和自己的人,谁知杨廷和一看到他的视线,就低下头来开始看折子。   “别想这些事情吧,先过年吧。”李东阳最后说道,“介夫,把兰州的折子都整理好,蒙古的事情还没完呢。”   杨廷和早有准备,把右手边的一叠折子抱了起来:“撇开打嘴仗的,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那我们去兵部吧。”李东阳说道。   焦芳看着离开的两人,脸色阴沉:“内阁不表态就是最大的表头,他李宾之私心最重了。”   王鏊不好多说,便也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不能回来。”焦芳见人走远了,在屋内焦虑地来回打转着,最后神色阴鸷,“她就是死,也不能回来。”   —— ——   朱厚照大晚上还捧着兰州的折子看,有时候看到兴奋起来,就拉着困得眼皮子都开始打架的朱厚炜兴奋说道。   “快看啊,王守仁三日赶到兰州的路,是之前江芸千里追击斯日波的路。”   “你看,他说兰州当地有江芸的生祠,香火极好,后来发现她是女的后,还开始求生子的,好好笑。”   “哇,当年江芸清丈卫所的时候,竟然还有人拖家带口来闹事,后来江芸直接把人捆起来打一顿了,还在这个山头立了打鞭的塑像,哈哈哈,太好笑了。”   “哎哎哎,你看最后这段,王守仁说,他今日去买羊肉馒头,买馒头的老板娘记得他,还记得他和江芸是好朋友,所以送了他两个!”   朱厚炜被拉的东倒西歪,嘴里无意识地嗯嗯附和了几句,然后在朱厚照松手地一瞬间,就咚的一下倒回被褥里,被子一裹,滚里面去了。   朱厚照全然是顾不得其他人了,继续津津有味看着。   其实王守仁的折子大部分都是写兰州目前的情况,这些年清丈土地,建立商贸的实施情况,还有肃王在兰州的生活作风等等,但更多的是百姓的生活,特意提及江芸的次数很少,但奈何这些事情大都和江芸息息相关,所以写到最后总是忍不住饶回她身上去。   “爷,都子时了,该睡了。”太监魏彬上前,低声说道,“夜深,小心伤眼睛。”   朱厚照没说话,他躺在床上,折子就放在自己胸口,眼睛睁着大大的,注视着头顶明黄色的龙纹,内心有无法停息的澎湃。   ——在这一刻,他好想好想见到江芸。   多年前的深夜,锦衣卫谢来也曾写给他爹关于兰州的帖子,里面大都是肃王的情况,捎带着有江芸在兰州的政策施行情况,那个时候,他还小,所以看得懵懵懂懂,只当是故事一般,却还是听得心潮澎湃。   现在,他再一次看到兰州如此详细的折子,里面的文字曲折又生动,情绪平静而辽远,偏当年被一笔带过兰州推行政策时遇到的困难,在此刻再一次清晰起来,成了不可言说的激动。   这一刻躺在床上,他恍惚见到了当年还年轻的江芸。   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王守仁口中密密麻麻的青苗。   “朱厚炜。”他突然轻声说道,“我想她回来。”   回答他的是朱厚炜打着小呼噜的困顿声。   帐外的魏彬心中微动。   —— ——   “她回来,我们必死无疑。”刘瑾咬牙说道。   魏彬和谷大用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坐着。   “我们又不是冯三,那冯三早早就抱好大腿了,最近那个嘴脸,十句里面八句说起江芸,把爷哄得多高兴,呸,狗腿子一个。”刘瑾冷笑一声,“太监和文官自来不对付,便是再好的情谊都会走错路,他冯三啊,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啊。”   魏彬不耐说道:“说这个做什么?你就说此事怎么办?外臣,内阁不发话,剩下的大小九卿也不能团结一致,那就是一盘散沙。”   他越说火气越大,开始无差别攻击:“那个刘大夏瞧着也是一个哑火炮,瞧着铁面无私,怎么一碰到江芸就不说话了,还有那个王华,人都被赶走了,他儿子尽坏事,还有那焦芳,喊得这么大声,动是一动不动的,深怕牵连到自己,鸡贼。”   “尤其是李东阳瞧着是不打算掺和此事,说到底江芸还是他师妹,这么多年的师兄妹感情还在有的,哪怕是看在老师黎淳的面子上,也是要留三分情面的。”   刘瑾气笑了:“当年留下李东阳就是因为这人擅长和稀泥,万万没想到,现在这泥竟砸在自己头上。”   魏彬叹气:“我瞧着陛下这几日是一条心想要江芸回来,这些天见了很多同样想要江芸回来的人,对于弹劾江芸的折子是视而不见,还召见了这几年兰州的新科进士,可把他们都激动坏了,一出宫就是为江芸冲锋陷阵了。”   刘瑾真是听得头都大了。   ——陛下来这招拉拢人心,年轻人哪里禁得住诱惑啊。   “你说话啊,装什么哑巴。”刘瑾一扭头,见谷大用不说话,急得直上火,“这可比当年的事情还要严重,现在爷的心都在她身上了。”   谷大用回过神来,看着烛火下急躁的两人,突然笼着手,笑了起来:“我当年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什么?”刘瑾被问得猝不及防,一脸迷茫。   “他便是笨蛋,我也要他送到内阁去,让他也尝尝封侯拜相,万人之上的滋味。”谷大用笑说着,“现在看来,她不是笨蛋,反而是我大明数一数二的聪明人,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也该让她去看看,如今正是我推她一把的事情。”   刘瑾和魏彬惊呆在远处。   魏彬不明所以,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刘瑾立刻破口大骂:“你颠啊,现在还记着这些破事,江芸要你给他青云路去封侯拜相啊,人家现在自己跟个猴子一样,一蹦就蹦上来了,你娘的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白米饭吃昏头了吧。”   谷大用笑了笑:“确实是有些昏头了,之前听他人说起兰州的事情后更昏了,你愿意为当年的太子博一下,难道我不行嘛。”   刘瑾听得瞠目结舌,愣是舌头被狗叼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她给你下了什么药了?”魏彬终于回过神来,咋舌,“自己的前程也不要了。”   谷大用露出怀念的笑来:“您说我拴马都拴的与众不同,还夸我是关公拴马古槐,太千里单骑仁义行,说我能干义薄云天的大事,下能救人水火,上能安邦定国。”   “啊?”魏彬茫然,随后大为吃惊,最后哑口无言。   “滚滚滚,娘的,一个个都发癫,神经啊。”刘瑾勃然大怒,直接把谷大用赶出房间,关上门还不解气,气到破口大骂,“哎,不是,江芸这人是不是逢人就下药啊,娘的,怎么迷得一个个跟失心疯一样。”   “那现在怎么办吗?”魏彬小心翼翼问道。   他自己就不干净,好不容易把刘健这群人赶走了,可不能再来一个江芸,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嘛。   “她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清誉吗?”刘瑾破罐子破摔,“我就把这烂泥甩她脑袋上。”   —— ——   “哎,你知道因为你这事,陛下在午门口廷杖了三十人,还把一个人的腿打废了。”百户又蹑手蹑脚来跟她吹耳边风,“你知道吗!”   江芸芸正在批改作业,头也不抬说道:“现在知道了。”   “你不好奇?”百户见她毫无反应,震惊问道。   江芸芸更是不在意:“你来跟着我讲,那肯定是跟我有关啊,我有什么好震惊的。”   “跟你有关也有很多理由啊!”百户咬牙,“你不仔细问问我什么理由?”   江芸芸没吭声了。   百户急得抓耳挠腮:“真不好奇啊。”   “陛下不是一个脾气暴虐的人,现在能气到把人午门廷杖,自然不会是小事,你又说是和我有关的,自然不可能是普普通通不准我回朝的反驳意见,毕竟都要吵半个多月了,要打早打了,现在再过六天都过年了,再打只会激起更大的情绪。”   江芸芸把顾知狗屁不通的作业画上大岔,这才跟着抬头,看着正午灰蒙蒙的日光,不在意问道。   “既然不是说的问题,那就是做的问题?他们做了不好的事情。”   “怎么就不能是好的事情。”百户不解反问,“怎么就你江芸整天做好事不成。”   江芸芸嗯了一声,平静反问道:“那你觉得是陛下做错了?”   百户本打算套了一个圈吓唬吓唬江芸,没想到回头发现自己进圈了,吓得连连摆手:“我可没说,你可别胡说。”   江芸芸笑:“那你说说他们做了什么好事?”   百户叹气:“不是好事,他们编排你蛊惑人心,勾三搭四,走下三路的骂战,给你泼脏水呢。”   “哦。”江芸芸撇嘴,“无聊。”   “你不生气啊?”百户震惊,“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陛下可生气了,大发雷霆,当场就把胡说的人都投诏狱,你放心,我们锦衣卫的兄弟肯定给你好好撑腰。”   “没什么好生气,这不是正好说明他们从我身上找不到弱点,这才走这种下流路数。”江芸芸得意一笑。   “我还以为你会不好意思呢。”百户喃喃自语,最后忍不住凑过来,“哎,你真是女人嘛。”   “他们说我,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黄本谁没看过。”江芸芸哈哈一笑,“再说了,我以前去兰州打妓院的,那些男人都没穿裤子,吓得衣服都穿不明白,谁比谁丢脸啊,反正不是我。”   她挖苦说道:“我可不会没事这么无能狂怒。”   百户听得竖起大拇指:“果然是江其归,听闻过你在兰州让妓女从良的故事,当时在京城可是骂声一片,那些读书人都说你伪善,让女人没得出路,还说你违背祖宗规矩呢,现在他们大概也觉得丢脸了,毕竟你是真给那些妓女出路,我们谢老大对你大为赞赏,大夸特夸了好几次。”   江芸芸哼哼一笑。   “要不是走得匆忙,我们锦衣卫的枣子可好吃了,之前还说请你吃呢。”百户叹气说道,“不知道这次回去还能不能赶上。”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挠了挠小脸蛋。   “哎,顾仕隆的信,他要从浙江回去了,满身荣光啊,不仅可以袭爵,还能大势封赏一番呢。”百户眼尖,看到她案桌前还没拆封的信,笑说着,“多亏了你的提点啊。”   “是他自己平叛的功劳。”江芸芸打开信封随口说道,只是看了几眼,皱了皱眉,“太胡闹了。”   “怎么了?”百户好奇,眼珠子往里面一瞟。   江芸芸不给他机会,信件一折,叹气说道:“哎,能给我冯三送封信吗?”   —— ——   朱厚照看着气质浑然不同的顾仕隆,激动地直接走下龙椅,抓着他的胳膊开心说道:“你总算回来了,总算有我个认识的人了。”   顾仕隆规规矩矩行礼下跪。   “怎么这么客气!”朱厚照震惊,“你以前对我可不是这样的。”   顾仕隆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起来吧。”朱厚照不甚在意的大笑起来。   他伸手要把人扶起来,谁知道顾仕隆挣脱开他的手,低声说道:“微臣还有一事要说。”   朱厚照一看他这个严肃的架势,不解问道:“何事如此严肃。”   “微臣愿意用军功换江芸回朝。”顾仕隆低声说道,“我的爵位我可以自己再去挣,大明边境总有我顾仕隆施展才华的地方,但是大明却不能没了江芸。”   他抬头,认真说道:“小时候和江芸在琼山县时,清丈土地固然困难重重,可这些年我在浙江,才发现当年在琼山的困难如此不值一提。”   朱厚照看着他痛苦迷茫的神色。   “琼山县最大的富户受恩于江芸,且为人正直,有他带头便有了水到渠成的理由,两广邓巡抚爱护晚辈,抗下诸多压力,琼州知府太过无能,无法制约于她,就连百姓,人人都向往出海,踏实种田的也不多,可便是如此,江芸当时的压力也都很大,寻常吃饭都无法顾忌,所以那个时候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拎着饭盒跟在她身后,催她吃饭,便也跟着跑了很多地方,见识了很多人间百态,却又懵懵懂懂,难以理解。”   顾仕隆嘴角带笑,但是眼睛含泪。   朱厚照怔在原处,有一瞬间的悸动。   ——他心中的江芸在这刻更加生动,那是他不曾知道的琼山县的江芸。   “直到这些来到浙江才发现此事之难,百姓不同意,乡绅不同意,富户也不同意,就连官员也不同意,你杀了人警告他们,他们逆反,你好心安抚他们,他们得意妄为,似乎做什么都是不对的。”顾仕隆面容严肃凝重。   “浙江清丈之功,王公为首,但我私下回过神来,却觉得当年的江芸何尝也不是这么难,她这么难,却没有半点私心,一心为了百姓,当年没了师娘,却也回不去扬州,后来没了老师,但也留不住京城。”   偌大的宫殿,似乎只剩下外面下雪的细碎声响。   除夕的前三日,京城再一次下起大雪。   顾仕隆压下哽咽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与她一同长大,世人言她的成就不过是一唱众和,可她的痛苦谁能知道万分之一,她的抱负,她的理想,她常年不曾舒服的手腕,难道就要被这些流言蜚语淹没嘛。”   外面的大雪越来越大,顾仕隆听着积雪逐渐堆积的声音,似乎回到了当年跟着江芸住在徐家小院的无怨无虑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聊着读书,说着学问,他趴在江芸手边睡觉,江芸身上是皂角的香味,好似雪一般闻得人格外快乐。   ——他想江芸了。   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就连声音也跟着沉闷起来。   “我是愿意换她回来的。” 第四百七十五章   除夕前一夜。   百户再一次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随后匆匆朝着后院走去,却在经过中庭时,突然脚步一顿,猛地看向屋檐下的一道黑影。   “江秘书?”他犹豫喊道, “等我吗?”   “嗯。”原来江芸芸正坐在夜色中, 也几乎也夜色融为一体, 要不是锦衣卫眼尖, 还真当错过了。   “刚停了雪,怎么不去屋里等消息。”郭百户脚步一转, 走了过来。   他一走过来, 原本还安安静静蹲在江芸芸脚边的小黑狗就立马警觉站了起来。   江芸芸伸手安抚着,郭百户也点到为止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台阶下说着话。   “信件给了司礼监, 我们的人亲手递到冯三手里。”郭百户说, 看着江芸芸被夜色笼罩着的面容, 忍不住又问道, “可我瞧着冯三好像没有办你这事。”   江芸芸摸着狗头的手一顿, 看了过来。   “外面的人不知怎么知道这个消息了, 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顾仕隆愿意用爵位换你回京, 一官换一官。”百户老实说道,“而且他这么大的功劳,按理也该直接袭爵了, 现在还在家呆着呢,看来你的希望落空了。”   江芸芸沉默着, 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何必呢。”   “现在情况僵持着, 陛下有心要你回去, 内阁虽然不出声,但大小九卿有一半是不赞同的,还有人说你若是回京,他们便辞官,加上外面的一些流言蜚语,陛下也不好态度强硬。”   郭百户看着她模糊的轮廓叹了一口气,最后直接坐在冰冷的台阶上,背对着江芸芸。   “现在有了顾仕隆作为药引,再加上兰州现在到处都是你的传闻,那个周青云家中是卖马的,借着给各地运马的机会,逮着机会就宣传你的丰功伟绩,现在闹得边境九镇也跟着惴惴不安,跟着要你的火药配方。还有徐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的主意。”   “要不是你这人确实正直,我甚至怀疑肃王背后是不是也是你指使的,他一个人不仅骂文官,还骂宦官,就连意见不同的藩王也跟着破口大骂,瞧着跟疯了一样,一天十封折子,谁看了不头疼。”   江芸芸闻言轻笑一声:“我以前在兰州,他惯会装傻充愣,兰州只要有大事就闭门不见客,就连卫所当年换了一大批人,也只跟着明哲保身,想要和他合作,也都是讲究一个‘利’字。”   “怕了吧,世子被射中胸口,差点就死了。”郭百户抬头看着不见云朵的夜空,“当年兰州这么破都不曾出事,现在兵强马壮,城池高耸,却差点断了香火。”   江芸芸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弄着小狗身上的绒毛。   小狗一边站岗,一边抽空用滚烫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指。   “说起来,高高在上的藩王和普通的百姓也没什么区别,藩王只想要永保富贵,百姓则不会管上面坐着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只要能吃上饭,吃饱饭。”   郭百户伸手捏了一把地上的雪,冰冷的雪刺他一个激灵,也让他回过神来,轻轻吐出一口白气。   “他们现在都是一股脑站你的,这两年也是老天爷助你,浙江打乱,南直隶天灾,偏自来苦寒的兰州人吃上饭了,外面的人都说你自来会拿捏人心,当然,我的意思是,你本来也很厉害,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刚停了雪,空气中还带着冷冽的味道,闻久了,只觉得鼻子有些干涩的疼,偏两个人一前一后坐着,都一动不动。   小狗趴在江芸芸的鞋面上,警觉地注视着一切,一脸严肃。   “你回来已经是势不可挡的事情了。”郭百户低声说道,“江芸,你要成为我们大明第一位女官员了。”   江芸芸安静坐在夜色中,突然笑了笑:“希望不是最后一个。”   郭百户沉默着,用脚把脚边的积雪推开,突然也跟着笑了笑:“那就要看江秘书的努力了。”   —— ——   天色还未大亮。   周笙和陈墨荷早早就起来准备过年的事情,谁知一眼就看到屋檐下,不知何时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的江芸芸,又见小黑狗正四仰八叉睡在她的膝盖上   “其归!”周笙大惊,连忙上前,一握她的手,果然是冰冷一片,“这是做什么?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嘛?”   江芸芸回神,摇了摇头,轻轻靠在她怀里:“想个问题想的有点迟了。”   陈墨荷从屋里抽出一条小毯子,连着小狗一起把人牢牢裹起来:“冬日着凉了容易漏下病根,马虎不得。”   江芸芸被裹得露出一个脑袋,看上去也跟着有些呆呆的:“一个时辰前,郭百户找我,我才出来的,没多久。”   周笙摸了摸她冰冷冷的小脸蛋,最后不轻不重掐了一下:“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小肉呢,病一场就要没了。”   江芸芸蹭了蹭她的脖子。   周笙温柔一笑,见她皱着眉,但又懒得动手,只好自己伸手把在被子里乱动的小狗掏出来,小狗气得冲着江芸芸汪汪大叫两声,然后又跳回江芸芸的膝盖上。   “是京城有什么事情吗?”她随口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大眼睛眨了眨。   “郭百户一天找你三次,我又不是傻子。”周笙点了点她的额头,“现在在家里,可别想瞒着我什么。”   江芸芸大声嗯了一声,但只是盯着她小巧的下巴发呆,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道:“你这次会随我回京住吗?”   周笙震惊:“你要回京?是回去做官吗?”   “嗯。”   周笙没说话了,也跟着沉默下来。   “那太危险了。”她喃喃说着。   江芸芸坐在她身边,看着不远处的厨房冒出了炊烟,那么细,那么白的烟火味就这么从窗中冒了出来。   小白狗已经蹲在厨房门口等着人赐的礼物,尾巴晃得地面的细雪直飘扬。   周笙坐在她边上沉默着,花白的头发在血色中格外刺眼。   谁家小女郎跟在大人身边,哼唱着扬州最火的南调,顺着风中传来,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调子,但声音清澈单纯,空灵浪漫。   “青门幸有栽瓜地,谁羡封侯百里……”江芸芸跟着哼出那一句调子的词作,声音又轻又柔,在江南水乡的晨光中朦朦胧胧间好似借着微风吹来一般。   周笙轻轻伏在她肩头,故作镇定的岔开话题:“哪里学的曲子,从未听你唱过。”   “梅花书院里有曲课,听了几耳朵。”江芸芸回过神来,想要伸手,当个大人模样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谁知道陈墨荷裹得太严实了,刚一抬手,直接把小黑狗推了下去。   小黑狗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蒙了一会儿,然后更生气了,对着江芸芸汪汪大叫。   一时间伤感的气氛被尽数驱散。   江芸芸终于掏出自己的手,招了招手,奈何小狗不为所动,只好哎了两声,企图和小狗讲道理:“不是我,我也不会故意的,回头请你吃小肉干行不行,哎哎,别生气啊。”   小狗已经溜达溜达跑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小黑最记仇了,你完了。”   江芸芸眼巴巴看着小狗跑了,便一脑袋撞在周笙怀里:“想吃阳春面,再撒点金色的油花和翠绿色碎蒜花,好久没吃了,之前在京城就很想吃,但是乐山做面食不行,揉不来面。”   “好,陈妈妈做面食最好了。”周笙摸着她的脸,低声说道,“前几天买了蒲叶,再吃个蒲包肉,就可以等着晚上的年夜饭了。”   “嗯。”江芸芸看着逐渐天亮的天际,天边的光晕明亮温和,瞧着是要出太阳了。   除夕日,是最近难得的好天气。   “大姑娘早上准备吃什么啊。”陈墨荷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两位小小姐,一个要吃豆腐馒头,一个想吃翡翠烧麦,昨天就活好面,拌好料了,包好就能吃了。”   “她想吃阳春面,再做个蒲包肉吧。”周笙清了清嗓子,替她回答道。   “行,正好有面团,方便。”陈墨荷笑说着。   母女两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太阳缓缓从东面升起来,逐渐驱散空气中的晨雾,最后天色逐渐变得亮堂,彻底驱散了黑暗。   “天亮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是啊,真好啊。”周笙握着她的手,轻轻揉着她的手腕,“都过去了。”   “老师!!!”   顾知的声音刚刚传来,与此同时还有两声狗叫的声音,随后就看到她领着裙子飞快从隔壁院子跑了过来,两侧双髻上的桃花红绳一甩一甩的,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等跑到她面前,就扑闪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强调着,“重阳节爬山。”   江芸芸无情回绝道:“作业写成这个样子,还要去爬山,我看你是想挨打。”   顾知不高兴,立马去找周笙伸冤:“是一开始说好的,我四书就是学的很好啊,五经刚开始学,就是不太会的,姨姨评评理。”   “这是我娘,不评你的理。”江芸芸握了握周笙的手,直接把人赶走,“去找张道长玩去。”   顾知气得直跳脚,哭唧唧跑了:“我再也不喜欢老师了。”   “之前说好带她去的,怎么现在又不带了。”周笙见人走远后,这才不解问道。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过了年就带她们去,正好赶上元宵的集会,而且之前外面这么乱,她又这么皮,别到时候拉着穟穟一起给我走丢了,我还要报官找她,丢脸死了。”   “现在和她说,她能一天拉着你确定十遍。”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让张道长去哄去,自己收的徒弟,给我当起甩手掌柜了。”   周笙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姐,姐,我去买烟花了,我去玩了。”   周笙一抬头就看到江渝拉着江漾蹦蹦跳跳跑了,小黄狗也紧跟在她们身边。   “什么时候回去啊。”她扭头问道。   —— ——   “年后就召回?守好孝了吗?”焦芳失声。   李东阳抖了抖脚,把伸手的细雪抖落,这才走进屋内,淡淡说道:“陛下说圣旨若是不从内阁,那就从内廷出。”   焦芳呼吸一窒。   李东阳抬眸看了过来:“陛下今年对我们态度还算缓和,所以你想旨意从内廷出?”   “算起来也是过了二十七个月的。”杨廷和说道,“不过是卡着日子罢了,若是按照寻常,从四品的官员守孝回来,吏部一般也不会卡太久。”   焦芳还是一脸不服气:“这么小的年纪就是从四品了,当初一开始就不该给她升官的。”   李东阳没说话,只是对着对面的王鏊仔细叮嘱道:“你也算和她共事过,折子拟好之后在给我看看,陛下要亲自过目,不能出一点差错。”   王鏊一脸严肃地点头应下。   “回来去哪里?”焦芳又警觉问道。   王鏊也紧跟着看了过来:“圣旨上要写这个职位吗?”   李东阳没说话了,看了一眼对面的空桌子。   “不会来内阁吧。”焦芳失声,“我不同意,这我们以后怎么干活,外面也不知传出什么话。”   李东阳回过神来,气笑了,忍不住刻薄了一次:“你一个老菜帮能传什么闲话,人家顾仕隆年轻英俊,义薄云天,一身功勋换人回来呢,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子了,新一代文武佳话的话本,他都没说话呢。”   焦芳被刺得面红二次,大声嚷嚷着:“反正不合适。”   杨廷和委婉说道:“不知陛下如何想,听闻现在不少官员上折子请辞了,外面的位置也是有的。”   “这事陛下说了,现在等待授官的人也不少,索性直接同意了这些人的请求,让他们安心回家,赶在春日前回家,也免得雪天路滑,还说,要是人数不够,就学太祖,早时候,江芸改革过国子监的积分和拨历,从这里选有没有合适的人。”   王鏊吃惊:“陛下当真不顾百官心意吗。”   “陛下说——朕选百官治天下,一则为祖宗基业,二则为天下苍生,如今民意沸腾,呼声高涨,朕思及继位以来,天灾不断,天意难测,但祖宗基业有幸得以保全,故而是因不顺民意才降下天谴,因今日要以民为先,百官退之。”李东阳一字不差地复述出刚才陛下说的话。   焦芳有很多话能反驳,但因为说话的人其实是皇帝,便紧跟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顾将军的爵位?”杨廷和突然说道,“江芸难道真的愿意牺牲他嘛。”   —— ——   “没有牺牲啊。”顾仕隆现在是无事一身轻,对着匆匆赶回来的蒋平说道,“我还年轻,到时候自请去边境,也能挣出一番事业来。”   蒋平咬牙:“你真当爵位这么好来,你知道‘侯’的爵位有多难吗?”   顾仕隆咧嘴一笑:“有江芸呢,她肯定能帮我。”   “她江其归铁面无私,万一……”   “我可是她的幺儿!”顾仕隆打断他的话,得意说道,“她肯定暗地里给我塞小字条。”   “人心难测,万一她变心了呢。”蒋平质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未来会不会避嫌,所以让你一直外放在外面呢。”   顾仕隆吃着烤鸡,嘴巴一嚼一嚼的,一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知道害怕了!”蒋平气笑了,“晚了。”   顾仕隆突然眼睛挣得大大的:“哎,一路过来听说了吗?外面的人都传言是我特想嫁给她呢。”   蒋平震惊,眼睛瞪大。   “我仔细一想要是真和她一起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把最后一口烤鸡塞进嘴里,一本正经说道,“乐山的蜂蜜烤鸡已经做得很好吃了,而且江芸还不会管我吃烤鸡。”   蒋平气得手都抖了起来:“顾仕隆!清醒点!”   顾仕隆坐在石凳上,看着灰蒙蒙的天际,早已杂草横生的顾家再也没有人气,柱子上的红漆斑驳脱落,他却总能想起多年前他和他爹在这里一起生活的日子。   “我就是太清醒了。”他说。   自他离开江芸后,他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自从他爹走后,他就一直觉得身边冷冷清清的。   在浙江平叛的日子,他总喜欢坐在屋顶看向北面,希望记忆中的人能突然出现在他屋檐下,告诉他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那时,他身边明明没有江芸,却又时时想起少年时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她说她要走自己的路,所以就一直走下去,那个时候他不明白,还只是跟在她身边嚷嚷着要保护她的小孩。   现在他长大了,那个要他保护的人却一个人走到这么远的位置,那条路,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走的,这么辛苦的一条路啊,她还当真不曾回头去看,他那时才恍然明白,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以前,他在扬州,江芸在京城。   现在,他在京城,江芸却在扬州。   人有几个五年能让他们这么鬼使神差间不断错过,再也无法重逢。   “我就是,真的很想保护她一次。”   他低头看着手中不再热气腾腾的烤鸡,低声说道。   —— ——   “爬山。”顾知一大早就去敲江芸芸的门,背后背着龟壳一样的大包,里面塞满了操心的张道长塞的吃的用的,还有药,就怕磕着碰着了,“快起来。”   “顾闲闲。”江芸芸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里面响起,“你找打是不是?”   隔壁的周笙笑着把人拉走:“吃完饭再去啊,哪有这么早就去敲门的。”   顾知眼睛亮得惊人:“我一晚上没睡,太兴奋了。”   周笙一听,捂脸直笑:“张道长站在门口望眼欲穿了,走走,我们去吃饭去。”   内外院的门口果然站在直跳脚的张道长:“快给我滚出来!顾闲闲,回头看我不打你,大早上干嘛呢。”   顾知撇了撇嘴:“那我去找穟穟。”   “穟穟会自己过来的,你先吃饭。”张道长一边没好气把人拉回来,一边一脸歉意说道,“哎,真是对不起了,小孩真的太皮了。”   “没事,去吃饭吧。”周笙摸了摸小孩冰冷冷的额头,“等会记得带上卧兔,山上冷,别冻着了。”   “我有我有……”顾知一听,立马就伸手在后面的包裹里反手掏着,执行力惊人。   张道长没好气说道:“在家呢,出门戴上,急什么。”   “哦。”顾知被人拉着手去吃饭了。   午饭刚一结束,就听到敲门声,一开门就看到陈禾颖也背着一个小包裹,穿着新衣服,乖乖站在门口,一看到江芸芸就眼睛一亮,瞧着也很兴奋。   “走。”江芸芸站起来,大手一挥,“观音山,出发!”   “出发!”两小孩立马大声响应着。   三人三狗外带乐山乐水,包裹一背,兴冲冲离开了。   “就这么放他们出门?”张道长忧心忡忡,“我怎么有点不放心啊。”   “还有锦衣卫跟着呢,不碍事。”周笙镇定说道,“年前都没出过门,也该出门散散心了。”   张道长点头,随后焦虑说道:“那我出门算卦去了,小孩子真花钱啊。”   观音山每年六月十九日有香会,有“第一灵山”之称,虽然今年没赶上,但元宵的庙会也同样热闹,一路上的小摊小贩一眼看不到头,各色各味的香气飘在众人鼻尖。   “好热闹啊。”小孩以前都被人管着,现在看着这么热闹的场景,立马惊得张大嘴巴。   “我以前和我老师还有我的小青梅一起爬山过呢。”江芸芸站在两人背后,看着早已物是人非的山下布局,一脸唏嘘,“当时我和我老师一路讨论学问,真是怀念啊,不如我们……”   顾知早就不想听她唠叨了,头也不回地拉着陈禾颖跑了,乐山乐水一见,立马跟了上去,一手拉着一个。   “啧,出门玩,还读书,扫兴。”郭百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嫌弃说道。   “你懂什么,寓教于学啊。”江芸芸遗憾叹气,看了一眼高高的山体,笑着往上一指,“那个庙,以前黎楠枝还求签过呢,签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   “准吗?”郭百户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懂,少年心思,我哪里知道。”   郭百户看了她一眼,突然摇了摇头。   江芸芸看着路边的美景,听着耳边百姓的欢声笑语,突发奇想:“我来考考你!”   “滚!”大字不识几个的锦衣卫恼羞成怒。   江芸芸遗憾:“我以前可喜欢老师考我了。”   郭百户想不明白,但大为震惊。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前面的顾知和陈禾颖看到什么都要凑上去看一眼,但大都是看看,也没下手买。   “想吃就买。”江芸芸笑说着。   谁知,顾知一本正经摇头,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大包裹:“不行,太贵了,老道给我准备了吃的,等会累了我们坐下来吃,什么都有。”   “娘只给我十文钱,我省着点花。”陈禾颖抿了抿唇,不好意思说道。   “瞧瞧,真乖的小孩啊。”江芸芸看着小孩手拉手的背影,夸道。   郭百户冷笑一声:“早上骂顾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江芸芸抬脚,继续爬山,一本正经说道:“你懂什么!你没这么可爱的徒弟,完全不懂我们当老师的心!”   郭百户被这个倒打一耙气笑了。   一行人爬了一个多时辰,万万没想到最先累的是平日里最调皮的顾知,她走不动后,乐山就背着她把剩下的路走完了。   陈禾颖则一个人继续往上爬着。   “一点也不对称,走的我有点累。”到了山顶,顾知喘着气,忍不住问着气定神闲的陈禾颖,“你不累?”   “我每天走路来上学,要半个多时辰。”陈禾颖笑说着。   江芸芸听到这段隐隐有些熟悉的对话,失神地看着两个小孩。   “我刚听人说这里面是观音菩萨呢,走,我们去拜拜。”顾知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保佑老道发财,保佑我今年上课不挨骂,保佑穟穟你以后跟老师一样,保佑姨姨要身体健康,保佑陈妈妈要长命百岁……”   她一个个掰着手指头,差点对着香炉走过去。   陈禾颖一把把人拉住:“小心燎了衣服,新衣服呢。”   江芸芸见状突然笑了起来。   那尊巨大的观音还是多年前看到的模样,衣裙飘飘,面相慈悲,一手托白玉瓶,一手拈着杨柳枝,动作温柔,栩栩如生。   顾知虔诚跪了下来,突然扭头对着江芸芸喊道:“老师,来拜拜啊。”   江芸芸目光从佛像上收了回来,微微一笑:“我不……”   “江施主,好久不见。”一个慈悲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你终于来了。”老和尚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神色温柔而悲悯,乍一看和高台上的佛像有三分相似,“贫僧这里有个东西,等您多年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是我有什么东西落这里了?”   江芸芸是认得这个人的, 观音寺的方丈,这么多年过去了,方丈更老了,须发皆白, 面容却越发温和慈悲。   老和尚注视着在众多香客中依旧鹤立鸡群的江芸, 缓缓摇头:“不是您的东西, 是黎施主曾在我这里留下一样东西。”   江芸芸瞬间僵站在原处。   黎?   老师还是楠枝?   不, 不会是楠枝?   这样含蓄的,无法对人言及的沉默不是他的作风。   “黎老夫人病逝那年, 老衲曾带僧侣前去黎府做法事, 归寺后的某一日午后,许是这个时间,黎老先生独自一人爬山, 为他的发妻捐了一盏照亮七七四十九天的长明灯, 后又为施主点了一盏风灯。”   “风灯?为我点的?”她不可置信说道。   “老先生要求点满十年后, 若是您还及时来还愿, 那就在第二年的元宵节归入尘埃。”和尚温和地看向江芸芸, 面容慈悲, “幸而施主赶在最后一日来到此处。”   江芸芸觉得耳朵嗡嗡的响,所有人的声音在此刻都成了遥远的虚幻。   他们从远处来到此处, 又笑着从此处离开,并无拘束,也毫无牵连, 就连高高在上地观音也只是悲悯注视着红尘众人,飘扬的衣摆在日光下好似成了一片轻纱, 落在众人头上, 唯有她被留在远处, 任由世间万物在神思中变化。   殿外,不知是谁家香客点了一双手臂大小的蜡烛,烛火猛得一下窜了起来,火焰瞬间刺痛江芸芸的眼睛,这一瞬间,她强忍多年的痛苦在此刻就要喷涌出来。   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回到当年秋日的扬州,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留在昔日冬日的京城。   江芸芸想要大声痛哭,却又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声的沉默。   顾知一听到动静就咕噜一下从蒲团上爬起来,亦步亦趋站在江芸身后,一脸警觉,听到一半实在忍不住和陈禾颖咬耳朵:“风灯是什么啊?”   “马上就要熄灭所有风灯了,施主可要去看一下。”方丈低声说道,“在后院的紫竹林。”   “风灯不是要放飞的嘛?”百户忍不住问道,随后看了一眼江芸芸,低声说道,“我听人说琼州有在元宵放风灯的习惯。”   方丈笑说着:“琼州四面环海,故而地势空旷,风大浪大,只等风灯飞到高处,安置在灯内的鞭炮就会被点燃,连着整个风筝都会被送到天上,便是完成这个祈福仪式,但扬州多河流,却人流密集,并无空旷的海绵,容易引起祝融。”   百户似懂非懂,随后又看向江芸芸。   两个小孩也紧张地看着江芸芸。   “去看看吧。”方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当年黎老先生满脸病容却还是一间间佛堂叩拜过去,为您集齐十殿神佛的香火,供奉在风灯上,爱人之心拳拳,无不令神佛感动,这才保佑江施主化险为夷。”   江芸芸低着头,把所有的眼泪逼了回去,这才低声说道:“去看看吧。”   紫竹林里已经站满了人,风灯是一种祈福的花灯,江芸芸在琼山县的时候就知道这事,每年元宵节,靠海的百姓就会站在崖边点上一盏,形状各异,大小不同,颜色则千奇百怪,清粉绿红应有尽有,宝塔灯、高帽灯、又或者是牛角灯,大的要两人合抱,小的手掌都可以托起。   这些灯的边缘沾满了彩约,一旦起风,五彩的纸条在风中飞舞,格外漂亮。   那个时候江芸芸只操心会不会引起火灾,在城内严令禁止,从未想过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会有人为她点燃一盏祈福的风灯。   “好多人啊。”顾知张望着,“这个是可以许愿的嘛?”   “商贾求财发财;百姓求风调雨顺;远行的人则求前程平安。”方丈低声说道,“人有所想,便有所求。”   “那为什么叫风灯呢?”陈禾颖不解问道。   “风灯随着风吹而动,象征“无我”,无上神佛希望万千黎民要真正超越自我,摆脱束缚,达到真正的自由。”方丈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无我者非我、非我所,非我之我。”   江芸芸便也跟着念了一遍,最后神色迷茫:“五蕴共相——无常、苦、空、无我,可我还是看不明白。”   方丈微微一笑:“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因缘而起,江施主大智大勇,如何会看不明白,不过是心扰所思罢了。”   江芸芸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扫过。   凡是有主的风灯,身边都围满了许愿的人,他们抚摸着彩约,神色虔诚,诉说着自己的希望。   唯有一盏一人高的风灯,正安安静静被系在角落里,纸张陈旧,骨骼发黄,唯有烛火依旧摇曳,好似正在等待亲自送她吹灭它的人。   江芸芸朝着它走了过去。   顾知想要跟过去,却被陈禾颖拦住,她甚至拦住了百户和乐山乐水。   “让老师和老师再说一次话。”她认真说道。   方丈也并未上前,只是看着江芸芸轻轻触碰上多年来从不曾有人靠近的风灯,再一次念了声佛号。   “善哉善哉,因不虚发,果不妄生,阿弥陀佛。”   江芸芸看着安静燃烧的蜡烛,还有一小截,它留在这个世界的使命便彻底结束了,从此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老师。”她低声喊着。   灯中的烛火也跟着跳跃几下,似乎有人在轻声回应着。   “十年的风灯,您想说什么。”江芸芸哽咽,声音都在颤抖,“您不肯见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是不是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   紫竹铃的热闹此起彼伏。   谁也无法给她答案。   江芸芸只能沉默的站在风灯边,看着它闪烁着最后的余光,就像昔日他看着老师衰老的面庞,她有心想做什么,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恸哭以做悲歌。   “我马上就要回京了。”眼看烛火就要熄灭了,江芸芸双手扶着风灯,低头对着蜡烛低声说道,“这条路我自己走,我不后悔,老师也别怨我,好不好……”   就在此时,蜡烛终于熄灭,露出黑漆漆的灯托。   江芸芸猛地闭上嘴,失魂落魄地看着它趋于黑暗,神色仲怔,随后整个风灯的灵魂好似被彻底抽离,原本鼓起昂起的灯身逐渐落下,最后缓缓的,温柔地覆盖着江芸芸的手臂。   燃烧了十年的风灯,终于归于平静,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江芸芸呼吸加重,神色迷茫,觉得少年江芸芸的灵魂在此刻被彻底剥离。   年少时的扬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师娘老师,她再也见不到了。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当年离开扬州后,成了不会回头的马,一直向前冲着,直到今日彻底冲进火堆,从此不复存在。   她一直都明白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却在此刻猛地想要回头去看看当年的扬州。   “方丈说当年老师还写了一份信。”顾知不知何时,还是担心地走了过来,摸上纸做的风灯,小声说道。   陈禾颖也跟着磕磕巴巴说道:“就放在灯托架的下面。”   江芸芸呼吸一怔,随后直接伸手去拿。   “小心烫。”顾知连忙说道。   滚烫的铜盏刺得手指火辣辣的疼,她却在此时摸到一份薄薄的信。   ——写于十月二十。   江芸芸一看字迹,突然呼吸一顿,握信的手开始颤抖,嘴里喃喃自语:“写给我的,那份信是写给我的。”   当年从琼山县路径扬州,陈先生说他老师给她一份信,那份信没头没尾,却在最后写道——吾一人所选,并不后悔。   原来,那个时候老师就知道了。   此后老师那些奇怪的话,突兀的行为在此刻都成了有迹可循。   她的老师一直为她的身份担惊受怕,却同样和她一般无法言喻,直到最后一刻,匆匆为她赶赴京城。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信件,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打湿纸上的字迹。   当年扬州求学日,今日扬州风灯时,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闭环,黎淳不敢言语,江芸芸三缄其言,周笙担忧沉默,想来师娘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在当年江芸芸迈进黎家大门时,被卷入其中,从此难以分割。   只有这两封信,成了一切因果中的意外。   她打开这份尘封多年的信件,却在片刻后紧紧握着风灯,任由手指穿破纸张,坚硬的竹条在手心落下红痕。   她伏在风灯上,失声痛哭,像是要把两场丧礼上的哭声全都哭了出来。   她是这样的庆幸,又是这样的痛苦。   她想要笑,却又忍不住哭起来。   为这么多年的遗憾,为未来生出的无限勇气。   薄薄的信件顺着风飘落在地上,陈禾颖见状,连忙捡了起来,只见上面两行内容——一句诗句,十二个字。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草为多貌,你亦同是,往前走吧。”   —— ——   “是玩的不开心吗?怎么一个个都没笑脸了。”酉时过半,周笙看着众人兴致不高地回来,颇为不解,“怎么就你们回来了?其归呢?”   众人都没说话,周笙便看向顾知和陈禾颖。   “老师说她要一个人走一走。”陈禾颖想了想,如是说道。   周笙皱眉。   顾知叹气说道:“碰到了一些事情,走,姨姨,我和你说,但你不要和老师说是我和你说的哦。”   “哎,闲闲……”陈禾颖慌张,连忙把人拉住。   “不行,要和姨姨说的。”顾知一本正经说道,“说不定老师还伤心呢,要让姨姨安慰一下的。”   “对对。”周笙一听,连忙拉着两个小孩走了。   等两人七嘴八舌说完,周笙愣在远处,半晌之后才说道:“那她还留在寺庙做什么?”   “我偷偷跟过去看过去,正一个个寺庙跪过去呢,我看老师太伤心了,也不好跟着,就先走了。”顾知叹气说道,“方丈说老师的老师为老师拜过十个神佛,现在老师要为她的老师也拜十个神佛嘛,姨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笙喃喃自语:“可她不是最不信这些的嘛?”   —— ——   江芸芸站在主殿前,再一次看着高高在上的观音菩萨,菩萨怜悯众生,所以人间香火旺盛,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还有信徒并未离去,跪在蒲团前,神色虔诚,念念有词。   “马上就要天黑了,把山间的灯点起来,免得今日游山的人找不到下山的路。”沙弥们在门口吩咐道。   人间喜怒哀乐各不相同,却全都充满无数祈求,小小一座寺庙充满了人间百态。   求家财万贯。   求科举中第。   求入阁拜相。   求平安顺遂。   求往生无恙……   江芸芸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叩首,久久难以抬头,她沉默了许久许久,从第一间佛殿的迷茫,到中间的麻木,知道现在最后一间的酸涩。   她突然想起求学时挂在巷口的那盏灯,一日复一日,照亮她回家的路。   ——求菩萨垂怜,为老师点一盏回家的灯吧。   高高在上的佛像垂眸看着她,最后的夕阳日光落在镀金的佛身上,悲悯的目光当真有了片刻的真实,因此所有的祈求在此刻都成了俗人化不开的欲.念。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我走了,老师。   —— ——   江芸芸回京的圣旨终于来到扬州,宣旨的也是老熟人——谷大用。   “恭喜江秘书。”谷大用把人扶起来,一脸唏嘘,“陛下念叨您许久了,总算是守孝结束了。”   此话一出,好似当年闹得全官场惶惶不安的女扮男装做官的事情,就这么被轻轻翻篇,成了可有可无的守孝理由。   与此同时,这个轰动的消息瞬间传遍大街小巷,安静了许久的江家再一次热闹起来。   陈静自觉压对宝了,这几日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威,逢人就开始吹,她的女儿可是江秘书的关门弟子!   外面热闹极了,江家大门一关,谁也不见。   那日江芸芸自山上回来后和往常并无区别,除了上课,就是躺在躺椅上吹吹风,看看头顶的树叶,就连饭也都吃了一碗,周笙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不跟你走了。”周笙低声说道,“扬州这么大的摊子,好多姐妹都要靠着我吃饭呢,我现在关了门,她们怎么办?而且我现在在扬州也自在,跟你去京城也不方便。”   江芸芸睁开眼,看着她认真的神色,笑了起来:“周老板有担当,为了姐妹们,享福都不去了,好老板。”   周笙被羞红了脸,嗔怒地推了推人。   江芸芸笑说着:“好,那你有事一定要找我。”   “嗯,江渝江漾准备直接从扬州到兰州,我让她们跟着林家的车队走,明天就要走了,你没话交代吗?”周笙问。   “她们知道分寸的。”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有周青云管着她们呢,她们最怕周姐生气了,可比怕我还怕得厉害。”   “那我也给那个周衙役准备点礼物。”周笙担忧说道,“也好让人帮忙都照顾照顾孩子。”   “行啊,八面玲珑的周老板最有本事了。”江芸芸竖起大姆指。   周笙拍了拍她的手,起身走了。   江芸芸躺回椅子上,摇椅一晃一晃的。   百户慢慢悠悠走了进来:“谷太监很急,让我问你,三日后可以走吗?”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我又不收拾行李,他们收拾好了,我抬抬屁股就走。”   “得嘞,大闲人。”百户立马拔脚去找大总管乐山。   三日后,江芸芸启程回京。   相比较回来时的简单装备,这次回京那可是一整条船,拖家带口不少人。   顾知拉着陈禾颖碎碎念着:“你爹真放你走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走走走,我知道了,你爹是拿你投诚了,放心,以后,我顾闲闲罩着你。”   陈禾颖一边走,一边扭头往后看,自家哥哥站在码头上还没走,她挥了挥手:“我走啦,哥哥照顾好阿娘,我回头写信回来。”   张道长在扬州办了不少家当,主要都是小孩的东西,这会儿又哼次哼次准备搬走,一见没良心的顾知自顾自离开了,真是气得眼前一黑。   周笙和陈墨荷临时买了五大箱衣服,还有各类配件,被褥等等,最后一口气装了十个大箱子,还有江芸芸这两年写的书等等,这满满当当的行李,算是江芸芸离家至今最富裕的一次装备了,就连锦衣卫都开始帮着搬东西。   码头上到处都是围观的人,陈静作为知府亲自送行,但又怕出事发生踩踏,叙旧攀交情的时间也来不及了,只好匆匆说道:“穟穟开支我负责,定要督促她好好读书,剩下的回头我们写信!写信!一定要记得给我回信啊!”   “行了行了!快走!”谷大用早就等得不耐烦,把人赶走后,对着江芸芸脸色一变,轻柔说道,“爷等您许久了,有没有礼物准备一下啊。”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然后拍了拍空落落的腰身。   谷大用了然,随后委婉说道:“礼轻情意重,还有点时间,快去准备准备。”   江芸芸只好被人撵着脚后跟走了。   大船的船帆迎风鼓动,江芸芸偷溜出来,站在船舷上远眺着波光凌凌的水面,看着逐渐远去的扬州,轻轻叹了一口气,最后背着小手,转身离开了。   “太平日子过久了,开始惋惜了?”百户随口问道。   江芸芸溜溜达达说道:“替京城里的人惋惜惋惜,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江芸芸回京的消息早早就在京城传开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二殿下朱厚炜是最高兴的,高兴到绕着花园跑了两圈,最后小手一挥说要给江芸准备礼物去,他甚至贴心的表示, 他哥的那份他也准备一下, 一点也不计较他逼迫自己读书的事情。   朱厚照也高兴, 这几日见了大臣和太监们都是笑脸盈盈的, 甚至对于要致仕的人也格外和颜悦色,赏了不少钱, 好声好气请人滚蛋。   至于江芸的拥趸更是高兴到直接端坐在酒楼里大肆宣扬此事, 务必要求路过的狗都知道‘江芸即将回京’的好消息。   顾霭最是高兴,因为他爹和他老师要一起回来了。   当然也有不高兴的。   刘瑾则是急得嘴巴都上火了,奈何爷态度坚定, 谁说都不好使, 尤其是兰州那边的事情也急需江芸去解决,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在圣旨上盖了章。   内阁的态度暧昧不清, 李东阳一向是和稀泥的好手, 谁也别想拉他下水, 焦芳则是脾气暴躁,三天时间骂遍所有中书舍人, 剩下两人虽也觉得这事有违伦理,但奈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且兰州的事情也急需江芸去处理, 便也跟着沉默不作声。   大小九卿倒是有意见的,奈何陛下大手一挥, 只要你敢辞职, 我就敢批准, 只要你敢以死相逼,我就亲自送你致仕,时间一长,大家也觉得没必要因为江芸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搭上,但也有人愤愤不平,真的致仕归家了。   “曾尚书,闵尚书,对外都是年老致仕,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觉得奇不奇怪啊。”船上,郭百户来叨叨的时候,顺手说道,“听说之前和你关系都不错呢,也不想看看你再走。”   江芸芸正指挥太监们帮忙做玩具,头也不抬说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唐僧,吃了还能延年益寿不成。”   百户看着她手中的和尚玩具,笑说道:“你这个西游记好像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江芸芸整了整小和尚的光脑袋,一本正经说道:“我瞎写的,你少给我拆台,能干活就干,不能干就回去睡大觉去。”   话音刚落,正在奋力串针的谷大用的眼睛就幽幽看了过来。   百户的屁股也就只好跟着坐了下来:“这东西瞧着很粗糙,陛下会喜欢嘛。”   谷大用慢条斯理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少说话多干活吧。”   百户一连被怼了两下,只好讪讪闭嘴,认命地开始打磨圆圆的小猪脑袋。   “虽然就是一个普通的木头玩具,但关节和脑袋会动,不算粗糙。”江芸芸解释道,“回头再做几个纸质的,可折叠的,有立体感的场景,就是一个迷你的戏台,最后再找人编个曲,陛下喜欢西游记,应该是喜欢这个的礼物。”   “您做的,爷肯定喜欢啊。”谷大用热情地把小猪拿了回来,递过去,“您给点上眼睛看看,保证生龙活虎。”   江芸芸拿起纤细的笔在初具模型的小猪上点上五官,瞬间成了一个灵巧活泼的大笑猪:“面具多准备几个,表情要齐全一点,衣服也要多准备几件,春夏秋冬,赶路可不是换得勤。”   原来这个面具是可以用磁吸吸住的,整个玩具的关节都非常灵活。   “自然,自然。”谷大用受用点头,对着缝衣服的小太监说,“好好缝,做得好,爷肯定重重有赏。”   一行人就窝在屋子里做了小半个月的小型木头玩偶,还有聪明的小太监自己编了几句词,铺了曲子,直接跟着唱了起来。   江芸芸自然是拍手称快,大力赞扬的,一时间整艘的气氛其乐融融。   二十天后,船只停港京城码头,还未下马车就能听到外面传来喧嚣的热闹声。   “真是晦气。”谷大用远远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岸边,张嘴骂道,“瞎凑热闹的人。”   两个小孩从未出过远门,手牵着手,睁大眼睛看向外面,时不时发出惊呼。   京城的港口永远都有数不尽的船只靠岸,澹澹水面浩渺空旷,高大的船舷承载着超额的货物来回进出,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所有的一切都因为有了皇城的庇护,从而变得更加热闹非凡。   郭百户一看外面都是看热闹的人,一个个都是人挤着人,垫着脚尖张望的,唯恐出了意外,便借着搬运行礼的动作,一顶小轿悄悄把人送回了原先的江家住处。   “行了,这趟差事总算圆满完成。”郭百户松了一口气,一反在船上被逼着做手工的萎靡,精神抖擞说道,“晚上定要好好吃一顿。”   “那我们回头见。”江芸芸笑说着。   “行啊,只要您这个大忙人有空,我这个小小百户可不是受宠若惊,刀山火海都来见您一面啊。”郭百户挥了挥手,带着兄弟们兴高采烈走了。   “可真是一趟长差啊。”谷大用笑说着,意味深长说道,“这么不容易,会有重赏的。”   “您也是。”江芸芸微微一笑。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露出笑来。   “您在这里先休息,行李马上就送到。”小太监热情说道,“屋子早些日子就替您打扫干净了,您看看,要是还有哪里不满意,尽管吩咐我们。”   谷大用也跟着转了一圈:“打扫着还算用心,回头置办家具,我这里有便宜的地方,保证您住的舒舒服服的。”   江芸芸看着和离开时并无太大区别的小院,笑说着:“那麻烦您了,就是我的行李还要麻烦你们帮我送过来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太监看了一眼谷大用,喜滋滋说道。   “行了,江秘书坐了这么久的船也辛苦了,剩下的话自有时间来聊。”谷大用带人离开了。   小院只剩下江芸芸一人,她站在绿叶郁葱的树下,两年的时候在树木身上似乎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枝叶更加繁茂,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缝隙落下的金光暖洋洋的,落在地上好似碎光摇曳。   “今年的桃子可要好好长啊。”江芸芸摸着树皮笑说着。   与此同时,一小块石头落在他脚边。   江芸芸盯着那块小石头歪了歪头,随后抬眸看了过去。   只见顾仕隆不知何时来到这里,正盘腿坐在屋顶,手里捧着一只荷叶包裹着的烤鸡,一看到她的视线就咧嘴一笑:“好久不见啊。”   多年不见,印象中修长清瘦的幺儿经过战火的洗礼,面容越发稳重,只是捧着烤鸡,一笑起来,还露出几分少年气,恍惚让人想到年轻时蹲在屋顶吃烤鸡时的孩子。   江芸芸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晚上一起吃饭。”   “行。”顾仕隆摸着溜溜达达走到他边上的小猫,喟叹说道,“你这几年不在,这只小猫越发胖嘟嘟了。”   “毛茸茸而已。”江芸芸笑,“带着小猫下来吧。”   顾仕隆哎了一声,一手烤鸡,一手小猫,直接翻身跳了下来。   小猫盯着江芸芸看了片刻,随后又围着江芸芸转了几圈,最后尾巴高高翘起,开始用脑袋蹭她的裤子,娇滴滴的撒着娇。   “真是过分啊。”顾仕隆抱臂,不高兴抱怨着,“我前几日来,它可是对我龇牙咧嘴的,吃了我两个鸡腿才哄好的。”   “你从浙江立功回来,我从扬州修养回来,这几年的经历各有不同,小猫又非全然懵懂,如何能不知呢。”江芸芸抱起小猫笑说着。   顾仕隆嗯了一声,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不骂你,你已经是大人了。”江芸芸心平气和看着他,“自己的决定以后不能反悔。”   顾仕隆坚持说道:“不后悔。”   “行,那我也是大人了,我跟你说,你的爵位肯定能回来。”江芸芸笑说着,“我的许诺也不会过期。”   顾仕隆立刻咧嘴大笑:“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马车的声音,还有了小驴的咴咴声。   “怎么还带着这头小肥驴啊。”顾仕隆嘴上嫌弃着,脚步去不耽误,快速去敲门,“吓唬吓唬他去。”   江芸芸抱着小猫,站在树下,感受着外面突然热闹起来的说话声,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京城,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回到了这条线上。   晚饭后,江芸芸的小藤椅远赴千里,又跟着回到京城,江芸芸熟悉地躺了下去,小猫更是熟练的跳到她的膝盖上,尾巴一卷,准备睡觉。   顾仕隆拿了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你知道为什么这么着急要你回来嘛?”   江芸芸摇头:“不知道。”   顾仕隆盯着她看,突然凑过来,眼睛明亮,小心翼翼试探道:“那个蒙古女人要入京,但是点名想见你。”   江芸芸瞬间睁开眼。   “本来内阁不同意的,认为蒙古人其心可诛,狼子野心,万万没有想打就打,想来就来的道理,但是肃王今日赞成这事,没多久陛下也跟着同意了。”   顾仕隆摸着下巴:“你知道这事嘛?”   江芸芸失笑:“肃王的事情真是和我没关系,我哪里指挥得动藩王。”   顾仕隆拍了拍小猫屁股,嘟囔着:“别人说着话我信,你说我不信,但你现在亲口跟我说,那我肯定是信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甚在意:“这些不过是外人不想要我回来的理由而已。”   “这几月的京城有多热闹,我也真是长见识了,幸好蒙古人来了,不然我家都出不了。”顾仕隆叹气。   江芸芸随口问道:“娜仁要见我可有说什么?”   “没风声呢,只说她打算亲自来,亲自见你,亲自说,现在外面都传疯了,都说你勾结蒙古人,所以兰州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干的。”顾仕隆一本正经说道,“主要是他们分析的也很对,那个蒙古的事情确实也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吗?”   “蒙古人要是为了粮食,就不该八月进攻,那个时候还没有丰收,反而坏了粮食。”   “要是为了兰州城,其实兰州对他们来说不好守,我们面朝北,只要占据大小松山,就能拒之以门户,但是蒙古人要是占据兰州,除非他们有长驱直入的打算,不然就是三面围堵,要是真为了城池,还不如去打宣州呢。”   “要是为了立威,倒也说得过去,但是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立威代价也太大了。”   江芸芸笑说道:“进步了很多。”   顾仕隆眼睛一亮:“你果然也发现了不对。”   “但想要兰州是真。”江芸芸笑说着,“脱脱卜花·娜仁是个心思极为缜密的人,打的赢,那攻打兰州都是她转移内部矛盾的一步,若是打不赢,借机铲除了一大波不服自己的人,照样可以站稳脚跟。”   顾仕隆以拳击掌:“和我想的一样,但这次蒙古人应该是没占到便宜,毕竟内城那一拨全都收割了。”   “所以她来京城了,换个办法来获取利益。”江芸芸笑说着。   “瞧着还真是狼子野心。”顾仕隆说。   “自来蒙古谁不狼子野心。”江芸芸说,“只要做好制衡,那永远都能是我们的好邻居。”   “你果然有办法,”顾仕隆举起大拳头,面无表情说道,“所以我后来只要听到有人胡说八道,我就打他一顿。”   江芸芸笑:“都打谁了?”   顾仕隆突然眼神飘忽了一下,呐呐说道:“都是该打的人呢。”   江芸芸一脸不解,但是很快第二天,她准备进宫谢恩的时候,远远见到焦芳的时候就知道了。   “呦,这不是我们齐人之福的江秘书嘛。”焦芳一见到她,不仅不躲开,反而主动凑了上去,露出脸上的伤口,酸脸说道,“风采依旧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焦尚书长脸大耳,更是精神抖擞,其貌不凡啊。”   焦芳一下子就黑了脸。   “我先去谢恩,回头自有和焦尚书聊天的时候,多年不见,还有的聊呢。”江芸芸笑说着。   焦芳面无表情说道:“可不敢多聊,回头你养大的顾将军还得打我一顿。”   江芸芸盯着他脸上的伤口仔细看了看,还挺新鲜的伤口,随后镇定说道:“认错人了吧,幺儿最爱好和平了,可不是会动手的人。”   焦芳冷笑一声。   “但话说回来。”江芸芸话锋一转,微微一笑,“能让他动手的,应该也不是小事,不如我们去陛下那边掰扯掰扯。”   焦芳摸着还在抽痛的脸,头也不回就走了。   ——大不要脸养臭不要脸,一家子不要脸!   江芸芸眯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思微动,但是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秘书。”   一个人影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江芸芸收回视线,把人扶了起来,打量着冯三:“好久不见,瞧着长高了。”   冯三满脸激动,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哽咽地喊了一句:“老师。”   “哎,好孩子。”江芸芸拍了拍他的手背,“现在也是司礼监说的上话的人物了,稳重些,怎么来这么远接我。”   “是特意来的。”冯三跟在她身后低声说道,“今日是刘瑾的班,我也挤不过他,所以就索性来接您,免得有不长眼的人冲撞了您。”   江芸芸走在空旷的甬道上,穿堂而过的春风吹的人脸上还带着寒意,时不时有经过的宫娥黄门好似幽魂一般贴着墙角走路,并未惊起一点动静。   “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眼看就要走出这条甬道,四下无人时,江芸芸突然停下脚步。   冯三激动问道:“老师请问。”   “蒙古的事情和你有关吗?”江芸芸注视着面前浑然忍不住的人,认真问道。 第四百七十八章   仲春二月, 春色满园,长长的甬道内有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花香,头顶的日光落在墙面两侧,色泽鲜艳的红墙上也跟着刺眼起来。   蒙古人会入侵兰州的事情并不奇怪, 在很多年前, 她在和周青云闲聊时, 就说过这样的预言, 并非她有多远见,只是一眼就能看出蒙古各族各自为营, 永谢布看似强势, 但小王子占据王位,有天然优势。   两边一旦开始争,定然是争得你死我活, 大明边境不可能不受影响, 但只要他们还未分出胜负, 或者突然团结一致, 那大明能受到的影响就不会太大。   可现在脱脱卜花·娜仁却要突然攻打兰州, 这一点实在是有些奇怪。   这些年, 永谢布在疯狂扩张,吞并了很多小部落, 瞧着和小王子打得有来有回,江芸芸离开京城后,两边自宣州一代划分而至, 从此大都摩擦也都围绕着宣州展开。   宣州太靠近京城了,只要宣州一破, 京城门户大开, 蒙古人谁不想占据这个地方, 从而进可占据京城,退可回守蒙古,所以两边心照不宣选在这里交锋,对于蒙古两边都是最有利的选择,大明这些年也在宣州投入了不少兵力,至少在刘健还在内阁时,他便格外关注九边的情况。   脱脱卜花·娜仁选择兰州,对外是希望稳定后方,建立和瓦剌的关系,对内可以安抚各方情况,重新洗牌手中的人。   但此事最大的问题处在最开始——脱脱卜花·娜仁的选择。   “谁能知道兰州已经两年不曾分发军饷了。”江芸芸注视着冯三,叹息说道,“我想着来来回回不过是内阁和兵部的人,但我又想着,蒙古要开出什么丰厚的条件,他们才能透露出这个消息,让兰州近三千百姓丧命在这次大难中。”   冯三舔了舔嘴角,脸上的笑意逐渐连上,穿堂而过的春风吹得他脸皮发紧。   “我很难相信他们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事情,当然我也并非要完完全全排除他们。”   他想要和江芸芸对视,却又忍不住移开视线,整个人莫名有些焦躁不安。   “只是昨日谷大用的话提醒了我,他说锦衣卫必有重赏,可见这些年锦衣卫的动静至少司礼监是清楚的,又或者说司礼监对于内外廷的事情都是格外清楚的,不给边境九镇拨发军饷的事情,定然是过了内阁和司礼监,最后陈堂陛下的。”   江芸芸低声说道:“刘瑾此人狠毒,但至少他对陛下还是忠心的,兰州一乱,他肯定比我还担心此事,张永和谷大用等人也都走到了司礼监的位置,太监的处境天然让他们会保卫皇族,维护自身利益。”   她沉默着,温和的目光看向冯三低声说道:“外廷人心叵测,没有人可以预料,他们的选择自来就很多,但内廷自来只有一条路,若是真犯了错,我也保不住你,所以我不希望你走错了。”   冯三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有一瞬间的畏惧和不安,却又在那一瞬间后成为倔强的不甘。   江芸芸抿唇,脸上的失望肉眼可见。   “当年送你去司礼监时,只是希望你娘可以治病,你也可以有更好的日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自己受困于女子身份不知前途为何,便不忍心你明珠蒙尘,想为你谋一条好的出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寂寥,“这些话不管你信不信,但我问心无愧。”   冯三瞬间红了眼睛,上前一步,想要下跪,却被江芸芸一把扶住:“我信的,老师不要生气。”   “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很失望。”江芸芸低声说道,“可归根结底,你是为了履行当年让我回京的约定,所以我更无法怨你,只当是一场孽缘,内侍和藩王勾结的事情,我自会替你收尾,但此事后我们师徒情分以断,今后我就不是你老师了。”   冯三脸色刷白,神色震动。   她说完转身离开,冯三怔怔地站在原处,任由春风吹过他的衣摆,却再也迈不出去。   他茫茫然站在原处,刹那间的天地昏暗让他差点跌倒在地,他不明白,他做了这么多,怎么反而都是错的,若是不这么做,老师怎么能回来,那些官员怎么能知道老师的好。   他都是为了老师啊。   “兰州会这样我也是不想的。”他眼睛通红,喃喃自语。   —— ——   朱厚照一见到江芸芸就高兴地想要一脑袋扎进来,但是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比江芸还高了,立马得意说道:“我现在比你高了。”   江芸芸失笑:“陛下确实长高了。”   “那我比你矮,那你可以抱抱我嘛。”朱厚炜从两人中间挤进去,拉着江芸芸的袖子,眼巴巴说道,“我也特别想你,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哥的礼物也是我准备的……呜呜呜……”   “烦死了,怎么不去读书!”朱厚照把人拉走,随手招呼来一个小太监,“快带二殿下去读书。”   朱厚炜大怒,一把拉住江芸芸的胳膊:“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读书,我不读书!!明明是你的事情,干嘛拉上我,我不去,我是王爷,我是当废物大王爷。”   “你也知道你是王爷啊!四书都读的不利索,说出去笑死个人了。”朱厚照冷笑一声,直接自己上手扒拉人,然后对着两个小太监打眼色。   朱厚炜在又哭又闹间被拉走了。   “他那个礼物不行,我自己有准备的。”朱厚照见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这才叉腰,得意说道,“你别听他胡说,走,看礼物去。”   江芸芸哭笑不得:“微臣今日来是说蒙古的事情的。”   朱厚照有些失落,但她又说起打仗的事情,他的眼睛又忍不住亮了起来。   “陛下对于兰州的决策很是英明。”江芸芸不费吹灰之力地就送上一定高帽子。   朱厚照的眼睛更亮了。   “对于兰州,我们要打要防,也要拉拢,如此才能稳固边境。”江芸芸又说。   朱厚照更激动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对对,我看过你之前写给爹的折子,我就是这么做的,走走,说起这事,我可感兴趣了,我们一边看礼物,一边说。”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跟在他身后不解说道:“陛下为微臣准备了什么礼物。”   朱厚照得意的摆了摆手:“你肯定喜欢,我选了好久的,而且还是我亲手做的。”   江芸芸不解,下意识看了一眼刘瑾。   刘瑾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   朱厚照走了几步,忍不住开始和江芸芸并肩走着,然后高声说道:“你给我的礼物,我特喜欢,刘瑾说市面上也有很多关于这样的故事,但和你的都不一样。”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   “你竟然还是新写故事给我的,我一直以为你是哪里听来的,随便写起来敷衍我的你,我就知道,你果然心里有我。”   谁知朱厚照话锋一转,兴致勃勃说道。   江芸芸眼睛漂移了片刻,和边上刘瑾震惊的视线不经意对上一眼,然后齐齐移开。   “所以我打算亲自做一个礼物送你。”朱厚照站在偏殿门口,露出笑来,“你肯定喜欢。”   守门的小太监殷勤地打开殿门。   这是一间普通的大殿,里面点着龙涎香,瞧着更有隐私性。   江芸芸脚步一顿,没进去。   ——这里大概是陛下小憩的地方。   朱厚照不解扭头:“怎么不进来。”   “这里是陛下休息的地方,怕是不合适。”江芸芸看了一眼起居注官。   起居官也是老熟人了,弘治十二年的进士榜眼丰熙。   丰熙性格沉默,对于两人的眼神关系并无任何表现,端着书站在边上,跟一道影子一样。   朱厚照哦了一声,随口说道:“那我以后不在这里休息了,那你今天先进来。”   丰熙立马抬笔去写。   江芸芸一看,连忙打断他的话:“这更是折煞微臣了。”   朱厚照不耐,直接转身伸手把人拉了进来:“没事的,我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时候,不是都在寝殿嘛,你还骗我的小猪玩偶……”   江芸芸连忙借着脱手的动作,按了按他的胳膊,示意他赶紧闭嘴。   朱厚照手指扑了一个空,有点不高兴,继续去抓江芸芸的手,随后走得飞快,孩子气说道:“干嘛说不得,我就要说,大说特说。”   江芸芸眼尾一扫,就看到丰熙一边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敢吭声。   朱厚照终于停了下来,随后手臂一指,得意问道:“你看,喜欢吗?”   只见正中的屋子里,有一乌木架子,架子刷了油因此油光发亮,但最显眼的却是正中放着的一把弓箭。   “这把弓?”江芸芸定睛一看,忍不住走了过去,“怎么有点不一样?”   朱厚照凑过来得意说道:“我以前就对你在兰州守城门那两箭很喜欢,自己研究了很久,还拉着工匠设计了很多款式,去年兰州事时,我听闻那个周青云打算学你的样子,但没有你厉害,而且她说自己是自幼学习骑射……”   朱厚照围着她得意说道:“这样显得你多厉害啊,江芸,我甚至能想象出你拉弓的样子。”   他明明已经绕过弓箭后面,眼睛却还是隔着弓箭亮晶晶地看着江芸芸。   那双眼睛明亮热烈,面容生动兴奋,整个大殿都是年轻陛下激动的声音。   “我还写信给肃王,还有那个周青云,我甚至还写信给谢来,他们都夸你厉害。”朱厚照背着手走到她边上。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朱厚照一个人能在皇宫也这么折腾。   “但我听谢来说你伤到手了,很久不能动弹,甚至加重了你手腕上的毛病。”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说道,“我又听谢来说,你一直有拉弓弦锻炼身体的毛病,因为这事,后面伤到手了,重物都提不起来,因为你硬拉了锦衣卫的重弓。”   江芸芸沉默,下意识揉了揉手腕。   那场守城,确实让她留下了一些毛病。   “所以我为你改良了弓箭!”朱厚照振臂高喊,“弓梢最长,省力效果最明显,也是最纤细的,但是你看这里二段反翘,你再看看这里,还垫了梢板,这样威力同样不减,我特意选了槭树来做。”   “自来制弓以干、角、筋、胶、丝、漆,称之为六材,也最为重要,这个角我用的是水牛角,打磨成薄片状,贴于弓臂的内侧,这个筋用的是圆匀润泽的牛筋。”   “再看这个胶,我选了好久,发现黄鱼鳔制得的鱼胶最好,涂在承力之处最能承重,你就是搭上重箭也不会有问题,其他包覆表皮的则是兽皮胶。”   “这个裹这里的丝,用的可是最好的丝线,色泽光鲜,拿在手里就像在水中一样,还有最后的油漆为了防止霜露湿气的侵蚀,每十天上一遍,你看看,好不好看!”   朱厚照站在弓箭边上,一脸炫耀地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伸手摸着弓箭,突然抬头:“好东西啊。”   朱厚照一得了她的夸,紧跟着露出一个更大的笑来,连着眼睛都看不见了。   “军队的弓箭若是能这么改良,骑射和杀伤力都照顾到了,这个反翘和梢板的作用不知道能不能安装给普通的城战弓箭手,射程和效率是守城最需要考虑的。”江芸芸摸着那两个地方喃喃自语。   朱厚照不笑了,呆呆地看着她。   江芸芸伸手拿出弓箭,抬头认真说道:“陛下真实太厉害了。”   朱厚照刚想笑。   “所以陛下愿意贡献出这样的秘方,照拂边境吗?”   朱厚照又不笑了。   “好弓箭啊。”江芸芸见状,大力拍着马屁,“瞧瞧这手艺,早就听闻陛下骑射了得,真实学以致用,天下之道不外乎如此,陛下当真是深得精髓,好厉害的巧思啊。”   朱厚照耷拉着脸,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你就会哄我。”   “才不是!”江芸芸认真说道,“这个真的是好东西,陛下也真的为了边疆百姓做出了极大的弓弦,百姓一定能记住您的。”   朱厚照没说话,突然脑袋伸过来,在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以前肯定不愿意,但给你我是愿意的。”   江芸芸不解,想要后退一步,也为了去看朱厚照的神色,却被朱厚照按住胳膊。   年轻帝王的衣服充满了龙涎香,靠近久了只觉得味道挥之不去。   他弯下腰来,在江芸看不到的地方,眉飞色舞,却又充满怀念。   “子路愿意给人马,所以我愿意给你弓箭。”   江芸芸心中震动。   朱厚照却在她反应过来时,站直身子,抱臂,下巴一抬,骄傲说道:“你讲的课我都记得呢。”   刹那间,面前的帝王好像成了东宫里太子殿下,多年不见的生疏荡为一空。   江芸芸忍不住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来。   朱厚照炫耀完了,一见她笑,立马也跟着笑了起来,懒洋洋说道:“回头我让刘瑾把配方给你……但这把弓箭,你还要不要啊。”   他直勾勾地盯着江芸芸看,大有江芸不同意,他立马撒泼打滚的小时候的架势。   “要啊,这么多年只有我给陛下东西,陛下还没给我东西呢。”江芸芸反手把弓箭打了个花,笑说着。   丰熙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轻轻斜了她一眼。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朱厚照则不管不顾,雀跃着,要拉江芸去外面试试。   江芸芸一上手发现这弓确实轻盈了不少,而起杀伤力还不减。   “你试试我的。”朱厚照又拿出自己的重弓,“我这个有点重,需要拉力,你别搭箭,可以试一下。”   江芸芸一接,果然重了不少,但是她仔仔细细看向两端,发现确实改良过了,弓梢长度中等,更稳定了些。   “我还设计了很多弓箭,来玩啊!”朱厚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热情邀请着。   江芸芸突然抬眸,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弓弦,喃喃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下马威啊。”   朱厚照不解:“我没打算给你下马威啊。”   他见江芸芸玩了一会儿就不玩了,反而一脸沉思,以为她是不喜欢这些游戏,但一想到她到底是个读书人,肯定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有点委屈,但还是强忍着不高兴说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打打杀杀对你手腕不好,确实玩不动了。”   他非常主动地给人找了个借口,回头又板着脸,继续说道:“那,那……朱厚炜还给我准备了玉佩,你要不要啊,小老虎玉佩而已,你要是喜欢,我给你找更好的……”   江芸芸抚掌:“玉佩作为彩头也极好啊。”   朱厚照更不高兴了,握着弓箭闷闷不乐的,咬牙切齿,一脸不甘地掏出袖子里的玉佩。   刘瑾上前,咬牙提醒着:“您的这把弓箭可是也亲自做的,江!秘!书!”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是微臣在想事情,这把弓微臣特别喜欢,这些年因为手伤,一直没有拉弓了,很是遗憾,所以陛下的心意,我很开心。”   朱厚照被哄了一下,立马哼哼唧唧起来,顺便把手里的玉佩刺溜一下就扔了。   “微臣是在想……”江芸芸上前一步,把手中的重弓递了过去,“陛下想要和蒙古人交交手吗?”   朱厚照瞬间眼睛大亮。   丰熙则是震惊地瞪大眼睛,手中的毛笔刺啦一下滑到手上。   刘瑾大惊,立马紧张呵斥道:“大,大胆!!”   江芸芸目不斜视,好似还在东宫时看向年轻的太子殿下,和颜悦色邀请道:“陛下敢吗?” 第四百七十九章   朱厚照早早开始读书的时候, 就发现教书的那些大臣一个个看上去古板,做起事情来更古板,也就焦芳和江芸讲课有趣一点。   焦芳不会动不动就板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 江芸则更好了, 不论他做什么, 都是笑脸盈盈的样子, 甚至还会出谋划策。   后来他登基了,又因为江芸的事情和朝臣闹僵了, 几乎次次都是不欢而散, 他更是生气,这些文武官员好似突然面目狰狞起来,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开始不可信。   内外廷僵持了两年, 朱厚照后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只好开始学着他爹的样子, 尽力下着这棋已经乱七八糟的棋局。   每次看着那些黑白棋子, 他就想像小时候一样随心所欲得开始重来, 又或者做点什么, 可后来发现,朝廷不是下棋, 这枚棋子一旦下了就改不了了。   他有心下得好一点,却又时时有被限制的感觉,所以时间久了, 他总觉的朝廷里没有人懂自己,那些阁老大臣张口就是之乎者也, 说起话来也非常文绉绉, 只要一听他说起打仗的事情就面露惶恐之色, 活像他下一秒就要被人抓走一样,所以时常感到非常郁闷。   这么一看,还是内侍门好,还会陪他一起玩,甚至还会找来很多能工巧匠来一起给他出谋划策,时间久了,他就越发不想和大臣们说话。   但是现在!江芸回来了!   朱厚照恨不得立刻现在就跟着江芸回家。   “怎么玩啊?”   “什么时候玩啊?”   “和谁玩啊?你和我一起玩吗?”   “好玩吗?是打架吗?”   “打仗也行嘛?我早就觉得边将不太行?”   “要不晚上你住在宫里,我们仔细说说。”   “实在不行,我跟你回家吧,反正我也去过你家。”   江芸芸感觉自己要被内侍和丰熙的眼神杀了个千百回,但她还是胆大包天的和朱厚照旁若无人地开始咬耳朵。   朱厚照的眼睛肉眼可见得亮了起来,紧紧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听到激动的时候还用力拽了两下。   “好办法啊。”他最后以拳击掌,大声说道,“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江芸芸微微一笑:“小小游戏,陛下也别太放在心上。”   “不行!”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我可不能输,多丢脸啊。”   江芸芸果然一点也不会让人丧气,话锋一转,和气说道:“那陛下注意休息,劳逸结合,不然回头我可要跟着挨骂了。”   朱厚照满意点头,突然觉得整个天都晴朗起来,整个皇宫也开始顺眼起来了,笑得格外开怀:“行。”   江芸芸也跟着很满意,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问题,就准备出宫上值,会会自己多年不见的同僚们。   “看他们有什么意思。”朱厚照不高兴,随后眼珠子一转,立马又兴致勃勃提出建议。   “马上就可以吃午饭了,和我一起吃饭呗,我听人你在扬州的时候很喜欢吃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所以我特意让人找了扬州的厨子,等会你帮我品鉴一下味道,看看正不正宗。”   他想了想,板着脸说道:“不好吃,我就把他赶走。”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立马瞪眼:“很凶的!”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对视了一眼,随后齐齐笑了出来。   “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就陪陪我嘛。”朱厚照脑袋靠了过来,想像小时候一样蹭一蹭她,奈何个子实在撺得太快了,脑袋一低,脖子一歪,这才勉强靠在江芸芸的肩膀上。   丰熙立马惊得瞪大眼睛,一直奋笔疾书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要知道,陛下对大臣一直都是暴躁的孩子模样,虽然这一年成熟了很多,但一个谈话不如意就开始冷脸不高兴。   外面人也都知道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和江芸关系极好,之前还为了江芸女扮男装的事情和大臣冷战了一年多,后来关系勉强好转,又听闻是江芸的缘故。   坊间也一直有传闻,说太子殿下第一次见大臣就是在江芸的及冠宴上,之后几次也大都和江芸有关。   人人都知道陛下和江芸极好,三四岁的时候就喜欢粘着江芸,但外面人也没说,陛下和江芸之前关系这么腻歪啊!   边上的刘瑾见状,直接暗暗撇了撇嘴。   小时候偷偷跑出去江芸,被抱回来还和大人冷战多日。   年纪再大一点,唆使二皇子打头阵,自己找借口找江芸进宫玩。   再再大一点,为了时刻知道江芸的消息,锦衣卫都被人派去做护卫了。   再再再大一点,为了多上几节江芸的课,整天围着先帝爷念叨,三句话就要拉上江芸。   ——真是没眼看!   刘瑾一边不服气,一边酸得直冒泡。   ——怎么就这么喜欢江芸,怎么也没看出哪里有多厉害啊。   江芸芸被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拱了一下,立马胆大包天地笑到不行。   丰熙紧紧盯着江芸芸看,警告她不要太过分。   江芸芸只好闭上嘴:“那正好也好久没吃到御厨的味道了。”   朱厚照得意坏了,大手一挥:“让朱厚炜今天中午不要回来吃饭了。”   —— ——   午后,江芸芸吃饱喝足,这才溜溜达达回了内阁。   守门的小太监又换了一张新鲜的面容,但瞧着是认识她的,远远见了她就站了起来,等人走近了,又下了台阶,热情说道:“江秘书,小心台阶,用午饭了吗?小厨房还留着吃食呢?”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周发。”小黄门给他在前面引路,“内阁前几年多了几间屋子,现在内阁有四位阁老,爷觉得挤在一起也不好,就把舍人们的屋子往外挪了挪,这几间屋子一人一间给阁老了。”   江芸芸一看,整个布局也都宽阔了不少,只正中的几个大水缸上荷叶郁郁,瞧着今年又要开出几朵荷花来了。   “这树木还修剪过了,原来夏天的时候来这里乘凉的舍人不少,现在都搬到外面一圈了,他们来这里也少了,不过李首辅喜欢在这里坐着呢,诺,还有个小椅子呢。”   江芸芸盯着那棵树出神,随后笑了笑:“确实,先帝每年夏天都会送冰镇绿豆汤,都是在这里分完,在这里喝完的。”   小黄门伸手,对着右边的最后一间说道:“这是您的官舍,里面我都打扫过了,桌子椅子也是当年的,全都检查过了,您看看还要添置什么,只管和我说,回头我让人给你添置起来。”   江芸芸惊讶:“我也有屋子?”   “当然!”小黄门夸张说道,随后压低声音说道,“当年修建的时候,冯公公特意给您留了一间,对外说是备用的,您看,这不是就用上了,正正好的。”   江芸芸怔了怔,还未说话,就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   “呦,我就说现在夏天还没到,怎么就有知了叽叽喳喳的,原来是我们江秘书回来了啊。”焦芳从一间屋子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冷笑一声。   “毕竟还是二月,焦阁老走路还是小心点,小心地滑。”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焦芳觉得脸颊刺痛,立刻大怒:“还是你家那个该死的……”   “行了,来都来了,还是说一下脱脱卜花·娜仁来京的事情。”李东阳从正中的屋子走了出来,打断焦芳的声音,也没看江芸芸一眼,只是对着小黄门说道,“劳烦叫一下王阁老和杨阁老。”   小黄门眼珠子一转,哎了一声,还真的去敲门了。   “进来吧。”李东阳这才看向她,沉默片刻突然说道,“长肉了。”   江芸芸笑说着:“淮扬菜饮食华侈,制做精巧。市肆百品,夸视江表,李阁老要是喜欢,过几日下帖子请您去家中吃一吃正宗的扬州菜。”   “好啊,早就听说你们扬州人吃饭‘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讲的就是一个制作精细,追求本味,口味清鲜平和,来京城多年,好久没吃这一口扬州菜。”王鏊出门后,一听到吃饭瞬间来了兴趣,高声说道。   江芸芸和他行礼,他也回了一礼。   “当年在詹士府做了同僚,没想到今日还能在内阁重续同僚之情。”王鏊怀念说道,“瞧着还长高了,怎么感觉还年轻了。”   江芸芸笑说着:“王阁老愿意赏脸,那自然是极好的,家中掌厨的这些年可学了不少扬州菜。”   杨廷和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一贯是个沉默的性子,见了江芸也只是拱手行礼,没有多说一句。   “人来齐了就进来吧。”李东阳说道。   焦芳不悦,脚步不动,紧盯着江芸芸看:“这里有一个人凭什么进来。”   江芸芸眼波一扫,见其他三人没有开口的打算,就知道这事得自己找场子。   正好,这里面四个人,三个人都是老熟人,也就和这个焦芳关系一般,时有摩擦,正好可以拿来捏一下。   “大概是因为这事和我有些关系。”她先轻轻抛出钩子。   焦芳立马冷笑一声:“好啊,奸人自己跳出来了,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祸害是你养大的,兰州遭此横祸,就是你的问题。”   江芸芸有条不紊反驳道:“兰州最大的问题有三个,第一是内部防力不足,第二个问题是周边卫所不肯支援,第三则是京城对周边的控制不足。其下种种还有很多,焦阁老若是想知道,我这边也很愿意写一份折子过来。”   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抬眸看了过来,   “说来说去,怎么不说蒙古的问题,那个土默特要不是你养大的胃口,怎么好端端攻击兰州了,你现在倒是不认了。”焦芳坚持说道,“要不是你开放边贸,那个部落能有这样庞大的队伍。”   “她不大,就是小王子大。”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小王子和我们可没有任何谈判的余地。”   杨廷和忍不住朝着她走了一步,但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鏊借着笼袖子的动作,把人挡了回去。   “你一个大明人,还要和蒙古人谈,还说不是其心可诛!通敌叛国!”焦芳像是抓住她的把柄,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脸上笑容也微微浮现,和气问道:“太祖多次出塞讨伐蒙古,太宗五次北征,捕鱼儿海一战使得北元政权土崩瓦解,这么多年来的两边争斗使得边防逐渐安稳下来。”   “先祖英明,文韬武略,我们后人自然也要效仿才是。”焦芳立马说道,“可不能做软骨头。”   “但北疆的边患可是彻底平息了吗?土地的分界线可以划定,那人呢,那群蒙古人分裂后频频南下侵扰边境,掠夺人口、牲畜、钱粮。大明的百姓有田地在边境,所以走不动,但蒙古的铁骑却能长驱直入,烧杀劫掠,兰州在此后每年都有险情,被围城也是常有的事情,想来诸位阁老也是清楚的。”   李东阳深深地看了一眼江芸芸,了然她接下来的话,便跟着颔首:“在此之前确实如此。”   “但这五年可是格外安稳的。”江芸芸反问。   焦芳一怔,随后更是笃定说道:“那还不是你和蒙古人勾结。”   “我如何勾结?在此前两年,我甚至不在朝廷。”江芸芸继续反问。   焦芳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突然说道:“可人家就是说来找你的。”   “是因为你们关了边境贸易。”江芸芸直接说道,“土默特和小王子的矛盾越来越烈,需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我们突然关了边贸,他们可不是要恼怒。”   焦芳不悦:“那就让他们打起来啊,少一个敌人难道还不好嘛。”   江芸芸叹气:“黄金家族也是这么想的,焦尚书真是想到小王子的心坎上了,回头小王子陈兵宣州,肯定回来找你。”   焦芳一听立马气得吹胡子瞪眼:“骂谁呢!”   王鏊咳嗽一声:“说这些做什么,先把土默特这次的进京的事情解决了。”   他想了想,又说道:“没问题就都进来吧。”   焦芳回过神来:“不对啊,谁要和你江芸讨论蒙古,我是说你又不是阁老,凭什么进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不是秘书嘛,听闻我这个职位是置秘书令,典尚书奏事,诸位阁老的意见我可不是要多听听。”   礼部尚书焦芳自然是对历史了然于心,挖苦着:“那是魏武佐汉,初建魏国的事情,最开始是汉桓帝刘志首置“秘书监”一职,是为了掌典图籍秘书,你应该去国子监,实在不行钦天监也行啊。”   “一开始先帝设立这个职位时,您怎么不大义直言,把我打发去国子监又或者是钦天监,现在反而对先帝的旨意略有意见。”江芸芸和气说道,“这不是让陛下为难嘛,到底是听您的,还是听先帝的。”   焦芳一听,眼睛都瞪大眼了,撸起袖子就要下台阶:“哎,巧言令色,口蜜腹剑的家伙……”   “做什么。”李东阳淡淡说道,“想要陛下亲自来内阁看阁老和秘书打架嘛。”   “陛下现在正在文华殿,检查二殿下功课呢。”小黄门见缝插针笑说着。   焦芳气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指了指江芸芸。   江芸芸顺势下坡,谦虚说道:“下官明白自己的位置,肯定不会打扰阁老们办事的。”   焦芳气得甩袖离开。   但是很显然,江芸芸这人一开口就非常不明白自己的位置。   脱脱卜花·娜仁的折子很早就递过来,几乎是在战事结束的第二天,措辞也非常的高傲,大概就是此事有些误会,想要入京一叙,这是外面的消息,但不少还知道里面还有一句话,脱脱卜花·娜仁想要和大明谈判,但是要江芸出面,不然今后不让大明边境安宁。   这也是陛下一下令,朝廷还没反应过来,内阁跟着不做声的原因之一。   现在江芸回来了,人选是有了,还有一事不明白。   ——脱脱卜花·娜仁到底要来做什么?   “直接拒之关外就是。”焦芳说道,“谁知道她们到时候发什么疯。”   “只怕不好好谈,他们更有借口在边境生事。”王鏊颇为担忧。   四人也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兵部的意见也不统一,一时间情况僵直。   江芸芸顺势说道:“蒙古人自来都是来朝贡的,这次肯定也是。”   “你可是知道什么内幕?”焦芳眼神微动,紧随着问道。   “蒙古人来了,自然是为了朝贡,这惯例都是如此,所以我们肯定是要好好招待的,让其他人看看我们大明博大的胸怀。”江芸芸装模作样地做着记录,随后话锋一转,语不惊人死不休,“当然,最好也让大明的武将和蒙古的武士比划比划,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免得他们对我们过分轻视。”   “蒙古人没说是朝贡。”杨廷和直接反驳着,“我瞧着他们的架势也不是来朝贡的。”   江芸芸笑说着:“可她们也没说来这里逛街啊,所以必须让她们来朝贡,才能安全入关。”   “他们听吗?”王鏊是一个斯文人,不解问道。   “好好劝劝嘛。”江芸芸淡淡说道,“做人总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吧。”   “你疯啦?”焦芳回过神来,震惊,“你是打算把人……”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用拳头的道理也是道理。”   “若是我们的拳头……”李东阳犹豫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我推荐一个人,他有大拳头,自小就有以理服人的好本事。”   “谁?”王鏊顺口问道。   “顾仕隆。”江芸芸说。   内阁四人没说话,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江芸芸见状,立刻大力游说道:“顾家世代武将,他自己也刚从浙江回来,骑马射箭都没拉下,排兵布阵也能活学活用,可不是最佳的好人选,直接去关口接人,正好试试她们的态度。”   焦芳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气得破口大骂:“还说你们两个没一腿!!!太……太……有辱斯文!” 第四百八十章   “他骂我!”江芸芸下值回家后, 咬着一个大苹果,对着张道长愤愤不平说道,“太过分了。”   张道长眼神飘忽,别说张道长了, 整个院子的人都开始加紧干活的动作, 顾知和陈禾颖歪了歪脑袋, 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哎, 那我什么时候走啊。”头顶的顾仕隆随口问道,“焦芳这人就是嘴巴贱, 别理他, 现在人背后有刘瑾呢,而且平日里对陛下可不是对你这个态度的。”   “对对,回头我也去他家门口倒嘴。”张道长也紧跟着安慰道, “我们先安顿下来, 最要紧。”   江芸芸跟着点头, 想了想, 突然睁开眼盯着张道长看:“外面是有什么谣言吗?”   “没啊。”张道长瞪大眼睛, 一脸无辜。   江芸芸半信半疑。   众所皆知, 流言这东西除了七八岁的朱厚照会面不改色地当着本人面热情讨论,其他人大都是背地里偷摸摸说的, 所以京城有一百种流言蜚语,但是传到江芸耳朵里,也就是中规中矩的几句。   “感觉好奇怪。”江芸芸闭上眼, 重新开始吃苹果,嘴里嘟囔着, “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说我。”   张道长悄悄和顾仕隆对视一眼。   顾仕隆移开视线。   张道长只好干巴巴安慰道:“谁背后没几句碎言碎语, 不碍事的, 你难得回来这么早,好好休息啊。”   江芸芸的小藤椅又开始一晃一晃的,头顶树荫落在脸上一闪一闪的,眉眼上的冷淡也跟着被晃碎了几分,显得几分年轻的气定神闲。   “老师。”人群散去后,顾知的小脑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江芸芸随意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顾知的脑袋来回拱了拱,憋了好久,最后突然小脑袋挤了江芸芸的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好奇问道:“哎,您的小青梅是谁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黎循传啊,你认识?”   “哦。不认识。”顾知又不说话了,继续在她边上蛄蛹着,过了一会儿又把脑袋拔出来,继续问道,“那他和那个整天蹲在屋顶的人关系好吗。”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还行吧,没打过架。”   “哦。”顾知小手摸着老师的小脸蛋,又揪了揪她的袖子,“哎,那外面为什么都说他们会打架……啊啊啊……救,救命……”   江芸芸睁开眼,就看到顾仕隆不知何时翻下屋顶,揪着顾知的脖子,把人扔到一边去。   “我就说小孩很烦!”顾仕隆扭头对着江芸芸抱怨着,“你现在捡的两个小孩很烦,你以前一直围着你的那两个也很烦。”   江芸芸失笑:“你以前也不是小孩。”   “我和他们能一样吗。”顾仕隆不高兴,瞪了顾知一眼。   顾知这孩子自小敏感,一直对顾仕隆避之不及,这会儿说人小话被抓住了,更是吓得抱头鼠窜,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叹气,高声喊道:“回去好好读书,来京城了都没抓你们功课是不是。”   顾知大声的哦一声,声音远远传来,隐约可见艳色的小裙子被春风一吹,又成了快乐的小狗狗,撒欢得跑。   “不是都走了吗?怎么还回来了。”江芸芸坐了回去,随口问道。   顾仕隆站在她的摇椅边上,抱臂打量着她,然后突然哼哼唧唧说道:“黎楠枝要回来了。”   “也该回来了,一直让他在这边,朝廷也不会放心的。”江芸芸笑说着,“现在朝局难得平稳,是时候把人叫回来了。”   “哦。”顾仕隆用脚勾了小凳子过来,坐在她边上,双腿蜷缩着,一只手给她晃着椅子,不高兴说,“他在京城是不是没房子啊。”   “没吧,之前的好像都卖了,京城房价一直租着也不便宜。”江芸芸随口说道。   顾仕隆摇椅子的动作大了点,更不高兴了。   “你想把我晃吐吗?”江芸芸睁开一只眼,不解问道,“你和黎楠枝的关系没这么差吧,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顾仕隆臭着脸说道:“我家还有位置,让他睡我家,不准睡你家。”   江芸芸一听,笑得直拍椅背:“我就说你莫名其妙什么,你看看我家哪有位置,本来就不富裕,现在有了两个小女孩,我怎么会让其他人住进来呢。”   顾仕隆一听,突然眉开眼笑:“哎,你收的两个小孩也挺好的。”   江芸芸重新闭上眼:“外面的流言不会和你们有关吧。”   顾仕隆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只是过了一会儿淡淡说道:“真是无聊的八卦。”   —— ——   朝廷一贯是热闹的,江芸回来的风波还没吵出个胜负,回头蒙古人要来的消息已经顺着北风传了过来,一时间讨论喧嚣尘上。   要不要让他们来,来了怎么办,不来怎么办……   内阁进不去,兵部的门槛都要被人踏断了,刘大夏不得不开始称病不见人。   “藩王的事情就给你了。”李东阳开始分配工作任务。   江芸芸对外就是一个小小秘书,但是内阁的几位又很清楚,陛下把人放在这里的意思,你自然是冷落不是,热情不是,而且李东阳是唯一知道当年先帝给她安置这个内阁秘书位置的原因的,所以也并不言语。   四位阁老各怀心思,私下悄悄碰了碰头,对于江芸的工作安排也是争论了许久,最后就给了一个烫手的工作。   “藩王好啊,你不是和肃王关系最好了吗。”焦芳不说两句嘴皮子难受,立马见缝插针说道。   “那回头和内廷打交道的事情也就要交给焦阁老了。”江芸芸不甘示弱。   焦芳气得直跳脚:“哎,你师妹……哎,你这个破嘴师妹,你管不管……”   “内阁之中无师兄妹。”李东阳说道。   “工作中请称呼职务。”江芸芸也说。   焦芳一看这两人的嘴脸就气得甩袖离开。   “他最是小心眼,何来和他多舌。”见人走远后,李东阳随口说道,“安静做你的事情。”   “他先说我的。”江芸芸不服地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一见她这小孩模样,忍不住叹气摇头:“算了,自己回头注意点。”   “好哦,这个月的休沐,师兄来我家吃扬州菜嘛,请帖早上刚送过去呢。”江芸芸故作不经意地说着,大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着他看。   李东阳点头:“行,济之之前也念过此事,你既然都开宴了,不要把他拉下了。”   “也一起送了。”   “既然济之都请了,住在他隔壁的介夫也不能忘。”   “也都送了。”   李东阳点头,摸着胡子,斜了她一眼,又说:“那焦阁老……”   江芸芸叹气,脸色凝重:“自然也请了。”   李东阳这才笑了起来,满意点头:“人情世故,算是有些进步了,好好做事吧,兴献王朱祐杬长子五日而殇,至今都不曾生下世子,现在兴王妃蒋氏有孕,一应礼节不能忘了。”   江芸芸点头。   李东阳有交代了几件藩王的事情,江芸芸一向是想法极快的人,他最后满意地捏着胡子走了。   ——别说,我师妹办事就是利索。   没多久,朝廷关于蒙古土默特的事情很快就有了决定。   让他们来,开大门大大方方让人过来,他们是来朝贡的,大明可不能丢分!   顾仕隆的行程也紧跟着定下来了,率军在大同府迎接土默特的使团。   “她还真的放在心上?”蒋叔喃喃自语。   顾仕隆得意坏了:“我就跟说,我和江芸那可关系不一般。”   蒋叔没好气说道:“怎么,还真打算嫁过去。”   顾仕隆不笑了,眼珠子一转。   “人家看不上你的。”蒋叔抬手就是一巴掌,“清醒点,赶紧给我干活去,把爵位给我挣回来。”   “怎么会看不上我。”顾仕隆一听就不高兴了,“她对我可好了,她还给我买烤鸡吃。”   “她对谁都很好。”蒋叔冷冷戳穿这个幻想,“要论关系亲,人家真正的小青梅要回来了。”   顾仕隆抱怨着:“外面的人也这么说的,可我看黎循传也一般的,江芸都没给他买过烤鸡。”   蒋叔无奈的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就走了。   ——小孩子家家,一整天就知道惦记着烤鸡。   —— ——   黎循传回来的决定是年前就决定了。   那个时候陛下和朝廷的关系已经借着二皇子读书的事情,缓和得还不错。   司礼监也不是刘瑾一方独大,冯三,谷大用和张永几人也很是突出,冯三是个态度阴晴不定的,谷大用瞧着对文官态度一般,但是张永倒是颇为礼贤下士。   所以原本搁置的一些问题也终于被提上日程。   浙江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王恩因此去了吏部当尚书,顾清则去了通政司,顾仕隆本来可以安全袭爵,因为江芸的事情,爵位没下落了,下一份工作也没着落了,不过江芸很给力,立马给人张罗下一个工作了。   江芸的小心思心知肚明,群臣义愤填膺,奈何陛下直接批了,所以顾仕隆就在某一日的清晨开开心心地走了。   第二个大事就是漳州的事情。   漳州开海这事从先帝就开始张罗,停摆了好几年,后来在江芸的一力运作,对外强压京城的舆论,对内逼迫浙江的官员,最后又派了杀人如麻的锦衣卫过去压阵,完完全全控制舆论,这才让漳州海贸的事情勉强进入正式运转,幸好,黎循传也争气,这件事情办得颇为体面圆满,各方势力也都安抚地差不多。   现在黎循传在漳州也七八年了,按理也该回来了。   江芸芸对此并不意外,甚至大为鼓励,在漳州呆久了,回头这些京城的官员回过神来,只当黎循传成了眼中钉,说不定还要掀起更大的风波。   “那后续接任的人,该是谁呢?”   内阁又开始开小会。   “让吏部先提请人员就是。”李东阳速来是抓大不抓小的性格,而且吏部提了名字,按照陛下的性格大概也是要问问内阁的,实在不行,那就有别的打算,不着急现在就开始操心的。   “王尚书现在刚上任,万一对部里工作不熟悉……”焦芳对此颇为担忧。   “两位侍郎也是可以提出建议的。”王鏊说道,“都是任吏已久的官吏,不会有事的。”   焦芳只好去看杨廷和。   杨廷和赶在他的视线到来前,飞快地避开他的视线,平静说道:“听首辅的。”   焦芳叹气,下意识想去看下一位,但想起下一位是谁,立马移开视线,奈何江芸这厮自己会凑过来。   “怎么不问问我?”江芸芸故作不解地问道。   焦芳气得龇了龇牙。   李东阳抬眸,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芸芸,示意她收敛点。   江芸芸坐直身子,一本正经说道:“我也觉得李首辅的意见特别好。”   焦芳环顾周围,严重觉得自己大概,可能,好像是受到排挤了!!   —— ——   吏部的名单递上来也很快,江芸芸还看到几个眼熟的名字,王守仁。   是了,之前王守仁及时救援兰州有大功,现在名字被写进去也挺正常。   “严嵩?”江芸芸警觉地指了指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严嵩,年纪大吗?”   “好想和你差不多岁数。”王鏊说,突然又说,“听说长了一张斯文俊秀的脸。”   江芸芸哦了一声。   首先严嵩是个大奸臣,明朝的大奸臣,其次,那个时候的皇帝也不是个好东西。   现在,这两样东西撞在一起了。   江芸芸神色严肃——坏了,这个皇帝不会是朱厚照吧。   不对,那个严嵩好像是个小老头。   但是,老头也是变老的,难免不是现在的年轻人。   ——不过这么年轻的话,他能做好久的坏人。   江芸芸小眼神变来变去,惊疑不定。   “想什么?”焦芳一看不对劲,立马凑过来,“你认识这人?不对,他是江西人,你一个扬州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啊。”   江芸芸没说话,突然看了他一眼。   ——内阁有她师兄在,定然是进不来这么坏的人,可要是师兄不在了,有这个次辅那可就真不好说了。   坏人!原来在这里!   焦芳突然后脖颈发凉,脑袋往后靠去:“看我做什么!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这里好多人呢,你怎么不问问其他人。”   “怎么就拉着这个江西人问,你不是一个河南人嘛。”   “好端端怎么就开始提这个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焦芳震惊了。   焦芳愤怒了。   “江其归,你有病吧。”   他撸起袖子就要干架,杨廷和连忙把人拉住,委婉说道:“不行就不行,何来因为一个小小的官吏让内阁先乱起来,名字划去就是。”   “你们讲点道理啊,是江其归自己先提这人的。”焦昂愤怒指责道,“怎么还是我的问题!”   “你认识这人?”李东阳不解问道,“好端端提他的名字做什么。”   江芸芸不好说自己虚空索敌的小心思,只好随口说道:“我第一次主持乡试时读过这人的文章,学问已有登堂入室的造化,只是还不够老辣,太过直白,瞧着是个意气风发,胸有大义的年轻人。”   “大概就是你曾经罢黜过的举子,多年苦读后在乙丑科进士及第,说起来这一届还是介夫主持的,对这人可有印象。”王鏊缓和气氛,笑问道。   杨廷和不亏是神童,严嵩名次并不显眼,也并非文章有多独特,但偏人家就是过目不忘,都记得住。   “这届的状元顾鼎臣,南直隶苏州府昆山县人,文章久怀经济,警悟疏通,和平坦易,不局偏长。”他没有直接说起严嵩,反而说起当时的状元。   江芸芸一听,了然。   ——做人比较世俗,性格温和,能屈能伸,但没啥特长。   有夸,没多夸。   “严嵩二甲第二名,学问登堂,博采众长,颇为锐进,先帝当年尤爱这样的人才。”   ——学问还行,做人激进,但陛下喜欢。   江芸芸和杨廷和对视一眼,随后各自了然移开视线。   “漳州还是要老道稳重之人,那此人就不考虑了。”李东阳直接把人的名字划去。   “听闻他因病退官回籍,也不知病好了没,吏部怎么把他的名字挂上去了。”王鏊也跟着说道,随后想了想又解释道,“我有一弟子,也是他的同年进士,名叫徐缙,之前说起过此事,便记在心里了。”   内阁众人说话间,就把严嵩的名字划去,随后想了想又把王守仁的名字也同样划去。   “善始善终,若是这次和蒙古人谈判顺利,后续景泰城还是让他继续负责吧,瞧着也是一个文武全才,盯着点蒙古人也好。”李东阳说。   “王萱,能力出众,但资历过浅,怕也是不行。”说完,又划走了一个。   “徐穆,博学有才,下笔千言,为文雅致,做官也很是清廉,不过性格太过温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中,直接划去只剩下五人。   江芸芸定睛一看,又是不少熟人。   “毛澄、靳贵、王廷相、毛纪、蒋冕。”李东阳凝神,“诸位可还有删选的。”   三人摇头,江芸芸沉默。   “漳州情况但一个治世之人怕是压不住,还要有些带兵压阵的本事。”王鏊低声说道。   “这五人大都性格坚毅,只看陛下如何想的。”李东阳如是说道,“若是大家都没意见,那我便拟旨去了。”   “你一点意见也没有?”等折子都要写好了,焦芳又忍不住凑过来问道。   只是江芸芸没说话,就听到李东阳开口:“这折子事关紧急,江秘书直接面呈陛下吧。”   江芸芸哎了一声,揣着折子就走了。   “今天这么好说话。”焦芳震惊。   李东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摇着头,对着杨廷和慢慢悠悠说道:“蒙古人那边的情况,兵部可有沿途的折子递来,要做好万千准备。”   杨廷和也顺势跟了过去。   “顾小将军的兵马刚出城,消息不会来的这么快的。”   王鏊一看到焦芳的驴脸,也头也不回就走了。   焦芳回过神来,撇了撇嘴,脚步一转,也跟着离开内阁了。   现在内阁这情况是要反了天了,他得去内廷打听打听。   此时的刘瑾因为和冯三有了争端,奈何爷一条心都是偏的,只要冯三那厮说起江芸,陛下就不管不顾,反而把他骂了一顿,他正苦闷喝酒时,听闻小黄门来报又客人来,便挥了挥手让人请进来。   —— ——   三月,正德三年的殿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京城所有的话题又都是读书人的事情,听闻这次有很多大官的孩子参加科举,百姓最是猎奇,一时间议论纷纷,以至去漳州的人选定了的消息,也不过是惊鸿一闻,很快就被掀过去了。   仪封县人王廷相在京城热闹的声浪中独自一人收拾东西准备去漳州了。   他坐船离开当日,江芸芸正在家中设宴,请了四位阁老来家中吃扬州菜,就连焦芳也提着礼物,最后一个人慢慢悠悠地来赴宴了。   “你家的小毛驴真是越来越丰腴了。”李东阳一眼就看到那批多年不见的小毛驴,“跟着你兰州都去了,真是好毛驴啊。”   “可见胖了,长脸也不会少半分。”王鏊说了一个冷笑话。   焦芳冷笑一声:“可见是个性格刚正的人,才不会因为弯弯曲曲有了变化。”   小毛驴歪了歪脑袋,对着焦芳叫了一声。   “开宴了。”江芸芸慢慢悠悠走了过来,“别围着我家小毛驴,脾气不好,会咬人的,瞧着蒙声不吭的,凶得很。”   王鏊最是积极,撸起袖子就要入座。   “可做了哪些好吃的?”他问。   顾知立马大声介绍起来,声音脆生生的,一点也不胆怯。   “你怎么又养了孩子?”李东阳震惊。   江芸芸叹气:“说起来,也不是我养的,是张道长捡的小乞丐,但他现在住在道观,不方便带一个小姑娘,就放我这里了,也跟着我一起读书。”   “原是个小姑娘,瞧着颇为英气。”王鏊笑说着。   “这是我的徒弟,陈禾颖,来给四位阁老打个招呼。”江芸芸又说道。   陈禾颖也落落大方打了招呼,随后又说道:“我作业没写完,我要去写作业了。”   “去吧,把闲闲也带走。”江芸芸说。   顾知大怒:“我干了这么久的活,玩一会儿怎么了。”   “你小时候可爱读书了,这个徒弟怎么不像你,瞧着是个爱玩的。”李东阳见状,大声嘲笑着。   “我教的小孩,没一个爱读书的。”江芸芸一脸沉重。   “总不能好处都让你占去了。”王鏊笑说着,“说起来,我们这次三位阁老都有家中子嗣参加这次殿试呢。”   李东阳家的李兆先每次考试不是卷子坏了,就是生病,久而久之拖到现在。   焦芳家也有一个小孩要考试,当年江芸芸应天府乡试的时候就见过,老实说,学问一般。   “哪里比得上介夫家的神童啊。”焦芳果不其然酸了起来。   “小友有贾谊之才,作诗韵味不减唐宋词人,今年定当榜上有名。”李东阳摸着胡子说道。   江芸芸不解:“小友?”   杨廷和无奈说道:“明明是徒弟,是西涯促狭,非要喊我儿子小友。”   “能让师兄这么喜欢,定然是个神童。”江芸芸信誓旦旦问道,“敢问姓名。”   “小儿杨慎,今年十九。”杨廷和低声说道。   江芸芸的名人雷达立刻滴滴响了起来,但是响了一会儿就哑炮了。   ——嘶,好耳熟的名字。   “少说这些事情了,瞧着狮子头要冷了。”王鏊岔开话题,看着一桌子的美食,热情说道,“闻着味道就很正宗,好手艺啊。”   焦芳也不说话了,一顿饭也不怎么搭茬,光顾着自己吃饭了。   李东阳和杨廷和显然私下关系不错,饭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不少。   老饕王鏊拉着江芸芸开始点评一道道美味,还能和南直隶的山川河流结合在一起,听上去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一顿饭吃的宾客尽欢,到最后江芸芸不得不套车把喝醉的师兄送回去,又让乐山把喝了酒的杨廷和牵回家,最后送王鏊和焦芳到了巷子口。   京城激流的,变化莫测的消息中,蒙古人的事情还没个着落,但三年一次的科举就先拉开正德三年的帷幕。   会试马上就要结束那日,江芸芸正安心蹲在内阁看折子,周发突然神神秘秘走了进来。   “听说礼部尚书刘机与提调等官在整理最后的卷子时,不巧,有五十余柜的试卷放在公堂,怎么就不小心被火焚毁了。”他凑过来,低声说道,“爷气坏了,正大闹着要清查到底。”   江芸芸抬起头来,震惊:“卷子怎么会被火烧?没人看着吗?” 第四百八十一章   会试的卷子被烧了, 这事还蛮离谱的。   毕竟按道理卷子应该是被多人严密看护的,现在却在马上就要收尾的时候出了个这么大的纰漏。   王鏊吓得一跃而起,紧紧盯着满身被火燎的焦黑的提调官:“怎么会烧起来, 看卷子的人呢,为何没看住,烧了几分卷子,都有谁?名单整理出来了吗?”   提调官神色恍惚, 嘴角呐呐,半晌不敢说话。   梁储也跟着说道:“今日凡是出现在内外院的人都控制住, 也好查出凶手。”   “别的都好说。” 提调官为难说道,“今日本来是要各房先确定会试名单,再给两位主考官定夺, 这才搬出这么多卷子,所以外面司礼监也来了不少人,只等着最后的名单面呈陛下过目的。”   “那他们人呢?”王鏊一听又宦官的影子,立马警觉问道, “可曾去过内院。”   提调官更是脸色难看:“一开始不知是谁喊着火了,他们也跟着慌张起来,我们也看不住啊, 哪里敢管宦官的事情,后来礼部的刘尚书又来了,他吓得直冲火场, 我们都忙着去拉他了……”   王鏊真的听得眼前一黑又一黑。   “我是说他们在哪!”他打断提调官的碎碎念, 直接问道,“现在人都在哪?”   “锦衣卫的一个郭百户出面, 给人找了几间空屋子安顿下来了……”他一顿, 随后更小声地说道, “那我们去盘查他们吗?”   梁储一顿,去找阁老王鏊拿主意。   王鏊还有些犹豫:“今日宫内带队的人……谁的?”   提调官了然,低声说道:“刘公公的人。”   五十八岁的王鏊差点没直接晕过去,真是最坏的情况都集中在一起了。   不好惹的皇帝,满是算计的太监,不少官员子弟考试的考场,马上收尾的考试,莫名其妙的大火,还有倒霉监考的自己。   “消息传回宫内了吗?”他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提调官点头。   “陛下怎么说?” 梁储连忙问道。   “都是小太监们在负责传话呢。”提调官委婉提醒着。   —— ——   朱厚照有些生气,在殿内来回踱步。   “怎么会好好就烧了呢,这么多人还看不住几卷卷子吗。”   刘瑾低眉顺眼站在一侧,看着陛下来来回回走动的脚步,衣摆翻动得厉害,可见他心情确实非常不好。   “肯定有鬼,要查!”朱厚照站在大堂上,义正言辞说道。   “我的爷,快坐下休息休息。”刘瑾见状,连忙说道,“要查就让锦衣卫过去查,但考场这么多试卷,难免会有些祝融的危险,两位主考官也是尽力的,切莫伤了他们的心。”   朱厚照一听就火大:“这话如何说,他们是主考官本就该想好所有的可能性而已,而且青天白日的点什么蜡烛!好好的少了卷子,还是五十分!来考试的考生哪个容易,他们现在就上下嘴皮子一碰,也成不容易。”   “主考官们都五六十了,不点个蜡烛,如何看字。”刘瑾把朱厚照扶到椅子上坐下,低声说道,“若是此事深究起来,两位主考官都是您的老师呢。”   朱厚照一听,更气了。   “殿下,二殿下来了。”冯三的声音突然响起。   刘瑾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他不好好读书,怎么来了。”朱厚照嘟囔着,但还是把人请了进来。   “今天老师都去干活了,放假!!”朱厚炜一进来就大声嚷嚷着。   朱厚照回过神来:“气糊涂了。”   “不气。”朱厚炜熟练地给人揉了揉额头,“哥哥,我刚才去找江芸玩,听他们说考场出事了。”   “你怎么去找江芸!”朱厚照抓住重点。   朱厚炜沉默了,强调了一下:“是考场出事了。”   朱厚照回过神来:“我知道这事,我打算让他们细查,嗯,江芸有怎么说嘛?”   “只说起她当年监考也出了事情,原是市面上也不知怎么流传着差不多的几道题,她们吓得临时改了题目,这才化险为夷,还说多亏爹当年宽容呢,不然肯定要治罪的。”朱厚炜大声夸道,“江芸可真厉害,还能临时出这么多题目,我现在做一个题目都头疼……”   他小手扒拉着朱厚照,脑袋凑过来,和他咬耳朵:“能让她回来给我当老师嘛?”   朱厚照从深思中回过神来,随后一把推开他的脑袋:“做梦去吧,但你说的也对。”   朱厚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那我可以去找江芸玩嘛?内阁好多人啊,我想去她家里玩,听说李阁老说,她家扬州菜做的可好吃了,对了,她家有一只凶凶的大肥驴……”   “是了,还有几位阁老的孩子也在考试……”朱厚照喃喃自语,“闹大也不好看。”   “阁老?对啊,我听冯三说,他们前几日还偷偷聚在一起在江芸家吃饭了,太过分了,怎么不请我们,什么时候我们也去吃一顿。”   “是了,事到如今,还是偷偷摸摸的,还是当做不知的好。”   一侧的刘瑾眉头紧皱,一时分不清江芸的意图。   江芸什么时候这么能和稀泥了,这事要是李东阳干的才符合他的性格,但这次李东阳的儿子也在里面考试呢。   “哎,我说江芸呢!”朱厚炜一个人碎碎念了半天,发现他哥一句话也没在听,不高兴抱怨着。   朱厚照回过神来,冷笑一声:“我也说江芸呢,你个大笨蛋。”   朱厚炜好久没被攻击了,愣了一会儿这才气的直跳脚,大骂道:“我要去告状,我要去告诉江芸,你骂我!你又骂我!”   他气鼓鼓跑了,冯三见状,连忙跟在他身后追着:“别往外面跑,内阁都是人呢。”   朱厚照一听,立刻冷笑起来,大喊着:“让他去,让他去,挨两个白眼就知道回来了,谁家十一岁的小孩四书都读不全的,等我有空我就收拾你,江芸也不会喜欢笨小孩的。”   朱厚炜哭得更大声了。   “这内阁现在是什么意思啊?”刘瑾故作不解地问道,“不追究了,这可有五十来份的卷子呢,万一中间有可塑之才呢。”   —— ——   其实李东阳一听到火灾两个字就眼皮子一跳。   他的儿子李兆先考试运实在是有些不济,十八岁开始考试,在考场中病倒,二十一岁又病,二十四岁误写试卷,二十七岁考前病重,三十岁考试下雨偏他这件屋子漏雨了,现在三十三了,又遇到大火……   “被烧卷子的人可有整理出名单来?”他连忙问着冯三。   冯三摇头:“内外消息并不通畅,陛下说不深究,不知后续会不会整理名单。”   杨廷和脸色也格外凝重,他的儿子这次也在里面考试。   “其实只是卷子着火倒也还好,我听闻有一年浙江贡院大火,死了好几个学生呢。”焦芳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考试本来就有几分运气的,也是那五十个考生倒霉。”   内阁一下子气氛格外凝重。   江芸芸坐在角落里,把三人的神情纳入眼中,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气,但也只是碰了碰嘴唇,很快又安慰道:“里面有王阁老呢,不会有差错的,定然能安顿好后续。”   李东阳坐在椅子上忧心忡忡,但很快又安抚众人道:“有济之呢,他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杨廷和也跟着叹气说道:“时也命也,就这样吧。”   “是啊。”焦芳也紧跟着说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把手中的茶盏放了下来,随后低声说道:“有蒙古的折子一大早就送过来了,我去看看。”   “去吧。”李东阳打起精神说道。   “那些卷子都拆封了,准备填名字才搬过去的,其实要是考官们记得住名字把人写上去就行了……”江芸芸的屋子里,周发给人研墨的时候,随口说道,“反正人也是凭本事被拆名字的,就这么被烧了多委屈啊。”   “入选的人,要贴文章在外面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尤其是前几名。”   周发摸了摸脑袋:“这样啊,好麻烦,我还以为记得名字就行。”   “那这事闹得,万一有厉害的人不小心被牵连了。”   —— ——   王鏊听到宫内不予追究的消息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吊起一口气。   “那被烧的五十个人……” 梁储委婉问道。   王鏊想了想:“试卷既焚,毁姑不问。”   梁储叹气:“也只能如此了,自来考试也是看三分运气的。”   没多久名单就被整理好,王鏊一看拿名单就眼皮子一跳,梁储也欲言又止:“这,是不是也太……”   王鏊捏着卷子沉默了片刻,随后叹气说道:“就这样吧,时也命也。”   没多久,名单就被送到朱厚照手中。   “哎,李首辅和杨阁老的孩子都没入选吗?”他好奇问道,“不是都说是神童嘛,怎么一个也没上。”   “大明博闻强志,才高八斗的人才多的是,这些不都是神童嘛。”刘瑾安慰道,“您看焦芳的儿子焦黄也在啊,刘宇的儿子刘仁,礼部尚书刘春以的从子□□年,这不是都是我大明的人才嘛。”   朱厚照对这些人都不太熟悉,他其实只认识李东阳的儿子李兆先,之前见过几次,是个健谈活泼的人,和江芸关系极好。   “李首辅自己学问这么好,教了这么多学生,自己儿子怎么会没考中,好奇怪。”他嘟囔着,但到底也没太大的意见,批了折子就送回去了。   名单传回内阁时,焦芳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兴说道:“我儿颇为争气啊,好好好,就看殿试了。”   李东阳叹气,杨廷和安慰道:“自来考试要的就是几分运气,西涯宽心。”   “我这儿子次次倒霉就算了,倒是用修怎么会不中,我看过他的卷子,便是魁首都是可以试一下的。”李东阳反过来安慰他道。   杨廷和也只能说道:“还年轻呢,才十九,下一次也是一样的。”   江芸芸揣着折子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直到李东阳发现了她,这才走进去:“本不想打扰你们的,但蒙古那边同意以朝贡的名义入京,但也同样提出请求,要求恢复边贸。”   李东阳揉了揉眼睛:“拿来我看看。”   “我来读给您听吧,眼睛不舒服我回头让张道长给您来看看。”江芸芸担心着。   李东阳笑了起来,招呼她坐了下来,看着面前年轻的师妹,不得不承认,让她回来也许真的是对的。   李家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走上官途,太需要人庇护了,而江芸是个长情温柔的人,天然和他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徵伯和他关系不错,也该多走动走动,是了,徵伯的长子也有六岁,也该去读书了……   “就这样的情况,幺儿,我是说顾小将军写的也是比较详细的,我先说我的意见,我觉得边贸可行,小王子现在势头太大了,必要人挟制他才行,脱脱卜花·娜仁现在已经实际控制土默特,也吞并了附近的大小部落,完全可以稍微扶持一下,她有野心,只要多加努力,就完全可以自己和小王子在蒙古对峙起来,大家觉得如何,首辅……师兄?”   李东阳回过神来:“只怕朝廷上意见很大。”   杨廷和倒是格外赞同:“这个办法我倒是很赞同,打仗太劳民伤财,这些年的粮仓都满不起来,真打起来了,不仅边境的百姓受苦,就连南方的百姓也要因为税赋不堪重负,扶持一个打一个的办法特别好,若是小王子败了,那我们就再扶持一个蒙古部落,继续和土默特他们打。”   江芸芸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让蒙古自己消耗就极好。”   “但在此之前,我们对蒙古自来都是强势镇压的。”李东阳犹豫说道,“之前你在兰州开边贸就引起很大的争议,担心这样是养寇自重,对蒙古的态度太过软弱,所以有了几次摩擦后就顺势关了。”   这事大明目前主要的对外态度,秉持大国威严不可侵犯,其实这样的想法倒也没错,蒙古太会翻脸了,一旦对外软弱,这群人就会长驱直入,连吃带拿,杀人掠财,但也有一个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大明边域辽阔,京城实在是鞭长莫及,而且若是一直要维持战斗模式,实在太消耗民力财力。   “不若再试探试探。”江芸芸提出一个办法,“拉拢能拉拢的,到时候再看看,反对的意见能不能化解,若是不能也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杨廷和随口问道。   “用读书人最喜欢的办法。”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下,但后面也没仔细说。   李东阳一看江芸这样子就心口一跳。   杨廷和见状也不好多问,他并不管兵部的事情,又因为让蒙古人进京是江芸的一力要求,所以内阁中这事也都交给她了。   “那你先试探试探。”李东阳随后又强调道,“用你自己的名义试探试探,反正你也挨骂惯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们在讨论什么?”焦芳的声音突然警觉响起,“怎么不叫我。”   “在讨论蒙古的事情,你也不感兴趣。”江芸芸顺口说道,“恭喜啊,听闻孩子中举了。”   焦芳一下子就笑得见眉不见眼:“好说好说!都是运气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啊,听闻烧得都是礼一课的,咱们考春秋的就是运气好,人少卷子也少,每次都赶上最后才磨磨唧唧上去,也幸好躲过了。”   焦芳一听,眼珠子转了一圈,一时间没想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来考试就有三分运气的。”李东阳笑说着,随后警告地瞪了一眼江芸,然后把人打发走,“蒙古的事情你自己掂量着,真捅出篓子,可别怪我不讲师门情谊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揣着折子就走了。   “你李宾之最是护短了,现在放什么狠话……”   焦芳的嘲笑声传了过来,江芸芸站在游廊上停下脚步,脸上笑意逐渐敛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今正值中午,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影正倒映在地上,小板凳被树影笼罩着,安安静静地靠在树坛边上,很多时候,几位阁老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和气,至少中午吃饭时还能做在一起享用,说两句话,斗几句嘴,和和气气地工作。   “江秘书。”周发不知从哪里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外面有人寻你。”   —— ——   “冯三。”江芸芸对于冯三来找她颇为意外,“你不是和二皇子一起吗?”   早上的时候二皇子突然蹦蹦跳跳来找她,正好碰到内阁在说会试卷子被烧的事情,也跟着听了一耳朵,回头还装模作样的安慰着三位阁老,那小架势和当初的朱厚照一模一样。   冯三低着头,小声说道:“这事好像有问题。”   江芸芸心中微动:“你怎么知道?”   “前几日听闻焦芳特意去找了刘瑾,这次去那卷子本来不是刘瑾的事情,是谷大用的事,是刘瑾自己接过去的,说自己正好有事情要小黄门外出办,顺势再去拿卷子。”冯三说。   江芸芸拧眉:“那你有证据吗?”   冯三一顿,丧气说道:“没有。”   江芸芸叹气:“那不能再说出事了,容易得罪人,两边都不讨好,刘瑾和谷大用毕竟是多年的情分。”   冯三抬起头来,尖锐说道:“我不需要讨好两边。”   江芸芸一怔。   冯三一看她这模样,抿了抿唇:“我是担心他们对您不好……”   “那谢谢你了。”江芸芸闻言叹气,“你回去要小心一点,别和他们起冲突,好好跟着陛下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他能保护你。”   冯三低低嗯了一声。   江芸芸盯着他消瘦的下巴,又和他各自沉默了片刻,随后她就转身离开了。   冯三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没说话。   初夏的风已然有些炎热,吹得人心烦意乱。   一场会试结束,王鏊回到内阁一时间看谁都不好意思,反而是李东阳安慰他来。   “这把火也太不巧了。”王鏊把人拉倒树边的角落里,不甘说道,“我悄悄问过礼的考官,徵伯和用修的卷子都在的,而且名字都很靠前……这,尤其是对不起徵伯……”   “别这么说。”李东阳打断他的话,严肃说道,“没有的事情,没有什么被烧毁的卷子,都过去了,徵伯昨日也和我说了,他十八岁开始考试,到现在一直时运不济,也许是老天告诉他的机会不在这里,他打算做些其他事情,我也是答应他了。”   王鏊一听更是为难了。   “我说这话不是故意的。”李东阳叹气,“时也命也,这么倒霉的事情每次都被他碰到了,我们也无话可说,他这些年身子不好,强撑考了这么久,你也知道我现在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每逢考试下来,都要大病一场,昨日突然跟我说不打算考了,我竟还松了一口气。”   王鏊也跟着叹气。   “用修也说了,他还年轻,这次本来就是试试水,正好可以再好好准备三年,争取博一个状元回来,也许气运在下一届呢,说不定是因祸得福呢。”李东阳继续说道,“现在焦阁老的儿子考中了也是好事,你这每日瞧着不高兴,连带着他也要不高兴。”   王鏊闻言更是叹气:“那焦黄的卷子……哎,可惜了,有人保着,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先帝还在,谁敢……”   李东阳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随后相携离开。   等两人走后,抱着小猫的江芸芸也跟着从头顶的树枝后探出脑袋,随后把小猫踹到兜里,最后飞快爬下树,把小猫放走。   下值后,江芸芸特意跟着李东阳回家,去看望再一次落榜的李兆先。   正巧,杨慎也在。   杨慎很是年轻,唇红齿白,脸颊窄而眉眼浓密,长得一副斯文俊秀的好相貌。   “其归。”李兆先一看到她先是一愣,后来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哎,我,哎,你回来时我特想去见你,结果我爹压着我读书,现在也总算是心无旁骛来见你了。”   江芸芸笑:“是不是少了我这个‘师叔’的督促啊,读书懈怠了啊。”   李兆先一听就气笑了:“不要喊这个!”   “怎么不能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你就说我是不是你长辈吧。”   杨慎一听,突然心中警铃大响。   果不其然,江芸芸的视线也紧跟着幽幽看了过来:“完了,还有个师侄呢,好新鲜的师侄啊,来,叫师姑。”   杨慎一时间小脸通红,愣是不敢说话。   “少戏弄人。”李兆先维护杨慎,“你不会是来安慰我的吧,不用安慰了,我现在好得很,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   “那坏了,我给你买了一盆芍药,你怕是用不上了。”江芸芸变魔术一般掏出一盆花来。   李兆先眼睛一亮:“好漂亮的花。”   “美吧,浩态狂香,未来定然也能如此。”江芸芸递了过去。   “借你吉言。”李兆先说道,“晚上留着吃饭吧,正好也能和用修认识认识,用修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全都有涉猎,和你一样厉害,你们一定有共同语言。”   江芸芸笑着点头:“今日就先聊聊天,回头有的是切磋的机会。”   “自然,难得休息也该只谈人间,不见经学。”杨慎也跟着说道。   三人开始就着京城的夏日随意讨论起来。   一顿饭后,李东阳拉着江芸芸去书房密聊,打发两晚辈自己玩去。   “师兄作什么这么严肃。”江芸芸一看李东阳严肃的脸,不解问道。   “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啊。”李东阳率先起调。   江芸芸笑:“师兄有话直说就是,我们之间何来如此客套。”   李东阳话锋一转,叹气说道:“过几年我就想致仕了,我已经六十有一了,年老体弱,在内阁多年,人人都只看得到我风光,我这担忧他们确实浑然不知的。”   “回头我让张道长来给您看看。”江芸芸说。   “看什么,我说我并非恋权之人,他人不信,但你大概是知道的,先帝还在时我就请辞多次,奈何国事多磨,后来晦庵和木斋都走了,我更是为难,却也知道若是我此时离开,那国家危亦,我身负先帝所托,是万万不敢以国事开如此玩笑,这些年也是心力憔悴。”   李东阳确实老了许多,前几年他身边的旧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一个人在内阁独木支撑,还要忍受外面的攻讦,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师兄多受累谁人不知,可国家现在也离不开人。”江芸芸想了想斗胆说道,“至少次辅焦芳不能担此重任。”   李东阳叹气:“我自然知晓,所以我今日不得不说这事,焦芳留不得,刘瑾也是。”   江芸芸看了过来。   “我知你不愿沾染□□,可你若是想要往上走……我是说首辅是个好位置,很多年前我就和你说过,你想要做的更多,想要你的理想全然实现,首辅是你必须要坐的位置。”李东阳认真说道。   “师兄愿意帮我?”江芸芸惊讶问道。   其实她回来后明显感觉到原先京城里认识的那些人对自己的疏远。   不仅因为她是女人,更多是谁也不敢在她身上下注。   就目前来看,她的赢面也确实不大。   “至少你是真心的。”李东阳低声说道,“而且我就一个独子,磕磕绊绊到现在,他考上功名我担心,考不上我也担心,我想着,若是你,至少能让国事安稳,他也能做个快乐的农家翁。”   江芸芸沉默,随后起身行礼:“定然不负首辅期望。”   李东阳看着她笑:“坐下吧,我也是有私心的,这世上如你一般的人,太少了,我见久了,实在难以忘怀,老师当年……当年他也是有苦衷的,你不要难过。”   江芸芸低着头,小声说道:“已经哭过了。”   “哎,好孩子。”李东阳叹气,“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想要你帮我参谋参谋。”   “师兄请说。”   “徵伯到底要不要再考,真不考了,如何安排他的去处,我二十八虽才生下他,出生仅四个月生母就病亡了,我照顾的也不尽心,如今年老了,也开始操心起孩子的事情了。”   “徵伯还想考吗?或者说,他想做官吗?”江芸芸说道,“他如今已是举人,若是去偏远地方做个县令,想来陛下会看在您劳苦功高的份上,同意这个事情的。”   李东阳想了想:“怕是不愿意,我也不舍他受累。”   “那若是不做官,回家做个田家翁?”   “也是可以,只怕后代彻底要断在他手里了。”   “那师兄是打算他保持一种奋斗,但同时不太劳累?”江芸芸又问。   李东阳捏着胡子,满意点头。   江芸芸笑:“师兄既然早有打算,何来问我。”   “毕竟和你有关,也想看看你的想法?”   “师兄请说。”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听闻你在扬州去府学里教过书,觉得教书这份事情如何?”李东阳问。   “颇有乐趣,但是烦起来也是真烦。”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学生大都很有自己的想法,难以管教。”   “他学问是过关的,就是一直没个运道,我打算为他开一个私塾,一来能一直保持读书的状态,二来也给小辈们立个榜样。”李东阳笑说着,“但是偶尔请您这个小状元去上几节课,您意下如何?”   江芸芸笑:“我这招牌打出去,师兄不怕找不到人。”   “别以为我没打听过。”李东阳得意说道,“你在府学的课可是满员,还有人特意跑过来听,还有你办了一个女子学院,南直隶都有人特意送女孩来读书的。”   江芸芸吃惊:“这消息传的这么远,但也有一点不对,不是我办的,是一个耕读人家的女孩,姓沈名遥的姑娘办的,我也只是求上几节课。”   “真的?”李东阳不信,“外面的人都说是你办的,还说你江其归志向远大,要让天下的女子都读上书呢。”   “我要有这本事……”江芸芸叹气,“那该多好啊。”   李东阳紧跟着安慰道:“因这你之事,你知道京城中多少人开始想起要抓女孩读书了吗?前日被擢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延绥的黄珂你可有印象,她家有一女儿不过七、八岁,听了你的故事,现在读书读的可认真了。”   江芸芸震惊:“当真。”   “当真。”李东阳点头,“你就是不爱出门赴宴,社交一下同僚,但说起来也是没办法,你也知现在科举不易,这么多考试的人,三年才考中三百个,但是男孩读书这么多,除却天才神童,大部分人也就这个水平,体现不出书香世家的本事,得了你的事的启发,一个个女孩家也都开始读书了。”   江芸芸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好事。”   李东阳想了想没下定论,只是说道:“不好说,万事万物都要靠后人的说法了,但如今风潮已到此处,也由不得你我了。”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芸芸,面容感慨。   他说着,突然又叹了一口长气:“你都不知当日得知你女子身份的消息,我有多震惊,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突然不敢开口,后来老师来了,老师,老师大概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叫我们由心而已,我是伤心,却也不知如何自处。”   江芸芸沉默。   “这些年你也别怪我,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李东阳说。   江芸芸点头:“这些年师兄远在京城,亦然是独木难支,哪里管得到我哪里,但扬州也闹了不少事情,能平安落地,想来师兄也是出力不少。”   李东阳摸着胡子没说话。   “都天黑了,我也该回家了。”江芸芸站起来说道。   李东阳站起来相送,送到门口时候,突然看到路上花花绿绿的衣服,突然说道:“你最近有什么感觉吗,我是说,你知道现在京中适龄男子大都打扮得很是花哨吗?听说都是南直隶的风格。”   江芸芸茫然摇头:“没有注意过。”   李东阳意味深长说道:“那你好好注意注意。”   —— ——   殿试的日子很快就来了,试读卷官就是目前的大小九卿中抽调出来,难得是把首辅李东阳提议,把江芸芸也加了进来,朱厚照自然是直接同意了。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参加殿试,一时间颇为激动,但殿试颇为严肃,谁也不能乱走动,所以她也就当了一上午的柱子,然后等卷子收齐,稍微年轻一点的官员就被赶去读卷了。   “这卷子哪里能得到二甲第一的名次?”江芸芸一眼就认出这是谁的卷子,但并非她不愿意给面子,实在是写的颇为不能入目。   兵部尚书刘宇连忙凑过来,一看然后悄悄看了一眼焦芳,想了想还是替人人说话:“也是写得可圈可点的。”   江芸芸挑眉,直接说道:“那我是不同意的,看看诸位的意见吧。”   众人一看这边有些僵持,就直接围了过来,这里的人大都是人精一眼就看出到底是怎么回事,焦芳一时间脸色青白交加。   “要我说这水平能进会试都难。”江芸芸又大声说道,“王阁老,此事算您失职啊,有人浑水摸鱼。”   王鏊一看那字,立马心里笑开了花,但面上格外冷静,含糊说道:“春秋课的事情我也是尊重批卷官的意见。”   “就该直接罢黜才是。”江芸芸又继续说道,“传出去贻笑大方,还让人以为这次戊辰科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呢。”   焦芳一听,睚眦目裂,撸着袖子就要冲上去,刘宇一见,赶忙把人拦住。   “哦,还有这份。”江芸芸尤为决定不过瘾,又从诗经中抽出一张卷子,“刚不小心经过看了一眼,也很一般。”   刘宇一见,原本还想劝人冷静,一下子也是怒火中烧。   “哦,还有这个。”江芸芸飞快麻利的抽出好几张。   “江秘书这么厉害,这合该卷子都给你看算了。”刘宇咬牙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倒也不是不行,我前几年在府学教学,一人看一个班的卷子,也不并觉得劳累。”   李东阳一听就咳嗽一声。   江芸芸就不说话了,也没继续抽出卷子:“那就这五份卷子吧,大家看看是不是要罢黜才好一些。”   众人面面相觑。   王鏊眉心微动,看了一眼李东阳。   李东阳摸着胡子,眉头紧皱:“既然江秘书意见这么大,大家也都看看,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忌讳,江秘书是个年轻人,说不定只是口味和我们不一样,这文对她而言不好,对我们而言未必不好。”   内阁四位都没先一步上前,底下的人也识趣,自己上去先看了,给领导开开路。   工部尚书李鐩是个耿直的人,上前看了起来,随后一脸厌恶,直接说道:“我同意江秘书的说法。”   他一开口,剩下的人也依次看了过去,交头接耳看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到底意欲何为,一时间也有些踟躇。   太子少保兼兵部尚书刘大夏站在最后面,看了一眼大义凛然的江芸芸,又看了一眼事不关己的李东阳,皱了皱眉。   “大家也都发表一下意见吧。”李东阳又说,“都是糊了名字的,为了国家选士,不可坏了清名。”   梁储早就不爽之前会试被人压着,立马跳出来说道:“我也觉得这几份卷子还未达到登堂入室的地步,也该回去好好做准备。”   “到底都是殿试了,一下子罢黜五份,是不是太多了。”也有人如此说道。   “可不是,意思意思,罢黜一份就算了,江秘书,自己挑一份呗。”   “要我说这些都是滥竽充数之辈,就该全都赶出朝廷。” 刑部尚书王鉴之大声反驳着。   一时间大殿充满了议论之声,焦芳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刘宇则是手脚发凉,不敢多话。   这事大家看得明白,那是这几份小辈的卷子,打的分别是他们背后大人的脸。   有些人早就看不爽,奈何难以抗衡,只能视而不见,现在有人跳出来了,大家权衡利弊了片刻,突然发现,原本内廷那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也不是这么凶悍。   你别说,我们外朝的江刺头,也很得圣心的。   一时间大家或大力支持,或努力和稀泥,又或者故意挑拨离间,突出矛盾,又或者极力反对,一时间人声鼎沸,一群老头也吵出年轻人的架势。   朱厚照也闻讯赶来。   “怎么了?”他大吃一惊。   李东阳作为首辅就三言两语把此事说了清楚,朱厚照一听也来了兴趣:“这么差吗?我看看。”   身后的刘瑾心中咯噔一声,立马抬头去看江芸芸。   不巧江芸芸正看着她,察觉到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来。   刘瑾心中怒海滔滔,但却又不能发出来,只能呕出血来。   朱厚照的学问其实是一般的,他不爱读书,江芸走后,读书更是敷衍,但是基本的四书五经还是读过的。   他其实也看不出好赖来,但见他们的言语一般,并没有之前看江芸文章的抑扬顿挫和酣畅淋漓的感觉,便故作深沉说道:“还真挺一般的。”   人群中的焦芳身形一晃。   朱厚照看着这么一大群老头盯着他看,突然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他甚至直接把卷子上的名字撕开看了看,果然是几个熟悉的名字。   “会试选了上来,现在又罢黜这么多,这不是朝令夕改嘛。”刘宇连忙说道,“大不了名次后一些也是可以的。”   朱厚照隐约察觉到什么,捏着那五份卷子。   众人的目光各异,朝廷上大概是有几个派别的,朱厚照也是心里清楚的,只是他觉得这么相互顶着朝局也不是不行,便也一直当不知道,但现在是闹到自己面前了。   因为朱厚照一直没说话,不少的心情则都起了变化。   焦芳则突然升起了希望,其余人紧跟着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朱厚照看了一眼最开始挑事的江芸芸。   江芸芸见状,认真说道:“科举养士,求的是精。”   朱厚照点头:“这几份卷子谁选上来的。”   王鏊和梁储上前领罪。   “识人不清,罚俸三个月。”朱厚照板着脸说道,“还有这几门的阅卷官让吏部把名单都报上来,如此文章也能入选,实属敷衍,之前的事情朕已经不与你们计较,现在却还是不思进取,直接罢黜吧。”   刘瑾面色大变。   焦芳紧盯着陛下看,老脸哀求疲惫。   朱厚照到底是心软,低声说道:“这几人既然选上来了,也不是他们的过错,是我们的问题,就放在三甲吧。”   焦芳松了一口气,直接跌坐在地上。   刘宇也跟着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众人一看三呼英明。   江芸芸也不是非要这几人滚蛋,毕竟真进了官场才是最好拿捏的时候。   “行了,就这样吧,把名单先排好。”朱厚照把卷子递了过去,随后认真强调道,“好好排。”   众人又是一种忙活,最后确定一甲进士为吕楠、景阳、戴大宾,二甲第一名为胡缵宗,三甲第一名焦黄中。   焦芳到底是阁老,大家也到底卖了一个面子,后续小刺头江芸芸也是一声不吭地乖乖干活,大家乐得睁一只闭一眼,把这次的殿试先办过去。   只要又一条缝,就没有开不了蚌。   今日这么大的事,为了几个还没结果的小辈也太丢分了。   “这个戴大宾十九岁的探花,按道理也该很是年轻了。”王鏊笑着打趣着,“奈何我大明已经有一个十五岁的小状元了。”   “听闻那戴大宾长得可不赖。”   “有我们小状元不赖嘛。”   “那应该是没有的。”   “小状元那打马游街图至今都在京城脱销呢。”   一时间气氛其乐融融。   江芸芸被人打趣了一圈,这才慢慢悠悠回家了,还未回家,突然看到有一个穿着艳丽的男人站在门口正在和……楠枝说话!   “楠枝!”江芸芸大喜过望,“你怎么回来了?”   黎循传面无表情扭头,随后突然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江芸芸二丈摸不到脑袋:“我怎么得罪他了。”   “江秘书!”原本正在和黎循传说话的男人,一看到她更是眼睛一亮,整个人跟个花蝴蝶一样飞过来,瞧着还颇为年轻稚气,“小状元长得比画上好看多了。”   江芸芸不解:“请问你是……”   “听闻小状元只带了一个仆人来京城生活,我是来自荐浆洗做饭的。”那人笑容灿烂,伸手想要搭在江芸芸的肩上…… 第四百八十二章   江芸芸在混乱中被人拉回来的, 动静之大,闹得邻里邻居都探出脑袋来看。   她一回来小藤椅也不躺了,神色凝重地坐在小板凳上, 小脸板着,颇为严肃。   ——有辱斯文!太有辱斯文了!   张道长笑到前仰后合,一见江芸就开始笑,到最后不得不背过身去, 才能止住笑意。   乐山也笑得不行,索性跑到厨房里自顾自乐, 一时间厨房噼里啪啦作响,瞧着就知道不是在干活。   两个小孩早早就被大人赶去写作业了,所以小院子里就只剩下三人——远道而来的客人黎循传和谢来, 艰难回家的主人江芸芸。   “江其归!不得了了,出息了啊,有人自荐枕席了。”谢来饭也不吃了,围着江芸芸啧啧称奇, “刚才那人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年轻得很,比我们小青梅要年轻多了, 瞧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么挣扎,吓得你脸都白了, 怎么, 没看中啊,是不够美吗?”   江芸芸愁眉苦脸睨了他一眼, 然后又悄悄看了一眼对面的黎循传。   黎循传面无表情坐着削苹果, 小刀被头顶的灯笼照着, 滑动间指尖的刀锋一闪一闪的。   “少胡说八道,我又不认识他。”江芸芸大声嚷嚷着,“你这是玷污人家清名。”   “人都直接打上门了,一看就是不要这个东西了。”谢来咂舌,“我们之前还生怕你在京城被人排挤呢,这么一看,如鱼得水,如沐春风,水乳交融,打成一片了啊。”   江芸芸恼羞成怒:“我就说你一个锦衣卫要多读书吧,乱用成语,胡说八道,口不择言,有辱斯文,不吃饭就给我回家去。”   谢来酸脸,阴阳怪气说道:“你知道我们怎么回来的吗?快马加鞭,沿途都不敢休息,二十天的路程,我们愣是花了十五天就回来了,看看我们小青梅的脸,都瘦了!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越说越离谱。   “你猜怎么着,一来你家,就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男人,还以为我们和他一样来竞争的,拉着我们小青梅的手下了半天战书,啧啧啧,还是我们小青梅大度,既往不咎,真是大气啊,还欢迎他来家做客呢……”   “滚。”黎循传把手里的苹果皮丢出去。   谢来站在两人中间,来来回回打量着,最后耸了耸肩:“算了,不掺和你们家里事了,肚子饿死了,我去吃饭了。”   没多久,院子里就剩下江芸芸和黎循传两人。   黎循传把手里的苹果递了过来,平静说道:“吃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明日有的是笑你的人。”   自从多年一别,两人各奔东西,到如今也快近十年不曾相见,虽从未断了书信联系,可如今终于见面,两人还是有些恍惚。   面前彻底长开的江芸少了些印象中的少年稚气,身形修长高挑,肤色雪白细腻,眉宇间隐隐有了身居高位多年的惊人气势,偏她面容年轻,瞳仁清亮,还爱笑,又让这样的威严少了份难以令人接近的畏惧,反而会因为过分的美貌,让人趋之若鹜。   黎循传垂眸:“不吃算了。”   “吃吃吃,好久没人给我削苹果吃了。”江芸芸接过苹果大咬了一口,含糊说道:“不碍事,他们爱笑就笑,你和王廷相都交接好了吗?”   黎循传点头:“是个沉稳的人,还有带兵的经验,瞧着对经济之学也颇为精通,是个好人选。”   “好吧。”江芸芸得意说道,“我也很满意这人。”   “我还以为你会选宪清或者靳侍郎呢。”黎循传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为人也都很正派,但是做事光有正派可不行,尤其是漳州本就是有大量冲突的地方,更是需要圆滑但又能坚持自己的人,还有就是要会调兵遣将,能有一定的高瞻性。”   她想了想,突然咧嘴一笑:“就跟你一样!”   黎循传那苹果的手一顿,抿了抿唇:“还是一样爱打趣人。”   “才不是!”江芸芸苹果吃得脆响,“之前我回扬州了,我都怕你压不住漳州。”   黎循传没说话,开始继续削苹果,小刀借力一点点划过苹果表皮,薄薄的苹果皮也就跟着露出长长的一条,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你以前不是削得坑坑洼洼的嘛,怎么现在削的这么好了。”江芸芸的眼睛忍不住被长长的苹果皮吸引,好奇问道。   黎循传淡淡说道:“以前削的坑坑洼洼也没少了你的嘴。”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乖乖哦了一声,捧着和自己脸一样大的苹果,哼哧哼哧咬着。   “漳州确实乱了一阵,但……”黎循传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想着不能给你丢脸,漳州在,你做的事情他们都看得到,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才不会被磨灭,所以我得替你守住那里。”   江芸芸大为感动:“果然是我的小青梅,你可太好了。”   黎循传低着头,冷不丁说道:“也没见你刚才见了我多激动。”   江芸芸连忙说道:“刚才是太吓人了。”   黎循传皱眉:“第一次遇到?”   “对啊。”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黎循传抬眸扫了一眼她无辜的脸颊,随后低下头笑了起来:“那你今后大概能遇到不少。”   “为什么?”江芸芸随口问道。   “我一路走来,就一直听闻现在各地都在学南直隶的穿衣风格,大概是穿得跟以前的唐伯虎一样,是了,我还听闻唐伯虎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很是受欢迎,谁家要是有年轻的,俊秀一些的小郎君都要买来穿一下的。”   江芸芸犹豫:“和我没关系吧?”   “你说呢。”黎循传促狭地眨了眨眼,“江秘书。”   江芸芸捧着苹果咬了一大圈,开始乐了起来:“那挺好,我娘审美也挺花里胡哨的,搞不好现在生意极好,我这零花钱有指望了。”   黎循传听得直笑。   厨房内,谢来和乐山头碰头挤在一起,看着外面相谈甚欢的两人。   “总算是笑了。”乐山高兴说道,“可不能吵架了,有一年吵架好几天没说话了,我和诚勇他们都急坏了。”   “她们也会吵架?”谢来抓着羊肉大馒头,随后说道,“两个脾气人都这么好的人还会急眼啊。”   “冷战呢。”乐山忧心忡忡说道,“哎,刚才那人我们真不认识,可不能因为他让我们大姑娘和黎公子闹矛盾了。”   谢来收回视线:“啧,这口气,要做媒啊。”   乐山拎起锅盖,热气腾腾的白烟就瞬间冒了出来,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模糊起来:“黎公子和大姑娘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寻常的,这同吃同住的读书岁月最是真挚,若是真能在一起也是极好的,便是不能,也不能被外人坏了关系。”   谢来自小一个人长大,难以理解这样的深刻情谊,但这些年黎循传的表现,他是看在眼里的。   ——多年的感情,他人未可知,自己怕早已略有所察。   “江芸也都二十六岁了,没别的想法。”他把最后一口羊肉馒头塞进嘴里,含糊问道。   乐山耸肩:“我哪知道,她也忙得很,这一天天的,回家吃饭你看都这么晚了,就算真的要成人生大事,想来也和普通人略微不同。”   “那有什么不同,找个顾家的男人不就好了。”谢来抱臂,一本正经说道,“谈夫人你知道吧,她夫君就……就很贤惠的,出门都还给人背医箱的,到处跟人去看病,从来不抱怨,对了,做饭还好吃。”   乐山果然跟着想了一会儿,认真说道:“那他这样的也很好,要是有人能照顾好姑娘,那肯定是最好的。”   这边讨论的热火朝天,外面开始准备吃第二个苹果了。   “这苹果真甜啊,哪买的?”江芸芸好奇问道。   “之前有云南的船来,卖这个苹果的,我就猜你喜欢吃,就买了很多,一路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就怕磕了坏了。”黎循传又问,“还吃吗?”   江芸芸摇头:“明天吃,明天能再削了皮给我吃吗。”   她颇为得寸进尺,甚至比划出两个手指。   黎循传习惯了,自小就是他削的苹果,梨,江芸这人不讲究,有时候果子也不洗,直接连皮塞嘴里,还吃坏过一次肚子,又吐又拉,后来她吃什么水果大都是黎循传给人削的。   “对了,你最近有地方住吗?”   “你收留我?”正在清理刀具的黎循传抬眸问道。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然后老老实实摇头:“家里有两个小姑娘,也没空房间了,我这院子本来就小……”   黎循传没说话了,低下头继续用水洗着刀刃。   江芸芸哼哧哼哧吃苹果:“我是说隔壁院子好像是空的,我给你盯很久了,还付了押金,你要不要租一下啊。”   盛夏的夜风驱散了白日的炎热,吹过高高的墙头,也吹过两人垂落在两侧的衣摆,不过是最是普通的衣摆,连着花纹都没有,偏又在夏日的微风中,似有了片刻的涟漪。   头顶的蝉鸣声断断续续响起,厨房间的香味飘了出来,街边隐隐约约的嬉闹声也好似逐渐远去。   月亮落在庭院的石砖上,连带着两道影子也顺势倒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得这个夏天原来也如此美妙。   黎循传轻轻嗯了一声,若是不仔细听,只怕还听不清。   江芸芸卡嚓卡嚓咬着苹果,也跟着一脸放松,神色放空。   “老师!吃饭啦!!”顾知飞奔地跑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大喊着,然后突然站定,眼巴巴地看着庭院中突然多出来的男人。   “哎,你是黎楠枝吗?”她突然说道。   “你认识我?”黎循传是知道江芸收了两个徒弟的,但江芸送来的画像不似寻常画像,只觉得有几分可爱,却又看不出具体长相。   “见过画。”顾知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眉头紧皱,嘴里嘟嘟囔囔着,“哇,真的长得一模一样……比他好看……脾气好……”   黎循传在漳州多年,肤色虽然被晒黑了,但面容没有太大的变化,他长相斯文,像是冬日的梅花,瞧着清丽秀气,只是少了年少时的腼腆,多了份成熟稳重。   “嘀咕什么呢。”江芸芸把苹果核扔到土里,然后站起来说道,“走,吃饭去。”   吃饭时,顾知也一直忍不住去看黎循传。   “看什么。”谢来不解问道。   顾知一本正经问道:“听说你是我家老师的小青梅。”   一侧乖乖吃饭的陈禾颖被这个贴脸开大吓得直咳嗽,连忙踢了一脚顾知。   饭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张道长筷子一扔,就要把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孩拎走。   “是哦,这是我的,但那是你的小青梅。”江芸芸下巴一抬,笑眯眯指了指陈禾颖。   顾知一听,眼睛大亮:“原来我也有!”   “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黎循传扭头,似笑非笑。   江芸芸大眼珠子扑闪了一下没说话。   —— ——   内阁里,焦芳算是彻底和江芸芸撕破脸了,见了面话也不说一句,扭头就是走。   王鏊的官舍就在江芸芸隔壁,见状溜过来,不解问道:“之前好端端和他吵什么?”   “见不得好好的科举变得乱七八糟的。”江芸芸笑说着,“读书人三年考一次科举,人人都寒窗苦读数十载,如何能被这样玷污,维持考试的公平性,是我们站在那间考场上的官员要做的事情。”   “我们这些当了这么多年考官的,还没你这个年轻人有脾气。”王鏊一脸严肃,随后叹气说道,“说起来也是我的不对了。”   江芸芸笑着安慰:“只是我这个人孤家寡人,脾气差了点。”   “孤家寡人?!”王鏊的脸色立刻诡异起来,“怎么的吗?我怎么听说黎循传不跟着大部队回来,独自和锦衣卫一起回来了。”   “大部分沿途还有各路接待,楠枝嫌麻烦耽误时间吧。”江芸芸笑说着。   “哦。”王鏊古里古怪地应了一声,随后又说道,“我怎么又听说,昨日有一个穿红戴绿的小郎君敲你家门啊。”   江芸芸抬眸,盯着他看。   王鏊露出一脸古怪的笑意:“都传遍了,少给我遮遮掩掩的。”   “哪来这么多听说。”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我昨日也是颇为惊吓的,这一点也不好笑的。”   王鏊一听,连忙凑过来说道:“不好笑不好笑,但也怪不得外面议论纷纷啊,我们江小状元年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还貌美,脾气还好,最主要的是到现在都没成婚呢!”   江芸芸震惊:“我还以为你们都……”   “避之不及?”王鏊哼哼了两声,“果然还是年轻人,你要是还在扬州,哪来这个待遇,你都回京了,这可是四品的内阁秘书呢!谁家四品你这个年纪啊。”   江芸芸挠了挠脸,这问题主要出在,她考上状元太早了,十五岁呢,其实当官也十多年了,但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江秘书,你当男人时可是我们京城待嫁闺中女子最抢手的小郎君,现在,哼,多少小郎君盯着你看呢。”王鏊盯着她过分年轻貌美的小脸,突然凑过来,“说起来,我有一个侄子,年方十八,脾气极好,四书五经全都了然于心,和你肯定是能说得上话……”   “哎,那个,顾仕隆的折子来了,我们去商量商量。”江芸芸硬着头皮打断他的话,卷起一侧的折子,勉强笑道,“去找李首辅吧。”   王鏊背着手,跟在她身后:“要不是西涯子嗣单薄,家中没有适龄的小郎君,啧啧,香饽饽也流不到外面便宜我们这些眼馋的。”   江芸芸走得飞快,脑中警钟大响。   ——好端端,京城的风向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果不其然,李东阳一见她也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南直隶,不亏是太。祖定都之福地,自来气象万千,风华无线,衣着鲜艳啊,如今我们去外面找人做衣服,都是问我们要不要做南直隶款式的。”   “我们一群老头穿什么花花绿绿的衣服啊。”王鏊也跟着慢慢悠悠走进来,一向,“这不是丢人现眼嘛。”   江芸芸目不斜视,镇定问道:“还有五日蒙古的队伍就到了,我们这边的接待规格是不是要再找兵部商量一下。”   “那你去兵部找刘尚书吧。”李东阳说,“内阁就一点意见,文书上必须是朝贡,蒙古人反复无情,不能让他们在京城中丢了我们自己的脸面。”   江芸芸点头,揣着折子,溜溜达达出宫了。   李东阳和王鏊看着她优哉游哉离开的背影,突然都扶着桌子笑得直摇晃。   事情是昨天傍晚发生的,大家是当天早上知道八卦的。   昨日殿试的事情一出,谁心里没点小心思,但当天晚上就有人出手堵人的,也实在是太令人措手不及了,听说还和刚回京的黎循传迎面撞上了,可不是好大一出戏。   兵部   江芸芸被人引进后直接见到了兵部侍郎刘大夏和兵部右侍郎丁凤。   “脱脱卜花点名要你接待。”刘大夏公事公办,直白说道,“到时你需出现在队伍中。”   “多年前有过交流,此番也正好再试探试探她。”江芸芸点头。   “蒙古此番朝贡只带了几匹马,几匹羊。”丁凤为难说道,“着实太少了点。”   “只要最后在国书上盖棺定论是朝贡便也不碍事。”江芸芸想了想,“此番来京,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此事,若能成,自然是一件好事,若是不能成,至少也不丢脸。”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但没说话。   丁凤继续说道:“若是重开兰州边贸,只怕舆论极大,且蒙古人背信弃义多次,早就毫无诚信,若是要扶持脱脱卜花,直接在给她一个名号便是。”   江芸芸认真解释道:“一个名号不能让她在蒙古壮大,但是一场贸易可以,脱脱卜花愿意来京城,只怕是因为她在蒙古的发展受限,不得不寻求外部的帮忙,若是我们这次视而不见,土默特不是被小王子彻底打垮,就是转头和小王子合作。”   她想了想,又举出一个例子:“宣城受不得两部落合二为一的攻击。”   丁凤摸着胡子,随后看向刘大夏。   “只怕是蒙古人野心难填,我们这事在养虎为患。”刘大夏低声说道。   江芸芸沉默。   事情的发展谁也无法预料,江芸芸的想法过于大胆,自然也有执行空间,可谁也不能保证此事的后续发展。   兵部作为此事的前头人,疑虑重重也是无可厚非。   “先把人带入京城,看看他们的诚意吧。”最后刘大夏拍板说道,“若是蒙古人实在太过嚣张,那索性关闭边贸,屯兵边境,也好过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翻脸。”   江芸芸自然是点头应下,随后把手中的折子递过去:“年前盘点过国库剩余开支,去年各地受灾,浙江刚结束兵乱,所以税赋并不充裕,蒙古人自来又喜欢胡吃海喝,所以要一开始就定下规矩。”   丁凤好奇接过去一看,随后震惊:“一人一天一顿一百文,这,听上去有些小家子气了。”   “那些蒙古人每次都像是饿了三天来京城进货的一样。”江芸芸解释道,“我之前在兰州施行过,很有用,他们也会克制一些,至少脱脱卜花应该是明白我这个规矩的。”   “是不是瞧着有些少了。”丁凤犹豫说道,“那些都是壮汉……”   “那就自己花钱去吃点好的,而且一天一顿一百文,如今京城四十文一斤生米;一只鹅一百五余文;鸭近二十文;鸡十余文;猪肉每斤十余文;牛肉每斤八文,怎么不够吃。”江芸芸显然对物价也是非常领情的,一笔笔算下来,也确实是够了。   “也算一个下马威。”刘大夏想了想,点头说道,“每次招待给这些蒙古人都会有很多浪费,现在限制了未必不好,就先这样吧。”   “若是他们不听呢?”丁凤还是犹豫。   “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撒泼的,每日按人头拨给这么多钱。”刘大夏冷冷说道,“再胡闹,蒙古人的诚意也就有待商榷了。”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   丁凤见主官都如此说,便也跟着点了点头:“那我就这么拿去办了,也和会同馆的人说一下,通个气。”   “辛苦了。”刘大夏说。   江芸芸起身目送他离开。   等人走后,屋内只剩下两人。   回京后,江芸芸还没单独见过刘大夏呢,刘大夏对她也一直淡淡的,不过他以前对江芸也是这个态度,所以江芸芸一时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昨日你和宾之一唱一和,我还以为你们要做什么大事呢。”刘大夏先一步开口说道。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刘大夏这么警觉,但面上只是哎了一声,不好意思说道:“就是瞧见了,见不得这样的事情,一场科举就这么被人弄坏了。”   刘大夏沉默,随后无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江芸芸应下。   “内廷的那些太监自来是可恨的,我听闻你和那个叫冯三的交往过密?”刘大夏又严肃质问道。   江芸芸缓缓摇头:“就是以前认识。”   “少于他们交往,都是一群包藏祸心的小人,这些年到处霍乱朝政,为祸百姓,逼走了多少官员。”刘大夏一脸厌恶,随后又说道,“你本就身上很多是非,沾了他们,对你清名有碍。”   江芸芸还是点头应下。   刘大夏也跟着无话可说。   他已经七十一了,虽身体还算硬朗,但面容依然衰老,板着脸不说话时,脸上的皱纹深刻繁多,瞧着是个严厉,不苟言笑的人。   “师兄,你看好这次开边贸的事情吗?”江芸芸另起话题说道。   刘大夏仔细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我看过你在蒙古的边贸政策,小范围内并无问题,但若是推行到九边怕是非更多,自来贸易最容易出岔子,钱财动人心,兰州之前有你才安稳了这几年,但你这一走……”   他顿了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又说道:“但边境多乱,百姓多艰,国库也空虚,若和太·祖太·宗一般能打出去,还能换几年安稳日子,如今却是不行了,我们不得不另谋他路,也许你的办法有用,能保边境多年太平,也许你这办法没用,未来会让你遗臭万年。”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日光明明落不进屋内,却也照出几分亮堂。   “总不能畏惧未来,就止步不前,我们高居京城,安然无恙,却放任边境百姓,提心吊胆,为公为私,都难以接受。”   刘大夏听着这话有些恍惚,微微侧首,看向自己多年不见的小师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印象中的人长高了,变瘦了,甚至从男人变成了女人,但那种亭亭而立,渊渟岳峙的感觉却一直没有变。   多年前的下雪天,她站在廊檐下,笼着袖子,面容稚嫩,眼色却又格外平静温和,再后来在京城,她已然长大,却还是生机勃勃,指顾从容,再然后便是他被召回京,年轻的小状元已有了万人难敌的气势,再再是如今,她反而温和沉静了许多,可昨日猛地发难,却又让人隐隐能察觉到她的雷厉风行。   刘大夏叹气,冷冽的面容微微温和起来:“是,你说得对,其归,后起有你,总是令人欣慰。”   她一直都是如此的,也算不负老师多年教诲。   —— ——   四月二十,蒙古人的队伍在城门口就能远远看到不远处的尘土飞扬。   兵部只派了侍郎丁凤来,会同馆倒是来了不少会蒙古语的人,江芸芸还见到了眼前在国子监的熟人。   “来了。”有人低声说道,很快人群就窸窸窣窣的热闹起来。   江芸芸站在最前面,看着前方被蒙古侍卫团团包围的女人。   脱脱卜花·娜仁依旧是那身华丽的打扮,许多年前初见,她的强势外放尖锐,好似刀锋一样刺眼,现在再见,她依旧气势惊人,却好似被包裹上一层斯文的皮囊,眉眼间安静沉稳。   两人的视线早早就撞在一起,随后那匹高头大马穿过护卫队,越过人群,最后站在江芸芸面前。   强壮蒙古女人低下头,微微一笑,用蒙古语打了一个招呼。   江芸芸同样笑着用官话答着:“好久不见,伟大的领主。”   许是没想到江芸还会蒙古语,本来连忙走过来想要给人翻译的官员震惊了一下。   “刚才那个女人说的是什么?”丁凤不解问道。   “好久不见……” 会同馆失神片刻,喃喃说道,“美丽的雌鹰。”   蒙古一行人就这么声势浩大地入住驿站。   顾仕隆优哉游哉坐了过来:“完成得还不错。”   他先一步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但是还是眼巴巴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很好,但你还有事情。”   顾仕隆耳朵一动。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仕隆眼睛大亮,但很快又犹豫说道:“这事能行?”   “去找陛下吧,我已经和他说过此事了。”江芸芸颔首。   顾仕隆用力点头,开开心心收拾东西准备入宫去,只是走到一半,突然倒退几步,一本正经的,飞快的,给江芸芸塞了一个东西。   江芸芸低头一看,哭笑不得:“哪来的啊?”   顾仕隆得意抬头:“你就说喜不喜欢。”   “很好看。”江芸芸笑着摇头。   在边上假装干活的人,再也按捺不住,把脑袋悄悄伸了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透明的石头。   瞧着像是蒙古特产的巴林石,不过这种以作小印为多,这块看上去也不是很稀奇,只是这块石头的花纹瞧着像只小老虎。   第二日,蒙古还真中规中矩递上朝贡的东西,虽然是歪瓜俩枣,但朝中现在也无人在意此事。   又过了几日,蒙古人来了京城后闹出不少争端,京兆府忙得脚不沾地,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有人看不过去到处弹劾,瞧着很想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脱脱卜花·娜仁开始带人,安静地在京城逛了起来,完全不理会现在的声势,买了不少汉人的东西,甚至还买了几身五颜六色的衣服。   “好鲜活的颜色”脱脱卜花·娜仁对着身边的侍女说道,“瞧着跟江秘书一般令人开怀。”   朝堂上,随着和大明的几次接触,大家对兰州的事情避而不谈,说是谈判,但基本上也都是点到为止,大明和蒙古都没有派出真正核心的人,只是没多久,在宴会上,蒙古的一位将军就堂而皇之开出条件,想要在兰州至宣州一代开设边贸。   这件事情一开始只是小范围在大小九卿内流传,还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在整个朝廷传开。   有人赞同,觉得可以休养生息,有人大骂,觉得是通敌叛国。   蒙古人则开始大力宣扬若是开通边贸的好处有多少。   一时间,京城彻底热闹起来   朱厚照则在此时提出——若是想要得到好处,也该给出殿好处,或者说,也该拿出点诚意来。   “我蒙古铁骑入境只是陈列边境,难道不是诚意。”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年轻的帝王,和气说道。   “都说蒙古的骑射出色,但我瞧着确实一般。”朱厚照阴阳怪气说道。   脱脱卜花·娜仁并不在意,依旧满脸笑意:“厉不厉害,自有人知道。”   “不如我们来比一场。”朱厚照立马把这话接了过去,得意洋洋说道。   众人哗然,别说明朝自己人,就连蒙古人都非常惊讶。   ——汉人要和蒙古人比划骑射!   ——真是倒反天罡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朱厚照想要比三场, 两胜一负为胜,显然他是早有准备,所以一旦开了口, 整个人便也跟着跃跃欲试。   内阁四人面面相觑,随后齐齐看向江芸芸。   ——这鬼主意,还有人纵容,很那不怀疑是有人早就准备好的。   江芸芸只是面带微笑, 形容完美。   脱脱卜花·娜仁也看向了对面的江芸,多年未见, 当年那个站在马前还有几分少年气的小郎君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差点撼动大明根基的小姑娘,只是那样的风采依旧足够耀眼夺目,令人难以忘怀。   这些年, 她虽远在草原,但一直关注着江芸的消息,听闻她被赶回扬州,就生出让人带她回大漠的想法。   这样威风凛凛, 不可一世的人物若只是因为女人的身份被埋没,就连伟大的长生天都会遗憾。   他大明规矩甚多,男女分明, 可蒙古却只凭实力说话,她愿意献出黄金宝座的一半,热情希望这样的人才能来到大漠, 来到蒙古, 为黄金家族效力。   但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也很清楚, 江芸是不会愿意的。   不是因为歧视蒙古, 也不是看不上土默特, 只是两人注定不是一类人。   她想要杀死的汉人,正是江芸一直在守护的人。   她有些遗憾,却也有些快意。   若是今后能亲手杀死这样的人物,是她脱脱卜花·娜仁的荣耀。   江芸芸察觉到的视线,抬眸看了过来。   脱脱卜花·娜仁和她对视一眼,露出笑来,却又很快移开视线:“不知皇帝想要比什么?”   朱厚照索性站了起来,大手一挥,认真说道:“虽然这是在京城,但我也不会占你们便宜,就比三场,第一场射箭,第二场骑马,第三场比武。”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微动,却没有一口气应下,反而慢条斯理试探道:“并非我自傲,只是这东西是我们蒙古人的长处,于汉人并无优势。”   李东阳作为阁老,被人用目光推搡着,不得不站起来硬着头皮说道:“陛下也该留点时间,给大家各做准备才是,若是真的要切磋一番,也该仔细挑选才是。”   朱厚照冷哼一声:“她蒙古自诩一抓一个能人,我大明难道不是。”   李东阳被怼了回去,一坐下就扭头去瞪江芸芸。   江芸芸一连被好多人瞪了,还是比较委屈的,她就是提供了一个设想,具体捣鼓的事情都是朱厚照一个人搞的,比什么也是他自己想的,她这忙得脚不沾地的,哪里知道他这几个月都在想什么。   她只是想挫挫蒙古人的锐气,给他们亮亮自己的肌肉,恫吓一下整日找事的邻居,为了后续的推行边贸做准备。   脱脱卜花·娜仁把大明朝臣的小眼神尽收眼底,只当这位名声在外的小皇帝又开始作妖,便跟着颔首:“自然也是如此,那我们蒙古就接下战书,不知皇帝想如何比。”   朱厚照咳嗽一声,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一时间江芸芸只觉得浑身上下被火撩了,瞪眼过来的人不计其数。   “第一场比一比射箭。”朱厚照收回视线,慢慢吞吞说道,“一人十支,每方三个人,看谁在规定时间内得分最高,就算胜利了。”   蒙古人直接笑了起来。   “骑马射箭可是我们的强项。”   “我就是让你们一只手,你们都要被我们打哭起来。”   有大明的武将不服,立马大声嚷嚷着:“放什么屁,吹什么牛啊。”   “你最好真的就一只手,说大话谁不会。”   虽然还没开始比赛,但是嘴炮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还没说完呢。”朱厚照也不生气,继续得意说道:“这个靶子不是寻常靶子,是穿着盔甲的泥人,泥人被绑在马上,要求箭能射穿盔甲,让箭头没入泥中才算一分。”   江芸芸闻言,笑了起来。   ——朱厚照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脱脱卜花·娜仁想了想,并未觉得有什么陷阱的地方,只要是神箭手配上重箭就可以完成,只是一人十支,最后几枝怕是有些费力。   “你们有补充的意见吗?”朱厚照故作和气地问道。   几位蒙古将军面面相觑,最后看向自己的领主。   “可有带重箭?可有年轻体壮的神箭手来?” 脱脱卜花·娜仁低声用蒙古语问道。   其中一位点了点头:“有是有,但是能一口气连拉十支的拔都鲁还留在土默特。”   “大明有这样的人才嘛。”另外一位鄙夷道,“怕就是吓唬吓唬我们,他们瞧着就弱气,能连拉三支就算厉害了。”   “是不是明朝有了新武器来给我们下马威。”脱脱卜花·娜仁谨慎提出想法,“不然汉人何来如此自信,只怕其中有诈。”   “可也不见边境有什么好东西,早就听说这个皇帝性格古怪了,是不是他一时兴起。”   “不过大明好端端提比武确实太奇怪了,而且都是马上功夫。”   蒙古人也并非脑子一热的人,这么冷静一想,也都觉得奇怪,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是不是要认怂啊。”顾仕隆不知怎么也学了一点蒙语来,懒洋洋地挑衅着,“这么墨迹,别是怕了。”   江芸芸顺声看去,只看到顾仕隆换了方便骑射的衣服,宽肩窄腰,身形修长,下巴一抬,眼神挑衅时,还真有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气势。   蒙古自然不能露怯,所以脱脱卜花·娜仁想了想,也谨慎地点了三个人出来。   没多久,三个膘肥体壮的年轻人就跟着站了出来,面色或嘲弄,或严肃,瞧着也是不好惹的样子。   朱厚照眼睛一亮,和下面的顾仕隆对视一眼,随后齐齐露出笑来。   江芸芸挑了挑眉,也跟着笑了起来。   ——体壮是一个双面的特征,在短时间内不败之地,但若是拉长看,就不过灵活。   顾仕隆和蒙古人打了两三个月的交道,按照他的性格,想来对蒙古人里勇士有了比较充分的了解,让他最后指导一下后续战略,简直是如虎添翼。   李东阳幽幽地看了过来,用眼神再一次警告了她一次。   江芸芸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李东阳只好忧心忡忡扭回头。   大明这边眼神官司不断,蒙古那边也不逊色,脱脱卜花·娜仁拉着那三人用蒙古语叮嘱着,显然用了类似于方言的语调,声音压低后听得不太真切。   朱厚照对下面的情况置之不理,只是振臂一呼,立马就有三个也明显是个练家子的人从后面走了出来,一个个早已穿戴整齐,气势汹汹。   其中一个还是老熟人,锦衣卫千户姜磊。   他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但又很快接着转身的动作当众给江芸芸眨了眨眼,只是收回视线时突然看到兵部尚书刘大夏正面无表情看着他,吓得立马站直身子。   “泥人都是一样的,盔甲也是,马也是,你们可以派人来检查一下,我们做事还是很讲究公道的,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朱厚照挖苦了对面蒙古人一番。   蒙古人也不客气,他们甚至每一样都检查了一遍,最后还互相点了点头确认手上的信息。   “这场是混战,时间不限。”朱厚照继续得意说道,手指指了指泥人身上的红点,“脑袋和心口为三分,四肢两分,其他地方一分。”   在他说话间,两边的人都已经戴好盔甲,牵好自己的站马,最后握住手里的武器,六人两排对战,一个比一个杀气腾腾。   大明的那把武器显然就是朱厚照改良过的那把重弓。   脱脱卜花·娜仁一眼就看出大明三人手中的那把箭的奇怪地方,立马身形微倾,仔仔细细盯着他们手中的弓箭,面色凝重。   ——大明这是有备而来。   她开始后悔自己太过轻敌了,该仔细打听打听朝中最近的风向,大明出了新武器,又是弓箭类的,十有八·九是针对蒙古骑兵的,现在两方交战,输了只是面子问题,要是让他们掌握了蒙古骑兵的弱点,那就是大错了。   大明这边也有人发现了弓箭的不对,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坐在江芸芸边上的杨廷和忍不住凑过去问道:“你弄的?”   江芸芸低声说道:“陛下自己琢磨的。”   杨廷和将信将疑,神色诡异地看了一眼江芸芸的侧脸。   “真不是我弄的。”江芸芸哭笑不得,“真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   杨廷和这才不可思议收回视线。   实在是朱厚照在这些大臣眼里印象分太低了,这和大臣一闹就是两年别扭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了,现在做事也总带着年轻气盛的锐进,总觉得……不太靠谱。   “开始吧。”朱厚照小手一挥,兴奋说道。   十个泥人已经被绑在马上跑了起来,有些马儿悠闲,走的慢慢吞吞的,有些马儿兴奋,又是跑又是跳的,校场上的烟尘紧跟着飞了起来。   大明三人小组中姜磊是队长,他示意队友们上马,三人低头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直接入了混乱的校场。   出人意料的是,蒙古人那边并没有立刻火急火燎冲了进去,反而并肩站在一起,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还挺谨慎。”   朱厚照嘟囔着,忍不住溜溜达达走了下来,脚步一转想去找江芸,却被顾仕隆眼疾手快抓住。   “好多人呢。”顾仕隆咬牙切齿说道。   朱厚照睨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看台上这么多围观的人,最后心不甘情不愿说道:“关他们什么事情。”   顾仕隆面无表情,胆大包天,牢牢把人抓住。   姜磊是三人小队中的主力,在没人干扰的情况下,一人连着两次射中泥人的脑门,整个箭镞都没入盔甲中,想来底下的泥人若是活人,肯定是一箭毙命了。   “好大的力气。”蒙古人喃喃自语。   “应该是那把弓箭。” 脱脱卜花·娜仁早早就占据了一处看台的位置,冷眼看着姜磊搭弓射箭的模样,“瞧他的弦虽然拉得大,但并未满弓,却能有这么大的推力,好厉害的设计。”   “那个箭瞧着也有点不同。”蒙古人对骑射的研究自来就非常多,一眼就看出第二个不同,“这个箭镞射出去……好稳。”   他说完,悄悄去看了一眼大明的皇帝,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江芸。   朱厚照已经顾不上其他人的视线,只是不错眼地看着赛场上的情况。   场下的蒙古人在看大明中了两箭后也紧跟着下场了,但他们的策略却有些不同。   那个身形最是魁梧的年轻人被拱卫在中间,剩下两人把他保卫着,但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的壮汉却开始把目标对准了姜磊,剩下一人则在他们两边徘徊,做游击的准备。   “你们怎么这样的。”有大明官员见状,立刻大怒指责着蒙古人。   脱脱卜花·娜仁冷淡说道:“自来战场上刀剑无眼,既然是混战,那误伤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者,你们的人也完全可以对准我们。”   话音刚落,就看到姜磊那边迅速调整战略,剩下两人开始把姜磊团团围住,但他们没有选择针对蒙古那三人,反而开始竭力防守。   “为何不打回去?”焦芳不解问道。   “混战本就是无确定对象或目标的战斗行为。”江芸芸顺势说道,“但这一场是为了分数,要在最紧要的时间内先拉开最大的比分。”   说话间,校场上蒙古人已经射了好几箭四肢胸口的位置。   “怎么不射风高的地方。”焦芳看不懂。   “烟雾弹。”江芸芸站在高台上,把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蒙古人看似在边缘热身,只射中得分低的地方,但看他们的行动路径,却是逐渐绕到了姜磊后面。   姜磊等人为了拉开分数,其中一人开始搭箭拿低分,只剩下一人在防守。   她刚说完,就看到蒙古人有一人正在姜磊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搭上箭。   看台上人群哗然,但训练场上早已马蹄声急促混乱,众人的惊呼也紧跟着被剧烈的声响淹没。   朱厚照双手紧握栏杆,眼睛紧盯着场上的情况,神色紧张。   校场中,其实姜磊能听到细微的动静从背后传来,在后背游荡的那阵风也似乎感受到了变化,发出细碎的尖叫,但姜磊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事情,因为他的弓箭已经拉满,正准备射第三个泥人的脑袋……   大明不是没有神箭手,但朱厚照的事情要保密,不能惊动各方,所以要在此事找到一个完全合乎心意的人便格外困难。   当时内廷传出三个条件,一个是箭法了得,一个是能吃苦训练,还有一个是对蒙古的战术要格外熟悉。   姜磊就是这样被选出来的。   他本就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之前还跟着江芸在兰州待过,和蒙古人打过交代,蒙古话也说得格外溜,他是普通孩子入选的锦衣卫,自然也是能吃苦的。   蒙古以骑射闻名,要是想短时间内打败这样的人是很难的,哪怕朱厚照对自己改良的弓箭很有信心,也不觉得是个简单的事情,所以他直接选了一个本就有射箭本事的人,然后开始针对蒙古人的弱点开始训练。   训练是一回事,但另一方面,要最大程度发挥这把弓箭轻便,省力,准头好的特点,最后再最大程度限制蒙古人的发挥,让他们的长弓和距离被限制。   混战是是朱厚照和顾仕隆两个人商量了很久的方案之一。   同时还有这次比赛的战术……   不知何时挤到江芸芸边上的顾仕隆低声说道:“姜磊是这次的主力,我们给他的任务是至少六个脑袋,四个心脏,另外两人都是为了保护他的,在来开比分后,剩下的就是阻止蒙古人得分。”   江芸芸点头:“有了这把弓箭,姜千户如虎添翼。”   看台上的人心思起伏,场下的人也很是紧张。   姜磊身边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支已经射出来的弓箭,但是那根离弦的弓箭实在太快了,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到姜磊的声音骤然响起——下马!   另外两人想也不想直接翻身下了马,只见姜磊在手中的弓箭射出的瞬间,直接一个跃身飞到边上另外一匹的马背上,还未坐稳的同时,那根来势汹汹的利箭擦着他的脖子飞过,鲜血瞬间飞溅,成了一道刺眼的红色。   看台上惊呼,一时间尘土弥漫,只看到鲜血飞溅,却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况,就在众人一颗心提起来的时候,姜磊骑马的身影从尘雾中走了出来。   “可惜了。”射箭的蒙古人遗憾说道,随后飞快跟进队伍。   “这样也能躲开。”脱脱卜花·娜仁喃喃自语,“好厉害的弓箭。”   从拉弓,到蓄力,再到发射,最后收尾,竟然举重若轻。   朱厚照大喜,拍掌说道:“此局是我大明要胜啊。”   话音刚落,回过神来的百官们立刻也跟着附和起来,一时间大明这边欢声笑语,笑容灿烂,高帽子一顶接一顶。   “皇帝是东道主,赢了自然是应该的。”脱脱卜花·娜仁镇定说道。   “可我选的可是你们蒙古的强项。”朱厚照不甘示弱,阴阳怪气说道,“我要是选四书五经,你们岂不是更不会。”   脱脱卜花·娜仁笑了笑:“四书五经也不是不能切磋,这些年我们土默特也有不少汉人归顺,可见我们蒙古的未来也该有四书五经的影子。”   朱厚照脸色一沉。   “愿大明的光辉照耀世间每一寸土地。”李东阳捋着胡子,笑脸盈盈说道。   看台上唇枪舌剑,校场上的明争暗斗也逐渐接近尾声。   在蒙古出手后,大明三人组依旧自顾自射箭,争取拉开比分,直到姜磊突然打了一个手势,三人开始背靠背收紧,逐渐靠近正在追分的蒙古人。   蒙古这边本就下场晚了,加上后续为了暗箭打掩护浪费了一点时间,姜磊在射中五个脑袋后,这才开始发力,只是错过前面这一顿的时间,差距就彻底被拉开了,后续大明的三人一直在搞破坏,六人差点从射箭变成打群架。   “蒙古三十箭中,有效箭数有:四个脑袋,四个心脏,十五个四肢。”   “大明三十箭中,有效箭数有:六个脑袋,五个心脏,十个四肢。”   报数官声音洪亮,在宽敞的校场里依旧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   “蒙古总计三十五分……”   声音被拉得极长,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盯着台上站着的人。   “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好了。”脱脱卜花·娜仁安慰道。   “我们几分来着?”顾仕隆掐着手指算,最后算不清,急得只好推了推一侧江芸芸的胳膊。   江芸芸笑着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顾仕隆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下面喊道——“大明总计三十八分。”   “赢了!”顾仕隆大喊道,“大明威武!”   话音刚落,地下的士兵便也紧跟着大喊着,同时手中的武器齐齐砸在地上,尘土飞扬,却完全没有掩盖住声音。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姜磊手中的那把弓:“不曾想大明还要这样的利器,造箭之人何等神人,不知能否一观。”   朱厚照得意坏了,想也不想就像应下,但袖子突然被背后的李东阳拉了拉,就把到最后的话给咽了回去。   李东阳顺势拿乔说道:“这把弓箭用了这么久自然是需要维护,若是时间到了,自然会赐予蒙古一看。”   脱脱卜花·娜仁收回视线,也不强求,淡淡说道:“那就等这个时机吧,开始下一场比赛吧。”   “第二场骑射打算怎么比?”焦芳一把年纪,也看得格外激动,脸颊通红,都忘记之前顾仕隆的拳头,着急问道,“可不能输了啊。”   顾仕隆骄傲一笑:“自然不会输,对吧,江芸。”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听到杨廷和幽幽的声音飘了过来:“还说和你没有关系。”   “和我有什么关系?”江芸芸震惊。   “因为下一场,是!我!去!”顾仕隆一脸得意,但是眼睛却又紧盯着江芸芸看。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下一场的骑马比赛, 大明官员更是激动,因为第一场赢得实在太漂亮了,朱厚照大喜, 直接赏了三人一百两银子。   蒙古那边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比赛的三人瞧着有些丧气,脱脱卜花·娜仁温和安慰了几句, 瞧着不甚在意比赛的成绩,也算给众多蒙古人做好表率。   “下一场就出一个人?”杨廷和委婉说道, “若是普通的赛马,怕是蒙古人有优势。”   下一场赛马比赛只需出一个人,大明这边是顾仕隆下场。   众人议论间, 顾仕隆已经牵着马下场了。   “到底是顾侯独子,这要是有了损伤……”李东阳摸着胡子,忧心忡忡说道。   顾仕隆虽然还没袭爵,但这个原因也是多有波折, 无法细究,但未来不可能真的让他一直白身下去,一则要考虑三代顾侯这么多年对朝廷的贡献, 二来则是他是顾家独子,所以这次万一有了损伤,如何对朝廷的勋贵交代。   “是他自己要下场的。”朱厚照想了想, 扭头对江芸芸解释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表示理解, 目光看向校场马匹边上的顾仕隆身上。   他穿了一声大红色的鲜艳衣服,头发被高高束起, 露出修长的脖子, 身形修长, 肩宽腰细,这般远远看去才猛地发现,当年那个背着比他还高的大刀的小孩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   他牵着马走到校场边缘,夏日炎热,日光落在他身上,耀眼洒脱,肆意飞扬,他伸手随意拍着身侧的马匹,扭头朝着看台看了一眼,那一眼很快,似乎还没凝神就收了回去,又似乎是早早就知道那一眼的位置在那里。   他不笑时,便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冷峻。   “不过他也确实很厉害,我选的那三个人都比不过他。”看台上的朱厚照嘟囔着,对着江芸芸说道,“所以我才没有拒绝这个事情的。”   江芸芸自失神中回过神来,随后扭头,对着朱厚照说道:“他三岁就会上马,今日若能为大明争的一局,是他的荣幸。”   朱厚照笑了起来,得意说道:“他说他肯定行。”   这一场比赛听上去普通的赛马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绕着整个校场跑一圈,沿途有各种障碍,最后快到终点时,会有人放出一群鸽子,有些鸽子脚是绿色的,射下三支脚为绿色的鸽子为主胜,也就是说这场比赛看谁骑得最快,射的最多。   “听上去是蒙古人的主场。”焦芳焦虑说道,“那不是胜算不大。”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安静看着顾仕隆和那个蒙古人相互上了马,安安静静站在红线外。   ——这么多年来,幺儿其实一直都挺安静的,最喜欢的事情是蹲在屋顶看人家的热闹,他心里有一根称,所以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最后要什么。   倒是杨廷和盯着他腰间的那把弓箭,回过神来,侧手问着江芸芸:“那把弓箭是你们这次特意准备的嘛。”   江芸芸笑了起来:“是陛下特意设计的,但现在看来意外得好用,若是边境都有这样的武器,今后不论是守城还是前锋,都多了几分胜算。”   杨廷和点头,随后又担忧问道:“造价可高?”   江芸芸摇头:“这就要问陛下了。”   “先别说这个了。”焦芳挤了进来,嘟囔着,“这前面还要先跑呢,万一蒙古人跑得快呢,毕竟顾仕隆到底还年轻呢。”   江芸芸笃定说道:“年轻又如何,竞技面前只看天赋和努力,他自来就很努力。”   焦芳不信,扭头去看杨廷和。   杨廷和不想理会他,接过百官那边传阅过来的弓箭避开他的视线。   他伸手抚摸着弓箭,惊叹道:“好轻啊,瞧着做工也好精致……只怕造价不便宜了,看上去也和其他弓箭略有不同。”   江芸芸接了过来,伸手轻轻一勾,弓弦就这么被轻松拉开了。   “第一场比的是守,第二场比的是攻……”   话音刚落,空射的弓弦发出闷闷的嗡嗡声,连带着江芸芸的声音都跟着被震动模糊,与此同时校场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锣鼓,随后两匹马齐齐高越,直接跨了过去,随后顾仕隆身形压低,好似一直出弦的利剑冲了出去。   黄土飞扬,马匹嘶吼。   蒙古人呐喊的声音此起彼伏,大明这边也顾不得体面,也跟着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若是能成,此后边防……”江芸芸的声音紧跟着低了下来,“攻守易形。”   焦芳原本看江芸芸开弓开的颇为随意轻松,便也想好奇拉一下,感受一下射箭的威风,只是万万没想到,弓弦竟不为所动,不由惊得瞪大眼睛。   “人家江其归可是一箭定乾坤的人。”王鏊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焦芳的地方,立马紧跟着说道,“你一把年纪了可别拉倒筋了。”   焦芳恼羞成怒,把弓箭扔到他怀里。   王鏊也装模作样拉了一下,发现弓弦是真的很紧,很难轻易拉开,也只好讪讪递给下一个人了,随后和焦芳一起悄悄揉了揉胳膊。   江芸芸并不理会后面人的议论,只是紧盯着校场上不分伯仲的赛况看了起来。   漫卷衣袂,似风雷骤起。   黄沙飞舞,有万钧之势。   两人的速度实在是咬得太紧了,眼看就要到终点了也没有分出胜负,还剩五百米的时候,一侧放鸽子的士就把一笼鸽子都放了出去。   白鸽一哄而散,白羽毛好似飞雪一般在空中散落。   顾仕隆赶在白马越过红线的瞬间已经搭建拉弓,和他一样的是边上的蒙古人。   两人的动作几乎是同步的。   “三根箭。”有眼尖的人发现顾仕隆搭了三根箭,惊讶说道,“这,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因为她发现了不对劲。   “方向是不是有问题?”杨廷和眯着眼,随后大惊,“这事要做什么!”   只见顾仕隆满弓三支箭后,却是腰肢一扭,半个身子往后撤,直接对准边上的蒙古人。   看台上的蒙古人大怒,骂声四起。   “刀剑无眼,受点伤也很正常。”焦芳不高兴回呛道,“第一场你们先动手的,我们可都没说了,现在怎么被我们抢先了,就开始骂了,没素质!太没素质了!”   江芸芸呼吸逐渐放缓,紧盯着那三支冷光森森的弓箭。   校场上,蒙古人也很快回过神来,不得不卸力撤弓,双腿一夹马腹,让马往边上走了走,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后,三箭齐发,直接对着他的四肢而去。   那人压低身子,反手用弓箭格挡开,即便反应如此之快,一支弓箭还是射穿他的大腿。   鲜血瞬间喷射出来,那人惨叫一声,却没有直接摔下马去,反而直接折断弓箭,随后开始搭箭回击,甚至拉紧缰绳朝着顾仕隆冲去,瞧着架势是放弃比赛,但非要咬下顾仕隆一口肉。   又见那三箭腾空之后,顾仕隆已经驱赶马匹飞快往前冲,同时重新飞快搭上三支箭,目标则是空中飞舞的鸽子。   鸽子们一旦出笼就飞得极快,眨眼就飞得极高,眼下它们在空中徘徊,但瞧着很快就要散了。   鸽子不似大雁,它身形小,这对射箭的准头要求很高,它飞得还高,这也需要你的弓箭有足够的力气。   顾仕隆屏息,眼中只剩下距离自己最近的三只绿脚鸽子,他不是没听到后面失控马匹的声音,不是没听到远处那若隐若现的惊呼声,但他想着他得给那些笑他的人看一看,他顾仕隆能舍掉一个爵位,自然也能挣回来。   他爹能守住湖广十多年,那他也能为大明争下这个荣耀。   他顾家,从来都是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爵位!!   蒙古人比划着带血的弓箭朝着他狠狠砸过来,顾仕隆顺势往后倒去,随后三箭齐发,瞬间划破天空,发出尖利的鹤鸣,白色的羽毛纷纷落了下来……   顾仕隆像只敏锐警觉的小猎豹顺势下了马,抽出最后三支弓箭的同时,打滚朝着边缘躲去,站起来时看也不看就搭上三箭,朝着转到朝着他骑马飞奔过来的蒙古人射去,气势汹汹,面容严肃,与此同时,三只鸽子也紧跟着被箭贯穿,摔落在两人中间……   “什么颜色,是绿色的嘛!”焦芳着急,拉着边上的年轻人连忙问道,“是吗,你眼神好,你快看看?”   那年轻人连连摆手,苦着脸说道:“我,我眼睛不行……”   “是绿色的。”最前面的江芸芸笑了起来,突然声音微微提高,压下所有人的议论声,“三箭齐发,三箭全中。”   她扭头,对着朱厚照大声说道:“顾仕隆不堕顾侯威名,恭喜陛下又得一良将。”   朱厚照大喜:“赢了!赢了!顾仕隆赢了。”   明朝队伍中立刻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赢了!!   竟然在骑马射箭上赢了不可一世的蒙古人!   蒙古人瞠目结舌,又或是脸色灰败,在此之前,他们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会在擅长的地方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脱脱卜花·娜仁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江芸。   ——虽然这两场比赛中这位年轻人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但她还是敏锐觉得这里面有她一份推波助澜的手段。   江芸的目光还落在远处的校场上。   两人都已经下了马,开始肉搏起来,一时间尘土飞扬,看不清里面到底谁占据优势,没多久,就有大明的士兵冲上去拉架了,蒙古人一看也跟着冲上去。   一场骑马比赛到最后成了一场混战,新仇旧恨涌在一起,两边都打得格外热闹。   江芸芸笑了起来,察觉到脱脱卜花·娜仁的视线,微微一笑:“很精彩的比赛。”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她,目光悠远遗憾:“一场比赛的胜利自然值得高兴。”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那第三次就不用比了吧!”朱厚照背着手,得意问道,“反正已经两胜了,再比下去若是再输了,也确实有些丢人了。”   蒙古人忿忿不平,都嚷嚷着要继续,只要脱脱卜花·娜仁冷静说道:“一场小小的比赛自然是没必要比了,真正的比赛从来都不是在这个小小的校场上。”   朱厚照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未来的战场也许就从这场比赛开始呢。”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天实为之,谓之奈何’,领主大人可曾听闻。”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露出一丝充满野心的笑意,漫不经心:“不曾,但天命也曾指引黄金家族前往中原。”   “那还不是被我们太祖打跑了。”焦芳不高兴说道,“手下败将,叫什么!”   “那就未来见吧。”脱脱卜花·娜仁盯着他,似笑非笑。   焦芳怂得立马躲在江芸芸身后。   “比赛结束了那就回去吧。”李东阳出面缓和气氛,“土默特部落来了这么久,也该商量正事了。”   “自然。”脱脱卜花·娜仁颔首,率先转身离开。   大明的文武官员一看,又跟着骂了起来。   朱厚照冷笑一声:“输了还这么狂。”   “等她们入内了,我们再进去。”李东阳低声安抚道,“何必争一时之气,蒙古人速来不开化,今日亦然让他们丢脸。”   朱厚照扭头去找江芸芸,却见江芸芸正低着头笑,不由好奇看去,只看到顾仕隆从混乱中脱身,正一身狼狈走站在下面,脸上虽然挂着血迹,但笑容灿烂,手里还拎着自己的三支箭,上面挂了五只鸽子,正一只手叉腰,和江芸挤眉弄眼呢。   江芸虽不曾说话,但笑脸盈盈,一脸温柔地看着下面的人。   “江秘书。”朱厚照出声喊道。   江芸芸满脸笑意,扭头看了过来。   “回去啦。”朱厚照故作无事说道,“也不能把人晾太久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陛下和阁老们先行。”   朱厚照没说话,盯着她看。   杨廷和心神微动,眼疾手快把人拉了过来:“一起走吧。”   朱厚照满意点头,随后抬脚离开。   顾仕隆见人走了,脸上笑意逐渐敛下,对着靠近的蒋叔说道:“晚上烤鸽子吃,去江芸家吃。”   蒋平有些焦虑:“刚才陛下的态度……”   顾仕隆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又突然说道:“好像不是单单因为烤鸡。”   “什么?”蒋平不解。   顾仕隆把额头的血迹抹去,抬脚离开了。   热闹的校场很快就散了。   “你们比好了!”匆匆赶来的朱厚炜大惊失色,失声尖叫,“怎么没人叫我!怎么没人叫我!”   他愤怒质问着:“我就是睡了一觉,为什么不叫我!太过分了!”   太监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不敢说话。   朱厚炜气得直跳脚:“哥,我哥呢!!骗人!大骗子!江芸,我要去找江芸!我要找江芸去主持公道!”   土默特此番来京就是要求重开边贸。   介于一开始文武官员同意的就很少,后来又出了比武的时候,官员们更不同意了,但是内阁中却有两人对此有不同意见的。   “我觉得可以一试。”江芸芸说道。   “我也觉得试试。”杨廷和附和道。   “按照蒙古的态度,真养肥了他们,回头一定会杀回来的。”对面的焦芳直接说道,“那个脱脱卜花·娜仁我瞧着就不是善茬。”   “不论养不养肥,蒙古人都觊觎大明。”江芸芸说。   “那不是瘦瘦的才好拿捏。”焦芳继续说道。   “蒙古这么一大片土地,不会瘦到哪里去,而且越是没钱越是猖狂,掠夺边境更是频繁。”江芸芸又说。   “不是有新弓箭嘛。”焦芳还是坚持说道。   杨廷和沉默片刻后说道:“之前问过陛下身边的公公们,一支箭的造价为三百文,弓弦每条五百文,弓每张七百文,一套下来竟然要一两半的白银,造价如此昂贵,根本无法大面积配给每一个士兵。”   自来当家媳妇难,一说起钱,大家都不说话了。   “不知道陛下什么态度?”王鏊打破沉默,神色犹豫,“还是要看陛下是什么意思才是。”   朱厚照的态度,李东阳隐隐约约能察觉到一些,但很快他又提出一个问题:“便是陛下同意了,文武百官那边如何开口,不论是什么结果,只怕到头来又要闹了。”   “那可太吵了。”王鏊揉了揉脑袋,“最近不少人骂我们要通敌叛国,节气全无,我都不敢出门了,外面的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就知道掺和这些事情。”   “若是朝野中压力太大,我们内阁,乃至陛下也不好随意下决定。”李东阳忧心忡忡,随后看向诸位。   坐在最后面的江芸芸抬眸看向众人:“我倒有一个办法,但需要内阁的诸位与我,与陛下一起,同心同德,共创此事。” 第四百八十五章   此事没多久, 内廷就放出风声——朝廷颜面不能丢。   此话一出,人声鼎沸,本就不愿意此事的官员更是努力上折子上骂内阁, 下骂蒙古,中间把和稀泥,又或者赞成此事的官员全都攻击了遍。   大九卿家中的门槛也都要被人踏破了,不少人都开始闭门不见, 奈何出了门就会被人逮住,不得不学会装傻充愣, 胡说八道,就连江芸家中也跟着来了不少人,人来人往, 小小的院子愣是每天都有人刷新。   “这些人也真是的,回来本来就晚,现在还这么晚吃饭。”乐山见人走后,这才把饭菜端出来, 小声抱怨着,“自己倒是吃饱了来,还要不要人吃饭了。”   “就是, 肚子饿死了。”张道长理直气壮说道,“这么多事情朝廷上不能说吗,干嘛非要来家里说, 在家里办公, 家里都要不干净了。”   “少说话,多吃饭, 念念经, 拜拜神, 张老道,不出钱,不出力,一张小嘴叭叭叭。”顾知帮忙去拿饭碗,一听张道长的话,就站在台阶上嘲笑起来。   张道长恼怒,伸手要去打人。   陈禾颖连忙从两人中间穿过,顺手把顾知拉走:“你也少说两句。”   黎循传还真的租下了隔壁的院子,只是每天晚上到了饭点就来蹭饭吃,诚勇等人用江家的厨房比自己家的还熟练。   “你可是坚决地开边贸一派的,他们竟然还坚持不懈想要说服你,说起来也是很有毅力的。”黎循传笑说着。   “可能觉得满朝文武就我一个刺头,只要说服我,其余人不攻自破。”江芸芸也跟着坐在饭桌前,“前几日的烤鸽子你没吃到,你今天是回过神来了,怎么买了这么多,大晚上吃别腻到了。”   “小孩爱吃,让她们吃吧。”黎循传微微一笑。   顾知一看到烤鸽子立马欢呼起来,大喊着:“好人,黎公子真是大好人啊,是烤鸽子,太好了,今天的饭菜有救了。”   “坐下先吃饭吧。”张道长把人按下,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人身上转了两下,然后悄悄把不识趣的顾知提溜到自己边上坐着。   “我要坐我老师边上!”顾知大怒。   “闭嘴吧,祖宗。”张道长尴尬地用饭碗把她的嘴巴堵上,暗恨小孩如此不懂事,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主桌饭菜随江芸的口味,大都比较清淡,乐山和诚勇等人也不想挤进去,索性自己重新支起一个小桌子,直接在厨房门口开始搬出自己做的酱,沾馒头吃。   “这口味怎么还是这么清淡。”诚勇一看乐山做的菜就忍不住说道,“不吃点油水不长肉的,瞧着江秘书也太瘦了,要多吃点的。”   “做了不爱吃。”乐山无奈解释道,“而且每次她回家都太晚了,要是饭菜吃太油腻了,我也怕她吃了不舒服,坏了肚子,得不偿失。”   诚勇叹气:“瞧着确实晚,到现在才开始吃饭,家里天天都这么多人。”   “平日不会留这么晚,这几日跟要住在家里一样。”乐山皱脸,“我也不懂外面的事情,这边不边贸那也是朝廷的事情,一直拉着她说这么多作什么,也不知道耽误人休息。”   “现在谁不知道江秘书说话管用。” 终强低声说道。   乐山没说话,只觉得饭菜冷了,吃了对身体不好。   “内阁现在什么态度?”饭后,黎循传问道。   “除了介夫明确表示同意外,其他人大都没出声。”江芸芸又开始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地吹着逐渐凉爽的秋风。   “现在听出声的人说话没必要,要看到现在还有谁还没表态的。”黎循传说,“至少大九卿到现在都没人开口。”   江芸芸摸着跳到自己膝盖上的小猫:“不碍事,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么自信?”黎循传挑眉。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们都在看陛下的态度?”黎循传回过神来,“那陛下怎么说?是了,你前几日刚和陛下密谈过。”   “你怎么知道这事?”江芸芸不解问道,“说起来你的任职单下来了吗?”   “你江其归现在打个哈欠,全京城的人都能知道呢,何况是密谈这么要紧的事情。”黎循传笑说着,“我就是不想听,也有人悄悄来我这里打听消息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内廷也跟这个筛子一样。”   “听说司礼监几个大太监个个都是面和心不和,自然会有疏漏。”黎循传解释着,“他们都说那个冯三是你的人。”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是。”   她不想再说这这个事情,只是继续问道:“你的位置也该选好了,怎么还没动静,你应该也去走动走动的。”   黎循传摇了摇头:“现在吏部哪来的心思管我这事,只怕内部都开始忙着站队呢。”   “王公现在都在吏部了,好歹你们也是认识的,怎么也不给你开个后门。”江芸芸不高兴嘟囔着,“你也应该去他家里走动走动才是,对了,最好带上顾士廉,他可喜欢顾士廉。=我们挟顾兄以令王公”   “吏部自来就是山头林立,小鬼难缠,王公刚上任还有的是事情要做,我这过去添什么乱。”黎循传反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我也正好休息休息,好多年没有这么轻松快乐的时候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咚咚咚地拍了几下小猫屁股。   黎循传一见她这小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大概不是‘哦’这一下这么简单的,哭笑不得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见不得你这么悠闲,明日我正好要去吏部,我给你去探探口风,好好的人才整天荒废着来我这里蹭饭,像什么样子!”   黎循传气笑了,像和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掐她脸,但下意识手指微动,却只是落在她的肩膀上,用力点了点:“最近家里的饭菜钱都是我出的好不好,江其归,你怎么吃到肚子里就忘记了,你有没有良心啊。”   江芸芸哈哈一笑,有点怕痒的甩开他的手。   黎循传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但又很快移开视线,落在一侧的空地上:“今天路上有卖石榴的,你吃不吃?”   “吃!”   “那明天买一筐吃吧。”黎循传低声说道。   “行!”   —— ——   七月初一,江芸芸卷了兴王朱祐杬为还未出生的孩子请封世子的折子,溜达溜达准备出门去吏部串门。   远远的看到顺天府的府尹正带着宛平和大兴两个县令从会极门领了一道谕旨,正朝着承天门桥走去,大概是要给两县的耆老宣读谕旨。   是了,今天是初一,承天门桥那边肯定很多人,她不想多惹是非,所以脚步一转,便打算换个方向去吏部。   “平日里不是一大早就宣旨的吗。”江芸芸不得不绕过一层层高墙,打算从社稷街门出去,从一个小门里绕道西公主门那边,再穿过天街去往吏部。   只是她刚穿过巡逻队伍设留的小门,走到一处高墙深阔的甬道上,就突然听到有汉语夹杂着蒙古语的声音,那人语调急促,声音却又是压低的。   “弓箭……”江芸芸敏锐察觉到这个词语,脚步一转,顺着声音去一探究竟,随后就看到一个蒙古人正拉着冯三一脸激动地手脚笔画着。   江芸芸挑眉。   “你要是不给我们弓箭,我就去大明的皇帝那边举报你。”那个蒙古人面容狰狞地威胁着。   “所有东西是谷公公和张公公一手操办的,我们都靠近不了内库,你要的东西我没办法给你。”冯三不耐说道。   “不可能,你不是得宠的太监吗,难道随便拿一根出来也不行。”那个蒙古人咄咄逼人。   “不行。”冯三断然拒绝。   “那我就把你和我们蒙古的书信捅出去。”蒙古人恶狠狠说道,“是你叫我们攻击兰州的,我们领主说了,你是为了让江芸回来,只要我们一捅出,江芸也就跟着完蛋了。”   冯三大怒,伸手就要去打人。   那蒙古人反手把人推开,冷笑一声:“三日时间,我就给你……啊,谁打我……”   他捂着出血的额头,怒声大骂道。   一颗石头摔落在地上,蒙古人暴怒,冯三却盯着那块石头出了神。   “要完蛋的江芸吧。”江芸芸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首先你们的事情不要扯上我,无凭无证,口说无凭,再者告诉你们领主大人,弓箭的事情有缘战场上自然会拿到,但现在还是以边贸为主,不要两头都要丟,得不偿失。”   江芸芸慢慢吞吞走了过来,和颜悦色说道。   蒙古人一看还真是江芸,一下子脸色大变。   “自来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太监是内廷的人,寻常人不能轻易动弹。”江芸芸站在不远处,淡淡说道,“他和你们蒙古牵连不断,他自然活不了,但你们蒙古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蒙古人冷笑一声:“谁不知道这个冯三和你江秘书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   “我和冯公公没有关系。”江芸芸平静说道,“领主要是想来找我,我家大门随时为她打开,不必如此兜兜转转。”   “你现在回来了,倒是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蒙古人讥笑着,“你瞧着也不是大家口中的这么大公无私,正义凛然。”   江芸芸笑:“你与其看我是怎么样的人,不如全力助我为你们的领主做好边贸的事情,边贸一日不开,你们就要被小王子压着打一日,谁比谁着急,肯定不是我这个要死的江芸难受。”   蒙古人气的七窍生烟,手指点了点江芸芸,又恶狠狠看向冯三。   冯三冷冷说道:“没有就是没有,你就是真捅出去,大不了也就是我一死,但你们蒙古人也被想好过。”   “好,好啊。”蒙古人气得甩袖离开,“无耻,你们大明人一个比一个无耻。”   蒙古人走后,空旷的甬道只剩下江芸芸和冯三两人。   冯三低着头,只是还未说话,就看到前面有影子一闪而过。   “老师……不,江秘书……”冯三连忙抬头把人喊住,“这事和你没关系……”   江芸芸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冷静说道:“蒙古人迟早会得到弓箭的,但你无需理会,安心呆在内廷就是,不会牵连到你的。”   冯三欲言又止,江芸芸却已经抬脚离开了。   “好了,好了,老祖宗猜的真准,她果然走这条路。”等人的身影彻底离开了,一个拐角突然冒出一个小黄门,一脸笑意地扶着冯三,低声说道,“他到底是对老祖宗还有些情谊在的,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冯三的眼睛还停留在她最后消失的位置上,整个人浑然沉默着,穿堂而过的风吹过两人的衣摆,成了一道不能回头的南风。   他突然觉得浑身空落落的,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无力,七月的风明明还带着炎热,当那一阵阵的风还是吹得他脸皮发紧。   他突然觉得当初江芸不要他,似乎是应该的。   他冯三就是见不得人的烂泥,好不容易被人服了一把,却还是会跌了回去。   他的老师皎皎如明月,煌煌如艳阳,本就不是他能觊觎的。   他笑了起来,面容却又格外惨淡。   两人离开没多久,不远处的小道里突然冒出一个小黄门的脑袋,他站在甬道口深思了许久,突然朝着司礼监的方向快步走去。   —— ——   王恩见了快步走来的江芸,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后不由轻声叹了一口气。   “刚才把兴王的请封折递到验封司了,长子岳怀王生后五日而殇,此后府中一直没有男孩降生,此番他言自己已经三十又一,身子孱弱,所以希望能直接为次子请封世子,另有次女善化公主,侧妃王氏所出,自小体弱多病,请内廷赐药,若是合适,此番就一起送去。”江芸芸干净利索把来吏部的目的说清楚。   王恩摸着胡子,点头:“你做事一向有条理,我素来放心,兴王乃是宪宗四子,于先帝手足情深,也该好好思索这件事情的。”   这话就是说了个车轱辘,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江芸芸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来主动来拜访王恩的。   她坐了下来,面容诚恳,口气直白:“敢问,黎循传的调令为何迟迟不来。”   王恩捏着胡子的手一顿,斜眼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一脸担忧,一本正经分析着:“漳州事多,这些年能平稳过渡到王廷相手中他至少能拿一个大功,可现在锦衣卫谢千户都荣升指挥使了,怎么黎循传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王恩笑了笑,不冷不淡说道:“听闻江秘书曾在考功司任职,没想到现在对文选司的事情也颇为关心。”   江芸芸摇头:“虽说有一些和黎循传的私人情谊在,但更多的是担忧黎循传若是迟迟没有获选的消息,那漳州那边就会人心惶惶,前几日听闻吏部在两广和福建地区都换了不少官吏,想来也是有的放矢,但功臣的安置同样不容忽略。”   王恩叹气:“黎循传虽对漳州有重要的推动重要,但自来文选司对于官员的任命都是论资排辈,两广这些人也有不少人付出了努力,说起来,这世上能有你这样跳脱出这一套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江芸芸沉默。   ——萝卜太少了,没分到黎循传手中。   ——怎么就欺负他背后没人是不是!   他是庶子,父亲没考上功名,做事也不靠谱,对他毫无助力,那一脉就他一个子嗣有了功名,叔伯们虽有官位,但各有难处,散落各地,难以施以援手,本还有祖父的面子罩着,现在祖父没了,这个面子没法用了。   他和李东阳的关系,到底和江芸芸不一样,隔了一层,加上他平日又不爱走动,关系难免疏远。   江芸芸觉得棘手,又觉得生气,按道理大萝卜应该就先给黎循传才是,没了他当年请缨自己去漳州,漳州还不知道是什么鬼样子呢。   “你也别生气。”王恩一眼就看出她的不悦,低声安慰道,“现在本就还在调动期呢,迟这个一时半会也无碍,而且这么多年都在漳州,也该让他休息一下。”   江芸芸半晌之后才继续心平气和说道:“但也要有个消息才是,哪有一直把人晾着的,锦衣卫的奖赏早早就都下来了,文官的事情拖久了,陛下还以为群臣对先帝开海贸的事情有意见呢。”   王恩颔首,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她的事情:“我会让文选司多注意点的。”   江芸芸依旧没有抬屁股走人的打算。   王恩见状,失笑:“这是做什么,我们这么大的吏部还能赖了你的小青梅的位置不成。”   “赖是不回赖,就是到时候到他手里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我先给他看看萝卜好不好。”江芸芸直接说道。   王恩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奈何吏部也有自己的腥风血雨,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大冢宰也使不上力气。   “到底还年轻,回头还有机会的。”王恩委婉说道。   江芸芸低下头,过了会儿,皱了皱鼻子又抬头说道:“在漳州已经吃了很多苦了,不想他受再几年平白的委屈。”   王恩万万没想到这人还挺倔强的,气笑了:“哪有人替人上门要职位的,你是内阁的人,离我们吏部远一点。”   江芸芸双手一摊,笑说着;“我现在手里也没事情,是个闲人来着。”   王恩一看她这耍无赖的样子就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你,以前就说你们俩个瞧着同进同出的,关系好,没想到……罢了,我也老实和你说,不是我为难他,到底有黎公的情面在,再不济还看在我们在浙江京城相互应和多年的情谊在。”   江芸芸心思微动:“听闻分管文选司的是侍郎张彩。”   王恩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江芸芸也紧跟着慢慢吞吞说道:“王公这样就不厚道了,想要借我的手做点什么,现在倒是束起手若无其事了,黎循传当年在扬州对你也是毕恭毕敬的。”   王恩和气说道:“可现在是你比较急,不舍得你家小青梅受点委屈呢。”   “平白磋磨人家做什么。”江芸芸不高兴说道,“人家尽心尽力做事却没得到回报,其他在漳州的人看了心不心寒。”   “刘瑾。”王恩想了想便说道。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随后王恩先一步移开视线。   “张彩此人刚考中进士时,以口才极好,言辞犀利闻名,弘治年间,给事中刘郤曾弹劾过他颠倒选才,当时的吏部尚书马冢宰他辩解,称其聪明刚正,后来给事中李贯推荐张彩说他有将略,杨一清,说起来你应该还没见过你这位师兄,他在总制三边军务时也曾说过让张彩来顶替自己的位置。”   “听上去,是个会分萝卜的人啊。”江芸芸脸色凝重。   王恩哂笑。   “刘瑾是司礼监的人,怎么也越不过吏部,自己把人提拔到吏部侍郎的位置吧。”江芸芸又发现哪里不对,提出质疑。   王恩微微一笑:“内阁焦阁老推荐的,当时文选司郎中刘永升为通政使,按惯例,应该是安排验封司郎中石确晋升文选司郎中。”   他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江芸芸却能猜到差不多,大概就是折子递上去,司礼监不同意,然后焦芳再推波助澜,张彩就这么上去了,到这个侍郎位置差不多应该也是这个流程。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没说话了。   “之前听闻你在殿试批改卷子时曾对焦阁老发难。”王恩笑说着,“我又听闻你在司礼监扶持了自己的人,那个冯三常年和刘瑾作对。”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哪来的谣言,我清清白白在内阁做事,司礼监的事情,我平日里见了都是绕道走的,至于殿试那次事情,纯粹是那几人的水平,按道理乡试就不该过的,现在还舞到我自己面前了,要给人排二甲第一,我哪里忍得住。”   王恩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说道:“但我并非要你这个时候出头,如今蒙古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你的边贸大计别被一个男人冲昏了脑袋,黎循传实在不行,我给他选个好地方,让他外放几年,等京城时局稳了,再让他回来就是。”   江芸芸嗯了一声,背着小手,忧心忡忡走了。   王恩无奈摇头。   “你不该这个时候告诉他这个事情。”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其归很是重感情。”   说话之人正是杨廷和。   “你看她刚才的架势,你是没被她磨过,这孩子自小就烦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性子,她老师都拿她没办法。”王恩神色无奈,随后话锋一转,低声说道,“而且司礼监和内阁也该动一动了,我也是提醒一下这位小红人,陛下如今对司礼监太过倚重了。”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 ——   江芸芸把这事和黎循传讨论了一下。   黎循传却很平静,瞧着并无波动。   “原来你早知道了。”江芸芸震惊。   “谢来是个大嘴巴。”黎循传笑说着,“你应该比我清楚,他早早就发现不对,替我跑了一圈,还叫我去送点礼物给刘瑾。”   江芸芸哎了一声:“那你肯定是不愿意的。”   “嗯。”黎循传低声说道,“当年祖父的事情,我就恨死司礼监这群挑拨离间,惹是生非的太监了,我怎么可能给他们低头。”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默不作声了。   “不用你操心,真去了外地也没什么不好的。”黎循传安慰道。   江芸芸叹气:“现在先把边贸的事情做好,你也在家好好休息休息,瞧着都瘦了,晚上吃酱排骨吧,我让乐山再去买点鸡鸭来,让张道长开个药膳给你吃。”   黎循传笑了起来:“这话你说给你自己听吧,自小就不长肉,以前祖母还喜欢捏你的脸,后来都说没肉了,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可你就是光长个子不长肉了。”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脸:“之前在扬州的时候是养出来一点肉的。”   “你这一天天早出晚归的,别操心我的事情了,吏部还能不给我职位不成,好与不好,哪里有难得过当年漳州的。”黎循传把手中剥好的满满的石榴碗递出去,“第一批上市的,瞧着还不够甜,但你也不爱吃甜的,这个给你空闲嚼一嚼。”   江芸芸接了过来,再一次忧心忡忡走了。   “啧,太贤惠了。”人走后,谢来的脑袋垂了下来,“哎,你真不急啊。”   黎循传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急,我和你不一样,你是锦衣卫,位置就这么多,我是文官,只是不能在京城而已,外面还有的是位置,而且当年其归说,外面的风景也很美,便是再去看看也无所谓。”   “人家现在可是皇帝心腹,只要她跟陛下开个口,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啊,何来像现在一样无所事事在家里呆着。”谢来缩回脑袋,坐在屋顶上,随口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个小竹马有多受欢迎啊,你这一跑,全京城的妙龄少男都能涌上来……”   黎循传慢条斯理把桌子上的石榴皮和残渣收拾干净:“其归大概会吓到爬墙。”   谢来一顿,随后大笑起来。   “还真说不准,她瞧着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他突然大笑着,“原来我们小状元还有不懂的时候啊,我瞧着还以为她无所不能呢。”   “只是不太上心罢了。”黎循传无奈说道,“你看她的脑子还塞得进来其他事情嘛。”   谢来没说话了,黎循传也只是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都把弄脏的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江芸芸很快就没空操心黎循传的事情了,因为朝廷对于边贸的事情已经吵到不可开交,路上遇到政见不合的人都会撸起袖子打起来的地步,顺天府尹已经上了好几次折子,希望陛下能明确此事,不要再徒惹风波了。   于是朱厚照顺手推舟,要求明日大朝会的时候进行最后一次边贸讨论。   朝会那天,江芸芸起了一个大早,打了一套拳,然后夹了几本册子,兴冲冲去上朝了。   饶是黎循传见状也不由咋舌:“瞧着要撸起袖子一拳打一个的架势。”   “那肯定行啊。”张道长买了馒头回来,笑说道,“她以前在兰州,一拳打一个呢,凶得很。”   黎循传扶额:“这事靠打服怕是不行。”   “为什么啊。”陈禾颖斯斯文文擦干净脸,不解问道。   “因为大明的文人你越打他越兴奋。”黎循传委婉说道。   顾知从水里拔出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震惊,激动,随后嘻嘻一笑:“这么变态嘛。”   黎循传笑了起来,接过干净帕子,擦了擦顾知脸湿漉漉的脸,随口说道:“和穟穟一起擦个香膏,等会可以准备去吃饭吧。”   “哦。”两小孩齐齐说道。   朝会上,两派人果然吵得不可开交,江芸芸自然没动手,但是舌战群儒,嘴巴跟个刀锋一样,对着人脸就是刷刷两刀。   你说我“通敌卖国”、“资敌自重”,不是个好东西,包藏祸心。   我说你“故步自封”、“漠视寇重”,蠢得不像话,别说话了。   你说我没有读书人的气节,就知道谈论金钱,没有丝毫仁义。   我说你就知道读书,五谷杂粮一概不知,就该滚回家种地去。   两边人的帽子扣得一顶比一顶重,到最后本来跃跃欲试的朱厚照也跟着被吓住了,一脸震惊地坐在龙椅上装死,不敢说话,悄悄看了眼内阁,又看了眼言辞侃侃的江芸,最后只能一脸苦恼的坐在上首。   ——也没说会吵成这样啊!   “如今对于此事朝廷内外僵持不下,这也不是个办法,微臣到有一个办法。”一直没说话的内阁首辅李东阳眼看吵得也差不多了,这才站起来,幽幽说道,“还请陛下首肯。”   原本还在激烈争吵的人瞬间安静下来,齐齐看向李东阳。   朱厚照连忙坐直身子,紧跟着说道:“首辅的办法自然是极好的,李爱卿只管说就是。”   只见李东阳眉眼低垂,一本正经说道:“如今满朝文武都在,不若开展匿名票决。”   原本热闹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不管参与没参与的人都下意识看向一些人,就连一直不站队的勋贵们也紧跟着对视一眼,露出惊诧之色。   本来义正言辞的江芸芸第一个站起来,表示办法极好,我同意了。   紧接着,杨廷和和王鏊一看这形势,对视一眼后,也紧跟着站起来表示赞同。   焦芳看向内阁几人,面面相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该死的,被排挤的感觉,又又又来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票决也就是投票。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也有人察觉出不对劲。   “这,这会不会太草率了。”   “这事怎么不提早说,何来当场说的道理。”   “当场说都这么大的意见, 提早说还不是要闹翻天。”   “怎么你们反对的,说什么都有,正话反话都让你们说了呗。”   一时间又开始吵得厉害,瞧着又是要撸起袖子就是干的态度。   朱厚照不胜其烦, 揉了揉额头:“日日夜夜地吵,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朕听得也头痛,李爱卿这个办法极好,就这样吧, 来人啊,给诸位爱卿递笔和纸。”   今日跟着朱厚照的是张永,张永就差使小黄门去办,特意拉倒边上, 仔细叮嘱道:“纸张裁剪的大小要一模一样,纸面上也不能有特殊的痕迹,保证每一张都是洁白如初的, 笔墨也是要一样的,不能有一点不同,记住了吗?”   “还有分发和收取的时候, 纸张要反扣, 任谁跟你们说话都不准开口。”   张永看着这群小黄门,冷冷说道:“谁要是出了一点差错, 可别怪我扒了你们的皮。”   “这是做什么?”终于得空的杨廷和悄悄挤到江芸芸身边, 不解问道。   朝廷早已乱成一团的, 谁也没按正经位置站着,朱厚照倒也没无所谓,反而兴致勃勃地看向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的人。   他甚至觉得还怪有趣的,大家瞧着一点也没有平日教训他的严肃古板,别有一番趣味,瞧着也不太面目可憎起来。   “不是李首辅提出的意见吗?”江芸芸装傻充愣。   杨廷和不信邪,还是紧盯着江芸芸看。   “我就是觉得提议不错,所以赞同的。”江芸芸解释着。   “真的?”焦芳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没背着我偷偷串通。”   “没有!”江芸芸和杨廷和异口同声说道。   焦芳半信半疑,那张长长的驴脸拉得极长,小眼神闪烁不定,此刻,他看谁都觉得是坏人。   李东阳身边围了很多人,但一个个也都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询问,只能委婉试探了一番,奈何李东阳自来就是一个和稀泥的好手,太极拳打得无一人能靠近,一时间众人神色讪讪,铩羽而归。   大约一炷香后,小黄门抬着笔墨纸砚进了大殿。   朱厚照这才重新来了精神,对着张永打了个眼色。   张永其实不明白陛下到底要做什么,但他到底跟了陛下多年,一眼就察觉到今日这事肯定不是一时兴起,又或者说,这个票决应该不是正常的票决。   但他是个聪明人,一向是多看多做,少说少问,他按部就班把这些东西发了下去,然后就规规矩矩站到朱厚照身边。   “不署名,只写一个同意或不同意即可。”李东阳又说,“诸位,物我本无间,道义自心中,今日既是匿名,那就说明此事只是天知地知你自己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大家各随本心就是。”   众人一听,有不少人悄悄去看朱厚照的脸色。   朱厚照一脸严肃,任谁也瞧不出他的心思,一时间众人心思浮动。   自来上位者的心思就是不要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   陛下不说,反而比说了更令人深思。   “开始吧。”李东阳说道,随后执笔,动作极快,令人看不清他到底写了什么。   他一写好,就有小黄门上前把东西接了过来,然后反扣在盒子里,之后镇定自若的站在一侧,对所有人的打量视而不见。   随后江芸芸也写得飞快,不只是她,几乎是所有之前明确表明立场的人都很快写下自己的意见,小黄门动作干净利索,倒扣时还用袖子盖住,导致所有人都看不清纸张上的字体。   朱厚照满意点头,对着张永说道:“调·教得不错。”   张永表面上含笑点头,心里却开始飞快思考着,陛下和内阁到底想要做什么。   陛下想不想边贸,其实是想的。   一个海贸让国库收益大涨,哪怕这几年天灾导致粮食减产,但各地还能勉强安抚下来,所以陛下念了好几日,还对比了之前关于灾民的折子,对此感触良多。   当日密聊时,江秘书说起此事,陛下直接问道——“海贸和边贸可有相似之处。”   江秘书说的是——“看似情况略有相似,但本质上海贸保的是无地的百姓,边贸保的是边境的安全,带来的收益是锦上添花,但保民安边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后来问了很多问题,但从答案上来看江秘书是很支持边贸的。   陛下呢?   陛下在江秘书离开后,看了很多九镇的折子,虽并没有发表意见,但陛下对于之前焦阁老的担忧并没有流露出太大的附和。   张永沉默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不得不承认,在所有大臣中,江芸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极重,寻常人难以媲美。   但这事到底要如何处理?   张永已经明白到底要做什么,但如何做,怎么不动声色的做,如何体体面面地让陛下满意,这可是一个两难的方法,现在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多久,所有人的选择都写好了,小太监们依次收了起来,最后捧到台阶下,规规矩矩说道:“一千一百六十张的名额以全部收齐。”   这其实就是一次普通的早朝,但因为参加的人格外的多,凡是所有在京官员,不论官职大小一律都要过来,便是来京述职的外省官员若是赶上了,也必须上朝,但这是太·祖时期的规定,后来因为人数太多,政策一直在变。   当今在开始前两年早朝都不愿意上,偶尔几次也都是让大小九卿及各部的主要人物上朝,所以对外就有小早朝的说法。   但今日因为要讨论这个边贸的事情,内阁上折希望能尽善尽美,听到所有百官的声音,所以要求恢复祖制度,也就是说今天上朝的官员是有一千以上的人了!   “都已经收集完了。”张永看到小黄门打的眼色,低声说道。   朱厚照看着那两叠满满当当,又整整齐齐的纸,随后点头说道:“那你们那去统计吧。”   张永一看陛下那脸色,大概有了主意。   ——陛下想要江秘书赢。   但是很快又有人说:“为何不当面计票,也显示公平公正。”   张永脚步一顿,悄悄去看陛下。   朱厚照也没想到,只好借着玉藻的晃动,遮盖住自己的心思,悄悄去看江芸芸。   没错,这个票选的办法其实是江芸想的,但是提出来时,李东阳并不反对,后来和陛下说的时候,朱厚照也觉得有趣,甚至主动说道:“那就索性让他们都同意。”   “如此平摊了众人的意见,只要到最后又没了意见。”江芸芸委婉说道,“且少了些陛下的威慑力。”   朱厚照不解:“和我有什么关系。”   “政令要内阁出。”江芸芸笃定说道。   朱厚照一知半解,但还是同意了。   现在这个情况瞧着……不好作弊啊!   “自然可以。”李东阳不亏是能坐上内阁的男人,反应极快,直接说道,“那就让张公公计票,小黄门当场记录,陛下亲自督促,正好也免得我们同僚间生了间隙。”   “那就索性搬个椅子坐在台阶上计票,来个人唱票,大家也能听个明白,只是这一千多张票,大家怕要等久了。”江芸芸也紧跟着说道。   张永心里发苦,暗恨两位阁老把今天的小黄门架在火上烤。   “司礼监中可有精通算数的?”就在椅子搬来的时候,江芸芸又说道。   张永和她四目相对,突然福至心灵:“这还真没有,大家也不过略读几本书,粗识几个字罢了,听闻江秘书于计算之法格外精通……”   江芸芸露出笑来,满意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不若今日就由我唱票吧。”   张永搞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便只好点头应下。   众人本来一听说她要自己动手计票,都有些抗拒,但一听说只是唱票,又觉得无所谓,觉得江秘书这人就是爱凑热闹,这点小事也要挤上去显摆显摆。   朱厚照懵懂不解,但见江芸芸信誓旦旦,李东阳也低眉顺眼,并不担忧的样子便也跟着点头应下。   唱票很快就开始了,为了防止记错了,还弄出了三个小黄门一同计票。   “同意。”江芸芸拿起第一张纸,读出来后就拿给最前面的百官看了看,但很快又说道,“介夫,你的字迹也太明显的,罢了,后面的我也不给你们看了。”   杨廷和盯着那张纸,眯了眯眼,没说话,但很快又含笑:“也该如此,大家公文案牍接触得多,想来对熟悉的人笔锋也颇为熟悉,不看是对的,只可惜把我的也爆了出来。”   “不碍事。”江芸芸笑着点头,“我也是同意的。”   小小的一方插曲后,江芸芸继续唱票。   有时候一连数个同意或者不同意,都会引起他人的议论,只是那点声浪在江芸芸有条不紊的声音中便都被压了下去。   朝中不乏又心算能力好,记性也好的人,这边小黄门在纸质上计票,也有人在心里很快也看清了目前的情形。   “瞧着有点不相上下,现在是三百比三百零七了。”   “这也能算?!”有人震惊。   但也有人追问道,“那个是三百零七啊?同意还是不同意的啊?”   “不同意的。”   “果然还是不同意的多啊。”   杨廷和也在心里有这样的一个计票器,一边听人议论纷纷,一边也不耽误听江芸读票。   他一开始也有些紧张,因为他是坚定地支持派,但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他看着这样的比分一次次被拉开,又一次次被追平,又突然看向最前面神色镇定的江其归,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诡秘。   “瞧着是不是我们要赢?”   “不好说,还有四百来张呢。”   朱厚照也好奇地走了下来,站在江芸芸身后,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读着票,只是随后他的面色古怪起来,又幸好,他头上带着冠冕,长长垂落的冕旒把他所有的神色都遮挡住了。   “咬得好紧!”有人紧张地握紧双手。   朱厚照一开始颇为紧张,但很快那点紧张就消失不见了,不由侧首去看江芸芸。   江秘书一本正经,声音清亮,手指修长,浓眉大眼,做任何事情都瞧着有条不紊的。   朱厚照盯着她的侧脸失了神……   “五百七十九比五百八十了!”   有人忍不住惊呼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捧盒太监手里的纸张。   那太监也颇为识趣,稍微倾斜了一下,露出只剩下一张的单薄纸张。   江芸芸依旧很是镇定,顺手拿了起来,脸上露出笑来:“同意。”   打平了!   三个小黄门齐齐亮出自己手中记录的纸质数据,一模一样的五百八十比五百八十,一眼看去,竟还觉得有些震撼。   “怪不得朝廷意见如此僵持。”江芸芸束手,笑说着,“如此激烈的比分,如此热烈的讨论,实在是世间难寻啊。”   朱厚照看了一眼最后那张纸,慢条斯理说道:“这是江秘书的字吧。”   “承蒙陛下惦记,确实是微臣的。”江芸芸笑说着,把自己的那张纸拿起来给诸位大臣看。   “这,这打平了这么办啊?”有人问道,看了一眼江芸芸,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背后的朱厚照,犹豫问道。   “那就由陛下定夺。”李东阳说。   朱厚照懒洋洋地转身回来自己的位置上:“那就由内阁讨论决定吧,政令还是内阁出,才能显出我们的正规性。”   李东阳率先跪了下来:“微臣领旨。”   终于有人发觉出不对劲了,内阁五个人,首先有两个人是强硬的同意派,焦芳瞧着是不同意的,王鏊至今不曾开一次口,李东阳活了八百次稀泥,这岂不是关起门来自己说自己的事情。   ——果然都在骗我的!   焦芳也终于回过神来,心中大怒,一张驴脸拉得老长。   “陛下……”有人想要反对。   “票是你们投的,李阁老有一句话说的好,‘物我本无间,道义自心中’,不能做了决定,瞧着不和自己的心意,现在又要反悔,下棋落子都要求无悔,你们作为官员办事如何能反反复复,犹豫不决。”朱厚照直接打断他的话,不耐说道。   他说得颇为严肃,百官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就这样吧,散了吧。”朱厚照想了想又说道,“东西当场烧了,本就是一次匿名的选择,不宜引起更大的纠纷。”   张永点头,随后就有小黄门拿出火盆,当着众人面把全部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原本微弱的火光逐渐热烈庞大起来,随后吞噬着所有的纸张,把一切都化为灰烬,映照出最前面的几位九卿的脸色格外明暗不定,这场关于边贸的决定彻底落下帷幕。   —— ——   江芸芸把边贸计划的折子地上去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都有这本事的,还担心什么。”王鏊端着茶来串门。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着:“写的都是阁老们的意见,哪里是我的本事。”   王鏊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但也没说话。   “那群蒙古人最近安分了不少,你说奇不奇怪。”王鏊随口说道,“他们一安分,我倒是担心起来了。”   江芸芸镇定自若:“安分还不好吗,早早得了准信,早早回去,你当他们的大后方安安稳稳的不成。”   “听说那个娜仁打听了很多你的消息,连你扬州吃饼噎住的事情都知道呢。”王鏊凑过来,八卦说道,“哎,我跟你说蒙古人男人可不好,野蛮粗俗,哪有我们大明的男人斯文好看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王阁老再不走,我就喊李阁老了,说你上班时间摸鱼。”   王鏊一点也不恼,语重心长说道:“以防万一你被人抢走了,所以来问问。”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促狭的神色,突然热情说道:“王阁老果然是大好人,热情善良,我这里正有一事可能需要你帮忙。”   王鏊大惊失色,转身就要走。   “哎,别走啊,黎循传你认识吧,我早早就听闻你和王公关系不错,你帮他说说话……哎哎,别走啊。”   王鏊在追逐声中脚步稳健,头也不回就跑了。   “楠枝还没任职?”李东阳听到动静,探出脑袋,惊讶问道。   江芸芸一脸凝重点头。   李东阳不悦说道:“卡着他做什么,王克承老糊涂了不成,我等会就去吏部问问,简直是岂有此理。”   江芸芸对着他隔壁院子比划了比划。   李东阳脸色一沉,更是不悦。   “先把这事弄完再说。”江芸芸低声说着,“也让楠枝休息休息。”   “嗯。”李东阳收回视线,冷冷说道。   江芸芸对于蒙古边贸的最后方案一出,也不知是因为木已成舟,还是这个方案比预期的好,反对的声音顿时少了一半。   蒙古和大明开始互市是有条件的。   一开始蒙古要先对朝廷朝贡,也就说每年开春,蒙古要先带带贡品来京朝贡,接受皇帝的册封,然后大明再赏赐一些回去,这样今年的互市就可以开始了,一年一次,这样大家面子里子都有。   互市也不是哪里都可以的,而是在朝廷划分的区域里,目前设定为十二个,大概涵盖了所有的边境地方,便是小王子那边也能得到一些好处。   商人在互市区域受大明法律约束,由当地卫所和官府共同管辖,蒙古人同样享受大明百姓的权利,但同样也受到约束,直到过年才会结束今年的贸易,等待来年蒙古人来朝贡,大明盖互市的章,从而周而复始地开始边境贸易。   这事就这么被高高举起,随后轻轻落下,读书人一时间不知道骂谁,只好连着整个朝廷内阁一起骂,毕竟都是他们的投票坏的事。   一开始大家都说不同意,好你个背信弃义的人,背地里投票都反水了,任谁看谁都觉得不对劲。   ——满朝文武,到处都是坏人啊。   —— ——   边贸的事情按道理就这么结束了,只是突然坊间开始有流言,旧事重提这次的兰州守城战,说朝中其实有奸细,刘瑾也提出不少疑虑,直言朝中现在应该上下一心,如何能有这样的奸细出现,应该严查。   朱厚照想着查一遍问题也不大,正打算去找锦衣卫来查,谁知道江芸芸则直白说道:“若是蒙古有了内奸还是输了,谁比谁丢脸,谁愿意放出这样的风声,若不是蒙古人自己,那又是谁?”   “你是说是我们自己人在胡说的?”朱厚照犹豫问道,“可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平静说道:“不一定是胡说,但现在蒙古人还在,查起这个事情,不就是挑拨了两国关系,真要查,也要压后再查。”   “直接去问那个娜仁就是,现在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只要稍加游说定能供出那个人,他们也不是傻子,为了一个内奸和我们交恶。”刘瑾眉心紧皱,忧心忡忡继续劝道,“留这么一个不安分的人在这里,多危险啊。”   “娜仁野心勃勃,不是等闲之人,她若是胡乱咬出一人,我们就信?若是她和内奸狼狈为奸,那我们今后就会疑邻盗斧。”江芸芸直接说道,“娜仁之人不可信。”   刘瑾不解:“江秘书怎么瞧着再替内奸说话啊。”   江芸芸终于侧首去看一侧的刘瑾,面容冷淡平静:“刘公公是知道什么消息了吗?既然如此直接开口就是,何来兜兜转转,平白坏了您和陛下的关系。”   刘瑾万万没想到江芸是这么一个混不吝,什么话都敢直接说出口,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朱厚照的注视下,磕磕绊绊说道:“没,没有的事情,真是只是担心爷的安全。”   江芸芸收回视线,淡淡说道:“那应该找出证据,而不是一直在危言耸听,一旦坏了两国好不容易达成的协议,这才是更大的内奸。”   刘瑾脸色煞白,连连磕头认错。   “算了,你一向是个忠心的。”朱厚照叹气说道,“但你也少插手这些事情。”   “是。”刘瑾神色惶恐应下。   “而且这事说不定是蒙古人故意让我们生乱,放出来的消息呢。”朱厚照又说。   “陛下英明。”江芸芸垂眸,低声说道。   江芸芸说完藩王的几件事情后,便揣着折子离开了,朱厚照却没有动弹,刘瑾小心翼翼说道:“马上就要入秋了,爷不要坐在风口。”   朱厚照却突然看了过来。   刘瑾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你刚才一直试探江芸做什么?”他问道。   刘瑾心思微动。   “回答朕。”朱厚照板着脸,严肃说道。   刘瑾扑通一声跪下:“能知道兰州内部消息的,无外乎司礼监和内阁的人,但奴婢想着司礼监是绝不对背叛爷的,内阁也都是爷的老师,肯定也不会这么吃里扒外。”   “奴婢又猜,也许兵部的人也许也知道,其实这些事情有心打探肯定是知道的,只是这么一想实在是骇人听闻,满朝文武,满朝文武都似乎……奴婢,奴婢自然也不是怀疑江秘书,毕竟这些年江秘书也不在京中,锦衣卫也说她这些年在扬州甚少出门,只是兰州只是却又瞧着隐隐和她有关,所以奴婢,也是实在忍不住试探一下。”   朱厚照没说话,刘瑾便也毕恭毕敬跪着。   “那你私下去查一下吧。”朱厚照想了想说道,“但肯定和江芸没关系,兰州是她的任地,她素来是有些感情在的。”   刘瑾低声应下:“是,此事说不定也是他人攀咬江秘书,现在谁不嫉妒江秘书啊。”   朱厚照嗯了一声,起身,抬脚准备离开:“闹大了,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刘瑾殷勤送人离开:“奴婢知晓的,定然是私下的,爷慢走啊,二殿下还在读书呢……”   —— ——   江芸芸心事重重回了内阁。   她敏锐觉得这事不会善了。   “你是冯三的人?“周发来给人倒水的时候,江芸芸笑问道。   周发停下倒水的手,悄悄去看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去跟他说盯着点刘瑾。”江芸芸低头研墨,轻声说道,“最近少说话多做事。”   周发一惊,连声说道:“多谢江秘书提点,老祖宗肯定都记得您的好。”   江芸芸只是低下头,没说话。   “对了,这事你问过蒙古人他们没有?”杨廷和拿着他的折子走了过来,随口问道,“他们要是觉得一年来一次麻烦呢。”   “那就不用开边贸了。”江芸芸笑说着。   杨廷和震惊。   “开边贸最大的作用就是让两边都要借助大明的扶持从而占据胜利,从而让大明的边境开始修生养息,若是现在蒙古若是连这点头也低不下来,如此傲气的人,不如换一个识时务的人来。”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但我看着脱脱卜花·娜仁还是个蛮识时务的人。”   “你和她打过交代,你既然都这么觉得,那我就让人送过去了。”杨廷和说。   “他们说不定早就知道了。”江芸芸笑说着,“不过我们的礼数不能丢,这点得做给满朝文武看。”   杨廷和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开始笑。   江芸芸一脸不解。   “脸面之事,你确实做得好看。”杨廷和意味深长说道,随后转身离开了。   —— ——   “这个也太麻烦了,我瞧着明朝的诚意也就这样了。”   驿站内,脱脱卜花·娜仁的心腹都坐在一起。   “而且她开的位置都有靠近东北那个位置了,这不是便宜了小王子他们吗?”   “是啊,我瞧着是打算牵制我们,好肥自己。”   一个个面色愤愤不平,脱脱卜花·娜仁端坐在上首,听着他们的议论,突然听到门口有侍女低声说道:“朝廷的人送折子来了。”   “知道了,好生招待,送人离开。”脱脱卜花·娜仁出声说道。   “是。”   人一走,众人又开始议论了。   “送过来倒是快,只怕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怎么不让那个江芸亲自送来,也不太给我们面子了。”   脱脱卜花·娜仁伸手,按下越发激动的声音:“来日方长,如今我们只管自己壮大,大明不要和小王子联手对我们前后包抄才是最要紧,只要我们起来了,那一切都是未来不可预测。”   “是这个道理。”一直没说话的汉人谋士连忙说道,“以大局为重,不过是小小朝贡的面子工程,江芸说到底也不知是想让这些文武官员面子好看而已。”   “边贸一开,换的东西可是粮食和种子,就连绸缎宝石美酒也都是应有尽有,我听闻漳州的海贸每年都能运回一大批东西,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愿意和我们做生意,那可都是好东西,但我们蒙古能换的也不过是马匹和牛羊,算起来,实际是大明吃亏了。”   那个汉人谋士见还有人不服气,一脸笃定下了定论。   在座的几人一听脸色跟着缓和起来。   ——是了,明朝的东西都是蒙古非常需要的,但蒙古的那些牛羊也不过是奴隶养的。   “就这样吧,我们也可以早些回去了。”脱脱卜花·娜仁最后一锤定音,“只要边贸一开,我们的后方就不会太累,你们要是想带东西回去,就尽快准备吧。”   众人交头接耳离开后,汉人谋士却没有走。   “怎么了?仲仁。”脱脱卜花·娜仁和气问道。   “有人来问,要不要再做个交易?”谋士神色诡异,声音低沉。 第四百八十七章   脱脱卜花·娜仁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事情。   攻打兰州前有人给她送了一份信, 跟她说兰州空虚,朝廷混乱,正是可以进攻的时候。   写信的人没有署名, 所以一开始她也很犹豫,她怕是明朝的陷阱,可几次试探下来,却发现兰州的城防好像确实很空虚。   当时兰州断了和他们的边贸, 只是因为江芸不在,所以她的政策便跟着消失, 整个土默特陷入被动,不得不开始另谋出路。   若是江芸在,土默特说不定早就打败小王子了。   可若是江芸不在, 说不定还真的能拿下兰州。   她内心深处还是非常期望江芸能来到蒙古,蒙古的天更合适雄心壮志的年轻人。   这份信被压了很久,从夏天到秋天,直到一次和小王子的争夺中失败后, 她打算攻打兰州,且用江芸试探一下大明,甚至是江芸本人的态度。   当时的这个决定, 她是力排众议,只是很可惜功败垂成,中途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王守仁。   但也因为这事, 她听闻肃王的举动, 突然想明白是京城中有人想要江芸回来,是了, 若是江芸回来, 那一切也许会不一样, 那这次攻打兰州的事情说不定是一个筹码。   所以她说自己要入京朝贡,还要指明要江芸出面。   这一炸,不仅炸出了大明对蒙古的态度,还炸出了送信的人。   “冯三也不过是我的猜测。”脱脱卜花·娜仁想了想说道,“而且就一份信,大明的皇帝不会信的。”   “冯三能进司礼监,那可是江芸推荐的人,而且他冯三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江芸回来,他当时还勾结藩王,就这两点,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再者只要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冯三一死,江芸必定要受牵连,此人在大明皇帝心中分量极重,若是能让他们君臣失和,这对我们才有利。”   脱脱卜花·娜仁转着手中的戒指,没有说话。   王义一看紧跟着说道:“能知道这个事情的不外乎内阁和司礼监的人,这事大家只要一想就能想的明白。”   脱脱卜花·娜仁依旧沉默。   能让大明内部先乱起来自然是好的,也免得他们在蒙古后背动刀子,但单凭这个事情,怕是有些难。   一个冯三撼动不了江芸的位置,但一个江芸完全可以左右两国的风险。   “只怕会得不偿失。”谨慎的娜仁低声说道。   “这事现在既然能捅到我们这里,那说明大明那边迟早能查到这事,江芸树敌之多,难以想象,只要一有时间,有的是人会把她扯下来,我们为何不借着这个机会,主动给大明的皇帝讨个好,第一能让大明自己先乱一波,第二也好叫他们知道我们蒙古打兰州那也是迫不得已,都是你们大明自己的问题。”   王义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只要有一点小小的猜忌埋在君臣之间,自来就会长成参天大树,这事自来就不罕见。   脱脱卜花·娜仁已然有些犹豫,问道:“给你递话的是谁?”   王义老实说道:“是一寻常乞儿递的信。”   “若是卷入朝臣甚至司礼监的内部争斗,只怕大明这些人要恼羞成怒了。” 脱脱卜花·娜仁摇了摇头。   “那此事就这么算了?”王义不甘心说道。   “那自然不是。” 脱脱卜花·娜仁露出笑来,“既然有人把把柄递过来了,我们不搅弄搅弄,还真当我们蒙古人是傻子不成,一个个都想来靠我们立威,却一点好处也不给我们。”   —— ——   冯三在司礼监的位置一直不好坐,他不是一直跟着陛下的小太监,是半路出家,靠着江芸才混到这个上的。   刘瑾自来是看不上他的,谷大用对他也一直冷冷淡淡,张永更是从不和他说话,其余几人大都依附这三人,所以对他的也都不太热情。   但冯三有一个谁也没有的优势,所有人都以为他背后有江芸。   因为江芸,这些该死的太监才对他才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也因为江芸,陛下对他才颇为看重。   若是他们知道江芸不要他了,定然会把他撕碎。   冯三坐在不曾点灯的屋子里沉默,他虽然常年不爱笑,总是阴沉着脸,但其实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岁,能走到司礼监大太监这个位置,谁也不曾想到。   他的干儿子悄悄推门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刘瑾的人接触了蒙古的人,也不知要做什么。”   冯三叹气:“只怕是想置我于死地。”   干儿子安慰道:“这些年刘瑾小动作不断,可干爹还不是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再说了,还有江秘书在前朝帮忙呢,谁能撼动得了干爹的位置,之前还不是让周发来给老祖宗提醒,江秘书心里有您的,只是这么多眼睛看着,谁敢表露出一丝啊。”   冯三没有说话,昏暗中的面容只有一丝绝望。   ——他老师不要他了。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之前雇佣的那个蒙古人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家门口徘徊,也不知道做什么。”干儿子又说道。   冯三懒懒说道:“若是要钱,打发走就是。”   “行,蒙古人也要走了,没必要和这些贪恋的人计较。”干儿子安慰道。   冯三依旧沉默,其实当年和蒙古人通信那个事情,他已经处理得很干净了,刘瑾在京城肯定是找不到任何证据的,唯一担忧的就是蒙古那边会不会突然捅出来,但只要江芸愿意帮他,那蒙古那边也不足为据。   “皇庄那边出事了,刘瑾和谷大用这几日正忙着把自己人塞进去,老祖宗,我们这边是不是也要动起来了。”干儿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冯三有些厌烦,但不得不耐着性子说道:“这事我已经和陛下提了,但皇庄有什么意思,江秘书回来了,今后京城里的贵勋谁不夹着尾巴做人,之前刘瑾借着皇庄吞了这么多土地,迟早要吐出来,你看陛下到时候要维护谁。”   “皇庄到底是陛下的田产……”干儿子不甘心说道。   “每年海贸的两成都会进了内帑,之后还有边贸的收益,你觉得是种田赚得多,还是做生意赚得多,爷自己心里门清。”冯三不耐说道,“你现在凑上去,倒是江芸一清查,你看谁顶锅。”   “那,那不是就让他们先占去便宜了……”干儿子嘟嘟囔囔着。   “漳州拟立守备太监,陛下正在挑选人才,东厂那边也有位置,司礼监这边传话太监人员一直没满,到处都是好位置,何来就盯着那点老百姓的东西看。”冯三低声说道,“让他们最近都夹紧尾巴做人,别在关键时刻被人抓住把柄,这个节骨眼出事了,可别怪我不讲情面,见死不救。”   干儿子听得眼睛大亮,连连点头。   等人走后,冯三又开始沉默了,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漆黑屋子里,太监在宫内的屋子都很简单,不敢有一丝僭越的地方,所以整个屋子冷冰冰的,就连床铺也毫无温度。   以前他刚进宫的时候,和十来个小黄门住在一起,那些小子又吵又臭,他就一直很希望有一间自己的屋子。   后来去了内阁看门,虽然有了一间独属自己的看门小房子,但里面堆满了东西,自己的床铺只能卷在边上,白日里还要收起来,他就想要是床能正儿八经铺开就好了。   再后来,他跟了萧敬,萧敬对他还不错,给了他一间很小很小的边角屋子,一天到晚没有一点太阳落进来,躺床上没一会儿就冷得发抖,他又突然想要换一件有太阳的屋子。   最后司礼监风云突变,老太监们死的死,走的走,他们这群小太监们就占据了这些最好的屋子,但是依旧是灰扑扑的,瞧着不体面,他又想要是在宫外又间小屋子,里面要摆满他喜欢的书。   现在这一切都有了,他有一座很大很宽敞,有很多书,也有很多钱的大院子,可冯三又开始索然无味,他最后只能看向那张平平无奇的床,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回不去了,成了老师痛恨的面目可憎的恶人,成了满朝文武痛骂的权宦,所以他的老师要和他划清界限。   这也没错,他的老师一直以来清清白白的人,历经这么多地方,从未被人抓到被人抓到一点错处,怎么能因为我白衣襞染,不得安宁。   “干爹,爷请您过去。”门口突然传来小黄门的声音。   冯三站起来,理了理衣襟这才出了门。   “今日在爷身边的人是谁?”冯三随口问道。   “还能是谁,最近那人一直扒在爷身上呢。”干儿子撇嘴。   冯三皱眉,随后快步朝着乾清宫走去。   一入内,他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上首的朱厚照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还不跪下!你这个内奸。”刘瑾大声呵斥道。   冯三心中一沉,但还是冷静下跪,义正言辞说道:“我跪下是为了爷,不是你刘瑾的碎言碎语。”   “好一张利嘴。”刘瑾冷笑,“你勾结蒙古,祸害兰州,如此恶行还巧言令色,毫无悔过之意,真是罪该万死。”   冯三想也不想就反驳道:“刘公公可有证据,空口白牙就要把这么大的罪名压我身上不成。”   “我只问你,当初凡是兰州的折子是不是都是你递给爷的。”刘瑾冷静问道。   “凡是军务的折子大都是我递送的,这不是当初早就说好的吗,你刘瑾也是同意的。”冯三镇定说道,“何来是我的问题。”   “花言巧语,内阁的阁老们都是忠君爱国之人,他们对蒙古大都深恶痛绝,肯定不会把兰州的消息递出去,那能传出消息的人除了你还有谁?”刘瑾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   “胡乱攀咬!”冯三也紧跟着大声说道,“我和兰州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勾结蒙古,我如何勾结蒙古,再者,兰州的事情是大事,想知道的人一打听自然就知道,内阁阁老们的闲聊,兵部官员的无心之语,哪个不会造成泄密,何来是我的问题。”   “你是在质疑大臣对陛下的忠心。”刘瑾紧追着质问道。   “是你先质疑我对陛下的忠心。”冯三梗着脖子怒骂道。   刘瑾有一瞬间的语塞,随后回过神来,又恢复镇定说道:“不论你如何狡辩,但事已至此,有一个蒙古人说你一直要给他爷新研发的弓箭,此事是真是假……”   冯三冷笑一声:“弓箭一向是谷公公和张公公看着的,我何曾靠近过内殿,若是没靠近过,我如何给,蒙古人自来谎话连篇,不知廉耻,我怎么知道他这次是不是故意想要搅得我们内廷大乱。”   他不等刘瑾再一次开口,继续强硬说道:“之前就听驿站的人说蒙古人对于之后每年要来朝贡的事情颇为不满,认为是江秘书折辱蒙古,现在突然闹出这样的流言蜚语,任谁不多想。”   他直接对着朱厚照叩首,神色悲凉:“奴婢以前在内阁当差的时候,有幸和江秘书有过交谈,江秘书为人正派,光明磊落,从不徇私枉法,奴婢的娘当年生病,求救无门的时候,也是江秘书愿意掏钱给奴婢的娘救治,这点恩情奴婢毕生难忘,这些年人人都说奴婢是江秘书留下来的人,但奴婢深知,江秘书当年帮忙,不过是她人好,并无任何企图。”   朱厚照一听这话也跟着松了松神色。   刘瑾大怒:“谁叫你攀扯江秘书的,现在说的是你的事情。”   “我?我有什么事情!”冯三也紧跟着大怒,“你不过是想要借着我攀咬江秘书,我好端端去联系蒙古做什么,我冯三一个北直隶的人,长这么大就没出过京城,蒙古哪边走我都不知道,你不过是说我勾结蒙古,是为了让江秘书回来……”   刘瑾脸皮一紧。   冯三见状,直接冷笑一声,声音更是尖锐:“不敢说了,你不敢我敢,所以你还打算说是江秘书让我去联系蒙古的,为什么联系,因为她要回来,为何就选蒙古了,因为她在兰州待过,你想说她不择手段,想陷害她,但我冯三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大不了就去给先帝守陵去,可我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我更不会去污蔑江秘书。”   “可我记得你手下有一个小黄门突然暴毙,就在蒙古进攻的前一个月,他刚为你出京办了个事?”刘瑾坚持不懈追问道。   “这皇城每天都有尸体抬出去,我都不记得你说的是谁,但蒙古入侵前,正是夏秋交集之际,小黄门病了,死了,不是常有的事情,又不是人人都又我这么好的运气,愿意有人送我钱让我去看病。”冯三口气寂寥,面容萧瑟。   “那蒙古人好好的不说其他人,为什么就说你?”刘瑾继续问道。   “那你应该去找那个蒙古人,我冯三可以和蒙古人对峙,我问心无愧。”冯三镇定说道。   “那这封信怎么回事?”朱厚照突然开口说道,手里还拿着一份发黄的信件。   冯三抬头看了一眼,神色迷茫:“什么信?”   “脱脱卜花·娜仁让人送来的,说一个太监送给她的,跟她说兰州空虚,正是可以进攻的日子。”朱厚照把手中的信件扔了下去。   冯三膝行走了几步,拿起那份信,仔仔细细看了起来,随后说道:“这不是奴婢的字,奴婢的字是江秘书教的,学得也是她的字帖,这个字,不好看……”   “那个蒙古女人可是指名道姓说我?”冯三抬头问道。   朱厚照垂眸打量着面前年轻的小太监,这个小太监是他一手扶持的,一边自然是看在江芸的份上,另外一边也是为了牵制司礼监盘根错节的关系。   冯三是个聪明人,在司礼监很是嚣张,但也很好平衡了司礼监内的势力,虽然他总是为江芸说好话,但又很少做什么,那几年连往扬州送点东西都没有,所以朱厚照有时候又看不清他到底对江芸是什么态度。   “没有。”朱厚照收回视线,淡淡说道,“但那个蒙古人确实指名道姓是你,还说你非要和他做戏,演给江芸看。”   冯三突然不说话了。   “好啊,还说你和蒙古人没勾结。”刘瑾见状,大喜说道,“当日也有小黄门看到你和江秘书拉拉扯扯。”   朱厚照盯着他看,面色冰冷严肃。   “人人都说我冯三是靠着江芸才上来的。”冯三低声说道,“可我冯三自认也是有些本事的,这些话听久了,我便有些恼怒,所以也想看看江秘书到底记不记得住我冯三。”   朱厚照身形微微前倾:“江芸怎么说?”   “她根本看也不看奴婢。”冯三丧气说道,“她一个文臣怎么会记得我一个小太监呢,怕是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   朱厚照面色不辨喜怒,半晌之后才轻轻冷哼一声:“她一向没心没肺。”   冯三垂眸,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那你好好去找蒙古人做什么,不去找其他人?”刘瑾继续提出质疑。   “寻常人和我拉拉扯扯,江秘书怕是看也不看一眼的,当时她满心都是蒙古人的事情,看到蒙古人自然会多看一眼,我不找蒙古人,我去找刘公公您嘛。”冯三讥笑着,“江秘书怕是扭头就走。”   刘瑾脸色挂不住,气的直哆嗦。   朱厚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底下的冯三,他其实不关心这封信的事情,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但他绝不允许身边有背叛他的人。   “你一个司礼监的人还想要和内阁的人攀上关系,好大的胆子。”许久之后,朱厚照低声说道,“拖下去打三十大板,长长记性,江芸也是你这个奴婢能想的。”   冯三眼波微动,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随后重重跪地磕头:“奴婢领罚。”   刘瑾见人离开后,还是满心忧虑,只是还未说话,就听到朱厚照漫不经心说道。   “你对江芸有意见?”   刘瑾吓得直接跪了下来。   朱厚照并未扭头,只是手里捏着内阁刚递上来的折子,似笑非笑:“我怎么记得江芸救过你好几次。”   刘瑾心中一沉,连连说道:“江秘书大恩大德,奴婢不敢忘记的。”   朱厚照把江芸的折子打开,她有一手好字,宫内还有多年前,江芸刚练字时写给扬州书店的大字,瞧着结构松散,笔触僵硬,一看就是刚学的,所以很是一般,和现在的字体一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有人说她天赋异禀,聪明绝顶,考上状元都不费力,可他却从那一副字中察觉到她这些年读书的辛苦。   ——练字,最是辛苦了。   “记住你的话,江芸你也少想。”朱厚照提笔在江芸的折子下面写了一个准字,随后想了想又写道——听闻肃王二子重病。   —— ——   “肃王到现在就两个孩子,世子之前重伤,这要是二子又病重了,岂不是吓死。”几日后,折子回到内阁,王鏊正来窜门,眼尖,一眼看到后就随口说道,“你赶紧去折子慰问一下。”   “肃王二子病了?”江芸芸犹豫,“没有折子来我这里,大概是直接去陛下那边了?”   王鏊嗯了一声,突然说道:“那你记得问一下陛下。”   江芸芸抬眸看他。   王鏊笑说着:“总归就是多走一道折子,也不会出问题的,工作嘛,总是要留痕的。”   江芸芸点头应下。   “对了,蒙古人五日后就要离京,这几天路上到处都是买东西的蒙古人,你回头避着点。”王鏊又说道,“你那个折子可有不少人不高兴了,别被人逮住了。”   江芸芸又点头应下。   “这次休沐我家设宴……”王鏊终于说出这次来晃荡的目的,“吃螃蟹赏菊花,你来不来。”   “我这人不会吃螃蟹,吃的有辱斯文,也看不来菊花,自小就是出了名的辣手摧花。”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王鏊眉心微动:“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傻呢?”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随后老实巴交说道:“装傻呢,你之前骗过我的,我不去了。”   “这次这个小郎君是我夫人那边的,也是扬州人,但是自小学过拳脚的。”王鏊不死心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装死不说话。   “哎,你回头被蒙古人逮住了,你就知道身边得有个会拳脚功夫的好处了。”王鏊冷笑着。   江芸芸充耳不闻,但万万没想到王鏊这个乌鸦嘴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好久不见,江秘书。” 脱脱卜花·娜仁晃晃悠悠把人堵在巷子口。   “也没有,前几日递国书的时候不是刚见了一面。”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脱脱卜花·娜仁还是穿着蒙古人的衣服,只是样式颇为华丽,腰间挂满玉石和匕首,额头正中一块祖母绿的宝石闪烁耀眼。   江芸芸笑,娜仁也跟着笑,但是巷子里的气氛还是格外僵硬。   “蒙古风景辽阔,更适合江秘书翱翔。”脱脱卜花·娜仁笑说着,“京城太过拥挤,人人都觊觎着江秘书,就连内廷都笑里藏刀,如何能让施展江秘书的才华。”   原来是来挖人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笑说着:“我并非对蒙古人有意见,只是去蒙古偏离了我的路。”   “什么路?”脱脱卜花·娜仁不解。   江芸芸没说话。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当年若是杀了你就好了,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那我也会祝贺您走到这个权力的位置。”江芸芸笑说着。   脱脱卜花·娜仁一怔,随后大笑起来:“那我也祝你,江芸,这个帝国最高的位置迟早是你的,但我们蒙古也愿意为你留下这一个位置。”   江芸芸颔首:“借你吉言。”   “若是在这里让你无法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我们蒙古随时欢迎你的到来,黄金家族愿为你指引长生天的方向。”脱脱卜花·娜仁把腰间的长刃佩刀解了下来。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犹豫婉拒道:“这可不合适。”   脱脱卜花·娜仁抚摸着佩刀:“这是赠与英雄的佩刀,以前还以为你是年轻郎君呢,想着过几年把兰州打了,抓你回蒙古玩玩,谁知道你回头给我玩了一个大的。”   这刀被扔到江芸芸怀里,她刚迷迷瞪瞪握在手里,就看着脱脱卜花·娜仁大摇大摆离开了。   “没想到啊。”头顶传来谢来感慨的声音,“勾引我们江秘书的不是蒙古男人,是一个蒙古女人,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怪不得王阁老给你拉纤做媒,一次也没成功啊。”   江芸芸抬头,看着盘腿坐在屋顶上的谢来,哭笑不得:“恭喜高升啊,谢指挥。”   “好说好说,托你的福。”谢来咧嘴一笑,翻身下来,“走,跟你说个好消息,换一顿你家的饭。”   江芸芸手指挽了个剑花,随口说道:“那你先说来我听听,我看看是请你吃菜还是请你吃肉。”   谢来笑眯眯说道:“冯三,逃脱一劫了,好消息吧。”   江芸芸脚步一顿。   “是陛下让你过来试探我?”她笑问道。   谢来脚步一顿,随后扭头,神色幽幽:“你说巧不巧,正好看到你接了人家长生天的礼物呢。”   “还行吧,你之前也没说我小话,这件事情算起来简直是毛毛雨了。”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   谢来眼神闪烁,为自己辩解着:“我不过是实事求是。”   “嗯,那你这次也实事求是说吧。”江芸芸懒洋洋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问问你那个小徒弟的事情呢。”谢来叹气说道。   “他既然平安了,那我还问什么。”江芸芸随意说道,“你少诈我。”   谢来紧跟在她后面:“陛下没叫我来试探你,但是那个冯三话里话外都在维护你,口气娴熟亲密,陛下有些不高兴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快步走着,长匕首上的宝石在微弱的天光下依然闪闪发光。   “你当初送他去司礼监真的没任何企图?”   “你和他真的没有联系?”   “好歹是做过几日师徒的,你这人还会见死不救,可见冯三这小子不行。”   谢来问了半天,江芸芸都没说话,不由急得抓耳挠腮。   “你这不说话,我回头怎么替你交代啊。”   江芸芸侧首,那双漆黑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看的谢来也不由神色紧绷。   “冯三秉性不坏,每条路都会有人走散,我只是和他走散了而已。”江芸芸认真说道,“而且他是内监,我是文官,没有交集也是应该的。”   “送他去司礼监,是因为司礼监的太监月俸多,他家里娘生病了,很需要用钱。”   江芸芸说完,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   “那你觉得他会勾结蒙古吗?”谢来紧盯着她,追问道。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低声说道:“若是你们查了出来那就是有,若是没有那便是没有,我也不是三法司的人,如何能盖章此事。”   谢来的脑袋突然冒了过来,锦衣卫身上浓重的审视和逼问就这么涌了过来,腰间的绣春刀不经意和江芸手中的长刃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江芸,你这个态度……”谢来眯了眯眼,长眉压着眼睛,便有一种若有若无,点到为止的试探。   江芸芸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看向他,却依旧沉默没说话。   “啧,一股子大尾巴狼的味道……”谢来又靠近,甚至还嗅了嗅鼻子,一脸嫌弃。   “你们在干嘛!!!”张道长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随后连忙挤到两人中间,想了想又把谢来推开,“你小子,浓眉大眼,怎么是个坏人!”   谢来气笑了,一个踉跄后站稳脚跟,抱臂:“我怎么了?锦衣卫办案呢。”   张道长也跟着不高兴说道:“江芸有没干坏事,你办案就离她远一点。”   “你怎么就知道她是好人了?”谢来挑眉。   张道长迷茫:“她就是好人啊,她不是好人,难道是你吗。”   谢来不可置信,随后指了指自己:“我是坏人?”   “不好说的。”张道长砸吧嘴,随后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就要走,“走,别理锦衣卫,我们清清白白的大好人,对了,早上诚勇说买了菱角,回家吃饭去。”   谢来见人走了,就背着手,默不作声跟在江芸芸身后,两人就把此事略过不提了。   没多久,蒙古人离开京城没多久,江芸芸收到一份宁王朱宸濠的折子,内容是江西多乱,请求重立藩王护卫队。   她想也不想就写了驳斥的意见,然后准备让人递给司礼监了。   周发把准备送去司礼监的的折子都收好才离开,阁老们事务繁多,大都伏案工作,整个内阁格外安静。   半个时辰后,周发脚步匆匆回来了,开始给各位阁老添水,等到了江芸芸的官舍,突然低声说道:“出事了,有人把一封书信丢在会极门的台阶上,正好被准备出宫的陛下看到了。”   江芸芸抬眸。   “告发刘瑾十大不法之罪。”周发一脸神秘。 第四百八十八章   朱厚照对于这些事情简直是爪麻。   毕竟刚登基时就闹了这么一出, 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怎么现在又来了。   他不明白,怎么就盯上他的太监了, 而且这么多太监怎么就盯上刘瑾了。   “定然是有人污蔑奴婢,奴婢自然会一一反驳过去。”刘瑾镇定说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这才打开信件仔细看了看。   那份信写了很多东西,从刘瑾留着皇庄侵占土地, 到他指使吏部官员控制官员升迁,又或者是收受官员贿赂等等, 十大罪状瞧着一个比一个骇人,但朱厚照只盯着一个其中一条,面露不接。   “你那不是太监吗?哪来的从孙?”朱厚照从纸中抬起头来, 诡异问道。   刘瑾眼皮子一跳,扑通一声跪下:“是,是外面收养的孩子,之前京城米价贵, 路上有不少乞儿,有一次出门办事,有小孩晕倒在奴婢面前, 瞧着颇为可怜,奴婢就收了放在外面养着,平日里也是让他读书写字的, 是个乖顺的孩子。”   “这份信里说, 有个叫俞日明的道士,说你的从孙二汉当大贵。”朱厚照似笑非笑, “怎么个贵法?还说到你有不臣之心了。”   “不过是妄语。”刘瑾神色从容, “奴婢收的那孩子只是有几分聪明, 奴婢并无让他进宫当差的本事,想要他在外面讨生活,许是说他有读书的本事。”   朱厚照没说话,他又把书信上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怎么没有落款,谁写的?”   “如此鬼鬼祟祟的人,实在算不上正派,恳请陛下让奴婢去查,定能抓到幕后之人,奴婢愿意和他当场对峙。”刘瑾顺势悲愤叩头,义正言辞说道,“奴婢一心一意为爷,从未做过对不起爷的事情,还请爷明鉴啊。”   朱厚照看着强势,一个不顺就和大臣闹了两年脾气,但他其实和他爹一样,对于身边照顾自己多年的人都颇为心软。   刘瑾在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着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然也是多了几分宽宥。   “能悄悄投到会极门的人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今日伺候的冯三神色委婉,低声说道,“只怕刘公公一查便闹大了,大臣们再一闹……”   朱厚照一听就头皮发麻。   他真是怕了这群文武百官了,整天就知道哭哭哭,跪跪跪,吵吵吵,真是没有一天让人安心的。   “就该让六科官员寅时入朝工作,酉时退朝下班,时时让人检查有无正常上班。”刘瑾不悦说道,“没有为爷分忧的心思,就知道整日添堵。”   朱厚照捏着这份信件,他自然是不想要这个事情闹大的,但刚才会极门有信,也闹出了不少动静,今日上值的官员大概是都知道了,若是遮掩过去,怕是也有人抗争。   “内廷的事情内廷处理。”冯三看朱厚照犹豫,便及时递上意见,“就让司礼监的人自己查吧。”   刘瑾心思微动,万万没想到冯三这小子竟然没有落井下石。   “是这个道理。”朱厚照满意点头,随后想要把信封递给冯三,想了想又说道,“罢了,给张永吧,他是个谨慎聪明的人。”   冯三笑着点头:“张公公是个体面人。”   今日本不值班的张永接到那封信看了许久。   “刘公公这是得罪谁了?”一边伺候的小黄门促狭道,“瞧着对刘公公颇为了解。”   张永回过神来,随后把信封一卷,笑说着:“少胡说八道,刘瑾是个狠人,得罪了他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黄门撇嘴:“整日在司礼监耀武扬威,打压冯三就算了,连老祖宗都不放在眼里,不就是伺候爷时间最久吗?谁好,谁不好,爷心里才最有数,不然也不会让老祖宗掌管乾清宫事务。不过前几日听说他一直有心让人顶了您的位置,真是痴心妄想。”   张永坐在椅子上,神色沉默,让人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干爹,外面有小黄门求见。”没多久,门口传来小黄门的通报声。   —— ——   “其归,你听说了吗……”   王鏊刚起了个头,江芸芸就头也不抬说道:“听说了,但不清楚,也没消息,问我没结果。”   王鏊立刻沉默了,随后愤怒说道:“我要去找李宾之告状,太过分了,你这个小师妹太过分了。”   “听到了,一大早嚷嚷什么呢。”李东阳慢慢悠悠回内阁时,就听闻王鏊愤怒的声音,无奈说道,“你这一天天拉着其归说什么呢,大家可都有意见了。”   王鏊一看他的眼珠子方向,就撇了撇嘴:“一个长得好看,一个长得跟个小驴一样,我这双眼睛只是有点看不清字了,又不瞎。”   江芸芸咳嗽一声:“别给我树敌啊。”   王鏊立马扭头去看李东阳:“你管管她,我请她去家里吃饭不去,我和她说悄悄话又嫌弃我。”   “第一你没安好心,第二你打扰人工作了。”李东阳笼着袖子走进来,端着一张和稀泥的表情,一本正经说道。   王鏊气笑了,看了师兄妹两人,冷笑一声:“真是没良心的两个人啊。”   李东阳走了过来,站在江芸芸的书桌前,突然咳嗽一声:“那个刘瑾……”   王鏊本来抬脚要走的脚步,立马退了回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哭笑不得地抬起头来:“我真不知道。”   “可我怎么听说宫内的太监都被盘查了一遍,打死驱赶了很多太监呢,还听说还要把人家在外面的房子都检查一遍呢。”李东阳故作不经意问道,“就是看到了,随口聊聊,不要在意。”   江芸芸索性放下笔,认真问道:“那份信件,可有人看过?”   “直接送到内廷,大概只有陛下知道的。”王鏊回道,“但我瞧着陛下是打算大事化了的,交给司礼监自己查,那不是左手打右手嘛。”   “自来内廷是内廷的事情,外朝是外朝的事情。”江芸芸笑说着,“我们一插手,事情可就变味了,陛下若是多想,也未必是好事。”   这话一出,李东阳脸色微微僵硬,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是这个道理……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内廷也非铁板一块,未必没有任何收获。”   王鏊显然也想起不好的事情,无奈说道:“就怕他们私下达成交易。”   其余两人没说话,只是没多久,杨廷和就拿着一本折子,忧心忡忡走了过来:“去年总制三边都御史杨应宁巡视边塞时,上疏陈述战守之策,请求开垦屯田数百里,以减省从内地运去军粮,此事大家可还记得。”   这事江芸芸是还没回来的,所以看向李东阳和王鏊。   “不是说陛下批准了吗,还很是赞赏,当时户部还没钱,拨不出钱来,陛下就自己从内帑发金数十万,希望他能完成这道工事。”王鏊不解,“可是哪里有问题?”   “之前司礼监不是也打算学着清丈土地吗?”杨廷和低声说道,“传到边境时据说为了迎和这个政策,当地开始虚报田亩,边地更为严重,虚增屯田数百顷。”   江芸芸拧眉。   “倒也不奇怪,总有人汲汲于名利,不顾他人死活的,但不是有人前去督查吗?”李东阳问道。   “问题也出在这里,派往宁夏的大理寺少卿周东,把五十亩地当成一顷土地来算,这一顷可是一百亩土地,这不是让戍边的将士平白多承担了一倍的亩银嘛?现在边境生乱,本来杨都御史上折子说修筑边塞城墙,是可以按时完工的,这么一闹,修筑边墙的工程也随之停止。”   杨廷和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来:“然后杨都御史就被人弹劾了,诸位看看吧。”   江芸芸回过神里,也紧跟着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本:“安化王也上折子弹劾巡抚都御史安惟学、分守参议侯启忠、太监李增、少监邓广等人,说的也是这个事情。”   “这个边境的清丈的手段也太粗暴了,完全没有浙江的循循善诱。”王鏊看过两本折子,皱眉,“闹出这么大的问题,可别让士兵们心生不满,徒生事端。”   “是司礼监急于求成。”江芸芸直接指出问题,“这才催化矛盾。”   “那现在要先把边境的矛盾安抚下来,蒙古人刚回去,可别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杨廷和顺势说道,“只是这个政令是从内廷发的,怕是要内廷再出诏令。”   “内廷现在怕是没空理我们了。”王鏊无奈说道。   “我现在进宫,直接面圣。”李东阳把杨廷和的折子拿了过来,想了想又把安化王的折子也接了过去,“边境大事拖不得,可有说应宁现在什么情况了?”   “说是病了,上了一道致仕的折子。”杨廷和又掏出一本折子。   “你倒是能藏。”王鏊似笑非笑。   杨廷和只是抿唇笑了笑。   “对了,既然边境的清丈有问题,我之前听闻京城之前的清丈工作也跟着出问题了。”江芸芸也紧跟着说道,“也该一并处理才是。”   三人的视线立刻看了过来。   “我刚写的折子,笔记还没干呢。”江芸芸给他们比划了一下最后未干的笔迹,“之前去外面逛了一圈,突然想起来这事。”   李东阳接了过去,突然和她对视一眼。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 ——   朱厚照对于此事颇为生气,大声呵斥了司礼监的办事风格,如此毛躁,有伤人和,随后就说要内阁安抚好边境,把那些捣乱的人都抓回来狠狠责罚,又说要下召让杨一清继续修墙的事情,不要被其他人所扰。   “江秘书上了一道关于皇城附近土地的折子。”李东阳紧跟着把最后一道折子掏了出来,一板一眼说道。   朱厚照不解,接过一看,果然大怒:“不是说不要动皇庄嘛?刘瑾在做什么!”   他有些生气,但很快又冷静下来:“知道了,下去吧。”   李东阳并不多言内廷的事情,便沉默离开了。   ——这道折子成不成问题都不大,他本来就是来火上浇油的。   ——成了,京城百姓能回归平静,不成,也是一个契机,太监们迟早会闹出更大的事情。   李东阳走在宫道上,空荡荡的红墙被求深秋的风一吹,便有了几分萧瑟寂寥。   “李首辅。”一个小黄门悄悄出现,拦住他的去路。   “你是?”李东阳打量着这个青涩的面容。   “我家老祖宗请您过去叙叙旧。”小黄门热情殷切地说道,“绝不耽误您时间,就几句话的事前。”   李东阳下意识想要拒绝。   “于此时有大用。”小黄门一眼看出他的犹豫,低声说道,“首辅大人,您不会后悔的。”   —— ——   刘瑾有些慌了。   因为张永这人还真的对照着那十道罪状一条条查下去了。   这一差就直接倒查到当年陛下刚登基时的事情,当时刘瑾可很是狂傲,就连首辅李东阳见了都得和颜悦色和他说话,不敢放肆。   “见到张永没有?”小黄门一回来,刘瑾就急忙问道。   小黄门摇头:“说张公公现在不见人。”   刘瑾气的牙都要咬碎了。   “那谷大用呢?”   “谷公公说他也见不到人,这是问他也不行。”小黄门也为难说道。   刘瑾大怒:“好你个谷大用,一点情分也不讲了。”   小黄门诚惶诚恐跪在地上。   刘瑾好像暴怒的鬣狗在屋内来回走动,神色不安焦躁。   他不是没被人骂过,但这次心悸的感觉格外浓郁,尤其是他听说江芸提起清丈土地的事情。   是了,这次冒出了一个江芸。   她素来杀人就是一刀毙命的。   “干爹,干爹,我们,我们在皇庄的人都被抓了,还把我们的家都抄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刘瑾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神色茫然地看着屋内的布置。   司礼监掌印休息的地方依旧不大,屋内日光很是阴沉,只是刘瑾素来喜欢华丽,所以里面添置了很多违规的东西,但朱厚照显然是个还不错的主子,对人并不苛刻,虽有所未闻,但是只要刘瑾哭一下,跪一下,也就高举轻放了。   “我要去见爷,我要去见爷!”刘瑾被秋风吹得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   ——决不能坐以待毙。   只是很可惜,陛下不见他。   冯三站在台阶下,眉眼低垂,和气说道:“陛下因为皇庄的事情正生气着呢,现在不见人,谁都不见,您也别为难我,这么多年的同僚,能帮我肯定帮您的。”   刘瑾抬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冯三只是微微笑着,眼底的冷色却又格外渗人。   “爷,爷您听我说啊……”刘瑾哭嚎起来。   “把嘴巴缝起来。”冯三淡淡说道,“别吵到爷了。”   “谁敢!冯三!你公报私仇,你利益熏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刘瑾大骂。   “说话可要讲证据的,您的事情我可没有插手。”冯三转身,对着两个小黄门说道,“还不动手,你们也想跟着吃挂落嘛。”   身边的小黄门呐呐着,后来对视一眼后,心一横就下去把人捂住嘴巴拖走了。   “对不住了,爷瞧着心情真的不好。”其中一人还颇为有礼貌。   殿内   朱厚照看着张永递来的折子,气得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摔了。   “好啊,好一个刘瑾,我这么信任他,他就这么对我的,把他升的官全都给我夺职了,还有那些锦衣卫,全都查一遍,我说我之前下诏要求各地举荐怀才抱德之士,怎么就看着都是歪瓜裂枣,每一个好东西,好啊,都是他在从中捣鬼,还受贿贿赂,收了多少钱,怎么不写,没去查吗?怎么不去查?你也要欺骗朕……”   朱厚照越说越气,在殿内来回走动着。   “继续查,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把朕蒙在鼓里。”   张永神色为难说道:“听闻刘公公在宫外确实有一座院子,但毕竟是……”   “毕竟什么。”朱厚照冷冷质问道,“你要是查不了,我就让冯三去,再给我装模作样,朕连你一起处置了。”   张永惶恐应下。   冯三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刘瑾也不是全无章法,不知如何得知了折子上的内容,便开始思考着对策。   “那些升官的人完全可以说是陛下之前玩耍时喜欢才留下的,是我做事没章法,算不得大错。”   “皇庄的事情就把那些小太监全都推出去,他们背着我做坏事,我监管不力而已。”   “各地送来的人也不是我负责的,是了,我也是被人蒙蔽的……”   “贿赂,钱的问题,他们非要给我的,本也是打算给爷的,只是时机没到而已。”   刘瑾喃喃自语,知道想出了所有的办法,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未必有这么糟,便狠狠咒骂道:“肯定是冯三!这份信肯定是宫里的人写的,不是冯三还能是谁,说不定还有江芸呢,该死的,等我活过来,我定要剥了他们的皮。”   “那宫外院子的事情?”干儿子低声说道。   “谁家在外面每个院子,怕什么。”刘瑾镇定说道。   干儿子想了想又说道:“那我回头在爷面前多提提您。”   “好孩子,你做的事,干爹都记得。”刘瑾和颜悦色说道。   干儿子露出小来:“为干爹做事是应该的。”   “不好了,不好啦!”门外突然有小黄门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连带着头顶的灯笼也跟着晃荡几下紧跟着熄灭了。   整个屋子的亮度瞬间暗了下来,连带着刘瑾面上的身上也跟着令人捉摸不透。   “慌什么啊,没了规矩!”干儿子大声怒斥道。   小黄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面容惊恐,整个人都在发抖:“张公公在干爹的院子里搜出了很多盔甲和弓箭!”   “什么!”刘瑾失声大喊,“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黄门跌坐在地上,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浑然是没了任何主张。   众人沉默间,外面传来动静,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只见张永走在最前面,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各自一行的锦衣卫和小黄门正虎视眈眈盯着他看。   “刘公公。”张永慢条斯理走到他面前,偏了偏头,随后轻声叹了一口气,“糊涂啊。”   刘瑾瞪大眼睛,突然回过神来,整个人扑了过来,牙齿都在颤抖:“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张永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口气依旧和气,只是神色冰冷讥笑,一字一句在跳跃的烛火中丝毫没有温度。   “爷要见你,什么话和他说吧,刘瑾。” 第四百八十九章   刘瑾跪在地上, 面容苍白,浑身发抖。   “人都交代了,一百副甲仗是兵仗局太监孙和分了三次送给他的, 弓弩据家中管家的小太监说是两广镇监潘午、蔡昭悄悄为他定制,刚送来的,所以还很是崭新。”   张永有条不紊说道:“院中所有人都拷问过了,还有这是全部的口供。”   朱厚照面无表情接过折子, 却没有直接打开看,反而继续问道:“你闹这么大的阵仗, 所以一次性说完,我也好仔细想想。”   张永连忙跪了下来,从袖中掏出扇子, 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宫内排查的时候,发现有两把扇子有异样。”   朱厚照之前听闻南直隶的读书人很喜欢拿扇子,人人都有好几把,便也跟着捣鼓了好几把, 其中有几把很是喜欢。   张永递上来的就是其中两把,一把是带有桃花的,上面有一首诗桃花诗, 另一把只是寥寥几笔的青草,但是意境悠远,气象宁静。   “怎么了?”朱厚照扫了一眼, 不解, “可有什么问题?”   “不知是谁弄的,这扇子的扇柄里有匕首。”张永示范了一下, 还真有两把薄薄的匕首从扇柄里弹了出来。   朱厚照大惊, 这是他时时就要把玩的扇子, 一道夏天就喜欢拿出来显摆。   “已经把看管这些东西的小黄门全都严加拷问,至今没有消息,也有人交代是刘瑾弄的,因为这些库房的钥匙都是他那里……”   “我没有!奴婢冤枉啊!”刘瑾大惊失色,“张永,你诬陷我。”   谁知张永随后也紧跟着说道:“奴婢也担忧有诬告的嫌疑,让锦衣卫继续审问,只是这钥匙一直在刘公公手里,现在出了问题,至少也是有一部分责任的。”   刘瑾语塞,语无伦次说道:“我,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朱厚照面无表情接过折子,随后冷笑一声:“你既然管不了这么多,就该早早让我换个能管这么多的人。”   刘瑾吓得脸都白了,失魂落魄说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没有害爷的心……爷,还请爷明鉴啊。”   朱厚照合上折子,两侧的烛台光影落在脸上,暴怒的神色便也紧跟着多了一丝古怪:“还真是有大贵啊,只是你想学汉朝的谁你?朕直接把位置让出来给你做要不要。”   刘瑾一夜之间,惊吓连连,只能连连磕头,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血肉模糊:“是污蔑,是污蔑,奴婢没有准备这些东西,真的,奴婢对爷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折子随意一扔:“可有证据?”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问谁。   刘瑾下意识还要继续求饶,却听到张永低沉的声音。   “俞日明也找到了。”   刘瑾猛地抬起头来。   “当年你为一己私利派人追杀王岳、范亨和徐智,幸好他们命大被正在走访百姓的扬州知府发现,这才得以保全性命。”张永神色平静,“你可想过后来的事情。”   刘瑾神色呐呐,下意识悄悄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自下而上看去,只能看到年轻帝王坚硬的下颚,便也显出几分常人难以企及的冷漠。   “当年俞日明被人追杀时,恰巧被王岳发现,及时救了下来,王岳秉性温和,就悄悄把人送走了,这人是王岳供出来的,现在已经关在锦衣卫了,这是他的供词。”   张永显然是早有准备,慢条斯理递出第二本折子。   朱厚照却没有接过去,只是眉眼低垂,把一干太监的神色都纳入眼中。   张永只当充耳不闻,把手中的折子高高举了起来,把折子里的内容简单说了出来:“当年俞日明说您当年直接自比石显,还隐射爷至今还未大婚,子嗣单薄,又给自己的从孙取名二汉。”   刘瑾浑身都在发抖,口不择言胡乱说道:“我,我是喝醉了,不不不,我没有说过这些,是他们诬陷我,殿下,殿下,我跟着您这么多年……我再也不喝酒了……我没有,都是他们的诬陷我……”   “我敢对天发誓,那你刘瑾当真问心无愧吗?”张永一见他开始打感情牌,立刻义正言辞质问着,打断他的话。   刘瑾是知道朱厚照脾气的,他自小就是个好孩子,有脾气却不是乱发的人,甚至对一直跟在身边的人很是心软,当年江芸这么胆大包天,他也从不生气,反而对她感情越来越深,只是因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江芸了。   本以为他这么说,按照寻常,朱厚照至少会有些反应的,但这次他依旧巍然不动,瞧着冷冰冰的,刘瑾又慌又乱,但只能坚持说道:“可我没有准备弓箭和甲仗,我没有不臣之心,我怎么会害爷呢……”   “那你是不是怎么和俞日明说过!”张永直接打断他的话,厉声质问道。   刘瑾瞬间跌坐在地上,惶惶抬眸,正看到朱厚照冰冷的视线。   “陛下。”张永也顺势重重磕头。   “奴婢和刘瑾多年的同僚,自诩对他已经格外了解,但今日从他家搜出黄金两百五十万两,白银五千万余两,其他的珍宝细软根本无法统计,奴婢还是格外吃惊,奴婢掌管陛下的内帑,自认为见过无数珍宝,今日确实大开眼界,这么多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奴婢只问,这些钱哪来的,为什么要存这么多钱?”   “这么多弓箭,这么多钱财,刘瑾你还派遣自己的心腹到边境,甚至打着爷的名医在皇庄内为非作歹,闹得百姓怨声载道,桩桩件件,哪里冤枉了你!”张永大声质问道,“私心甚重!大逆不道!自该千刀万剐。”   刘瑾百口莫辩,他根本无法反驳。   他确实问过俞日明这些话,但那是陛下刚登基那一年,那时候朝中无人,内廷以他为首,他也确实狂傲了不少,但后来陛下回过神来,他已经很是收敛了……   但这话怎么说,说出去也是大罪。   “弓箭,弓箭真的没有……”他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随后突然回过神来,朝着朱厚照爬过去,“奴婢没有的,陛下,爷,奴婢照顾你这么多年,奴婢是有几分贪心,但绝不会背叛陛下的,爷,爷……”   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你辜负了我,刘瑾,我待你不薄啊。”   刘瑾被小黄门拦着,满眼含泪地看着他。   “刘瑾侍奉陛下多年,还请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原本还大义凛然的张永神色凄然说道。   朱厚照看着瘫软在地上的人,平静说道:“朕留过他无数次性命了。”   刘瑾泪眼婆娑抬眸看他。   “你一次次犯错,我一次次原谅你。”朱厚照下了台阶,站在刘瑾面前,强压着愤怒,可到最后又只剩下平静,“只因为你忠心罢了。”   刘瑾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大哭起来:“奴婢……奴婢对爷也是忠心的……”   “拉下去。”一直没有说话的冯三终于从灯下走了出来,上前一步把刘瑾轻柔扯开,温和说道,“你的忠心抵不够你的贪心,迟早会给陛下惹下滔天大祸。”   张永也紧跟着说道:“此人罪行累累,连累陛下名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若是爷不给天下一个交代,怕难以内庭外朝都难以安抚。”   刘瑾被人捂住嘴,浑身都在颤抖,只能满眼含泪,哀求地看着面前的朱厚照。   朱厚照觉得那种被人在暗处紧紧盯着的感觉再一次蜂拥而至,深秋冰冷的皇宫再一次让他不寒而栗,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便只能沉默着,随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陪伴他多年的刘瑾,随后无情转身离开,神色寂寥。   “念在多年的情面上,给他一个体面吧。”   刘瑾直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冯三和张永在混乱中对视一眼,随后又各自平静移开视线。   —— ——   “听说了吗?”一大清早,王鏊就又端着茶走了过来。   江芸芸颔首:“知道了,是好事。”   王鏊点头,看着她把其中几本折子特意挑出来放在一侧,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介于江芸办事效率太高,又因为一些原因,焦芳这半月一直病重在家,无法处理公务,所以他的工作就挪给了江芸。   “有人提议想要前任刘阁老和谢阁老回来。”江芸芸随口说道。   王鏊脸色一僵,下意识闪过一丝不悦。   “之前南直隶的官员应诏举荐了余姚周礼、徐子元、许龙,上虞徐文彪,但是刘瑾认为四人都是谢阁老的同乡,而之前的那道诏令又是刘首辅起草的,所以直接驳回了,但是后来听闻这四人在当地很有贤名,现在回过神来发现这四人是被平白耽误的。”   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一开始是说希望召回这四人,调整刘瑾之前的政策,后来又有人说不若请两位阁老回来。”   她说的很是平静,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态度。   王鏊把茶盏放在她的桌子上,随后拿起折子看了眼,只是借着拿折子的时候顺势看了一眼正在看其他折子的江芸。   “这事我们说了不算,要陛下说了才是。”江芸芸想是察觉到他的想法,笑说着,“回头我让人送到内廷,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事要交接给谁了。”   “张永呗,还能是谁,我还以为会是冯三呢。”王鏊把折子合上,笑说着,“谁知道他自请要去兰州了。”   江芸芸抬眸:“他要去兰州?”   “对啊,开了边贸,各地都需要守镇太监,他一个大好的司礼监大太监,本来可以掌管东厂了,突然说打算去兰州替陛下看着门面。”王鏊笑说着,“你不知道啊?”   江芸芸沉默,随后摇了摇头。   “哎,你在写什么?”王鏊也没多说,看她笔迹未干的折子,不解问道,“你不希望废除刘瑾的政策。”   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把写好的折子递了过来:“刘瑾这些年施行的政策也有可取之处,没必要因噎废食,像是裁革官职就很有想法,只是方法有些不对,需要改良。”   王鏊挑眉:“陕西三边总制在内,因地势紧要,政务繁多,本来人手就不够,他竟然裁革了七十员,难道还可取。”   “但非属要地,事务简单的官员也裁革了五十九员,还裁革了天顺以后添设的通判等官,达四百四十五员之多,上半年还裁革了部分地方官府添设的县丞、主簿等以及个别少数民族地区的流官。”江芸芸解释着,“我看过这些名单,有些人在地方盘踞多年,若是借此机会换了一波人,也算是好事情。”   “那你是打算接着刘瑾这个事情,清理官员啊。”王鏊咋舌,“瞧着要挨骂的。”   “平日里也没少骂啊。”江芸芸笑说着。   “还有这个恩荫,你怎么也觉得好啊。”王鏊皱眉,“这次刘瑾能这么倒霉,身边的人都被清算了,这些人在暗中可出了不少力。”   “抑制恩荫是正确是节省开支的思路,在官员封赠上面缩小文官及勋戚的加赠范围,又在群臣荫子方面,则严格限制官员荫子的标准,别的不说,你就说这两年的户部是不是充裕了不少。”   王鏊欲言又止:“到底是同僚……”   “那更要明白户部的钱的紧张性,应该流去更有用的地方。”江芸芸平静说道,“河南大旱的折子,您应该也看过了,户部正在筹备钱银,但我也听说实在捉襟见肘。”   王鏊叹气,又指了指第三条:“翰林官调部属、外任,你也觉得好?”   江芸芸心平气和地看着王鏊。   内阁目前的四位阁老都是纯正的翰林,这辈子都在熬资历上升,从未出过京城。   朝廷上一直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话,自来的内阁阁老都是从翰林里选的,唯一一个出挑的,大概就只有百年来第一个冒出头的江芸。   但算起来江芸也不是没当过翰林,她正是从翰林院里出来的。   “每三年能进翰林院的人都是经过三轮大考,又经过内部选拔才能入选的人,都是人才中的人才,这样的人留在小小的翰林院太可惜了。”江芸芸声音惋惜,但神色平和,“百姓需要靠谱聪敏的主官为他们遮风避雨,而官员也需要倾听百姓的声音,才能明白自己的路怎么走。”   王鏊沉默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最后把折子递了过去:“那你送去吧。”   秋天黑得早,江芸芸把焦芳挤压的折子都看完了,这才回家后,幸好巷子口挂了一盏灯笼,她穿过小巷回了家,只是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找你的。”黎循传听闻动静便站起来说道,“你们先聊吧,我去检查知知和穟穟的功课。”   江芸芸看着讪讪站起来的人,平静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第四百九十章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人。   天色昏暗, 走廊上被挂上了灯笼,只是秋风瑟瑟吹得光影到处晃荡,院中树枝的倒影便好似活了过来, 开始到处张望着热闹的人间。   江芸芸脱下披风,洗了手,便心平气和走了过来,而冯三早早站了起来, 看着她的背影,等看到她朝着自己走过来, 整个人都颇为紧张,手指来回扣着。   “坐吧。”江芸芸说。   冯三没动,低着头没说话, 他穿的很是朴素,那身深蓝色的衣服衬得肤色格外细腻红润,养尊处优的日子让他本来粗糙黝黑的面容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芸芸见状,便也跟着站在, 打量着面前的司礼监大太监,如今走了一个刘瑾,司礼监的权力再一次被分配, 冯三能得到的自然不会少。   “现在这个节骨眼,你来我这里不是好时机。”江芸芸先一步开口。   冯三抬头,嘴角微动, 随后不经意地走进一步, 最后目光往下垂落,只是盯着江芸芸腰间的玉佩, 小声说道:“我要走了, 我要去兰州了。”   江芸芸颔首, 神色平静:“今天听王阁老说过了。”   冯三一听这话就充满期冀地看着她,可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里的明亮不由逐渐黯淡下来。   “我……老师不能再原谅我了吗?”他眼眶泛红,眼底似有水光闪过。   江芸芸顺势沉默下来。   她对冯三实在是太过难言的感情。   这是她第一个徒弟,当时收他也是一时兴起,看他每日一个人捧着最简单的启蒙书,读得抓耳挠腮,却还是没有放弃,总是不厌其烦去找那些看不上他的中书舍人问问题,哪怕被一次次拒绝依旧不放弃。   读书认真,性格灵活,做事认真,明明是一个这么优秀的人,却还是身陷囹圄,这辈子再无出路。   她想到了自己,所以才顺势收下这个徒弟,既为了自己,也为他,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也希望自己能走出这这个桎梏。   现在她走出来了,却发现她的徒弟却在不知不觉走错了路。   他怎么敢用兰州百姓的性命……   江芸芸抬眸看他,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师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既是你的问题,便也是我的问题……”   冯三含在眼底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上前一步跪在江芸芸面前,哽咽说道:“经师易求,人师难得,您做了这么多榜样,可我却辜负了您,还请老师不要生气。”   江芸芸伸手要把人扶起来,谁知道冯三却坚持不肯起来,反而伸手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臂:“我是自愿去兰州的,老师,我真不知道会死这么多人,您当年说我‘一窍不通,但还挺能惹事’,我知道那日才知道原来你是在点我,偏我没有听进去。”   江芸芸看着他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伸手轻柔擦去:“罢了,事已至此,望你去兰州之后,要对得起兰州幸存的百姓。”   冯三感受到指尖的温度,哭得更是汹涌。   “我会的,老师。”他泣不成声。   “起来吧。”江芸芸把人强硬拉起来,突然笑说道,“原来你都长这么高了。”   冯三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那双眼睛本来痛苦而不甘,可碰到江芸芸温柔的目光便只剩下挣扎和欢喜。   “也长胖了。”他笑中带泪地说道。   “不胖,是以前太瘦了,多吃点才好。”江芸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兰州冬日长,多准备点衣服,遇到问题可以给我写信,我妹妹还在那里呢,若是无聊可以和她们说说话。”   冯三低着头,嗯了一声,随后连忙说道:“我肯定照顾好老师的妹妹。”   “不用。”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她们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自己顾好自己就是,她们不需要你操心。”   冯三又不说话了。   “我送去你去巷子口。”江芸芸看着完全黑下来的天色,转移话题,“我们这条巷子长,天黑了看不清容易摔。”   冯三眼巴巴地看着她,只看她从游廊下拿下一盏灯笼,站在台阶上对他和气地扬了扬脑袋,笑说着:“走吧。”   冯三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当年的内阁。   那个时候他还是看大门的小黄门,整日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皱巴巴的书,维护着脚边小小的油灯。   每每天黑后,江芸才从内阁走了出来,身形挺拔,姿态从容,路过他时还会对他笑,态度温和平静。   脚边那盏幽幽的烛光落在她脸上,好似在她身上镀上一层光一般,温和却又让人不敢直视。   现在她再一次被那层橘黄的光笼罩着,他明明不再仰视,却还是卑微地不敢抬头去看。   巷子口,江芸芸把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看着面前无声落泪的人,无奈说道:“哭什么,人生自有离别,也总会相逢,往前走吧。”   冯三接过灯笼,强忍着眼泪看她:“两疏见机,解组谁逼,希望我和老师都能避开这样的命运。”   “好。”江芸芸满脸笑意地点头。   冯三手指来来回回捏着灯笼,突然低声恳求道:“我还没有名字,我是家里的老三,所以我娘就叫我冯三,老师,你能给我取个名字吗。”   江芸芸吃惊,随后懊悔说道:“之前还想着给你取名字的,后来太乱了,都把这事忘记了。”   “不碍事的,老师,都不晚。”冯三脸上安慰道,“冯三也挺好的,大家一下就记住了,就是我想着我以后要是给您写信,写个冯三也太不慎重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春日出生的。”江芸芸说。   冯三眼睛一亮:“是是,老师竟然记得,我是初春生的,冰雪刚融化呢,我娘说家门口的小花都开了。”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好兆头。”江芸芸笑说着,“叫冯喜春吧,那一年的春日在欢迎你的到来。”   冯三怔怔地看着她,想笑,但又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大概只有您是这么说的。”   “别哭了,怎么又是一个哭包。”江芸芸无奈,掏出袖中的帕子,“都要二十了,索性字也给你取了。”   冯三眼泪也不擦了,连忙哎了一声。   “你排名老三,那就是叫叔尔吧。”   冯三把名和字放在嘴边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这才露出小来:“好……好名字,谢谢老师。”   “去吧,时间不早了。”江芸芸挥手,“去了兰州,做事不可再胡来了。”   “知道了。”冯三高高兴兴走了。   江芸芸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看着面前的光亮逐渐变黑,心中却又是说不出的轻松。   冯三愿意去兰州。   她是开心的。   她转身离开时,突然看到不远处一盏微光正朝着她逐渐走了过来。   “楠枝。”她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在外面呆这么久,也不多穿点衣服。”黎循传把手中的披风递了过来,“深秋的天气可不会跟你开玩笑,小心着凉了。”   江芸芸胡乱应了一声,把披风随意挂在肩膀上就开始胡乱捋了一把:“没事,也就一会儿,和叔尔说了一会儿话。”   “叔尔?”黎循传看不下去了,把灯笼递给她,随后开始给人系上带子,“你这样穿不穿有什么区别。”   “有的,后背不冷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黎循传气笑了。   “以后冯三就有正经名字了,叫冯喜春了,字叔尔。”江芸芸高兴说道,“他是春天出生的,叫喜春可太合适了。”   黎循传垂眸看她兴奋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最后打上一个结,平静问道;“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他的春风为谁而来?”   江芸芸想了想:“为他自己吧,为什么一定要为谁而来。”   黎循传安静地看着她,半晌之后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拂过脖颈处的蝴蝶结:“走吧,都等着你吃饭呢。”   “肚子好饿。”江芸芸晃了晃手中的灯笼,两道影子便也跟着明暗不定,像是蝴蝶蹁跹的翅膀,“你的调令下来了吗?”   “下来了,户部郎中,明日就去报道。”黎循传笑说着,“得了江秘书的面子啊,不然也捞不到这个好位置。”   “是你该得的,我都想好了,要是现在京城空出这么多位置,你还没分到一个好萝卜,我回头就杀到吏部去。”江芸芸冷哼一声,拍着胸脯保证着,“你放心,老师不在,我肯定也能照顾好你。”   黎循传长睫微动,借着拿灯的动作,微微侧首看着她白皙的侧脸,精致秀气就像玉雕的一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好面貌。   “听说户部换了不少人。”   “户部右侍郎换了,是南京大理寺卿胡富。”   “韩尚书走后,都是顾侍郎顶了他的工作,他这次晋升了吗?”   原是之前户部尚书韩文因率领百官在宫门前上疏,所以被罢免了,当时的侍郎顾佐接替了他的工作,但一直没有晋升为实职。   “升了,今后改叫顾尚书了。”黎循传说道。   “顾尚书貌温气和,内守坚定,可是个好尚书!”江芸芸满意说道。   “刘瑾都没了,谁卡着他,自然是他顺势上去的,之前朝廷巡视三边军粮,查到当年顾尚书任职的一处粮食变质了,陛下罚他向边地输送八百石粮食,结果最后又变成罚他向边地输送一百五十石粮食,顾尚书本就清贫,用尽家中财物来交纳,最后还借贷来补足这些罚款,可这次刘瑾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到现在都没有落井下石。”黎循传低声说道,“人品贵重。”   这次刘瑾能倒台这么快,除了内廷在暗暗发力,外朝的那些弹劾也不容忽视,简直是拔萝卜带出一坑泥,一旦朱厚照跳脱出‘照顾自己多年’的光环,看到这些折子很难不生气。   “外朝的事情还有的闹,今日有人上折子要刘阁老和谢阁老回来。”江芸芸叹气,“阁老们都不好出声,所以这事就落到我头上了。”   黎循传吃惊,随后委婉说道:“这事不好处理,说到底都是曾共事过的同僚。”   “嗯,我已经把折子递给陛下了。”江芸芸笑嘻嘻说道,“阁老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黎循传也跟着笑说着:“不愧是江秘书,好机灵的小脑袋瓜子,那我以后就要靠江秘书高升了。”   江芸芸得意挺胸:“没问题。”   “行了,青梅竹马间原来也这么能拍马屁。”头顶传来谢来不耐的声音,“等你吃饭也太难了吧,江!秘!书!”   江芸芸歪头,对着黎循传说道:“找你的?”   黎循传摇头。   “那把他的饭碗给我撤了!”江芸芸立马气势汹汹对着乐山指桑骂槐,“来我家混吃的!还整天做梁上客,太过分了!”   谢来大怒,连忙翻身下墙:“我是来给你带好消息的,江其归,你太没良心了。”   “我不听。”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什么好消息。”倒是顾知好奇凑过来问道,“要给我老师发钱吗?老师这个月的俸禄花完了,手头好紧啊。”   江芸芸连忙转脑袋,色厉内荏骂道:“胡说八道,还是有一点的。”   黎循传连忙把她的脑袋驳回来:“别动,披风还解不解开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脑袋,嘟囔着安慰道:“还有钱的,你别慌。”   黎循传头也不抬说道:“我不慌,我自己有钱,你也别慌,饿不死你。”   江芸芸眼神飘忽,心虚地没说话了。   那边谢来站在饭桌前,牢牢捧着自己的饭碗,脸色神秘,声音却一点也没小,中气十足:“你老师,要当阁老啦!” 第四百九十一章   阁老的位置空出来一个。   因为焦芳致仕了。   内阁的人数一直没有定数, 只是前朝一直维持在三个人的数量中长达六年,后来陛下登基人数也是多多少少,捉摸不定的。   但是现在内阁空出一个位置, 那不少人就自然很想挤进去的。   “焦芳走了?”江芸芸震惊,“他舍得走?”   谢来抱臂,用唏嘘的口气说道:“肯定是不舍的,但这不是也没办法嘛, 外面的人都要骂死他了。”   “那他就听了?”江芸芸还是颇为不解。   原来焦芳本来也不想走的,但实在是压力太大了, 出门甚至还会被人扔垃圾,弹劾他的折子垒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平日里的江芸。   他自然也很想学前朝刘吉刘首辅做一个巍然不动的泥糊阁老,奈何陛下今日午后直接让张永婉言要他保持一个体面。   焦芳在家中呆坐着, 大哭了许久,这才不得不提笔写下致仕的折子。   他是万般不情愿的,但这个世道到底已经不是他的世道了,京城再也容不下他了。   “刘瑾倒得太快了, 朝廷中的官员都没回过神来,也就跟着换了一大批人,那个张彩, 就是一直卡着楠枝的那个人也被抓起来了,焦芳本来就是靠刘瑾入阁,现在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陛下肯定是容不下他的。”谢来已经主动坐下来, 准备吃饭了。   张道长一看他们准备讨论正事,就提溜着两个小孩去和乐山他们一起吃饭了。   “咱们好好吃饭, 不听她们吃饭还忙着事情。”张道长张罗着, “来来, 先吃饭,都这个时候了,别饿坏了。”   “算起来,排在其归前面的人也不少啊。”黎循传忧心忡忡说道,“现在突然越过去,可不是要被人戳着骂了。”   谢来点头,伸出手指来数了数:“确实不少,刘宇、曹元、梁储、刘忠、费宏、靳贵、杨一清、蒋冕,八个呢。”   内阁自来是按资排辈的,这几人确实都是排在江芸芸前面的。   “但是刘宇和曹元现在瞧着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瞧着这官身能不能保住都是一个问题。”谢来又说。   “梁储是个好人选,他一直兼詹事府的位置,陛下的老师,按理这次也该上去了,算是最合情合理的一个人。”   “刘忠也不错吧,但无功无过,但资历摆在这里,成化十四年进士。”   “费宏和靳贵也是年少成名的神通状元和探花,但是论起功绩确实差你一点的,但谁叫人家考上的日子比你早呢。”   “杨一清,这人你熟,成化八年的进士,你师兄,其实资料都在上面这些人上,但奈何常年在边境,也有很多功绩,在京城根基一般,而且陛下有意让他在边境先把城墙修好了,怕是赶不上这一波了。”   “蒋冕,父母接连丧,丁忧还没回来呢,这个好机会是捞不到了。”   谢来显然对这些人了然于胸,手指一根根比划着,有条不紊说道:“那你算算,这里面也就梁储和刘忠和你颇有竞争关系,但内阁的事情虽要阁老们提名,陛下也要首肯的。”   “我的名字也在这里?”江芸芸犹豫说道,“可我怎么对这事一点风声也没有。”   “哎,要不说李阁老天生是个捣糨糊的好手……哎哎,别瞪眼,随便说说的,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骂我做什么。”谢来嘟嘟囔囔着。   “李首辅给其归提的名?”黎循传敏锐察觉到,“这,怕是有很大的争议。”   “没,一开始根本没人提江芸的名字。”谢来没好气说道,“就江芸这个年纪,三十都没到呢,谁没事提她,这不是平白挨骂嘛。”   “不会是……陛下吧。”江芸芸一听,幽幽说道。   谢来抚掌:“果然是江其归啊。”   原来焦芳致仕的折子一上,朱厚照就迫不及待请李东阳去商量阁老人选了。   李东阳是个谨慎的人,建议不如廷推。   朱厚照也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直接把人都叫过来,还有个原因大概就是受刘瑾牵连,现在六部尚书,大小九卿都不是齐的,所以召集的速度出人意料得快。   大家也是被陛下这个风风火火的态度惊到了,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开口,眼神闪烁,面面相觑。   吏部尚书一向是廷推的主要力量,是有职责在身上的,王恩被众人的目光催促着,犹豫上前,谨慎说道:“吏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梁储职居辅导,才德允称,精力有余,可担此重任。”   上首的朱厚照平静点头:“梁爱卿春宫旧臣,学行端谨,誉望素隆。”   众人一听,眼神相互交错。   明明事情办的格外顺利,但怎么瞧着就莫名有点不对劲呢。   “还有吗?”朱厚照继续问道。   众人震惊,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客气还是真的想要再找一个。   若是加上梁储,内阁就有四位阁老了,虽然内阁阁老人数最多的时候有十二人,但那一般都是上下人皇帝交接的时候,后续也会慢慢缩减到五人之人,这几年也大都维持在三四人的位置。   “成化十四年进士,掌翰林院,仍直经筵的刘司直性格沉稳,持正不阿也是极好的人选。”   朱厚照笑说着:“刘学士自来体弱,且又有五十六,内阁事务繁忙,非常辛苦,朕不忍心看他如此劳累。”   “杨总制晓畅边事,悉中机宜,也是极好的人选。”   “如今边境城墙修建要紧,不急于一时回到京城。”   “礼部费侍郎学行纯正,才猷弘远,日侍讲读,备著忠勤,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颇有良德,朕有意都加锻炼。”   “光禄卿靳充遂简重静默,从不轻易藏否人物,性格侃侃正言,无所顾忌,是为良选。”   “靳爱卿人品贵重,可堪大用。”   一番皇帝和臣子的极致拉扯后,众人是看出来了,陛下心里是已经有个人了,想要他们提出来,自己再顺坡下驴,借机同意,也算是和和美美的君臣美谈,但奈何他们没发现陛下心中那个人,一时间气氛开始格外焦灼。   “满朝文武皆才学出众,品德兼优之人,诸位大臣几番挑选只觉各个都是忠臣良臣,微臣斗胆,不知陛下心里可有想法,内阁人选当慎之又慎。”最后还是李东阳出面委婉挑明这个想法。   朱厚照有点失望他们的不上道,但又觉得李东阳这个首辅当得也不错,关键时候还是能扛事的,便出声,委婉提醒道:“虽说内阁人选应论资排辈,但靳充遂和费子充也是年纪轻轻就能担无数重任的,可见能力总该是第一位的,我们内阁选人要不拘一格,外面的读书人才会觉得我们朝廷只看实力说话。”   此话一出,众人哑然,四目相对,随后脑海里诡异地齐齐想到一个人。   陛下饶了这么一大圈,不会就是为了这人吧。   —— ——   “然后大家就都同意了?”江芸芸震惊,“这么好说话。”   “哪能啊。”谢来叹气,捧着饭碗,无奈说道,“你知道的,他们怕你也怕的不行,一个个都开始装傻充愣了。”   “那陛下不是会生气。”黎循传犹豫问道。   谢来颔首:“是有些生气的,但还是你师兄出面,说此事颇为慎重,还是要先行考察,不若先问问你的恶意见,陛下这才勉强同意了。”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   “我怎么听说有人提议刘阁老和谢阁老回来。”黎循传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口问道。   谢来哎了一声,突然压低身影小声说道:“是有这事,但陛下嫌他们太一板一眼了,直接把折子驳回了,还把提出这个意见的人狠狠责骂了一顿,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呢,大过年的,没钱拿回家过年了。”   两人说完又齐齐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说着:“看我做什么,这事吧……我也有些始料未及。”   “那就先吃饭吧。”谢来一听,迫不及待说道,“你知道的,我为了给你送这个消息,饭也没吃。”   江芸芸拿起筷子,其他两人便也跟着开始吃饭。   一时间小饭桌只剩下吃饭的声音,隔壁那一桌欢声笑语倒也格外热闹。   “其实你当官也挺久了。”吃完饭,谢来摸着肚子,老神在在地说道,“弘治九年丙辰科的进士,过了年也就做了十三年的官了,而且你履历还丰富,去了琼州和兰州,还去徽州做了过钦差,也不耽误你给陛下授课。”   “那些翰林院的人都是在苦熬资历,你师兄也是八年八年的熬上来的,所以大家都下意识觉得你也要熬个二十来年。”   谢来侧首去看躺在小躺椅上的人,笑说着:“但你就算熬了二十年,也就才三十来岁,四十不到的年纪,放在进内阁的时间中也是很早很早的。”   江芸芸闻言只是闭眼笑,椅子一晃一晃,慢慢悠悠的:“谢指挥吃了人家的饭,说话也跟着好听起来了。”   谢来促狭了:“你可没钱了,谁不知道你是一个小穷鬼啊,我今天吃的可是黎郎中的饭,是吧,小青梅。”   黎循传正在削着苹果,拿着刀的手顿了顿,随后平静说道:“你们自己说话,不要扯到我,无妄之灾。”   “那这事能成吗?”顾知按捺不住凑了过来,“我那以后是阁老的徒弟了!”   谢来下巴一抬,对着江芸芸的方向抬了抬:“问问你老师愿不愿意。”   “当阁老还能不愿意!”顾知大为吃惊,连忙跑到她老师椅子边,扒拉着她的胳膊,“老师你不愿意当阁老吗?”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玩去,少掺和大人的事情。”   顾知还没得出一个答案,就被陈禾颖拉走了。   “明天这上朝有的热闹看了。”江芸芸嘟囔着,接过苹果,哼哧哼哧咬了起来。   —— ——   江芸芸自一进城门就若有若无地被人围了上来,但她一概装傻充愣,完全不接招,好不容易艰难回到内阁,就看到李东阳、王鏊和杨廷和正齐刷刷看向她。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进来。”李东阳深深看了她一眼,第一个转身说道。   “好运道啊,江其归。”王鏊感慨着。   杨廷和没说话,只是再看他一眼后,垂下眸来。   “陛下有意让你入内阁。”李东阳坐下来就开门见山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还没想好是用震惊,迷茫,还是坦然的神色来迎接这个消息时,就听到李东阳面无表情说道。   “家中还有老师遗留的棍子。”   江芸芸立刻老实了。   “都坐吧,站着做什么。”李东阳揉了揉额头,声音温和下来,“这事我们内阁关起来门来,先说道清楚。”   如今的内阁经过之前的修整,大院子里只剩下四位阁老的位置了,倒也符合关上门的样子。   “这事你知道吗?”李东阳直接问出其他两个人的心声。   “昨天晚上谢指挥来我家吃饭,随口说了一句。”江芸芸交代道。   “谢来如今贴身伺候陛下,知道并不奇怪。”李东阳说道,话锋一转,“你和锦衣卫关系倒是亲密。”   “我的一个徒弟想学武,我也请谢来帮忙看看合不合适了。”江芸芸镇定解释着。   江芸芸确实收了两个女弟子,这在京中不是秘密。   “陈知府倒是心大,直接把这么小的孩子留你这边了。”王鏊笑说着。   “拜师了,肯定要跟我走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而且我又不是坏人,跟我是去读书见世面的,也不是坏事,陈知府为人坦荡,自然也无所畏惧。”   “这次能扳倒刘瑾,陈知府之前救人的事情功不可没。”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看着江芸芸,若有若无试探说道。   江芸芸充耳不闻,只是顺势夸道:“好人有好报吧。”   “说这事做什么,都过去了。”李东阳拉回正题,看向江芸芸,“那你对这事怎么看?”   江芸芸缓缓眨了眨眼。   “你素有功绩,做事认真,为人有担当,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李东阳说出目前众人的担忧,“还未满三十就入内阁,闻所未闻,若今后封无可封,自来就不是好兆头。”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又是江芸入阁,是陛下一力坚持的。   ——谁也不想做这个出头反对的人。   “这事说起来,要从我十五岁开始考上状元说起……”江芸芸慢吞吞说道,“既然前面的话都是夸我的,那后面的年纪应该是锦上添花才是。”   王鏊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年在翰林抄书的时候,听闻过一则我那一届丙辰科的小传闻,觉得颇有意思。”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   王鏊和杨廷和面面相觑,颇为不解,李东阳却好似鬼使神差想到什么,眉心微动。   “听闻当年先帝在选定状元时,在朱懋忠和我之前犹豫不决。”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   “怎么会如此?朱侍读虽学行醇笃,但当年的文章我都看过……差你一些。”当年北直隶会考的主考官,王鏊就是其中之一。   朱希周虽是南直隶人,但同年和南直隶的考官交流时,说过这人。   王鏊自己就是制行修谨,文章修洁的人,对朱希周的行文也是颇为喜欢的,但若是和江芸比,那便是少有人及,她素来是文理结合到出神入化,得天下之文而化之的人。   李东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整个人突然轻松下来。   “因为朱侍读的名字?”杨廷和犹豫说道,“先帝犹豫的是这个,而不是文章。”   江芸芸微微一笑。   王鏊错愕,随后又了然。   朱希周,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这个故事一出来,三位阁老也都齐齐没了声音。   其实先帝当年把江芸芸安排到内阁,朝野一直有隐隐的传闻,这是陛下留给年幼的陛下的,要不是这个留言实在传得太广了,当日江芸落难,也不至于人人都各怀心思。   “既然说起这事……”李东阳咳嗽一声,拉回另外两人的心声,低声说道,“其实当年还有一件事情本该是由当年的刘首辅宣布,奈何如今瞬息万变,此事到现在也不知该不该提。”   王鏊侧首看了过来,心中微动。   “当年陛下写遗诏时,内阁去了四个人。”李东阳低声说道。   屋内剩下两个先是一怔,随后神色大变。   “你是……”杨廷和猛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平静地坐在那里,明明还很是年轻的面容却多了些深沉的姿态。   “那你们当年怎么……”王鏊回过神来,但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屋内四人瞬间陷入沉默。   “那,此事……”王鏊先一步开口,随后喟叹道,“怪不得陛下如此坚决。”   “事已至此,我们内阁对外要同心同德。”李东阳看向三人,“你们可还有其他想法?”   王鏊沉吟片刻,随后缓缓摇头。   片刻后,一直看着江芸芸的杨廷和神色僵硬,目光发怔,但最后也跟着缓缓摇头。   李东阳松一口气:“那我去写折子。”   他先一步离开,王鏊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最后看向江芸芸:“江其归,你难道还真是天命所归不成。”   “人人都说你是紫微星,是大明立国百年一见的神童,还真的是不成。”他靠近江芸芸,想要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可刚一走进,就看到她漆黑的眼眸,突然回过神来,拍了拍额头,“罢了,我都老了。”   他说完就也跟着转身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杨廷和和江芸芸两人。   杨廷和自来就不爱说话,但他办事能力极好,心中自有沟壑。   李东阳就一直夸杨廷和——“吾于文翰,颇有一日之长,若经济事,须归介夫。   “那你当年为何没说……”许久之后,他似乎恢复了之前平静,低声问道。   江芸芸坐在他的对面,同样平静说道:“多说无益。”   杨廷和抬眸看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此刻露出难言的神色,可最后还是归于眼下,随着眉眼轻垂而逐渐被覆盖。   “原是如此。”他的声音被初冬的风一吹,便也跟着缥缈起来,“愿今后群策群力,共铸盛世,江阁老。”   —— ——   江芸芸就任阁老的事情就在正德四年的春节悄无声息地宣告天下了,和她一起入阁的还是梁储。   梁储任吏部尚书兼少傅兼太子少傅,江芸芸以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专典制诏。   虽两人一同入阁,但默契的都没有加大学士的官衔。   但这事能想到的人寥寥无几,实在是江芸的名声太大了,全部的焦点都聚焦在他身上,导致梁储毫无动静地就搬到内阁上班去了。   虽然朝野上下震动,但内阁和内廷不为所动,开始为新的一年开始的工作计划布置。   这是一场年初要定下今年要花的几个大钱的去向的大会,分别是内阁大臣和各部官员在乾清殿召开。   在一群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头中,悄悄混进一个年轻貌美的年轻人。   朱厚照一眼就看中了站在内阁最后一排的江芸,越看越满意。   “去年四川大旱,这里至少需要一笔粮食。”户部尚书顾佐率先说道。   朱厚照点头:“打算在这里拨多少钱财。”   “至少一百万了。”顾佐说。   朱厚照没说话了。   “四川受灾范围之大,近乎全省沦陷,若是不及时安抚,怕是会多生波折。”顾佐一板一眼分析着,甚至还拿出一本拇指厚度的折子,认真打起了心里的小算盘,“今年漳州的海贸收了一波银钱,应该是够用的。”   “漳州收到国库也就三百万了,顾尚书一口气拿走一百万,明年和蒙古的边贸正式开始,虽说两边已经签订协议,但对蒙古人我们也是不得不防,各地的边防,还有闲置的景泰城都要修建,也至少需要一百两。”兵部尚书刘大夏保守说道,“还有各地的军饷也要预料。”   “官员的工资也要预留起来。”顾佐又说道。   几句话的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两位尚书一人一句直接把钱都那走了,我们工部明年可要陵寝之地,虽然是前期的工作,但五十万两肯定是要的。”工部尚书慢条斯理开口。   朱厚照其实也是第一次开,听着他们用万做结尾,不由心中咋舌。   ——本来漳州去年收了三百万,他还高兴坏了,毕竟他爹的国库都没这么富裕过,可现在钱还没焐热呢,一眨眼就要没了。   可他也不好多说,只能沉默着,继续听着底下的人说话。   “礼部收到不少藩王的折子,请求按时封发月俸。”礼部尚书李逊吞吞吐吐说道。   终于是逮到一个软柿子,朱厚照立马板着脸说道:“天下之事还未定,这些藩王不思为国奉献,现在来添什么乱。”   李逊挨骂了,但也不生气,低眉顺眼站着。   这一骂,殿内的气氛倒是莫名活跃起来了,大家像是突然热情爱国起来,接二连三吐出无数需要用钱的地方。   吏部今年官员考核需要一点钱买卖笔墨纸砚。   刑部说各地的监狱都需要招募女监,需要一点钱,哦,南北直隶的监狱也都坏了,也要修缮一下。   朱厚照都听傻了,到最后忍不住问道:“都是花钱的地方,难道明年就没有一点进账的地方?”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心中咯噔一声。   李东阳委婉问道:“陛下是想加税赋?”   朱厚照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但百官的神色突然紧绷起来,他便也跟着一愣——哎,我嘛?   “微臣翻阅近五年折子,发现两浙盐课多年未核查了,正好可及借着今年巡查浙江土地清丈的工作后续,追论历次巡盐御史及运司官赔偿商课。”就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上前一步,慢条斯理说道。   朱厚照眼睛缓缓变亮……   ——我就说江芸应该来内阁吧! 第四百九十二章   盐课是指食盐产制运销所征收的税, 也被称为盐税。   浙江盐课起源非常早,早在春秋越国时期,《越绝书卷八》就有记载:“朱余者, 越盐官也,越人谓盐曰余。”,可见那个是时候的制盐已经被纳入官僚体系统一管理了。   盐课一向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来源,夏朝时, 盐就以上贡的形式被国家统一管理。西周时,盐课更是被列为山泽之赋的一部分, 汉武帝时期,盐铁全都被收归国家专卖,后世不少盐务政策, 大都依次为开展。   江芸芸说的巡浙江盐务倒也不是奇怪事,之前好几年没展开大抵是因为之前朝局不太稳定,朱厚照自己也不知有这事,现在这算旧事重提。   浙江自古就是产盐之地, 产量极大,两浙地区很多盐场,也为此设立了很多监管部门, 用来管理盐的生产和销售。   “前朝宪宗爷就在时,就把两浙盐区扩展到四十余个,若是这次要巡查, 需要的人怕是不少。”户部侍右郎胡富直接说道, “声势浩荡也会劳民伤财,不然直接让当地自己巡查。”   “那不是自己关起门来, 左手打右手。”有人反驳道, “而且自来盐政就是要朝廷派人去地方的, 不然如何能查清这个问题。”   “可这一笔确实是大的开支。”胡富说道,“各地百姓也很受累,马上开春就要种地了,这也太折腾人了。”   “盐税好几年没查了,自然也是要查的,哪有因为种地的事情就荒废这个。”   朱厚照看到一半的折子,察觉又要吵起来的架势,忙不迭抬起头来紧张安抚道:“查要查,种地也要种地,并不冲突,快,给诸位爱卿送杯茶水,润润喉咙。”   内阁的人也没想到江芸芸突然掏出这本折子,杨廷和借着大家说话的动静,悄悄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眉眼不动,巍然如山,一板一眼回道:“昨日不是说了吗?要开源节流。”   杨廷和欲言又止。   昨日内阁是开了一个小会,重点也是今年的财政支出,不过是几位阁老先自己悄悄把需要的钱都划定一个大致的范围,务必让各部门都能分到钱,顺势找好理由,回头也好面对各部门的责问。   每年的财政大会都是能吵起来的,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大臣们撸起袖子就是骂,帽子一顶比一顶大,内阁里的人大都是年纪大了,禁不起这么折腾。   小会上,王鏊对于一笔笔明目上的事情算得头皮发麻,毕竟怎么算,现在国库里的钱都是不够的,真是哪哪都需要钱。   杨廷和随口说道:“节流也要开源,就是不知今年边贸那边的情况会不会充裕国库。”   “内廷的人年前就走了,我们的调令也跟着下了,但这些人赴任,有些远的可要从广东开始走,最快也要夏季了。”李东阳对此并不看好,“而且第一年的贸易定然会摩擦不断,最后能上缴到我们这里的收益屈指可数。”   “连着好几年各地都陆续有灾情,但也不能随意增加赋税,免得有人生事,但若是正常救灾,这里就是一笔钱。”王鏊忧心忡忡,“不知今年老天爷的心情。”   “就看浙江的情况了。”杨廷和安慰道。   “浙江的情况应该不会差,毕竟当年一个琼山县就很可观,但也要看当地的官员是不是尽心竭力了。”   “王尚书之前又打又杀,下了一大批官员,应该不会有人在今年这么不像话让王尚书难堪的。”杨廷和倒是有些信心。   “你怎么不吭声。”李东阳一看江芸芸一连沉默地坐在最后面,随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李东阳,突然说道:“浙江是个好地方。”   “可不是,还不是你钦点的风水宝地。”王鏊打趣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确实可以从他这里开源。”   “你也对赋税的事情很有信心?”王鏊一听她这么说,也跟着来了信心,“你江其归要是都觉得行,那我就安心多了。”   “你算过今年浙江的赋税大概能收入多少吗?”李东阳操心问道。   江芸芸把早有准备的折子递了过去:“这里还要算上路上的损耗,数据未必准确,但大体也能推断一二。”   三人的脑袋立刻凑过去看。   “能有这么多?”杨廷和惊喜说道。   江芸芸点头:“王尚书在浙江还推行过农田册,从扬州那边调来很多种子,只要好好照顾,应该能提早十来日收,也算是缩短两季的时间,但这些多要看天时给不给力,所以一切都是未知数。”   “你要是这么说,我又开始担心这国库了。”王鏊说。   江芸芸安慰道:“不用担心,还有别的事情呢。”   “是啊,还有漳州,还有边贸,总不会倒霉到三个都有问题吧。”王鏊自我安慰着。   江芸芸没说话,眼神闪躲了一下,只是众人都忙着说浙江税收的事情,就连最警觉的李东阳都把她忘记了。   浙江确实可以开源,但赋税的工作不是都做好了吗,怎么算开源,那肯定是要另辟蹊径啊。   江芸芸对此非常理直气壮。   李东阳对此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出门和稀泥:“盐务之事我们内阁自然是知晓的,但具体事务都是江阁老处理的。”   江芸芸就被内阁推了出来。   “清查盐政的工作也不是稀奇事,今年去查明年去查并无区别,只是今年去查,正好还能去看看清丈土地的成果。”江芸芸笑说着,“一举两得而已。”   “那钦差的工作量也太大了。”刘大夏平静说道。   “那我们找一个年轻力壮的。”江芸芸也开始学着和稀泥。   “人多动静大,怕各地各有准备,反而不好查。”吏部的人开口。   “但人少消息传得也不慢。”工部的人紧跟着说道,“需深谙制盐的人出面。”   六部争了一轮也没说出过所以然来,不由去看上首的朱厚照。   “两浙盐场仅次于两淮,太、祖年间,全国食盐总产量是一百一十四万九千一十三引。其中两淮盐厂出盐一共三十五万两千五百七十六引,而两浙盐厂出盐二十二万七百五十七引,河东盐厂出盐是十五万两千引,三大盐厂出盐合计占到全国食盐总产量的六成以上,而两淮两浙的盐厂又独占天下之一半。”朱厚照对着折子上的内容照本宣科,随后话锋一转。   “此事要慎重,不知江阁老可有什么想法?”   “就是因为此地此事如此重要,关乎万千百姓的饭桌,却已有五年不曾巡查,故而觉得此事有了落实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江芸芸说。   “浙江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现在弄这些会不会再起是非。”兵部侍郎谨慎问道。   “盐务看似涉及百姓,但却只关乎官员。”江芸芸说道。   言下之意,要杀也是杀官员,不会惊动百姓。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扭过头去没说话。   江芸芸一脸正气站在最中间。   众人面面相觑,其实清查盐政不是问题,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工作,但是人选真的很重要,大家一开始吵得这么热闹也就是因为事情太过措手不及了,好端端的财政大会,说的是钱的分配,兜里的钱还没分配干净呢,你说挣钱的事情做什么!   “各部把今年需要多少钱的折子写上来。”最后还是朱厚照拍案说道,“盐政的事情是要好好考虑的,不知诸位可有人选。”   下面自然也是一阵热闹,这是一个苦差事,但也肯定是个好差事,自来能巡盐的都是陛下的心腹,能占到一席之地,那可不得了。   朱厚照也犯难,看了一眼激情讨论的官员,又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江芸芸,把刚才递来的折子放在手心翻了翻,最后小手一挥,又说道:“各自写好折子,拟好人选推送上来。”   众人大喜,大呼圣明。   一场财政大会就这么落下帷幕。   一月的京城还在下雪,一出殿门,就感觉一阵寒风立刻涌了过来,不少人都打了一个哆嗦,头顶的乌云黑沉沉的,空气中细微的小雪子,瞧着没一会儿就要开始下雪了。   小黄门殷勤都给阁老部堂们打伞。   “江阁老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事,一开始也没个风声。”工部尚书毕亨才一看江芸芸走在最后面,就立马自己揣过伞,朝着江芸芸走过去,“自来查盐就要有好手,各项数据可是要核对清楚的,不如地下的人糊弄我们,我们也是睁眼瞎。”   江芸芸也接过自己的伞,笑说着:“确实是一个很需要注意的点,毕尚书可要把这些要点都写上去,也好让陛下定夺。”   毕亨才眼珠微动。   “江阁老心中可有人选?”兵部尚书张子麟直接问道。   众人有些震惊不亏是搞刑事的,做事说话就是直接,一边毫不客气地凑过耳朵听着。   “自来和诸位阁老是一心的。”江芸芸和气说道。   众人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走路的速度更快了,衣袂翻飞,细小的雪子都要钻进衣服里。   江芸芸笑眯眯跟在三人身后,对着诸位尚书侍郎告别,然后撑着伞慢慢悠悠回了内阁。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一声不吭的。”一回内阁,王鏊就开始抱怨道,“吓了我一跳。”   “其实还准备了很多折子。”江芸芸从袖中倒出三本折子,“但都是要钱的,我看陛下脸色也不好看了,不好意思拿出来,盐务的本子本打算结束时悄悄递上去的。”   三人看着那三本厚厚的折子,齐齐咋舌:“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我倒要看看都是什么幺蛾子。”李东阳冷笑一声,拿起一本打开一卡,“边贸的,集市确实要规划好,边贸的政策也要大字贴起来,这个钱我瞧着你要多写点,也不是人人都是你江其归清清白白的,让他们拿点也没事,让他们安心做事最重要。”   “你打算拿藩王开刀,虽说我觉得陛下对藩王还算严厉,但你这个太大刀阔斧了,陛下仁慈,怕也舍不得。”王鏊看第二本折子,随后又回过神来,“但你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汉武帝推恩令的效果。”   “限制镇守总兵养廉田数额,这确实是个很重要的事情,但怕是不好操作。”杨廷和简单明了说道。   “一件件来,总要努力一下的。”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三人一看她这个样子就心中开始打起算盘。   ——自来江芸的努力,那肯定和其他人的努力不一样的。   “说好的同心同德,你这个小阁老竟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同我们商量。”王鏊率先把手中的折子一扔,“盐务的事情你打算让谁去,直接说吧,我们也好心里有个数。”   “没商量好。”江芸芸也直接说道,“但我想着风声先放出去。”   “那不是打草惊蛇?”杨廷和不解。   “就要惊蛇,不然我们如何能在四十几个盐场中一把抓住要杀的鸡呢。”江芸芸小手用力一握,义正言辞说道。   “你要对太监动手?”李东阳很快跟上思路。   朝廷是有在各地制盐的地方设盐法道,辅佐监察使的,但一般也会安插一个制盐太监。   “只是想试试浙江盐务的水而已。”江芸芸委婉说道。   “所以你江其归根本不是不小心递上去这本折子的。”一侧的杨廷和幽幽拆台说道。   江芸芸立马把桌子上的三本折子顺走:“这几个内容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江、其、归。”李东阳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头也不回就走了。   王鏊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火上加油:“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哎,我们首辅消消气,那个棍子在哪啊,我回头给你擦擦。”   杨廷和也紧跟着慢慢吞吞说道:“同、心、同、德啊。”   —— ——   江芸芸今日下值还算早,但外面已经下起大雪。   周发见她来了,热情站起来迎了上去:“阁老可要慢慢走,外面雪下了,要不还是奴婢送您到宫门口吧。”   “外面天冷,你在这里烤烤火吧,回头记得把门关好,别风寒了。”江芸芸摆手拒绝,随后撑起伞迈入大雪中。   周发看着她的背影,随后摸了摸脑袋:“哎,就这态度,怪不得老祖宗一颗心都在她身上了。”   街上因为大雪已经空空荡荡的,摊贩里早早离开,只留下一地狼藉,不少店门也都关了一半,只依稀能看到隐约的豆光。   春节刚过,街面上的红布颜色依旧鲜艳,在风中烈烈作响,为即将到来的元宵佳节庆祝着。   “买……买蒸饼吗?”一个小女孩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顺势看去,只看到一个衣着单薄,穿着草鞋的瘦弱小姑娘正躲在屋檐下,手指冻得通红,腕上还挎着一个竹篮子,上面用布盖着,整个人都在寒风中发抖。   她的脸被风吹的裂开,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立马消了下去,整个人也开始不安起来。   ——瞧着不是好糊弄的小娘子。   “多少钱?”江芸芸走了过去,顺势问道。   “一个两文。”小姑娘小声说道。   江芸芸笑,戳穿道:“我以前可就被骗过了,粗面的蒸饼,一文钱一个,买多还会便宜呢。”   小姑娘立马红了脸,整个人更是不安,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坚持说道:“那,那是我记错了,是,是一文钱一个的,小娘子要不要啊,都是很干净的,买回家也不用做饼了,很方便的。”   “要吧。”江芸芸叹气,“都要了,五文钱,快回家吧。”   小姑娘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小娘子人美心善,肯定能,能和那个江阁老一样……做大事的。”小姑娘手脚麻利用荷叶把蒸饼包起来,嘴甜说道。   江芸芸失笑,把五文钱递了过去,又把手中的雨伞递了过去:“打伞回家吧,雪要下大了。”   小姑娘握着还滚烫的伞柄,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不要在外面逗留了。”江芸芸把自己的蒸饼拿过来,伞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要走了。   小姑娘捏着伞,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大雪落在那人清瘦的肩膀上,没一会儿就浅浅覆了一层,但瞧着跟个庙会里的观音菩萨一样。   小姑娘心中莫名觉得兴奋和喜欢,觉得自己今天真幸运,看到神仙了,回家也不用挨饿了,还得了一把伞,能换不少钱呢。   “小姑娘可把你的伞卖了呢,你的饼又买贵了。”就在江芸芸即将要进小巷的时候,一把伞撑在她头顶,为她遮住满肩的风雪,含笑的声音紧跟着传来。   江芸芸惊讶转身:“你怎么回来了?”   “可不是,好久不见啊。”   “江阁老。” 第四百九十三章   黎循传见到祝允明也颇为惊喜。   “之前我在浙江听闻你自请去了湖广边境的勋阳府的镇河县当县令, 我还颇为担心,没了顾将军镇守,那里一直不太太平, 多族交融也有矛盾,一个不慎就容易牵连到自己。”   祝允明拍了拍身上的雪,笑说着:“这才安全,你看现在还不是平平安安见到我了吗。”   黎循传叹气:“确实, 到底还能见上一面,伯虎和梦晋到底是许久未见了。”   “黎小公子以前可不是觉得他们是教坏其归的第一人。” 祝允明打趣道, “感情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啊。”   黎循传笑了笑:“唐伯虎年轻时也太不靠谱了,当然我觉得他现在也不太稳重,但多年情谊, 许久不见也很是想念。”   “我坐船回来还特意回了苏州一趟,人现在的日子过的可比我们好,对了伯虎还带了好几瓶桃子酱,说是自己做的, 我回头拿给你们,人家现在抱着自己女儿九娘逢人就夸是神童才女,还说等五六岁启蒙了, 给其归送过来。”祝允明忍笑,看向江芸芸,“你小时候说想当老师, 现在可是当爽了。”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又不是托儿班, 最近收的学生全是小孩。”   “那两个就不安分。”黎循传下巴一抬。   原来两个小姑娘正围在一起堆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手套都不见了, 顾知最是夸张, 衣服都脱了一件。   “张灵呢?”黎循传又问。   “写书去了,和林家有了合作,续写你的书去了。” 祝允明看向江芸芸,满脸含笑,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江芸芸,“我叫他存点钱,也娶个媳妇,过上唐伯虎这样的日子,你猜怎么着,说要找个和你一样的,不然终生不娶。”   江芸芸拍案大笑:“坏了,娶不到了。”   黎循传眨了眨眼,脸上笑意缓缓敛下。   祝允明看着她肆无忌惮的笑容,眼波微动,随后收回视线,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我说他要打光棍了,真是倒霉的人。”   江芸芸怂恿着:“赶紧去让九娘认他做干爹,反正他就爱和唐伯虎一起玩。”   “九娘也太倒霉了,要养两个酒鬼。”祝允明认真说道,“我家也有小女孩,我可是不愿意小姑娘这么辛苦的。”   “哎,也对。”江芸芸回过神来,“那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享福了这么久,老了吃点苦也不是不行。”   “行了,胡说八道什么。”黎循传起身,把人笑歪的身子扶起来,“准备吃饭吧,乐山看了好几眼了,天冷,饭容易凉。”   “哦。”江芸芸乖乖坐好,“昨天说晚上可以吃清炖羊肉的。”   “做了,还能少你一口吃的不成。”黎循传挑眉,“前几日还不是信誓旦旦说自己有钱吗,胸脯拍得啪啪响。”   江芸芸傻笑着。   “起来吧,去洗手。”黎循传把人提溜起来,“顺便把你那两个活宝也带走,大冬天玩雪不带手袋,长了冻疮,可别给我哭。”   “哦。”江芸芸上前,一手一个把人揪走了,“完蛋了,楠枝骂你们了,你们回头的作业量可要小心了。”   顾知也跟着紧张起来:“我可是作业写好了才来玩的,老师,你可不能当甩手掌柜。”   “那我管不了这事的。”江芸芸移开视线,然后悄悄说道,“回头我也要挨骂的。”   顾知大怒:“太没出息了!你可是阁老!!”   “可我没钱。”江芸芸破罐子破摔。   顾知怒了一下也跟着歇火了:“老道也没钱,太过分了,一分钱难倒一个好汉,天理不公啊。”   陈禾颖慢条斯理说道:“我有钱,但我也觉得你应该挨骂。”   顾知更怒了:“你爹也是最近给你寄钱的。”   “没办法,多了一个阁老老师。”陈禾颖唏嘘说道。   “快去洗手。”黎循传幽幽的声音响起。   三人立马目不斜视,抓紧脚步。   祝允明坐在椅子上看着浑然热闹,好似一家人的场景,突然轻声叹了一口气。   —— ——   “这次是来吏部述职的吗?”饭后,江芸芸问道。   “要不说你当官了,还能惠及一下我呢,三年一到,立马吏部给我下了调令,让我去都察院经历司做一个正六品的经历呢,虽然品阶没有变,但好歹以后就是京官了,回头家里祭祖,我往前面再站一位。”祝允明打趣道。   “如今都御史空缺,不知吏部可有推选人来?”黎循传把两个小孩的作业检查完回来后,顺势问道。   上一任右都御史屠勋年老体弱,去年年底刚退了,之后都御史便一直空缺,吏部拟起用退休的右都御史林俊或总制四川右都御史彭泽,但折子递上去后陛下默不作声,按下不发。   “我昨日听同僚说,吏部打算再推拟南京右都御史刘洪,或者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戈瑄复命。”黎循传又说道。   “折子早上就递上去了,但陛下并未让司礼监传话过来。”江芸芸也是知道这事的,想了想又说道,“但我瞧着难。”   祝允明不太在意,反而开心说着:“罢了,上头没人,说不定工作好轻松呢。”   江芸芸笑了笑:“明日就去报道吗?”   “差不多了,在扬州待得时间有点久,卡着点回来的。”祝允明说,“只是一回来就听说你打算清算盐政,去吃个饭买个馒头都有人在议论,可不是抓紧时间来看看你,免得你到时候打算亲自上阵的话,我又要见不到你了。”   “我就是想去,内阁怕也不同意。”江芸芸笑说着,“少套我话,滚回家去。”   祝允明笑着站起来:“行,也是我外祖父那边的关系,这些年多亏了他们照拂,我也不得不还回去这些恩情,回头我请你吃饭赔罪。”   “行,我到时候拖家带口来的。”江芸芸也不客气应下。   祝允明笑着离开了。   “我也以为你打算亲自去。”等人一走,黎循传也跟着说道。   “有这个打算,却没这个机会了。”江芸芸笑说着,“进了内阁是好事,但也不全是好事。”   “瞧着下值是一日比一日晚了。”黎循传看了眼天色,“回屋子休息去吧,周夫人送了一些衣物来,你试一下合不合适。”   江芸芸的眼睛顺势往他衣服上一瞟,惊讶说道:“我就说这衣服花里胡哨的,还以为是诚勇给你买的新花色。”   “周夫人给我做的!”黎循传张开手绕了一圈,“好看吗?”   “好看,衬得人气色好,还在年节,看着也喜庆。”江芸芸满意点头,笑说着,“我回去看看我衣服去。”   “好~看~”蹲在屋檐下剥豆子的张道长突然阴阳怪气说道。   蹲在他腿边睡觉的小猫也跟着喵了一声。   黎循传站在白雪皑皑的庭院中,也紧跟着笑了起来,转身也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了。   —— ——   朝廷还在挑选盐政的事情,司礼监那边早早得了消息去提点在浙江的人。   “那个江芸真是晦气,碰到他就没好事。”浙江某一处盐场的太监笼着袖子,不耐说道,“整天拉着浙江做什么。”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老祖宗话都传来了。”小黄门担忧说道,“听说她算数极好,那些账本……”   “哪来的账本,过年时不是不小心被烧了吗?”小太监不悦呵斥道,“把那些就知道偷懒耍滑的人都抓起来,也好给钦差大人们看看,我们这边的事情也不容易,谁家没个难念的经啊。”   “干爹厉害啊。”小黄门奉承着,“这没了账本,我看他们从哪里开始查。”   “手脚干净点,最近把你这双招子放亮一点,在外面的时候看看是哪条强龙来了,也别失了礼数让京城的祖宗们为难。”小太监提点着,“咱们做太监的,可不能让那群文官拿去开刀立威风了。”   小黄门连连点头应下。   “浙江道监察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小太监问,“这人是个两面三刀的人,有钱就跟你亲亲热热,一有事情保准推我们出去挡刀,可要盯着他一点,别回头把我们卖了。”   “早早就盯着了,这几日看他一直给京城写信,大晚上都不睡的,向来是担忧人选,其他人都好糊弄,这万一是那个煞神亲自来了……”小黄门没继续说下去,也跟着咋舌,“就是不知道京城那边到底是谁来?”   小太监也脸色一脸凝重。   “我也求别是那个煞星亲自来,你看看那些老祖宗们,之前多风光啊,什么李广,刘瑾,冯三啊,还不是一个个被她给拉下来了,我们这些人啊……”小太监唏嘘,“她一根小手指就能捏死我们。”   小黄门也顺势感慨了一下。   “罢了,我去给老祖宗们写封信,也好摸摸京城的脉,别让人打得措手不及了。”小太监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战起来,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江芸芸按下周发递来的小条子,半晌之后才笑了起来:“原来我这么凶啊。”   “盐政的事情,递上这么多折子,陛下怎么一直按下不说。”王鏊端着茶走了过来,“我这出门就要被人拦住,大冬天的,我都五十九了,你这一点也不尊老爱幼啊。”   江芸芸把条子塞了回去,笑说着:“陛下没决断,我有什么办法。”   王鏊索性坐在她屋子里叹气,瞧着是要赖上她了。   “这是做什么?”新人梁储经过时,大为吃惊地问道。   王鏊老神在在说道:“给我们小阁老工作增加一点压力。”   江芸芸还是笑眯眯的,瞧着是个好说话的样子。   梁储是江芸是相处过的,还相处得颇为头疼,就那些破教案,真是看一眼头疼一次,所以一看她这个神色就是扭头走。   ——那种糟糕的,又要夹带私货,闹得人心惊胆战的感觉又来了。   “哎,你们之前在詹事府有矛盾?”王鏊立马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在詹事府的时候,您不是也在嘛。”   王鏊只是喝了一口茶,盯着她看没说话。   江芸芸视若无睹,继续低头看各地藩王送上来的折子。   “陛下的名单。”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小黄门殷勤的声音。   江芸芸和王鏊抬头,随后对视一眼,立马脑袋往窗户门口看去。   只看到一个小黄门正站在门口,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   李东阳心中激动,但面色平静,只是亲自出门去接折子,顺势打开一看,随后就跟着笑了起来:“知道了,辛苦公公了。”   “不辛苦不辛苦。”小黄门笑说着,“陛下也是考察了许久这才确定的人选。”   小黄门离开后,几位阁老直接涌了过来。   “是谁?”王鏊直接问道。   “右副都御史石邦秀。”李东阳笑说着,“石侍郎才识闳深,器资端亮,此人之前提刑督学,功著臬司,后来宣化承流,又泽加藩省,现在擢居都宪,振风纪于边关,可谓是德才兼备,极好的人选。”   “他不是正在巡抚大同,出关抚谕嘛,听说自上而下,皆受约束,陛下很是高兴。”杨廷和说道。   “陛下召回,拜兵部右侍郎,我亲自来拟旨。”李东阳把折子递给诸位传阅,终于露出真心实意地笑来,“终于可以安心回家了,不用担心半夜被人惊醒了。”   江芸芸排在最后一个,简单扫了一眼,就合上了。   这个动作很是随意,站在她便是的王鏊却警觉看了过来,故意说道:“怎么瞧着胸有沟壑啊,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未曾见过,不知如何评价,只听闻他有一兄名石珤,目前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之前在扬州时有所耳闻其人。”   “你之前在扬州府学舌战群儒,当时任陛下讲经官的石珤可对你这个行为不甚赞同。”王鏊笑说着,“瞧着你喜欢他,他可不喜欢你喽。”   “行了,少打趣她。”李东阳护短,不高兴提起此事,看了王鏊一眼,随后点了江芸芸,“还是你来拟旨吧,刚好也认识认识,石邦秀之前对于你在兰州的政策很是喜欢,还问我讨要了几分你的信件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进了李首辅的屋子。   王鏊也慢条斯理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年纪大了,对于这些弯弯绕绕,一点兴趣也没有。   杨廷和和梁储对视一眼,也紧跟着离开了。   ——看样子,这人还真不是江芸自己选的?!   —— ——   元宵节,江家小院热闹极了。   两个小孩买了好多烟花炮竹,蹲在一起玩了起来。   顾仕隆也从军营回来了,兴冲冲抱着一堆吃食来江家蹭饭,一眼就看到穿着红色衣服的黎循传正熟练接过各家的拜帖,又回了送来的礼物,态度自然大方,神色温和镇定,不由皱了皱鼻子。   蒋平见他挡在门口,不解说道:“站在这里做什么,挡住人家了,你不是买了礼物给江阁老吗?”   黎循传看了过来,随后笑说道:“幺儿来了,厨房里有枝山买的很多渴水,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吧。”   顾仕隆抱着一堆吃食走了进来,站在院中,一时间暗恨自己嘴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好这个时候,江芸芸换了身新衣服走出来。   “这衣服也太红了吧。”江芸芸扯了扯袖子,对着乐山说道,“确定是我娘做的?”   “是啊,这可是扬州现在最流行的绣法和布匹了,现在京城也很流行这种呢,外面买这件衣服可要一两银子,您看,你和黎公子一人一件呢。”乐山笑说着,“不红,衬得气色多好啊。”   “好看的。”黎循传笑说着。   江芸芸半信半疑,一眼就看到臭着脸的顾仕隆,笑说着:“谁惹你不高兴了,怎么大过节的还不高兴了。”   从永乐七年起,每年自正月十一日至二十日都是元宵假期,全国放假,万民同乐,是目前大明官员最长的假期了。   顾仕隆想了想,摇头:“你家里也太热闹了。”   “当阁老了嘛。”江芸芸自嘲着,“晚上留这里吃饭啊,我让乐山买了烤鸡。”   顾仕隆想了想,先是不高兴了,随后又高兴起来,大声问道:“是给我一个人吃的烤鸡嘛!”   他说完虎视眈眈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很快就看到站在幺儿后面的蒋平正对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芸芸了然,笑说着:“我就知道你要来我家蹭饭,让乐山烤的,是吧,乐山。”   乐山憨憨一笑:“就是之前在琼山县学的蜂蜜烤鸡呢。”   顾仕隆哦了一声,突然笑起来:“是啊,还是和你在琼山县的日子快乐。”   “去厨房端渴水喝吧。”黎循传笑着站在江芸芸边上,对着乐山问道,“幺儿喜欢喝什么类型的渴水?”   “都爱喝吧,幺儿不挑食的。”乐山笑哈哈说着。   “是嘛,那还真是孩子性格呢。”黎循传微微一笑。   顾仕隆立马就不笑了。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察觉出莫名的不对劲,然后脚步一撤,悄悄跑了。   远远站在一起的张道长和祝允明端着茶碗,一边喝渴水,一边看了一出好戏,又看着主人公不明所以,蹑手蹑脚离开的小心样子,立马笑得前仰后合。   晚上江家开了两桌,张道长一看气氛不对,就拉着两个小孩去找乐山他们了,祝枝山惯是促狭的人,屁股一坐,就选了江芸芸左手边的位置坐下。   顾仕隆眼睛一撇,直接拉着江芸芸右手的位置:“我好久没和你见面,我要和你坐一起。”   江芸芸被拉了一个踉跄,哭笑不得:“坐就坐呗,你扯我衣服做什么,我新衣服呢。”   顾仕隆立马对着黎循传得意一笑。   黎循传平静说道:“过年元宵就要回神机营了,今日多吃点,诚勇,把烤鸡端到幺儿面前。”   诚勇哎了一声。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扭头去看江芸芸:“我怎么感觉黎楠枝还是这么讨人厌啊。”   江芸芸正在悄悄撕小鱼干给小猫吃,现在被逮了个正着,讪讪说道:“哎哎,大过节的,怎么还吵起来。”   “是啊。”祝允明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蹙眉,一脸凝重,“你说,江其归你仔细说说,手心手背到底哪里肉,你更喜欢呢。”   江芸芸被顾仕隆和黎循传看着,突然抱出小猫:“我刚取的名字,肉肉,喜欢嘛?”   小猫四肢蜷缩着,奶奶地叫了一声。   黎循传看着四肢脏兮兮的小猫,咬牙切实:“脏死了,快放下去。”   “他不喜欢猫,他不是好人。”顾仕隆马上错过去,给人上眼药,“我喜欢猫,那你也喜欢我呗。”   黎循传只是盯着江芸芸看,面无表情:“猫和人都给我下去。”   江芸芸举着小猫,一时间只觉得冰火两重天。   祝允明看了一天的好戏,再也撑不住了,笑得直拍桌子,不曾想动作有点大,只听到嘎吱一声……   “啊,我的饭!”江芸芸再也顾不得这个狗屎的气氛,手忙脚乱要去扶桌子。   一场元宵饭,就在一声清脆的碗筷破碎中响起。   “祝!枝!山!”   祝允明再也笑不出来了。   “等会,别打我,我年后要跟着石侍郎去浙江了!”在江芸芸发火前,他故作冷静,嘴皮子麻溜,“我有钱,我再去买一桌,大过节的,来都来了,岁数大了、都不容易,你先别生气。”   “别别,厨房里还有多余的,我们这里有什么喜欢的,也拿走点吧。”乐山连忙站起来说道,“诚勇哥,麻烦你和终强哥先打扫一下,我去端饭菜。”   一院子的奇怪氛围也跟着消散了,乐山很快又拾掇出一桌子饭菜,无奈说道:“我们那桌的鱼动了……”   “不用不用,这么多就我们四个人够吃了。”江芸芸挥手,把小猫放在地上,“也给他一点小鱼干。”   “不能吃了,今天喂了好几条了。”乐山板着脸说道,“哪有这么溺爱的,吃胖了对身体不好。”   “行吧。”江芸芸被骂了也就乖乖坐了下来,看向祝允明,“这顿给我记得,等浙江回来我再问你要。”   “好啊,回头我亲自去最贵的酒楼给你开一席。”祝允明笑说着。   “那吃饭吧。”江芸芸举起筷子,看向顾仕隆和黎循传,犹豫问道,“你们还吃嘛。”   “吃啊,虽然没了烤鸡。”顾仕隆笑说着,“那你回头记得请我吃烤鸡。”   “行。”   江芸芸最后悄悄去看对面的黎循传。   “吃吧,饭菜都冷了。”黎循传无奈说道,“枝山要去浙江的事情是刚定下的嘛?怎么没听说。”   “嗯,选了五个办事的,下值前悄悄让副都御史跟我说的,说我跟过去是算账的,我这一看账目就头晕的人,也不知怎么挑上我了,对了,我今日来还是来取经的,看看有什么办法能临时抱佛脚,后日就要安静走了,我们五人要先行去浙江,石侍郎也是直接从大同去浙江的,到时候在哪里汇合就是。”祝允明说。   “跟着石侍郎走就好。”江芸芸笑说着,“石侍郎履历光辉,跟着他走,回来肯定能升一升。”   “这一路上若是有太监阻拦……”   “太监和官员都不可信,但多看少说总没错。”江芸芸提点着,“和百姓多说说话,还有盐场的工人,百姓的声音最重要。”   祝允明眼睛一亮:“那说不定石侍郎让我们早些去,还要求我们不要太过高调,就是希望我们先去看看浙江的盐价。”   江芸芸欣慰点头。   “但不要和他们硬碰硬,而且我听说浙江私盐也很猖狂,总之要小心。”黎循传说。   “你要是需要人,我在浙江也有认识的人。”顾仕隆也紧跟着说道。   祝允明本来还有些忐忑,却在此刻只觉得满心热血,不由举杯,一脸真挚:“能认识诸位,真是枝山之幸,来,同饮此杯。”   —— ——   元宵过后,顾知和陈禾颖的课程已经学好四书五经,按理该紧起来了,但奈何黎循传的工作彻底上手后,回家的日子也开始跟着晚了起来。   而江芸芸更是忙碌,去年李东阳突然血痰咳嗽,连着两次请求致仕,朱厚照都驳回了,但是年后就送了太医给人看病,还让人在家休息了几个月,后来盐务的事情确定后,李东阳就归家休息了,现在内阁忙的不得了。   两个小孩的课程就被耽误下来了。   去年考上进士的顾霭因为没选入翰林院,就去了户部观政,但紧接着他祖母去世,便跟着他爹丁忧去了,他在南直隶听闻小师妹的功课紧却没人教后,就自告奋勇说等丁忧结束就去帮忙教学,现在可以书信教学。   江芸芸和黎循传求之不得,连忙把两个小孩交代出去了,真切希望他早些回来,孩子甚至可以送去他家托管。   顾知听闻消息后,自觉被嫌弃了,又觉得多了两份功课,闹着要离家出走。   张道长拿着棍子阴恻恻地看着她:“我看你是真的想挨打了。”   顾知抱着陈禾颖哭哭唧唧,大喊着不想写作业。   陈禾颖一脸沉重地拖着她去做功课了。   顾霭听闻这个消息后,不解说道:“感觉两个小师妹很是活泼,胆子也大,不知道老师怎么收了这两个性子的学生。”   顾清从浙江回来后就升了礼部员外郎,只是现在丁忧归家了,闻言哭笑不得:“你老师,江其归,小时候的胆子可太大了,也是不消停的小孩,谁见了不头疼。”   “是嘛,那肯定是老师有道理的。”顾霭自带滤镜说道,“老师多聪明啊,不可能是不听话的孩子。”   顾清跟着笑了起来:“那你以后生了孩子,我也托关系给你老师送过去。”   顾霭眼睛一亮。   “别逗趣了,说起这事我就着急,我之前说早些挑选亲事,你说要先考取功名,能选到好的,现在也考上了,你儿子也不小了。”顾夫人叹气说道,“婚姻大事你是一点也不急啊。”   顾清摸着胡子,突然说道:“我倒是不着急他的。”   “那你着急谁的?”顾夫人不解。   —— ——   “江芸,江芸!!”正在内阁处理折子的江芸芸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抬头去看,正看到二殿下朱厚炜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内阁,身后跟着一群小太监。   边上的阁房的人听到动静也跟着探出脑袋。   “怎么了?”江芸芸出门,不解问道。   “哥哥和娘吵架,气得早饭和午饭都没吃,谁都不见呢。”朱厚炜委屈坏了,牵着她的袖子,“你去劝劝吧,发了好大的火呢。”   ——陛下怎么生气了?   所有阁老的脑海中闪过这句话。 第四百九十四章   朱厚照和张皇太后大吵了一架。   一开始还是老生常谈的催婚, 毕竟朱厚照登基也四年了,结果婚事一拖再拖,到现在都没成婚, 别说皇太后着急了,就连大臣也急得不行,礼部一天三本折子,本本石沉大海。   今日朱厚照带着朱厚炜和她娘一起吃早饭, 还有两位舅舅破天荒一大早来一起吃饭,本来一开始还吃的颇为高兴, 只是没多久张太后就开始提起皇帝的婚事。   “陛下过了年也都十八了,也该成婚了,不如让礼部下召, 备选天下适龄女子,再选几个心腹去民间筛选……”   “是啊,陛下喜欢什么样子的,完全可以先提前告知太监们, 让他们多多留意,总会选出你中意的。”张延龄也跟着劝道。   “你便是喜欢知书达理,容貌出众的也是大有人在的。”张鹤龄笑说着。   张太后见朱厚照埋头吃饭, 就跟着叹气说道:“是啊,太皇太后都开始催了,你可不能再拖了。”   本来专心埋头吃饭的朱厚炜一听这些老掉牙的话, 就忍不住悄悄叹了一口气, 嘴巴塞得鼓鼓的,脑袋低得更下面了。   这事隔几天就能提一遍, 谁都能念叨几句, 朱厚照一开始还觉得烦, 生了好几次气,后来单纯就是面无表情,完完全全不搭话。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听人说起这事,他就觉得烦,有种无法宣泄,不能言语的烦躁。   张太后一看,紧接着又问道:“真是年纪大了,娘说话都没用了,哪里有问题,只管提就是,整日一声不吭,瞧着和娘都生疏了。”   朱厚照低着头,随意说道:“也不急,才十八呢,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哪有功夫选皇后,再说爹二十一岁才生下我呢,我也不晚啊。”   “你还打算和那些折子过一辈子不成。”张太后听笑了,“你爹的情况和你不以言,当年,当年你娘的压力多大啊,好不容易生出一个你,你现在到哪这些话排揎我。”   她说着说着还伤心起来了,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到底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开始让孩子厌烦了。”   “陛下没这个意思,姐姐别太伤心了,身体刚好呢。”   “是啊,陛下最是孝心了,定然会替姐夫照顾好你的。”   朱厚照只好把茶盏放了下来,勉强安慰道:“没有的事情,是现在确实不急,事情真的很多,盐务的事情还没着落呢,马上就要春耕了,我还要去郊外呢,事情这么多怎么考虑怎么事情。”   “这些事情自有大臣给你做,再说了你千辛万苦把江芸叫回来做什么,不是就是要她给你干活嘛,而且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诞下继承人,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呢,我这都难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太后要求高,让你这个年轻的皇帝到现在都没成婚呢。”   朱厚照有些不耐,口气急躁:“我又不是不会生,我都说等这些事情结束先,现在事情这么多,想什么儿女情长的事情,再说了,他们在背后嚼舌根,那是他们的事情,娘何必庸人自扰,”   张太后一听就变了脸色:“是是是,我是庸人,你总是说这事结束这事结束,可你的事情永远都没法结束,现在你爹没了,你就这么糟践我,你知道外面人怎么怎么说吗?他们都说你到现在都不肯成婚就是为了江芸!你说,是不是为了江芸。”   朱厚照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张太后盯着他难看的脸色,神色僵硬地沉默下来,随后神色愤怒。   “我就知道是为了江芸,我就知道那个江芸是个祸害,她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小时候就喜欢诱骗你,她好好的一个读书人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媚上欺下,能是什么好东西,你说,她到底哪里好,她到底哪里让你喜欢了,你现在竟然要为了她断了自己的继承人,当年我就应该杀了她,也好彻底断了你的心思……”   “够了。”朱厚照站起来,嘴角紧抿,“不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张太后更是激动,一把甩开劝架的张家兄弟两人,“朱厚照,你是我生的,你什么心思我不清楚,你别以后我不知道你殿里的那些小玩意,江芸一个小小臣子,竟如此祸害你,我今后定要杀了她。”   眼看太后越说越不像话,朱厚照头也不回就甩袖离开了,朱厚炜一看这架势,也连忙跟着他哥跑了。   张太后见人走了,紧跟着大哭起来:“江芸,我要杀了江芸。”   慈宁宫已然是混成一团,乾清宫也不逞多让。   “是谁给太后告状的。”朱厚照一回来就对着小黄门连连开火,最后对着张永冷冷质问道,“张永,你就是这么看管朕的寝殿嘛。”   张永吓得大惊失色,连连磕头认错,没一会儿额头就磕得血肉模糊。   “奴婢一定查清此事,还请陛下息怒。”   朱厚炜悄悄上前,牵着他哥的手,小声说道:“让他抓紧去查人,把这些嚼舌根的人都赶走。”   朱厚照冷笑一声:“我就是对这些奴才太好心了,凡是抓到的人全都给你当众打死,我到要看看这个皇宫到底谁是主人。”   朱厚炜嘴角微动,悄悄去看他哥,欲言又止,可到底也没开口阻止。   张永忙不迭领命下去了。   兄弟两人坐在一起,一时间格外沉默。   春日的宫殿一道道光透过格子倒影在金砖上,光泽明媚闪耀,照的殿内明亮温暖。   很多年前的兄弟两人就是这么坐在地上,无忧无虑地玩着江芸送来的礼物,玩到激动起来时甚至还能大打出手,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又只觉得快乐。   那个时候爹还在。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太子。   那个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缠着江芸……   “哥,你真的喜欢江芸啊?”没多久,朱厚炜的脑袋就伸了进来   —— ——   “和太后吵架了?”江芸芸脚步一顿。   朱厚炜却拉着她继续走:“其实哥总是和娘吵架。”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事不用和微臣说。”   朱厚炜侧首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低眉顺眼,和颜悦色,瞧着是一副不插手家务事的态度。   “江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突然低落说道,“你以前还会把我提溜起来。”   江芸芸哭笑不得,请罪道:“微臣年轻的时候,特别不懂事。”   “不是不懂事。”朱厚炜嘟囔着,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拉着她脚步匆匆,继续说回他哥的事情,“哥不吃饭,我特担心,你劝劝他。”   “不知陛下和太后为何争吵?”江芸芸随口问道。   “因为你。”朱厚炜口气沉重。   江芸芸脸上笑意缓缓敛下,要不是知道朱厚炜是个老实孩子,没什么坏心思,这场景还真想拉她去送死啊。   “这样的话,我去劝就不合适了。”江芸芸压低声音说道。   朱厚炜歪了歪脑袋,突然板着脸:“你是不是不想去啊,你每次都喜欢躲我们。”   “哪能啊!”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二殿下想啊,太后因为我和陛下吵架,结果二殿下现在来找我去找陛下,回头这话传出去,外面怎么说!”   “怎么说啊?”朱厚炜果然上钩,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你帮着陛下找我,那不是和陛下站在一起,和太后不是一条心了,一下子两个儿子都不和太后好了,太后岂不是要伤心了!”江芸芸吓唬小孩,“大臣还要说你们不孝顺,说我破坏母子感情。”   朱厚炜果不其然皱起眉来:“和娘好的,但是哥生气了,我只是想要你劝劝他吃饭。”   “二殿下肯定是好孩子啊,外人的嘴可不是这么说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朱厚炜突然古古怪怪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生气说道:“都是外面人的嘴坏事,下次被我知道了,我肯定撕烂他们的嘴巴。”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要让陛下和太后和好如初,陛下好好吃饭。”江芸芸拉回正题。   朱厚炜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的。”   “敢问陛下和天后因为我什么事情吵起来啊。”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选皇后。”朱厚照老实交代。   江芸芸震惊:“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们都说是你……”朱厚炜突然脑袋一激灵没说话了,最后含含糊糊说道,“反正就是你的问题。”   “难道是因为我没上折子劝陛下。”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朱厚炜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没好意思开口,礼部天天上折子劝陛下大婚,最夸张的时候一天三道褶子,这事朝野上下谁不知道。   去年的时候礼部的人还会来内阁堵内阁的阁老,要他们也同他们一起上折子给陛下吹吹风,不过所有阁老都找了一遍,就是没找江芸芸,反而一见她就开始支支吾吾。   江芸芸正好乐得清闲,她觉得满朝文武整天盯着皇帝后宫也太无聊了,有这闲工夫,多干点事情,清理清理政务才是。   ——朱厚照这性子,要是真想结婚,谁也拦不住啊。   她心里嘟囔着。   现在人死撑着,不肯低头,那就是不想结婚啊,没必要因为这事和他吵起来,坏了君臣关系,不利于她后续干活。   “这事吧……”她勉强找出一个借口,“最近事情有点多,我给忘记……”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哥成婚啊。”朱厚炜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和二皇子大眼瞪小眼,差点吓得跪了下去:“不是!没有!不可能!”   朱厚炜一听就满脸失望,失魂落魄说道:“那真是完蛋了。”   江芸芸不明所以:“完蛋什么了?”   朱厚炜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一步,随后回过神来,伸手,又把人拉了过来:“不说了,去看看我哥也行,我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哥不吃饭,我很着急的。”   —— ——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发了一早上的呆,尤其是在听到朱厚炜的问题后,他一直犹豫模糊的想法却在那一刻似乎突然有了拨云见雾的前奏,可很快,眼看就要得出真相的一刻,他突然回过神来,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手,不敢让自己继续想下去,顺便把吓傻了的朱厚炜赶走了。   现在他听到动静,心中正是不耐,抬起头时只看到大门打开,然后江芸被人推了进来,随后大门咯吱一声重新关上了。   她穿着大红色的官服,站在一格格的阳光下,白皙的面容,深邃的眉眼,被一块块分开,却让整个春日都跟着亮了起来。   “江芸。”他喃喃自语,“你怎么来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二殿下拉我来的。”   “哦,我还以为……”朱厚照重新颓废地坐回椅子上,“罢了,你自己找个位置坐吧。”   殿内的小太监都被赶走了,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上方神色错愕的朱厚照。   他有些疲惫,也有些迷茫,整个人好似当年先帝去世时,她在乾清宫的偏殿见到的人。   他瞧着很是沮丧,年轻的陛下明明有了大人模样,在今日却又好似重新回到当年还是太子时的样子。   江芸芸自然不会胆大包天自己寻个位置坐下来,陪着他发了许久的呆,但在思索良久后,还是忍不住犹豫问道:“陛下为何不肯娶妻?”   上首的朱厚照猛地抬头看了过来,那双浅色的眸子在头顶阴影的照耀下也跟着阴沉下来,他不说话时,那种高坐皇位,手握权力的威严便也紧跟着涌了出来。   江芸芸一怔,万万没想到皇帝对这件事情的反应这么大。   “你,想我娶妻?”上首的朱厚照紧盯着江芸芸,缓缓问道。 第四百九十五章   江芸芸收过不少徒弟, 好好学习如顾霭,知错能改的冯喜春,又或者单纯养孩子一样的顾知和陈禾颖, 但她从来没把朱厚照当成过学生,也很难把这位生在皇城中,注定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当成自己思想的衍生。   当年第一次见太子殿下,他不过三岁, 才刚到她的大腿,抱着粉色的小猪玩偶, 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那双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她,虽有些天真, 但也有些残忍。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被金玉富贵层层包围着,有一种近乎无知的可爱。他总是软软糯糯地依偎在江芸芸的怀里,说着稚气的话,就是生起气来, 也不过是瞪着一双眼,气鼓鼓说道——“不和你玩了。”,很少动用权力喊打喊杀。   他长了一张极为出色的面容, 世世代代挑选出来的美貌皇后,一代接着一代的改良,是以这张面容格外能蛊惑人, 一开始的江芸芸明明心怀警惕, 但还是被年幼的太子殿下所蛊惑。   很多年后,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江芸芸在想起此事时, 都会觉得自己是第一步路就走错了。   年轻的朱厚照没有任何错。   他勇敢热情, 快乐大胆, 甚至还帮过自己躲过无数次明争暗斗。   他生于皇家,长于内廷,被无数血肉滋养着,所以注定会走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陛下的想法……”沉默片刻的江芸芸垂眸,平静说道,“微臣无权干预。”   朱厚照看着他平静的模样,怔坐了许久,突然站了起来,整个人扶着桌子,咬牙切齿说道:“你又敷衍我,江芸,你为什么从小就喜欢敷衍我,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江芸芸依旧平静,她站在一格格的日光下,浑身被日光沐浴着,却唯独没有走到他面前,可明明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样从日光走走了过来,身形挺拔好似翠竹,她缓缓走进他,毫无胆怯和讨好,那双眼睛明亮地好似一颗星星,一眼就看到他心里。   年轻时,她总是温柔和气地看着自己笑,他做什么都能得到她的夸奖。   她总能在所有人都不理解时,清晰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从而为他说话。   那双眼睛好像春日的花,夏日的水,秋日的天,冬日的冰,只一眼就能看的人心旷神怡,少年时的无数忧愁都会消失,他时常觉得自己只要牵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宫殿,跑过黝黑的游廊,就好像能破除一切困难。让一切都重新回到正轨上。   所有人都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江芸。   那个时候他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到最后只剩下那双含笑的眼睛,直到今日,那双眼睛猝不及防得成了那张笑脸盈盈的脸。   ——他恍惚想明白,因为他已经在年少时见过这世上最优秀的人,所以今后见了谁,便都差了点意思。   “为什么不肯看我。”   朱厚照心口只觉得有压抑不住的愤怒,不由大步下了台阶,走到江芸芸面前,大声质问道:“你以前都会看着我说话的,你现在看着我,跟我说……”   “你,想我成婚?”他的声音微微低沉下来,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明黄色的衣摆因为愤怒而摇摆。   帝王身上的龙涎香第一次闯入江芸芸的鼻尖。   ——原来这个味道凑近了闻,这么霸道强势。   她有些错愕,想不明白朱厚照为何这么生气,但很快那点错愕突然成了毛骨悚然,在短短片刻的呼吸间,所有的情绪又突然成了一把刀,让她所有的下意识的思考都被斩断。   “陛下大婚……”她依旧低头,平静说道,“关乎社稷。”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没有继续暴怒开口。   因为自小喜欢骑马射箭,他长得很高,肩膀宽阔,很难和先帝的文弱斯文联系在一起。   当年他降生之际,先帝说他有太.祖像,似乎也不无道理。   他突然不再说话,沉重的呼吸也逐渐安稳下来,但他的身形就这么沉默地笼罩着面前清瘦的读书人,他的视线依旧紧紧盯着面前的江芸芸,沉默而威严。   “你为什么不成婚。”朱厚照伸手,手指缓缓靠近,却在最后也只是轻轻拂去她肩上的浮尘,低声说道,“王阁老就一直想把他家的子弟嫁给你呢。”   江芸芸一直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微微侧了侧身子,避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指。   “微臣无意此事。”她笑着解释道,随后又解释道,“王阁老也只是开玩笑罢了。”   朱厚照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了片刻,最后只是平静收回手,眸光微动看向江芸芸:“我也无意此事,江芸,我想要我的妻子,是我喜欢的人,就跟我爹一样。”   江芸芸终于忍不住微微侧首,看向从小看着长大的朱厚照。   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所以脑子想叉了。   先帝一生一世一双人,陛下也想要如此也情有可原。   先帝的处境和陛下的处境又大为不同。   陛下想要自己亲自找,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就祝愿陛下得偿所愿。”江芸芸微微一笑。   朱厚照盯着她嘴角的梨涡,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许久不见的少年心思不知为何成了即将西去的日光,顺着她平和的话语,心无旁骛的目光就这么汹涌而出。   ——浑然不知事的朱厚照还能毫无顾忌都牵着她的手,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宫殿,去奔赴即将开始的烟花。   ——大权在握的朱厚照却不能再轻轻靠近她,期望得到一个谁也不敢听下去的答案。   “那我到底要怎么愿?”他无声地注视着江芸芸的背影,喃喃自语,"朱厚照,你一定是疯了。”   —— ——   江芸芸回了内阁,李东阳就带人围了过来:“陛下怎么了?”   “听说是和太后因为大婚的事情吵起来了。”江芸芸笑说着,“陛下毕竟还年轻,不想大婚也情有可原,最近礼部一天三道折子,陛下难免有点不高兴。”   李东阳一听这事就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最近选辽东清丈土地人选的事情呢。”   原来之前刘瑾倒了,朝堂上就刘瑾之前推行的政策讨论了几番,不少人坚持全部废除,江芸芸等少数人觉得纠正就可,今年开春没多久,江芸芸就上了关于清理辽东等地的土地清丈的折子。   ——边境即将开设边贸口,理应先一步清理田亩,安置前些年被蒙古抓走的百姓,吸纳弃暗投明的蒙古人。   折子一出,自然又是一阵吵闹。   之前江芸芸在兰州安置了很大一批蒙古人,朝廷就早有争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事引狼入室,又说江芸这事勾结蒙古人,给蒙古人买好,毫无大国威严。   折子递上去,朱厚照照常批准了,如今又因为人选而争论不休。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王鏊操心说道,“十八了还不成婚,说出去那不是礼部失职。”   “不是才十八嘛,陛下正是有自己想法的年纪。”江芸芸委婉说道,“是吧,介夫。”   杨廷和叹气:“拉上我做什么。”   “你二十九岁生了一个神童,说明好饭不怕晚啊。”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   杨廷和气笑了,扭头去看李东阳:“我在她面前好歹还有点虚岁,也算半个长辈,你师妹就是这么打趣我的。”   李东阳也跟着慢悠悠说道:“我二十八生的徵伯,她早就打趣过我了。”   杨廷和和李东阳对视一眼,随后都笑了起来。   王鏊咋舌:“那我三十三,这么一说也太没立场了。”   “但这个一直不成婚,也太不像话了。”梁储忧心忡忡说道,“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其实阁老门前几年就已经见识了朱厚照之前的性格,心里也清楚他要是不愿意,谁来了都不能按头,自己就别凑上去触霉头了。   “哎,那你是怎么劝陛下啊。”王鏊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还能咋样。”江芸芸叹气,“和稀泥呗。”   王鏊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这样还能全身而退。”   江芸芸微微一笑。   “行了,人多口杂,盐务的第一本折子来了,我们来说这事吧,看看浙江到底什么情况。”李东阳打断两人的对话。   江芸芸跟在几人身后,脸上笑意敛下,用力搓了搓脸,这才跟着走了进去。   “真是疯了。”   “江芸芸。”   —— ——   盐务的事情说难差其实也好差,但你要说好差,也要睁大眼睛了。   祝允明从酒席上出来后,揉了揉发蒙的脸,这才找回点清醒。   “一群王八蛋。”同行的工部的主事暗骂了一声,“屁个账本不见了,怎么火没把他们烧死。”   “宸辛,你喝多了。”石玠淡淡呵斥道,“希哲扶着他点,别摔了。”   祝允明笑说着:“我看你喝了半坛酒呢,脸都是红的,可不是醉了。”   工部的主事被人捏了捏小臂,便也跟着没说话了。   “来这里也半个月多了,一直住在驿站,有违圣恩啊。”户部的员外郎万贵低声说道,“就怕内阁那边有意见呢。”   石玠点头:“此事我知道分寸,之前让你们在边上走了走,情况如何?”   “到处都被人跟着,我都不敢跟老百姓说话,就怕给人带去麻烦。”   “可不是,我就是去买个蜜饯,第二次去的时候,那个老板见了我都要吓哭了,我蜜饯都不敢买了。”   “我不懂,清理土地真的会耽误制盐吗?盐又不是从土地上提取的。”   “不是说闹得人心慌慌,好多人都跑了,才耽误工作嘛。”   “我真是信了他们的鬼。”   一直没说话的祝允明安静听着。   他自然也跟着外面聊了一圈,但他不是去找百姓,他捡起自己的老本行,有故意装出醉心画画的模样,借着浙派和吴门画派自来的争端,整日去找读书人挑战,应邀而来的读书人络绎不绝,甚至隔壁县市的人都要赶过来比上一比,半个月下来倒也有些收获。   ——浙江的盐务比自己想得还要牵连得深。   “听闻司礼监的大太监对江阁老颇为礼遇?”进了驿站后,石玠突然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祝允明快速反应过来。   “内臣和外朝怎么会有交际,不过是那些太监们表面功夫做得好而已。”他笑说着。   石玠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那至少也愿意做一做表面功夫,可见江阁老定是有些本事在的。”   祝允明不笑了,平静说道:“现在就去内阁求援,只怕是要被笑我们无能了。”   “只是想着用最快的办法解决此事而已。”石玠和气说道。   “何必劳烦内阁,我这里就有一个办法。”祝允明抿了抿唇,低声说道。   —— ——   “这个祝允明倒是有些本事。”李东阳看完折子,吃惊说道,“我记得当初推介此人,只是说他是苏州人,说可能对浙江的情况有些了解,而且书画极好,没说还有这些本事啊。”   “上一份折子还只是说盐务的大概情况,看上去颇为困难,现在怎么就直接兵行险招了,这办法可别出事了。”梁储担忧说道,“好端端自己一个人轻装简便去隔壁盐场,万一出事了……”   “巡盐的钦差出事了,浙江的盐务官才是真的不想活了。”杨廷和淡淡说道,“这个祝允明敢这么孤军深入,倒也有些胆魄在。”   江芸芸叹气:“他大概是想要各个击破,盐场可以控制盐价,要是真的如折子所说,盐场把价格买个盐商,任由这些私盐抬高盐价,现在主动出击,未必不好。”   “不过石钦差希望内阁能上折子,配合他先一步召回制盐太监,这里怎么说?”王鏊指了指最后一句,“现在无凭无据就要把太监们都召回来,陛下肯定是不愿意的。”   “但是这些太监也确实耽误事情。”杨廷和说完悄悄看了一眼最后面的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低着头看折子,没说话。   “先放出点风声,看看外面怎么说。”李东阳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后拍案说道,“边贸也要开始了,那有事情一直盯着盐务,朝廷既然选中了石玠,那就是看重他的能力,无需太过操心。”   “今日可是清明节,没事就早些回家,不要等天黑了再走。”最后李东阳笑说着,“要是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可千万不要回头啊。”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 ——   夕阳西下,暮鼓声过半。   周发开始催着就江芸芸赶紧走,别天黑了再走,院子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最后还神神秘秘地吓唬着,哪间哪间以前死过人,每逢这个时候就奇奇怪怪的。   被念久了,江芸芸只好收拾收拾东西离开了,周发热情送她离开。   路上,江芸芸还想着浙江的事情,突然闻到一股香气。   “最后一只烤鸡,便宜卖哦。”老板一见她停下来,大声招呼着。   每逢过节,顾仕隆就会来她家过节。   “来一只。”江芸芸果断掏了钱。   “行了。”老板打包好烤鸡,笑说着,“今日天黑得快,客官可要早些走,路上遇见人可不要停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眼看她就要出了主大道,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喊她的声音。   “江芸。”   江芸芸脚步一顿,随后脚步加快,不肯回头。   “江芸!”背后传来愤怒的声音。   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眼看就要拐进小巷了,巷子口突然出现几个仆人。   “我家主人喊你。”仆人看似毕恭毕敬,实则神色倨傲,伸手把人拦住,“还请留步。”   江芸芸不得不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转身,看向在夜光将至的清明节时分,毫无眼力见,把人拦住的人。 第四百九十六章   拦人的是个熟人, 当然也不太熟。   “寿宁侯。”江芸芸拎着烤鸡,慢条斯理打了声招呼。   “原是认识我。”张鹤龄朝着她走了过去,讥笑着, 神色阴阳怪气,“我还当江秘书贵人多忘事呢。”   江芸芸只当没听出他的嘲讽,平静说道:“清明节的规矩不是就是背后有人喊也不能回头嘛,我还是很守规矩的。”   “江秘书要是愿意守规矩那自然是最好的。”张鹤龄笑说着。   “侯爷怕是对我有些许误解, 我自来是愿意守规矩的,只要是个好规矩, 我都是很愿意遵守的。”江芸芸慢慢吞吞说着,随后微微一笑,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 “但若是不好的规矩,我自然会想办法打碎重新再建一个。”   张鹤龄脸上笑意骤然敛下,随后冷笑一声:“江阁老真是好大的口气。”   “我的口气大不大自来都是看我做的。”江芸芸也不想和他虚与委蛇,淡淡说道, “侯爷清明节拦着我,才是好大的架子。”   张鹤龄见她这个态度,立马不悦质问道:“我好歹也是侯爷, 你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江芸,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在下是文官, 和侯爷这类的勋贵保持距离是应该的。”江芸芸慢吞吞说道, “而且回头被人看到了,我是被弹劾习惯了, 但侯爷不想也跟着难受好几日吧。”   大明文官一旦开始联手弹劾人, 那可是前仆后继的架势, 争取骂不死你,就用折子扔死你,更别说还牵连到本就多是非的江芸,基本上没个十天半个月是消停不下来的。   张鹤龄脸色难看:“你就非要这么和我说话,我看你对顾仕隆,甚至对英国公都颇为殷勤的,次次好言好语。”   “这天下谁不知英国公资性严明,才识通敏,乃勋阀之杰,可无褒之典。”江芸芸一点也不惯着他,大义凛然呵斥道。   “张家世代忠烈,先国公为人雄毅威严,治军整肃,战功卓著,征交趾之功被誉于“复我中华数百年之故地”的大功,现国公,九岁袭父公爵,为人敦重,可见人只要守着规矩,外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番话的动静不小,引来不少还未回家的人的观望,不少店家躲在门后探头探脑袋。   “这不是江阁老吗?”江芸芸在京城一直是个大红人,有人看到她别人拦着后,忍不住咳嗽一声,强装镇定说道,“巡城队马上就要来了,今日清明,还是早些回家吧。”   张鹤龄神色青白交加,盯着江芸芸油盐不进的样子,半晌之后到底还是先低头,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家中有人在盐务道上……”   江芸芸义正言辞打断他的话:“勋臣不得预九卿事。”   张鹤龄死死盯着她,最后咬牙切齿说道:“你忍心让陛下为难嘛。”   江芸芸沉默。   “张家冒着风险赚这个钱,为的可是陛下和太后。”张鹤龄一看她这个模样,立马抓紧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文官,还有那些勋贵都看不起我们张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先前先帝这般维护也得不到你们一声好,但没关系,张家的体面,张家自己拿,钱就是最重要的,但你要是断了我们的钱路,第一个收到影响的可是太后的脸面,陛下的声誉。”   江芸芸抬眸看她。   面前的张鹤龄依旧消瘦伶仃,和当初在扬州,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肤色过分雪白,便带出几分青意,只是脸上的奢靡之气越发明显,看人的眼神也浑浊飘忽。   若是年少时的那人还有点意气风发的嚣张模样,看人时下巴朝天,还有点少年得势的劲,现在大抵只剩下被酒色财气填充成了一个脚不沾地的枕头,看似艳丽,实则好无攻击力,但就是会在不经意的冷不丁的给你一脑袋。   张鹤龄被她这么冷冷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有一瞬间的胆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其实他一直有一个说不得秘密。   ——他一见江芸就会不自觉腿软。   不是寻常人嘴巴里骂骂咧咧的那些害怕,是那种青天白日都会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寒意。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江芸这些年能做出这么多事情,绝不是世人说的单纯就是嘴巴厉害,又或者只会欺下媚上的手段,又或者是夸大其词,泛泛而谈,江芸一定是靠着血腥雷霆,用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意志去推行她觉得对的事情。   就像当年她为了那些不值钱的贱民,直接穿着那双血衣穿过人群,盯着巨大的压力,出现在乾清宫门口,那双冰冷,充满锐气的刀就成了她手中的那把刀,她曾冷冷注视着李广,也曾远远看向他,后来李广被千刀万剐了,而他得了再见也见不得刀剑的毛病。   江芸想要做的事情,无不哀嚎遍野,无人能幸存,但也无不成功,因为她不会因为任何权力停下这把刀,也不会因为软弱地屈服于任何权势。   当年那把太子高高举起的那把刀不曾亲自杀了李广,但现在那把刀落到当日站在他身边的江芸手里。   而江芸也不是当年年幼的太子。   许是她出名时年纪实在太小了,但她做的事情又太过不可思议,所以她身上总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诡异的荒诞。   这种荒诞太过迷人,让和她相似的人趋之若鹜,也会让厌恶她的人忍不住一直看着她,张鹤龄就从始至终一直注视着江芸,所以在他早早察觉到陛下对她不一样的感情时,竟有种荒谬的赞同。   她这样的人太容易吸引到任何人,但也同样……会伤到所有人。   “江芸,你这是在和陛下作对。”张鹤龄紧紧握着拳头,压低声音警告道,“你真不怕陛下厌弃你了嘛。”   江芸芸只是平静地看向他,半晌之后低声说道:“这是你的事情,不是陛下的事情,若是陛下因为你的事情名节有愧,我作为内阁阁老,自有义务为陛下清理这样的污名。”   张鹤龄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指着她的脑袋:“江芸,你别逼我……”   “张侯爷,你压到我的烤鸡了。”背后传来慢慢悠悠的声音。   原本紧张的气氛浑然一变。   “小孩们都在都等她吃饭呢。”顾仕隆背着小手挤了进来,顺手把江芸芸手上的烤鸡拿走,“您大概不知道,这条路总是有很多人看着,回家好好过清明,明日才有精力应付弹劾的事情。”   他说完就扭头对着江芸芸抱怨着:“菜都冷了,还没回来,乐山哥都要我去宫门口逮你了,我还以为你们内阁这么不把你当人呢,大过节的还这么没眼色的拦人呢,也太没规矩了。”   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行。”顾仕隆跟在她背后,手指勾着烤鸡的麻绳,姿态闲适,态度自然,“烤鸡是买给我吃的吗?”   “对啊,之前不是元宵没吃嘛,买这份补给你。”   顾仕隆心中大喜,但一点也不耽误告状:“都是黎楠枝的问题,这次烤鸡不给他吃了。”   “那万一闲闲和穟穟要吃呢?”江芸芸逗他。   顾仕隆神色纠结,半晌之后哼次哼次说道:“吃啊,才不能让黎楠枝把人都哄走呢,我明天开始就给她们带糖吃。”   江芸芸大笑起来。   张鹤龄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脸色阴沉。   仆人小声靠了过来:“刚看到几个刺头御史不小心经过了。”   “要不还是先回去吧,实在不行去找大小姐帮忙。”管家也跟着劝道。   张鹤龄的目光逐渐收了回来,神色发木,站在夜色中半晌没有动静,但许久之后突然冷不丁说道:“找姐姐没用,要找陛下。”   “陛下若是知道了……”管家为难,“只怕更生气了。”   张鹤龄没说话,只是脸上突然冒出诡异的笑来:“我有别的办法。”   —— ——   “张鹤龄王八羔子,没憋过好屁。”一回家,顾仕隆就江芸芸耳边嘀嘀咕咕着。   江芸芸正洗着手,突然严肃说道:“家里有小孩呢,不要说脏话。”   顾仕隆摸了摸脑袋,委屈说道:“军营都这么说的,你不说很奇怪的。”   江芸芸一听,语重心长:“素质教育很重要的。”   “什么是素质教育?”顾仕隆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一脸不解。   “神机营里的人识字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都是苦孩子出生,估计也就几个人认识几个大字吧。”顾仕隆不客气说道,“所以我说跟他们说话不能说的太文雅,就我刚才那种他们才听得懂,大老粗!”   江芸芸笑:“士兵的训练决定军队的高度,士兵的文化决定军队的纪律。”   顾仕隆眼珠子一动:“你这话听得我心里一颤一颤的……”   “叫你们士兵多读书的意思。”黎循传笑说着,“吃饭吧,烤鸡先放在炉上考,吃好再当零食吃吧。”   顾仕隆垮着脸,不高兴说道:“怎么长大了还要读书啊。”   江芸芸笑:“他们是小时候没读,现在是补起来而已。”   “读书好贵啊,哪里花得起,而且那些文官也不愿意教他们读书的,那些账房里的人看士兵也都是下巴朝天的。”顾仕隆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顺势把分筷子的手一转,亲自递到他手中,轻巧地送上一顶高帽:“那就要看顾小将军的本事啦。”   顾仕隆盯着那双筷子,又看向继续分筷子的江芸芸,最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行啊,我肯定能办成。”   “老师说话也太好使了。”顾知在边上听了一耳朵,随后跑过来和陈禾颖咬耳朵,“跟给人下了迷药一样。”   陈禾颖一本正经点头:“确实,和话本里的狐狸精一样……嗷……”   “胡说什么呢。”张道长把筷子收了回去,压低声音说道,“话本的事情被黎楠枝和江其归知道了,我可要完蛋了。”   两个小孩齐齐捂住嘴巴,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 ——   第二天上值,王鏊就靠了过来,神神秘秘说道:“听说昨天我们小阁老被人拍肩膀了。”   江芸芸露出佩服的神色,竖起大拇指:“论八卦,王阁老老当益壮,当为翘楚。”   因为她的神色过于认真,老人精王鏊一时也没分出是不是被讽刺了。   “嗨,促狭。”王鏊只好端着茶盏去找首辅八卦了。   梁储是个严肃人,每天专心批折子,不喜欢听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尤其是江芸的事情,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属于抬屁股就走的那种。   杨廷和作为内阁倒数第二年轻的青壮力,工作压力也不小,不爱和人说八卦,若是你一说八卦就端起那种假笑脸,明明也是非常英俊的中年人,愣是能让人毫无兴趣。   看来看去也就李宾之能抽空和他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了。   “负责总兵养廉田的人选好了。”眼看就要到中午了,杨廷和捧着早上太监递来的折子,随后兴冲冲说道。   几个阁老的脑袋齐齐探了出来:“谁?”   “江西安福人,福建参政刘子贤。”   “这人我记得是当年中进士后是授兵科给事中,对边境只事很有研究。”李东阳记性极好,甚至还把他的履历简单说了一遍。   “这次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延绥地区。”杨廷和说。   李东阳满意点头,随后又问道:“就这次就只去延绥地区嘛。”   “还有一处,宁夏,任命的人是山东莱阳人,陕西按察使曲朝仪,这次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宁夏。”   “我记得他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过宁夏。”李东阳又说。   王鏊点头:“按道理也该回来了,现在是又留在那里了。”   “应该是。”杨廷和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了,“这次陛下就选了这两个地方。”   李东阳看完之后就递给完稿王鏊,又对着杨廷和说道:“那你拟旨吧。”   江芸芸随口问道:“怎么甘肃这次没算上。”   杨廷和看了她一眼,眼神波动。   “前几日兰州的折子传来,不是说很多人蒙古人特意来兰州做生意嘛。”   “你之前在兰州的清丈不是做了很好嘛,连军屯都清了,这次估计先放放吧。”李东阳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三边总制,你这次推了陈继,陛下还没给答复吗?”王鏊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事关重大,慎重一些也是应该的。”   “陈继这些年守兰州,功劳也不小的。”李东阳安稳着,“估计事情多吧,对了,浙江的折子来了,大家还是先来看看这事吧。”   —— ——   宫内,午后   朱厚炜突然火急火燎跑过来,直奔朱厚照的校场,也不顾太监们的阻拦,只顾着围了过去:“我刚听娘说,打算从后宫下旨,召令天下适龄女子选秀,还说要选十七八个太监一起下各地,要为你选十七八个妃子来。”   朱厚照正苦闷地射箭,闻言连忙把手中的弓箭放下:“真的?”   “对啊,舅舅更离谱,还说年纪可以大一下,只要知书达理,精通四书五经,要是还能骑马射箭的,可以放宽一些限制。”朱厚炜脑袋凑了过来,神神秘秘说道,“你猜他说几岁?”   朱厚照眼皮子一跳:“几岁?”   “三十!”朱厚炜大为吃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最后笃定说道:“舅舅疯了。”   “你猜娘怎么说?”朱厚炜说着说着又坐不住了,开始背着小手,绕着他哥打转,口气一惊一乍的,“娘竟也同意了!!娘也疯了嘛!!!那都要大你十二岁了,也太离谱了!!哥,娘他们在搞什么啊,传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谁知朱厚照竟然沉默了。   朱厚炜的脑袋悄悄凑了过来:“哥,你怎么不说话……”   他眼睛微微眯起,犹豫问道:“你不会……也疯了吧!!!” 第四百九十七章   内阁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大惊失色, 李东阳呆坐在椅子上,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这,这也太荒唐了。”梁储磕磕绊绊说道。   王鏊端着茶盏, 想了想,突然小声说道:“听闻陛下最近在读史,是不是宪宗爷的故事……”   “咳咳。”李东阳连忙咳嗽一声,用眼神制止了他。   王鏊也紧跟着用茶堵住自己的嘴, 浅浅抿了一口。   “太后发出的懿旨,也就是说太后也同意?那司礼监送来的, 那陛下也同意?”杨廷和犹豫问道。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没说话了。   “这年纪也差得有点太多了,而且民间女子二十还未成婚的都是少数, 三十岁的女子大都孩子都生了,陛下是觉得二婚也无所谓?”李东阳犹豫说道。   “陛下是不是喜欢年纪大一些的。”王鏊端着茶盏,悄悄看了一眼坐在最后面,一直一声不吭的江芸芸, 但那目光也只是点到为止,很快又收了回来,继续说道, “其实年级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呢。”   李东阳又咳嗽了一声,用目光警告了一下王鏊。   王鏊只好继续开始喝茶。   “这事若是传出去,怕是要惹人非议……”李东阳目光环视一周后, 主动站起来说道, “罢了,我亲自去和陛下说吧。”   “行了, 都去干活吧。”等人离开后, 次辅王鏊挥手说道, “到底是皇家娶亲,我们也顶多建议建议,做不得主的。”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跟在众人身后慢慢吞吞离开了。   王鏊端着茶盏的手晃了晃,脚步一转,也紧跟着江芸芸的屁股后走了过去。   “王阁老是来和我讨论浙江盐务的事情吗?”江芸芸回到自己的官署后,笑问道。   王鏊早早就寻了个凳子,屁股坐了下来,老神在在说道:“都行吧。”   “那就正好,浙江这边牵扯到了京城里的人,希望王阁老出面,亲自弹劾一下。”江芸芸把折子递了过去,“也是我们的老熟人,哎,王阁老躲什么,不看看嘛。”   “你江其归能不能有什么八卦,我是说,有什么好事的时候,记得点我,分我点办办,让我也痛快痛快,开心开心,这些挨骂的活我是一个也不想沾手了。”王鏊语重心长,“我马上就六十了,六十你知道吗。”   江芸芸收回折子,叹气说道:“六十耳顺,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啊。”   王鏊淡淡一笑:“就怕挡了年轻人的路啊。”   “还好不是说我的,我算您孙辈的,还不算年轻人。”江芸芸笑说着。   王鏊一听,紧跟着笑了起来:“哎,怪不得你师兄这么爱和你聊天,真是有趣。”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开始安心看浙江的折子。   一番笑后,王鏊也没了打听消息的心思,也是真怕江芸等会大杀四方,把他不小心带上了,他家里有儿有孙,有子有女的,可不能跟着这么个小刺头混,还是先跑为敬。   王鏊走后,屋内只剩下她一人,小小的屋子堆满了政务,她自己的物品屈指可数,夏日幽幽,绿荫层层,如今不过初夏,今年的夏天就有了炎热的迹象,院中的树上的知了开始时不时叫唤起来,地面上的阴影一层接着一层。   她盯着手边窗棂的影子半晌没有说话。   —— ——   李东阳忧心忡忡地揣着折子走在宫道上。   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陛下刚才突然问——不知诸位阁老是什么态度?   阁老们能是什么态度?   内阁自来是对外一心,同心同德的,诸位同僚也都是非常配合这一点原则,想来这么多年的君臣共事,陛下早已明白。   那陛下这点突兀的问题就很值得深思了。   李东阳走在夏日的日光下,却突然觉得后背冒出一阵冷汗。   ——所以陛下到底要谁的态度?   周发远远看到李东阳走了过来,热情给人开门:“首辅小心台阶,今年可太热了,院子里有准备冰水,首辅可要?”   李东阳脚步停了下来:“怎么这么早就准备冰水了?”   周发笑说着:“是陛下吩咐的,说院子小,阁老们事情又多,别热到了,所以早早就让冰窖的人每日送了冰过来,过几日就有各类渴水准备了。”   李东阳捏着折子,站在台阶下,看着院中的几件院子,又问道:“瞧着也就几个稍微年轻的人用用吧,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还是要喝些热茶的。”   “可不是,江阁老用的最多了,年轻人,怕热嘛。”周发笑说着。   李东阳盯着江芸的屋子,随后垂眸,再说话已经是以前笑脸盈盈的样子:“让她少吃,年轻也不能这么折腾身子。”   “哎,下次一定把您的嘱咐说给她听。”周发殷勤说道。   李东阳抬脚回了自己的屋子,盯着那本折子半晌没说话,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疯了。”   —— ——   “内阁都不同意,到了礼部估计也要闹了。”朱厚炜一本正经从后面饶了出来,“算了呗,你们神神叨叨的,做什么呢。”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沉默,手里转着一把桃花扇。   朱厚炜脑袋一歪,悄悄打量着自家哥哥:“哥,你想什么呢?”   “早上李阁老亲自来,说内阁的人都觉得年纪定得太大了。”朱厚照盯着朱厚炜冷不丁说道。   “对啊,我也觉得年纪太大了,而且阁老不是说了吗?哥要是喜欢年纪大一些的,二十还未出家的人就已经很少了。”朱厚炜悄悄挤着他哥的龙椅坐了上去,掏出荷花糖碎碎念着,“难道哥要找二婚的,我读过书的,宋朝就有这样的例子,也不是不行,但这样会不会年纪太大了。”   朱厚照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不是二婚的。”   “哦,那三十岁没结婚的人!怎么可能!!”朱厚炜大声说道,“哥,二十岁还有守孝原因还未嫁娶的,你现在要的是三十岁,那可是三十岁啊,谁家好姑娘到现在没嫁娶啊,话本里都说,一家好女百家求呢,这么晚没成婚的,指不定有些毛病……哎,看我做什么啊,不说了不行。”   原是朱厚照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朱厚炜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好站了起来,磕磕绊绊说道:“看,看我做什么啊,你要吃糖嘛。”   朱厚照拨开他的手,半晌之后说道:“不要了,我都不要了。”   “哎,好吧。”朱厚炜果断把好吃的糖果塞回自己的兜里,糖果在嘴巴里滚来滚去,说话也跟着含糊不清,“哥,你喜欢怎么样的女人啊,大嫂能选一个脾气好点的吗,你和娘的脾气都太坏了,总是吵架,我想找个脾气好的,一起听你们吵架。”   最为肖像脾气软和生父的小叔子朱厚炜开始胆大包天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 ——   “年纪调整到二十岁?”张太后震惊,“你哥亲口说的。”   “对啊。”朱厚炜和她娘挤在一起坐着,“内阁也不同意呢,李阁老亲自来找哥说此事不合适呢,哥肯定是想通了。”   张太后捏着小儿子的手,神色纠结反:,随后不可置信地再一次确定道:“你哥亲自跟你说的?”   “对啊!!”朱厚炜不高兴说道,“我才不会骗人。”   “那他不想要……”张太后一怔,一看到自己小儿子天真单纯的侧脸,突然不再说话,喃喃自语,“这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啊?”朱厚炜的小脑袋瓜子挤了进来,不信邪地打量着他娘,犹豫质问道,“你和哥有事情瞒着我?”   “怎么会,你这个跟屁虫一样的小玩意,就知道围着你哥打转,还能有什么瞒得住你不成。”张太后疼惜地摸了摸小儿子细腻肥滑的小脸蛋,“快去读书吧,整日在外面跑,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想读书。”朱厚炜跳下椅子,不高兴地嚷嚷着,“不是江芸教书,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去,我不去!!”   张太后捏着帕子的手一顿,抬眸,警觉地盯着自己的小儿子,不可置信问道:“你也喜欢江芸?”   “对啊!谁不喜欢江芸!她脾气可好了,说话也好听,讲课也有意思,哦,长得还好看呢。”朱厚炜掰着手指头,理直气壮,“还会给我带好吃的,还会给我讲故事,哎,太多好处了,我真想搬过去和她一起住,哎,娘,我能去她家住几天嘛。”   张太后听得眼前一黑,天雷滚滚,只觉得朱家列祖列宗都在头顶盯着她看,不由头疼喊道:“快,快送二皇子读书去,春桃,我的头好疼。”   朱厚炜大惊,大喊着挣扎起来:“我不读书,我不读书!”   张太后听着小儿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逐渐走远,忍不住揉了揉额头:“我就不信,治不好兄弟两人的疯病。”   春桃小心翼翼上前揉着她的脑袋,温和劝道:“现在陛下想通了也是好事,总不能到时候真选了她入宫,那才是真的后患无穷,前朝后宫哪个能安宁。”   “要不是听人说自从那日江芸走后,他饭也不好好吃,睡也不好好睡,整日把自己关起来,我何来如此担忧,鹤龄的话我其实不太赞同,但实在是舍不得好好的孩子因为这些事情耽误了,真坏了身子,我以后如何和先帝交代啊。”张太后拉着春桃的手,一脸伤心,最后又忍不住焦躁起来。   “这天下这么多佳人才女,怎么就一个也没看上呢。”   “陛下到底还年轻,见过几个女人。”春桃安慰道,“这次选秀,选个十来,他就知道这天下的女人各有各的模样,也非单一种,陛下自小就聪明,肯定是能回过神来的。”   张太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唉声叹气:“真是造了什么孽,宪宗帝之前的后宫你也不是不知道,就为了一个大他这么多的贵妃乱成这样,我和先帝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我是一点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春桃轻轻抚摸着张太后的后背,神色倒是颇为笃定,口气温柔:“别的不说,那人也未必是乐意入宫的。”   —— ——   太后下旨选妃,全国震动,皇城的太监都像是少了一半,不少眼熟的面孔都消失不见了,就连经常来内阁传话的高凤也都换了个面生的小太监。   “高公公去南直隶了。”新传话的小太监热情说道,“太后娘娘说了,务必要找到知书达理,精通四书五经的可心人,要是还喜欢骑马射箭最好,还能和我们爷有共同话题。”   “这不是少了些母仪天下的端庄。”梁储忍不住说道。   小太监笑说着:“首先肯定是读书人啊,诸位阁老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爷就是喜欢骑马射箭,好不容易拖了这么久才松口,可不是也要顾及一些爷的想法嘛,那些太过娇滴滴的,爷不喜欢的,若是能文武双全,说不定爷就开心起来了。”   李东阳笑着打岔道:“这些事情你们这些宫内人肯定上心,定能选出陛下满意的人,我们这些人只需要办好政事就好。”   小太监连连点头称是,气氛其乐融融。   “陛下能松口,倒也挺好,也省得礼部的人看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王鏊笑说着,“就是不知道是哪家闺秀入选。”   “总归是要陛下满意的。”杨廷和简单说道。   “高凤是陛下心腹,既然要选会骑马射箭的,怎么不去边境找。”梁储不解,“之前因为兰州的女衙役,连带着边境不少地方也设了女衙役管理,听闻现在北方各地女眷读书的氛围很是浓郁。”   李东阳心里作苦,只能含含糊糊说着:“南方女眷读书的传统悠久,肯定是水平更好的,而且说不定陛下就喜欢南方的长相呢。”   “行了,说这些做什么。”王鏊笑说着,“我们管好外朝的事情就好了。”   “哎,其归,你怎么躲起来喝绿豆汤啊。”杨廷和一扭头,就看到坐在小花坛边上喝绿豆汤的江芸,笑说着,“喝好几碗了,这冰块堆得真多,也太冰了,马上就要入秋,可别吃坏肚子。”   “最后一碗,今年夏天到现在也没下过雨,不知道浙江推行的那批水稻收割了没。”江芸芸果断岔开话题。   一说起这事,阁老们一个个就开始唉声叹气了。   “可别是要旱了。”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外面人还等着看浙江的这一波种植呢。”   江芸芸把最后几口绿豆巴拉进来,含糊说道:“先看看盐务的事情吧,听说他们已经把制盐太监抓起来了。”   “哦,陛下怎么说,要打还是要杀?”王鏊好奇问道。   —— ——   浙江,盐使司   “这次多亏了希哲孤军深入,好不容易拿到那半本账本,怎么就杀不得太监了。”工部主事不悦说道,“就该杀鸡儆猴,让那些人都看看,免得都敷衍我们。”   万贵无奈摇头:“我们杀太监,不划算,既然折子递上去了,就该让内阁和陛下烦恼去。”   “就是看不得这些人给我和稀泥。”主事嘟囔着,“那个浙江道监察使瞧着也不是好人,一开始和太监穿一条裤子,现在发现不对劲了,直接把太监踹出来了,我要是那些太监,我能气得把他们老底都掀了。”   “在人家地盘还骂上人家主官了,小心把我们抓起来。”账房先生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终于插进去话来,随后抬起头来,“对上了,祝经历带回来的账本是真的,这些钱的流向整合起来也没有问题,就是还需要一波证词,倒是可以审一下那些太监,若是能成,我们也可以收网了。”   石玠终于露出这几日第一个笑来,对着祝允明说道:“回京之后,我定然为你表首功。”   祝允明抬眸,淡淡说道:“功劳不敢当,全看陛下的决心了。”   —— ——   朱厚照看着桌子上的两道折子,都是浙江盐务的。   一道是内阁递上来的,内容是请求把制盐太监召回,一道是巡盐御史直接递上来,说的是浙江盐务目前遇到的最大的难处。   他背着手在屋内来来回回走着,神色有些焦躁,但他一直忍着没有开口,张永则目不斜视地站在角落里的阴影处。   “陛下,寿宁侯来了。”门口的小黄门轻声说道。   朱厚照脚步一顿,随后咬牙说道:“让他滚进来。”   身后的张永抬了抬眼皮,扫了扫桌子上的折子,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中一本折子大开,一眼就能看到正中的‘寿宁侯’三字。   张鹤龄本来还颇为高兴,因为朱厚照很少单独召见他,虽然他对张家还是同样照顾,但完全没有之前先帝那般亲厚,平日里他们兄弟两人都要借着去找姐姐的目的,才能见到来用膳的陛下,然后不咸不淡说了几句。   只是他刚入内,还未行礼,一本折子就扔到他眼前。   “看看吧。”头顶是冰冷的声音,”我的好、舅、舅。”   张鹤龄一眼就看到散开的折子中有‘浙江’二字,突然心中一凉,在心里积压了许久的不安立刻澎涌而出,随后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张口就哭喊着:“臣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啊,还请陛下明鉴。”   “你的人打着朕的名头,在浙江勾结盐商,贿赂官员,高价贩卖私盐,导致浙江百姓盐价五十文一斤,你说是为了我。”朱厚照大怒,“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寿!宁!侯!”   张鹤龄跌坐在地上,随后大哭道:“还请陛下息怒,臣做这么多,不是为了张家,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着给我姐姐撑个场面啊。”   “娘?”朱厚照神色一怔,“和太后有什么关系?” 第四百九十八章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半晌没说话, 直到天快黑了,二皇子朱厚炜的声音叽叽喳喳传来,人也紧跟着从外面跑了过来:“哥, 哥,吃饭啊!怎么不吃饭啊!我想吃大猪肘子!哥!哥!哥,你干嘛不说话啊!”   朱厚炜的脑袋凑到他哥面前,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突然一脸警觉,大惊:“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跟着娘参加过这么多次宫宴, 可有什么看法?”朱厚照盯着自己弟弟,冷不丁问道。   朱厚炜大眼睛眨了眨,盯着自家哥哥看了好几眼, 随后了然,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大声嘟囔着:“哎,娘不是说不能说吗, 你怎么知道的啊,这可不是我说的,你回头可不能找娘去告状, 这事我也说不好的,你别……啊啊啊,掐我干嘛!!”   “你这个啰嗦的毛病哪里学来的。”朱厚照简直是被他弟弟磨得没脾气了, 咬牙掐了掐他的脸。   朱厚炜连忙把自己的小脸蛋救了回来, 捧着脸,一脸不高兴说道:“哥, 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所以她们真的会挤兑娘?”朱厚照紧盯着他弟问道。   朱厚炜揉着脸, 仰着头仔细想了想:“那没有的, 娘以前是皇后,现在是太后呢,怎么会有人不长眼挤兑她呢。”   “那你刚才的表情……”朱厚照不信质疑道。   朱厚炜掏出包裹里的小糖果,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可就是不挤兑,那她们也是不合适啊,怎么说呢,就好像今天把我扔到蒙古人堆里,我也和他们说不上话的。”   “娘是皇后!现在是太后!谁敢和她说不上话。”朱厚照突然大怒。   朱厚炜滚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眨了眨眼,悄悄靠近他哥,故作大人模样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和他挤坐在宽阔冰冷的龙椅上,想了想就说道:“其实我觉得,人和人在一起,难免是有些区别的,说不上话也正常……”   “他们都打趣上张家了,难道还不是挤兑。”朱厚照不悦说道,“这关乎皇家颜面。”   “你就算不喜欢两个舅舅,但也不能任由张家的门楣被人打压。”他语重心长补充道,“这是娘的面子,也是我们的面子。”   朱厚炜贴着他哥的胳膊,脑袋靠在他手臂上,软软说道:“那哥哥觉得张家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吗?”   朱厚照下意识皱了皱眉。   张家做的事情,他爹在时候他就看不下去了,但爹临终前一直拉着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顾他娘和张家,别让其他人欺负了他们去。   他继位后也隐约察觉到张家的处境,文官平等的看不上任何勋贵,武将也看不起靠嫁女儿富贵的贵人,勋贵更是看不上毫无底蕴的张家。   他确实不喜欢张家,但也不喜欢别人这么排挤张家,所以他也开始学着他爹的样子给了张家很多荣耀,但又避免让他们插手各种政务。   ——他的两个舅舅才大志疏,还是少祸害人了。   “江芸说过,人自己立不起来,不论外力如何帮扶,都是很难站起来的。”朱厚炜小声说道,“我觉得张家就是这个情况。”   “怎么就站不起来,若是还不行,我就封他为国公爷。”朱厚照赌气说道。   “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张家嘛。”朱厚炜在他身边扭了扭,随后哼哼唧唧说道,“人人都道生女好,觅得人间百千钱。二八年华添喜色,宜来何必是男儿。”   朱厚照一愣。   “若是他们能安分一点,肯定能得一个好名声的,你看周家之前这么不安分,还和大舅舅在灵堂上大打出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但爹爱护,当日只是轻轻放下,看着多嚣张啊,那个时候谁见了周家不是阿谀奉承的,可现在靠山没了,还不是乖乖夹起尾巴,若是一直得人庇护,那这个人如何能长大,大树下长的只能是小草。”朱厚炜小声说道。   朱厚照低头,错愕地看着自家弟弟。   “哪里听来的?”他惊讶问道。   在他印象中,他弟弟不是一向是吃吃喝喝,玩玩睡睡的小孩嘛,怎么一下子还能说出这么大的道理。   “之前肃王吵得很凶的时候,我借机和江芸的妹妹写过信了,本来就是想问问肃王这一天天的发什么疯。”朱厚炜一本正经的掏出一封信,“喏,最新的,江渝写的字还挺好看的,但是和她姐姐又有点不一样。”   “江芸是为了考科举才练的字,她妹妹肯定是专门找的小体,是挺好看的。”朱厚照只是看了一眼封面,没有接过去看,只是回过神来,继续说道,“那她们也是不对的。”   朱厚炜把信件塞到袖子里,随口说道:“张家风评不好,是因为人人都认为张家能有这样的辉煌,是因为生了一个好女儿,爹爹爱护,哥哥也看在爹娘的面子上庇护。”   “既然都知道,为何不肯好好和娘说话。”朱厚照冷冷说道。   “不是好好说着的嘛。”朱厚炜不解,随后想了想挑出一个最近的例子。   “你别听舅舅们胡说八道,娘是太后肯定是有人捧着的啊,比如之前她们讨论京城现在流行扬州的衣服样式,还比划自己衣服上的花纹是哪里哪里的,但娘深处内廷,肯定是不如这些外朝夫人知道得快,娘只是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后来舅妈不是给了很多扬州的布料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娘后来又不喜欢了。”   “那她们为何说这些,别的不能说吗?”朱厚照挑剔问道。   朱厚炜挠了挠脑袋:“那我就不知道了,这些人聊天不就是衣服首饰,夫君儿子,哦还有谁家结婚嫁娶了,这聊后面两个也不合适吧。”   众所皆知,陛下死倔,不肯成婚,僵持四年了,谁不长眼说这事啊,又者,太后守寡,也说不得夫君的事情,那聊来聊去还是衣服首饰更合适。   朱厚照冷笑一声。   朱厚炜突然靠过来,趴在他肩上和他小声嘟囔着:“哥,我和你说一句话,但你听了,可别生气。”   朱厚照轻轻嗯了一声。   “娘对张家太过纵容了,要是外戚可以当官,娘肯定让首辅都给舅舅们当。”朱厚炜嘟嘟囔囔着。   “那肯定不行。”朱厚照想也不想就反驳道。   “之前小舅舅喝醉了,□□了一个宫女,后来被一个小黄门阻拦后,你猜怎么着,娘直接把宫女和小黄门处理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朱厚炜说起这事就有些伤心,“但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朱厚照眉心微动,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那个宫女其实长得也不好看,我不知道小舅舅看上她哪点了,但她说话温温柔柔的,以前还会给我编花环,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整个人往里面挪了挪,小腿便也跟着晃了晃,神色落寞,“我戴在头上,我就感觉是春天来了。”   朱厚照扭头去看失落的弟弟。   朱厚炜捏着小手,有些伤心:“哥,娘要是想要张家富贵,得人尊重,就要自己站直了,江渝说,她的同僚中有一个人叫周青云的女衙役,她虽然是商贾出身,但所有人都很尊敬她,因为她当年带人跋山涉水送了贡稻来京城,也是她在蒙古攻城的时候站在城墙上不肯退下,她……她就跟江芸一样令人可靠,值得人信服,就连知府都对她的意见很是重视。”   年轻的二皇子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低声说道:“哥,要是娘也这样,又或者张家能这样,那张家今日的境遇肯定也不是这样的。”   朱厚照不说话了。   两个年轻的皇城兄弟安静地坐在一张龙椅上,他们面容颇为不同,但又相互依偎着,占据了这张冰冷空荡的椅子。   这个皇城真的落到他身上,他才突然发觉有好多东西都好似变了样子。   他对张家也是真的维护,因为张家到底是他的至亲,是娘的手足。   但他也真的不喜欢张家,张家在外面做的事情,他在宫内都有所闻。   若是他真的处置了张家,那娘怎么办?   后宫的女人都空落落的,他不想他娘也这样,张家再不好,能陪娘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殿外的灯笼逐渐亮了起来。   小黄门轻手轻脚说道:“陛下,该用膳了。”   “你刚才说的那个宫女的事情,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朱厚照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娘不让我说,说这些都是小事。”朱厚炜低着头,“娘还总说你忙,叫我不要一直缠着你,可宫里好无聊,哥,我能去找江芸玩吗。”   对于图穷匕见的朱厚炜,朱厚照直接冷笑一声,揪着他的后脖颈就去吃饭了。   “太过分了!我要江芸!我要江芸!”朱厚炜挣扎着,哭唧唧喊道。   —— ——   张鹤龄手脚发软从宫里出来,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刚才在殿内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面前年轻的皇帝已然有了骇人的威严。   他全然冰冷厌恶,丝毫没有先帝的关爱温和。   “怎么了,侯爷。”一进屋,夫人就上前把人扶住。   张鹤龄盯着夫人的脸,眨了眨眼,额头的冷汗便也跟着落了下来:“之前给太后的布料送了吗?”   “送了啊,还说了点八卦呢,太后果然不太高兴了。”夫人笑说着,“听说后面都没用呢。”   张鹤龄还是出神地盯着她,许久之后问道:“你觉得张家能走到这里,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侯爷英明神武啊。”夫人笑说着,掏出帕子要给人擦擦汗,“这是怎么了,瞧着魂不守舍的,都入秋了,这风吹得一阵一阵的,可别着凉了。”   “是太后,我一直想着只要让太后一直站在我们身边,我们张家就会永葆富贵。”张鹤龄喃喃自语着。   “这样说也没错啊。”夫人不解问道,“这次入宫不是陛下召见嘛,怎么就扯到太后身上去了。”   张鹤龄没说话,只是原本沉重的呼吸开始逐渐平和下来。   “盐务的事情被发现了。”他许久之后,低声说道。   “什么!”夫人大惊失色,”那我们的那些事情……”   “闭嘴。”张鹤龄呵斥道,“还嫌不够乱嘛。”   “那我们快去找太后,让太后帮忙说情。”夫人连忙起身说道,走了一步突然回过神来,“现在都天黑了,明日,明日我一大早就入宫。”   “你觉得陛下会听太后的嘛?”张鹤龄幽幽问道。   夫人脚步一顿,随后不高兴质问道:“那钱每年可是有一大笔是给了太后娘娘的,娘娘还打算不认不成。”   张鹤龄没说话。   “那陛下怎么说?”夫人转身重新扑了过去,“是打算……不,我们张家做这么多,还不是要在外面给陛下撑场面,怎么又是我们的错了。”   “我们自然是没有错的。”张鹤龄慢慢转动着手指上的绿宝石扳指,冷冷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怎么办?”夫人彷徨问道。   张鹤龄没有说话,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才发现浑身都是冷汗,手脚还克制不住在发抖,他知道陛下大了,他已经不是当年懵懵懂懂的太子殿下,也不是刚登基时警觉不安的新帝,他开始适应帝王这个身份,开始展露出自己真实的性格。   强势,霸道。   “我只是觉得太后靠不住了。”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   夫人神色迷茫。   “我有意在皇后之事上给陛下和那人卖个好,谁知道一个个都不吃这套。”张鹤龄扯了扯衣领,企图把那种窒息的感觉赶走,“新选的皇后又是新的外戚,自有她的家人来扶持,我们也指望不上了……”   “侯爷,你这话说的,说的我好心慌……”夫人惊慌说道。   张鹤龄拍了拍夫人的手背,闭上眼低声说道:“我以前以为陛下什么样子都是无所谓的,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差别的。”   “侯爷,你说这些做什么!”夫人吓得连忙捂住他的嘴。   张鹤龄紧紧握住她的手,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你家中有人做生意,你让你家中子弟帮忙去找一个人……”   “谁?”夫人不解。   张鹤龄低着头,嘴皮子张了张,到最后说话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一吹就散。   “面容相似……江芸的人。”   —— ——   浙江的巡盐历时八个月,终于赶在下雪前回来了。   制盐太监在十月初就被召回,新的太监已经赶赴途中,这一批制盐太监因为无一幸免,全部牵连其中,陛下大怒,杀了不少人,剩下的人全都滚去南京守皇陵了。   浙江盐使司的人也都换了一大批人,浙江道监察使更是直接被摘了官帽,沿途押送回京,大大小小的涉事官吏也整合了一大波证词,正在送往三法司会审。   被抓住的私盐贩子在石玠各自了解他们的情况后,罪大恶极的直接就地斩首,因为家境困难走上这条路的,或关押,或安置,或放回原籍,都一一安排好。   浙江的盐价很快就恢复正常,一时间浙江百姓欢呼雀跃。   至于张家则因为一件送呈给太后的衣服被陛下责骂了一番后,禁足三个月,此事再一次被高举轻放。   清楚内情的人知道这事做给他们看的,不知道也只当是张家嚣张跋扈,终于是被陛下骂了而已。   十月的北京虽然还未下雪,但内阁里已经升火盆了。   “今年浙江运道真不错,那个稻谷提早了十来天,但也幸好是那十来天,后面几日蝗虫就都来了,也算把夏税都收得差不多了,秋税那一波,江阁老上折子说税收减半,陛下也同意了。”李东阳坐在首位,对着下面的四位阁老笑说着。   “今年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盐务的事情都办好了,把害群之马都拉下来了,还收缴了一大批钱,也能充当明年国库的使用了。”   “不用交一部分给宫里?”杨廷和小声问道。   李东阳摇头:“陛下说这次让浙江的百姓辛苦了,这笔钱就充当今年秋税减少的那一部分钱,充到国库里去。”   王鏊摸着胡子,一脸欣慰:“陛下已有明君之姿了。”   “你的折子给诸位大人看看。”李东阳想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对着坐在最后面的江芸芸说道,“也好让同僚们都参详一下。”   “什么折子?”王鏊笑问道,“我们工作繁忙的江阁老是有什么工作要矫正嘛。”   “不敢当,就是整理里这次盐务的折子,外加看了近三次巡盐御史上的全部内容,觉得盐政如今有些弊端,若是能修改一下,也能避免这次的问题,有利于民生。”江芸芸笑说着。   王鏊看完折子,盯着其中一处说道:“别的我倒是没意见,就是其中一处,你说——国需甚重自当优恤,凡商灶非犯真正人命强盗重情,其余诉讼就近听盐法衙门归结,不许隔府关提以滋扰害,不许赴部越告。”   他把折子递给一侧的杨廷和,想了想措辞,委婉说道:“盐务事,盐务管,只怕监守自盗。”   “两淮两浙地区的盐场地域广袤,格外分散,大小块域之多,若是都事无巨细强求三分司分管,让本就事务冗繁的三司更是难以顾忌,我看过石御史递上来的折子,还有前几任御史都说过这样的事情,在收到案子后,三司会下放权力给和盐场关系密切的盐政官员,也就说在实际审理中,这一部分的权力本就已经在盐场手里。”   “那至少权力还在三司手里,若是盐场的人官官相护,他们还能去找三司。”梁储反对道,“而且现在管理盐场的大都是吏,只怕利益熏人心,会照成大量冤假错案。”   “官府在盐场的权力本就不大,我看过成化年间的一次巡盐,钦差暗访时竟看到盐场官员殴打县令,以致衣服破碎,披头散发,可见盐务之事发展到现在,内部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章法,故而这次我们巡盐,能抓出这么多人,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杨廷和回过神来,紧跟着说道:“说起这事,我也想起一件事情,一般来说派到盐政上的御史大都是朝廷指定,也就是外来之人,这些人上需为国征缴盐课,下需安抚盐场各方势力,一般来说非能人不能为,但最大的问题还在于,盐场里还有很多本地人,譬如那些盐户就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盐商也是经营日久的乡绅,我也看过无数折子是盐务官痛骂这些人欺上瞒下。”   “就因为这样的小问题,就把权力都放出去了嘛,那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梁储更是不悦,言辞严厉,“若是那些人屡教不改,就应该派军队前往,也好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到底谁说的算。”   王鏊笑着打圆场,缓和气氛:“叔厚,先听听年轻人的意见。”   梁储沉着脸没说话。   “既然当地已经有了旧的秩序,那我们不妨开设一个新的秩序。”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第一,提高盐场管理人的素质,盐场大使不再以吏充当,而由吏员铨选,且纳入当地考核。”   “你打算给人正八品的职位。”杨廷和就着折子念道,“谨饬之人应于知县州同州判县丞拣选引见命往效用,授为正八品,不算高,但也是一般进士,或者候选人的起步。”   江芸芸点头:“其余大使则由举人候补,这样整个盐场就由当地的豪强控制的变成朝廷直管,且由不入流变为入流,由吏升格为官,这样于整个盐场而言,主事的官员有了筹码,自会有人愿意投诚效劳。”   李东阳摸着胡子,打量了一下诸位的表情。   杨廷和自来是平静的,但瞧着他反反复复看折子的事情,应该对此事并不排斥。   王鏊瞧着是万事不沾,比他还能和稀泥。   梁储是个要强严肃的人,但现在看起来也并无太大的不悦。   “若是可以的话,那就签字吧。”李东阳笑说着,“我已经签了,只是内阁自来就要上下一心,共进退,所以也需过问大家的意见。”   杨廷和第一个提笔,在条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那我先签。”   王鏊也紧跟着开口:“那我也来。”   梁储见状,沉了沉脸,但还是无声接过王鏊递来的笔。   “今年九边的贸易是不是差点意思,蒙古人之前不是很积极啊,怎么买卖的情况比想象中的差,就兰州那片的市集还不错。”没多久,梁储拿起另外一本折子问道。   “边境正在清理养廉田,那些蒙古人很警觉,怕有危险,在此之前的各地的榷场生意还是很繁华的。”江芸芸解释着,“等明年养廉田之事结束,应该就会恢复正常。”   “这个是的,边境现在有不少人围着,蒙古人来交易自然警觉。”杨廷和也说道。   “费这么大劲办的事情,可别到最后不成事。”梁储最后说道。   “养廉田的事情也快结束了吧,等明年再看看。”李东阳拍板说道。   王鏊一看,又抽出其他几本折子,笑说着:“还是先关心关心我们自己这些老头吧,又有人上折子要求申严休退官员留京师之禁,折子递上去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   李东阳紧跟着叹气:“我这个老头啊,惹人嫌了。”   “我也是。”王鏊促狭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收拾收拾,今日说的这十三本折子都递上去吧。”李东阳最后收尾道。   最后要出门前,王鏊随口问道:“选秀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听说选了不少人。”杨廷和冷不丁说道。   王鏊一听是杨廷和来搭话,立马来了兴趣:“怎么,你也听说了?听闻太后有意直接选八位女子,用来充实后宫。”   杨廷和笑了笑:“我这也是听人说的,没有您知道得多,还知道具体数据。”   王鏊摸着胡子:“介夫也是知道的,我这人就爱和人聊天,可不是多听了点。”   “一下选这么多人,礼部明年开支定要拿走很多钱。”梁储忧心忡忡说道。   王鏊大笑起来:“是了,高兴早了,还是叔厚细心。”   李东阳无奈摇头,对着站起来的江芸芸说道:“天色也不早,你早些归家去,这几日写这个盐务的折子次次都要宫门落钥才回家。”   “知道了,今天家里也说要做好吃的。”江芸芸点头。   李东阳目送她离开,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   江芸芸今日确实早早就归家了,所以错过了后面的热闹。   “陛……陛下,二……二殿下。”周发一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的两座大佛,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   “哎,江芸走了吗?她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晚很晚才走吗。”朱厚炜脑袋一伸,一看黑漆漆的一排屋子,大惊失色问道。   周发硬着头皮说道:“江阁老说今天家里有人有小孩过生辰,所以早些回家了,难得和诸位阁老一起下值的,说要早些去买礼物。”   “那我十二月五日生辰呢。”朱厚炜不高兴说道,“怎么不陪我过生辰啊。”   但他很快又想道,开心说道:“算了,哥,你九月份的生辰我看江芸也不上心呢。”   周发听得冷汗淋漓,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哎,那我们去找江芸吃饭吧。”朱厚炜突然靠近他哥,露出谄媚的笑来,“她家那两个小孩我都没见过呢,见见嘛,见见嘛。”   —— ——   今日是陈禾颖的生辰。   这事还是乐山偷偷和她说的,原是她哥千里迢迢来京城见她了,还给她送了很多新衣服来,小姑娘偷偷哭了好几场,这是顾知这个大嘴巴拉着张道长说的,被乐山听到了。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是了,陈禾颖一向比较敏感坚韧的小孩,别看平日里乖乖读书,跟着顾知胡闹,但小姑娘离家这么久,难免有些想家,但现在也回不去,不妨给她过个热闹的生辰,也好让她开心开心。   “江芸!”顾仕隆也跟着来凑热闹,“来吃,我做的糖葫芦。”   江芸芸刚到巷子口,就看到顾仕隆拎着一大串苹果块,一见到她就热闹冲了上去,还把顾闲闲的脑袋往后推了推,争取自己走到第一个。   “吃我的,闲闲没洗手就摸山楂了。”顾仕隆大声告状,一边说,一边插了一块苹果塞进江芸芸嘴里,“我削的,我削的,好吃吗,好吃嘛。”   顾知也冲了过来,一脑袋撞到江芸芸的腰上,大骂道:“顾大哥一个人围着炉子,非要给老师你做糖葫芦,还嫌弃山楂不好吃,山楂怎么不好吃,吃我的,吃我的,别吃他的!!”   她高高举起签子,鲜红的山楂裹了糖浆,在巷子口灯笼的照耀下,瞧着格外诱人。   “别吃她的。”顾仕隆把江芸芸拉走,“吃我的,我听黎楠枝说你喜欢吃苹果,特意买的,我削的可比黎楠枝好看。”   江芸芸不堪其扰,一手接过一个签子:“都吃都吃,外面这么冷,衣服怎么不多穿点,快回去吧。”   顾闲闲吸了吸鼻涕:“不冷,院子里可暖和了,黎老师还支起纸棚,放了好几个火盆,正苦思冥想名字呢。”   “那有得想了,我以前和他踏青,他想个名字要想很久的。”江芸芸嘲笑着。   “江芸!!”   三人说说笑笑,正准备回去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   江芸芸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只觉得眼皮子一跳,刚一转身,就被人整个人抱住了。   “你怎么背着我吃好吃的!江芸你,你……”朱厚炜从原处哭着跑了过来,一下扑倒江芸芸身上,“呜呜呜,我冒着风寒来找你,你吃好吃的不带我,什么糖葫芦,我要吃……”   他眼睛一睁,伸手就抓走了山楂糖葫芦。   顾知回过神来,立马大怒:“我的,是我的,你别吃,我老师的……”   两小孩立马扯着糖葫芦的细竹竿拉扯起来。   江芸芸不得不一手拉开一个,头疼说道:“别吵了,二殿下,你怎么有一个人溜……”   她还未说话,突然鬼使神差抬起头,好似心有所感,朝着某一处看去。   夜色的街道拐角处,一道人影明暗两面,漆黑的夜色笼罩着肩膀,只依稀能看到宽阔的轮廓,可身后微弱烛光又开始照耀着膝盖下衣摆的金丝花纹,色泽明艳张扬。   那双浅色的眼睛明亮深沉,正穿过空旷的街道直直看了过来。   “溜两个!!”江芸芸神色逐渐僵硬。   ——天塌了啊。 第四百九十九章   江家是真的热闹起来了, 一间小小的院子不仅能围满人,甚至还分出三个区域。   厨房边的游廊下,陈禾颖坚持不懈用糖浆裹一切, 顾知在她边上一边碎碎念她浪费东西,一边看到自己喜欢的就塞进嘴里。   朱厚炜一向没心没肺,吃了人家糖葫芦,到了院子又想追着两个女孩跑, 非要和她们一起玩,现在又蹲在两人前面, 也想要玩。   “烦死了!!”顾知大怒,啪得一下打开朱厚炜的小手,拉过陈禾颖手, “这是我的小青梅,你不要扒拉她。”   朱厚炜被打了也不生气,只是咧嘴笑道:“那我当你小竹马行不行啊,我想和你一起玩。”   陈禾颖抬眸睨了朱厚炜一眼:“殿下要吃就搬个椅子来, 蹲这里太不像话了。”   朱厚炜哦了一声,屁颠屁颠去搬凳子了。   “他刚才吃了我山楂。”顾知抓紧时间告状。   陈禾颖直接重新绕了一块山楂递给她:“二皇子,少说话。”   顾知举着糖葫芦放凉, 呆呆的哦了一声。   小孩组如此闹腾,大人也却诡异的安静。   张道长一看气氛不对,端着苹果块就遛进第二个板块——厨房, 和乐山等人挤在一起, 眼睛偏不死心地往外张望着。   “来烧火。”诚勇见他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就拿了一条木头递给他, 打发去灶台下蹲着。   张道长捏起条子也不死心, 手指掐来算去, 嘴里碎碎念着。   “碎碎念什么啊。”乐山就在灶前炖肉,忍不住低头恐吓道,“小心把你抓起来。”   “你还别说,皇帝长得还挺好看的。”张道长抬头,只是一脸纠结,神色惊恐,小声嘟囔着,“但我瞧着他,嘶……怎么是命中无子的……呜呜呜……”   “你不要命啦!!”乐山眼疾手快把他嘴巴捂住,咬牙切齿,“你疯啦,头顶的锦衣卫你是一个也没看到啊,你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呢。”   张道长眼珠子一转,恰恰好和头顶谢来皮笑肉不笑的死鱼脸撞在一起,立马吓得一个抖索,彻底蔫巴了。   “哎,幺儿要干嘛啊!!” 终强正在窗口的位置蒸包子,其实每个人的眼睛都一直盯着第三块区域,他一看原本安静各坐一方的人有了动静,连忙担心问道。   小院院中种了一棵树,冬日寒风瑟瑟,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树影晃动,落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明暗不定,游廊的灯笼照得半个小院颇为明亮,半成品的四方小天地里就对坐着四个人。   不远处厨房炊烟袅袅,香气扑鼻,游廊下小孩的玩闹声此起彼伏。   朱厚照明明是不速之客,但直接占据了主位,且瞧着心情不好,捏着山楂糖葫芦的竹叉子一直没说话。   他右手边坐着江芸芸,她倒是悠然自得,洗了手就开始吭哧吭哧吃削好的苹果,顺便空出一只手来撸猫。   她的下手位坐着黎循传,黎循传刚搭好纸阁外壳,还未取名字所以面前堆满了笔墨纸砚,此刻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顾仕隆坐在朱厚照的左手位,也跟着卡嚓卡嚓吃着自己做的糖葫芦,眼珠子时不时看了眼对面的三个人。   小院的气氛有种诡异的安静。   虽然大家都没说话,但大家又好像说了千百句话。   江芸芸终于在无声的气氛中吃好自己的大苹果,大眼珠子一扫这个奇怪的气氛,咳嗽一声,指了指朱厚照手中的山楂糖葫芦,热情说道:“吃一口,还挺好吃的。”   朱厚照垂眸盯着手中的山楂糖葫芦看,轻轻冷哼一声:“看着就不好吃。”   他虽是这么说的,却又没有把东西扔了,只是来来回回放在指尖打转。   剩下的两个人也紧跟着坐直身子,一时间分不清朱厚照是不是在生气。   江芸芸打眼一瞧,一下就发现他大概就是在赌气,许是一开始见面的神色太过震惊,导致小少年敏感脆弱的心受到伤害了。   “好吃的,吃一口,新熬的糖。”江芸芸继续和稀泥,热情邀请着,“来都来了,吃一口民间小特产。”   不曾想朱厚照不接招,只是阴阳怪气说道:“我来都来了,但你瞧着却不是很高兴。”   “怎么会。”江芸芸一本正经盯着朱厚照,顺便龇出一口大白牙,“高兴,我特高兴。”   朱厚照被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看,她总是能充满真挚,哪怕心里格外不情愿。   ——大骗子。   他垂眸,最后转了一次这个难看的小山楂,山楂外形圆圆的,裹得糖浆也大小不均匀,所以有的地方晶莹剔透,有的地方就一层薄薄的,签子也是胡乱插进去的,一开始江芸芸为了安抚小孩,一手叉了一个,顺便也给了他一个。   他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了,随后眯了眯眼,含糊说道:“好酸。”   江芸芸终于露出笑来:“那等会吃个别的水果。”   朱厚照哼哼唧唧了一声,摆明要人哄。   黎循传着看了如释重负的江芸芸一眼,抿了抿唇,随后低声问道:“陛下微服出宫,不知是为何事?”   江芸芸一听,果然也紧跟着盯着朱厚照看。   朱厚照看向黎循传,他也不是没见过黎循传,很多年前,他悄悄跑出宫去找江芸玩的时候,躲在马厩的草丛堆里,就透过缝隙看过他。   他总是和江芸站在一起,动作亲密,说话自然。   ——所有人都说她们很是般配。   “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找江芸玩。”朱厚照扭头,不高兴说道。   江芸芸大惊失色。   黎循传面无表情,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和他打了顿眼神官司,黎循传便也跟着扭头。   江芸芸立马觉得棘手,揉着小猫脑袋的手也跟着急促起来。   顾仕隆就在这个时候,端着空了的盘子走了过来,挤在她和黎循传中间,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没错,出来玩而已,陛下这么大人了,玩好了肯定自己回去,这么担心做什么。”   朱厚照点头,看顾仕隆多了几分顺眼:“就是。”   顾仕隆立马对着江芸芸眉飞色舞起来。   朱厚照的那几分顺眼,紧跟着消失不见了。   ——也颇为碍事。   “你之前可有答应给朱厚炜过生辰了?”朱厚照故作随意地问着江芸芸。   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那朱厚炜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朱厚照依旧充满疑心。   “不清楚,不了解,许是有些误会。”江芸芸想了想继续说道,“进了十二月,内阁根据惯例要开始整理今年所做的工作,还要规划明年的事务,我实在是挪不开日子陪二殿下过生辰。”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朱厚照满意点头:“我就知道是这个小兔崽子要出门玩瞎说的。”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气氛很快又安静下来,朱厚照往后一躺,懒洋洋说道:“该干嘛就干嘛去,我其实是陪着朱厚炜来的,小孩子一闹起来我也经不住。”   朱厚炜完全不知道自己背了这么大的锅,正在顾知的指挥下,哼哧哼哧地蹲在地上开始串水果呢。   院中的四人还是没动弹,江芸芸先回过神来。   “你的名字取了吗?没有继续取吧。”这是对黎循传说的。   “你去喂小毛驴和马,晚饭还没吃呢,别饿坏他们了。”这是对顾仕隆说的。   嘱咐完这两人,江芸芸便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晃了晃小躺椅,修长的双腿明明只能卷曲,却还是强势霸占着这个位置不肯动弹,察觉到她的视线就对着她挑了挑眉。   “您坐着好好休息得嘞。”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朱厚照终于露出笑来。   黎循传和顾仕隆对视一眼,一个个皆面无表情,随后移开视线。   江芸芸全当没看到,开始蹲在地上抓紧时间撸猫。   小猫娇娇俏俏地竖起大尾巴,快乐地摇来摇去,整个脑袋都挤着她的手臂,来来回回地蹭着。   刚才气氛太紧张了,小猫都没空摸了,她飞快地从头摸到尾,然后松了一口气,开始掏出小鱼干喂小猫。   “你每日一回家就摸猫,瞧着也太不务正业了。”朱厚照随口问道。   “嗯,不然肉肉会不高兴的。”江芸芸低着头,随口说道。   朱厚照没说话,目光从小猫身上挪到她身上,片刻之后轻哼了一声:“小猫开不开心你都倒是关注。”   江芸芸一听这话,不对劲,端着小猫就跑。   朱厚照脸上瞬间僵硬。   顾仕隆则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   黎循传一直不苟言笑的脸也终于露出笑来。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喊道:“江芸!江芸!!你陪我说话啊!”   江芸背对着他愣是没动弹,但是伸手扯了扯朱厚炜的衣服。   朱厚炜被烦到不行,反手拍开江芸芸的手,大喊着:“哥,你别喊了,烦死了。”   朱厚照撸起袖子就要去找江芸,却被黎循传的借着贴门帘的动作挡住。   “其归回家也就这个时候开心点的。”黎循传面容温和,循循善诱,“陛下若是真的心疼,就该让她安静一些。”   朱厚照冷着脸,下巴微微一抬,打量着面前的黎循传。   黎循传神色平静而温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他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到最后只剩下喉咙中一口气,到最后便轻轻冷哼一声。   “等吃好饭,江芸就要去干活了。”顾仕隆给小毛驴和小马喂好吃的,就溜溜达达去厨房拿了小饼,掰了一半递给朱厚照,自来熟说道,“她平日里这个时候不是在撸猫,就是在喂驴,要不就是坐着发呆等吃饭呢,别烦她了,白日干活就很累了。”   “其归身子不好,难得放松的时候。”黎循传又说道。   朱厚照抿了抿唇。   他不知道江芸平日下值之后还要干活。   他不喜欢江芸不理他,但他更不喜欢这些人熟稔的口气。   “你晚上不住在神机营,怎么整日往江家跑。”朱厚照接过半张饼,突然回过神来,臭着脸问道。   顾仕隆三下五除二就把小饼吃完了,随口说道:“明日休沐,晚上来给穟穟过生辰呢,等会吃完饭我还要陪顾知打拳呢,再等会江芸拉弓的箭坏了,我得给她修一下呢。”   他突然咧嘴一笑,得意说道:“江芸可离不开我。”   朱厚照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黎循传一时间没想明白顾仕隆是不是吃糖把脑子吃坏了,想也不想就把顾仕隆拉走了:“帮我贴一下门匾。”   “青梅阁。”顾仕隆顺势念道,嫌弃道,“看上也太普通了,怪不得江芸说你取名字水平一般。”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黎循传和气说道,“这不就是青梅竹马嘛。”   顾仕隆一听,眯了眯眼,扭头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微微一笑。   “不好听,不贴了。”顾仕隆心思一动,想要毁灭证据。   没想到黎循传能想到他的下一步动作,眼疾手快抢了过来:“你要是不喜欢,自己取一个去,这个是我的。”   顾仕隆冷笑一声:“不准贴,我不喜欢,你换一个。”   黎循传还未说话,一只手紧跟着把他手中的纸张拿走,然后顺手团成一团,扔到火盆里,火盆里的火焰瞬间跳了起来,把纸张吞没。   “我也不喜欢。”朱厚照皮笑肉不笑,“自来青梅竹马听着都是小孩玩笑,今日生辰的主人是要长大的小孩,也该说些大人话才是。”   “哎,好像要打起来了。”谢来的声音不知何时出现在江芸芸的背后,“不去劝劝。”   “不行,我感觉我去了更乱。”江芸芸一本正经分析着,“我刚才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谢来扭头看她。   躲在树后装死的江芸芸神色严肃,一边用力撸猫,一边眉头紧皱,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在此刻滴溜溜地转着,瞧着是对着面前的一切束手无策。   “这到底怎么回事?”江芸芸喃喃自语。   她刚才有一种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有罪的错觉。   谢来蹲在她边上,没多久,小猫的后背上也出现了一只手。   “哎,你说,陛下到底为什么来?”江芸芸忍不住问道。   谢来笑了笑,懒洋洋说道:“聪明的江阁老不是料事如神嘛,怎么猜我的猜这么准,猜别人的猜不出来啊,不会是柿子捡软的捏吧。”   江芸芸幽幽扭头,那双眼在他脸上上上下下打量着。   两人现在肩并肩蹲在树后,江芸芸这猛得一下的动作,谢来脑袋下意识往后挪了挪,结巴了一句:“看,看什么啊。”   “看你今天也阴阳怪气我。”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目光一扫,“谢指挥哪里不高兴啊,我给你把把脉。”   就在此时,谢来也不知道哪里惹小猫生气了,小猫张嘴咬了一下谢来的手指,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被打断了思绪,只能震惊看着小猫离开的方向:“它平日不咬人的!”   谢来捧着手,疼的龇牙咧嘴,嘴里嘟嘟囔囔着,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芸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跑了,又回头去看院子里的三人,不曾想,三人现在各自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又不说话了。   “可以吃饭了。”   幸好,厨房的乐山及时出声喊道:“快去洗手,支桌子,可以吃饭了。”   小孩那桌立马欢快叫了起来,蹦蹦跳跳准备来吃饭了。   江芸芸见状也慢慢悠悠站起来,背着小手溜达回去了。   “陛下,晚上留这里吃饭吗?”她随口问道。   朱厚照一怔,随后慢慢扭头看了过来,一看到江芸一本正经的脸,突然冷哼了一声:“原来你不打算留我吃饭。”   “那你还请我进来做什么?”   “和你的小青梅,顾幺儿独自吃饭,你倒是过得快活。”   “原来都是敷衍我,好你个江芸。”   “不吃了,那我走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好似突然想起来,这人已经不是太子了,不需要掐着点赶回宫去,现在他已经是那座皇城的主人。   朱厚炜警觉,立马去拉陈禾颖的袖子:“我可不走,要走你走。”   朱厚照气得咬牙切齿。   咔哧咔哧咬着糖块的顾仕隆:“怎么还生气了,没说不请你吃饭啊,吃呗,江芸肯定把你还当成小孩太子了,你以前不是都要被叫走了嘛,习惯了,被抓这么多回了。”   朱厚照瞪他。   顾仕隆仗着和朱厚照有几分年少情谊在,站起来把手里的苹果块递过去,没心没肺说道:“坐下坐下,乐山的饭很好吃的,我之前和你说过好几次,这次终于能吃到了。”   朱厚照看了一眼江芸芸。   “陛下能来江家吃饭,是江家荣幸,还请上桌。”黎循传替江芸芸轻声说道,“不知锦衣卫的兄弟都吃了没,要不要也下来吃一口?厨房里有多余的面。”   “哦,对,让乐山也煮点面吧。”江芸芸连忙说道。   “诚勇,你去帮忙一下。”黎循传又说。   朱厚照更是生气了。   “这个裹苹果也挺好吃的。”江芸芸笑说着,“不吃的话也没事,留着肚子吃饭。”   朱厚炜一听也立马转身扑倒他哥身上,直接抢走塞进自己嘴里,笑眯眯说道:“你不吃我吃啦。”   他话还未说完,就开始咬了半个苹果。   朱厚照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家不争气的弟弟,手指微动,愣是忍着没当场掐上去。   奈何朱厚炜完全没有发现他哥汹涌波涛的心情,还在咬着糖块:“好吃好吃,脆脆的。”   “少吃点,等会吃饭呢。”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炜已经非常粘人地坐在江芸芸边上了,小脏手直接在她身上按上一个指纹:“对了,还没问,谁过生辰啊。”   “穟穟,来,二殿下要送你生辰礼物了。”江芸芸清了清嗓子,开始活跃气氛。   本来就是客气一问的朱厚炜迷茫抬头,看着还真走过来的陈禾颖吓得手忙脚乱,随后突然扭到他哥身边,在他衣服上来回掏着。   朱厚照不胜其扰,抓住他的手:“你自己身上不是有玉佩吗?”   “舍不得。”朱厚炜理直气壮揪走他哥腰间的玉佩,对着走近的陈禾颖,大气说道,“喏,给你。”   陈禾颖端着一大盆裹好糖浆的水果走了过来,看着朱厚炜臭屁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扭头去看她老师。   江芸芸一看捡到一个大便宜,立马开心点头:“接过来呗,今日你生辰呢,你最大呢。”   陈禾颖乖乖接下,还跟朱厚照道谢了。   “我给你的,你怎么跟我哥道谢。”朱厚炜不高兴说着。   朱厚照受不了这个傻子,站起来把人拎走:“吃饭,去洗手,脏死了。”   “这个东西放在冰窖里,还能吃两天,来给我吧。”张道长把东西端走,又对着黎循传说道,“帮我看着她们洗手。”   没多久洗手池上就挤满了人,三个小孩洗着手还开始泼起水来。   黎循传和朱厚照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喊道。   “顾!闲!闲。”   “朱!厚!炜!”   —— ——   顾知本来想和老师坐一起,被张道长眼疾手快,连带着陈禾颖都拉走了。   “小孩桌,我们坐小孩桌。”   朱厚炜一听也捧着碗,跟在她后面挤过去,嘴里鹦鹉学舌:“小孩桌,我也坐小孩桌。”   张道长安顿好小孩,然后悄悄去看主桌,出人意料的是,位置的安排格外顺利。   朱厚照坐在主位,江芸芸坐在右手边,顾仕隆坐在左手边,黎循传坐在对面。   江芸芸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问道:“诸位,还吃饭吗?”   “吃吧。”朱厚照拿起筷子,“我倒要吃吃乐山的饭有多好吃。”   “很好吃,乐山会扬州菜,琼山菜,兰州菜,后来又学了徽州菜,京城的硬菜也都会。”顾仕隆得意说道,“他的烤鸡和小鱼干最好吃了。”   朱厚照扭头去问江芸芸:“你喜欢吃什么?”   “都行吧,不挑食。”江芸芸笑说着,“陛下喜欢吃肉,这道红烧肉是扬州特色,有些甜味,陛下可以试试。”   朱厚照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这个白灼虾,现在可不好买,你多吃点。”对黎循传说道。   “这个油炸肉条冷了不好吃,明日要是还想吃,还要再复炸一遍。”对顾仕隆说道。   在江芸芸的一顿和稀泥的操作下,这顿饭出奇和谐地吃完,大家安安静静埋头苦吃,间歇听着隔壁桌的欢笑声。   饭后,朱厚炜耍赖不想走了,抱着顾知不松手,张道长大惊失色,胆大包天把二殿下的爪子扒开,把自家白菜火急火燎带走了,顺手还把第二株小白菜陈禾颖也拉走了,朱厚炜不死心要跟上去,朱厚照嫌丢人,反手把弟弟丢给锦衣卫。   “我送送陛下。”江芸芸见气氛严肃便笑说着,“巷子里黑。”   顾仕隆想跟上去,谢来眼疾手快把人拦住。   “天黑了,你晚上住在我那里吧。”黎循传抬眸扫了一眼廊檐下等着乐山取灯的江芸芸,平静说道,“明日休息,也不急着去营里,早点洗漱,也好休息。”   顾仕隆看了一眼江芸芸,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边上的朱厚照,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冬日天色漆黑,头顶的月亮依稀落下冷白的光,巷子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吗,万籁寂无声,正听到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唯有一盏灯笼正安静笼罩着两道影子。   朱厚照和她走在一起,盯着面前的两道并肩站立的影子,突然晃了晃脑袋,影子便也跟着动了动,瞧着靠得更近了。   朱厚照眼尾一扫,却见江芸芸并无任何异色,提着灯笼的手稳稳的,只好讪讪把脑袋收了回来。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巷子口。   谢来已经驾着马车停在巷子口,还有朱厚炜抽抽搭搭的哭声。   “乐山的饭真的很好吃。”朱厚照咳嗽一声说道。   江芸芸笑:“陛下喜欢就好。”   朱厚照说完又没说话了,盯着她看:“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天色已黑,陛下该回去了。”江芸芸后退一步,笑说着。   朱厚照欲言又止,却听到谢来提醒的声音回过神来。   “太后派人催了两次了。”   朱厚照低着头,半晌之后才沉默地上马车离开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脸上笑意缓缓敛下,转身回了家,桌子早就被收拾好,纸阁还搭在院子里,张道长带着两个小孩去休息了,乐山等人正在厨房收拾,原本热闹的院子瞬间冷冷清清起来。   “楠枝。”江芸芸歪了歪头,地上的影子边也跟着晃了晃,“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黎循传听到动静,松了松手劲,膝盖上的小猫落荒而逃,他便拎着给它擦身体的抹布,看着站在台阶上的人,脸上露出温柔笑意:“等你回来。”   —— ——   进入十二月后,江芸芸就开始承包内阁的账务,算今年的帐,理明年的需求,某一日突然看到王鏊神神秘秘走了进来。   “弹劾我的折子我都处理好了。”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说八卦,下次来。”   出人意料的是,王鏊来了却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她看。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抬头。   王鏊看着面前年轻貌美的江芸,突然说道:“我听说寿宁侯给陛下送了一个女子。”   江芸芸不解。   “算了,我也是听说的,当不得准。”不曾想,一向八卦的王鏊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心事重重地端着茶盏走了,脚步一转,去了李东阳的院子。   江芸芸不明所以。   午后,周发蹑手蹑脚,但神色急躁地走了进来,在江芸芸耳边低声说道:“二殿下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第五百章   江芸芸还未靠近乾清宫, 突然察觉到前面有些混乱,不由站在原地思考着,只是还未看出什么, 朱厚炜就猛地从角落里跑了进来,一脸惊慌失措的抱着她。   “哥,哥杀人了。”他哆哆嗦嗦说道。   江芸芸震惊:“什么。”   “他还提着刀,一身是血的说要把舅舅都杀了, 我把他关起来了。”朱厚炜吓到浑身都在发抖,“都是血, 我害怕,江芸,怎么办?”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 很快就抓到重点,安抚道:“是寿宁侯做了什么吗?”   “我听说,他给哥哥送来一个女人。”朱厚炜小声说道。   “女人?”江芸芸冷不丁想起早上王鏊说的话。   “我不知道是谁?等我知道的时候就是张永派人跟我说我哥发火了,叫我过去劝一下。”朱厚炜在江芸芸的安抚下冷静下来, 口气平稳,“然后我过去就看到有个女人倒在地上,地上都是血, 哥瞧着,瞧着跟疯了一样,我很害怕……”   他把脑袋埋在江芸芸怀里, 抽泣道:“哥这么看我, 我害怕,江芸。”   江芸芸眉心紧皱。   朱厚照肯定不是杀欲重的人, 但他现在却提刀杀了人, 可见那个女人, 或者说张鹤龄做了一件他无法忍耐的错事。   “我去看看,殿下去偏殿等着。”江芸芸拍了拍朱厚炜的后背,安抚道。   朱厚炜抽抽搭搭地嗯了一声:“会出事吗?”   “不会。”江芸芸笃定说道。   乾清宫乱成一团了,张永到底是有些本事的大太监,把所有人都控制在前殿的空地上,锦衣卫更是直接把整个大殿包围起来。   许是谁也没想到江芸芸会来,镇定如张永瞬间呆站在原地,站在台阶上不知所措。   有小黄门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张永神色一冽,恶狠狠地瞪了小黄门一眼,这才亲自整了整衣裳,快步迎了上去。   “江阁老。”他和气说道,“殿中有些事故,今日陛下不方便见人。”   江芸芸冷眼看他,并不说话。   张永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速,忍不住一开始视线。   “我要见陛下。”江芸芸冷静说道。   张永急得口舌干燥,压低声音小声说道:“真没事,江阁老,您别让我们为难。”   “还有五日就除夕了,现在闹出事情,传到外面去,陛下如何自处。”江芸芸柔声说道,“我既然知道这件事情,就不能置之不理,想亲自和陛下商定这件事情,孰是孰非,外人不许分辨,但这到底是寿宁侯送来的人,太后那边难道不需要交代吗?”   这简直是戳到张永的心窝子了,一下子也跟着急躁起来。   ——他更焦躁的是,不知道江芸说的知道这件事,到底是知道哪件事情,知道到哪一步了?   “我只是和陛下说说话,不掺和宫廷内务,但自来皇家无小事,不是嘛。”江芸芸循循善诱,“见了血,就不会是小事。”   张永心里对这事也很震惊,他是目睹全过程的,他万万没想到陛下会动手,甚至因为陛下发难得太快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那人倒在血泊中,陛下竟然提刀走向张鹤龄,张永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朱厚照,随后示意小黄门赶紧把寿宁侯拉走。   现在陛下大门紧闭,一个人坐在大殿内,他也不敢上前。   现在江芸来了。   按照往日习惯,他肯定早早就让江芸过去了挡火气了。   ——陛下不会同江阁老生气。   这简直是内廷中不言而喻的小秘密了,所以次次陛下生气,江阁老就会莫名其妙来到乾清宫劝人消火。   但今日……   他不敢再这么做,他怕江芸一出现,这事真的彻底无法收场。   张鹤龄,天煞的蠢货,这王八羔子到底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鬼事情!!   他在心里骂了无数次,动作上却还是踌躇不前。   他不敢赌啊。   张永是个聪明人,江芸芸和他打过这么多年的交代自然是早早就知道的,现在这事能让他这么为难,她心中警铃大响。   ——朱厚照不会把张鹤龄杀了吧。   她直接把张永推开,大步朝着紧闭的大门走去。   张永站在她背后,反而悄悄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站在大门前,想了想突然高声说道:“陛下,江芸求见。”   殿内安静无声。   江芸芸很快又喊道:“陛下……”   大门很快咯吱一声打开。   江芸芸飞快一扫,只看到一个穿着男装的女人躺在血泊中,只是还未细看,眼前的视线就被人挡住了。   朱厚照一身是血的挡在她面前,把殿内的情形遮得严严实实的。   江芸芸大惊:“怎么都是血?有没有受伤?”   朱厚照垂眸看着她,站在她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瞧着有些委屈。   江芸芸见他不说话,一颗心沉甸甸往下掉,真当是不小心把张鹤龄给捅了,一时间也颇为心神不宁,只好自己想去看看到底陛下杀了谁。   “别看。”朱厚照带血的手一把捂住她的眼睛。   江芸芸眼前一黑。   “别看。”朱厚照声音缓缓低了下来,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似乎弯下腰,衣袖摩擦的声音在耳边窸窸窣窣响起,“江芸,没事的。”   江芸芸下意识伸出的手便停在他的手背上……   “陛下……”她低声喊道,“怎么了?”   朱厚照弯下腰,仔仔细细看着江芸的面容。   名动天下的江阁老确实有一张寻常人难以媲美的美貌,哪怕遮住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那点美貌依旧不会被消散。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和她相似。   ——她明明是独一无二的。   他靠得这么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那张细腻得好似白玉一般的脸庞。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就像太阳的味道,只要靠近闻到了,就令人爱不释手。   ——她总是镇定自若,风度翩翩,怎么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   “没事……”   江芸芸感觉到他的手指搭在自己肩膀上,甚至在微微颤抖。   “我会自己处理好的。”他说。   冬日的北风呼啸而过,吹得两人的衣摆都在哗哗作响,朱厚照指尖地温度冰冷而沉默,江芸芸的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让江芸芸转个身,背对着他,他注视着江芸芸的侧脸,许久之后,下巴好似要轻轻靠了过来,却又在最后点到为止,只是把人往前一推。   “你走。”他说。   江芸芸眼前一片血污,好不容易睁开眼,只看到一大群的宫娥黄门跪在台阶上,锦衣卫们凶神恶煞围着他们。   整个乾清宫都被大火烹饪着,只等着最后沸腾的一刻,所以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唯恐被大火侵蚀,死无葬身之地。   她站在寒风中,衣袖上是被沾染上的血迹,风吹到脸上生疼,她觉得所有人都盯着她看。   ——他们在看什么?   谢来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她身边,盯着她脸上的道道血迹失神片刻,随后低声说道:“我送你回家。”   江芸芸想要揉眼睛,却被谢来抓住手腕:“都是血,别揉进眼睛了。”   “难受。”江芸芸眼睛火辣辣得疼,连带着眼皮和瞳仁都泛出血意来。   谢来盯着她脸上的血痕出神,嘴角微动,最后还是垂下眼眸,低声说道:“闭眼。”   江芸芸再也撑不住了,只好闭上酸涩的眼睛。   谢来盯着她过分精致的眉眼,半晌之后,从袖中掏出帕子,开始仔仔细细给人擦了擦眼睛周围的血迹。   鲜血滚烫的血在此刻凝结在雪白的皮肉上,成了一道擦不干净的血痕。   谢来擦了好几遍都没擦干净,嘴角紧抿:“擦不干净了。”   肮脏的血痕留在洁白的脸上只觉得刺眼和亵渎。   “没事。”   江芸芸重新睁开眼,扭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宫殿。   谢来站在她身后,低声说道:“陛下已经不是孩子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离开:“我知道,陛下身上的血是……张鹤龄的吗?”   “现在不是。”谢来说道。   江芸芸明白,这事确实是张鹤龄惹出的祸事,那个女子大概是无妄之灾。   他现在不会出事,不代表以后。   “张鹤龄毕竟是太后的弟弟。”江芸芸走到宫道上,揉了揉额头,“你怎么不拦着点。”   谢来哼了一声:“罪有应得。”   江芸芸沉默,忍不住:“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谢来没说话,只是神色冷峻,只是临近宫门的时候,一辆马车安静停在那里,他扶着人上了马车,随后低声说道:“我从琼山县时就一直跟着你……”   江芸芸扭头看她。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可以名垂青史。”他低声说道。   “谢谢。”江芸芸笑了起来。   谢来抬眸看着她,许久之后也紧跟着露出笑来:“你成了阁老,我成了指挥,当年的玩笑话都成真了,我们都在自己的路上走着,我记着,希望你也记着。”   “我记着的。”江芸芸说。   “那回家去吧。”谢来送了她一股力,把她轻轻松松托举了上去,“就当今日无事发生。”   —— ——   朱厚照站在冰冷的大殿里,倒在地上的尸体早已冰冷,眼睛不甘心的睁大,剩下的血似乎要流尽一般,四处向外蔓延。   张永硬着头皮,蹑手蹑脚走了过来:“陛下,血迹污秽,奴婢把尸体拖下去。”   朱厚照回过神来,目光从那具尸体上移开,缓缓看向张永。   年轻继位的皇帝实在不像先帝一般温和,他鼻梁高挺,眉目深邃,一旦不笑时,眉眼间的威严冷漠就会淹没唇角的柔和。   他再也不是当年在东宫快乐自由的太子殿下。   他是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张永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今日的事,外面若传出半点风声……”朱厚照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张永连连磕头:“奴婢一定牢牢叮嘱此事,绝不会让这样的晦气事自宫内传出……只是,寿宁侯这么大张旗鼓……”   朱厚照突然冷笑一声,神色冷漠严酷。   “朕真是待他们太好了。”他低声说道。   —— ——   江芸芸回家时,乐山正在准备过年的东西,听到动静开了门,一看到脸上带着血迹的江芸芸大惊失色。   “受伤了?哪里受伤了?怎么衣服上也有血,我去找张道士来?”他急得团团转,最后被江芸芸抓住。   “没事,出了一点事情,给我打盆水来。”江芸芸低声说道。   “哎。”乐山紧张问道,“真没事吗?可不能受伤了。”   “没事。”江芸芸安慰道,“去吧。”   乐山只好心事重重去烧水,眼睛时不时去看坐在椅子上的人,一脸担忧。   院子里的纸阁还没拆了,正安安静静坐落在这里。   楠枝说等入了春再拆,冬天在这里吃饭暖和,她站在纸阁边上,感受着无处不入的北风呼啸而过,吹得她脸颊生疼。   她觉得今日的事情有些奇怪,却又一时间找不到到底哪里奇怪。   但站在殿门口的那一瞬间,朱厚照颤抖的手让她莫名觉得不安。   “衣服换下来,我看看还能不能洗,先擦了擦脸,这血哪来的,看着真吓人。”乐山端着温水走了过来,“厨房里有桂圆红枣汤,等会喝一碗。”   江芸芸坐在凳子上,接过帕子随意擦了擦脸。   “怎么擦这么用力。”乐山连忙说道,“我来我来,脸都红了,小心花了脸。”   江芸芸只要任由他小心翼翼地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怎么了?是碰到什么事情了吗?”乐山犹豫问道,“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江芸芸说道,“就是,就是有些累了。”   乐山心疼说道:“一天天得这么忙,大晚上都没得休息,可不是累了,马上就过年了,家里寄来了大人参,我给您做好吃的。”   “行。”江芸芸勉强笑了笑。   “小姐想吃什么好吃的,回头过年我都做。”乐山又说,“夫人昨日还来叫我照顾好您呢。”   “随便吧,想不起来吃什么。”江芸芸想了想又问道,“娘还说了什么。”   “来来回回不过是照顾好您,不要省钱,衣服少了就寄过来,吃食不要太省着,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叫您早点去休息。”乐山笑说着,“夫人和您一样,报喜不报忧呢。”   江芸芸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还开始打趣我了。”   乐山笑:“都要下值了,还要回去吗,晚上想吃什么?”   “天冷了,想吃面。”江芸芸坐在椅子上眼神发空,“想吃你做的大排了。”   “行啊,那我等会就去买,看看有没有小鱼,做个鱼汤补补身子。”乐山笑说着,“我最近还新学了菜丸子,过年做菜丸子,小姐要吃油炸的还是油煎的。”   “油炸的吧。”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有点想吃以前读书的时候在黎家吃的烧茄子了。”   “那我明天请教一下诚勇哥。”乐山说,“肯定能学会,小姐就等着吃吧。”   江芸芸笑了笑,坐在椅子上开始发呆。   乐山见状就说道:“那我去买菜,等会有人敲门不要随意开门,年底了有很多坏人的,衣服要换了,等会放在那里,我晚上洗一下。”   江芸芸点头。   小院很快就只剩下江芸芸一人。   她坐在椅子上,小猫儿听到动静溜溜达达跑了过来,闻到血腥味在她边上徘徊了片刻,随后又翘着尾巴,娇滴滴地跳到她的膝盖上打起了呼噜。   江芸芸伸手摸着小猫脑袋,看着倒映在自己身上的树影,许久之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飘忽到风一吹就散了:“一个像我的女人……”   —— ——   正德五年的春节注定是要被载入史册的热闹。   内阁首辅李东阳不知为何开始猛烈弹劾张家等一众外戚,架势之凶,一反平日和稀泥的态度,瞧着过年也不消停。   本以为这事会和以前一样高举轻放,万万没想到,刚结束紧闭没几日的寿宁侯不知怎么又得罪了陛下,陛下直接剥夺了张家的爵位,只留下指挥使一个虚名。   一时间众人哗然,议论纷纷,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紧接着,太后病重,缺席所有重大宴会,太皇太后三缄其口,一声不吭。   又后来,不知是谁又惹得陛下心情不好,一个过年,数十位官员被贬或被责骂,所有人战战兢兢。   在这个热闹的节骨眼下,宫里放出一大批宫娥黄门,外加抬出数十具尸体。   最要紧的事,选秀选上来的十三个秀女如今被安排在储秀宫,至今没有动静。   江芸芸去拜年的时候,朱夫人还对她打了眼色,李兆先对着她碎碎念道:“爹心情可不好,你多劝劝,这么大的岁数了和谁置气呢,气坏了身子,不值得,那些外戚不都这副死德行嘛。”   因为李东阳心情不好,所以李家书房格外安静。   “师兄。”江芸芸笑着进门,“难得日头好,我们去花园里赏赏花。”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停下笔来:“我没事,好得很,练练字而已,一把老骨头放太阳底下晒也浪费。”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谁惹你生气了。”   李东阳放下笔,冷静想了想:“没,气早就消了,和那些酒囊饭袋生什么气,就是忍不住说你几句。”   江芸芸大为吃惊:“说我做什么?”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外面糊涂人太多,我希望你不要糊涂。”   “我肯定不糊涂啊。”江芸芸不解。   “外面自来是是非非,不绝他人之口,可那都是别人的事情,你不一样,江其归,你是注定要往上走的,你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只有你自己知道,再多的富贵,再多的感情都比不上你自己,不要被这些东西迷了眼。”李东阳又说道。   “我知道的。”江芸芸点头说道。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好叹气说道:“大过年不说这些了,走吧,去晒晒太阳,我家那小子昨日带小孩带到自己生气了,说小孩太皮了,你和他说道说道,你的经验。”   江芸芸得意炫耀道:“这事我经验多。”   “可不是,什么软的硬的在你手里都听话得很。”李东阳嘟囔着。   江芸芸笑眯眯地听着。   “几个阁老也要亲自记得去拜年。”   “都安排好了,一家家过去的。”   “刘师兄家别忘记了。”   “帖子送过去了,礼物退回来了,十有八九我是见不到人的。   “礼数不能丢。”   “知道了。”   “以前的那些同僚家也要记得送帖子,不能荒废了,也不能自己往上走,就看不上他们了。”   “乐山昨日就都送去了。”   “那些商贾的礼物不能收。”   “没收呢,都退回去了,但他们围在门口,把两个小孩吓住了,都不敢出门玩了。”   “大过年的拐子也多,在家休息一下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兆先远远一看,松了一口气。   ——小老头一个人生了半个的气,谁问都不说,果然还是要江其归出马啊。   —— ——   殿内   张太后神色憔悴,额头带着湛青色的抹额,看着走进来的朱厚照,移开视线,讥笑道:“怎么还惊动陛下了。”   朱厚照接过春桃的药碗,坐在边上,平静说道:“娘病了,我肯定是要来看望的。”   张太后大怒,直接把他手中的碗筷推翻,大怒:“我病了,我为什么病了你不知道。”   药碗被摔在毯子上,药水却溅了朱厚照一身。   春桃惊呼。   朱厚照拨开她的手,面无表情说道:“张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在欺负谁?你当是在欺负江芸吗?是我,是爹,是你,江芸是爹亲自选出来的状元,是我的老师,是内阁的成员,她是大明的肱骨之臣,岂容张家如此放肆。”   “你……还不是因为你喜……”   “娘。”朱厚照打断她的话,冷静说道,“这是我的事情。”   张太后看着他决然的面孔,不由垂泪:“那你现在这么对张家,难道不是在打我的脸吗?你要外人如何看我。”   “你的脸……”朱厚照看着他娘,神色平静,“是我给的。”   张太后惊呆在原处。   “我是皇帝,我若是个明君,身边都是良臣,历代史书自然会褒奖你的功劳。”朱厚照轻声说道,“你给张家再多的荣耀,后人只会觉得你偏私,算不得公正。”   “那是我的家!”张太后大喊着,“这是我的弟弟,我和他们一起长大,朱厚照,你怎么,怎么如此无情。”   “此事张家若是能吸取教训,我自然也会让他们重新回到那个位置,一个爵位,大明又不是养不起。”   “好啊,真是我养大的好儿子,竟然要这么对我。”张太后哭得真切,整个人扑倒在朱厚照的肩上,崩溃说道,“我还不如去见你爹,你爹都不曾这么对我,呜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朱厚照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春桃说道:“再去煮一碗药来。”   春桃犹豫。   朱厚照冷冷说道:“你若是听不懂,朕就换个人来。”   春桃脸色煞白,惊慌离开。   张太后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似第一次才发现他的冷酷。   —— ——   三月初,顾清守孝回来后仍然去了通政司做右通政,但擢升为侍读学士。   顾霭也跟着去了户部观政,但是一回家,就发现家里排排坐了两个小师妹,娘开心得正给人比划着做新衣服。   “喏,你接的活,自己拿去吧。”她娘见他回来了,嘲笑着。   乐山背着两个包裹站在边上,一本正经说道:“这是目前的功课,之后是我来负责两位姑娘的接送的,功课作业都在您这边做,您尽管教,小姐说,揍他们都没事。”   两个小师妹齐齐站起来,鞠躬:“师兄好。”   ——好乖!   顾霭立马升起骄傲的师兄情,拍着胸脯保证道:“肯定好好教。”   乐山露出笑来,也颇为高兴。   ——少了两个捣乱的,家里能干净不少。   顾夫人也笑了,家里有小孩也热闹一些。   两个小孩也笑了,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玩了。   日子一晃而过到四月,江芸芸正在看边境传来的折子,眉头紧皱。   “怎么了?”杨廷和不解问道。   “全都是弹劾折子。”江芸芸说。   “这不是正常,之前哪一次涉及土地的事情不是声势浩荡,你江阁老还不是每次态度强硬,次次都给人抹平了吗?”杨廷和笑说着。   江芸芸从折子中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又把手中的这本折子递过去:“宁夏的折子。”   杨廷和见她神色严肃,心中一凝,也紧跟着敛下笑来。   “安惟学行事太过苛刻。”江芸芸低声说道,“这人去清理养廉田的事情,负责宁夏,怨声载道,曲御史压制不住。”   杨廷和看完折子后不解:“瞧着也是普通的弹劾折子,毕竟这人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是想尽快完成任务,如今宁夏和甘肃在进行两件大事,都坐着两位御史呢,大家应该都是憋着一口气的。”   江芸芸眉眼低垂:“他没有安抚好士兵。”   杨廷和不解:“这些事情本就和士兵有牵连,如何能搞好关系。”   “不论是屯田还是养廉田,只和官吏有关系。”江芸芸平静地看着杨廷和,认真说道,“士兵在这两件事情上只是执行者,若是要推行此事,强压士兵有何用,便是对上镇巡太监,我都能替他压下,但刻薄士兵不行。”   杨廷和眼神波动。   “曲御史做的就很好,虽然推行得慢,但自来打蛇打七寸,能成就行。”江芸芸抽出另外另外一本折子递了过去。   “那你现在是担心什么?”杨廷和接过折子,却不曾打开,只是又问道。   “担心宁夏有事要发生。”江芸芸神色凝重。   杨廷和捏着折子,半响之后犹豫反驳道:“不过是一群士兵,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江芸芸沉默不语。   四月的天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内阁各院大都人来人往,中书舍人递东西拿折子,江芸芸院子里的人是一个年轻的中书舍人,姓沈,名云轻,也是南直隶苏州人,瞧着和江芸芸差不多的岁数。   据说他格外钦慕江芸,是自告奋勇来给她当中书舍人的。   临近午时,院子里格外热闹,都想要赶在吃饭前,把事情都做好,就在众人忙碌间,突然听到外面似乎有急促的马蹄声。   江芸芸惊得抬起头来。   王鏊等人也出了门张望着。   “什么动静?”梁储不解。   “瞧着是八百里加急。”李东阳神色惊骇。   江芸芸神色凝重,没过多久,她们就知道这阵马蹄声到底怎么回事了。   ——四月初五日,安化王朱寘鐇,反。 第五百零一章   安化王, 是宁夏庆靖王,明代九大塞王之一朱栴的分支,靖王第四子。   第一任安化郡王袭封于永乐十九年, 封地在甘肃安化,但王府则是在宁夏银川。   造反的这位安化王叫朱寘鐇,是庆靖王朱栴的曾孙,安化郡王朱秩炵的孙子, 因父早逝,以子袭封, 弘治五年嗣封为安化郡王。   造反直接理由则是因为巡抚都御史安惟学对将士非常苛刻,多次无故鞭打将士,甚至对将士的妻子加以凌辱, 朱寘鐇就是利用众多将士反抗的心情,开始联合宁夏武职官员何锦、周昂、丁广及生员孙景文等人。   据说造反当日,朱寘鐇邀请众多官员们赴宴,随后何锦、周昂率牙兵入内, 仪宾韩廷璋等率伏兵杀出,直接杀死赴宴的太监李增、少监邓广,留守在宁夏的总兵官姜汉反抗被杀。   宴会第二日, 丁广又在公署杀死钦差周东和安惟学。   都指挥佥事杨忠和李睿因不服此事皆被杀。   “这个百户张钦?”江芸芸在折子上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李东阳淡淡说道,“原先在扬州卫办事不利,后来被流放, 不过很快就因为杀贼有功, 被提拔成了百户。”   江芸芸眨了眨眼,在遥远的记忆里终于恍惚想起那张阴鸷的面容, 多年前的巷子里, 凶神恶煞的围捕差点断送了她的未来, 若非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和师娘,只怕她难以逃脱,可如今这样的人物也不过是成了纸上寥寥一笔带过的名字。   “他不愿作乱,但也不想反抗,想要逃到雷福堡去,路上被叛军杀害。”李东阳继续说道,“趋利避害的小人,当年被流放也不冤枉。”   “分守参议侯启忠也被擒住囚禁。”杨廷和拧眉,“不知边境现在情况如何?”   众人沉默看向上首的朱厚照。   朱厚照在脑海中思索片刻,突然坐直身子,认真问道:“安化王不思朝廷恩惠,策、反士兵谋反,其罪当诛,朕待他们不薄,他竟如此回馈朝廷……”   江芸芸一听朱厚照这口气,突然伸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朱厚照一本正经,目光透过琉珠往外看去,认真说道,“朕想御驾亲征。”   他说完,一脸期待的看向众人。   回答他的是李东阳带头下跪大喊:“陛下万万不可啊。”   原本站着的大臣哗啦啦跪了一地,紧接着痛心疾首大呼:“陛下往往不可啊。”   一听朱厚照这话,众人就想起前朝的血腥教训,几经起落的两代帝王,以及后续牵连数十年的政治风云,好巧不巧,这位陛下也有一位弟弟,此话一出简直是听得人胆战心惊。   朱厚照不悦质问道:“区区一个藩王,有什么不可的。”   李东阳立刻涕泪纵横,来来回回说道——龙体贵重不能涉险、小小藩王如何能让陛下冒险等等一系列车轱辘的话。   朱厚照颇为不满,眼珠子一桩就想去找同盟。   不曾想,同盟火速移开视线,甚至脚步微微往后一侧,把自己藏起来了。   朱厚照更生气了,咬牙切齿说道:“朕出征就是为了给这些藩王一个小小教训,也免得其他藩王多生是非。”   “自有数不尽的大臣愿意为陛下效劳。”李东阳义正言辞说道,“定能生擒安化王,震慑其余藩王。”   朱厚照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同意自己御驾亲征的伟大梦想,立刻气闷地坐在椅子上,冷着脸没说话。   “陛下麾下都是良将忠臣,区区一个小小安化王胆大包天,如何值得您亲自出马。”江芸芸远远一瞧,立马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安慰道。   朱厚照看着她随后轻轻哼了一声:“既然区区,为何不准我亲自出马。”   “陛下雄才伟略,胆识过人,自然是要高居后方,才能指挥天下啊,如此才能显示出陛下非凡的谋略。”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自来往前冲的是前锋,真正厉害的可都是后方指挥的将军啊,可见会指挥,能识人,才最能体现陛下的才能。”   朱厚照觉得自己是被大骗子那好话哄了,但还是忍不住嘴角勾了勾。   江芸芸顺势说道:“不知陛下可有属意之人,做您的前锋?”   朱厚照哼了哼,但还是顺势下坡:“不知三边总制杨一清是否就在宁夏附近?”   李东阳松了一口气,连忙出声答道:“三日前有折子报边地有敌情,参将仇钺、副总兵杨英率军出防,总制杨一清后方坐镇,若要回援,应该是来得及的。”   朱厚照对杨一清一直都颇为喜欢,见状就直接说道:“杨一清既然在总制宁夏、延绥、甘、凉军务,那就提督军务,讨伐朱寘鐇。”   “如此就能有效回防,镇守后方,陛下真真是英明。”李东阳立马夸道。   朱厚照得意一笑。   “如此还需要几位主将。”刘大夏紧接着提醒着。   “其他人选,你们可有想法。”朱厚照本还想继续指点江山,只是到了嘴边的话一边,立马问道。   “宁夏当地需要熟知情况的人,不若升时任协守宁夏副总兵都指挥佥事的杨英为右府署都督佥事,挂印充总兵官,发延绥官军一千五百人归其统领。”   “当地情况多变,听闻时任镇守宁夏游击将军都指挥佥事仇钺指挥能力出色,不若充副总兵官,又以灵州守备都指挥佥事史镛充游击将军。”   这些都是早早就在内阁商量过的人选,所以陛下一开口,李东阳就有条不紊说道。   兵部的人也早早通了气,所以顺势附和道。   朱厚照依稀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和关系,眉心微动。   “这个仇钺虽是杨总制以前的部将。但仇钺一家老少都在宁夏,若是此刻已经投降叛军。”一直没说话的张永见状说道,“以防万一,不若让户部侍郎陈震代替。”   朱厚照点头:“这个仇钺确实有些冒险了,不若换一个。”   “让陈侍郎千里迢迢赶往宁夏,兵马疲惫,不是上策,而且边境没有传回仇钺叛变的消息,若是我们只因为仇钺人在宁夏就笃定此事,怕会寒了人心,再者若是仇钺真的投靠叛军,加官正好可以离间叛党。”杨廷和上前说道。   朱厚照没说话。   众人一时间没摸准陛下的态度。   江芸芸沉吟片刻,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若是担忧此事,不若派人去监军。”   刘大夏脸色一沉,几乎想立刻反对,侍郎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袖子。   “那就让司礼监太监张永总督宁夏军务。”朱厚照顺势点头说道。   一侧的张永眉心微动,悄悄抬起头来。   李东阳神色微微僵硬,但并没有说话。   兵部尚书刘大夏直接说道:“自来没有过总督军务太监关防。”   “那今日起,就有了。”朱厚照坚持说道。   几位阁老部堂悄悄对视一眼,脑海中情况设想了无数遍情况,都没想过陛下要派大太监去前线,太监监督不是稀奇,但给了总督便太高了,简直和杨一清平起平坐。   江芸芸却开始有了模糊的触动,面前这位皇帝是长大了,之前宫内的事情被他瞒得滴水不漏,可见他的权欲只会越来越盛,李东阳提议的几个人自然没有问题,但全都是陛下不熟悉的人,他自然不放心前线的事情,再加上他本来就对打仗的事情格外热衷,让自己信任的张永去也无可厚非。   所以江芸芸和李东阳对视一眼后,轻轻点了点头。   李东阳心中并不情愿,但也知道在此事上和陛下有了纠纷并不值当,便出面应下:“远征宁夏也颇为辛苦,衣食住行都不如京城,可要张公公多担待了。”   张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定然为陛下守好宁夏。”   朱厚照满意点头。   一场边事会议便也跟着进入尾声。   “那个檄文可要反驳?”临走前,李东阳突然问道。   王鏊悄悄去看江芸。   因为檄文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第一句话就是骂江芸的。   ——霍乱君王,任用奸臣,胡作非为,欺下瞒上,搅边境安全,坏百姓生计……   总而言之,骂得很是难听。   朱厚照一听就黑了脸,想也不想就说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劳烦李阁老亲自出马痛骂这群叛军才是。”   李东阳颔首应下。   一行人出了殿门却又没有多余的交谈,部堂的阁老侍郎各自相携离开,内阁的人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江芸芸慢慢吞吞走在最后面。   ——今日陛下的态度不知为何突然强硬起来了。   “不知此战要打多久。”回了内阁李东阳的屋子,王鏊忧心忡忡,“别耽误了今年的收获。”   “这些叛乱如何能快速结束。”梁储叹气,随后抱怨道,“之前就说如何能操之过急,又是总兵的养廉田,又是清理屯田,这压力太大了,可不是一下就闹出矛盾了,这次这么多士兵跟随士兵,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太多了,士兵又要种地又要训练,还要应付这些事情,可不是心力憔悴。”   王鏊一听他的矛头,就不说话了,甚至悄悄躲到李东阳身后。   杨廷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呐呐解释道:“其实都是处理土地问题,一并处理也能更好地发现问题。”   梁储面无表情:“我们自然是轻松了,但士兵们呢,我们也该为这些士兵想一想才是,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现在闹出这么大的问题,耽误的是一家生计。”   杨廷和被怼得没话说了。   李东阳见状,便出声温和说道:“叔厚此言言之过重了,大家也都是想要士兵过得更好,边境能一直长治久安,发生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次钦差的问题,明明是安怀王性格狂妄,受人挑唆觊觎皇位,错在他,众人都是一心为国的。”   首辅开口,梁储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冷冷说道:“做事在民,而非名。”   这话就差直接点名江芸芸了,众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不得不出面,认真说道:“这次叛乱不会演变成大乱,也不会耽误百姓太久,若是有被损坏的农田,让地方官上报,我们核实后可以为他们减免赋税。”   她一开口,梁储瞬间严肃起来:“你倒是说得轻巧,你的一句减免,百姓家的口粮呢,难道不需要购买嘛。”   梁储的发难,气氛紧跟着严肃起来,   王鏊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认真说道:“梁阁老说的极是,百姓之事为重,但百姓为何能生存,难道不是土地吗?”   “是土地,所以才要更谨慎不是吗?”梁储反问。   “谨慎不是裹步不前,浙江的事情已经明确说明,清丈土地才是目前让百姓吃上饭的最好的办法,只有百姓人人有地,就能满足温饱,不论是开海还是边贸不过是锦上添花,那如今清理屯田和养廉田就是这个事情的延伸,既是好办法但现在且没有得到好结果,那就是过程出了错。”   江芸芸严肃指出问题:“那过程出了错就是错了吗?我们不能因为出现这样的一点问题就开始反推整个清丈是不对的。”   “宁夏的折子大家应该都看过,人人都说,黄河害天下,唯富银川,但宁夏镇作为“九边重镇”之一,以军屯为主,所以商贸不兴,即便后来高皇帝“徙五方之人实之”,依旧人口稀薄。”   杨廷和听她这么说,心中了然,便从一堆折子里掏出几本折子。   “这是今年宁夏赋税的折子。”他把折子一一递了出去。   “宁夏有五卫,“设每百户,军三屯七”,也就是说军户所二人就要养一个镇守兵,如此是不是压力。”江芸芸继续说道。   “再则经过一百三十多年的开垦,宁夏卫目前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目前有三千三百七十多公顷田地。去年赋夏秋征粮为三万七千九百二十石四斗八升三合八抄,不到四万石粮食。”   “左屯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田二千九百九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三万五千三百多石,他们的驻扎的位置是平原腹地了,土地肥沃,所以产量高于宁夏卫。”   “宁夏前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二千二百五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五千三百一十多石,这里的产量按照人均明显低于前面两所。”   “宁夏右屯卫同样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一千二百七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一千八百多石,对比前卫,少了近半的田亩,却又差不多的粮食。”   “宁夏中屯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一千九百三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二千四百七十多石。”   江芸芸对这些数据了然于心,脱口而出后竟没有一点错误。   “诸位可有发现问题,每年差不多是四十多万的粮食,除了近十五万要上缴朝廷,剩下的粮食如何能温饱军户,百姓,镇守兵,这里的钱银甚至还要供养藩王宗亲,整个庆王一脉在此地落地生根,诸位可知道有多少宗亲,如今已经嫡藩已经传到第五代,目前的庆王朱台浤就是安化郡王朱真鐳的侄子,庆王一脉至今已近两百多户宗室,此后这些人代代繁衍,破千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众人大都是知道藩王人数之多,但短短六代就能这么多吃粮食的人,他们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江芸芸口气依旧平静,只是神色悲悯。   “边民之苦,我如何不知,那些虏寇时常埋伏在沟壑中,只要百姓出来种田,就会趁其不备,直接掳人而去,哪里不需要劳动力,蒙古自然也很需要汉人。”   “宁夏拥有广袤的平原,他应该有很多土地可以开垦,可这些年却一直止步不前,为何,因为没有百姓愿意去抱着生命危险去开垦,那保护他们的士兵呢?因为卫所早已十去六七,所以那些钱,那些地,那些本该在他们手中的东西到底哪里去了?”   江芸芸口气微微提高,目光环视众人。   李东阳像是明白她后面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罢了,梁阁老也不过是忧心百姓,何来如此高声,还不退下。”   江芸芸轻轻吐出一口气,垂眸,也跟着没有说话。   李东阳见状,开始缓和气氛:“此番作乱不会长久的,宁夏如今的情况只是士兵不服,只要应宁处理好士兵的关系,此事定能平安落地。”   梁储沉默。   “此番大都是边地军官搅弄浑水,只要杨总制能善待底下的士兵,便能分化他们的势力。”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微不足道的炮灰,是大明城墙上的坚固的一块砖。”   杨廷和扭头去看江芸芸,突然明白那一日江芸说的——安抚好士兵。   “杨应宁什么本事,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何须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替人操心的。”王鏊出声笑说着,“只怕他现在已经先一步回援。”   江芸芸被李东阳骂了一顿后就先被赶回家休息了——眼睛都熬成血丝了,要不要命了。   “江芸。”马上就要回到家了,背后突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心事重重的江芸芸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扭头,惊讶问道:“幺儿,怎么跑得满头大汗。”   顾仕隆一看到她回了头,就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远远地看着她,好似第一次发现,面前的人怎么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少年时的江芸还有些孩子气,再见时依旧意气风发,可现在再看她又多了气定神闲的温和。   他陪着江芸从和他刀一样高的小孩一起长大到现在,两人分离多年却又一次又一次相遇。   “幺儿,该回家收拾行李。”蒋平突然也紧跟着出现。   顾仕隆却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盯着江芸芸,大步向前走到她面前,可一靠近江芸芸,被她的眼睛温和注视着,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勇气便也紧跟着好似在漏气一般,逐渐消退。   “我,你……江芸,你有喜欢的人吗?”他还是小心翼翼问了出来。   江芸芸震惊。   “外面好多人想嫁给你呢,你有,你有喜欢的人吗?”他舔了舔嘴角,低下头来,忍不住靠近她,看着她迷茫的神色,好似要看到她心底里去。   “这,不是都是胡说八道的嘛。”江芸芸犹豫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顾仕隆看着她的神色,眼底隐藏的期冀一点点熄灭,到最后露出要笑不笑的神色,瞧着却好似要哭了一般:“以后……以后不要请别人吃烤鸡行不行,江芸。”   江芸芸看着面前委屈极了的幺儿,最后悄悄看向蒋平。   “陛下刚刚下旨,让幺儿外任漕运总兵官,提督漕运兼守淮安府。”蒋平看着面前幺儿伤心欲绝的侧脸,忍不住开始心疼起这个孩子,“江阁老,你没有话要跟我们幺儿讲吗?” 第五百零二章   漕运非信任之人不可任, 所以朱厚照让顾仕隆外任漕运总兵官,提督漕运兼守淮安府,可以说很是一场君臣信任的高升。   江芸芸想对顾仕隆说恭喜, 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了下来,她看着面前沉默压抑,却又不肯甘心的人,好一会儿才叹气说道:“走吧, 先回家吃饭去。”   顾仕隆低着头没说话,瞧着有点不高兴。   江芸芸就只好拽着他的手腕往前走:“好端端的怎么与我生气。我又没惹你。”   顾仕隆盯着她的后脑勺出神, 不知何时,头顶的月色逐渐明亮起来,连带着落在行人身上都好似蒙上一层朦胧的水光, 到最后两人的影子开始若隐若现的重叠起来。   “不和你生气。”顾仕隆上前一步,和她并肩在一起,像是小时候一样,突然捧起江芸的手, 开始一根根玩起他的手指头,“我们小时候总是牵手。”   “是你总是牵我。”江芸芸强调着,“冬日便罢了, 夏天如此的炎热,还是不肯松手,我又不会把你丢了, 做什么都要紧紧跟着我。”   顾仕隆不高兴反驳道:“可我每次不牵着你, 你一眨眼就不见了,回头还理直气壮问我哪里去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怎么可能, 我才不会丢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顾仕隆捏了捏她的手指, 强调着, “我只比你差三岁,我总会赶上你的年纪,你也一直在经过我的年纪,我们本来就是可以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江芸芸一听,歪了歪脑袋,突然竖起大拇指:“读了书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显出几分文化了。”   顾仕隆侧首看她:“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教我?”   “因为我太溺爱了。”江芸芸如是说道。   顾仕隆盯着她看,眸光微动,直到月光落到他眼中,他突然弯下腰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面前依旧无知无觉的人,冷不丁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能偏爱我一点。”   江芸芸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   顾仕隆原本还跃跃欲试试探的心情立马一沉,呼吸也紧跟着急促起来,但很快随着江芸的视线看了过来,那不受控制的喘息变成了缓慢的,不能对人言的屏息对视。   “你不会是……”江芸芸眯了眯眼,注视着面前和自己相伴多年的顾仕隆,意味深长说道,“你想吃烤鸡?”   顾仕隆眼睛微微瞪大,看着她笃定的目光,刹那间恍惚起来。   这么一瞬间,他明明觉得江芸只距离他手掌长短的距离,却又在下一秒觉得自己回到琼山县,坐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正在匾额下审案的年轻少年。   她是这么镇定,这么从容不迫,也这么明亮耀眼,明明衙门前挤满了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落在她身上。   他那个时候只是无知无觉地看着她,一看就是一整天,然后等人群都散去,便下了屋顶,学着她的模样,两人溜溜达达一起回到内衙。   ——“哪来买的烤鸡,都冷了还卖给你,哪有这样的奸商欺负小孩。”   顾仕隆只好打着马虎,把人推进内衙准备吃饭了。   那个时候,他只是平平无奇的顾幺儿,一天中最大的事情就是一日三餐和江芸一起去吃饭,便是在外面打了架,进家门前也是要收拾干净,抹干净脸,捋平衣服,然后故作无事地踏进家门。   若是某一日,江芸能给他买个烤鸡,又或者厨娘,乐山给他做了烤鸡,他就会觉得今日真是好快乐的一天。   他太喜欢江芸了,那种喜欢是日复一日累计起来的,在他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时时刻刻惦记着江芸,每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找江芸,时间久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心里那种疯狂生长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人人都开玩笑说要嫁给江芸,可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嫁给江芸的。   可江芸,还在开玩笑……   顾仕隆太伤心了,可他甚至不敢表现出来。   他久久没有说话,江芸芸却突然大笑起来:“吓你的,怎么这么严肃,我偏爱你可没有用,我喜欢上天偏爱你,可以让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生。”   顾仕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伸手用力把她抱住,呼吸加重,到最后只是说道:“上天的偏爱给你,你的偏爱给我就行……”   “我要回家收拾行李了,即日启程。”他想了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蹭了蹭江芸的脖子,深深吐出那口憋在心底的气,然后松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夜色的巷子中沉默,直到那道大步走开的背影消失不见,原本还有几分热闹的小巷彻底安静下来,家家户户的人间烟火气息便开始无孔不入涌了进来,重新填充这个短暂安静过的世界。   她想要顾仕隆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从来都是真心的。   谁也不曾想,年少时那个站在院墙上抬头看她的稚儿,会跟着她从扬州到南京,去了北京也去了江西,到最后随她奔波去了万里之外的琼州,那么小的一个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风吹日晒长成现在高大英俊的青年。   她待他,报以真挚浓郁的感情,愿意为他遮风挡雨,却唯独不能报以他无处宣泄,不能言语的热情。   这个聪明优秀的年轻人应该走得更高,走到更多需要他的人面前……   江芸芸长睫微动,伸手摸了摸已经没有任何余热的脖子,在最后,也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苦笑,随后决绝转身离开。   —— ——   宁夏的战事出人意料地结束了。   短短十八日,捷报便传了过来。   “还真是乌合之众,也算免了百姓之苦。”杨廷和看完折子说道,“若真是大逆不道杀了就是,偏是这么一群糊涂人,如何处置便也犯难了。”   “杨一清到的时候反叛已经围剿到一半了。”王鏊紧跟着说道,“杨英杨佥事督灵州兵防守黄河,还能判断出仇钺为诈降,派人去接应,可见胆识和谋略。”   李东阳摸着胡子,满意说道:“仇钺也有几分本事,在内误导叛军,招募壮士,对外传递消息,身先士卒,乘叛军和杨英在黄河边作战,城内空虚先杀周昂后又亲自披挂上马,指挥壮士杨真等百余人去王府杀了朱霞、孙景文、史连等十一人,还了生缚朱寘鐇及其子朱台溍、仪宾谢廷槐、韩廷璋及党羽李蕃、张会通等人,可以说因为他,这件事情才能如此快得结束。”   “这么一看,杨一清等人是都没捞到什么功劳了。”王鏊笑说着。   李东阳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都笑了起来:“只要能守住宁夏,区区功劳,应宁个人是不在乎的。”   “折子应该递到宫内了,先看看陛下可有什么吩咐。”最后李东阳说道,“都散了吧,后续还有很多事情,其归,你自来是负责藩王事项的,这事你自己要多加注意。”   江芸芸起身应下。   “马上就要乡试了,这事叔厚也要多加提醒陛下选顺天府考官人选。”李东阳又说。   梁储也跟着应下。   “行了,就这样吧,都去忙吧。”李东阳挥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老了啊,说了这些话就累了。”   江芸芸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昨日李东阳咳血了,她正在李兆先的书院里上课,听闻消息,吓得连忙赶往李府。   ——不碍事,老毛病了,只是如今时局不稳,不敢走罢了。   李东阳见状,对着她摇了摇头。   江芸芸便心事重重离开了。   没多久,陛下对这次的处理意见就送了过来。   庆王朱台浤虽因对朱寘鐇稽首行君臣礼,削护卫,革俸禄三分之一,庆王府承奉、长史贬谪戍边。   “这点确实不像话。”中书舍人沈云轻讥笑着,“哪有叔叔给侄子低头的道理。”   江芸芸笑着摇头:“少掺和皇家事。”   “哦,那然后呢,其他人呢?”沈云轻好奇问道。   江芸芸直接把折子递过去:“仔细研读后,回去好好拟旨。”   “总兵官姜汉因儿子姜奭上奏,得诏赐祭葬,加祭一坛,由有司造坟安葬,姜奭承袭榆林卫原职,且升了一级成管事了。”   “参将冯祯进署都指挥同知。嗯?李首辅怎么也加特进、左柱国了……”他悄悄问道,“怎么内阁就他一个人进了啊。”   “这些人都是首辅推荐的人,再者资历辈分在这里呢,给首辅是应该的。”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曹雄都升了,首辅老老实实做事的,升了不是很正常。”   “听说曹雄的儿子曹谧本是刘瑾的从女婿,后来刘瑾事发后,他妻子也不瞧病故了,直接扭头娶了张永的干女儿……”沈云轻弯腰和她说起八卦。   江芸芸叹气:“我只是单纯根据他的行军路线,认为他的军队大概是在兵败后才抵达的,所以这次大概是奏捷冒功。”   沈云轻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这也能算出来不成,外面的人都说江阁老能掐会算呢。”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芸芸看,小脸都开始逐渐通红。   江芸芸失笑:“我这里不信这些胡说八道,再胡说就给我滚出去。”   沈云轻立马捂住嘴巴,但是眼睛还是一脸兴奋地盯着她看,嘴里勉强说道:“这次曹雄被进为左都督,曹谧也得官为千户,可我看仇钺怎么没有封赏啊,难道因为他假意投敌的事情。”   江芸芸叹气,却没说话。   “怎么了?”沈云轻敏锐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用你的脑袋瓜子想一想,想好了就去拟旨,挡到我的光了。”   沈云轻哦哦两声,连忙往后大退了两步,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奈何江芸芸并不打算当这个小老师,只顾着看手中的折子,便垂头丧气离开了。   ——他好想和南北两京美貌第一的江阁老好好说说话,沾沾仙气哦。   “也不知后续如此处理?”家中,黎循传听到消息后随口问道,“这里面也有不少糊涂人,听说抓了一千多人,要是不分个主次都杀了,有辱陛下圣明。”   “杨总制会处理好的。”江芸芸笑,“他甚至还会处理好和张永的关系,我瞧着他要回京城了。”   黎循传一听也跟着坐直身子:“当真?”   “我还未见过他呢?”他紧张问道,“你见过了吗?”   江芸芸也跟着摇头:“但听闻过好几次,而且经手过很多次他的折子。”   “那你觉得他……如何?”黎循传凑过来问道。   “与边境而言是个人才。”江芸芸想了想说道,“在政务上是个全才。”   “这么高的评价。”张道长也不知为何凑过来,眼神一闪一闪的,大声嘟囔着,“我怎么听说长得,颇有意见啊。”   江芸芸上下打量他一眼,嫌弃说道:“你自己也照照镜子吧。”   张道长反而笑嘻嘻说道:“你骗人,我老师一直说我长得好看呢,他就是看我以前长得白白嫩嫩才收的我,我才不会被你骗了呢。”   “背后说人坏话,为心不美。”黎循传一本正经说道,“外貌再好看也会变得丑陋。”   “太丢脸了,快跟我去吃饭。”顾知连忙把张道长灰溜溜拉走了。   等人走后,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杨一清,确实长得不好看。   “不对,张道长,你好端端说人家的容貌做什么?”乐山端着饭菜出门时,不解问道,“你平日也不是这么注重外貌的人啊。”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京城里突然一本新倩集卖的很好,说里面写的,画的,都是南直隶的大美人,我今日收摊回来后就好奇去看了看……”   原本安安分分躺在躺椅上的江芸芸缓缓坐直身子,脸上笑意缓缓敛下。   “你瞧我发现什么,第一页就是江芸!哈哈哈哈,把她夸得跟个神仙下凡一样,现在这本书在京城都买脱销了,男女老少各一本呢,然后就听人也说要给京城里的人排一排美貌,你猜怎么着,江芸又在第一位……”   黎循传越听越想笑,到最后开始拍着椅背笑了起来。   “你别笑,新倩集里面还有你。”张道长扭头说道,“但作者嫌弃你粘人,从小就知道跟着江芸,美貌也跟着逊色三分了,但依旧不失为是一个斯文隽秀的小郎君呢。”   这次轮到江芸芸开始大笑:“我同意,他读书的时候就是跟屁虫。”   黎循传莫名恼羞成怒,伸手要去捂住她的嘴。   江芸芸敏锐地避开他的手,甚至还一把抓住,下巴抬起,脑袋一歪,挑衅一笑:“你想反驳我们读书时的情谊嘛。”   黎循传错愕,随后红色不可抑制从脖颈涌到脸颊,到最后连着耳朵都通红起来。 第五百零三章   杨一清认为罪分主谋、胁从, 若是全部押送回京,不仅京中监狱压力增大,再若是有激进之人要求全部处死, 陛下仁义两难全,便也会很为难,所以在和张永商定后,一行人骑快马前去安抚和阻止, 先一步将这群人拦截在灵州。   “此番共被捕一千余人,这些都是被押解的单子, 只是有些人虽然糊涂,但也不致死,一旦全都押送进京, 便难保性命。”杨一清声音含笑,语调有些斯斯文文的缓慢,哪怕千里迢迢赶路而来,也依旧有着如沐春风的温和。   神英和陈震对视一眼, 他们是打算押送朱寘鐇等人到京师的,按道理应该日夜兼程不能停留的,现在被同样是钦差的人杨一清和张永拦下, 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多亏诸位将士英勇,此事才能如此顺利快速的解决, 记功御史自然会为诸位表功, 只是我们作为这次的总督,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考虑的。”   杨一清口气和善, 温和注视着面前两人, 许是因为这张脸上常年被风雨侵袭, 长满皱纹的脸没有文官的傲气,反而足够诚恳,神英先一步开口:“还请杨总督指教。”   “如今群臣正是激愤时,十几日的时间如何能让大臣们消气,就连陛下大概也是余怒未消,诸位认为这些人上京,大都是什么下场?”   “有胆子谋逆,自来是一个死字。”陈震冷酷无情说道。   杨一清叹气:“法者,国之权衡也,民之准绳也,他们犯错自然是要惩罚的,才能予其惩而毖后患,只是自来水自清则无鱼,这天底下多少的藩王正在看着陛下呢。”   神英琢磨出他的意思,但还是不解问道:“那不是正要杀鸡儆猴,绝了这些人的心思。”   “藩王自然要敲打,可这些跟随他们的糊涂人若是也一并处死,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在今后一旦交手认为再无退路,便只会死扛,今后这只鸡孱弱,可若是往后的鸡不一样呢。”杨一清循循善用说道。   “那也该让陛下下旨才是……”神英继续提出质疑。   杨一清叹气,无奈说道:“这就回到刚才的问题,大臣和陛下都余怒未消,若是大臣们态度强硬,若是陛下不肯下旨呢,这些人死了便死了,若是之后陛下后悔了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陛下瞧着并非先帝一般仁厚,好说话。   神英和陈震对视一眼,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此事有我和杨总制担着呢,何来如此扭扭捏捏,被耽误了押送犯人的时间。”一直没说话的张永不耐说道,“放不放,你们就一句话。”   张永可是陛下身边的心腹大太监,现在他都开口了,两人也只好点头应下。   杨一清递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名单:“这里有一百三十七人,还请诸位一一核实,好生敲打一番,就放人离开吧,也好让他们沿途宣扬陛下的仁德。”   神英接了过去,打开扫了一眼,确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小喽啰,心思微动,故作随意的问道:“自来记功可都是按人算的,这样一来,诸位的功劳可就少了。”   杨一清微微一笑,看向张永:“有我们张总督在呢,如何能少了你们二位的功劳。”   张永骑在马上,下巴微微抬起,神色倨傲。   神英一听便知道这事出了事和自己没关系,没出事也能有功劳,便顺势下坡说道:“二位才是陛下信任的总督,这事自然是听你们的。”   两人携手而去后,杨一清便转身对着趾高气扬的张永和气说道:“这次多亏了张总督相助。”   张永随意露出一丝笑来,微微点了点头:“还是您想得细心,只要不要让陛下为难,一切都是我该做的。”   杨一清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反而笑说着:“陛下这次让您来也是想着要圆满解决宁夏的事情,谁知道叛军们如此不堪一击。”   说起这事,张永的面色就格外不好看,他也是抱着雄心壮志来的,不曾想人刚到,战争就结束了,他就跟来过个场一样,吃了几口饭就要往回赶了。   “听闻叛军还有不少余党就在附近。”杨一清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说道,“神兵官和陈侍郎都还在清理名单,我也要坐镇后方,这些余党也不知为何还未散去,如此也是一场祸害呢。”   张永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不知张总督可否愿意出面帮忙?”杨一清神色诚恳问道。   张永眼原本的闷气立马被消散得一干二净,痛快说道:“给我点人马,我这就去平定这些余党。”   杨一清笑着点头:“人人都说张总督豪爽,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   张永矜持地点了点头:“为陛下效劳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本分。”   “那就请张总督清点五百骑兵即可启程,随后追赶上大部队即可。”杨一清热切说道,“路上可要注意安全,陛下可离不得您。”   张永对着他露出真切的笑来:“杨总督也要防备那些叛党的家眷,我去去就回,定和杨总督共担此事。”   杨一清依旧和气说道:“那就预祝张总督大获全胜。”   张永离开没多久,杨一清家的仆人就忍不住上前说道:“好狂妄的人,全程都不曾下马……”   杨一清睨了他一眼。   他便讪讪闭上嘴。   “宫里的太监没必要得罪。”他淡淡说道,“此人也不算大奸大恶之人。”   “但也太……”   “也不睁大眼睛看看,现在和我们说话的人到底是他还是他后面的人。”杨一清无奈摇头,“今后入了京,可不许再胡说八道了,京城不比边境,谨言慎行。”   仆人眼睛一亮:“此番可以回京了?”   杨一清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矜持地点了点头:“记功御史已经先行一步了,先看看吧。”   仆人激动地搓了搓手:“老爷说行那肯定行啊,老爷什么时候算错过,那我可要仔细挑选院子了,对了要不要备礼物啊,几位好友可要拜访一下。”   杨一清神色一凝,特意交代过:“李首辅喜欢笔墨,沿途看看可有特色一点的笔和墨,还有,江阁老,不知她喜欢什么,你若是碰到了张永身边照顾的小黄门,小心打听一下。”   仆人皱了皱眉头:“这个江阁老可比老爷小好多呢,而且算起来也是您的师妹……”   杨一清讪笑:“人家现在可是阁老了,这次说不定要摘下尚书的位置,你这关系攀的,你家老爷回头可要被人笑了,不要再多话了,这次路上再让我发现你这张嘴靠不住,我就给你缝起来。”   仆人立马闭紧嘴巴,眼睛瞪大看向前面。   杨一清心中却并不平静,直到回到自己的衙帐还是心事重重。   ——他确实对江芸很是好奇。   —— ——   杨一清拜为户部尚书,论功加太子少保、银五十两、纻丝五表里。   张永禄米每年四十八石、赏银五百两、纻丝五十表里。   仇钺的封赏在朝廷的交锋后也终于下来了,被封咸宁伯,岁禄千石,被授予世券。   内阁的诸位阁老除了一开始的李东阳被赏赐后,后面四人的封赏也都来了。   王鏊在入阁第二年就任户部尚书,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所以只荫三子王延陵为国子监学生,赏金一百两。   杨廷和进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其三子杨恒得官,荫中书舍人。   梁储进吏部尚书兼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荫次子梁钧为中书舍人。   江芸则进为兵部尚书,兼太子少保兼文华殿大学士。   本来她一直在内阁不尴不尬的,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尚书身份的人,靠着先帝的口谕和皇帝的暗示,这才一直留在内阁的,一开始让她正式入阁,各位都不同意晋升为尚书,就连李东阳都觉得太过年轻,朱厚照不好一口气既要这又要那的,就只好忍了下来,现在借着这个机会,直接把她提拔了上来。   “这个荫子嗣的名额?”他有些苦恼,“给谁啊。”   ——大家都有的,江芸也得有!   江芸芸至今没有成婚,也没法荫庇子嗣,按道理也就算了,多给点钱就行,但朱厚照却有点不甘心,苦思冥想要把这个好处也给补上,奈何江家实在子嗣单薄。   还是一侧伺候的谷大用突然提醒道——不是还有一个亲妹妹一直在兰州嘛,之前听冯三说她一直在缓和汉人和蒙古人的矛盾,但因为是个白身,收效甚微,还处处被人说闲话呢。   朱厚照还没说话,在边上练字的朱厚炜却眼睛一亮,抬头大声夸道:“是小鱼儿嘛,她可厉害了,既会写字,还会打架,还会说很多外邦语言呢,听说上个月还一拳打倒一个不听她话的蒙古人呢,真厉害啊。”   朱厚照闻言抚掌:“我也早早听闻现在兰州汉蒙关系极佳,原来都是这个江渝的功劳,真不愧是江芸的妹妹,那我封什么好呢?”   “其他人都是七品的,小鱼儿也不能低了,我是说江芸不能比他们低了呢。”朱厚炜的脑袋凑过来一本正经说道,“小鱼儿一点也不差的。”   “那就兰州调解经历吧,专管蒙古人人事宜,不是也开边贸了吗,就很需要这样的人。”朱厚照大笔一挥,直接新设了一个官位。   这事吧……先传到了内阁。   众人齐齐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大惊失色:“我真不知道,我这几日一直在处理藩王的事情呢,王阁老可以作证的。”   “这倒是真的。”王鏊被她一看,先一步开口,“陕西巡按御史周廷征奏请对宗室子弟严加教养,以免重蹈朱寘鐇覆辙,后续也很多人对宗室提出很多弹劾,也有很多为他们说话的,江阁老最近都在加班整理这些折子呢。”   江芸芸连连点头。   “女子做官?”杨廷和终于回过神来,却摸了摸袖口,冷不丁说道,“其实我这个三子虽然有些愚钝,但要是逼一逼,还是可以继续读书的,但我的大女儿虽只有十二岁,但才识惊人,和我的大儿子不相上下,我一直很是遗憾她若是男孩,说不定也和我们江阁老一样,是个美貌年轻的进士呢,早知道这事能这样办,我就把名额给她了。”   梁储冷笑一声:“胡闹,太过胡闹!我要上折子。”   他甩袖离开后,李东阳无奈摇头:“确实有些惊世骇俗了,但仔细一想……”   众人一听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这位陛下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又碰上江芸的事情,再加上江芸到现在也没生子,家中也只有一个妹妹,算来算去,在陛下不打算让江芸吃亏的情况下,荫庇妹妹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这事就这样吧,我也这把年纪了,我的教书匠儿子能得一个尚宝丞,也算是不辜负我们李家祖先了。”李东阳先一步,慢慢悠悠说道。   王鏊更是没意见,他是个人精,早早就知道关于江芸的事情,最好是陛下想干嘛就干嘛,少掺和进入,免得江芸安然无事,自己惹了一生腥。   杨廷和则开始盯着江芸看。   江芸芸像是明白他想做什么,慢条斯理说道:“您的长子乡试都要开始了,还是先管好一头吧,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杨廷和一想也是,故而自信说道:“犬子虽然比不上十五岁的小状元,但博一个二十四岁的进士,应该还是没问题。”   此事传到外面自然也是一阵轩然大波,弹劾江芸的折子也又开始堆满房间,一下子是如此年纪轻轻就晋升尚书,天理不公啊!一下子怎么还能让她妹妹也做官了,凭什么!我不服!甚至还有人把其他阁老们都弹劾了一边,认为他们实在太过尸位素餐,都应该滚下来。   奈何江芸现在没空管这些板上钉钉,三瓜两枣的事情了,只是回家后写了好几份信让给江渝低调一些,也写信去了扬州,让周笙也大门紧闭,最近避避风头,然后开始一头扎进桌子上垒起来比她人还高的折海中,开始着手干一件大事了。   半月后,在杨一清的等人踏进京城的那一日,她上了一道关于藩王的折子。   ——改革藩王制度。   这个折子一处,其余的讨论都显得无关紧要,瞬间被此事淹没了。   江芸芸在折子上提出三种诉求。   其一:加强对宗室违法行为的惩戒力度,纳入大明律中,做到一以贯之,以此规范藩王们的行为准则,不再重蹈安化王之乱。   其二:赏赐诸王岁禄和庄田不能以侵占百姓的土地为先,且今后以金钱赏赐为代替,土地和铁盐林木等权利逐步回收。   第三: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和奉国中尉后的宗室若是因为家境贫困,可放弃皇族身份,以白身进入科举。   三条诉求每一条单拎出来都能搅得朝廷大乱,现在一起发了出来,更是让各位大臣忙得手不离笔。   反对和赞同的人一天写了三本折子还觉得有很多话要讲。   江芸芸反而在这么热闹的时候,悄悄准备提前下值,准备回家回家庆祝楠枝生日了。   “别走了,陛下请您呢,江尚书。”临出宫门前,谢来把人堵住了,慢慢悠悠说道,“好好想想怎么回答。”   江芸芸笑说着:“因为藩王的事情?”   谢来没说话,但是挑了挑眉。   “走吧。”江芸芸叹气,回头又对谢来说道,“麻烦替我回家传句话,说今日晚些回家,叫他们先吃饭。”   谢来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笑说着:“早就让人传话去了,啧,有些人可失望了。”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你之前生日我不是也送你礼物了吗?怎么还开始打趣起别人来了。”   谢来哼了一声:“请你吃饭你都没来。”   “忙啊!”江芸芸抱怨着,“你整日蹲我屋顶,你难道不清楚。”   谢来眼珠子一转,开始装死不说话了。   江芸芸哼了一声:“陛下是看了谁的折子吗?”   “可太多了,你的弹劾折子是梁阁老负责的,基本上没什么好话的。”谢来暗搓搓挑拨离间。   “还行吧,你和牟指挥的那个儿子不是相处得也不错。”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着。   谢来脚步一顿,随后快走一步,走到江芸芸边上:“你怎么……跟个大奸臣一样!”   “你刚才也是呢。”江芸芸不甘示弱说道,“梁阁老只是和我政见不合,你这话说的他人品堪忧一般。”   谢来撇嘴:“你眼里都是好人,什么狗屁毛病。”   “谢指挥。”江芸芸侧首,和颜悦色说道,“你眼里人人都是坏人,瞧着也有点毛病的。”   谢来被那坦坦荡荡的一眼看得有些刺眼,心跳加快,便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甚至伸手,胆大包天把她的脑袋推回原来的位置,粗声粗气说道:“看路,快走。”   朱厚照一看江芸芸来了就直接问道:“藩王的事情是祖例,我不想动。”   江芸芸也不见生气,只是坐了下来,摆开架势,一本正经说道:“这事吧,先听微臣和您,仔细分析一下。”   朱厚照皱了皱鼻子:“你要说服我,那说吧。”   他脑瓜子一动,索性让谷大用再拿一把椅子搬到她面前,自己下了龙椅,直接坐在她面前,甚至还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非要和她只剩下一臂的距离,然后下巴一抬:“说吧,让我听听江阁老的高见,可我先说好,我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很难被说服哦。”   躲在角落里的,新来的史官眼睛都瞪大了,正想提醒一下,谷大用伸手悄悄比划了一下,示意他别说话。   史官只好愤愤在纸上大写特写——为人臣,行不恭事,为大不敬!   江芸芸和朱厚照对视一眼,随后露出浅浅一笑,梨涡一闪一闪的:“藩王乃国家大患,陛下会被说服的。” 第五百零四章   藩王的权力在朱元璋在《皇明祖训》中, 就已经被规定他们超脱在法律外的特权。历朝历代虽然在不断减除他的政治权利,但无限扩大了他们的经济权力,   “陛下觉得藩王是为什么存在的?”江芸芸看着面前兴致勃勃的人, 提出第一个问题,“他一开始存在的目的和现在的目的一样吗?”   朱厚照充满好胜之心,仔细思索着这句话,随后谨慎开口:“最开始是要镇守九边, 抵御外敌,后来嘛, 太祖和太宗把蒙古人都打了一遍了,这些人也没有以前这么强了,他们后来也都内迁移了, 算起来目的肯定是不一样了,现在边境都有卫所了,也不需要他们带兵打仗了。”   他想了想突然凑过去,眉飞色舞和江芸芸小声嘀咕着:“说不定他们现在还不如我呢。”   “陛下自然雄才伟略。”江芸芸笑说着, 只是话锋一转,继续问道,“那现在可有还在边境的藩王?”   朱厚照想了想, 突然没说话了。   太宗在一开始确实让藩王系数都内迁了,但万万没想到咱们大明的土地也逐渐往里面挪了不少,所以至今也有几个藩王距离最前方, 也不过一日的距离。   比如之前差点就翻车的兰州的肃王, 直接就是在最前线。   “那我直接把他们再换个地方。”朱厚照嘟囔着,“瞧着他们也没用。”   现在大部分的藩王都是酒囊饭袋了, 朱厚照每日都能收到不少藩王递上来的折子, 不是说今年的岁禄少了很多, 全家老少要饿死了,要不就是想要制盐权,海贸权,商税权,最差也是要大量的土地田庄的。   若是以前的朱佑樘肯定就是大手一挥都给了,但朱厚照这几年也开始跟着江芸芸掐着手,自己一个人没事就开始今年的收入,明年的支出,最后总结出钱财的用处和去向。   这一算就发现这些藩王屁事没干,就知道吃饭睡觉生孩子,两手朝上,就是大要特要,跟要把国库都搬空了不说,还整日哭着喊穷含泪到处告状。   幸好大臣们每次都配合的要死要活,哭着说不能给啊,国库都要空了的话,所以他就顺势当没看到,但这些都是对付那些关系远一些的藩王了。   要是碰上他爹的兄弟,又或者他祖父的兄弟,这些关系近一些的藩王亲自上折子讨钱,他又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一点,但他始终记得要牢牢抓住江芸说的要牢牢抓住土地和盐铁,所以就只要让户部加紧给他们一点银钱,早早把人打发走才是。   久而久之,朱厚照特别不喜欢这些藩王。   江芸芸轻轻咳嗽一声,随后委婉说道:“那不是就辜负了高皇帝的期望。”   朱厚照冷哼一声,立马反驳道:“你这三个要求瞧着也是辜负了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恰恰相反,微臣这是顺着高皇帝想要照顾好所有子嗣的想法,只是进一步想要深化改变宗室的生活,为所有人都谋取更好的未来。”   朱厚照一脸不信邪:“不可能,你知道有多少藩王写折子来骂你吗,就连肃王都觉得你疯了。朱厚炜这个小傻子都不高兴呢,担心自己以后没钱了!”   他手指往后一翘,上面的案桌前叠满了密密麻麻的折子,促狭地眨了眨眼:“你放心,我不爱听他们说话。”   江芸芸忍笑,但还是一本正经叹气:“微臣是真的处于为国健康长远的发展。”   朱厚照不由拧眉,盯着在烛火下熠熠闪光的脸,低声说道:“我是信你的,但此事牵连祖制,不好改。”   “陛下不若先听微臣详细说完这三条意见,若是听完还是不同意,直接打回内阁就是。”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皇明祖训》开篇就言:‘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拿问’,这些条例想来陛下早早就得知。”   朱厚照点头,甚至直接说道:“这次对于朱寘鐇的事情我也是打算这么处理,朱寘鐇谋逆不赦,获赐死,以免当众处决伤及皇族体面,尸体就地焚弃,不准下葬,子孙朱台溍等五人严送到凤阳高墙,密囚于西内。”   “安化王府随侍百户旗军九十一名改拨食粮当差,家丁三百余名随营居住,其中逃跑和去世二十一名勾销,与王府妻妾相关三十五户发配充军,至于那些随他反叛的官兵诛灭三族,以儆效尤,此事遍谕诸王。”   这个处置很符合朝廷自来对藩王的一贯处置,只杀主犯,对于大部分的子孙则以囚禁为主,至于其他人则是该杀就杀,改流放就去流放,完全不讲情面,甚至连带着家人都判得格外重。   江芸芸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但也没开口反驳。   ——此事群臣激愤,只怕大家还觉得这罚得还不够重。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便跟着又解释道:“你觉得太重了,可历朝历代我这样算轻的,若是以前,朱寘鐇子孙都要死,我这样的决定并不算重……罢了,杨一清之前上折子想要我大赦天下,那我等会就降诏书,大诰天下,我虽不能赦免造反的人,但也愿意给其他罪犯一个机会。”   江芸芸笑了笑,顺势说道:“大赦天下的名单可要让下面人仔细核对,欺负幼小的惯犯,杀人见血的罪人可不能所以放了,对治安不好。”   朱厚照哦了一声,对着一侧的谷大用随口说的:“记下江阁老说的话。”   谷大用连声应下。   史官眉心紧皱,立马提笔给江芸穿小鞋——江芸大逆不道指点陛下!陛下竟然还听了!有失体统!实在太有失体统了!   “虽说高皇帝爱护子嗣之心拳拳,但高皇帝一向严厉治下,所以能稳住诸位亲王,洪武二年,周王朱因擅自弃国居风阳,被谪迁云南,靖江王朱宁谦因“不谨宪度,狎比小人,肆为□□,国人苦之,而被削爵,最后因为屡教不改,被召至京师笞杖,禁锢至卒,不说这些人在当地的行径,光是严重到需要宣召入京的事情,在太宗时期就有六次,皆是不轨之事。”   江芸芸说完第一代的例子开题,很快又找了一个陛下肯定听过的例子来点题,循循善诱:“便是先帝也因荆王朱见潚因不孝于亲,手刃亲弟,渎乱人伦,先帝遣太监白俊,驸马都尉蔡震拘之至京,最终废朱见潚为庶人,禁锢于凤阳皇宫西内之中。”   朱厚照果然点了点附和道:“这事我听说过,爹还特地那他举例子要和我朱厚炜好好相处呢,据说这人格外残暴,生母亲弟都痛下杀手,庶弟,王府众人更是想杀就杀,更别说那些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中的不计其数,事情传出来爹都震惊了。”   “都梁王妃何氏赐自尽,都昌王妃茆氏削去封号及冠服,王府辅导官员则全部罢黜,就连告发的樊山王朱见澋也因为长期隐瞒朱见潚罪行,被削去三分之一的岁禄。”江芸芸严肃说出朱佑樘未必会说出的其他人的下场。   “两位王妃被无辜牵连,一死一伤,就连身边的人也都尽数被牵连,他们本就因此活的战战兢兢,到最后还是没落到好,可见若是藩王作恶,不仅牵连自己,也会牵连他人,甚至会波及远在京城的陛下。”   朱厚照震惊:“和我有什么关系?”   “众所皆知,藩王不能被风宪官弹劾,三司不得审查,这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那句话——‘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百姓自然不会明白陛下日理万机如何能分管这么多不着调的藩王,但他们遭了大罪,甚至丢了性命,众人只会怪陛下为何不青天昭昭,为他们主持公道。”   朱厚照听得脸色严肃。   “若是把他们纳入大明律中,自有人会提陛下监察他们,也免得治下百姓受苦,但是最后决断依旧在陛下手中,不是吗。”江芸芸笑着反问道。   身后的史官奋笔疾书,他自己写着写着都觉得这个逻辑毫无破绽,早就该如此了。   ——毕竟藩王能有几个好东西。   “不是有王府长史他们吗?”   朱厚照却完全没有被她绕进去,反而眉心一挑,往前倾了倾身子,眼睛直视着面前之人,故意反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再开口就一反温和的姿态,反而直接辛辣:“王府官者大都为平庸老疾之人,素无学行,又无本事才会去了那里,种种事迹表明,这些人不仅无法承担对藩王的监察职责,甚至还会与藩王沆瀣一气。”   “英宗朝就曾谕旨给都察院,认为——‘荆去沣踰三百里,辽府岁差内使再至,其处惊扰如是,湖广三司及巡按御史何得不以闻,其移文责问之’,若是王府官不行,那三司及巡按巡抚官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才是。”朱厚照意味深长反驳道。   有小黄门正在小心翼翼地添油加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自有能人,只是三司及巡按巡抚官工作量极大,如今还能受理王府辅导官与人役对藩王及王府内部事务的诉讼,但难免也有不足,且历来若是藩王真有不法,可倒究起来官员却为首罪,难免有些畏手畏脚。”江芸芸平静甚至尖锐地指出其中引而不发的问题。   “武臣与镇守宦官靠得最近,性格最是强势,总不会思虑许多?”朱厚照冷笑一声,往前前倾身子,继续逼问道。   “听闻正统时期,庆王朱椭与宁夏总兵官都督史昭恩怨纠结十数年,互相讦奏,又听闻史昭所上之事,多系诬枉,但英宗介于边境安全,并没有给史昭实质性处罚,但对庆王慰谕,多加赏赐,算起来,一时间分不清谁更吃亏了。”江芸芸眉眼低垂,烛火下的面容格外温和,可细细听去口气却有些似笑非笑的讥笑。   朱厚照被连怼了三次,不得不和她大眼瞪小眼。   谁更吃亏,当然是远离京城的英宗了,左右为难,还给了好多钱,亏死了!!   身后的史官感受着这个骤然的沉默,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笔下凌乱的字,最后摸了摸鼻子上的冷汗,自己先悄悄松了一口气。   刚才的气氛实在紧张,陛下态度一反常态,格外咄咄逼人,少年帝王的架势威严强势,任谁看了都要冷汗淋漓,偏和他不过一臂之远的江阁老却瞧着面容文质彬彬,慢条斯理,就是说出口话一句比一句在雷点上蹦跶,听的人汗毛直立,就怕她直接犯了大不敬,被拉下去砍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朱厚照慢慢吞吞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直说就是。”   “先帝之前颁布的《问刑条例》不知陛下可有读过?”江芸芸慢吞吞问道。   朱厚照点头,随后眯了眯眼:“你是觉得太轻了,你好大胆,江芸,爹待你可不薄啊,你的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问刑条例》中对王府宗室的限制条例为二十条,可诸王所犯之事,何止二十,所以想着不若再全面一些。”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   “藩王乃是陛下亲人,陛下爱护他们,他们也该体谅陛下才是,可这些年藩王的那些作为,却又总让人觉得他们并不顾惜和陛下的情谊,便是不能以大明律一以贯之,也该有专门的家法才是。”   朱厚照盯着面前和颜悦色的人,突然明白他今日大概是真的要被说服了,江芸这个大尾巴狼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瞬间露出的狡黠,让他恍惚回到了年少时和她在文华殿读书时的日子。   她总是对书上那些自己并不赞同的话似而非似,意有所指,无奈一笑时,眉心微耸,便有几分风高云淡的讥讽和闲适,任谁看了都会跟着笑了起来。   所以这次朱厚照也跟着笑了起来,意味深长说道:“行了,下一条,说来我听听。”   “第二条更简单了。”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因为这些人直接把陛下的钱占去了。”   “怎么说?”朱厚照随口问道,“你们这些文官也不太过分,我对亲戚好一点,一个个整日就来哭天喊地的,我有时候也觉得烦,我是说两边都烦。”   “按照高皇帝规定,亲王岁禄在每年十月支拨,文武官吏与军士按月支给,并且有司无须奏闻,务必按时发放,稽迟者斩。赏赐另有则例。”江芸芸和气说道,“也就说在各地方秋税结束后,这笔钱要直接给到亲王,而不是给朝廷。”   “来回路上奔波的损耗不少,也是情有可原。”朱厚照不为所动,还替人解释道。   “所以各地也就交不上多少钱了,国库没钱了。”江芸芸话锋一转,又问道,“陛下可知如今藩王的全部数量。”   朱厚照掐了掐手,随口说道:“不记得,但好像很多了。”   他的亲戚之多他自己根本记不住很多时候折子递上来,他都不认识是谁。   “现在人太多,我们算不清,按我们就去找最早的案例,最少的人数开始算。”江芸芸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说起例子数据来毫不费劲。   “亲王岁支米五万石,靖江王二万石,郡王六千石。除米之外,还有钞、锦、纻丝、纱、罗、绢、冬、夏布、绵、盐引和茶,数目不等。郡王袭封比始封郡王减半支给。”江芸芸说,“算到这里是因为到洪武二十八年时,共计有亲王二十五位,郡王一位,是目前按道理最少的藩王人数,这一点,陛下同意吗?”   朱厚照点头,但随后忍不住悄悄和她嘟囔着:“还真能生啊。”   不知道是不是朱元璋生多了,后续继位的皇帝子嗣一个比一个单薄,到朱厚照这一辈就只剩下一个傻弟弟朱厚炜了。   江芸芸握拳轻轻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陛下慎言。”   朱厚照哦了一声,也跟着坐直:“那你继续说。”   “此后郡王诸子,满十五岁,拨田六十顷,以为永业,除租税。陛下算过这里需要多上钱给他们吗?”   朱厚照摆手:“你直接说。”   “不算郡王诸子,这里就需要一百二十七万六千石的粮食,这还只是粮食的数据,若是加上后面赏赐的东西,上两百万绰绰有余。”江芸芸直接报出数据。   朱厚照咂舌。   “那老祖宗那时候,一年的税赋多少?”   江芸芸微微一笑,笑容在烛火的照耀下变得有几分讥讽:“在最开始,高皇帝核定的天下税亩为八千五百零七万六千二百二十三顷,那征收的总数应该为三千两百多万石,最后因为各种折损,有史可查的是两千九百五十万万石。”   “那不是拿走一半了!”朱厚照吃惊,“老祖宗是真大方啊,老百姓不吃饭了吗,六部不干活了吗,这要是加上钞、锦、纻丝、纱、罗、绢等等,自己也别吃饭了,都给他们了呗。”   熊孩子的话就连外来人江芸芸都觉得有点过分直接难听了,悄悄用膝盖撞了撞他,示意他这里有史官呢,可要说话注意点。   朱厚照只好闭上嘴,不高兴地睨了她一眼,由不解气,便又瞪了史官一眼。   奈何史官正眯着眼,奋笔疾书,恨不得直接贴着江芸站,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所以完全没注意皇帝的小心思。   “所以洪武二十二年二月,因四川粮供给云南,民甚艰苦,百姓食不果腹,所以高皇帝诏命蜀王禄米且停五年。”江芸芸说出两个例子辅助自己的话,“后高皇帝又定岷王岁禄为六百石,因岷王之国云南,而当地粮饷不敷。”   朱厚照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瞧着是又有话要蛐蛐老祖宗了,只是江芸芸眼疾手快看了他一眼,便只好把嘴里的话都咽了下去。   “可见在最开始,岁禄便无法给足,传承到现在各地宗藩要求上疏祈求增加岁禄也是因为此,并非他们贪得无厌,是百姓无地纳不出粮来,天灾人祸一旦形成,地方官再不体恤民情,下以狠手,百姓动乱,不仅没收到钱,还要倒贴一笔抚恤的钱。”江芸芸的神色在昏暗的烛火下依旧能看出严肃认真。   “所以土地必须握在陛下手中,陛下可以再行分配,而不是直接让藩王自己拿去了,既不纳税,也不为民,但最后若有错事,又都是陛下担去了。”   江芸芸想了想还举出一个例子:“截止到目前,光山西一省的宗室人员已达千余名,岁禄合计至少需要七十七万。”   朱厚照吃惊拧眉:“山西一年也不过这么多赋税。”   江芸芸一听就跟着满意点头,朱厚照记得这些数据,说明这些年各地上来的折子他都是有看的。   “爹在的时候我们就是给钱的,可那个时候也没钱啊,所以就买了很多盐引,还有捐官。”朱厚照直言不讳,“但我瞧着你应该是不想要这么干的。”   “若是土地,盐铁,商贸都在陛下手中,陛下怎么会没钱呢。”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一听,突发奇想:“那我要是干脆钱都不给他们……嘶……”   史官敏锐抬头:什么动静。   江芸芸依旧和颜悦色都看着朱厚照:“陛下真爱开玩笑。”   朱厚照悄悄用脚背蹭了蹭凳子,盯着小太监们正在点灯的动作,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什么。   江芸芸只当没听到。   江芸芸见状直接说道下一条:“也就是说现在各地的宗室尤其是传承到第五代奉国将军后,大部分宗室衣食告难,婚姻愆期,祖宗在天之灵,必戚然不安,第三条就是为了解决他们的困境。”   她大胆说道:“‘通变乃大圣人用权济世之道’,若是他们愿意放弃王族身份,以科举入朝廷,朝廷自有包容之心,允许有识之士为国尽忠。”   “那他们要是考不上呢。”朱厚照对此充满偏见,“一个个瞧着都不是读书的料子。”   “四民之业并不受限制。”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你是要他们变成……百姓!”   ——这可太大逆不道了!   好好的宗室直接在五代之后成为平民,简直是惊世骇俗之语。   江芸芸神色悲悯:“自来吃饭才是人生大事,陛下既然无法庇佑所有宗室,便也该放他们一条生路才是,大树下无法同样长出大树,历经五代庇护,后人也该真正长大才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祖辈的荣耀若是不能转换成自己的才学,终究充满遗憾。”   朱厚照看着她出了出神,许久之后他突然说道:“这话便是说给我爹听,你都要被杀头的。”   江芸芸笑了笑:“所以说陛下当真是宽宏大量之人。”   朱厚照没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盯着江芸芸膝盖上的花纹看,许久之后才说道:“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可江芸,我也不是一直都听你的。”   江芸芸点头,温和说道:“陛下心中自有万方。”   朱厚照点头,随后话锋一转,眼巴巴问道:“晚上留下来吃饭嘛。”   江芸芸看了眼完全黑了下来的天色。   “多谢陛下厚爱,只是今日家中有事……”   “黎循传生辰呗,我已经送饭过去了,你就陪我吃饭呗。”朱厚照不高兴说道,“哪有让黎循传既吃了我的饭,还要拉着你一起吃的,那不是他最赚了。”   江芸芸失笑,看了一眼史官,无奈说道:“陛下慎言。”   朱厚照虎视眈眈盯着她看:“吃饭,御膳房有一个扬州厨子,做你爱吃的行不行。”   谷大用见状,便上前一步笑说着:“二殿下惦记您许久了,之前入了夏还病了一场,一直嚷着要见您呢,若是今日能见到您,肯定很高兴了。”   江芸芸便只好点头应下。   史官大为吃惊,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   ——因为他跟着陛下一年多了,陛下从未留过大臣吃过饭,甚至还会掐着饭点把人赶走,当然后面这个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七月初,关于江芸的拿到折子的讨论声还是没消停,甚至越演越烈,开始演变成对藩王一事的思考,大部分都认为藩王实在太多了,国家根本无法供奉,但大部分也认为江芸的办法太过大逆不道了,有违祖制,罪该万死啊。   是了,整个大明朝对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话那可是奉为圭臬,你要是说他不好,那肯定是你有问题。   八月底,马上就要入秋的时候,内廷终于发出对于这道折子的回复意见。   ——著《宗藩条例》,各位大臣和藩王都可参与,折子全都给到内阁,由内阁阁老江芸和二皇子朱厚炜督办此事。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有远见的人已经出门去拜访各大阁老了,尤其是江芸的院子。   江芸芸来者不拒,甚至放出七个指导意见,希望诸位同僚同心同德,勠力同心。   ——宽宗禄、重恩典、肃阃教、杜交结、杜交结、择王官、通多路。   一场热闹的,旷日持久的宗藩变革终于在正德五年的秋日拉开序幕,此事历时之久,后果之深远令后代啧啧称奇。   朱厚炜早早就搬了小桌椅,非要和江芸挤在一起,义正言辞表明要好好把这事落实下去。   正德六年的春节如日而至,江芸芸坐在院子里逗猫时,突然听到门口传来朱厚炜大声的喊声:“小鱼儿,是小鱼儿叫我来吃饭的,不是溜出来的,不过哥,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啊。”   江芸芸一听这声音就一跃而起,先行一步开了门,只看到便装出行的朱厚照牵着穿着红衣服的朱厚炜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庆与时新,江阁老,新年好啊。”朱厚照歪了歪头,笑说着。   江芸芸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看着他悠闲自得的笑容:“新年快乐啊,陛下。”   “还有我呢。”朱厚炜被忽视了,脑袋不甘心地挤了进来,“是没看见我吗?我长高了啊。”   “祝二殿下朝朝暮暮,岁岁平安。”江芸芸低头,温和说道。   朱厚炜欢呼一声,挣脱他哥的手,快快乐乐跑去找穟穟和知知玩了。   “江阁老的新衣服真好看啊,和我的一个色呢。”朱厚照扯了扯衣服,懒洋洋走了进来,张嘴就问道,“哎,你的那个跟屁虫呢。”   “楠枝最近很忙,晚上还要在官署值夜。”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抱臂,环视着空荡荡的院子,得意一笑:“忙就对了。” 第五百零五章   得益于二皇子朱厚炜整日来内阁晃悠, 说是要看看藩王们的折子,时间久了,整个内阁的生活质量直线上升, 天色刚刚热了起来,冰块就送过来了,没多久,每日的冰饮也变着花样送来, 就连晚饭也开始逐渐提供了,且菜色逐渐丰富。   “你怎么整天留在这里吃晚饭。”朱厚炜在外面晃荡一圈回来后, 一眼就看到唯一亮着光的房间,背着小手就溜溜达达走了进来,然后站在江芸芸面前, 不高兴说道,“怎么回家都这么不积极,我早早就看到内阁的人都跑了。”   江芸芸笑着抬头,顺手把烛台往里面挪了挪:“宫里的饭好吃吧。”   朱厚炜懒洋洋用脚勾来一个凳子, 随后坐在她边上,整个人往后一靠,双腿伸开, 神色舒懒:“胡说八道,还是乐山做的饭好吃,你怎么忍得住去辜负乐山的饭, 真是不珍惜啊。”   江芸芸对他孩子气的话, 只是笑了笑。   朱厚炜也不生气,只是继续坐在江芸芸身边发呆, 目光在她屋子堆起来密密麻麻的折子上环视一圈, 半晌之后又说道:“当官也挺辛苦啊, 李阁老病了这么久,但是朝廷离不开人,哥不放人,他就走不了,你也是,一天天的,白头发都有了,江芸你之前读书的时候想过有这么一天吗?”   江芸芸认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随后笑说着:“我以前就是不想待在江家,所以拼了命的读书,就算考不上科举,也想着读书读的好一点,然后去远一点的地方当教书老师的。”   朱厚炜也是在他哥的耳融目染的熏陶下,对江芸的过往可以说比本人还了解,毕竟他哥疯起来,连人家人云亦云的八卦都要打听出来琢磨一下的,要是听到不喜欢的,还能自己和自己生闷气,连带着朱厚炜不得不从小开始扮演安慰人的角色。   ——不过江家确实是一笔烂账……   “你那个哥哥……我是说曹家夫人生的那位……”朱厚炜脑袋靠在背椅上,随口说道,“他不做官了,这些年也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呢,你说是不是老天爷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江芸芸停笔,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字迹,不由侧首看了年轻单纯的二殿下一眼。   朱厚炜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一察觉到她的目光,立马把晃晃悠悠乱动的腿缩了回来,正儿八经坐好:“不说就不说了,你别生气,我怕我哥骂我。”   江芸芸笑说着:“殿下想说什么就说吧。”   朱厚炜摸了摸脑袋,哈哈一笑:“你也太聪明了吧。”   “是有人为他说话,递到二殿下面前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朱厚炜没说话,就是大眼睛一闪一闪的,随后小脑袋凑过来:“那我说了你别生气哦。”   “我不生气。”江芸芸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我是说我并不生江家的气,更别说江苍这些小辈了。”   “有一年,就是你被抓的那一年,你那个哥哥不是也在差不多时候,碰上盗贼生死不明了吗?他的姐姐江湛找到舅舅他们,想要他们帮忙找人。”朱厚炜不解说道,“但江苍那个时候不是被盗贼抓去了吗?报官就是,怎么还找到我舅舅他们去了,但我舅舅也怪不是东西的,收了好多钱,但没办事……”   江芸芸恍惚想起此事,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江湛也有点本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打通了宫里的关系,前几日有一个小黄门借着和我说扬州最流行的衣物时,意外和我提起此事,说曹夫人现在病得厉害,又说江苍如今如今开学堂教书,整日闭门不出,有大儒之像呢。”   朱厚炜说完眼珠子一瞟,又立马义正言辞说道,“那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狠狠把人骂了一顿的,所以你千万别生气。”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轻笑一声:“该骂的,你身边都要成筛子了,小黄门不靠谱可不行。”   朱厚炜哦了一声,坐在她边上发了一会呆。   “殿下不是不管这些事情嘛。”江芸芸收回视线,继续提笔开始整理这几日关于宗室修改的各方意见。   “我,我之前也听人说过……”朱厚炜挠了挠脑袋,“他好像做官做的不错,哥说朝中一直都挺缺人的,我就想着要是真得行,等曹夫人死了再把人召回来。”   他说完又停了下来,凑过来,小声说道:“但我和你关系好,我肯定要先考虑你的意见的。”   江芸芸失笑:“殿下要考虑的是社稷,不是微臣和他人的纠纷。”   朱厚炜没说话了,索性把下巴靠在江芸芸的肩膀上,低着头,盯着她写字。   幽幽烛火的照耀下屋内所有的一切都有些灰蒙蒙的,偏落在江芸身上,好似照在玉上一般,温润细腻,连带着空气都明亮了不少。   江芸的记性极好,不仅能一边看折子上啰嗦密集的内容,还能大致差不多的整理出这份折子上的重点内容,最重要的大脑在进行这么复杂的运动时,下笔的字迹一个错字坏字都没有。   “江芸……”年轻的二殿下小声说道,“哥哥说社稷要考虑,但你也要考虑的……”   江芸芸下笔一滑,盯着那个刺眼的墨痕,揉了揉额头,紧接着把二殿下的脑袋推了回去,继续提笔把那个字划掉:“时间也不晚了,殿下回去休息吧,明日不是还要读书嘛。”   “不读书。”朱厚炜耍赖说道,“我可是要做藩王的人,要盯着你整理折子的,好多人来找我了呢,你可不能对我们这些藩王太差。”   江芸芸笑说着:“那二殿下去找您哥哥更有用。”   朱厚炜皱脸:“不要,不敢和我哥说起工作,我怕他拉着我干活,我害怕,我就想晒晒太阳,钓钓鱼,我以后可要当一个好吃懒做的大藩王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问道:“去年选秀的那一批人呢。”   “在储秀宫呢。”朱厚炜捏着她腰间的玉佩带字,随意说道,“不清楚的,小太监很早就跟我说过了,我不能随意去那里的,不规矩。”   江芸芸嗯了一声:“陛下可有看中的?”   “不清楚耶。”二殿下抬了抬头,绞尽脑汁才磕磕绊绊说道,“哥好像也没看过,哥也很忙的,陪我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娘一直在生病,要静养,太皇太后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便插手此事,所以这事才一直空着呢。”   先帝的后宫就一位皇后,现在太后撂担子,这些事情确实进行不下去。   江芸芸没有说话。   “说这些做什么?”朱厚炜打了个哈欠,“前几日李阁老也说起这事了,想要哥尽快大婚,诞下皇子呢,哥直接冷下脸,不高兴地把人请走了。”   江芸芸并没有附和此事,只是继续把这个折子上有用的意见一点点,全都整理好,然后轻轻合了上来:“去睡吧,殿下。”   “那你也去休息吧。”朱厚炜直接按住她打算拿下一本折子的手,笑嘻嘻说道,“工作可是干不完的,但是身体就一个呢,走走走,我送江阁老出宫门,如果你要请我回家睡觉,顺便吃一个夜宵和早饭,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答应哦。”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如何能让殿下为难。”   朱厚炜皱了皱脸,不高兴哼了一声:“你这人就最是过分了,罢了,我从小就是大度的孩子,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他直接把江芸拉了起来,然后拖着她往外面走,大声嚷嚷道:“周发,周发!!人呢!我们都在干活,你怎么睡得着啊!!快,给爷一盏灯笼,爷要跟江阁老回家吃饭去。”   江芸芸哭笑不得,往屋顶看了一眼,谢来正一脸深沉地蹲在屋顶上,然后对着她打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笑死,只要二殿下敢跟着江芸回家,陛下就敢大晚上杀到江府把他暴揍一顿。   朱厚炜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不愿为了一口吃的,让自己明日被那群文官大骂特骂,所以把她送上早已等在宫门口的马车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挥了挥手:“回去回去,好好休息。”   谢来便也悄无声息坐在车辕的位置,熟门熟路,那个车夫愣是当没看到。   朱厚炜见状,背着小手,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周发说道:“看到了吗?”   周发不解:“爷看到了什么?”   朱厚炜睨了小黄门一眼,慢条斯理往回走,任由那道长长的影子落在鲜红的宫墙上,晃动的烛光一点点照亮眼前的路。   “你家那位老祖宗聪明得很,不然江芸也不会看上他,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   周发憨憨一笑,捏着灯笼,不敢说话了。   —— ——   四月初,江芸芸和黎循传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说说朝中的八卦,顺便考教一下玩疯了的两个小孩子。   “这点也不会,还想出去玩。”江芸芸看着手中稀烂的功课,气笑了,“直接搬到大马路上住算了,出门玩也方便。”   陈禾颖低着头,一脸懊悔:“对不起老师,我肯定好好学。”   顾知同样低着头,但瞧着有点不服气:“又不能科举,为什么要学这些啊。”   “不是科举就不读书了?”江芸芸冷静问道。   顾知悄悄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忍不住说道:“顾家有一个邻居,几天前莫名其妙把我们拦下来笑我们,说我们读书这么认真做什么,也不能考试,还说以后会和您一样嫁不出去的,还骂你了呢。”   黎循传拧眉,严肃看了过来。   原本站躲在厨房里看热闹的张道长认真呵斥道:“胡说什么!”   顾知丧气地低下头。   陈禾颖硬着头皮说道:“知知没别的意思,顾家对我们很好,顾夫人得知后,直接冲到他家把那人大骂了一顿呢,顾师兄也很是懊恼呢。”   江芸芸捏着作业,轻声叹了一口气:“在我当年收你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能科举是是因缘巧合,你的未来我并不能保证。”   陈禾颖点头:“我知道的。”   她捏着顾知的手,认真说道:“老师,我不是非要科举,我也知道女人不能科举,我就是想证明给所有人看,女孩也不差的,我也不想嫁人,那个老伯说的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我这几日心不在焉也不是在于这个,是因为他对你的误解和诋毁,让我觉得生气,我觉得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说您。”   “那你不该因为他人的看法,耽误你的读书。”黎循传温和说道,“你老师当年任谁来阻止都不肯放弃读书,在她之前,她独自一人,现在你的面前有了你老师,更应该好好读书才是。”   陈禾颖宛若雷击地站在远处。   “可我,我不喜欢他们这么说老师……”她喃喃自语。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虽说人言可畏,但也无需在意。”黎循传把作业捡了起来,安慰道,“去把作业重新写一份来给老师看看。”   陈禾颖去看江芸芸。   “你们该好好读书的,至少读书是你们目前最需要也是最有用的办法。”江芸芸平静说道,“未来也许会有转机,也许不会有,但这不是你们在今日学会放弃的理由。”   陈禾颖垂眸深思,随后拉着顾知一起折腰:“多谢老师提醒,这次是我和顾知错了,还请老师不要生气。”   黎循传扭头看她。   张道长觉着锅勺也一脸紧张。   江芸芸亲手把她们扶起来,笑说着:“好好读书吧。”   两个小孩走后,张道长站在台阶上大声骂道:“没事,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训顾闲闲,还把乖穟穟带坏了,简直是过分!”   江芸芸笑说着:“做给我看是不是。”   张道长眼神躲闪。   “罢了,但闲闲做事确实太过鲁莽,为人也太过单纯,日后若是没了你我的庇护,说不定要吃大亏的。”江芸芸无奈说道,“你好好教一下吧。”   “你刚才伤心了?”黎循传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点了点头:“但不是因为那些话,是觉得我教的孩子这么容易被外人带偏,觉得自己是不是这个老师当得太不称职了。”   “确实不称职,都扔给顾家了,顾霭都憔悴了,你是一点也没看见。”黎循传把削好的桃子递了过去,“你这边老师当的一般,苏州也有人打算试一试水了,这是伯虎寄来的桃子,他打算和张灵一起开学堂,想要你的字画呢,都一个月多月了,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了,过几日一起寄给他。”江芸芸想起唐伯虎的性子,无奈说道,“他这个性子不做官肯定是好的,就是不知道做老师如何?”   “还行吧,整天就是我家三娘长,我家三娘短的,耐心应该有的。”黎循传笑说着。   江芸芸笑:“算了,还是先担心他收不收得到弟子吧。”   黎循传一听也跟着笑:“这一点确实很重要。”   两人说笑间,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乐山听到这个敲门声,不悦喊道:“别敲了,做什么敲这么急。”   他一开门,就看到祝允明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   “枝山。”江芸芸惊讶,“快,扶进来,怎么了?”   祝允明看着她,一双通红的眼睛含着眼泪,把手中皱皱巴巴的信件递了过来,神色颤抖:“昌谷走了。”   江芸芸神色大惊。   “上个月来信,不是还说打算去敬止还未建好的新庭院里看看,给他取取名字,怎么如此突然。”黎循传惊讶上前接过那份信。   “看了,还说敬止打算根据晋代潘岳《闲居赋》中“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是亦拙者之为政也”的意境取名“拙政园”,以后他也要修身养性,去敬止家住。”祝枝山再也含不住眼泪,喃喃自语,“怎么,怎么就这么突然呢。”   “伯虎报的信。”黎循传对这一侧的失神的江芸芸说道,“昌谷还说不要告诉你,希望你不要为他伤怀,专心自己的事情,但是伯虎想着,你们多年情谊,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十日前的事情。”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掩下眼中的热意。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她和这群扬州故人终究是风雨飘散,归途难去,徐祯卿因她被免,王献臣背道而驰,唐伯虎张灵辞官归乡,今日种种,皆是往日非非。   祝允明接过乐山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这才缓和了些许情绪:“我打算寄点东西回去,其归可有要带的东西。”   “有的,还不少,之前就托了徐家的马车,还有不少伯虎的东西,不若一起送去,好叫伯虎帮我们上炷香。”黎循传说,“也该给我们点时间准备准备,一应丧仪都要花点时间。”   祝允明颔首,看向沉默的江芸芸:“你别伤心了,昌谷不愿看你这样。”   江芸芸便也跟着勉强抹了一把脸:“知道的,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过来了。”   “不碍事,徐家那边也得知消息了,徐叔刚从南京回来,你东西慢慢准备,不着急的。”祝允明临走前叮嘱道,“我今日来送信,只是希望你能得知这个消息,并非要你思虑伤身的。”   “知道的,谢谢你了,今日不方便留你吃饭,改日空了再来找你。”江芸芸把人送到门口,勉强笑说着。   “好。”祝允明也不久留,抬脚离开了。   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目送他远去,最好对着黎循传说道:“你看,一个个都走远了。”   黎循传把手中的热帕子递了过去,安慰道:“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   江芸芸用帕子揉了揉眼,冷不丁喃喃自语道:“怎么突然想起有一年扬州下了好大的雪,他们千里迢迢赶回来给我撑场子,还把我的雨伞扔了……说是一路唱戏回来的……”   她突然不说话了,把喉咙间的哽咽咽了下去,只是用力按了按眼睛。   黎循传沉默着,随后轻轻带过她的肩膀,把大门关上,然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场丧事平淡无波的过去了,徐祯卿虽然在弘治十八年考上进士,又做了大理寺左寺副,后来因为一次事故丢了一名囚犯,因而被直接罢官,所以在官员如流水般走动的京城并无引起太大的波动,只是新倩集突然不再出版了,大家惊讶时多问了几句,也就毫无下文。   只有李东阳从朋友的书信中得知消息后,某一日的午后见到江芸后多问了一句。   “东西早早就都托人送过去了,之前昌谷对师兄颇为不敬,还请师兄别放在心上。”江芸芸满怀歉意说道。   李东阳无奈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一脸唏嘘:“人都去了,我这把年纪和谁计较去,这些才子的脾气到底还是要随着风散去了。”   江芸芸低头没说话。   “先做好你的事情,王尚书母亲去世了,但陛下准备夺情,这事你也要注意点,还有应宁,陛下格外看重,之前应宁给你送了一块茶饼,你有空记得回礼,今后还有机会相处呢。”李东阳提点道。   “楠枝替我买了一块墨,早早就回了。”江芸芸说道,“只是瞧着杨师兄对我颇为避嫌。”   “刘师兄不是也避嫌,你风头太盛了,他初来乍到京城,可不是要多看看。”李东阳安慰道,“杨用修考中了状元,授翰林院修撰,算日子也该在七月上任了,你记得恭喜一下介夫。”   江芸芸哭笑不得:“早早就恭喜了,殿试刚结束第二日,介夫就突然来到我窗边,说要和我聊聊诗词歌赋。”   李东阳摸着胡子笑:“他素来以这个儿子为荣,罢了,其他的也没什么要注意了,你记得好好休息,这个藩王的事情让你憔悴了很多,我家中新得了一条人参,我让人给你送去。”   江芸芸连连摆手:“还是师兄吃吧,前几日听闻师兄又请了大夫,可要多补一下。”   李东阳看着外面明亮的日光,斑驳的树影,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正在缓缓西去:“罢了,年纪大了,去年我弹劾张家,结果别人弹劾我尸位素餐,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年纪大了。”   江芸芸勉强笑了笑:“师兄说这些做什么,听得我也有些害怕了。”   “不怕的,其归。”李东阳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慈祥温和,突然伸手比划了一下,“我那个时候刚见你,你才这么点高呢,一团孩子气,现在比我还高了,长得也真俊啊,时间,真快啊。”   江芸芸听得直接红了眼睛。   “好孩子,多情可不是好事。”李东阳无奈摇头,轻轻推了她一把,“坐下做事吧。”   江芸芸目送他蹒跚着离开,那道长长的影子跟在身后,到最后缓缓吞噬着面前的老人,直到他去了自己的屋子,再也消失不见了。   一滴晶莹的水光自下巴处闪烁,到最后归于尘埃。   七月初,江芸芸拉着朱厚炜正在整理宗藩条例的大致框架,朱厚炜自觉肩负各位亲戚交代的使命,严正以待,但最后被江芸芸哄得晕头转向,只能磕磕绊绊地左一句‘也行吧’,右一句‘听上去很有道理’,到最后还会自我反省一句‘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不行,我要学会拒绝!’。   一个月的时间,整个内阁都是二皇子时不时在暗地里给自己打气,出谋划策,然后被说服,昏昏沉沉走了出来,然后又给自己打气的死循环中,就连李东阳旁观了好几日,忍不住悄悄来提醒了一句,让她注意点,宗藩的事情不能太过严苛。   直到八月的某一日,二皇子哭唧唧跑走了,王鏊就在隔壁的房间,听了一早上的动静,见状,探出脑袋教训道:“别看太过分啊,江其归,到底是皇家子弟呢。”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真没说什么,是二殿下自言自语,然后自己说生气了。”   王鏊摸着胡子一脸不信。   ——众所皆知,江其归的嘴巴厉害得很。   “厨房今日送来了冰镇绿豆汤,阁老们可要先休息休息。”周发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手里提着一桶冰饮,笑问道。   江芸芸最是怕热,第一个相应:“喝,现在就喝。”   “凉凉再喝。”李东阳连忙说道,“太冰了,厨房最近给的冰可太多了。”   “确实要好好养身子了,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用修最近看案卷看到深夜,第二日还能神清气爽爬起来,我这稍微熬一熬,早上就累得很。”杨廷和笑说着。   “听说陛下有意让毛翰林掌管翰林院事务,教导庶吉士。”梁储笑说着,“你可要早早先给你儿子做好准备啊。”   杨廷和笑着点头,指了指江芸芸:“毛翰林对她都不假辞色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可不去挨这个骂了。”   这边江芸芸出了门,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盯着冰冷冷的木桶看,然后悄悄对周发打了一个眼色。   周发接收到信号,勺子就跟长了眼一般,在桶里捞来不少冰,叮叮当当倒在海碗里,嘴里却严肃说道:“放着晾一会儿给您。”   李东阳被这样的暗度陈仓气笑了。   “有请!陛下有请诸位阁老入殿议事!”众人正准备和绿豆汤消消暑的时候,谷大用满头大汗出现,神色凝重,“还请阁老们速速前去。”   “怎么了?”李东阳放下筷,直接问道,“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近难得平静,并无大事发生。   “海贸……”谷大用一脸严肃,“出问题了!” 第五百零六章   其实算不上海贸出问题, 是海贸交易的路上出现强盗了。   最开始发现不对劲的是琼山县的那边的海贸司,七月份开始,海面上就突然出现很多金发绿眼的外邦船只出现, 他们长成自己看不懂的样子,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开的船也奇奇怪怪的,手里还有他们没见过的木仓, 总而言之,这么奇怪的人还装备了武器, 肯定不能是好人。   “爪哇,是不是距离我们很远?”梁储看着折子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犹豫问道, “那边出现这些怪人也并不奇怪。”   “不远,从琼山县开始走,顺风顺水只需要十五天。”江芸芸神色凝重,她盯着折子的那些内容, 有一瞬间的惊疑。   ——折子上描述的金发碧眼的人,怎么感觉很像是外国人!!   历史书上说就在明清的中国闭关锁国时,外面的国家却开始了大航海的时代, 所以……是这个时候?   江芸芸至今都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身处在哪个历史的节点,不明白漫漫长河下的历史到底有没有被她改变,她甚至时不时会恍惚自己是不是本来就是历史节点上的一个人物。   “这些人也不曾来到大明, 只是一直在爪哇徘徊, 是不是他们自己的内斗啊。”王鏊谨慎说道,“这些弹丸小国自来迭代很快, 政权不稳, 是不是谁家请来的外来势力。”   大明边缘的小国家十几年甚至五六年就换一波领主是很常见的事情, 就连蒙古也会时不时更换话语人,故而大明读书人对这些蛮夷都颇为轻视。   “现在应该不是他们内斗的问题,折子上说,贸易因为这些人霸占着狭长的港口,和当地人交火,我们的船只很容易被波及,致使生意进行不下去。”杨廷和回过神来,“漳州可有这样的折子递上来。”   “不曾见过,是不是琼山县的海贸司大惊小怪了。”梁储随口说道。   朱厚照一听也颇为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事远在爪哇,我们本就没必要参与,爪哇也并未向我们求救,现在琼山县的海贸司特意把折子递上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若是真的有问题,漳州那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东阳因为年纪大,被赐了座位在御前坐下,听了众人的讨论却一直没开口,只是在众人盯着那份折子来回沉默间,扭头轻声问着最后面的江芸芸:“其归,你怎么看?琼山县海贸司你最是熟悉了。”   江芸芸抬眸,犹豫问道:“前些日子,微臣有个好友去世,在置办木材时发现两京木材价格大涨。”   众人不解。   “最近天热了,是不是路上耽误了?”王鏊想了想甚至补充道,“今年水量也不多,是不是江河水少了木材运不进来,所以木材价格大涨。”   “我还听说,铜钱用量很是紧张。”江芸芸又慢慢吞吞说道。   一说到钱,朱厚照就来了精神:“钱,铜钱怎么紧张了?是有人把钱藏起来了?”   李东阳轻轻咳嗽一声,温和说道:“这事从哪里得知的,可要消息准确,人云亦云可不行。”   “最近刚好碰上夏税,和户部的人聊天时意外得知的,两京现在纳税,要求实物和铜钱都行,之前大家都喜欢直接用铜钱,但今年很多人都用实物来纳税的,都说现在铜钱不好兑换了,大家现在买买其他东西也都喜欢直接用物品换。”江芸芸和气说道,“若是调取户部的折子,应该能查到这方面的问题。”   杨廷和对经济也格外敏感:“今年是造了新币发下去的,年前我和你亲自统计的数据,不应该有错的。”   “这也需要户部去查了。”江芸芸和气说话,但很快话锋一转,“但据微臣说知,目前几条热门航线上,有着着我们近三分之二的属国,和我们关系极为密切,每年我们都需要从他们那边得到大量的矿产、木材、香料、黄金、珠宝和大米,还有锡。”   “锡是什么?”朱厚照不解问道,甚至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字到底是指那个字。   “你是说,造钱需要的锡?”杨廷和很快就问道。   江芸芸点头:“正是,当我还在琼山县的时候,两广所需的铜钱原料大部分从海贸送来,一枚铜钱最低需要百分之五,最高要百分之十二十的锡,全看当地锻造铜钱的技术。”   她想了想掏出自己兜里的两文钱:“这一枚,高锡含量的铜钱较之一般铜钱更为坚硬,但更容易被腐蚀。”   她顺手扔在金砖上,声音清脆,在地面上甚至弹了弹。   “这一枚,锡含量低,则铜体柔软,但更加耐用。”   这一枚掉下去不会滚动,只是直挺挺的摔倒在地上,就连声音也低了些。   “但不论如何,光是琼山县的海贸司一年最少需要过手近百万斤粗粗炼好的锡块。”江芸芸思索片刻后又补充道,“现在大概只多不少,听闻那些属国开挖出不少锡矿,铜矿,锌矿,我们不少人去那边做生意。”   梁储皱眉:“人都跑出去,两广的地谁种。”   “两广历来地少人多,自来就是地更为值钱的。”江芸芸平静说道。   梁储还想继续说,杨廷和就打断他的话,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这事要管?”   江芸芸却突然沉默了。   她不敢开口,她知道自己若是坚持这个折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已经很是清晰得知道,现在自己这个位置再也不是当年在琼山县的小县令了,那个时候县里真得太穷了,大家吃口饭都很难,所以底线太低了,她只要一颗心是好的,就很难做错事走错路,而只要误打误撞走对一条路,那整个县是肉眼可见的有变化。   她的清丈土地,她的海贸,她的整顿吏治,甚至坚持要给符家伸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事情让现在的江芸芸回头去看,简直是一塌糊涂,开头磕磕绊绊,进度断断续续,幸好结果是好的。   这些办法没有章法,甚至有些激进,只有一番热情心情和年轻的体魄,不论做的好不好,她都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及时调整过来,再坏,头顶还有提督两广军务兼巡抚的邓廷瓒,邓公是个极好的人。   可现在她站在内阁,内阁的官署格外小,但她所能操控的世界却再也不是当初的一小块地,大明这艘船已经行驶近两百年,他很难为一次错误买单。   “此事还需要兵部的人参与进来。”李东阳见她不说话,便出声缓和说道,“但若是爪哇内乱不止,海贸之事怕是要被耽误了。”   “海贸本就不是正途。”梁储低声说道。   不等其他人反驳,朱厚照先人一步开口:“海贸确实可以带来很大的收益,瓷器,绸缎,茶叶,甚至是造船都因为这件事盈利甚巨,爪哇的问题是爪哇,和我们的海贸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梁储一板一眼说道:“可如今商业之风盛行,读书人有几个人耐得下心来读书的,就连种地的也是张口闭口就是钱的。”   士农工商,自来商人才喜欢谈及利益钱财,这才用满身铜臭味来羞辱这样的人,可现在百姓已有这样的趋势。   “不加赋而国用足,只担心是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梁储最后说道。   王鏊眉心微动。   “说这些作什么,讨论爪哇的事情。”李东阳低声说道,“不若陛下先请户部把刚才提及的铜钱,还有两京的物价上折子说明情况,再请兵部的人来讨论到底要不要惯这事。”   朱厚照点头应下。   内阁一行人心事重重出了乾清宫。   “你刚才为何沉默了?”杨廷和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不敢回答。”   “不敢回答就好。”王鏊摸了摸额头不存在的汗,无奈说道,“我真怕你脑袋一热就说打过去了,你可知道打仗,尤其是这么千里迢迢去打仗,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嘛,穷兵黩武,现在国库好不容易能省点钱出来了,大家也都是省着钱花的,可不敢随意浪费。”   “这两年的蒙古边贸好不容易上了正途,但蒙古人的野心不得不防,一旦把他们喂肥了,只担心我们若是真远赴海外,很容易陷入两线开战,甚至多线。”梁储硬邦邦说道。   李东阳摸着胡子笑说着:“叔厚考虑得极对,我们身处内阁,每一项考虑都要走一步想十步,很多事情我们乍一看现在是对的,但往后看未必同样正确。”   江芸芸知道这些人都是在点她的,便跟着说道:“多谢诸位提醒,我省的了,我会仔细考虑的。”   李东阳对着梁储笑了笑。   梁储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内阁中,众人开始重新处理政务时,周发借着分发冰盆悄悄靠了过来,一脸难为情:“江阁老,我听说您认识一些做生意的人,能帮我问问哪家的香料便宜点吗?现在的香料涨价实在太快了,我全身家当一两也买不起。”   江芸芸抬头:“怎么想到买香料了?那东西一直都不便宜的。”   “想送人走走门路,我有个弟弟也想进宫来。”周发搓了搓手。   江芸芸摇头,小声劝道:“宫内现在小太监进得少,我听说陛下有意借着太后生辰,裁剪宫女黄娥,你弟弟要是走私下的途径,不若再外面找个手艺活,至少还能养活自己。”   周发大惊。   “你弟弟会什么手艺,识不识字,说话干活利索吗?我回头帮你看看哪里需要人手的。”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说道,“但先说好,不许拿着我的名义做坏事,只能好好干活,踏踏实实学点本事来。”   周发一听连忙跪下,重重磕头说道:“多谢江阁老,是我的小弟弟,前几年不是都遭了灾,又有两个妹妹出嫁,家里的钱财都搭进去了,今年我大弟弟娶亲,把爹娘都累病倒了,家里的田因为一直不下雨,小弟弟一个人也都照顾不过来,这才想着换条路走,至少在宫内也是吃穿不愁的。”   他老老实实说道:“我弟弟做事最是本分,绝不会让您为难,就是不太会说话,一急起来还会结巴,不识得几个字……但,但干活觉得利索,是个勤快人,您放心,不会给您丢脸的。”   “行了,站起来吧,外面人走来走去的,看到了影响不好。”江芸芸笑说着,“这事我记下了,有消息我通知你,我这里有点钱,你先拿回去救急吧。”   周发听得眼睛都红了:“不了,不需要的,谁不知道江阁老清廉,我已经送钱出去了,就是担心弟弟的未来而已。”   “未来会越来越好的。”江芸芸安抚道,“对了,你刚才说的香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胡椒涨价了,外面已经一个时辰一个价呢,说是外面的船买不到这个东西,现在就这么点东西存量了,可不是把价格抬起来了,其实不止胡椒的,不少贵东西都涨价了,行情乱得很,对了,我听说是因为外面有什么地方打起来了,打的很激烈呢,那个外来的人叫什么佛什么机,他们头发卷卷的,黄黄的,眼睛还是蓝色的,跟妖怪一样。”   周发手舞足蹈比划着,随后又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都说出去。   “还有还有,我还之前问了问他们这些妖怪杀完人会不会跑啊,这不是担心他们一直不走,胡椒的价格就下不去吗?结果您说怎么着?那个商人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没关系只要这两边人消停了,一切都会好的,那些妖怪也都承诺保护我们的大明商人的,但我们大泥关系也不错,反正都不会亏的……”   江芸芸眯了眯眼:“你是说大明的商人也掺和到这场战中了?!”   周发摸了摸脑袋:“商人不就干这些活吗?”   江芸芸站了起来,笑说着:“你这个情报不错。”   周发迷茫。   “哎,你去哪?”王鏊一早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了,再一抬头就看到江芸芸匆匆走了,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一出声,剩下三人也都看了过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去打听打听消息。”江芸芸先是抬头看了看,发现是不认识的人,就紧接着快步离开了。   “哎,周发,你和他说什么了?”王鏊看她兴奋的样子,不解问道。   周发站在台阶下,茫然地摸了摸脑袋:“不知道啊,我就说外面胡椒涨价了。”   江芸芸出了宫门,脚边一转,直接去锦衣卫找谢来。   谢来吃住都在锦衣卫,今日难得休息,吃了饭喝了酒,到头就是大睡,懵懵懂懂间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屋内的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大喊着用被子捂住胸口,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疯啦!我睡觉呢。”   “不好意思啊,太激动了。”江芸芸眨了眨眼,但愣是站在门口没动弹,“也不是没看过,你之前受伤了,不是还是我给你包扎……”   “等会!闭嘴!快住嘴!好端端说这些事情做什么。”谢来警觉看了四处,然后压低声音神经兮兮说道,“我那个时候又不知道你是女的,我这要是知道我这个黄花大闺男可不是流光血也要死撑着吗。”   江芸芸嫌弃:“你快穿衣服,我真有急事。”   “那你快滚啊!!!”谢来崩溃,他不敢迁怒江芸,只好对锦衣卫这么没有骨气,直接把江芸放进来的行径大为谴责。   “等会骂,这事不急,先帮我一个忙,我这事急。”江芸芸看着慢慢悠悠走进来的人,眼睛亮晶晶说道。   “我是锦衣卫指挥,锦衣卫!你到底知不知道。”谢来摆起架势,抱臂冷笑。   江芸芸哦了一声:“可我是来找闲人谢来的。”   谢来一听,和她大眼瞪小眼。   “哎,闲人谢来不肯帮我嘛,我一直觉得谢来此人虽文采平平,但为人热忱仗义,做事周到体贴,武功高强,最重要的是一颗为国为民的好心肠,放在整个大明,那也是一等一的厉害人,我最是佩服这样的人了,恨不得和他结为兄妹……”江芸芸开始忙碌地织起高帽子,一顶接着一顶,到最后还是谢来先扛不住了。   “等,等会……”谢来用力搓了搓脸,“好好说话,你这样我害怕,我没开玩笑,我真害怕。”   江芸芸背着小手,靠近他,眯了眯眼,小声说道:“你能帮我悄悄地抓几个人来嘛?”   谢来瞪大眼睛。   “悄悄把人抓过来,你找人出面,给我问几句话,然后再悄悄把人放回去。”   “你清清白白江小芸还能干这种事情?”谢来震惊,“公报私仇啊,好你个江芸啊。”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是你闲人谢来出面,又不是我清清白白江小芸。”   谢来气笑了:“果然是害我。”   “谢来,我会把张道长塞过来给你的兄弟姐妹看看伤行不行。”江芸芸开始给予利诱。   谢来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张道长的医术确实了得。   “不会是要杀人放火吧?”他抓着残存的理智问道。   “没呢,就一件小小的小事。”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那行,抓谁?”谢来放心,握拳击掌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一月中曾参与海运回来的商人。”   谢来惊呆了,随后眯了眯眼:“琼山县也有我们锦衣卫的兄弟。”   江芸芸大喜:“真不错,那你们肯定有更好的消息,来来来,谢兄,入屋详谈。” 第五百零七章   海运的问题在民间也只是略有传闻, 毕竟涉及的都是宝石香料这些东西,覆盖面本就有限,在朝堂上更是因为‘蛮夷’之事而被忽略, 但这事在专门办海贸的商人眼里可谓是颇为关切的大事。   谢来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潮湿闷热的味道。   他把手中的几张纸递了过来,然后说道:“确实在里面搅混水了,不过他们的想法也没错, 既然两边都保证了不伤害大明商人的利益,他们肯定是希望两边快点结束, 但也有人希望慢慢来,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高价卖出去,最近两京的胡椒, 金银涨价就都是他们搞的鬼。”   江芸芸接过纸张仔细看了看。   “交代了不少内容,但也不少车轱辘话,你也不准我们用刑,所以这些内容就这样了, 真假我可不保证。”谢来坐在她边上,随口说道。   “他们还把满剌加国的情报给外来人。”江芸芸皱眉,低声说道, “如此倒霉情报,在这些属国眼里说不定要觉得是大明授意的。”   谢来惊讶:“你怎么看出来的?不是说那群红毛鬼强迫的吗?”   “你看这张说他在七月初看到的外来人,但从未有过接触, 但在外来人二十四日进攻时, 这人,还有这人, 再这一次都默契地没有出海, 因此没有收到顺势。”江芸芸把其中几张拿了起来, 放在一起。   “这几张说他们只是远远看过,但没想到在二十四日出海时遭到无差别的攻击,损失惨重,以至于对整个外来人都颇有微词。”   “这几个人没说实话。”江芸芸反手指了指第一堆的几张纸,“他们对外来人颇有好感,你看这人说的‘红毛鬼答应他们占领了此地也会对明朝的商队格外优惠’,再结合一开始的这些被波及到的商队,这句话应该是‘对和他们合作的人有优惠’。”   “这几人二十四日没出海,说不定就是运气好,当日没准备出去呢。”谢来提出质疑。   江芸芸笑说着:“这几人我恰好也认识,都是在琼山县开海贸后从两广各处落户琼山县的,从琼山县顺风顺水去爪哇大概需要十五天。”   她慢条斯理解释着:“他们说他们是六月五号一起结伴走的船,走了十八天,也就是说在六月二十三号到的,他们也就耽误一个月了,别小看这一个月,船只维护,人员补给,都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很多人在当地找不到生意的时候,大部分选择都是启程去其他地方,不可能空船回大明,这样来回一趟的损失太大了,大部分人二十四日被袭击都是因为他们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是觉得他们停留一个月不太正常。”谢来问道。   “是太不正常了,不是一个逐利的商人会做的事情,除非是有一个更大的利益在等着他,让他不得不牺牲掉眼前的利益。”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谢来佩服说道:“你这个办案能力就是好的,真该在你还读书的时候,把你抓来锦衣卫干活,诺,第二份供词。”   江芸芸失笑:“跟我来这一招。”   “我怕你脑子一热要掺和这事。”谢来老实巴交说道,“好多人给我打过招呼了,叫我不要在和你一起胡闹了。”   江芸芸笑着那个纸张没说话:“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这么关注这条海峡。”   “海峡是什么?”谢来不解问道,“这不是他们打仗吗?和海峡又有什么关系?”   “钱掉在地上你知不知道捡。”江芸芸笑问道。   谢来想也不想就说道:“那肯定捡啊。”   “是啊,好东西才有人抢啊。”江芸芸低声说道。   谢来突然一怔,想是回过神来:“你是觉得那个,位置很重要?”   江芸芸把手里所有的内容都看完了,随后捏着那几张纸的边角无意识地卷了卷,神色迷茫,但又格外凝重。   “还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谢来好奇问道,“说来我和你一起分析分析啊。”   江芸芸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盯着面前抓耳挠腮的人,犹豫说道:“这两边人,不是一路的。”   她舔了舔嘴巴,突然靠近谢来,认真说道:“我是说,还真不是东南小国之间的内斗。”   谢来看着骤然靠近的人,脑袋往后移了移:“什么意思?难道还真的是这些人嘴里的鬼,从海里上去打他们不成,皮肤惨白的水鬼吗?”   江芸芸陷入沉思中,随后指着其中一句话说道:“这些商人,野心竟然长得这么快,他们根本不是无辜路过被牵连,他们想要霸占这个港口,海贸越来越多,这代表利益瓜分的热越来越多,若是可以直接釜底抽薪,占据这个海峡,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谢来眼珠子往下一看,也看不到几个字,但看她的脑袋还没缩回去,只好伸出两根小手指,悄悄地把她脑袋推回去,然后自己的脑袋紧跟着挤了进来:“哪里啊,我看看……‘海峡来来往往这么多船都是大明的商船,我们根本不会害人的……这些人长得跟鬼一样,我们看一眼就心里害怕的……’,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啊。”   “青天白日如何能是鬼,但这个样貌的人肯定也不是我们我们这一片的人,我是说他搞不好是欧洲人……我是说他们搞不好是海另外一边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   “海另外一边有人?”谢来从纸上抬头,惊讶问道。   江芸芸语塞,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点头:“肯定有人啊。”   谢来皱眉,一脸不信:“真的假的?你哪里听来的?海这么大也有尽头,之前在琼山县那些在海里航行三十日都没走到尽头呢,是哪个商人去过了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故作无事地转移话题:“这些人还说他们手里的木仓很有意思,你们能拿回来给我们看看嘛?”   谢来想了想,随后一脸匪气地开口:“那些商人手里肯定有,一个个奸诈得很,一句话里半句话都是虚的,等我回头给你问问,肯定抢一把回来。”   江芸芸连连摆手:“你看看能不能低价卖一把来。”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冷笑一声:“一两银子,我就问他卖不卖。”   江芸芸低着头继续看纸张,就当没听到锦衣卫的强盗行为。   “他们打听到,在七月一日时,这群外来人就开始十八艘战船、一千五百多人的队伍要求释放战俘、商量赔偿以及割让一块土地来修建要塞的要求。”江芸芸对着其中一句看似微不足道的话,小声地重复了一句,“好眼熟的做法。”   “这是专门做木材生意的张声说的。”谢来不甚在意,“不过这群外地佬瞧着很是嚣张,再被拒绝后,没多久就发动了第一次攻击,但因为不熟悉当地潮水涨落的规律,所以战船没有进入河道,再等待潮水涨起时被当地人组织的队伍打跑了。”   “后面没打了吗?”江芸芸反问。   谢来不解:“被打跑了那自然就是跑了啊。”   “这些人千里迢迢,远赴重洋,被打跑了就算了?”江芸芸心思微动,“这样远的路途过来,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多不划算啊。”   谢来和她对视一眼,毕竟和她共事多年,犹豫一会儿又继续问道:“你觉得还会打?”   “自然是还要打的。”江芸芸笃定说道,“还一定会攻下这个地方,从而扼制整个海洋的关口。”   谢来听不懂:“海洋也有关口?”   “自然有,还是天然的一个关口,大明所有船只都需要经过满剌加,去更远的地方。”江芸芸甚至直接掏出小炭笔在纸张北面画出一个堪舆,“你看这是我们的琼州,若是贴着海岸走就是安南,但我们一般出海的都是从这里绕一圈,一般看到这个独猪山一直往南开就能正式出海了,出发后我们沿途会经过……”   江芸芸直接画了一个琼州的大小左右,左右各给咱延迟出两边海岸线,最后对着右边的岛屿说道。   “这里是吕宋,他们的南端是蒲端和古麻腊郎,他隔海的西面有一个占城的航口,这里也是一道生意线,又或者,你从这里补给,开始更远的形成。”   江芸芸很快就把那块地域上的几个小国家都画了出来:“这是真腊,这是暹罗,在北上就是我们大明的各种宣慰司,满剌加在哪,就在暹罗这狭长地形下接壤的。”   一张简单但分布格外清晰的堪舆图突然就出现在谢来面前,谢来看的眼睛都直指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连忙把纸张盖住,警觉说道,“我之前在兰州就见识过你走路画图的本事,你现在已经厉害到听到别人走几句就能画出外面的舆图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自然不是,我之前在琼山县是研究过的。”   ——当日还外加前世的一点记忆,她总担心自己会随着时间而全部忘记,便借着那次机会,抓紧时间写下来。   “你确实有让他们提供过地图,但那些商人画的更鬼画符,而且每个人都不一样,你怎么总结出来的。”谢来质疑,随后严肃说道,“私藏舆图可是死罪。”   “在脑子里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你知道的状元的脑子肯定是特别好使的。”   谢来和她对视一眼,突然嫌弃地哎了一声:“哎,你江芸,你这人,好了,别说了,不爱听,你就直接说吧,不要画了。”   他顺手把那张纸直接撕掉。   “满剌加和苏门答剌隔海相望,中间就有一个狭长的港口,这就是这次外国人需要的地方。”江芸芸用手掌在空中轻轻比划出这条海峡的形状,“但是大明需要海贸,更需要这个地方。”   大明的海贸非常依赖这个地方,不管是交易还是继续南下,只有完完全全控制这片海域,才能保护过路商人的安全,命脉要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甚至若是有了这条海峡作为战略缓冲区,完全可以更好的控制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属国,让他们安分一些,最重要的,这条海峡丢了,最南端的海上大门大开,之后凭借大明的水军,很难阻止外来的入侵者。   谢来盯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划过,却好似带着刀锋,有片刻的凶狠和冷酷,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我怎么感觉我闯祸了。”他喃喃自语。   江芸芸脸上笑眯眯的,随后意味深长说道:“自来功过,那都是后世评说的。”   谢来盯着她看,随后用力掐了掐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等会等会,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现在漳州那边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朝廷肯定不会因为琼山县这个折子而有多行动。”   他说着说着,脑袋就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你知不知道两个海贸司可不对付,一个成立早,一个体量大,后面朝廷有意再开港口,谁不想先争个第一个出来,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争斗,这些年两边海贸司都要打到明面上了,为了吸引更多的商船来自己这边出海入港,也是想了很多对策,比如减少抽成,比如造船技术的竞争。   “谢谢你的帮助,回头我请你吃饭。”江芸芸没有顺着这话说下去,只是站起来,把手中的纸张一卷一收,笑说着。   谢来长腿一伸,懒洋洋说道:“那我晚上来你家吃饭,主要是乐山的饭实在太好吃了,和你可没关系,我这好久没吃了,很是怀念。”   “记得提点猪肉去。”江芸芸打趣道。   谢来随意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快走,别待在我锦衣卫了,我害怕。”   江芸芸就揣着东西,快步离开了。   谢来见人走远了,脸上的笑意这才缓缓敛下,最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 ——   “听说你要找永乐三年到宣德八年的东西?”李东阳大中午吃完饭,直接进了江芸的屋子,“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也直接说道:“我想找郑和太监下西洋的一些东西。”   “找这些做什么?”李东阳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缓缓皱起眉头,“听闻前几日有几个海贸回来的商人突然失踪,又突然被放回来,但是谁问都不肯开口,现在京城传得疑神疑鬼的。”   江芸芸笑了笑:“现在京城物价颇高,大抵是有些人不高兴吧。”   李东阳不信邪:“真和你没关系啊。”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和我能有什么关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李东阳想了想也觉得江芸虽然有些胆大包天,但也不该这么胆大包天。   “你说要找郑和太监的东西,他们都不敢给你找,所以找到我了。”李东阳无奈说道,“漳州那边没消息,谁不知道他们别苗头,说不定就是琼山县他们故意上的折子,想要搅弄人心。”   江芸芸摇头:“不会的,向茂是我亲自选的,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符家也给我来信了,符穹更不是这样的人,他做事很有主见,不是人云亦云的人。”   李东阳皱眉:“商人的话如何能信,一个个为了自己的利益,满嘴谎言。”   读书人自来就对商人意见颇多,江芸芸也不好多言,只是最后委婉说道:“多了解一些外面的事情也并非不好,郑和太监留下这么多资料,若是好好利用起来也是极好的,至少现在大明水军如此薄弱,便是能找到船只的建造图也能……”   “胡闹!”李东阳打断他的话,严厉说道,“钱从哪里来,人又从哪里来,那些士兵都想着军功往上走,造了船心就野了,你知道会闹出什么混账事情吗?”   江芸芸抿了抿唇。   “郑和的东西一向是最高的机密,在宣德时就已经入封,外人不能随意打开,你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李东阳冷冷说道,“做好你的宗藩事情,内阁这么多事情还不够你做吗。”   江芸芸便低着头不说话。   “算了算了,她做事也是谨慎。”王鏊出来打圆场,顺便把李东阳拉走,对着江芸芸说道,“行了,快坐下休息休息,等会再看折子,别熬坏眼睛了。”   李东阳叹气,看了王鏊一眼。   王鏊对他挤眉弄眼,但也没继续说话。   “漳州急报!漳州急报!”就在两人准备回自己的官署时,只听到一声尖利的声音,随后一个小太监捧着一本折子满头大汗跑了过来。 第五百零八章   “屠城!”王鏊大惊。   “八月十日, 不就是我们刚收到琼山县折子的第三日。”杨廷和把漳州的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后看向最后落款的时间,心中咯噔一声。   “杀的也都是满剌加人,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梁储不明所以。   “外来人组织了第二次攻击,就能占领主要通道的大桥,不仅把满剌加占领,甚至和苏门答剌也都达成协议, 让他们按兵不动,可见这一批人的战术和兵力都颇为精锐, 不可小觑。”杨廷和敏锐说道。   “麻那惹加那难道没有军队嘛?为何最后还派出大象,也太可笑了,而且他们城中这么多火炮和士兵, 竟然拦不住这两三千号人,也太奇怪了。”梁储质疑道,“漳州的折子有太多奇怪之语,可别是看着琼山县上了折子, 便也跟着来胡言乱语。”   “不奇怪。”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开口解释道,“满剌加和苏门答剌都是靠海航起家,大部门航船只是在这里中转, 所以这里的人口并不多,虽然建立了富甲一方的城池,但说是王朝可更像是一方大使, 他们对城中百姓并无太多怜悯, 他们积累了数以万计的珍宝,聘用的这些军队大都是私人的雇佣的, 现在怕是护送逃亡的皇族众人, 哪里会管民众。”   那一份折子转了一圈, 终于又回到李东阳手中,他心中微动:“这些外来人占据这里,说起来也不过是当地改朝换代。”   众人沉默,似乎觉得此事大概就是这样才是,两地海贸司说不定也只是报备一下此事。   “此事会被海贸产生影响吗?”杨廷和犹豫一下后看向江芸芸,“这些人瞧着并非良善,大肆屠城,杀光百姓的人,瞧着并非好人。”   “满剌加的皇族溃败而逃,必然不会甘心。”王鏊犹豫说道,“若是两边一直交战,定然会对贸易产生影响。”   “这些皇族会逃到大明来吗?”梁储问道,“会让大明出兵帮忙吗?”   李东阳看向江芸芸。   在座几人只有江芸是密切接触过海贸,对此有着不少的经验。   “此事不容乐观。”江芸芸想了想,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你看这是这条海峡,两侧分别是满剌加和苏门答剌,这条海峡在这里,只要我们的商船南去锡兰,甚至更远的地方,这是唯一的通道。”   “为何要去其他地方,大明地大物博,再加上周边的小国,足以自给自足。”梁储反驳道。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目光环视面前神色冷淡的同僚,。   这确实是大部分大明官员百姓的想法,天朝上国自家百姓都是最下面一层的,其他国家百姓更不会放在眼里。   “不是这样的。”半晌之后,她再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国家的边境问题不是我们如何,外面就会如何,尤其是大明海岸线格外漫长,我们不可能完完全全忽视外面国家的安全。”   “我们只要国门关起来,这些人到时候便是打得血流成河,那又如何?”梁储冷酷反问道,“就让他们自己去分出个胜负来,我们再和最后胜利的人结交,难道不是更方便嘛。”   “这确实是最有利,最简单的办法。”王鏊也跟着说道。   “这座城池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向北可以去往暹罗和缅甸甚至是大明海岸,向南可以接触苏门答剌国,从而更好控制这片海域,又或者可以去到更南的罗娑斯,向西则可以去天竺,锡兰,向东则可以去柔佛、渤泥等地,甚至绕过我们防线去往更被的朝鲜和日本。”   江芸芸看向诸位同僚,认真说道:“这样的地理位置,在如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只怕他人必成大祸。”   “自来打胜仗后屠城是惯例。”梁储背着手,冷冷说道,“如此就判定他们狼子野心,是不是太过草率。”   “这些外族人千里迢迢,若只是抢一波就走,这样的人自然不足为患,和当年的倭寇并无区别,但他们却赶走了原先的皇族,自己占领此地修建城堡,便不可能只是看中今日的这点钱财。”江芸芸神色笃定。   现在的世界线节点大概是西方在大航海时代,东方处在闭关锁国的这一时间段,只是不知这一批航海而来的人到底是哪个欧洲国家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世界线进行到哪一步了,但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她却是知道的。   这样重要的地理位置必须要握在自己手里,闭关锁国,只会故步自封,彻底让整个大明和世界脱轨,从而一发不可收拾地继续重复后面的老路。   谁也不知道大洋彼岸的蝴蝶煽动翅膀到底会不会引起海对岸的风暴,就像江芸芸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决定在这条漫漫长河中到底正不正确。   可她无法做到,在明知若是不改变这个情况的结果后是如此惨烈的情况,依旧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必须做点什么。   如今的她站在内阁如此重要的位置,环顾四周,想破脑袋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只能想到与其让这群人得到马六甲海峡,不如让大明先一步掌握这样的位置。   “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想。”最后,李东阳看向他平静说道,“江芸,我们安抚蒙古是为了更好的发展,而不是为了这场远赴重洋的战争,国家需要更好的修生养息。”   江芸芸沉默。   “你不是也不喜欢打仗吗?”王鏊小声说道,“怎么现在态度这么坚决,而且这个说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插手。”   “穷兵黩武,只会让大明陷入多线开战的困境中。”梁储冷冷说道,“这只会害了百姓。”   “不然再看看,别轻举妄动。”最后,杨廷和也如是说道。   江芸芸低下头,不再说话。   “那就先观望吧,看看我们的海贸队伍会不会被影响。”李东阳最后拍板说道,“介夫你给陛下写回折。”   九月初三   “京城的物价越来越高了,现在连米都高起来了。”乐山抱怨着,“我们的米难道也是从那个海外买来的嘛?肯定是那些商人哄抬价格,太过分了。”   张道长坐在小板凳上叠黄纸:“现在宝石香料才叫过分呢,一两香料要一两黄金了呢,就这样还有人等着再涨,不肯出手呢。”   江芸芸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九月的树叶依旧浓密,落在脸上阴影斑驳,腿上的小猫睡得香甜,左手边的小矮几上放着几份已经拆了的信件,依稀可见‘符’的字样,还有一个小小的紧系着的包裹。   “我知道大米为什么涨价。”顾知背着小书箱蹦蹦跳跳走进来,身后是稳重的陈禾颖,最后是下值后送人回家的顾霭。   “呦,几日不见很憔悴啊。”张道长一看到那张脸就嘲笑着。   顾霭板着小脸没说话,对着两个师妹说道:“快去把作业做了。”   顾知站在那里没动弹,揪着书箱带子,义正言辞说道:“我还说完我听到的故事呢。”   张道长一听就骂道:“怎么和你师兄说话的,还不道歉。”   顾知哦一声,能屈能伸,立马弯大腰道歉:“对不起,师兄。”   顾霭也是被磨得没脾气了,只好勉强说道:“那你说吧,说完就去写功课。”   “他们说海外的粮食本来是买过两广的,现在海外的粮食卖不到了,两广那边就去南直隶买粮了,本来我们京城的粮食就是靠南直隶送来的,现在可不是价格高了。”顾知口气抑扬顿挫,跟个说书先生一样。   乐山听得直笑:“哪里听来的消息,两广没有人自己种地嘛,要去南直隶买,就是奸商哄抬物价,才弄得现在京城粮食这么贵。”   顾知不高兴说道:“我感觉是真的,两个海贸司正好在两广一前一后,他们本来就地少,清丈土地一直也没推到他那边去啊,而且他们人可多了,家家户户都是聚集在一起生活的,所以家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出海了,十有八九一家族的人都出海去了,哪里有人会去种地。”   张道长咳嗽一声:“小小年纪怎么还指点起江山来……嗷,你干嘛,吓唬人……”   原来是江芸突然缓缓坐了起来,面无表情的那种,可不是把她对面的张道长吓得够呛。   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众所皆知,江芸这几日心情不好。   “怎么了?老师。”顾霭担忧问道。   江芸芸看向顾知,顾知被她一眼,立马正儿八经站直身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我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出门玩听见的,有在好好读书的。”   “京城这些流言多吗?”江芸芸缓缓问道。   顾知摸了摸脑袋,悄悄去看陈禾颖。   陈禾颖思考了片刻后说道:“不算少,因为米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东西,所以才传得多一点,但是宝石香料什么的,是不清楚的。”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谁在搞鬼。”   她一个人陷入深思,两个小孩见状手牵手就跑了,张道长也蹑手蹑脚捧着黄纸溜达到厨房的台阶下坐下了,顾霭来来回回看着,就跟着张道长坐在一起去了,张道长顺手把一叠黄纸塞到他手中,乐山则开始今日的晚饭。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芸芸突然起身,把信件和包裹粗鲁塞到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对着惊讶的众人说道:“我去去就回。”   顾霭欲言又止,没曾想江芸芸的脑袋又从门外伸了进来,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顾霭:“晚上留这里吃饭,等你爹来领你。”   顾霭哭笑不得:“我爹忙死了,才不管我呢。”   “她说来,肯定来,她江芸估计都算到了。”张道长随口说道,“别墨迹了,快帮我一起做,马上就要重阳了,这个生意可好了。”   顾霭是个老实孩子,还真的和张道长并肩坐在一起,哼哧哼哧开始折起来了。   —— ——   开门的仆人看到面前站着的江芸,有些犹豫说道:“我家老爷寻常不见客,我得先去问问。”   江芸芸和气开口:“去吧,这是我给师兄买的果干。”   “我家老爷不收东西的。”老仆连连摆手。   “你先提进去说是我送的,只是一袋红枣干而已,听闻师兄前几日有些累倒了,这是我作为师妹的心意。”江芸芸和颜悦色解释道。   仆人一看也只好点头应下,接过东西,虚虚合上门,然后去通知老爷了。   没多久,仆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久等了江阁老,老爷请您进去。”   江芸芸颔首:“有劳了。”   “不敢不敢,小心台阶。”   这是江芸芸第二次踏进刘大夏的宅院,依旧是狭小却又幽静的小院子,实在是刘大夏这人太过孤直,一下值就大门紧闭,谁也不见。   一入内,江芸芸就看到刘大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衫,背着手,站在正堂的画前,正面而来的日光模糊了他脸上的神色,只是他的背后依旧是那幅黄河流淌的长画,画卷被保存得极好,一切人物,甚至是月光都栩栩如生。   这一幕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和第一次来刘家时有着相似的画面。   陌生的是,刘大夏已经七十多岁了,哪怕依旧腰杆挺直,但年迈衰老的气息还是遮挡不住,就连江芸自己也再也不是当日女扮男装的人。   “进来吧。”刘大夏低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江芸芸并不意外,直接踏了进来:“那刘师兄愿意为我站台嘛?”   刘大夏坐了下来,头也不抬就说道:“工作上请称职务。”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坐了下来:“我以为刘尚书是因为我们之间相处多年的情谊才愿意请我进来的。”   刘大夏亲自为她倒了一盏清茶,里面飘散着几片茶叶。   “不知江阁老可愿再喝一盏这杯薄茶。”他平静问道。   “我自来就是如此喝的。”江芸芸接过去,同样温和说道。   刘大夏看向她:“那我不能答应你。”   “刘尚书为何不听我一句。”江芸芸认真问道,“我并非一拍脑袋决定的,我也不是为了自己,控制海峡的主动权真的很是重要。”   她声音骤然轻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师兄,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脑袋一热就想要去做事情的人,你知道的,我不是他们说的要踩着百姓去争名夺利的人。”   刘大夏原本紧绷的神色微微柔和下来:“我知道的,但世人不知,你也无法保证一旦开战后,后续的战况,谁敢陪你去赌这个不确定性,其归,你做过这么多事情也该明白,做成一件事情太难了。”   江芸芸身形前倾:“刘尚书,事情难,难道就可以不做吗?清丈土地不难嘛?开海贸不难嘛?促边贸不难嘛?可我自始至终都觉得,只要君臣一心,至少这件事情的结果就不会太坏,当日议论非非,可后世史书会公正记下我们所有人。”   “满剌加作为一个靠着贸易交流为生城池,有当地人,天竺的泰米尔人、孟加拉人和古吉拉特人,欧逻巴洲和更西面来的突厥人和亚美尼亚人,中南半岛上的安南人、暹罗人和缅甸人,东面的渤泥人和吕宋人,如此大的人流,如此多的外族,意味着什么?这是各国交易必经的地方。”   “便是大明不去交易,自然也有的人是要和我们交易。”   刘大夏的话是目前朝野说的最多的话。   他们对商人鄙夷,便会鄙夷所有的一切。   目前来看,这些外邦人打得也都是其他国家的人,他们自然是事不关己。   “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江芸芸眉眼低压,漆黑的眸光中有一瞬间的骇人的强势,但很快拿点强势就演变成克制的端方。   “这样的城池竟然挡不住外人两次的攻击,众所皆知,因为地理位置便利,当地城池中有多大两千多的火器,甚至还有近两万人的卫队,还有二十头经过训练的天竺站象。被人出卖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变数,这群外来人手中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利器。”   刘大夏眉心微动。   “这是他们的火器,火绳木仓。”江芸芸顺势从鼓鼓的袖中掏出一把长形的木仓统。   刘大夏小心翼翼捧起这个和大明火器并不太相似的东西,眯着眼睛仔细看着:“这些和神机营的那些火器可有区别?”   “此火器枪管长,有准星照门,扣扳机可以用火绳引燃火药,弹丸射程远、威力大、而且射速快、精度高。”   江芸芸又摸出一个小纸包,“看这里的火药。”   “这火药……好细密!”刘大夏震惊。   “据说他们的船上还装备另外一种大炮,一旦进攻时,发射速度快、散热也快、所以可以快速更换,快速的效率。”江芸芸继续掏出东西,“这是他们的大致模样,但这些都是商人画的,只有形似。”   刘大夏看着她早有准备的样子,心中大致有些想法,便说道:“还有什么都拿出来吧,一次性把话说请。”   “还有他们的船只也很是引人注目,据说一艘船不仅可以容纳五百多人,还可以容纳大量的火器,船舱底下还能装下无数的货物。”江芸芸又掏出一张图,推到刘大夏面前,“也是商人们画的,听说这搜船叫什么海洋之花。”   “这个最显眼的是前后塔楼,这里加装了大量的小型火炮,可以居高临下攻击大部分的船只,且准头记号,这两边则是安装侧翼炮门与轮式炮架,是远程武器。上下交错的武器配置模式,这一所船足足安装了五十门火炮。”   江芸芸的手指指了指船体上下和左右的位置。   “倒是有些本事。”刘大夏揉了揉眼睛,但神色不屑一顾,“但我大明当年远洋时也并非没有这样的重型船只,甚至更为精巧。”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早早就听说您是目前唯一见过郑和海船图纸的人。”   刘大夏揉眼睛的手一顿,抬眸看她。   江芸芸图穷匕见:“这样配置的军队绝不可能就只占据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国,前朝据说有一个马可孛罗的人,他写过一本游记,说我们中国处处有黄金,您说,有没有可能这些人最后的目标本来就是我们中国,只是目前还未来到这里,或者说还未准备好和我们交手。”   刘大夏没说话。   “占据一个不起眼的,距离我们不远不近的小城池,试探试探我们的态度。”   刘大夏的目光看向那张地图和火木仓。   ——他是兵部尚书,自然对这些东西更是了解,一旦整齐装备,威力便是翻倍的。   “这样的船只和火木仓不可能是突然奇想做出来的,一定是一次又一次的实践才能改良出来,他们今日如此装备来到我们的附近,就不可能是顺道路过。”江芸芸笃定说道。   刘大夏其实也对这群突然出现的外貌奇特的人并无好感,甚至也充满敌意。   但让他同意打仗,造船,那是万万不能的。   国家的发展需要和平,汉亡于强,汉武帝穷兵黩武就已经埋下伏笔,他身为兵部尚书要为世世代代的后人考虑。   “谁不看好我们天朝上国啊,地大物博,处处都是宝贝,既然北面的蒙古虎视眈眈,没理由这边外来的外国人就能是个好东西啊。”江芸芸继续循循善诱说道,“我们必须要有充足应对他们的准备。”   刘大夏一听又觉得不对劲了,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直接说道:“说吧,江其归,你到底为了什么来?绕了一圈又一圈。”   “水军,是不是可以训练一下。”江芸芸眼色闪烁了一下。 第五百零九章   明朝水军也曾明星煌煌, 但到如今已经很是衰败,甚至可以说孱弱,也就广东还有一些卫所有保留些许的海上训练, 南北直隶和浙江的海上士兵早已逃得差不多了,这些年也一直在收缩人数,到现在就连长江上保卫出行船只的士兵也大都不是海军出身,还有不少人一上船就晕的。   这些事情江芸芸在很漫长的时候就断断续续的听过。   在扬州读书时, 和徐经讨论过当时只能偷偷摸摸进行的海上贸易,徐家至今都有不少世代师从水上工作的水手, 又后来在翰林院抄书的时候也看过几本关于裁撤水军的折子,大都是吃着空饷的事情,为了节省开支, 不少人都赞同直接裁撤水军,再后来便是在琼州,偌大的琼州卫,面对海盗毫无还手能力, 完全没有水军的影子,大部分都是等倭寇登陆之后,城墙□□锋。   直到这次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碰到了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历史交锋的痕迹。   ——一个不可能对大明毫无影响的马六甲海峡。   在满朝文武都不建议出面的情况下, 江芸芸很难说服他们,便不得不做其他打算,比如先把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战斗力的水军训练起来, 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个同样困难, 在大明各处受灾交替进行,南面的海贸稳步前行, 北面的边贸刚上正轨, 浙江的清丈亟待各地观望, 甚至还有南北直隶如今的吏治考核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突然要求训练一个不受重视的海贸听上去实在令人奇怪,甚至大家都会下意识反驳。   ——这不是浪费钱吗!   是的,钱。   大明现在哪里都需要钱。   应该说一个国家本来就是哪里都需要钱的。   最为中心的内阁首先要考虑钱财的问题,每年的收入就这么多,各地支取供应不求,六部一到年初开财政大会的时候都是撸起袖子来掏钱的,各个都有名头,人人都有折子,户部和内阁掐着钱袋子,可不是要一分一分的算。   重建水军的事情一旦成立,钱从哪里来,人从哪来来,船只火器都是一笔笔开支,如此汇聚成的巨大开支,谁也不敢做第一个点头的人。   这也是江芸找到刘大夏的原因。   刘大夏的兵部尚书,若是他愿意出面,这件事情就有一半成功的概率。   但显然刘大夏拒绝了,因为他想也不想就把人请走了。   江芸芸走在路上,秋日已经到了尾声,整个天空有种灰蒙蒙的冷意,路上的行人正吆喝着做生意,米店门口,有人站在门口低声下气跟着小二砍价,希望能稍微低一下也好买一些回家填报一家老小的肚子,一向热闹的首饰店也都门可罗雀,但显然掌柜的并不焦虑,反而正优哉游哉喝着茶。   江芸芸和那个掌柜对视一眼,那个掌柜先是迷茫,随后吓得脸都白了,整个人都恨不得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江芸芸摸了摸脸,随后扭头往后看去。   谢来连忙收起吓唬人的架势,龇个大牙直乐。   “就他最不老实,我查过了,京城最近的物价没少他在后面兴风作浪。”谢来踱步走了过来,“要不要我在帮你抓过来大刑伺候。”   江芸芸摇了摇头,抬脚离开了。   “哎,你不是很关注这个嘛,怎么瞧着又不感兴趣了。”谢来背着手跟在她后面,踩着她影子上缓缓悠悠的钱袋子,随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商人的存在是为了金钱的流动,海贸是拓宽商人的边界,我一穷二白的,对他们感兴趣什么。”   谢来抬头看她。   “我只是忧心一些事情。”江芸芸平静说道,“他们还排不上号。”   “你……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谢来脑袋歪了歪,靠得更近了,似乎想要看清面前这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年轻人的真是想法。   “商人生了不该有的野心,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他们管好自己的手。”江芸芸环顾四周,突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可后续呢,蝴蝶已经扇动翅膀,也许早早就扇动了,可我却……”   谢来吃惊,突然发现现在京城议论纷纷的事情,也许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在他眼里,江芸不论是什么时候,想做什么事情,到最后大都是能做成的,她聪明,执着,认真,更有几分运气,还有一颗为民的赤忱之心,不只是他,朝野上下这么觉得人不再少数,是以在她每次都有突发奇想的时候,往往他们都很紧张。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光看着京城热闹的人群。   熙熙攘攘的京城。   海面上磕磕绊绊的大船。   认真好好生活的百姓。   不知明日是何日的自己。   她面对刘大夏失望的神色也产生一瞬间的迟疑。   ——也许,说不定,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呢?   不过是一次小小的争斗,也许未来在最后这座城池的归宿还要腾挪,未必就是自己设想的那样。   “你到底怎么了?”谢来把人拦了下来,严肃问道,“刘尚书骂你了?”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锦衣卫,轻轻的,长叹一口气:“没有的,刘师兄是个极好的人。”   “我可从未见过你露出这么迷茫的样子。”谢来思索片刻,低声强调了一句,“我今日是闲人谢来。”   江芸芸笑了笑。   “不愿意说也没关系。”谢来见状,伸出两个手指推着她往前走,安问道,“快回家吧,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吃饱饭也许就有新的转机了。”   江芸芸抬脚继续走着,一条本就漫长的路在此刻似乎更是漫长,路上的行人大都神色匆匆,紧皱眉头,手里的东西捏着格外紧,并不因为边上的动静而停留。   ——普通人的生活本就不够轻松,更别说现在的物价涨得飞快。   家里,乐山正和诚勇在厨房做饭。   顾霭正低眉顺眼站在他爹面前,耷眉拉眼的,瞧着是被骂了。   张道长面前围着一大堆黄纸框,一边听着热闹,一边手上动作不停。   两个小孩一人拿着一个梳子,闲闲正抓着小猫给小猫梳毛,穟穟忙着给年老的小毛驴和小白马刷毛。   “好久不见,顾侍郎。”江芸芸一见到他,就笑说着。   顾清一看到她便也跟着站起来,温和一笑:“好久不见啊,江阁老。”   “倒是打趣起我来了。”江芸芸笑说着,看了一眼对她悄悄打眼色的顾霭,一本正经问道,“怎么把我徒弟教训得蔫哒哒的。”   顾清倪了一眼顾霭,顾霭头低得更低了。   “做事不认真,被上峰当面告到我这里了,今日知道我在家,借着送两个师妹躲起来了,你说该不该骂。”   江芸芸笑说着:“他性格腼腆,不善言辞,他上司性格风风火火,未必是工作对错的事情。”   “你也太惯着孩子了。”顾清一脸不赞同,“他上峰什么性格他自己不清楚,做事为何还这么墨迹。”   “他要这些年的军费支出,还要每一年都要。实在太多了,几天时间我哪里算得清。”顾霭嘟嘟囔囔地顶了顶嘴。   顾清一挑眉,顾霭又吓得不说话了。   “帮穟穟一起刷毛去吧。”江芸芸笑着把人支走了。   顾清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   “他也轮到兵部观政了,这事说起来还和我有关。”江芸芸解释道,“你大概也清楚这事,你有什么看法嘛。”   顾清无奈摇头:“无法评断,外面说得也有道理,出海劳民伤财,当年太宗不就因此才断了郑和下西洋的事情,而且这些年好不容易平稳一些,也该修生养息,让百姓也过几年安稳日子了,但我相信你江其归也不是他们口中为了名利不择手段的恶人,也许你是看到的更远更多,但……”   他温和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平静说道:“总不能要求所有事情都十全十美,当前之下就该先发展好大明内部的事情,不是嘛,外面的事情便是真打起来了,一时半会也总不会牵连到我们这里。”   江芸芸没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沉默。   顾清便也跟着沉默。   头顶的谢来索性盘腿坐在屋顶。   ——所有人都在反对这件事情!   终于被顾知放开的小猫,溜溜达达跑到江芸脚步,轻轻一跃跳到她的膝盖上,小尾巴蜷缩着,安安静静睡在她身边。   江芸芸摸了小猫的脊背,突然笑了起来:“原来这才是闭关锁国最开始的思路。”   顾清不解地看了过来。   一个政策不可能一开始就是差到让人一眼就发现不对劲的,他的出发点一定是好的,但到最后是一步步演变出坏的来,比如不合时宜的条件,无法担责的决策者,茫然无知的百姓,还有,蠢蠢欲动的敌人。   “我当真,在这个时代里。”她喃喃自语。   在她头顶弥漫了多年的最后一层迷雾,终于在此刻跟着烟消云散。   这些年,她总时时有点迷茫,她懵懵懂懂来到这个世界,看不懂已发生的事情,也看不清未来的前路,她无法预知此段历史,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在历史的哪一个节点,那些似而非似的历史名人,那些被她推动着的事情,她时不时分不清到底是本来就会发生,还是因她而改变。   “那我不是更要做些什么。”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反而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之前坚持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在她眼里是每一本历史书上都要做的事情,土地的归宿,安稳的领国,商业的活跃,多变的民族,所以她做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为难,甚至觉得理应如此,所以外人对此的意见也有分歧。   只有这一次她突然想明白了,因为之前的事情是对内的,蒙古人再凶悍,在她眼里‘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但现在对外了,那些古老的天朝上国的思想终于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可江芸芸从未受过这种教育,在她心中时代是发展的,需要所有人都追上去。   “马六甲海峡,就是很重要的,从古至今。”她看向顾清认真说道。   “马六甲海峡?”顾清不解,“不是说满剌加的事情吗。”   “我才不管这些王朝更替。”江芸芸突然用力地拍着小猫的屁股,睡梦中的小猫迷茫地动了动脑袋,“我要的一直都是那道海峡。”   顾清还是一脸不懂:“海峡有什么用吗?”   “大用。”江芸芸站起来,把自己小猫塞到他怀里,“我写个折子去,晚上留在这里吃饭啊。”   顾清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眼挣扎的小猫,轻轻松开手,小猫刺溜一下跟着江芸芸的屁股溜溜达达跑了。   “哎,你老师还是这样的。”他叹气说道,“这次怕是很艰难。”   顾霭拎着两个毛刷子,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他他身边,呆呆地应了一声:“老师不是一直这样吗。”   —— ——   朱厚照盯着朱厚炜的功课,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郑和的档案在哪里啊。”他抬起头来问道。   谷大用低声说道:“烧得烧,丢得丢,剩下的目前都在内阁和翰林院的案卷室放着呢。”   “这些东西怎么也不保护好。”朱厚照不悦说道,“那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来吧,江芸说在郑和之前,马六甲旧不称国,无有国王,归暹罗管辖,年交税40金,后永乐七年,命正使太监郑和统宝船前往赏赐,建碑封城,遂命名为马六甲国,是后暹罗莫敢收税侵扰,之后还修建了港口和民房给船员居住,这才吸引了很多人来这里交易最后定居。”   站在边上的朱厚炜一听,摸了摸下巴:“哥哥也觉得这个地方像本来就是我们的,对不对。”   朱厚照眼睛一亮:“我也是这么想的。”   “而且,你看江芸还说,在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有一个海外华商名叫施进卿,曾协助郑和平定陈祖义的海盗,之后施进卿派遣女婿来见太.宗,得了“忠义之举”的牌,还赐封施进卿为旧港宣慰使,后来在施进卿去世后,封其女施二姐为王,一切赏罪黜陟皆从其制。”朱厚照也跟着摸了摸下巴,“这不就是我们的嘛,那后来是怎么丢的呢。”   “不过江芸干嘛和你讲这个。”朱厚照把谷大用打发走,随口问道。   “我听说她最近老被人骂,就想着去安稳安慰她,正在看到她和周发研究一个巴掌大小的木船呢,然后我也跟着玩了会儿。”   “你今天不是有课吗?”朱厚照不为所动,甚至冷笑一声。   朱厚炜眸光微动,神情闪烁。   “可作业不是在这吗。”朱厚炜尤为不怕死,手指把作业往前戳了戳,“心得感受啊,这些人的教书哪里比得上江老师,我就要江老师给我上课。”   “什么心得感受,被江芸耍得团团转!”朱厚照气笑了,“笨死了。”   “什么被耍得团团转,她跟我说了,想要重整海军,维护出海的船只,但是不太了解船的构造,然后让周发买了点小玩意回来,哪句话在骗我了,明明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朱厚炜理直气壮说道。   朱厚照听得叹为观止,板着脸说道:“江芸胆子越来越大了,连皇子都敢哄骗了。”   “胡说八道,没有的事,我自愿的。”朱厚炜不高兴皱了皱脸,“你不看算了,我去找江芸看去。”   朱厚照顺手拉着他弟弟的后脖颈,懒洋洋说道:“少给我缠着江芸,人家多忙,你多闲,多讨嫌啊,说不定江芸也烦你呢。”   “怎么可能。”朱厚炜不高兴了,“江芸最好了。”   “行了,整天江芸江芸的,也不害臊,正好研究一下最近一直吵架的事情。”他把他弟弟拉过来坐在一起,随口说道。   朱厚炜一跃而起,不高兴说道:“你的活,我不干!我去找人玩去!”   朱厚照看着他弟弟头也不回就跑了的样子,叹气说道:“孩子大了,都不愿意陪我了。”   朱厚炜走了没多久,谷大用就搬来几本折子先走了回来:“正在让下面的人去找了,这事最开始和满剌加有关折子,奴婢先一步给爷送来。”   朱厚照便接过来仔仔细细看着。   这些年的历练,他看折子已经很有耐心了,但幸好郑和大概是个不啰嗦的人,除了开口和后面拍了拍太.宗爷的马屁,中间的内容可以说是非常简洁明了了。   他自来就喜欢看这样的折子,只这一眼就对郑和的印象好上一个台阶。   “这么看,这次两大海贸司上说的红发碧眼的人,以前是没有的。”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早早点满了烛火,灯火通明,朱厚照揉了揉眼睛,突然说道。   谷大用及时说道:“听说是从很西面的位置来的。”   “多西面?海的西面。”朱厚照不解,“海的西面有东西?”   谷大用故作愚蠢:“许是那些人染了头发,故意骗人的呢。”   “蠢货,一个个染得这么好,有着技术,染指甲上的啊,我看娘每次染得没多久就掉了。”朱厚照骂道,随后高声说道,“快,去叫江芸!”   内阁中   周发调亮了江芸芸面前的灯盏,犹豫说道:“都这么晚了,阁老还是先回家吧。”   江芸芸难得没有再看折子,反而坐在那里闭眼小憩,只是神色严肃,不苟言笑。   “今日二殿下走了后,就连王公脸色都不好了,梁公好端端还骂人了。”周发又劝道,“不过梁公说的也对,那群红发鬼还能翻天不成,我大明还能怕那几千号人。”   江芸芸睁眼,打量着面前的周发,笑说着:“新衣服啊,你弟弟给你做的?”   周发露出笑来:“是啊,多亏了阁老给他介绍的好手艺呢,老师傅人也好,学徒就给开一百文的工钱了,教得也仔细,他之前还跟我念叨您的好,一直想做件衣服给您。”   江芸芸笑着摇头:“你也不用替他揽活了,学手艺也很辛苦,让他好好干才是。”   周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做衣服需要布,布需要棉线,可现在一台机子只能纺出一条线,所以一匹布制作至少需要半个月。”江芸芸低声说道.   周发笑说着:“您怎么还知道这个?”   “我娘就是干这个的。”江芸芸也跟着笑,“以前看见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觉得这样慢慢悠悠的也没什么不好的,颇有种岁月悠长的安静。”   “这有什么不对吗?”周发不解。   “应该是可以纺出许多根棉线才是。”江芸芸说。   周发震惊:“还能有机子一台做出很多条棉线,那这家店要是有这个机子,不是赚翻了,一个人比得上好多人呢,生意一定很好吧。”   江芸芸盯着跳动的烛火,喃喃说道:“是啊,一个人比得上好多个人,几千外国人的背后是一群人,也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变成这样了。”   “外面已经这样了?”周发更是震惊。   江芸芸闭上眼:“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周发,我怎么就找不准这个时间线呢。”   周发楞在远处不敢说话,许久之后才讪讪说道:“您,您可是状元啊,别这么担忧。”   “陛下寻你。”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谢来平静的声音。   他盯着被那盏烛火下照得明暗不定的侧脸,很多年前,他也总是在这样的深夜看到她忧心忡忡的眉眼,从不甚在意到佩服,又到担忧,故而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江芸,我希望你不会走错,今晚的路。” 第五百一十章   十月初一的深夜, 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领路的谢来走在江芸芸身后,前头的小黄门一左一右抬着照灯在前面领路,长长的红色甬道上倒映着几道斜横摇曳的影子, 漆黑夜色被灯光一点点照亮,前方的道路便也跟着有了些许的光照。   一行人的脚步沉默而快速,巡逻的卫队看到他们也跟着避开。   乾清宫外。   宽阔的平台,长长的阶梯, 江芸芸站在最外围看着在黑暗中蛰伏的宫殿,高耸飞翘的屋檐好似张牙舞爪的巨兽, 一切都在夜色的笼罩下初显轮廓,又在夜色的遮挡下模糊痕迹。   “请吧。”谢来站在她身后,低声说道。   江芸芸抬脚上了台阶, 一步又一步的台阶在今日也跟着几分漫长,走不完的感觉。   守门的小黄门看到她后早早就站在边缘处候着,见了人就热情地招呼道:“阁老总算来了,陛下等了好一会儿了。”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 里面灯火通明的烛光被泄了出来,整个大殿亮堂到有些刺眼。   朱厚照坐在皇位上,听到动静便跟着抬起头来, 看着缓缓走进来的人,大红色的衣袍被烛火一照,熠熠生辉, 好似一小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把最后一本折子合上, 随后放在一侧的折子堆里。   桌子的两边叠满了折子, 层层叠叠, 几乎能把这位年轻的帝王吞没。   多年前被人为尘封的档案在这个夜晚终于重见天日。   “别行礼,听说你一直在内阁办公?吃饭了吗?谷大用,给她拿个椅子来,没吃饭,我让御膳房给你做个面来,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骂你吗?天天有人来我面前哭呢,哭得我头都大了。”朱厚照笑问道,“我这么胡闹的人,都觉得这事有点胡闹了。”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厚照斜眼看她:“你也觉得我胡闹?”   “自然不是。”江芸芸义正言辞拍起马屁,“陛下自有决断。”   朱厚照盯着她,哼哼两句:“那你为什么宁愿去哄朱厚炜也不和我说这事了。”   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道:“没有哄二殿下,微臣确实在写关于重组水军的折子。”   她说完还真掏出一本折子来,谷大用一看,机灵地下去接了过来。   朱厚照和她大眼瞪小眼。   “大明水师脱胎与巢湖水师,最辉煌时莫过于当年郑和下西洋,共有二百四十多艘大战船和二万七千多名水手,其中有一艘宝船长达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既结实又耐风浪。”江芸芸坐在凳子上,身形挺直,面容平静,“类似的船只我们本有三十六艘。”   朱厚照震惊:“我怎么从未见过。”   “因为水师的士兵如今在运河运输粮食,浙江,南直隶的士兵大半以上都被派去种地开荒屯田,剩下的人因为海贸之事无法禁止,都被派去造船,还有,大批水师如今散落京城各处,修建宫殿、城墙和官员住宿等无数工程。”   谷大用听得脸色微白,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朱厚照和下首的江芸。   这些事情大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却在今夜被第一次被赤、裸裸捅了出来。   “可我怎么记得今年年初,各部在商量钱财去向的时候,兵部提议要给水军一些钱造船,用来维护出海治安的。”朱厚照犹豫问道,“虽然不多,但至少也是三十万两。”   “两广一代目前仍有水军。”江芸芸有条不紊回答道,“这批钱用来造船,如今水师的装备以福船为主,乃是福建沿海所造的一种船型,其高大如楼,其底尖,其上阔,首昂而口尖,尾宽两头翘,以当地的松、杉、樟、和楠木为主要材料。”   “福船如今共有六种形状。一号二号势力雄大,便于冲犁。三号哨船,又称草撇船;四号冬船,又称海沧船。哨船与冬船比福船小,便于攻战追击,海沧船吃水七、八尺,风小亦可动。五号鸟船,六号快船,鸟船与快船又称开浪船,开浪船又更小,吃水三、四尺,容纳三十到五十人,便于哨探。”   江芸芸显然也是真的对目前水军的装备有非常多的了解,说起船只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说起来完全没有艰涩难懂的词汇。   “那这些钱能造多少?”朱厚照果然来了兴趣。   “若是船体照价大概需要四百两,再加上火器装备,譬如大发贡、碗口铳、鸟嘴铳、喷筒等大小火器,那就需要再添至少两百两。”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大致算了算:“那就当一艘船一千块,今年不是可以制造出三百艘……”   他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惊疑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有人报喜的折子。”   按照他对大臣的了解,这些人就是治下地里的水稻要是多产了几斤,都要写上来大夸特夸,废话连篇,真要造出这么多船,可不是要路过的狗经过都要上折子来夸一下嘛,他怎么到现在都没听说这些事情。   他盯着面前的江芸芸看,有一瞬间不明白她脸上的悲悯到底是为何,但是很快突然回过神来,神色暴怒:“好个兵部的人,他们竟敢挪用公款,兵部尚书侍郎呢,都叫他们入宫给我答复。”   谷大用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出门寻人,但刚走一半就被江芸拦住。   江芸芸站了起来,对着谷大用微微一笑,谷大用下意识停下脚步,回过神来,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愣是不敢说话。   气氛突然变得格外凝结,大殿内的烛火依旧跳跃,照得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清晰可见,被蒙上一层蒙蒙的亮度,可却又安静的连着呼吸声都好似消失了一般。   “陛下,此事怪不得兵部。”江芸芸在朱厚照的质疑目光中平静说道。   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不是兵部尚书的错,那总该是两位侍郎,郎中的问题,批下这么多钱却没有落实到实处,难道不是他们的错,还是朕的错吗?”   “仁宗元年,内阁上书要求停止海上远征,其所节省的经费后被用来赏赐张家和徐家等诸多外戚勋贵之家。英宗正统元年,战舰制造的经费被大大削减,多出来的经费被用来修造英宗皇陵。”江芸芸抬眸,胆大包天的透过层层烛火看向面前的帝王。   朱厚照大怒:“江芸,你好大的胆子。”   “九边需要大量的金钱来装备士兵和武器,国内的大运河需要士兵来巡航保证安全,两地的海贸司需要士兵来维持秩序,南北直隶需要士兵来保证安定,哪里不需要钱。”   江芸芸眉头微微皱起,那道眉宇间的陈年旧疤就这么突兀得显露出来,好似当年的刀锋依旧清晰可见:“两广一地,从师海贸之人数不胜数,就是装备目前已有的船只和人员也需要一点点填上去。”   朱厚照神色平静,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江芸。   “钱的用处让兵部和都指挥使司去查清楚即可。”江芸芸最后说道。   朱厚照收回视线,随意扫了一眼跪在两人中间的谷大用。   谷大用就像头顶有眼睛一样,想也不想就磕头说道:“奴婢这就去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传旨。”   大门一关一合,十月初冬的冷气就无孔不入地涌了进来,吹得江芸芸的衣摆微微摆动,偏她整个人巍然不动,难以撼动。   朱厚照看着她,随后下了御座,大步来到江芸芸面前。   “你打算重建两广水军?”他犹豫片刻后问道。   江芸芸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笑,神色却又格外认真:“我想要,重建水军。”   朱厚照有片刻的茫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反驳道:“你疯啦,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有不少人都上折子说此事祸国殃民呢,一直跟我说你坏话呢,我一直压着不发,你没痛改前非就算了,怎么还狮子大开口啊。”   江芸芸并不意外,只是另起话题问道:“陛下对这次占领满剌加城池的人有何了解吗?”   朱厚照没好气地坐了江芸芸原本的椅子,边上的小太监一看,立马机灵地搬了个小凳子来。   “红发绿眼,跟个寺庙里画的厉鬼一样。”朱厚照没好气说道,“我看过以前的折子,里面好像都没提及这样长相的人,这几日的折子里他们都说是从最西边来的,你说不会真的是水鬼化形吧?听说皮肤白的跟鬼一样,嗯,比你还白的呢。”   江芸芸失笑:“哪来的怪力乱神,不过是跨海而来的外国人。”   “难道真的是从最南边过来的?那边上不是不是都是悬崖吗?”朱厚照对此秉持疑惑,甚至突发奇想,“从悬崖上爬上来难道不是鬼吗?”   目前社会上主流的依旧是“天圆地方”的说法,并未认为中国居于这块大地的中心,是以天朝上国的思想深入人心。   江芸芸盯着面前认真的年轻人,神色又开始沉默。   她太清楚自己要迈出如何的一步,她不能保证这一步一旦踏下,到底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赌注。   她不敢想赌赢了如何,只想着若是输了,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整个大明的官员百姓都会跟她被拖入这道深渊。   “怎么了?”朱厚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随口问道,“怎么一整个晚上都是魂不守舍……你,你干什么!!”   原来是江芸芸一把握住朱厚照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尖是多年的茧子,哪怕只是虚虚握着他人的手腕,那种刺啦的感觉已经不容忽视。   朱厚照耳朵瞬间红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她的手出神,却又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江芸芸盯着那只手,许久之后才决定摊开他的手心,在他手心轻轻画了一个圈,认真说道:“地球是圆的。”   朱厚照先是被酥酥麻麻的感觉弄得三魂不找六魄,耳朵慢半拍的听到动静,又过了许久才进入大脑,最后猛地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嘎。”   他想反驳,但是一看到江芸芸认真的样子又下意识没说话了。   “前朝有一人名叫赵友钦,在他的《革象新书》中说道——“地体虽浑圆,百里数十里不见其圆,人目直注,不能环曲。试泛舟江湖,但见舟所到之处隆起,而水之来不见其首,水之去不见其尾。洞庭之广,日月若出没其中,远山悉在环曲下,不为障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人无法通过肉眼观测、湖中的船只,但在视线佳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处的大山来判断距离,因为山作为一个参照物是很大的。”   朱厚照懵懵懂懂说道:“然后呢,所以翻船了,是因为他们到圆的对面了?”   江芸芸摇头:“不是的,船翻船是技术天气人的问题,和地球没关系。”   “那你说的好奇怪,你要是在圆的下面,不是都要掉了。”朱厚照皱眉说道,“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都开始胡说八道了。”   江芸芸有一瞬间想要脱口而出不合时宜的内容,但很快又阻止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只是揉了揉额头继续说道:“还是前朝的一些内容,譬如当时的僧一行、郭守敬就曾发现,南北两地的紫微星出现在天际的高度是不同的,隔得越远相差的高度越多,这就是外面人说的维度。”   “同样是前朝的耶律楚材观察过寻斯干城和开封城的月食,结果发现开封城的要早约一更半,这就是经度,也就是说在测紫微星出地面的高低,及东西各方月食的早晚不同,就可以得出地体浑圆,地度对应天度。”   江芸芸直接在他手心比划了一下:“若是天圆地方,那就说明世界在同一水平面上,那么月食就该是全天下看到的时间都该是统一的。”   朱厚照听得眉心紧皱。   “这个,这个,不是不是,这个和你要重建水军有什么关系吗?”他勉强拉回自己的思绪,“是圆是扁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大明不会动不就行了。”   江芸芸严肃说道:“这次来的人就是我们对面来的,他们的人已经来到我们这里,但我们的人还未去过他们那里,也就是说他们即将对我们格外了解,而我们对他们还是一无所知,陛下难道不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嘛。”   “什么问题?”朱厚照完全没跟上江芸芸的思路,犹豫问道,“那我们把他们……杀了?”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们的船只已经有了能跨越大海来到大明的本事,他们的火器已经先进到可以一日之内打下一座富裕,守兵数千的城池。”   朱厚照一字一字听着,脸色也跟着一点点严肃起来。   “陛下熟读兵书应该也知道这事意味着什么,若是郑和的船队一直在航行,也许我们就会先一步来到他们的国家,若非我们的海贸一直对外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我们这次也不能如此快速发现,大明的家门口出现在这样的人。”   江芸芸把朱厚照的拳头轻轻攥紧,严肃说道:“只有拳头硬,才能说话响,我们只有走出去也能打出去,关起门来自然可以图得一时安静,但未来呢,任由这些人把持着海峡,吸取着我们的财富,最后壮大自己的国家吗,若是他们有一天的船只不再停靠在满剌加,而是停在大明的港口呢……”   “他敢!”朱厚照厉声骂道。   “他们现在不敢。”江芸芸平静说道,“大明如今依旧是雄狮,还不曾病弱。”   朱厚照没说话了,他盯着自己的拳头,又看着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片刻之后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清瘦的手骨,低头问道:“江芸你当真能未卜先知不成。”   江芸芸垂眸,随后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自然不是。”   朱厚照的手腕马上有一阵空落落的感觉,便紧跟着抬眸去看她。   江芸芸神色平静温和,任由他审视的打量。   ——很早之前,他就隐隐感觉到朱厚照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朱厚照低声说道,“你是这个国家的阁老,你怎么,怎么就突然这么凶了。”   江芸芸不解:“何为凶?”   “喊打喊杀的。”朱厚照伸手重新抓着她的手,看着手心细腻的皮肉,这是一双拿笔的手,好看的跟玉雕的一样,一节一节的,透出莹白的秀气,“你不是最好脾气了嘛。”   江芸芸笑:“我一直如此。”   朱厚照抬眸看她,似乎觉得面前的人他似乎有些不认识了。   “我想要再想想。”他很快又垂眸,像是小时候一样,一根根捏着江芸芸的手指,直到五根手指都被他捏了一个遍这才有继续说道,“你把你的折子也留下来。”   “今夜的事情谁都不要说。”他又说,“不想听人唠叨,吵死了。”   “微臣明白。”江芸芸依旧好脾气地点头应下。   朱厚照便又抬眸看她,似乎想要把这个笼罩下烛火下的人仔仔细细映在脑海中。   “谷大用,你亲自送江阁老出门。”片刻后,他松开江芸的手,站起来说道。   江芸芸便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她并没有继续追问这个事情,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在推进时,才能感觉到轻轻挪动一步的艰难,这件事情也绝非她以前办的事情,似乎做什么都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这一次她几乎面对的是全部人的压力。   ——至少努力过了。   她自我安慰道。   历史的车轨是如此沉重,便是从她身上碾过去,她也无能为力。   朱厚照注视着她的背影离开,直到大门咯吱一声关上,他才抬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那个圆圈的痕迹似乎还停留在手心,久久难以丧去。   “江芸……”他握紧掌心,喃喃自语,“你是不是变了啊。”   谷大用亲自把人送到宫门口,真打算扶着人上了马车,就听到江芸芸说道:“不用了,有人来接我了。”   “有劳谷公公了。”黎循传的声音想起,随后一件披风被盖在江芸芸的肩上。   谷大用看着那件披风,又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有一瞬间的欲言又止,但很快便又低下头,恭敬说道:“那奴婢就不多送了,江阁老,黎郎中慢走。”   “你今年忙得厉害,怎么有空来接我。”马车内并未点灯,故而一切都黑漆漆的,只是不是晃动的车帘外,隐隐传来气死风灯的光亮照了进来,晃得车壁布料的纹路一闪一闪的。   “你近日魂不守舍的,今日我回家看你,结果你还没回家,乐山这才告诉我,原来你日日回来这么晚。”黎循传坐在她的对面。   他看不清江芸芸的面容,却也能清晰感觉到她的沮丧。   夜色中,两人对坐着,耳边是吱吱呀呀的动静声,可对面之人的呼吸都平静的几乎像个玩偶。   “江芸,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子了。”许久之后,黎循传低声说道,“你敢对二殿下下套,陛下定然会多想的。”   “陛下一旦对你起了疑心……”黎循传靠近她,想要触摸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可近在咫尺的距离后,那手指却又只是轻轻拢了拢垂落在膝盖边的披风,轻轻盖住她的大腿,“你已经很努力了,何来如何着急。”   “着急?”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黎循传无奈说道,“大概只有你自己察觉不出来,你没发现最近大家都不敢和你说话吗,就连顾闲闲这么调皮了,见了你都乖乖的。”   江芸芸在夜色中轻笑一声:“怪不得……”   “天下之以躁急自败,穷暮而无所归宿者,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重蹈覆辙。”   黎循传安慰道:“你自来想得远,今日之事,未来之言,会有人明白你的。”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去。   “我今日不小心进了你的书房,发现了你桌子上有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我猜你打算重建水军,我也猜这事大概是不顺利的。”黎循传的手终于轻轻拍了拍江芸芸的手背,“多思多等,戒急戒躁,也许水军的时机不在现在呢。”   江芸芸沉默,随后低声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我竟然忘记了。”   黎循传安静地注视着对面的那道被夜色笼罩的轮廓:“定然是你遇到了难事,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其归,我永远都希望你能成功,但即使现在力有不逮,也没关系的。”   江芸芸在夜色中笑了一声,随后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意,只是笑着笑着,那声音便也跟着沉默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黎循传并没有伸手安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面前和他一起读书的小同窗,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太明白她的压力。   她自来就是极好的,年少读书就敢一腔热情为百姓伸冤,站在衙门口不肯后退,直到这些年,也不曾改过她的热忱,外人说的那些攻击,不过是蜉蝣不知朝暮,蟪蛄不知春秋。   他们知道什么江其归,他们凭什么评价江芸。   江其归,她是芸草,她的人生路明明有无数条选择,她却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自此,他人便没有指责她的立场。   黎循传在夜色中,听着她失态的笑意,到最后是颤抖的肩膀。   夜色朦胧,冬日漫长,可面前的人似乎还是多年前躲在树洞里的那个小姑娘啊。   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日,是老师提着灯笼找到她,那今日也该是他陪着她度过这样漫长的夜色。   ——不要怕,江其归。   他在心里低声说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   朱厚照的脑子乱乱的, 他坐在皇位上出神地注视着下面随意摆放着的两张椅子,江芸的身形似乎还停留在那张椅子上,挺拔俊秀如同一根翠竹。   这么多年, 他总是一直都是看着这样的她转身离开,衣摆飞扬,神色镇定,万千事情在她眼中都是自信从容。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 因为今晚江芸说得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惊奇了。   如此辉煌的水上军事。   生活在球上的众人。   被莫名抹去的水军。   甚至还有她突然为之一变的态度。   “陛下,该休息了。”张永上前, 柔声安慰道,“都子时了,事情再多也该休息休息, 马上就要上朝了。”   朱厚照的视线从椅子上收了回去,冷不丁问道:“你觉得她,变了吗?”   张永眼皮子一颤,悄悄抬眸看了过来。   对于江芸, 大部分的观感都是很复杂的。   就事论事的说,江芸此人确实算得上一个极为圆滑和善的人,对上并不谄媚欺瞒, 对下也全无威势冷眼,凡是和她有关交往的,无不佩服叹服, 心生欢喜, 若是和她做朋友,那定然是极好的, 人人都需要一个能为他们托底的人, 江芸就是最值得可靠的人。   她柔情, 温和,少有戾气,既像太阳一样明媚耀眼,也像流水一般无害平静,任谁见了都很难不喜欢她。   但若是站在各自的立场而言,这样煌煌如日月,璨璨如星辰的人就会变成一个碍眼的存在,她推行的每一道政策占据高义,所以总会伤害到其他人,官吏群中有这样的一个人,百姓对他们的要求变也会跟着提高,在太监眼中,自己手中微薄的权力都被她剥夺殆尽,简直是不让人有活路。   张永在陛下还是太子殿下时就跟在他身边,前头有刘瑾和谷大用挡在前面,便也一直闷声不响地观察着所有靠近陛下的人。   江芸无疑是最出色的。   年幼的太子殿下凭借着本能总是想要靠近江芸,这样的喜欢在东宫身上亦然显眼,太子身边的权贵和太监们便已生出戒备,奈何她江芸总有几分本事在,次次化险为夷,每每以更为辉煌的姿态回到太子身边。   如今当年的东宫殿下成了现在的大明人主,这样的喜欢哪怕在江芸不在的那几年依旧不曾减弱对她的喜欢,甚至越演越烈,到最后不惜顺着蒙古人围攻兰州的事情,顺势把人叫了回来。   自家爷向来与众不同,离经叛道,这些事情他做的全无仁义礼教的束缚,宫内的独特的生存环境让这位爷自来就是个霸道的性子。   近二十年的信任让所有人都恍惚以为,这样的君臣关系大概要一辈子这样下去了。   江芸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可现在,这样的关系出现了一道裂痕,这样的痕迹还是以深得君心闻名的江芸亲自划下的裂缝。   她太着急了。   她太想要表现了。   张永心中激荡,却又很快收敛心情,只是低眉顺眼时还未说话,就听到朱厚照抹了一把脸,低声说道:“但她肯定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   张永到嘴边的话便紧跟着咽了回去。   朱厚照继续拿起她重建水军的折子,仔仔细细读了起来。   江芸的折子一如既往的通俗易懂,且少有废话,开篇就是直截了当的介绍情况,发现问题,提出办法,展望未来,只这篇文章的最后,她写道——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水军之衰,数年而已,外番之变,眨眼之间,一夕三变,人心惊疑,安于不妄起,永劫几时沉,阴阳变化之际,万事已有端倪,还请陛下圣裁。   “端倪?”朱厚照看着最后两个字,似乎能感受到她下笔时澎湃的心情和急促的内心,不由用指尖轻轻抚摸了片刻,“水军还真如此重要不成?”   安静的乾清宫内,年轻的帝王坐在上首不知道自己手中这份折子的重量,却同样感受到左右为难的处境。   “不若明日情阁老们来问问。”张永再一次提出意见。   —— ——   江芸芸一早上来的时候,就看到首辅李东阳在小黄门的带领下匆匆离开了,没多久王鏊也跟着走了。   杨廷和不解:“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都安静点才好。”梁储平静说道。   杨廷和一听,便也跟着讪笑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江芸芸心里清楚这件事情,却也没说,也跟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个时辰后,杨廷和和梁储也跟着被叫走了,随后李东阳和王鏊就忧心忡忡地回来了。   李东阳远远看了一眼江芸芸的院子,但王鏊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两人便各自沉默回了自己的屋子。   身后的周发一看就借着给江芸芸倒水的时候,忧心忡忡安慰道:“刚才还看到兵部尚书带两位侍郎来了呢,不过陛下这么看重您,肯定会找您的,说不定就是最后一个,让您过去拿拿主意的。”   江芸芸笑说着:“少说话多干活,别的屋子记得倒过去。”   周发憨憨一笑:“马上就去。”   但是一圈人都叫完了,小黄门小腿肚子都走累了,江芸芸还是没有被叫走,就连杨廷和下值时也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   王鏊笑说着:“你儿的婚事打算定在何时啊?”   杨廷和笑说着:“开春后再说,眼下冷,就不折腾新人了。”   “好好好,那我到时候可要喝一杯。”王鏊笑着把人带走了。   杨廷和欲言又止,王鏊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他便很快也跟着不言语,随着他离开了。   梁储兴致极高,难得精神抖擞地大步离开,他走后没多久,李东阳也慢慢吞吞跟着离开自己的屋子,站在台阶下看着隔壁屋子里正俯身在整理折子的江芸,轻声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来。   李东阳看着她却没有走过来,只是摇了摇头就离开了。   江芸芸垂眸不语,继续整理手中的折子,藩王的折子在今日也都写的差不多了,她要开始大框架誊写条例了。   周发见人都走了,这才继续端着饭盒走了过来,绞尽脑汁安慰道:“还是先吃饭吧,事情哪里干得完。”   “每日帮我拿吃饭也是辛苦你了。”江芸芸笑说着。   周发连连摇头。   “怎么鞋子脏了,快去换一双来。”江芸芸又说。   “路上看到两位国舅爷没及时避开,不小心踩到水坑了。”周发哈哈一笑,“这就去换衣服,免得臭到您。”   江芸芸笑:“听闻太后娘娘还未病愈。”   周发眼珠子一转,随后低声说道:“锦衣卫千户钱宁您知道吧,据说可以左右开弓的那位,陛下很是喜欢,一直带在身边,今日就是他引路的。”   江芸芸一脸厌恶。   钱宁是太监钱能的家奴,性格圆滑,所以钱能很喜欢他,后因一身武艺又被引荐给了陛下,当日和刘瑾臭味相投,但后来刘瑾出事了,他落井下石成功,历升为锦衣卫同知,掌南镇抚司。   之前江芸在扬州时,宫内总有很多乐工、回回人以及各个番僧都是这人牵头引进的,后来江芸回来后,这些人就被她找机会送走了,朱厚照也总算被她拉回正途,自此钱宁见了她倒也是谦卑,但那双老鼠眼睛总是低下来转来转去。   周发一见,立马开始大声告状:“这人肯定没憋好屁,今天是他值班乾清宫的,一大早我就看他身边的人鬼鬼祟祟的,现在这么积极,可别是故意来给您添乱子的。”   江芸芸笑了笑无奈摇头。   皇帝身边总有数不清的人,他自己把持得住,这些人便都是好人,若他自己也想跟着玩,其他人也是拦不住的,江芸芸深知朱厚照并非先帝这样能听进去话的人,便一直对他身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充耳不闻。   只要皇帝还干活,这大明朝就不算太完蛋。   “算了,不和您说这些事了,您早点吃完,早点做好手中的事情也好回家休息。”周发见她不太在意的样子,便笑着转移话题,“今年瞧着有点冷,出门记得加衣服。”   夜色将黑,江芸芸把框架整理出来后就准备回家,谁知冤家路窄,真好碰上钱宁带着人不知要去哪里。   “呦,这不是江阁老嘛,你在日日这么晚回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就是总是让兄弟们难办啊,这城门光顾着要照顾您一个人了。”   钱宁今日一反常态把人拦下,嬉皮笑脸说道。   江芸芸把手中的灯笼往前一抬,烛火便也跟着晃动几下,照得钱宁脸上的笑容格外狰狞。   “不若回头请钱指挥提议把内阁搬出这里,兄弟们难办,你这个做指挥的就是嘴皮子花花,这不是让他们更难办嘛。”江芸芸慢条斯理讥笑着。   钱宁笑容逐渐敛下,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   “烦请钱指挥让一下,我早一点走,兄弟们也就都松快下来了,不然被您这一耽误,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江芸芸又阴阳怪气说道。   “嚣张什么,还真当日子一成不变不是,有你以后哭的时候。”钱宁真是一看这张笑脸盈盈的脸就忍不住急躁,现在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着,不由冷下脸来,破口大骂。   江芸芸平静说道:“指挥使的日子确实有些枯燥,您也别太难过,回头不想当了,我会上个折子帮您一下就是。”   钱宁气得一把打落她手中的灯笼,灯笼摔落在地上,灯油散了一地,纸做的灯笼瞬间被火势吞没,灼热的火光拨撩着两人的衣摆,留下漆黑的痕迹。   “我说你呢,少给我花言巧语,现在可没人听你的。”钱宁冷笑,“今日的事情你难道不清楚,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不是。”   “锦衣卫窥探朝政。”江芸芸抬眸,神色平静地注视着面前嚣张的人,“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哈,还是管好你自己吧。”钱宁嘴角勾起,逼近江芸芸,“我看你不爽很久了,江、阁、老。”   “等一会儿,我不得不先提醒一下,今日是我护送江阁老出宫门哈。”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的,江阁老平白在我手里出事了,回头陛下责怪起来,可别怪我把你推出去啊。”   江芸芸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   钱宁震惊抬头:“你一个指挥使还亲自护送朝臣?”   “是啊。”谢来轻轻一跃,跳到江芸芸身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腰间的绣春刀顺手把围着江芸的人一个个都戳开了,漫不经心说道,“我们江阁老多宝贵的人,陛下对她可是眼珠子一样看护的,去年下雪路滑磕绊了一下,当天护送的人都挨打了呢,可是我们锦衣卫最高机密人物呢。”   “可她都失宠了!”钱宁不悦质问道,“要你一个指挥使鞍前马后,没出息。”   “不好意思啊,陛下没下旨让我们撤回,我们就是要一直护送的。”谢来随口说道,“倒是你今日好端端把人拦下来,还燎了人家新衣服,我肯定也是要写上一笔的。”   钱宁不甘心问道:“你知道今日发生什么了吗?”   谢来笑了笑:“我只听陛下的命令,不看朝廷上的事情,钱同知,看在大家同属锦衣卫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人,要分得清轻重。”   钱宁看着面前谢来近乎冷冽的神色,神色僵硬,又看着事不关己的江芸,咬牙说道:“江芸要完蛋了。”   “完蛋了再说吧。”谢来叹气,扭头去看江芸芸,“是吧,江阁老。”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是这个道理。”   谢来跟着点头,又看向钱宁:“看吧,大家都这么说的。”   钱宁一看这两人狼狈为奸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好好,你们等着。”   他怒气冲冲带人离开后,原本还有几分拥挤的甬道就只剩下谢来和江芸芸两人。   “哎,你说这事。”谢来从腰间抽出折叠的灯笼,又掏出一根蜡烛和火烛,做出一个简易的灯笼,“没事和钱宁这个大傻子对骂什么,这人除了有两膀子力气,蠢得跟头猪一样。”   江芸芸笑:“是他先拦住我的。”   “那你直接喊我呗,好好的坏了一件衣服。”谢来抬了抬灯笼,“走吧,勇敢的江阁老。”   两道影子被烛火一照忽大忽小,成了肉眼可见的宫廷内唯一的动静,江芸芸盯着那火苗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主要也是看他不爽很久了,忍不住找了个机会骂一顿。”   “巧了不是,我看他也格外不爽,和他说话都觉得费劲。”谢来走在她边上,叹气说道,“但他射箭本事好,之前那个弓箭就是他找的人,陪着陛下设计出来的。”   “听上去有一技之长的人总不会活得太差。”江芸芸随口打趣着。   谢来听得直笑:“拍马屁也算的话,那他是两技之长了。”   “本事果然还是越多越好啊。”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谢来把人扶上马车后,自己顺手拿起缰绳,轻轻一抖绳子,得意说道:“那我也多得很,坐稳了,江阁老,驾。”   江芸芸坐在没有光亮的马车内,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只剩下平静的沉默。   —— ——   水军的事情石沉大海,但壬申年的春节却不期而至。   年前一个月京城流传着隐秘的一则八卦——江芸好像失宠了。   因为陛下两个月时间都没有单独召见江芸,这可不符合我们陛下对江芸的态度,就连二殿下最近去内阁也不勤快了。   ——听闻是因为水军的事情闹翻了!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愤愤不平,也有人沉默不语。   年前的京城因这个爆炸小道消息一下子走动都频繁起来了。   “今年来拜访的人都少了,真是势利啊。”乐山小声嘟囔着,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开心,“正好休息休息,不然大过年也没得休息了。”   张道长忧心忡忡说道:“你倒是好心态,外面的人都要落井下石了。”   “那我们就回家投奔夫人去。”乐山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京城一点也不好,我们在扬州养的肉都没了。”   张道长一听,也跟着说道:“那不如跟着我出家去,哎,我跟你说,出了家肯定长命百岁……干嘛干嘛!”   顾知抓着他的胡子,不耐说道:“要出家自己出家,干嘛拉着我老师,我老师以后是要做名垂千古的大人物的。”   “做道士也可以啊,吕洞宾你知不知道,大文盲!”张道长骂骂咧咧说道,“你老师这本事去那里不是大有作为,做官这么累,跟我去做道士,还可以云游四海,那可是能长命百岁的。”   他还没说完,就捏了捏胡子,站起来说道:“好久没给江芸把脉了,我去看看。”   “要是有毛病,尽管开药啊,我有钱!”乐山连忙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张道长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江芸芸正在看故人的来信,一个月就能收到不少。   “你也忒忙了。”张道长一看就龇牙,抱怨着,“回信也是个忙事,就应该在上值的时候见缝插针的回,哪有带回家的道理,倒反天罡,来来来,我给你把把脉,瞧着小脸也太白了。”   江芸芸失笑:“你真是摸鱼的一把好手。”   “还行吧,我们做道士的讲的是乐观,我摸鱼的时候就特别乐观,感觉日子都是好日子,来来,我给你把个脉。”   “我看江渝说,谈大夫教的第一批学生出师了,有一批人来京城了,领队的是吴安的朋友,你见过的。”江芸芸一边被人把脉,一边说道。   张道长按着脉搏,眉头紧皱,气呼呼说道:“早早就碰上了,一个月前的事情,黄花菜都凉了,别说了,把脉呢,这些事情都操心,怪不得身体这么虚。”   江芸芸便也跟着不说话了。   “太虚了,江芸,你不要命了。”张道长松开手,严肃说道,“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你读书比我多,难道这些道理都不懂吗。”   江芸芸抽回手,笑说着:“你张道长养生的道理说的一套又一套的,还不是该喝酒就喝酒,该吃肉就吃肉。”   张道长语塞,听得面红耳赤的,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长命百岁,你少生气。”江芸芸笑眯眯问道,“那些人你都安置到哪里去了,我都不知道呢。”   “你知道什么啊,一天天回家这么晚。”张道长没好气说道,“你知道妇人看病有多难吗,这些女大夫多抢手啊,更别说这些女大夫之前救了一个难产的农妇,母子平安,现在在京城内名声可不错了,大都找了医馆挂职了,也算是安定下来了,之前说过年要给你拜年的,我说你太忙了,好不容易过年了,好好休息,让她们挑别得时候来。”   江芸芸这才露出真切的笑来:“那可太好了,总算是有了出路。”   张道长嗯了一声,抓耳挠腮开始写药方。   江芸芸便开始看下一份信。   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谁啊,这个时候过来。”张道长很是警觉,“大过年谈事情,可太不吉利了。”   “是徐郎中来了。”陈禾颖快步走了过来,“说是来拜年的,送了好多好吃的。”   “哇,是徐富户来了。”张道长眼睛一亮,“肯定有很多新鲜玩意。”   “确实好多好吃的,这个季节竟然还有螃蟹,送了一筐呢。”陈禾颖也兴奋说道。   张道长把草拟的草药卷走,拉着穟穟开心说道:“走走,去看看。”   江芸芸背着手,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如今京城流行年轻男子不蓄胡,白脸庞,所以徐经也并未蓄胡,穿着翠绿色的衣服,腰间绣着金丝绣袋,玉佩香囊萦绕,完全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秀气公子,更别说白皙秀气的脸正一脸笑意地听着顾知和他说着话。   “衡父。”   徐经听到动静,扭过头去,看着自游廊下走出来的人,神色恍惚,但嘴角已经缓缓露出笑来:“好久不见,江阁老。”   江芸芸走到他面前:“在外面历练了一番,还真的有些认不出来了。”   “确实很锻炼人。”徐经颔首,“我也有些认不出你了,当年来京的船只上,我们都说你最有可能封侯拜相,你看我们说的准不准。”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个梨可太烫嘴了。”   徐经轻轻叹了一口气:“是你太心急了,其归。”   “大过年的……”领着螃蟹的张道长幽幽提醒着。   “是我失言了。”徐经无奈摇头,“今日就是来给你们送吃的,新得的螃蟹和牛腿,还有一些新鲜蔬菜大米,你这一大家子人是越来越多了,楠枝呢?”   “马上就回来,今年不是说凡被寇贼侵扰过的府州县,概免租税一年,年底了这个金额和人数还在算呢,整个户部都连着加班十来日了,他今年也去了户部总部的郎中,可不是要以身作则好好干。”江芸芸无奈说道。   “是一项德政,听说还是你上的折子。”徐经叹气说道,“这些年各地总有灾情,能让百姓喘一口气不亚于放人一条活路。”   “你们最近的海贸还顺利吗?”江芸芸笑问道。   徐经并不意外江芸说起此事,便跟着点头:“我们徐家是大户,那些人有意借着我们来大明,自然是顺顺利利的,但是小商人却不好说了,听说经过他们就要缴税,还不低,一趟下来的利润少了许多。”   江芸芸神色凝重。   “明年海贸司就会把这些事情呈上去的。”徐经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你的想法,我认为有可行之处,这些人据说叫佛郎机人,据说他们已经占据天竺的一个重要港口,镇压杀害了无数当地人,现在还在各个小国之间挑起战争,最后把他们全都吞并,如今所图满剌加,只怕野心不小。”   “他们的目标自然是东方的大国。”江芸芸平静说道,“再看吧,许是马上就要搭上你们的船来了。”   徐经严肃说道:“我已经严厉告诫徐家,不可和他们有更多的交往。”   江芸芸抬眸看他。   “我年后准备上折子要求重新恢复远洋护航,保卫船只远行。”徐经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认真说道,“江芸,你当年说的事情都一一实现了,徐家搭上你,如今往北往南都有了出路,安安分分做生意就是,再者,我会找你说的……土豆的。”   江芸芸听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竟有一些恍惚。   “坏了,想吃土豆了。”她摸了摸嘴角,突然笑了起来,“你都不知道这东西有都好吃。”   徐经看着她笑:“我以为你给什么吃什么的,没想到还有惦记的东西。”   “那也是有喜好的。”江芸芸强调着。   两人说话间,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   黎循传心事重重走了回来。   “楠枝。”江芸芸笑说着,“办事不顺利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黎循传看着她,目光在她额头一闪而过,最后勉强笑道:“刚看到诱降未果的马御史被押解进京了,有些感慨。”   “这事我也听说了,此事颇有冤情,听说是佥事许承芳对此事有顾虑,才导致失败的,当时马御史已经在半路上了,年后我也要上折子说道此事的。”徐经说。   黎循传也跟着说着:“我亦打算如此。”   但显然黎循传的心事并非如此,江芸芸一眼就看中他的心事,奈何黎循传顾左而言他,便也只能当不知此事。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知道,当日黎循传那个难看的面容是为何了。   原来押送马中锡入京的武将名叫江彬,原是大同游击将军,以狡黠有力出名,善骑射,偏面容白皙,身形修长,最重要的是他的眉宇间也有一道伤疤,据说是曾和敌人战于淮上身上中三矢,其一中面颊,镞从耳出,其二擦眉宇,深可见骨,其三中胳膊,只是左手难以使劲。   江芸芸和他在皇城里不期而遇,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平静移开视线。 第五百一十二章   江彬原是江彬蔚州卫指挥佥事, 但随着刘六、刘七起义在霸州发动起义,数千百姓纷纷响应,先后转战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等地方, 肆虐为患,河北附近的卫所几次交手都失败,去年就有人提议调边军入内平乱。   江彬就是以大同游击将军的身份领边兵前来,听闻此前有一人杀二十人的光辉战绩, 起义被暂时压制,但他并没有参与后续的追击工作, 反而押送提督军务的马中锡、张伟等人入京审讯。   江芸芸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皇宫内的校场,原是朱厚照新得了一只老虎,不知怎么突然咬伤了看管太监, 原本正在汇报贼匪事情的江彬自告奋勇前去驯服。   “好厉害的功夫。”朱厚照观摩全程后,大为吃惊,“你竟有这般神力。”   江彬一身是血,赤裸着上身, 恭敬谦卑说道:“陛下威严惊人,微臣不过是借力为之。”   朱厚照眨了眨眼,在他带血的脸上一扫而过, 随后突然没了笑意,对着张永意兴阑珊说道:“给他件衣服,春日乍暖还寒, 可别着凉了。”   张永眉心微动, 悄悄看了他一眼,却见陛下完全没了刚才的兴趣, 便对着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爷, 江阁老求见。”一个小黄门快步走了过来, 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朱厚照猛地坐直身子:“她怎么来了,还不快快请进来,快把这里都收拾收拾,都是血,别污了她的衣服。”   小黄门连忙把受伤的老虎拖走,又用干净的泥土把带血的土地掩盖一下,江彬披着衣服站在一侧,眉眼低垂,只是突然在一片混乱中抬起头来,看向穿着朱红衣服走进来的人——江芸。   他在大同多年,刚当兵时就听闻兰州来了一位神人,名叫江芸,他心生向往,苦练箭术,只是后来随着大同等边境九镇清丈土地正有条不紊地进行时,他又开始厌恶此人的手伸得如此长。   如今这样如雷贯耳的人却在今日猝不及防相见,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快。   面前的人迎风走来,衣袂翻飞,才高气清,沿途的小黄门侍卫无不偷偷去看她,就连灰扑扑的校场也随着那身大红的官服而明亮灿烂。   “你怎么来这里找我了。”朱厚照见人来了,先是一怔,但还是忍不住快速下了台阶,朝着她走了过去,“回头让周发来传话,我回乾清宫后你再来就是。”   江芸芸笑说着:“陛下也难得休息,但政务也不好耽搁,陛下可以先拿着,回头得空了再看。”   朱厚照闻言嘻嘻一笑,接过她递来的折子,顺手交给一侧的张永。   只有江芸特别理解他的喜好,他就喜欢看看狮子老虎豹子这样的猛兽打架,也喜欢射箭骑马带着侍卫打架,但其他人见了就是一脸不悦,大力劝阻。   “那你今日陪我来看老虎吗?”朱厚照眼巴巴问道,“我新得了一只老虎,刚刚还吼我呢。”   江芸芸担心说道:“老虎毕竟是猛兽,陛下身边不可少人,不可被他们冲撞了。”   “江彬替我驯服了……”他还未说话,突然脸色古怪起来,想也不想就拉着江芸芸的方向朝着门口走去,“算了,这里脏死了,走,我们去外面玩。”   江芸芸却没有走,只是笑说道:“是新来的大同游击将军嘛?”   朱厚照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江将军气质不凡,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江芸芸和气说道。   朱厚照又哦了一声,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只是抓着她的袖子想继续把人带走:“没什么好看的,走,今日休息,我们出宫玩去吧。”   江芸芸失笑:“微臣事情还没做完呢。”   “事情是做不完的。”朱厚照把人拉走,“这么认真做什么。”   直到两人离开都不曾再看江彬一眼,张永慢条斯理走到他身边,无奈说道:“陛下和江阁老多年情谊,虽说之前有了一些冲突,但陛下最是心软,从不会责怪江阁老。”   他和颜悦色地看着江彬,甚至伸手轻轻拉了拉他肩上的衣服,目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但陛下一向喜欢你这样的人,早早回去休息,别着凉了。”   江彬收回视线,脸上露出热情笑来:“这次多谢张公公引荐,您说的我都记得,只是不知道今日我还要去跟着去伺候陛下吗?”   张永神秘一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小黄门把人带下去休息。   朱厚照拉着江芸芸上了自己的玉辂。   马车慢慢悠悠朝着乾清宫走去。   “你今日来就是给我送个折子的?”朱厚照捏着那本折子,随意看了一眼,不过是简单的边境折子,心中微动,不由故作随口问道,“难得见你主动找我。”   江芸芸笑了笑,盯着上首坐着的人,直接说道:“听闻陛下去了豹房,微臣很是担心,故而想要带陛下离开是非之地。”   朱厚照捏着折子的手一顿,最后缓缓抬起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就因为这个?”   “不可以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朱厚照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想要看清楚她到底是虚情还是假意,可到最后一看到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最后嘴角都压不住,咧出笑来。   江芸芸只是和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却不是她主动来的,是李东阳听闻江彬带皇帝去了豹房训老虎,又听闻那老虎前脚刚要死一个小太监,正是凶性大发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去找江芸。   能把朱厚照带回来的,遍看满朝文武,除了江芸再无他人。   “老虎一点也不凶,你别担心。”朱厚照凑过来,小声嘟囔着,“但你能来,我还是很开心的。”   江芸芸盯着那双真挚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哑然。   那双眼睛又圆又亮,睁大眼睛看人时总让人感到真挚。   热烈直白的少年帝王总是格外少见,也让人难以招架。   所以江芸芸移开视线,低声转移话题:“陛下保重身体最为重要。”   “哦。”朱厚照高兴极了,把手中的折子都要翻出一朵花来,笑嘻嘻说道,“晚上留在宫里吃饭行不行,上次的扬州厨子你喜欢嘛,我让他再给你做饭吃。”   江芸芸笑着摇头:“张道长给我炖了药膳,之前先答应他回家吃饭了。”   朱厚照立马不笑了,瞧着有点不高兴了,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劲,紧张问道:“药膳?你生病了?我找御医给你看看。”   “只是普通的调养身体而已。”江芸芸解释道。   朱厚照哦了一声:“你确实太瘦了,是内阁的饭不好吃吗,要不我给内阁换个厨师,再给你们加餐,让周发多拿一份给你,你多吃点。”   江芸芸失笑,但还是点头应下:“厨子很好,但也多谢陛下了。”   朱厚照只觉得今日的江芸特别好,就和记忆中的江芸一样好,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雀跃起来:“那我去你家玩好不好。”   江芸芸哭笑不得:“上次过年弹劾微臣的折子现在还堆在内阁呢。”   朱厚照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管这些人做什么,真是给他们闲的,我不管,我一定要去,什么药膳啊,我也要吃吃咸淡。”   “药有什么好吃的。”江芸芸无奈劝道。   朱厚照已经让张永转道了。   “这个车不合适。”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陛下还是换件衣服,要不也把二殿下带来吧,之前因为宗藩条例,二殿下也很忙,正好一起去家里吃顿饭。”   朱厚照立马扭头瞪她。   江芸芸一脸无辜。   “朱厚炜这个笨蛋到底哪里值得你惦记了。”   他怒了怒,然后转身去了文华殿把正在摸鱼睡懒觉的朱厚炜提溜走了。   “干嘛,干嘛啊!!”朱厚炜衣冠不整,大怒,“又发什么疯啊。”   朱厚照冷笑一声:“我到要看看江芸凭什么要带你吃饭。”   朱厚炜嗯了一声,也不生气了:“江芸请我吃饭!”   “等会,我要打扮打扮。”   “礼物呢,我去准备个礼物来。”   “干嘛!!我还没换衣服呢!!”   朱厚炜就这么骂骂咧咧被人拉走了。   隔壁院子,诚勇看着书房的公子,小声说道:“真不去隔壁看看。”   “陛下微服出宫,我们只当不知道就是。”黎循传正在雕刻一只小老虎的木雕,眉心紧皱,“是不是有点不好看?”   “距离江阁老生辰还有一段时间呢,怎么这么早就做准备了。”诚勇笑说着,“不过确实不太好看,没有当年江阁老送您的那个小鸡好看。”   黎循传脸上露出笑来:“她自来是做什么都是极好的。”   诚勇一看那笑,就忍不住说道:“年前老爷来信,说老家那边有一为世交姑娘容貌极好,知书达理,想要问您的意见,您回信了没。”   黎循传不笑了,低着头没说话。   诚勇自小和他一起长大,事已至此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可再一想却越发觉得此事酸涩艰难,不由伤心低语:“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不甘心。”许久之后,黎循传盯着那只初具轮廓的小老虎,声音轻飘。   —— ——   水军的事情就这么被沉默搁置了,剿匪不力的马都堂的事情上了朝野众人的口中。   徐经和黎循传的折子打了头阵,很快朝堂就关于马中锡的处置而吵翻了天。   此事看似是因刘六、刘七兄弟及杨虎等贼首的起义事情而起,但最本质的是因为河北百姓深受‘马政’的危害。   马政原是为了保证边境战马的供应,太祖强令河北等地百姓充当养马户,服马役。   此事看似简单,不过是一家多养一匹马,但其实养马需要很大的粮食,也就是说当地农民不仅需要种地缴普通的赋税,也需要承担饲养马匹的徭役,而一旦马匹死亡或种马孳生不及额时,不仅要赔偿还会被惩戒。   民间流传着‘江南之患粮为最,河北之患马为最’,这些当地的百姓一旦受灾,不仅今年的口粮没了,还会因为饲养的马匹死亡从而欠上一屁股的债,据说起义那一年,当地大多数的百姓已经开始卖田产、鬻男女,日子苦不堪言,却无人愿意为他们伸冤。   朝廷后续的处理也颇有问题,御史宁杲为捕盗,采用极为残酷的手段,大肆屠杀和镇压百姓,不仅要求立什伍连坐法,而且每此械盗贼回真定时,就用鼓吹在前面领路,导致当地金鼓之声整日不绝而耳,人心惶惶。   这场霍乱持续了三年,京城派去的督战官员换了一批有一批,却都完全不敢和起义百姓交锋,甚至因为这些队伍打出了‘建国扶贤’的口号,还竖起“直捣幽燕之地”和“重开混沌之天”的旗帜,再加上这些人不妄杀平民,所以得到了当地很多百姓的支持,不少县城甚至开门迎人。   直到今年正月,其中一支队伍已经达到深入近京的霸州,此时,另外一直甚至打到河南泌阳,竟然直接烧了前阁臣焦芳的家。   目前两只队伍,一支在霸州和京师附近僵持,另外一支则是在湖广襄阳等府县兵戎相见。   朝廷震惊,人人惊恐不安,有人提议重新再一次换人,这一次换的人是熟人,如今的右都御史彭泽被调去提督湖广的军务,同时再增调大同等处边兵回援京城,且进一步要求当地的湖广士兵一起和一路追击起义军的队伍,四面围堵。   马中锡就是在这个紧张的时候回到京城。   京城因为大敌当前,正处在空前的愤怒中,要求直接处死马中锡的声浪并不小。   “如今边贸马市的交易成交量已经很大了。”江芸芸掏出去年各地边贸的折子,“马政的政策也该变一下了。”   “这不是寄希望与蒙古嘛,万一他们反悔,那我们不久因为马匹短缺而受制于人吗。”杨廷和反驳道。   “其实,边境的战马已经不缺了。”江芸芸掏出一本折子,解释道,“光是兰州民间的大马场就有二十几家,还有小马场不计其数,这次因为边贸各大马场都引进了很多不同的种马,这事目前排查出来的兰州当地的马场数量和大概的马匹数。”   “兰州调解经历。”李东阳一看这个抬头,就忍不住挑眉。   “哦,拜托江经历帮我查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王鏊听笑了:“你们姐妹俩还玩这个。”   “工作上请称呼职务。”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江经历一个调节汉蒙矛盾的人,查马的数据能准吗?”梁储提出质疑。   江芸芸点头:“准的。”   “这么自信?”杨廷和半信半疑接过折子,“虽说有你这个江阁老做背书,但这些商人自来狡猾,欺负小姑娘不懂,胡言乱语也是有可能。”   “不会的,他们不敢。”江芸芸在李东阳的注视下,故作不在意地缓缓移开视线,最后看向杨廷和真诚说道,“都是实打实的数据。”   “若是这么看,至少兰州的马匹确实不少了。”杨廷和合上折子,在她热情的注视下,犹豫片刻后说道,“江经历这些年调和汉蒙矛盾也是出了名的厉害,又是你江其归的妹妹,总是有几分本事在的。”   江芸芸满意点头。   “这也太胡闹了,太祖的规定是以防万一,你们姐妹俩倒是嘴巴一长一合就说要改。”梁储不悦说道,“前脚不是说要提防蒙古人,后脚就自断养马之路,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太祖之前我们的战马确实少,这才有了这个办法,但现在河北动乱三年,祸及南北直隶,湖广,苏州等人,究其根本就是马政太过挤压百姓生存空间,一匹马要太多的草料和人力了,一家种地尚且能图一个温饱,再养一匹马,可不是多一张口这么简单。”   “你家不是就有一匹小白马,一年要多少钱?”王鏊问道。   江芸芸脸色凝重:“还真不便宜,我这马平日里都不骑的,所以马鞍这些装备都没有,光是草料费,一个月就需要二两银子,一年至少要二十两。”   王鏊咂舌:“你有钱养?”   “我娘给钱养的。”江芸芸咧嘴一笑,“还有我家小毛驴。”   李东阳咳嗽一声:“说回正题。”   “哦,另外我还查过辽东有专门的马市,是自来就有的,最好的马需要五石麦谷外加五匹布,最便宜的小马驹也需要一石麦谷和两匹布,算是非常公道的价格,所以交易如云,如今虽然也加入盐、铁和茶叶等,但随着边贸的放开,生意越来越好。”   “这是徐郎中的折子。”江芸芸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   徐经正是从大同做县令回来。   “朝廷每年用于马匹购买多达二十万两,今年不是就预定了二十万,按照当下的价格,一石麦谷售价是五钱银子,一匹布售价是一钱银子,换算下来,今年就至少可以购买战马六万五千匹。”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在根据目前在编的骑兵来配置战马,我们可以从太宗时的兵部畜马账册的记载来看,当时各处有两万三千七百匹战马,七千人骑兵,也就是说,一个骑兵配三匹马。”   “目前,我们骑兵在册四万人,那道理需要十三万的战马,我查过历年的记录,每年增加两千骑兵,六千马,也就是说,目前光在官方马市的交易就是绰绰有余的,更别说卫所里还有自己配种饲养的马匹,这些都是每年会拨钱下去的份额,再加上私人马场的数量在稳步上升,而且随着边贸逐步稳定,这些马匹数量会逐渐扩大,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并不缺马匹。”   “若是我们和蒙古再一次打起来,被人断了马匹呢。”王鏊问道。   “若是短时间的战役,我们目前的马匹完全可以支援,若是长时间,那必然是举国之战,不仅全国各地的战马会被源源不断送到九边,我们的百姓定然是愿意再一次养马的。”江芸芸平静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家国大义,百姓自然也懂。”   众人沉默。   ——是了,真到了这一步,家家养马,户户上战场是肯定要的。   “若是直接取消马政,至少当地百姓不会再开门迎接反贼,也算是断了他们的力量。”杨廷和想了想,“是一个阳谋。”   “百姓安居乐业,以土为依,才能生息繁衍,心定神怡,如此社稳家兴。”江芸芸认真说道,“河北的百姓身为京畿重地,已经为国家奉献一百多年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李东阳叹气,随后看了一眼其他同僚。   “马政笑,叛乱止。”王鏊颔首,“倒是可以一试,也能缓解一下目前的危机。”   “需要马,但也不能太多的马,如此大的负担也该停止了。”没想到梁储表示赞同。   杨廷和笑说着:“我自然也是赞同的,早些让百姓恢复正常日子才是。”   “那你去写折子吧。”李东阳摸着胡子点头说道。   谁知道江芸芸还没走,继续认真问道:“那马中锡怎么办?”   “这……”李东阳为难,“怎么,他们家人求到你那里了。”   “这是一方面。”江芸芸又掏出一本折子,“这是他的喊冤折,写的很是清楚。”   众人四目相对,王鏊忍不住去看她的袖子:“到底塞了多少东西啊。”   江芸芸摊手:“这次真没了。”   马中锡,成化十年的乡试第一,成化十一年中进士,随后授刑科给事中,性格嫉恶如仇,导致九年不曾升迁,后任右副都御史,巡抚宣府,曾在边寇犯边时大败敌人,陛下刚登基时,不少朝臣上折推荐此人,故而重新启用了此人,命其巡抚辽东,但刚上任没几天就得罪了刘瑾心腹、辽东镇守太监朱秀,随后很快就被抓捕进京下狱,据说当时用囚车押赴辽东,招摇过市,欺辱至极,百姓见状哗变,还是马中锡自己坐在囚车里安抚的,最后被褫其官职,令其归家思过。   这次反贼一路斩关夺城,撼动京畿,朝廷这才重新启用马中锡率兵剿灭义军。   “其实这次百姓作乱说到底是官贪吏虐所致,马都堂一个外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时间紧急也做不了什么。”江芸芸说,“而且他在折子里说,他是打算一面武力镇压,一面力主招抚的,所以才亲自带着酒食到刘六、刘七大营开诚慰谕。”   江芸芸又掏出一张纸。   王鏊似笑非笑:“不是说没了吗。”   “是一张口供纸,不是折子。”江芸芸嘟囔着,“锦衣卫询问了被抓入京的百姓,他们说是因为佩服马都堂,所以才约定不侵害故城马都堂家的,并非和他勾结了。”   如今朝廷上对马中锡的攻讦也大都是因为此事。   毕竟上一个焦芳家里可是被烧得精光,这一位却是完全不受到伤害,自然也是令人怀疑是否是“以家故纵贼”。   他如今被押解进京,除了作战不力,还有纵贼的罪名。   “而且也都当地也有人说,当时这些反贼听了马都堂的话是愿意归降的,只是佥事许承芳对此事有顾虑,这才请求增兵,惊动了贼人,这才导致战况突然混乱起来。”江芸芸双手一摊,“但是没有当地官员愿意上折子愿意说明此事。”   李东阳摸着胡子,不好多言,便又去看同僚。   “能写出中山狼传的人,总不会太坏。”王鏊叹气说道,“总不会咬我们一口。”   李东阳咳嗽一声。   江芸芸低下头没说话。   “在官八千有余日,算老六旬余六年,马都堂不论如何与国有功。”梁储沉重开口。   “剿匪之事为表,马政为内,总不能因内失表。”杨廷和也跟着说道。   “那你现在可以去写折子了吧。”李东阳看向江芸芸,笑着打趣道。   江芸芸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王鏊看得直笑:“瞧着是早有准备啊啊,这袖子也不嫌沉。”   “别人是担风袖月,她是担纸袖折啊。”杨廷和也跟着打趣着。   李东阳只能无奈摇头。   梁储看着离开的背影,神色松动了一些。   两道折子递上去没多久,朱厚照就批示同意了。   随着取消马政的政令一处,还有河北要正式开展清丈土地的工作,原本凡被寇侵扰过的府州县,概免租税一年,如今扩大到全河北。   至于这次反叛的百姓只要放下刀,就既往不咎,回家种地去。   此令一处,各地的躁动立马减少,听说河北家家户户还有人跪在地上大哭的,原本围困冀州的起义军果然紧跟着退去归家去了。   与此同时,江芸的威名再一次响彻河北。   “好端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芸芸震惊。   “不知道,但瞧着……”黎循传拧眉,忧心忡忡,“太过盛名了。”   江芸芸叹气:“有人要害我啊。”   黎循传沉默地点了点头。   “河北那边的土地背后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张道长脑袋凑过来说道,“我之前想给知知置办一些田地的,你猜这么着,要价高不说,根本轮不到普通人手里,不过那些人牙真是眼尖,认出我和你的关系,又非要卖给我,不过我给拒绝了。”   江芸芸挑眉:“那可真是大工程啊。”   “是啊,你还不如先把两广的土地弄了些,那边种田的人也少。”张道长摇头晃脑说道。   “也不打算这么早推行到河北,实在是时机到了,也该给这些京城人一些警醒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旗帜写给谁看的。”江芸芸冷笑一声,“河北之乱能拖延到今日,这些人功不可没,不放点血出来,怎么对得起这些百姓和士兵。”   张道长没说话:“也该让米价往下走了,也太高了,要逼死人啊。”   黎循传低声说道:“那这次的人选就很重要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只是她还没思考出一个适当的人选,就听闻有人撺掇着皇帝要京营边军互调操练,增加京城兵的实力。   江芸芸一脸头大的被李东阳抓了出来。   “又是那个江彬,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了。”王鏊糟心说道,“陛下本就爱武,这人武将出身还嘴甜,哄起人来一套又一套的,只有你治得了这人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陛下同意了?”   “这次停兵冀州,陛下也是对京城士兵的能力颇为不满。”李东阳委婉说道。   江芸芸只好有随手揣了一本折子,去豹房找人去了。   ——是了,最近朱厚照沉迷豹房。 第五百一十三章   “江芸来了。”朱厚照一听张永的话, 下意识看了眼天色,很快又把手中的弓箭放了下来,拉着缰绳慢慢悠悠朝着看台走去, 有点偷玩被抓包的苦闷。   “陛下之前处理马都堂的事情这么辛苦,今日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张永见状,快步小跑跟在马屁股后面,“朝中大事自有内阁处理。”   朱厚照最近确实有些沉迷玩乐, 毕竟左一个钱宁,右一个江彬, 比起骑马射箭来,实在是痛快。   “爷怎么走了,这不是刚热身吗?”钱宁殷勤上前说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 收回视线后不悦呵斥道:“要你多嘴,滚一边去。”   钱宁脸上笑容一怔。   “那今日先收弓,让士兵和猎物先回来。”江彬见状文质彬彬说道,态度温和。   朱厚照漫不经心点头, 目光落在远远的校场门口:“你们处理吧,动静小些。”   钱宁还打算说话,就被江彬拉走了。   “拉走我做什么?”钱宁现在是看江彬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的,冷哼一声,“没了你大秀风采的时候, 怎么还这么冷静。”   江彬不笑起来, 面容很是冷峻,斜眼看了这个蠢货一眼, 没说话, 转身离开了。   钱宁气得直跳脚, 眼看就要大发雷霆,突然看到校场门口出现的那个人,立马吓得瞪大眼睛,随后双眼冒火星,双拳紧握,但最后还是一声不吭隐忍不发,转身把自己藏起来,悄悄看着远处的动静。   “你怎么来了?”朱厚照坐在马上,慢慢悠悠朝着江芸芸走了过去,最后两人相遇后,他也没下马,只是臭着脸问道,“来抓我回去的。”   江芸芸和气说道:“之前反贼围困冀州,陛下有心抽调京城精锐,亲自带兵平叛,虽然被阻止了,但可见之前京兵的表现确实不尽如人意,故而这几天兵部有意把武将考核细化,就委托我去军营看看,我想着陛下这边有现成的,所以斗胆来看看。”   朱厚照一听,眉头皱来皱去,目光闪烁地看向江芸芸,最后忍不住弯腰,朝着江芸芸探去,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反问道:“真的?”   江芸芸面不改色,施施然点头。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随后脸上咧开大笑:“走,我带你见识见识我训练起来的新兵。”   江芸芸便慢慢悠悠跟了上去,朱厚照一看也跟着下了马,牵着马和她走在一起,兴奋比划着:“我昨日看了很多书,研究出如何对抗蒙古骑兵的阵法。”   江芸芸温和点头:“愿闻其详。”   “其实对付骑兵有三种办法。”朱厚照得意说道,“最直接的就是前朝汉武帝的用骑兵打骑兵,从西域采购优秀的马匹,后在中原训练骑兵,拥有一支更强大的骑兵后,就和匈奴的骑兵对冲。”   他叹气,两手一摊:“没钱,人家汉武帝把前代数十年的积累都耗完了,我要是敢这么开口,你师兄他们能哭晕在我殿门口。”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我们确实也没钱。”   “第二种则是像唐朝这样委婉一些的,让胡人将领来担任军队的将领,用他们的办法来训练骑兵,也可以一边打一边收编胡人骑兵。”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其实我祖宗以前也干过这事,但现在人都跑了,可见这个以胡制胡的办法在战时可以,平时不行,这些人养不熟,一有不对就跑,一有对不起他们的就造反,这可是一个大问题。”   江芸芸含笑不语。   “第三种嘛,就是前宋的用步兵打骑兵,但在端平入洛中,以精悍善战的淮西步兵都惨败在蒙古的铁骑上,虽然这些步兵战斗力惊人,战场从早打到中午,甚至缴获了三百余面盾牌,但最后还是被骑兵冲破防线,几近全军覆没。”   江芸芸眉心微动。   朱厚照兴致勃勃说完,话锋一转,低头和她咬耳朵:“骑兵冲刺能力强大,步兵防御本事出众,宋朝虽然在这场大战中失败了,但究其原因,粮草地形,甚至是千里迢迢北上都是问题,但我研究过他们的战术,我老祖宗还借鉴过呢。可见这个办法还是很有效果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提醒道:“陛下已应该称呼为高皇帝,又或者太祖。”   朱厚照哦了一声,胆大包天说道:“那说起来我也不是高皇帝选定的那一支……嗷呜……”   江芸芸眼疾手快用胳膊肘让他闭嘴了。   “陛下研究出什么了?”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朱厚照揉了揉胳膊,继续说道:“我从我那老祖宗,我是说我太祖的小档案里翻了翻发现,宋朝一般采用密集方阵,也就是让士兵们排成方阵,外围的士兵手持长矛,第二层为弓箭手,中间是最后扫尾的士兵,两侧还会布置弩手和火炮。”   “不是长木仓吗?”江芸芸惊讶问道。   朱厚照露出了然之色:“这就轮到我们朝了,淮右步兵甲天下想来你也听过,这就是专门使用长木仓的步兵,也就是后来专门被用来对付蒙古骑兵的淮右枪兵。”   “现在边境的步兵也都配有一支专门克制骑兵的长木仓。”江芸芸顺势说道,“木仓头较尖锐,便于刺击,枪杆为柔韧的白蜡杆,比劈砍的矛更为合适,也趁手。”   朱厚照眼睛越听越亮,连连点头。   “但现在边军之战不推崇贴身肉搏,也不喜欢主动出击。”江芸芸话锋一转说道,“他们平日需要守备城池、维护治安,甚至还要修建城墙,种地插秧,日常训练几乎为零,这和平日里便是去跑马也是在锻炼自己和马的默契程度而言的蒙古人而言就已经拉开了差距。”   朱厚照一听不高兴反驳道:“那边军也不是孤军奋战啊,还有骑兵、车兵组成车营啊,蒙古人可没有这些,算不得差距。”   江芸芸笑说着:“陛下还忘记说火器了,九边如今装备了大量的火器和弓矢,也是利器。”   朱厚照满意点头。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兰州民间一直有一句话,不知陛下听过没有。”   朱厚照摇头。   “中国之长技,莫先于火器,弧矢次之,其卒然以短兵相接,而二者莫施,则胜败非余所能,近赌矣。”江芸芸认真说道,“要克制蒙古军队,既然做不到骑兵和骑兵对冲,那步兵就一定要有优秀的近战能力和相互配合的作战能力,过度依赖远程火器,只会把战线拉长,一旦火器弓矢消耗殆尽,我们的步兵在骑兵之下毫无还手能力。”   朱厚照沉默,眉心紧皱,思考着江芸说的话。   “江阁老说得极对,但也有一点不对。”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看去。   那人立马下跪请罪:“微臣斗胆,忍不住想要请教阁老一二。”   朱厚照一看江彬不知何时出现了,莫名有些紧张,悄悄拉着江芸芸的袖子,想要走。   江芸芸却是好脾气,微微一笑:“你就是江彬吗?听闻江将军是从大同来的,有过以一敌二十的惊人战绩,陛下有意调整京城军营的战力,不若一起讨论讨论。”   “那让他写个折子来……”朱厚照含含糊糊说道。   “既然人在这里,当面说不是更方便嘛。”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一看只好拉着脸,示意他站起来回话。   “火器对骑兵的杀伤力是巨大的,不仅可以直接摧毁士兵的战力,马匹也能损耗,骑兵最需要的是马,只要这些马死了,骑兵不攻自破。”江彬冷酷说道,“只要我们加大火器的投入,微臣这几日在京城听闻外面有叫弗朗的人,他们的火器比我们的更为精进,若是能大力引进,定能为边境之战锦上添花。”   江芸芸笑着点头:“你说的佛郎机炮的射程可以达到发及百余丈,确实能先一步阻击蒙古人,但我也听闻过,这门炮的火药气体很容易外泄,经常影响射程。”   “这只是偶然事件。”江彬不服气说道,“这门火器射速快,每炮母炮载以炮车,配子炮三门,射时,直接把子炮装入母炮,发射完直接拿出,再装填第二个子炮,前三炮需要花费的时间总共费时不到二十秒。”   “还有散热快,不容易炸膛,子炮是铁铸的,不仅可以承担一部分火药的压力,便是其中一个子炮坏了,也不会影响火炮的射击,如此重重的优点,怎么能因为一个偶尔事情而否定呢。”   江芸芸仔细听着,随后反问道:“这是你找海贸的商人打听的?”   江彬点头,随后悄悄看了一眼朱厚照,虔诚说道:“微臣向其中一位商人买了一个火木仓,可以拿在手里的那种,正打算孝敬陛下。”   朱厚照眼睛一亮。   江彬见陛下终于对他露出笑来,脸上的神色也跟着轻松起来。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这个商人可有跟你说,装炮需要的火药比我们目前研制的要好?”   江彬眉心微动。   “我猜商人也没有和你说,这门火炮的精度并不高,只能进行无差别的扫射,要是想要用这个冲散第一波骑兵,我们需要的火药量远远会超过我们的预算。”   江彬脸色逐渐凝重。   “那我更猜,想要做这笔买卖的商人还是没有和你说,攻破满剌加用的是他们的重型炮,更长更厚的大家伙,和我们现在手中的门炮有类似之处,那为什么推荐轻便一些的长炮呢。”   江芸芸明明眉心微微皱起,但眉宇间却有一闪而过的飞扬,显出几分洞察人心的讥笑。   “因为这门炮也并非这么好。”   江彬脸色大变。   朱厚照听得连连点头,语出惊人:“是了,要是真的好东西,早打过来了。”   一侧的史官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江芸芸笑说着:“但也并非这么不好,想来若是经过我们的手,总该会变得更好。”   朱厚照一听,抚掌说道:“是了,就是这个道理,一群洋鬼子能知道什么好东西啊,等我抢……我是说拿一门来,我们好好研究一下。”   “江阁老瞧着对这个东西颇为熟悉,怎么没有早早敬献给陛下,也好让陛下看看。”一直躲在角落里没说话的钱宁,忍不住暗搓搓说道。   朱厚照震惊:“你偷偷藏好玩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那个院子能藏什么,马和驴都整日打起来呢,若是院子大些,还能把他们分开关呢。”   “这倒是,主要是你的驴太肥了。”朱厚照不知为何颇为吃醋,“好好的驴,你也养得这么溺爱,你对谁都这样嘛。”   “兵部徐郎中家中就是做海贸生意的,我好友的母亲,扬州秦夫人也是做海贸的,他们的船只被弗朗人打落后心中怨恨,这才知道了不少消息,我已拜托他们,若有废弃的,哪怕是残破的大炮,也只管拉回来,我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也该好好改良一下经年不曾改过的火器了。”   朱厚照一听,目光炯炯的看着江芸芸,脸上喜不胜收。   “陛下不是说训练了新兵吗?不若去看看。”江芸芸转移话题说道。   朱厚照眼神闪了闪:“我又别的想法了,先不给你看了。”   江芸芸笑:“陛下是对京城兵有想法,还是边军?”   “都有吧。”朱厚照说。   江芸芸顺势进入今日的正题:“边军赴京防守,京军赴边操练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可以调动两边积极性,也能更好的让京兵见见边防的残酷,激发他们的斗志。”   江彬万万没想到江芸是赞成这个事情的。   钱宁更是神色大喜。   朱厚照却是突然警觉起来。   ——江芸什么脾气他还不清楚嘛!   “但若是一批又一批的来,实在是去往疲劳,无故常动,如今边贸正积极开展,会惹得蒙古戒备,再者九边正在清理土地和军屯,来回走动容易让人又可乘之机,从而坏了这件国之根本的事情。”   江彬和钱宁对视一眼,正打算说话,就突然察觉到江芸轻飘飘的一眼,虽格外冷静但眸光威严,面容平静,好似豹房中气势不减的猛虎,兽瞳冰冷。   “河北战事刚停,陛下体恤百姓,免除一年赋税,如此奔波,虚费粮饷,若是陛下想要抽空打造火器,兵部和户部从哪来抽出钱来。”   朱厚照不悦:“京兵这样的能力,难道不该去边境锻炼锻炼嘛。”   “自然要。”江芸芸表示肯定,“祖宗成宪:京军卫内,不无故外出,恐有四方窥伺之虞,之前冀州之事实在是有违祖宗成制,这群被京城生活滋养的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士兵早就该训练了。”   朱厚照脸色微微好看起来。   “微臣建议,从宣府调三千人,京营调三千人,集合在一起训练,一个合格的军队不仅需要武器,更需要纪律,但如今军纪涣散,陛下为何不研究出更有利于士兵训练的办法,之后整理成册推行各处。”江芸芸敏锐指出朱厚照的担忧,“至少京兵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是可以时时考核到的,兵部有意细化武将考核,陛下的考核办法自然也在考核之中,如此边军的成效也能及时反馈出来。”   朱厚照的眼睛开始缓缓亮了起来。   江彬忍不住去看江芸,一脸钦佩,要知道这件事情不知有多少大臣上了折子,但陛下皆充耳不闻,就连李东阳的话都听不进去,偏今日江芸这么徐徐道来,陛下明显是心动了。   但这点敬佩很快就剩下微不可言的嫉妒。   他的目光在江芸眉宇上那道伤疤上一闪而过,最后缓缓低下头来。   “你果然是说客。”朱厚照最后忍不住抱怨着,“你总是会替他们说话。”   江芸芸神色温柔,平和说道:“兵部的话虽然直白,但也是事实,只是陛下的才略也该让他们看看才是。”   朱厚照大喜:“你也觉得我有带兵的天赋。”   江芸芸含笑点头:“陛下自来下棋就很厉害。”   其实朱厚照打仗的本事,江芸芸很早就有所察觉,而且他的骑射确实很是厉害,江芸芸并不认为这是文官嘴里的拿不出手的技能。   文韬武略,占一样便已是难得。   之前李东阳和王鏊对此事如此反驳,她一直沉默不语,并不是赞同,但也不是反对,毕竟如此大规模的来回调换确实劳民伤财,但同时这件事情的出发点是对的,所以说到底是方法的问题。   文官的劝解大都是提出反对却不找出办法,朱厚照这个脾气肯定是看也不看的,所以江芸芸便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正好也消磨一下朱厚照的精力!   “那你觉得我带兵去把那些洋鬼子打跑如何。”朱厚照充满期冀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僵,随后面无表情说道:“不行。”   朱厚照大怒:“你果然是骗我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京营边军互调操练的事情总算归于平静, 朱厚照得了六千的兵,就开始沉迷校场。   对于这事虽然大家也都是有意见的,但两相比较之下, 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了,大臣们对陛下的唯一要求就是安分一点,所以不少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那些小声量的折子, 朱厚照自然是全当没看到。   但是引起更大争论的是,这件事情原本朝臣内阁吵了一个多月, 就连首辅李东阳出面都不好使,陛下硬是不肯低头,闹到最后又开始不肯见人, 不曾想最后还是一直不动声色的江芸去了一趟校场事情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解决了,故而原本躁动的朝堂再一次安静下来。   “你最近这个名气也太大了。”徐经再一次拜访江家的时候,神色颇为忧心忡忡,“外面都有多嘴的人拿你自比董仲颖, 瞧着谣言越来越多了。”   “好端端的非要去校场,可不是要被人指指点点。”黎循传正在辅导小孩作业,抽空骂了一句, “乾清宫烫脚是不是。”   江芸芸果断把椅子挪了挪,背对着他,权当没听到, 认认真真给小猫梳毛。   徐经一看, 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其实大家都是嘴巴说说吧。”顾知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疯狂补作业,一边抽空大声嚷嚷着, “老师喜欢穿蓝色, 绿色的衣服, 现在京城就这个颜色卖得最好呢,老师之前过年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新年衣服,那一年京城的大红色衣服都买脱销了,现在京城扬州菜馆可多了,哪家都是爆满的,你看,大家嘴里都说老师不好,心里恨不得都学老师呢。”   黎循传挑眉,似笑非笑:“你功课写成这样,还有心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顾知低着头不说话了,小脚却悄悄提了提边上的陈禾颖。   陈禾颖只好硬着头皮替人解释道:“就是中午休息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的,功课都是好好做的,师兄布置的有点难。”   黎循传对着两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秋老虎太晒了,去屋里写吧。”   顾知直接左手凳子右手桌子,头也不回就跑了。   “你这个徒弟……”徐经看得咂舌,“还挺活泼。”   “小孩吗,不是都这样吗。”江芸芸随口说道。   徐经歪头:“你怎么还这么溺爱小孩啊,一个幺儿还不够嘛。”   江芸芸抬头,和他四目相对,然后嘴硬反驳道:“没有溺爱的。”   黎循传懒洋洋说道:“单纯就是眼睛糊而已。”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提溜小猫,大声嚷嚷着:“眼睛这么亮,一看就是好猫。”   小猫被梳毛梳得颇为不耐烦,只能尾巴不耐烦地一甩一甩的,却也没有动嘴咬江芸。   “嘴巴这么硬,一看就是坏猫。”黎循传站起来慢慢吞吞说道,“衡父坐下吧,今日难得休息,中午可有什么想吃的。”   “刚才听顾小姑娘这么一说,许久扬州菜了,听说乐山做的扬州菜很好吃。”徐经笑说着。   乐山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徐公子想吃什么,我今日一定好好做。”   “都行。”徐经笑说着,随后看向还在坚持不懈给小猫梳毛的人,“你这每日大门紧闭不见客,还真有你刘师兄的风范。”   “人多嘴杂,树大招风。”江芸芸放走小猫,笑说着,“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徐经摸了摸鼻子:“我就不能单纯来找你玩嘛。”   “也不是不行,但也不太像你会做的事情。”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上次还给我带好吃的,这次都没带,肯定不是你舍不得这些东西,应该是你心思不宁,忘记了。”   徐经闻言,脸上笑容敛下,缓缓叹了一口气。   黎循传皱眉,把手中还未放下的茶水警觉收了回来:“怎么了?”   “有人想见你。”徐经老实说道,顺手把茶水自己端回来了,说完还抿了一口,唯恐再被人端走。   “谁?”黎循传紧张问道。   “弗朗人。”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真挚的目光,随后指了指自己:“他们要见我?”   徐经点头:“指名道姓。”   院中三人有这片刻的安静,便是江芸也没想到这些人想见她,但很快她又从细枝末节中发现一些缘由。   黎循传则是颇为紧张,现在这个时刻,江芸本就被人架在火上烤,又好端端突然多了一个外邦人要求见江芸,这可不是好消息。   徐经也颇为为难,他并不想传这句话,但他祖母亲亲自来信,徐家海贸的生意正需要一个跳板才能完成进一步的飞跃,而他是徐家唯一的子嗣,深受徐家荫庇,又不得不承担起这个责任。   “他们想要和大明进行贸易,但是没有人引荐,所以挑中了目前,名声显赫的我?”江芸芸如此说道。   徐经苦笑:“果然瞒不过你,一句话都没说,你自己都猜出来了。”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其归是大明的阁老,其实他们想见就见的。”黎循传怕江芸为难,替她回绝道,“这些人一看就不安分,京城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岂能再生是非。”   徐经也是这么想了,这么直白被人拒绝了,反而松了一口气,便跟着不好意思说道:“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回信给我祖母。”   “你虽是家中独子,但现在到底做了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家中的事情还是少插手,免得被御史弹劾。”黎循传提醒道。   徐经点头:“我知道的,这件事情我让他们不准对外说的。”   “我这就回家写信去。”他坐立不安,随后站起来,满怀歉意地看向江芸芸,“你别生气,其归。”   江芸芸抬眸,歪了歪脑袋:“我还没说话呢。”   “那你骂我吧。”徐经低着头,耷眉拉眼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骂你做什么,还是被提醒了,才发现这事原来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徐经不解问道。   “我可以见他。”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随后话锋一转,“但他们要交一门他们的大炮上来,另外他们要从琼州的海贸司上岸,跟着我们学会大明的礼仪,合格了,我自然会带他们引荐陛下。”   黎循传震惊:“你又要做什么?”   “与其盲目等待,不如先发制人把人控制住,出奇制胜,掌握主动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冷不丁说道,“就是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什么历史名人。”   历史书上说的航海人,麦哲伦?哥伦布?葡萄牙人还是西班牙人呢?   “什么名人?你认识他们?”徐经不安问道。   江芸芸和他们面面相觑,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所以其实你们也是名人?”   “又癔症了。”黎循传认真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没病啊,每次病了都会说胡话,小心被抓起来。”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眉头微微皱起,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那我到底是不是啊,不会真的有我吧,不过我这么厉害,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过啊。”   “算了,别理她了。”黎循传看她越说越莫名其妙,只好先把徐经支走,“你去厨房看看你要吃什么。”   徐经自觉也不好多听,便端着茶水溜溜达达去了厨房看看中午的饭菜,边上的黎循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别说胡话了,家里有客人呢。”   江芸芸叹气,苦闷坐在椅子上,又顺手捞起经过她腿边的小猫,狠狠吸了一口。   —— ——   朱厚照在观摩了几天这些人的训练,无师自通将手中的六千人分成两类,又设立东西两官厅,每个月进行大比武,前三千名在东厅,后三千名在西厅,前三千名每月多一两银子,江彬和许泰分管两厅。   钱宁几乎要咬碎了牙,奈何朱厚照只是冷淡说道:“人家一个打过仗,一个是武状元,你哪里比得上人家。”   “总该要给臣一点机会锻炼锻炼。”他不甘心说道。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也是,不能一开始就否定你。”   钱宁眼睛一亮。   “宫里的小太监我一直觉得不行,之前搬个东西都搬不动,也太没用了。”朱厚照一脸认真说道:“你训练一下,都是宫里人,我只信任你呢。”   钱宁瞪大眼睛,但又不得不含泪领下这个差事。   周发和江芸芸说起这事也忍不住眉飞色舞,用嘴巴都能把人排挤死,最后满意说道:“瞧他还得不得意,之前还把您拦住,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后来被陛下冷落了,又不知从哪里找来豹子老虎,才重新回到陛下身边,呸,佞臣!”   江芸芸笑说着:“你也是小太监,就不怕他把你拉走?”   周发瞪眼:“他敢!我可是内阁的人,我可不会听他的。”   江芸芸忍笑:“钱能好歹是大太监,你就这么不服钱宁。”   “钱能算什么,宫内大太监多得很,就张永,谷大用,还有我干爹,阁老您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个都是笑眯眯的,但哪个又是好相处的,他钱能也就在我们这些小太监面前威风威风,别看我干爹人现在在兰州,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月要和陛下写两份信呢,就这样,他都不敢对我干爹动手呢。”   江芸芸眼波微动:“我好久都没看到谷公公了,这些年瞧着都很安静。”   “张永这人别看一张笑脸,但心凶得很。”周发压低声音低声说道,“牢牢把持着陛下呢,但谷公公也是有几分本事的,这次东西两厅的事情可是他主要负责的,据说他对带兵打仗也很有自己的心得。”   江芸芸笑着点头:“之前和杨尚书一起平叛朱寘鐇时就有所听闻他的本事。”   周发竖起大拇指:“要不怎么争得过。”   “聊什么呢,河北清丈土地的人选,宾之已经选好了,走吧。”王鏊笑说着。   “选了谁?”江芸芸站起来随口问道。   王鏊笑了起来:“说起来你也认识。”   “那我认识的人可就多了。”江芸芸无奈一笑。   “本来有三人,但其中一人姜洪,也就是奏陈除寇安民事宜折子的,但是他四月时,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不曾想六月二十二日卒于官,丧报半月前才送到京城。”   王鏊一脸惋惜。   江芸芸也跟着说道:“之前在吏部大考时,看过他的政绩,历官清介,不避权贵,本是个好人选。”   “那就剩下两位,一位就是三个月前刚出狱的马中锡,有意让他将功折过,也好让人看看他的本事。”   “极好。”江芸芸笑说着。   “第二位,不知你记不记得,就是当年接替你徽州事务的彭泽。”   江芸芸眼睛一亮:“是他。”   王鏊摸着胡子点头:“就连挑剔的石玠也都要说一句‘彭某好人’,可见人品清贵。”   李东阳远远听到了,打趣道:“好你个王济之,你都说了,我说什么。”   王鏊大笑起来。   几位阁老碰了碰头,几项合计,对这样的人选自然也都没有意见的。   “这次起义结束得这么快,大抵是之前浙江清丈土地做得好,大家也都想好好过日子,人选很重要,这事也一定要称,彭泽有多次的剿匪经验,态度上很强势,但性格却不会太过刚直,正是好人选。”杨廷和附和道。   众人点头表示同意后,李东阳亲自写好折子让太监递上去。   “其归,你稍微留下来,我有话和你说。”众人又商量了不少事情,眼看天色就要下值了,众人便打算散去各回各家,不曾想一直在内阁对江芸芸颇为避嫌的李东阳突然开口把人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王鏊看了李东阳一眼,随后带人先一步离开。   “首辅很少会单独和江阁老说话。”杨廷和故作随意地问道。   就连一直不关心这些事情的梁储也侧首看了过来。   “看我做什么,许是有私事吧,这两人师兄妹,要我们担心什么。”王鏊随意打折马虎说道,“走吧走吧,都十月了,这天黑得快,早些回家吧。”   杨廷和踏出内阁大门时,忍不住朝着正中的屋子看去。   ——江芸的身影依旧站在窗边,李东阳的身形被遮挡着,看不清到底有没有在说话。   狭小的内阁很快就只剩下李东阳和江芸芸两个师兄妹。   夕阳西下,整个屋内有一种朦胧的黄昏暗淡,一本又一本地折子堆满了几张桌子,年迈的李东阳坐在首位,花白的头发被微弱的光照着,却依旧黯淡。   “我打算致仕了。”还未等江芸芸开口,李东阳看向面前的年轻人,摸着胡子,先一步开口,面容平静温和。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天顺八年殿试, 李东阳以二甲第一的成绩被选为庶吉士,自此踏入官场,但一开始的升迁不算顺利, 基本上是九年任满才一迁。   据说因为‘貌寝,好诙谐’,故而不被人看重,做了很久的侍讲学士, 却没有参与经筵和日讲等能被陛下看见的活动,但年轻时的李东阳却格外豁达, 并不在意此事。   直到弘治朝,先帝爱才,故而开始被委以重任, 弘治八年,李东阳以礼部右侍郎兼任侍讲学士受命入内阁参预机务,到如今,十七年的内阁岁月。   江芸芸脸上笑容缓缓敛下, 神色仲怔。   “我都六十五了,眼睛看字看久了很吃力,还留在这里岂不是要被人骂了。”李东阳见状, 笑了起来,“每年弹劾我尸位素餐的折子可不少,我再留下来可就是老而为贼了。”   江芸芸嘴角微动, 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 怎么这么突然啊。”片刻后,她又呐呐开口。   “我自来体弱, 弘治辛酉年, 我以昡晕等疾病想要请辞, 奈何先帝不准,此后我二次请辞,先帝依然不准,直到七月,兆先大病差点殒命,我自感生命无常,就在十一月京城的落下第一场雪后,去房山为自己挑选了墓地。”   当年李兆先病重得厉害,群医束手无策,还是张道长用了偏方,及时把人就回来,但李兆先的身体再也不复年轻,但之后师兄竟然去挑选了墓地,却是无人知道的事情。   “从弘治甲子年到如今,我至今以身体之病症请辞数十次,奈何陛下和先帝次次挽留,甚至多加宽慰,后来的情况你也是知道,朝政动荡,刘希贤和谢于乔齐齐离开朝廷,我不得不留了下来。”李东阳摸着胡子,眸光悠远,年迈衰老的脸上被夕阳西下的日光一照,显出几分暮年垂垂的老气。   “时政艰难,他人以鹧鸪啼罢子规啼来骂我,甚至有人画了一幅丑老妪骑牛吹笛的讽刺我,可若是祸到临头,人人都图一时畅快,扔了笛,弃了牛,谁来‘笛中吹出太平歌’。”   他看向江芸芸,面容平静:“我们深受先帝嘱托,至今不敢忘怀,故而我在这内阁,留到今日。”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江芸芸安慰道,“师兄为何要顾忌他们的说法,内阁之难,他们只当是春日花开,秋日落叶,是是非非定要争个长短,那里知道不管士林还是宦官,又或者外戚,处处都是掣肘。”   李东阳笑着点头:“你江其归自来就是个看得清的人,朝政之事没有对错,只有时机,你素来是个会抓时机的人。”   “师兄何来促狭我。”江芸芸勉强笑说着。   “陛下身边总是不缺阳奉阴违,狼狈为奸的奸佞之人,去了一个刘瑾,也会来张瑾,谷瑾,但如何处理,何时处理,怎么处理,这些都不是靠一腔愤怒可以去办成的。”李东阳注视着面前年轻的师妹,压低声音,神色凝重。   “那个江彬瞧着是个有野心的,他能不顾脸面来京,自然就不可能只止步于玩伴这一步,他和刘瑾一个内侍不一样,你如今是内阁阁老,但你的目光应该不单单看向陛下。”   “我知道。”江芸芸冷静说道,“我并不在意这人。”   李东阳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当真没有异样这才点了点头:“你能想得开就好,江彬之流不足为据,但谁把他带到京城,你要小心一些。”   江芸芸点头。   窗外辉煌的太阳只剩下一缕日光,但很快那刺眼的太阳也跟着消失殆尽,只剩下山头还未散去的红霞,一层叠一层,是今日最后的光亮。   “王济之性格豁达,脾气温和,素来不惹事端,他对你看重,但你也要仔细对待。”   李东阳在夜色中沉默,感受着最后的时光,悠悠岁月数十载,他在内廷日夜穿梭,从不曾停下脚步,如今也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杨介夫忠诚刚正,性度褊逼,你要与他好好相处。”   “梁叔厚虽蒙物议,但大节无玷,他虽对你有意见,但你不可怠慢。”   江芸芸点头:“三位阁老都是众论所推,方切委任,我自当谨慎对待。”   李东阳摸着胡子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眼前,屋内的日光彻底暗了下来,面前的小师妹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   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我也算履行当年对老师的临终之言,今后的路,你一个人要小心一些。”   夜色中的江芸芸抬眸,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师兄,瞬间鼻酸。   三位师兄中,李东阳明明最为促狭,但也是对她最为体贴细心的,他对她当真宛若小辈,小心呵护,仔细照看。   “陛下长大了。”李东阳透过飞快昏暗下来的重重夜色,看向对面之人,声音悠远飘忽,近乎风吹散去。   —— ——   十二月二十七日   李东阳以身老生病恳求退休,陛下准许,赐敕褒誉李东阳,下令有司时加存问,给月食八石待遇,恩荫其子李兆先为中书舍人。   十二月三十日,李东阳上疏谢恩。   这位占据内阁十七年,功名利禄,是是非非无法言说的李首辅终于退出朝政,得以安享晚年。   同日,王鏊升内阁首辅,杨廷和为次辅。   当日傍晚,内阁有人准备换房间,杨廷和和梁储没有动,但江芸芸的房间也终于往前挪了一个,等待年后看看会不会有新的阁老入职。   “我听说你另外一个师兄也要退了。”今日早早就挂印了,王鏊也不是热爱工作的人,故而自己搬好东西,就端着茶溜达到还在整理折子的江芸芸屋子,随口和人闲聊着。   江芸芸震惊抬头看她。   “瞧着年后就会上折子,陛下大概率会批准的,说起来,刘时雍过了年也都七十六了,确实也该休息了。”王鏊心有所感,忧心忡忡叹气,“过了年我也六十三了,那间屋子也不知能坐多久。”   江芸芸笑了笑:“王首辅老当益壮,自有时间。”   “马屁精。”王鏊得意笑了笑。   读书人谁不想做到这个位置,他王鏊自然也不例外,可朝堂起伏,时政变化,很多年前他也曾失望之极,想要引退朝廷,可到底还是磕磕绊绊走到了这里,坐上了首辅的位置,今日大功告成也忍不住感慨快意。   “别收拾了,早点回去吃除夕饭了,走,一同走吧。”王鏊招呼道。   江芸芸把最后的折子叠在一起,笑着点头:“与君同归。”   正德八年就在李东阳引退后缓缓拉开序幕。   年后,刘大夏上疏恳求谢辞,陛下陛下准许,赐麒麟服,又赐彩籹衣,给月食五石,恩荫其其子从六品文职。   走了不少人,也也有不少人升了上来,首先空缺的内阁位置由礼部尚书费宏兼任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政。   兵部尚书的位置由何鉴代之,加太子太保,阶光禄大夫,勋柱国,推恩三代封赠如其官,荫男一人锦衣卫百户。   朝中好一阵动荡风波,直到三月才彻底平息下来。   江芸芸和费宏也就是当初在詹士府的时候见过几面,印象不深,反而是之前清算刘瑾时,他是难得几位同意江芸芸要对刘瑾政策进行客观看待的人。   ——“贤路宜辟,四省才日盛,瑾虽私,此何必革。”乃是当日费宏折子上最为鲜明的观点。   “十九的进士,十九的状元,十五的状元,好好好,都是神童。”王鏊一看两个年轻人,外加一个格外年轻的人,满意地摸着胡子笑了笑,“天下英才尽在此啊。”   “在江其归面前,谁敢称神童。”费宏笑着打趣道。   江芸芸笑了笑:“费宰相的后代,家风悠远,何来打趣我起来了。”   费宏故作矜持地笑了笑。   杨廷和无奈一笑,慢慢悠悠离开:“倒显得我格格不入了,不与你们这些人轮长短了。”   朝臣们的工作日常进入正轨,朱厚照则开始忙于自己训练新兵的事情。   江彬所代表的东厅次次胜利,且军纪严明,士兵列阵整齐划一,朱厚照越看越满意,对他也逐渐开始信任,每次都和他一起联骑而出,铠甲相错,没多久许泰奉命领敢勇营,江彬领神威营,于此同时这两人有各自引荐了不少人一同入豹房。   朱厚照已经五日没有上朝了!   群臣又开始写一日三次的劝谏折子。   王鏊正打算撸起袖子干点首辅该干的事情,就看到琼州海贸司发来折子,弗朗基人欧华利,想要与我们进行香料贸易。   他捧着折子,想也不想就看了一眼江芸芸,不只是他,剩下三人也都看了过来。   “之前略有耳闻。”江芸芸矜持点头,但又很快强调着,“只是略有,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梁储质疑:“按道理漳州比琼州要大,这些弗朗基人怎么就选中琼州了?   “近吧。”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他们这么多船只要开去漳州,还有几日的船程呢,我们琼州又不差,也是一应俱全的。”   “若是贸易直接贸易就是,之前对于其他人不是也都如此,琼州海贸司的这个折子倒是有些意思。”杨廷和看完折子,笑说着。   “谨慎一些总是没有错的。”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   话题轮了一圈,江芸芸去看费宏。   费宏在众人注视中,微微一笑:“初来乍到,我只能先看看,但又觉得各位说的都有道理,故而不好开口。”   王鏊大惊:这是来对手了!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好一条滑不溜秋的鱼。   “内阁自来要求上下一心。”王鏊最后说道,“诸位觉得,要不要同意这次贸易?”   梁储神色凝重:“这些人占据了满剌加,现在又来大明,只怕居心不良,不如早早打发走,也免得多生事端。”   “自来与我们做生意的都是朝贡的小国,现在他们来意不明,若是简单同意了,对那些小国也颇为不公。”杨廷和也紧跟着表态。   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我倒是觉得迟早要见,不如在他们主动的时候,我们化客为主,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天朝上国的威严。”   费宏挑眉:“不知何意。”   “来一个小小商人算什么,这不是完全不把我们大明放在眼里,不若请他们国家的重要人物,比如国王的儿子直接来京城,若是要和我们做生意,也该有规矩才是。”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王鏊捏着折子的手微微一动,轻轻嗑在茶几上,朝着江芸芸看了过去:“朝贡?”   “倒是好主意,就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杨廷和说道。   “试试不就知道了。”江芸芸笑说着。   “那现在这个事情如何处理?”坐在最后一位的费宏追问道。   “让他们先送一门大炮来。”江芸芸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开门做生意也该有些诚意才是。”   王鏊皱眉:“这么机密的东西,万一不同意呢?”   江芸芸歪头,和颜悦色说道:“怎么会呢,我们以理服人,他们肯定是听的。”   —— ——   琼州海贸司。   罗素珍和符穹左右各自沉默地坐着。   “你觉得如何?”罗素珍率先问道。   “可行,你呢?”符穹谨慎说道。   “有点冒险,但我也挺喜欢的。”娄素珍微微一笑。   “也不知朝廷什么意见。”符穹又问。   娄素珍低着头,摸了摸手背上的伤疤,随口说道:“有江其归呢,我们先去吓唬吓唬那群洋鬼子,来我们地盘上还这么嚣张,真是看着碍眼。”   符穹一听,也跟着起身:“拿走吧,多点几个人,我们去会会这些人去。”   “听说他们手里有火木仓,给我捡一把来。”吴安见他们走后,连忙提醒着。   欧华利站在码头上,看着繁茂的生意只觉得一切都好似有了马可波罗书中的东方大国的影子。   这才是真正的东方大国!   他激动想着,大喜自己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地方。   只是他还没高兴多久,就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你好,有兴趣谈判一下嘛。”罗素珍站在他面前,彬彬有礼说道。   欧华利盯着面前神色大方的女子眼睛微微发光。   一侧的翻译紧跟着反应了这句话。   “若是没有的,我们也有拳头。”罗素珍露出和煦的笑来。   欧华利只当事成,心中大喜。   翻译被震惊地只能瞪大眼睛。   “实话实说就是。”符穹见状,淡淡威胁道,“好客人自然是美酒美食,有异心我们也有弓箭火木仓。”   欧华利嘴角笑意缓缓敛下。   ——中国人好凶,说好的礼仪之邦呢!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朱厚照觉得自己好忙, 一边要去训练自己手里的士兵,打算在江芸面前好好显摆显摆,一边心里又开始对洋鬼子蠢蠢欲动, 非常想抓一个过来看看。   红毛绿眼睛,白皮肤高个子,一听就跟个画里的修罗一样,多稀奇的人啊。   “朝贡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朱厚照绕着江芸芸打转,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胆大包天说道,“我们能把这些人先抓起来嘛。”   “为何?”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没见过呢,能抓一个来给我看看嘛。”   江芸芸失笑:“等朝贡的时候不就可以见了吗。”   朱厚照急得抓耳挠腮,伸手比划了一下:“可我想伸手……”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 随后一脸震惊,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外面的人都说他们是鬼。”朱厚照挤眉弄眼强调着。   江芸芸哭笑不得:“其实我们从北面过去,经过丝绸之路的时候也能看到这些差不多长相的人。”   “不一样!”朱厚照强调着,“这些人说他们从海那一边来的。”   “而且拂菻那边是金发碧眼!我见过的!京城里一些食店里有那边来的舞姬, 她们长得可好看了。”他眼睛炯炯地看向江芸,就差和小时候一样拱到江芸芸边上闹了,抓着她的胳膊用力晃了晃, “抓一个来吧,抓一个来吧。”   江芸芸叹气,想了想谨慎说道:“到时候琼州那边会有人押送火器来京, 应该也会捎带几个弗朗基人上来, 但,他们真的是人, 而且算起来也是外国使者, 陛下不可胡乱动手, 免得伤了未来两国的情谊。”   朱厚照眼睛一亮,咧嘴大笑:“江芸,你可真好,我最喜欢你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微微一僵,随后移开视线,笑说着:“陛下真是高兴糊涂了。”   “我最近训练了士兵,你要不要看看。”朱厚照的脑袋火速捕捉到她的视线,弯腰低头,蹭得一下就绕到她的视线中,紧盯着她看,“看嘛,看嘛。”   江芸芸便只好跟着他去了豹房。   豹房不单单是养豹子的,还有老虎,黑熊等等,还养了一些小动物,又后来也不知朱厚照怎么想的,又养了几只孔雀,白鹤等等。   “好漂亮的孔雀。”江芸芸看到正在开屏的孔雀,惊讶说道,“之前都没看到。”   “哦,别人非要养,我看着也挺好看的就同意了。”朱厚照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要不要去摸一下啊,很乖顺的,而且长得可漂亮了。”   江芸芸远远看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算了,他们也各自忙着呢,就不去打扰了。“   朱厚照盯着她的侧脸看,随后失望地哦了一声:“他们一孔雀,能忙什么啊,摸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江芸芸冷不丁扭头,歪了歪头,似笑非笑:“看来陛下很喜欢孔雀呢。”   朱厚照猝不及防被她抓住了视线,火急火燎移开视线,随后不甘心又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谁说我喜欢孔雀,徒有其表,就是长得好看而已,我才不喜欢,我就喜欢老虎豹子!”   “好看也很好啊。”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孔雀并没有被人赋予好斗的天赋啊。”   朱厚照看着她嘴角小小的梨涡动了动嘴角,最后只是哼哼两声:“好看,好看也行。”   不远处的孔雀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要见祖宗了,正专心致志对着对面的母孔雀死缠烂打,时不时开着自己的大尾巴,争取闪瞎母孔雀的眼睛,一举把人拿下。   奈何母孔雀对他并不感兴趣,开始和他玩起了捉迷藏。   一时间两只孔雀你追我赶,热闹非常。   校场上,六千人的队伍还是非常威武壮观的。   江彬带着的队伍明显更为整齐划一,士兵的精神面貌也更为饱满,他们训练的就是之前朱厚照和江芸芸说的步兵方阵,最前方是手拿长木仓的士兵,后面一层则是盾牌手,再后面则是装备了火器的士兵,最中间则是一辆战车,正中间是鲜红的一杆的‘寿’字旗。   “‘寿’是谁的旗子?”江芸芸不解问道。   朱厚照没说话。   江芸芸扭头一看到他脸上的小表情,立马警铃大作:“这几人也没人名字中带寿啊。”   朱厚照得意一笑,身后指了指自己。   江芸芸还是不解。   朱厚照大手一挥儿:“朱寿,我新改的名字,如何?”   ——不如何!!!   江芸芸眼前一黑:“先帝取的名字,如何能轻易更改。”   朱厚照见她大惊失色的样子,连忙解释道:“肯定不是改这个玉牒上的名字,这事为了我以后御驾亲征取的名字,寿,好看好记,这些士兵被冲乱之后一眼就能看到,快速向我这边聚拢。”   江芸芸眼前更黑了。   ——御驾亲征,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了!!!   朱厚照看她这个表情,便不爱继续说下去了,只是不高兴的抱着手臂,斜眼看她。   “还是先看看他们的训练吧。”江芸芸果断转移话题,“江将军确有几分本事。”   朱厚照见她不说话,只好懒洋洋收回视线,随口说道:“我就说他不错吧,但我瞧着你们都不喜欢他。”   谁家好将军不去前线奋斗,黏在陛下身边做这些小事,可不是佞臣幸臣。   朝廷那些御史向来是看不惯这些事情的,自然是撸起袖子就是骂。   “许将军的人瞧着也有些瘦弱,可是边军较多。”江芸芸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朱厚照震惊。   江芸芸笑说着:“宣府的士兵,赶路十日才来到京城,自然虚弱,而且自来边境粮食发放并不准时,不可能太过强壮,但宣府对外战不少,让他们缓一个月,会追上来的。”   朱厚照眼睛更亮了:“是!他们最近的比武已经大有进步,和东厅打得不相上下了。”   江芸芸笑着收回视线:“也该让两位将军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比划比划,训练好陛下手中的人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朱厚照满意点头,越发觉得只有江芸更懂他的心思。   “就是这些人安置起来太挤了。”朱厚照又愁眉苦脸说道,“江彬跟我说,想要积庆、鸣玉二坊建兵营来安置。”   江芸芸笑了笑:“积庆、鸣玉二坊多为民居,士兵安置在这里,百姓如何生活,而且外面的诱惑这么大,士兵还能好好训练吗,不训练好,这不就是对不起陛下的雄图伟志。”   “可也没别的地方给我们住啊。”朱厚照皱眉,“他们现在十五个人住在一间呢,太挤了。”   江芸芸眼神微动,盯着校场的几人,随后慢条斯理问道:“若是放到郊外,陛下可能接受?”   “太远了。”朱厚照不高兴说道,“回头见你,我还要来回跑。”   “那若是安置在三大营地里呢?”江芸芸又问。   “不太喜欢,会有人一直盯着。”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江芸芸笑说着:“当年微臣千里疾行大小松山时,风餐露宿,日行千里,一群人哪来十五个人一间的讲究,两眼一睁就是赶路,若是当真要打起来,自然是天为被地为席,现在这些人是陛下手中的精锐,也该早早习惯这些辛苦,也免得关键时刻吃不得苦。”   朱厚照一听她说起这事,就心生向往:“我看到当年锦衣卫的折子,你可太厉害了,你竟然一声不吭就翻了两座山,只是为了去杀那个蒙古人。”   江芸芸只是平静笑了笑,并不多语,目光盯着看台下的士兵,有一瞬间的恍惚。   朱厚照也悄悄盯着她的侧脸,越发觉得心中雀跃。   江芸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的三起三落,她的痛苦,她的快乐,她无法对人言语的悲悯,外人只能听到一个模糊的大概,可他却能知晓那些细枝末节,哪怕如今时过境迁,那些种种事迹依旧让他澎湃,让他欢喜,让他恨不得……一直和她在一起。   “陛下要是觉得他们委屈了,吃食月俸不要苛刻就是。”许久之后,江芸芸看着最后的训练收了尾,心中感慨。   朱厚照嗯了一声,看着被日光笼罩着的侧脸,明亮通透好似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可哪怕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玉石都不及她脸上片刻的细腻温润,他鬼使神差,下意识想要伸手,却在江芸芸微微侧首的同时手指微动,只凭空抓住一根细小的羽毛。   “有羽毛。”他下意识握紧拳头,最后缓缓收了回去,干巴巴说道。   “豹房的动物也太多了。”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东厅边上的那个小士兵看了好几眼了。”   朱厚照嗯了一声,松开手,任由那根羽毛继续随风飘扬,无所凭依地在风中摇摇晃晃,朝着不知未来的风向大胆飞去。   江芸芸离开后,朱厚照只是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垂落在一侧的手缓缓收紧。   张永见状,上前不悦说道:“江阁老也太忙了,陛下这么挽留她吃饭都不肯留下来。”   朱厚照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随后转身,只是期间目光平静扫过张永,淡淡说道:“阁老国之重器,忙一点也是应该的。”   张永心中咯噔一声,再也不敢说话。   江彬和许泰训练结束,各自回到朱厚照身边。   朱厚照低着头,随口宽慰了几句。   “士兵如今情绪高涨,就是和三大营打一打也是不逊色的,就是一直睡不好。”许泰和江彬对视一眼后,故作随意地说道。   朱厚照坐在上首,低着头,捏着手中的一个早已褪色的香囊,随口说道:“打起仗来哪个不比现在舒服,真觉得不舒服,今日起伙食费每人每餐多一盆肉,月俸提高三十文。”   江彬万万没想到之前明明已经松动的陛下怎么一个早上就又反悔了。   “行了,退下吧。”朱厚照今日莫名觉得意兴阑珊,先一步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了,“对了,把那些动物都赏人吧,孔雀留着,空出来的位置再建几个宿舍,有这些动物在,士兵们都不好好训练了。”   张永震惊。   许泰不服,正打算追上去,张永对着他们打了个眼色。   江彬眼疾手快把人拦住。   “拦我做什么。”见人走远了,许泰咬牙低声问道,“明明都说好了,我们钱都收了,现在说不干就不干了。”   江彬神色冷淡说道:“我刚看到江阁老来了。”   “江芸!江芸!又是她!”许泰气得直咬牙,眼睛好似能喷火一般,“碰到她就没一个好事,这个该死的佞臣,真想一把火烧了她。”   江彬没说话,只是下意识摸了摸眉宇间的那道显眼的伤疤。   “刚才陛下一直拿着的那个破荷包是谁的啊,瞧着破破烂烂的,针线也差得要死。”许泰临走前,随口问道。   江彬没说话,只是抬脚离开。   许泰也只是随口一问,见状便也跟着离开了。   —— ——   六月底,一门大炮被押送入京。   带头的人正是欧华利,他如今也会一些汉语了,对着一同和他入京的娄素珍大声抱怨道:“你们大明真大啊,我们都要走两个月还没到。”   “哪跟哪啊,你再往上走,那也是我们的土地,要走更远呢。”娄素珍随口说道。   欧华利眼神微动:“那还要走多久啊。”   娄素珍哪里知道,但她本着输人不输阵的架势,张嘴就是胡说八道:“至少还要走三个月呢。”   欧华利肃然起敬:“大明竟然如此之大。”   “可不是。”娄素珍毫不心虚,小手一挥儿,骂骂咧咧着,“我们大明厉害得很呢,你们这种大炮我们也有,就是样子不一样而已。”   欧华利质疑:“真的?那为何非要我们的东西。”   “就是想要比划比划,看看谁厉害……”娄素珍胡说八道到一半,就被符穹拉了拉袖子。   “这些都是军事机密,少说一些。”符穹背着手,慢慢吞吞走了上来,打断两人的对话,一脸严肃呵斥道,“小心坏了江阁老的计划。”   娄素珍和他四目相对后,随后长长哦一声,抹了一把嘴巴,也顺势下了台阶:“差点说漏嘴了。”   欧华利心中大为震动,神色莫名不安。   ——大明难道真的已经这么厉害了!   朱厚照听闻洋鬼子来了,练兵也不练了,头也不回就跑了。   欧华利一路上被娄素珍亲自教育了几番,也学会了大明的跪拜,但心里再不高兴,但在娄素珍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也只好跪下来说着蹩脚的汉语。   朱厚照紧紧盯着他,随后大惊,最后笃定:“皮肤白的跟个鬼一样,还说不是水鬼复活。”   “咳咳。”江芸芸轻轻咳嗽一声,紧跟着从这个弗朗基人身上收回视线。   ——确实是个外国人!   已经学会一点官话的欧华利自然听懂了,还未恼怒,又觉得被一群人盯着,又是尴尬,又是不高兴,只能盯着自己苍白的手背,心里骂骂咧咧着。   ——这个大明皇帝看上去不太聪明。   朱厚照只好坐直身子,故作平静说道:“起来吧。”   欧华利开始用自己的语言开始自我介绍,一旁的翻译紧张地翻译着。   朱厚照听着他叽叽咕咕的话,没一会儿就因为听不懂走神了,只好盯着他的脸,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后又看了看下方江芸芸的脸。   江芸芸细看这些人发现他们高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肤,大概确定他们应该是出自地中海附近,想了想便问道:“你们原本可以通过丝绸之路来到大明,为何现在又从海上经过?”   欧华利一听这个声音,就下意识抬起头来,他早早就听闻大明出了一个很厉害的女人,从还未踏上大明这块土地时,他就在各大大明商船的口中一直听到这个名字——江芸。   他一看到站在前方的江芸,就眼睛大亮。   他一路上见过很多江芸的画像,甚至有人会把他悬挂在船只上,期望这位第一个开海的大明官吏能保佑自己在海贸上平安无事,但大明的画像和他们的画像颇为不同,他那时完全察觉不出众人口中被人赞不绝口的人到底如何美貌,如何厉害,可今日一见,那些原本他觉得浮夸的口气瞬间落到实处。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一脸虔诚,对着她比划着双手,说了一句众人都听不懂的外邦话。   翻译脸色瞬间白了。   朱厚照更是直接沉下脸来。   江芸芸反而微微一笑,用弗朗基语回道。   欧华利眼睛更是一亮,又说了一句话。   “听闻您要来,故而学了一些。”江芸芸用汉语平静说道,“如今在大明,您应该也会学汉语才是。”   “他说什么?”朱厚照直接气势汹汹质问道,“他刚才第一句说什么。”   翻译不敢说话,他是商人,但也是土生土长的大明人,就是因为一些弗朗基语才被人带上来做翻译的,在他看来刚才那个弗兰基人的话就是找死。   朱厚照更是生气。   江芸芸缓和气氛:“弗兰基人风情民俗和大明不同,他们认为直面夸奖是一件热情,表达友好的事情,他刚才只是夸我而已,第二句问微臣,为何会他们的语言而已。”   朱厚照更是不高兴,直接对着翻译局的人,发怒道:“这里是大明,应该学会大明的礼仪,带下去,好好学习。”   翻译局的官员齐刷刷跪倒一片,害怕请罪着。   欧华利迷迷瞪瞪站着,也跟着被吓住了,不敢再放肆。   江芸芸无奈摇头。   朱厚照尤嫌不知足,等把这些碍眼的朝臣都赶走后,留着江芸芸非要她把刚才说的第一句话仔仔细细翻译一遍。   “既然没关系,有什么不能说的。”朱厚照抓着江芸芸的胳膊,虎视眈眈问道。   江芸芸无辜:她一个现代人肯定觉得没关系,但是还没被外国人冲击过的大明人可不好说了。   朱厚照看她不说话,气得直跳脚:“他是不是说很过分的话了,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我早早就听说他们很做风很大胆了,女人会穿露胳膊的衣服,野蛮人!野蛮人!!!”   江芸芸只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他只是夸我呢。”   “夸什么?”朱厚照坚持问道。   江芸芸突然歪了歪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用弗朗基语把那话重新念了一遍,随后用官话慢条斯理翻译出来:“你的存在让万物都在发光。”   朱厚照盯着她出了神,随后那句外邦语在耳边飘了飘,他还没嘴里嘟囔几句,就突然听到江芸含笑的声音不经意的传了进来,耳朵就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太,太,有辱斯文了。”朱厚照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听闻那边的人比较热情直白,这是他们说话的语言逻辑。”   朱厚照哦一声,随后又不高兴说道:“以后不准他说这些蛊惑人心的话了,来大明了就要听大明的规矩。”   江芸芸笑着点头:“自然是这个道理,回头让礼部和会同馆仔细教一下。”   朱厚照嗯了一声,拉着江芸芸的袖子,过了一会人说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也学一下。”   江芸芸失笑:“陛下学这些做什么,自会有翻译。”   “不管,我要学!”朱厚照大声嘟囔着,“我还要学弗兰基话,我可要盯着他,不准他继续说胡话,太没规矩了。”   —— ——   欧华利在京城住了下来,他一路上打听了很多人,但是真上门拜访却一个个都被拒之门外,但他也不气馁,拎着礼物就要去江家拜访。   “不准出门哈,找江阁老更不行哈。”姜磊慢条斯理把人拦下,“我们江阁老忙得很,谁有空见你啊。”   欧华利嘟嘟囔囔着:“之前说的也不是这样的。”   “什么之前之后。”娄素珍眼疾手快把人拉回来,“学会礼仪了吗?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嘛,我跟你说京城里的人都凶得很,我可是大好人,只是吓唬吓唬人,这里遍地都是贵族,真的会杀人的。”   欧华利一脸不情愿被人拽了回来:“你们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要是还这样,我就要去找你们大明的皇帝了。”   娄素珍笑着安慰道:“急什么,东西交上去了,我们只要安心等着,我们大明有句古话叫‘欲速则不达’,这事肯定能通商,但你规矩点!什么地界啊,你看现在谁敢见你,现在去找我们江阁老不是给人添堵呢。”   欧华利其实也有点着急,毕竟他肩负重任,但娄素珍这人凶归凶,但有事也是真上,故而便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下来。   “哎,那个符穹呢?”他被安抚下来后,随口问道。   娄素珍眼神躲闪,随后平静说道:“人家大商人,在京城有生意的,你别管。”   符穹在哪呢?   符穹自然正在江家。   “好久不见。”江芸芸看着面前穿着道服,一夜白头的人,笑着倒了一盏茶。   符穹看着面前早已脱去稚嫩面容的人,神色恍惚:“是啊,差点不敢上前说话,谁能想到,当年未及弱冠的江县令竟能走到这一步。”   江芸芸笑说着;“从琼州县走到这里,我走了十六年。”   “十六年。”符穹看着她的眼睛,苦涩地笑了笑,水光波动,到最后只剩下满眼敬佩,“自古英雄皆寂寞,是非留给后人评,会有人理解您的。”   江芸芸笑了笑。   “那个弗兰基人如何?”她说起正题。   “我觉得他们目前是真心想来贸易的,但也是想要打探一下我们大明虚实的。”符穹先一步说道,“他们说他们国家出现的那一年,是因为拂菻国灭国了,君士坦丁堡陷落,我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在景泰癸酉年。”   江芸芸吃惊:“罗马灭国了?”   “罗马是说拂菻国吗?如今我们对这些国家的称呼大都多变,故而史料多变。”符穹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是的,而且他们的这个罗马帝国,也经过东西两朝,总而言之,在他们那边也是类似我们大明帝国的存在。”   “那取代他们的是谁?”江芸芸急切问道。   “肉迷国。”符穹说。   江芸芸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很早之前有过朝贡记录的一个国家,据说地域辽阔,但谁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他居然能发展到如此壮大,在永乐癸卯年,洪熙元年、宣德丁未年、宣德癸丑年、正统乙丑年,此后就没有任何朝贡记录,但我猜测是因为他们打败了拂菻国,成了当地雄踞一方的霸主。”   江芸芸并没有说话,只是机继续认真听着。   “之前拂菻国一直位于我们在西面丝绸之路的重要位置,但随着肉迷国占据了这个地位,来回商路就彻底断了,但我们的丝绸、瓷器和香料一直是当地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那些周边小国不得不开始考虑通过海路到达大明。”   “欧华利说他们的国家就是第一个出海的人,他们也顺利来到了大明,明年他要带着一船香料和瓷器还有绸缎,回到他们的国王,曼努埃尔一世身边。”   江芸芸的大脑在接受了重重消息后,突然回过神来,惊讶说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突然崛起,阻断了陆上丝绸之路的通道,欧洲各国不得不向外发展,企图获取新的前往中国的路线,自从第一次大航海时代终于到来。   读书时,课堂上老师那句微不足道的,一笔带过的话,再此刻却成了震耳欲聋的时代震音,轰得江芸芸耳朵空鸣,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在大名鼎鼎的一战中还有名字的古老帝国,竟然就在此刻轻飘飘地出现了。   她呆坐在原地,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历史的风正温柔地吹拂着她的脸庞,她曾茫然不知所措的时代在此刻清晰地露出庞大,不可战胜的面容。   是宽阔辽源的中国。   是广袤无边的大海。   是那本薄薄的一册的历史书。   是时代正不可阻止地往前推动着。   江芸芸浑身发颤,唯有紧紧握紧手中的信件,才能控制住自己外溢的情绪。   ——她来到了大航海刚开始的年代,她见到的是人是葡萄牙人。   一切才刚刚开始!   不晚,一切都不晚!   江芸芸突然大笑起来,拍着自己的大腿:“来得及,都来得及。”   符穹不解,茫然问道:“来得及什么?怎么了?”   —— ——   朱厚照看着面前的大炮,摸了摸下巴:“瞧着和我们的确实不一样。”   “就是靠这个东西弗兰基人能打败满剌加的武器,我们可以与他们交易,让他们大量卖给我们。”钱宁笑说着。   朱厚照大手一挥儿:“拆了,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了不起的。”   工部虞衡清吏司的人早就在等着这句话了,军器局和内府管辖的兵杖局的工匠们早早就围了上去,几人负责分门别类拆开,几人负责在边上一次填写拆卸出来的东西,还有几人根据他们拆东西的顺序,一一画起来。   朱厚照津津有味看着,时不时和江彬等人交头接耳。   “瞧着和我们的大炮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哦,好像不对,这个子铳安装好方便。”   “这个看上去比威远炮还轻,更方便移动。”   “这个火炮的火药铅子不是直接接触炮管壁的,填装很方便,怪不得攻城这么快。”   江彬是在场唯一直面对火炮,和蒙古人真刀真枪打过的人,他在此之前一直听闻过这个东西,心生向往,想要让陛下大量引进,之前被江芸反驳后,一直心生不满,但今日看着这门大炮被逐步拆解,他不得不承认,这门大炮很好,但优缺点实在明显。   “要好好改良一下。”在拆解的最后步骤后,江彬谨慎开口,最后不得不低声说道,“江阁老说的有一些道理。”   朱厚照得意说道;“江芸说得肯定有道理啊。”   “江阁老看也没看过,她是怎么知道这事的。”钱宁不甘心质问道。   “人人都说江阁老是文曲星下凡呢。”谷大用在一侧笑说着,“如今文曲星辅佐陛下,可见陛下当真是天命之人,真真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朱厚照咧嘴一笑:“江芸就是最厉害的。”   钱宁等人闻言只好低下头去,几人目光交错,却又不再言语。   “行了,你们好好研究一下,记得到时候好好装回去,别让人看了笑话,再看看能不能造出比这个更厉害的火器。”坐得无聊的朱厚照提出要求后,就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准备去找朱厚炜的晦气了。   宗藩条例目前有了初稿,朱厚炜整天借着这个由头,一大早就跑去找江芸了,还左边吃食右边玩具,真是无法无天了!   —— ——   八月底的时候,争论不休的大明王朝最终还是同意了这场东西方两国的第一次的贸易,但下一次贸易要让他们派大臣带着国书来。   “若是能给我们一块土地歇脚……” 欧华利得寸进尺提出要求。   江芸芸微微一笑,和颜悦色说道:“那大明的炮火就会对准你们。”   欧华利被那口气吓了一跳,但很快还是垂死挣扎:“我们远道而来,非常需要休息。”   “大明除了目前的琼州和漳州有海贸司,今后也会在其他地方开设海贸司,如此多的地方,还不够你们几个商人歇歇脚嘛。”江芸芸平静注视着面前的葡萄牙人,“我们大明的土地很大,但也只属于大明,把这句话带回欧逻巴。”   这句话,她是用弗兰基语说的。   欧华利脸色僵硬,被这位天下闻名的江阁老注视着,他好似被凶猛的猛兽注视着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日月明光之下,都是大明土地。”上首的朱厚照也紧跟着用弗兰基语慢条斯理说了一句,随后对着江芸芸挑了挑眉。   欧华利失魂落魄准备回家时,突然听娄素珍一脸殷勤地说要带他去逛逛。   “不去了,你们大明人都好凶。”他蔫哒哒说道。   娄素珍嘴里哦了一声,但是手上直接把人拉走:“看看嘛,不看看的话,你回头怎么跟你们大王说我们大明的首都有多厉害啊。”   符穹看着离开的两人,笑了笑,对着一侧的锦衣卫点了点头。   “得嘞。”坐在屋顶上的姜磊立马起身离开。   直到傍晚,欧华利失魂落魄回了驿馆。   娄素珍手里拎着三瓜两枣,一脸唏嘘的安慰着:“怎么回事,大炮又不是没见过,怎么还吓得走不动路了,哎,红枣,你们那边有没有啊,吃一点补充补充力气。”   符穹也跟着慢慢吞吞走了过来:“你们不会不小心去了三大营附近吧,听说神机营最近在训练,要和陛下训练的新兵对打呢,别不小心被误伤了。”   “你们的炮……” 欧华利忍不住嚷嚷着,但很快又飞快闭上嘴。   娄素珍笑脸盈盈地看着他,漫不经心说道:“我们的炮怎么了?我早早就说过了,你们珍惜的好东西,我们的大明早就有了,只是平日里低调一些不想给你们这些人压力,你也知道的,我们大明可是礼仪之邦,都是以理服人的。”   九月底,欧华利在一阵阵炮轰声中,头也不回就跑了。   ——大明人,真的很凶!!!   ——他要去找国王,他要去告诉欧逻巴的所有贵族,要告诉这些人,东方的大国,圣神威严,不可侵犯!   —— ——   娄素珍站在江芸芸边上,挤眉弄眼,得意炫耀着:“怎么样,我就说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小小洋鬼子,还不是统统拿捏!”   江芸芸看着大船远去,随后和颜悦色地看着面前再也看不出一丝文人千金娇贵之气的娄素珍:“好久不见,娄素珍。”   娄素珍扬眉,肆意一笑:“你也是,江其归。”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大笑起来。   岁月荏苒,此心已去,多年前的白鹿洞书院,谁能想到当初同进同出,各负秘密的同窗,会有这样辉煌灿烂的一天。   “走,去你家吃饭,来京城好几个月了,都还没和你好好说过话呢,过几日我就要和符穹一起回琼州了。”娄素珍直接挽上江芸芸的胳膊,朝着明媚的夏末日光走去,嘴里大声炫耀道。   “我进了海贸司,厉害吧,我现在已经会很多国的语言,我算数也厉害得很,我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发现那些一肚子坏水的人……”   她的面容不再精致白皙,她的动作不再斯文秀气,她的笑容不再凄苦不安。   江西广信府的娄家姑娘在潮湿冰冷的海风中痛痛快快地迎风长大,成了堂堂正正的娄素珍,成了她心中无拘无束,独立自由的娄素珍。   —— ——   朱厚照手中的精兵大成,他心里得意,总觉得心中痒痒的,想去干点什么。   奈何他不论提出意见,都被人驳回,而且大臣们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甚至还搬出了他的倒霉祖先,那个被抓的英宗。   “竟然拿我和英宗做比较,他有我这么本事嘛。”朱厚照颇为不悦,直接把写这个折子的御史打发去做县令了。   内阁听了内廷传来的圣旨,一脸无奈。   江芸芸深知朱厚照的脾气,只是对此摇了摇头。   王鏊叹气:“也太不会说话,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也该去吃吃苦头了。”   梁储欲言又止。   “陛下至今还未立后宫。”一直没说话的费宏冷不丁说道,“听闻己巳年选上来的秀女还在储秀宫呆着呢。”   原本正在各忙各的阁老们纷纷抬头。   “陛下也都二十二岁了。”费宏又说道,“至少也该成婚才是。”   王鏊也不知在想什么,端起茶来,嘴角捧着盏边,愣是没说话。   梁储皱眉:“听闻太后的病情一直不好,之前有人上过折子,但是石沉大海。”   杨廷和也跟着没说话,他捏着手中的折子,一脸沉默。   “我身为礼部尚书,若是对此事视而不见,乃是我的失职。”费宏又说,随后话锋一转,“内阁一心,不知诸位可否与我一起上这道折子。”   王鏊抬眸,看了面前大义凛然之人。   “今年户部的预算有些紧,不若明年吧。”杨廷和不想掺和到这件事情中,下意识甩锅。   “陛下现在有自己的主见,我们大臣们一起上折子,只怕又要生波折了。”王鏊紧跟着说道。   费宏也不生气,只是看向梁储。   梁储板着一张脸,认真说道:“此事事关社稷,岂可因为这些理由而畏缩,我署名。”   王鏊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垂眸间,那点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费宏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笑问道:“江阁老呢。”   江芸芸抿了抿唇。   “她江其归自己还孤家寡人呢。”王鏊淡淡说道。   “只是想着内阁上下一心,故而多嘴一闻。”费宏察觉到王鏊的不悦,果断转移话题,“那我就去写折子了。”   朱厚照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立刻勃然大怒。   朱厚炜一看他哥是真生气了,立马把脑袋缩起来,专心玩着手中的玩具,不说话了。   “我娶不娶妻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朱厚照大骂道,“要他们多管闲事。”   张永捡起地上的折子,笑说着:“内阁素来就是什么都管的,陛下消消气,您看,江阁老他们都没署名呢,可见也就是礼部尚书职责所在上的折子。”   朱厚照一听江芸的名字,脸色更是难看。   “江阁老可不会管这种事情。”张永又笑说着,“陛下消消气。”   “她难道还不知道此事不成。”他嘟囔着,“江芸,我要见江芸。”   张永笑说着:“奴婢这就去请江阁老。”   朱厚炜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江芸芸看到传话的小太监,心中咯噔一声。   王鏊也警觉问道:“现在唤你可有说什么事情?”   “没说呢,但陛下颇为生气。”小黄门严肃说道,“还请江阁老谨言慎行。”   内阁四位阁老齐齐目送江芸芸离开。   王鏊立刻眉心紧皱。   杨廷和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到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费宏则是平静收回视线,继续手中关于弹劾格外藩王的折子。   梁储并未察觉出内阁波涛汹涌的气氛,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埋头干活。   江芸芸一入内,就看到朱厚照愤怒的注视,朱厚炜对着她疯狂挤眉弄眼。   “这个折子你知道吗?”朱厚照直接问道。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熟悉的字眼,垂眸:“费阁老在内阁说过此事。”   朱厚照一听,更生气了:“你知道!那你,那你……”   他看着下面低眉顺眼的人,嘴角微动,到最后眉心充满不可置信:“你没有意见,江芸,是不是,你没有意见?你说啊!”   他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委屈。   江芸芸沉默。   若是一开始她还不清楚陛下这般亲密的态度到底是为何,可人心到底是肉长的,一日复一日,隐秘而沉默地注视,欢喜而雀跃的笑容,她又非顽石,又如何不得而知。   江芸芸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惶恐。   原来当年入宫为妃的那句话并非刘瑾的撺掇之言,又或者说,陛下那一瞬间的恍惚失言,已经足够清晰。   她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这个她几乎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殿下,年轻帝王,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她不敢探究,便也不敢细想。   二十一年前,她懵懵懂懂来到这个时间,之后从扬州走到京城,又从琼州走到内阁,她走了十六年,她不敢停下一步,不管挽留的是何人。   “你没意见。”   江芸芸长时间的沉默像是压垮了朱厚照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喃喃说道:“江芸,你当真不知道嘛,我对你……”   “陛下。”江芸芸下跪,打断他的话,叩首,声音低沉而认真,“太子关乎社稷安危,还请陛下慎言。”   朱厚炜猛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江芸芸。   朱厚照失魂落魄看着下面跪着的人,万千言语在她的言语中都消失殆尽,那一腔不可言说,蓬勃激昂的感情在此刻成了冰冷刺骨的笑话。   他的欢喜,他的隐晦爱意再此刻全都不复存在。   她不要他。   她江其归凭什么一次次把他推开。   他是太子,她不要他!   他是皇帝,她还是不要他!   好,好你个江芸。   你为什么不要我!   朱厚照大怒,把桌子上的折子摔落在地上,一双眼睛通红,崩溃大喊道:“滚,你给我滚,江芸!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江芸闭眼,随后缓缓起身,平静离开。   朱厚照盯着她的背影,跌坐在龙椅上,喃喃自语:“走了……你怎么又走了。”   ——她甚至不愿意和以前一样哄哄他。   ——为什么,骗也不愿意骗他了。   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声音近乎破碎:“那我也不要你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陛下好像突然学坏了!   他已经一个月不早朝, 整日带着钱宁、江彬这些武人出入宫门,时常晨夕驰逐,甲光照宫苑, 呼号声能达九门之远,闹出的动静一次比一次,有一次甚至在内阁前纵马玩乐。   文武百官怎么也没想到之前还好好的皇帝,怎么眨眼就这样了, 一时间群情激昂,大家纷纷上折子劝诫, 奈何石沉大海,众人只好把矛头对准内阁。   内阁的气氛也很是沉重,被人弹劾的折子堆满了庭院, 几位阁老再也没有平日闲聊的心情,大门紧闭,专心看着手中的政务。   周发借着倒水的功夫,忧心忡忡说道:“陛下又跟着他们出去了。”   江芸芸低着头, 誊写折子,没说话。   “要不您还是劝劝吧。”周发叹气,“听闻昨日差点被老虎咬了。”   江芸芸手中的笔锋一动, 留下一道刺眼的痕迹。   “真的,本来豹房的动物都遣散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一只老虎了, 陛下突然说要留着, 结果昨天逗老虎的时候,那老虎兽性大发, 差点被咬了。”周发着急说道, “陛下最近心情也很差, 听说每天都要骂人呢,一有不顺心就把人拖出去打了呢。”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换了一本重新誊写,冷静说道:“我去了,陛下更生气。”   “怎么会!”周发想也不想就反驳道。   江芸芸苦笑,只是转移话题:“你去给其他房添水吧,最近出门低调一些。”   周发哎了一声,心事重重走了。   江芸芸盯着空白的折子,半晌没有说话。   正德九年的春节就在这样的日子总悄无声息来临。   整个小院过年的气氛不高,哪怕顾知和陈禾颖正叽叽喳喳讨论着等会放烟花的玩法,黎循传看着眉心紧皱的江芸芸忍不住低声问道;“陛下到底怎么了?”   江芸芸没睁眼,只是含糊说道:“闹脾气了吧。”   黎循传看着她欲言又止,却又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转移话题:“洗手吧,等会可以吃饭了。”   江芸芸轻轻嗯了一声。   正月初三日,南京十三道御史罗凤等人联名上疏疏劾宁王。   奈何根本折子递不到陛下手中。   陛下正在豹房玩乐,看门的小黄门嬉皮笑脸,根本不愿意递折子进去。   内阁毫无办法,只能干着急。   江芸芸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接过折子放到一侧。   正月十六日,吏部会都察院,开始六年一度的考察天下诸司官员,也就是大考。   江芸芸看着吏部递来的折子。   “大考需要陛下出面,不然我们这些人自我考核的折子怎么递上去,我们的事情不完,后面的人如何开展。”王鏊忧心忡忡说道。   梁储皱眉,不悦呵斥道:“这些奸佞整日拉着陛下出门游玩,陛下如今住在豹房夜不归宿,成何体统。”   杨廷和犹豫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费宏说道:“大年三十那日,宁王献灯宫廷,据说那些花灯别出心裁,奇巧异常,陛下令送灯者入宫悬挂,附柱壁、以取新异。听闻陛下今日回乾清宫赏灯,不若今日我们把这些折子都递过去。”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谁送,是个问题。   按平常,陛下闹脾气,只有江芸能把人哄好。   但现在这个情况,王鏊心知肚明,让江芸过去,那才是火上浇油,搞不好要闹出大问题的。   “陛下最近都喝的醉醺醺的,现在看灯多危险啊。”梁储皱眉,“而且现在折子递上去也未必看,也不知这个脾气何时能消。”   “总比没递上去好。”费宏低声说道,随后看向江芸芸,“陛下对江阁老有几分高看的,不知江阁老能否出面一趟。”   王鏊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悦呵斥道:“送折子的事情让太监去就行,何来要阁老亲自跑一趟。”   费宏一脸歉意道歉:“是我考虑不周。”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我去送吧。”   王鏊欲言又止。   江芸芸对着他安抚地笑了笑:“宁王的折子正好送过去,千里迢迢从江西送花灯来,不知何意,还是要多加小心。”   杨廷和见状点头说道:“如此耗费巨资,和京城人人夸宁王的贤明,略有不同。”   “听闻宁王府的人去年就在京城很是活跃。”费宏似笑非笑,“这次能送灯近皇城,也不简单。”   “朝中也不少人因江西多匪患,想要恢复宁王护卫的折子。”梁储冷冷说道,“看来也是居心叵测。”   “先不说这些了。”王鏊一直盯着江芸芸看,越看越心烦,只好勉强打断众人的话,“先把折子送了吧,看不到陛下也没关系,折子要先送上去,不然外面的人真的要骂我们尸位素餐了。”   江芸芸点头,踹了几本起身离开。   正月的天还很是冰冷,前几日下了大雪,到今日还未完全融化,宫壁红墙上还有残留的雪痕,越靠近乾清宫,沿途的花灯便越来越华丽。   庭轩间还有依栏设立的一座座华丽的毡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江芸芸眉心紧皱。   ——有火的地方有放置火药,实在太不安全了。   乾清宫内的小太监们都换了一拨人,打头那人看到江芸,就笑着迎了上去,阴阳怪气说道:“不凑巧,我们爷说了,不见您。”   江芸芸平静说道:“这是内阁紧要的折子,还请公公递送给陛下。”   那个小黄门斜眼一看,冷冷说道:“大过年的,谁看折子啊,我们爷喝了酒,可不爱看这些。”   江芸芸没说话。   小黄门得意一笑:“请回吧,江阁老。”   江芸芸揣着折子,头也不回就走了。   但她不打算走,她打算去一个高塔的位置,盯梢朱厚照,非要把人逮到不可。   高台上是士兵巡逻的地方,远远看去乾清宫的花灯灿烂夺目,确实好看。   江芸芸安静坐在这个熟悉的位置上,感受着四面八方的冷风穿梭而过偌大的宫廷。   巨大的皇宫好似巨大的猛兽蹲立在这里,巡逻的士兵,走动的黄门宫娥,成了渺小的蚂蚁,在这座猛兽的神色爬行,不起眼,却又时时刻刻让人看到的他们的存在。   多年前的春节,她是刚到内阁的小新人,被轮到在宫内值班。   那一日烟花灿烂,还是太子的朱厚照突然出现,拉着她在公道狂奔,要带她去看最大最好看的烟花。   那烟花确实灿烂,却又转眼即逝。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白雾模糊了脸上惆怅的面容。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乾清宫那边突然有了不小的动静,江芸芸眯眼看去,许久之后才脸色大变。   ——着火了!   乾清宫到处都是花灯,还碰上火药,借着冬日的北风,眨眼的功夫,原本的小小的火势瞬间成了不可阻挡的大火。   小黄门尖叫声此起彼伏。   她猛地回过神来,心中一沉:朱厚照还在里面。   她慌乱地下了高台,朝着乾清宫飞奔而去。   乾清宫没有大太监,早已乱成一团,火药发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炮火声,谁也不敢靠近被大火笼罩的乾清宫。   “陛下呢,陛下出来了没?”她的瞳仁被大火笼罩着,抓着一个乱跑的太监大声问道。   小太监早已没了章法,只能胡乱大喊着:“不知道,不知道啊,救火,快救火啊。”   江芸芸看着茫然的众人,在看着已经完全把乾清宫堵住的大火,心一横,抢过一个小太监手中的水桶,直接倒在披风上,然后披上披风冲进大火中。   宫内也挂满了花灯,随着地面震动,整个宫内也开始烧了起来。   “陛下……”   殿内已经浓烟滚滚,精致华美的花灯在此刻成了一切的元凶,江芸芸大喊着,却丝毫没有动静。   她又想起刚才太监说的陛下喝醉了,当心他是已经昏睡过去,便朝着内间走去。   大火越烧越旺,头顶的悬链都发出不肯重负的声音。   火舌灼人,瞬间就能吞没一切,江芸芸眼前的视线已经看不太清,但她却丝毫没有听到任何回响,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   “朱厚照!”   “朱厚照!!”   她大喊着,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不甘心扑倒床铺上,却摸了一个空,不料这个床已经被烧空了,她一用力,整个空架子就朝着她倒过去。   燃烧的火架子带着还未吞没的黄带子,灼热而凶猛的朝着江芸芸倒去。   —— ——   豹房内。   朱厚照和众人比完武,原本的兴奋很快被冷风一吹,就感到莫名的兴致缺缺。   他觉得有点没意思,却又一时间这不知道作什么才有意思。   “宁王送的花灯已经挂好了,陛下不如摆驾回乾清宫看花灯。”张永见状,笑说着。   朱厚照这才打起几分兴趣:“烟花,不是还有烟花嘛,再放几天烟花吧,再准备几坛好久,我要喝酒,我要痛痛快快喝酒。”   众人说话间突然看到光焰冲天,震动声不止。   “乾清宫大火。”报信的小黄门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朱厚照皱眉。   钱宁大笑着:“这是庆祝陛下今日大胜呢。”   朱厚照可有可无笑了笑:“那还真是一棚大烟火呢。”   “可不是。”众人一时间欢笑盈盈。   “不好了,江阁老以为陛下在火场,至今没出来。”第二个小黄门连滚带爬跑进来大喊着。   朱厚照脸色的笑意骤失,随后眼睛瞪大,想也不想就朝着乾清宫跑去。   —— ——   乾清宫内   江芸芸猛地避开这个火架子,却还是被框子砸伤,火舌瞬间点燃了披风,江芸芸飞快披风甩开,手臂上的鲜血与此同时也跟着流了出来。   就在此刻,一件带血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陛下还未回宫。”谢来不知何时冒险冲了进来,一把抓住江芸芸,把人紧紧护在怀里。   江芸芸被呛得全然神志不清,却又清晰听到‘朱厚照不在这里’的消息,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   ——是了,几个大太监都不在乾清宫。   ——她真是冷糊涂了。   门口朱厚照气急败坏被人拦住,失声力竭大喊着:“江芸,我要去找江芸!”   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王鏊死死把人抱住:“不可啊,陛下,乾清宫要塌了。”   朱厚照眼睛通红,看着被大火被大火笼罩的宫殿,大火冲天,几乎要把整个乾清宫吞没了,他突然跌坐在地上:“江芸,我要江芸,江芸……”   “出来了,出来了。”好似过了许久,又好似是在片刻,灭火的小黄门突然大喊着。   朱厚照满眼含泪看了过去,正看到江芸芸从谢来怀里出来,披风下出来的人,衣服被燎得七零八落,脸颊漆黑,唯有那双眼睛已经明亮。   她站在大火前的台阶下,被刺眼的光一照,只觉得恍惚,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远处跌坐在地上的朱厚照。   地上是一滩血迹。   献血顺着手臂落下,她的手不正常的垂落着。   所有人都有一瞬间的安静,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既没想到江芸刚冲进火场。   也没想到这么大的火江芸还能活着出来。   “江芸,江芸……”朱厚照再也顾不得他人的目光,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江芸芸看着他又哭又笑的面容,目光却落在那些衣冠楚楚的武人身上,心中有一瞬间难以言说的失望。   所以,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冷漠拨开朱厚照颤抖着伸过来的手,只是平静说道:“陛下无事就好。”   说完,江芸芸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大火蔓延的宫殿。   鲜血在她脚边蔓延而去,成了一道道不可越过的鸿沟,   朱厚照茫然站在远处,任由漫天大火轰得他脸颊发热,一颗心却好似跌入冰窟。   ——江芸,江芸刚才这么看他……   ——她是不是生气了,她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江芸差点就死了。”同样一脸漆黑的朱厚炜忍不住把手中的水桶重重扔在地上,冰冷的水瞬间贱满了兄弟两人的衣服。   “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他大骂道,随后头也不回就追着江芸而去。   “江芸,江芸……”朱厚照一颗心几乎要碎了,满脑子都是江芸,他想要追上去,却被匆匆赶来的张太后一把抱住,“儿啊,儿啊,有没有受伤,娘看看,娘看看……”   “陛下,快快,乾清宫要塌了……”   在众人围过来间,朱厚照只能眼睁睁看着江芸消失在自己面前。   “江芸……”他迷茫低喃道。   乾清宫一场大火,彻底把过年的气氛消除。   与此同时,朝堂上有一些隐晦的传言。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官到现在都不曾缺勤的江阁老突然病了。   一个月都不曾上朝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江家小院   乐山一脸忧心忡忡地坐在台阶下, 心不在焉地磨着药,时不时看向陈禾颖端出来的血水。   “好了没?伤的深不深啊?严重吗?”在陈禾颖跑了两趟之后,乐山忍不住把人抓住, “怎么里面没动静啊。”   陈禾颖眼睛红彤彤的:“骨头断了,都是血,手都被烧到了,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一直坐在门口的黎循传脸色大白, 猛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严重!”诚勇大惊失色。   陈禾颖拨开乐山的手,匆匆回屋子里了。   黎循传抬眸去看屋顶的谢来。   谢来还是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 盘腿坐在屋顶上沉默,脸上难得没有嬉笑怒骂的神色,只剩下死般的寂静。   他察觉到黎循传沉默的视线, 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黎循传在院中来回走动着,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站在江芸芸的屋门口,里面有很多动静,却唯独没有江芸说话的声音。   他沉默着, 心中澎湃担忧如潮水把人淹没,可最后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面露悲戚。   直到天黑, 张道长才心事重重出了江芸的屋子。   一堆人都围了过来,就连屋顶的谢来也都翻身下来。   “骨头接起来了,本来右手就有旧伤, 怎么就逮着一个地方霍霍啊。”他气到破口大骂, “宫里着火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冲进去做什么, 手上要留疤了, 好好的一双手竟这么折腾。”   “还有别的问题吗?”黎循传紧张问道。   “呛了几口浓烟, 不知道严不严重,但我瞧着晚上大概会发烧,看着点吧,本来身体就跟个破篓一样,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到底要怎么办啊。”张道长心事重重,抬脚准备去开药方,可一抬头就看到一院子的人,更生气了,“都是一群大男人,关键时刻一点用也没有,晚上只能让顾知和陈禾颖看着点。”   夜深没多久,顾家夫人和毛家夫人就匆匆来到江家。   “我们来照顾,两个孩子会什么。”两位夫人忧心忡忡说道,“消息传出来,我们都颇为担心,路上看到李家也准备送人送东西过来,晚上看门的人多看注意点。”   黎循传看着屋内慌乱的人群,想要往里面看一下江芸的情况,却又发现一切都被屏风遮挡着,完全看不到动静。   “啊呀,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像什么样子,快些回去。”顾家夫人眼尖,连忙把人赶走,想了想又低声说道,“人多口杂,晚些再来吧。”   黎循传声音沙哑:“她怎么样了?”   顾夫人叹气,把人推走:“要受点罪的,下次再说吧,你先回去吧,这里太乱了。”   黎循传被人赶到角落里,却没有离开,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闻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颗心几乎要被碾碎。   哪怕当年在漳州受制于人,他也从未有过如此无助的时候。   原来他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她身边,不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情况,不能亲自守在她身边,在今日,他终于知道,原来她的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他们的情分也不过是外人口中的少年情谊。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站在她身边。   黎循传红了眼睛,缓缓闭上眼,掩盖住满眼的心碎。   “黎循传。”头顶传来谢来同样低沉的声音,“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你后悔嘛。”   —— ——   江芸芸自小就很少生病,可每次一生病就是大病,这一次她烧了两日还未退烧,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却又丝毫没有作用。   她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若是有着微弱的呼吸,就像玉雕一样被一层又一层的阴影所笼罩。   陈禾颖一直睡在她床边,每每半夜惊醒,就要伸手去摸摸她的手,又趴在她脸上听着她的呼吸,直到听到那细微动静,这才继续爬回去睡觉。   直到第三日早上,张道长摸着她的额头,反反复复确认着,最后才松了一口气:“退烧了,终于退烧了,我真怕把人烧傻了。”   “一看就是小时候都不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倔脾气。”顾夫人一边叹气一边摸了摸她的脸,“退烧了就好,真是阿弥陀佛保佑。”   等再睁开眼,便是第五天,屋子里有一种窸窸窣窣的热闹,她听在耳里,却又总觉得雾蒙蒙的,有一种不真切的距离感。   张道长正在和沈雯探讨药方。   顾家夫人正劝陈禾颖去休息。   顾知睡在她手边,倒也睡得深。   乐山和诚勇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   她安安静静都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房梁,有片刻的恍惚。   在梦中,她回到有些陌生的屋子,看到了小姨和坐在轮椅上的外婆,她们的面容被光笼罩着,便是她努力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她们的模样。   她们也全然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两人一个站在厨房里,一个坐在厨房门口,说说笑笑,饭桌上已经摆了三个热气腾腾的菜。   “这道可乐鸡翅好,芸芸就喜欢吃甜口的。”   “怎么堵门口,跟江芸芸小时候一样烦。”   “她从小就饿得快,一回家就像吃饭了。”   “你快些吃去,回头我烧给她,你就别念了。”   “念念好啊,把她魂叫回来,她小时候可不好带,一生病就醒不过来,吓死人了。”   小姨叹气:“那你念吧,让她下辈子可要乖乖的。”   江芸芸想要去拉小姨的手,可手指却只能穿过她的衣袖,她坚持不懈去找外婆。外婆的眼睛已经灰蒙蒙了,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宛若雷击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间的孤独感由内而外,不可抑止的喷涌而出,可依旧没有人能察觉到她隐秘细碎,不可对人言的痛苦。   浑浑噩噩的感觉令她有种悬空飘浮的不安感。   ——她怎么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好像来错地方了,那双通红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看到那张熟悉的黑白照片。   这里的一切明明是这么熟悉,却又这么陌生。   她已经不属于现代了。   江芸芸不可置信地闭上眼,可再一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依旧让她陌生。   可她也融不进古代啊。   她只能怔怔地睁开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巨大的横梁,任由一颗心在巨大的悲痛中支离破碎,这样难以忍受的折磨,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里人,就连那些声音都变得让她难以忍受。   “到底什么时候醒啊。”   “再睡下去也不行啊。”   “不知道,我去看看……啊啊啊,你醒啦!”   张道长一看到那双通红的眼睛,就紧张得扑了过来。   “怎么不说话,不会真烧傻了吧。”张道长尖叫,抓着她的手腕,就要给人把脉。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到最后只是抽回自己的手,沙哑而平静地说道:“没事。”   张道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胡言乱语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无量天尊保佑,阿弥陀佛保佑。”   一群人也紧跟着围了过来,顾知半梦半醒间把脑袋挪过来,趴在她身上,嘴里嘟嘟囔囔着:“老师老师。”   江芸芸闭上眼没说话。   “人醒了就好,先让其归休息休息。”顾夫人一看她的样子就连忙把人赶走,“快,让人去厨房把粥端来,再来点温水,都散了都散了,你们也都去好好休息休息。”   江芸芸醒了,笼罩在江家的乌云也算彻底散了,乐山脸上也终于露出笑来,快步去厨房端粥。   “熬粥的水是用一整只老母鸡熬出来的,一点也不油腻,很补身体,是诚勇教我的。”他开心对着来端水的陈禾颖说道,“吃了肯定身体就好了。”   陈禾颖也跟着露出笑来,重重点了点头。   宫内   朱厚照听到江芸醒过来的消息,猛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抓着小黄门来回问道:“醒了?真醒了?人怎么样?说话了吗?”   “醒了醒了,没说过话呢,说要休息休息,瞧着有些憔悴了。”小黄门连忙说道。   “那奴婢让厨房端点吃的来,陛下也好几天没吃饭了。”谷大用见状,殷切说道,“可别熬坏了身子。”   朱厚照在屋内打转,随后急切说道:“不吃了,我去江家看看。”   谷大用欲言又止。   “看什么,嫌人家还不够闹心嘛。”朱厚炜端着饭菜走了过来,没好气说道,“先吃饭吧,你要有个好歹,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呢。”   朱厚照眉头紧皱,认真说道:“可我想去见江芸。”   朱厚炜抬头,同样认真说道:“但我想着江芸现在是不想见到你的。”   朱厚照脸色大变。   “吃饭吧,哥。”朱厚炜收回视线,平静说道,“你休息休息,也让江芸休息休息,人干活这么多年了,也难得休息。”   江芸芸就这么在家中休息起来,这一休息就是一个月,每个人都好似记得她病了,但是又通通忘记让她去上班,偏她自己也绝口不提这事。   所以她每日都是躺在小躺椅上晃晃悠悠地等待着吃饭,时不时摸一下小猫,逗一下小驴,哄一下白马,然后就是坐在树下发呆。   她不爱说话,时常一个人一言不发地躺在小躺椅上等着天色渐黑,一呆就是一天。   顾知和陈禾颖都不爱胡闹了,每天一放学就回家,还会时不时带好吃的回来,叽叽喳喳说着外面的热闹。   黎循传每日一下值,换了衣服就给她削水果吃,苹果梨又或者其他,总归是吃了对身体好的东西。   家里人来人往,客流不息,大部分人也就是送了东西就走。   醒后第三天,王鏊带全体成员的美好祝愿,送了一根老人参,又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赶回内阁干活。   “好好休息,就当放个假。”临走前,王鏊神色是遮掩不住的忧虑。   就连一直养病的李东阳也亲自来了,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那双眼睛的忧愁几乎要溢出来,可最后也只能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庆幸说道:“福大命大,真是老天保佑。”   江芸芸咧嘴笑了笑。   李东阳算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可如今事已至此,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的感情在多年前,他便初见端倪,他竭力阻止,尽力掩饰,期望少年只是未曾见过更大的世界,从而无法自求,可到现在,事情被猝不及防捅破,所有人不得而为,只能任由那些流言漫天飞舞。   三十一岁的江芸若是放在外面,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纪都算大了,可她如今还有一个身份,是大明的阁老,那便是正年轻的时候。   她的未来应该一路往上走才是。   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江芸可以做得更好。   “好好休息吧。”最后,他只是拍了拍江芸的胳膊,无奈说道,“你应该好好保护自己。”   江芸芸心中微动,慢慢眨了眨眼。   李东阳只是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长说道:“紫微星长亮,文曲星少见,不可轻易怠慢这份时机。”   李东阳走后,江芸芸重新躺回躺椅上,小猫儿闻着味道又溜溜达达跑了过来,跳到江江芸芸的膝盖上,用脑袋蹭了蹭她没受伤的手臂,然后盘腿在她膝盖上睡了下去。   “晚上吃炒饭行不行。”乐山一进门就看到江芸芸躺在那里,原本阴沉的脸瞬间露出笑来,笑脸盈盈问道,“我买了一点火腿,炒饭可香了。”   江芸芸闭着眼,藤椅一摇一摇的,便也跟着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想吃的吗?”乐山进厨房前,每日一问。   “想吃点鸡翅,甜甜咸咸的鸡翅。”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背,突然说道。   乐山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那我研究一下,肯定做出来。”   厨房的动静多了起来,乐山一向对厨艺颇有天赋,又见江芸难得有想吃的菜,可不是撸起袖子就是干,说什么也要把这道菜研究出来。   没多久黎循传也跟着下值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捆打包格外精致的红枣,对江芸说道:“王尚书托我带给你的红枣。”   江芸芸还是没睁眼,声音却又拖着长长的,有几分诙谐促狭:“谢谢王尚书的三瓜两枣。”   黎循传气笑了:“这个可是府前店买的,这一小包要小一两呢。”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扫了一眼那个枣子,又说:“那谢谢王尚书昂贵的三瓜两枣。”   黎循传把东西放好,又洗了手换了衣服,再拿着新买来的膏药,来到江芸芸面前,想了想还是捏着鼻子和小猫并肩坐着,看向她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右手:“好点了没,要是有痒痒的感觉不要挠,这是我新买的膏药,说是对烫伤很有用。”   江芸芸没接过来,只是百无聊赖嗯了一声:“你这每天都这么念叨,耳朵都生茧了。”   黎循传看着她无所谓的神色,最后只能无奈一笑:“洗手吧,可以准备吃饭了,诚勇明日说给你做炖汤,他之前在漳州学的,你有什么想吃的肉吗?”   “最近生活不愁,吃喝都有,好吃就行。”江芸芸坐起来笑眯眯说道。   “那就吃排骨吧,你吃起来也方便。”黎循传把人扶起来去洗手,“最近想吃什么水果吗?眼下开春了,我看路上还有人在卖枇杷,不知道好不好吃。”   “还有一些野果,酸酸甜甜的,买来不好吃,烧汤也不错。”   江芸芸一只手被捆着不能动弹,另外一只手胡乱在水里拔了拔就拿出来,理直气壮伸到黎循传面前,让他帮忙擦一下。   黎循传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就把人带到饭桌前准备开饭。   “张道长怎么还没回来?”乐山端着饭菜出来时,不解问道,“难道又碰上难缠的人了。”   “穷人问卦,富人问药,他两笔钱都赚,可不是要忙一些的。”江芸芸已经拿起筷子,眼巴巴地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直到开动前一会儿,张道长这才骂骂咧咧举着招幡走了回来。   “怎么了,张道长,生气短人寿命啊。”江芸芸夹起一个鸡翅,懒洋洋问道。   张道长冷笑一声,一本正经说道:“不碍事,生气就是把火发出来,气到别人,别人短命,我消气了,我长命百岁。”   “是问卦的人还是问药的人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道长低头吃饭,含含糊糊说道:“是无聊的人,没关系,我已经骂回去了,对了,闲闲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乐山端着炒饭走了出来:“让诚勇哥去接了,在路上了吧,你先慢慢吃,等穟穟回来喂你。”   江芸芸哦一声,用左手慢慢吃饭。   “闲闲和穟穟留在顾家吃饭了,顾家夫人今日包了饺子,说晚上让顾师兄把人送回来。”诚勇接小孩回家没接到,只拎着一盒子饺子回来,“顾家送的。”   “这天还冷,放在外面冻冻。”乐山接过来放在窗台的位置,“明天早上就吃了吧,新鲜一点。”   “我来喂你吧。”黎循传见她吃得缓慢,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抬眸。   气氛随着冬日的北风有片刻的凝结,桌子上的几人吃饭的动静更大了,所有人都埋头苦吃,只当饿死鬼投胎,满眼都是眼前的炒饭。   黎循传抿了抿唇,在她的注视下,低声说道:“等会饭都冷了,吃了坏身体。”   江芸芸垂眸,捏着手中的筷子,随后对着乐山说道:“还是给我那个勺子吧。”   乐山顿了顿,眼珠子往两人身上一瞟,很快又哎了一声,低着头讪讪走了。   黎循传心中是抑制不住的失落,但他到底不愿意让江芸为难,只是收回视线,继续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迅速。   冬日的夜色黑得快,江芸芸被乐山裹得严严实实,正躺在树下休息,黎循传拿了一条新作的披风想要替他盖上。   江芸芸却又冷不丁睁开眼,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笑了笑:“聊一聊吧。”   黎循传盯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心中莫名咯噔一下,但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坐了下来:“聊什么?”   “今年吏部大选,你怎么也该得一个上等。”江芸芸笑说着。   黎循传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应该吧。”   “是你应得的。”江芸芸盯着头顶的树叶空隙,零星黯淡的星光没有月光衬托,整个天空辽远寂寞,乐山大概是忘记挂灯笼了,整个院子便也跟着在暮冬的夜色中沉默。   两人和往常一样一坐一躺,各自看向面前的墙垣,在还带寒意的夜风中无言。   “你愿意自请外放嘛。”许久之后,江芸芸的声音轻声响起。   黎循传神色逐渐僵硬,随后不可置信扭头看了过来。   江芸芸却没有看他,只是把小脸往披风里挪了挪,只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那双宛若玉雕一般的漆黑眼珠冷静而温和,却又带着玉制的冰冷淡薄。   “外面更安全一点。”她的声音透过披风多了几分沉闷。   黎循传手指轻轻搭在扶手上,身形微微前倾:“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着头顶的点点星光,那双眼睛倒映着万千星光,闪烁耀眼,漂亮极了。   “那你和我一起吗?”许久之后,黎循传明明不抱任何期望,却还是鬼使神差问出口,“我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远离这趟浑水,我们就跟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江芸芸大概是笑了,眉眼弯弯。   黎循传看着她带笑的眼睛,脸上却露出哭笑难看的神色。   “小时候真的好快乐。”江芸芸的视线终于看了过来,却再也没有小时候那般快乐,平静得好似一池深邃的湖水。   她笑说着:“可我们长大了。”   黎循传握着扶手的手猛地收紧,他也想露出笑来,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露出哭意来。   “那个时候扬州府的事情,我差点牵连到你,是老师把我们带了回去。”   江芸芸神色幽远,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的陈年往事,竟觉得有些恍惚。   那一年的烟花此生都在她的大脑里无法散去,但幸好,一切又都是平安无事。   “老师不在了,我就想着我是不是也要保护好你,让你先一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伸手,轻轻握住黎循传的手。   黎循传下意识握紧她,随后紧紧握在手心。   江芸芸也跟着反握着他的手。   多年前的扬州街道,两人也曾携手走过一条又一条漫长的街道。   他们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是共同进退的同窗知己。   是相逢扬州的萍水缘分。   黎循传浑身都在颤抖,神色又哭又笑,却又心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留在她身边。   “我没有坏心,但人间万事总是不如意,你我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以为未来总会好的,可世事无常,可我也真的希望你过得更好,不要再被我波及。”她轻叹一口气,“远离我,你总会更幸福的。”   黎循传满眼含泪,他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人,忍不住哽咽道:“不会的,江其归,我想……我们不是一起长大嘛,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么狠心。”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   院中是黎循传难忍的喘息声。   二十多年前,两人在江家小院里初见,一个是落魄,朝不保夕的外来人,一个是矜贵,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谁也想不到他们的人生会在那日起开始从此交错,分别,重逢,再一次分别,又一次重逢,分分合合多年,直到今夜,有人亲手斩断这样的缠绕。   夜风拂过树梢,树叶温柔作响,些许的阴影落在两人身上,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我和你……”许久,江芸芸抽回手,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失神了片刻,随后那点不平静最终归于平静。   她这辈子有很多事情要走,若她还在扬州,若她只是一个教书老师,若她这辈子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可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她为这条路付出了血泪和心力,她回不了头,也不愿意回头。   “走吧。”最后,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要被晚风吹灭。   黎循传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江芸芸却已经闭上眼,不再说话。   黎循传伸手想要去牵她的手,江芸芸却不再回应。   她冰冷地,无情地断了这场青梅竹马的闹剧。   黎循传心中大恸,终于忍不住趴在扶手上大哭起来。   —— ——   夜深人静时,诚勇终于还是悄悄来到他身边,犹犹豫豫说道:“子时了,公子先回去休息吧。”   “她的一生到处都是人,来了顾仕隆,又有了谢来,甚至还有太子,她的身边总有络绎不绝的人,这些人时常让我嫉妒。”黎循传苦笑一声,“可我的一生,从懵懂到长大,从扬州到京城,却一直都有她。”   诚勇沉默,那一瞬间的惆怅,外人看着尚且觉得悲痛欲绝,身处其中的悲痛根本无法言喻。   “你说她……全然不懂吗?”黎循传满怀期待的看向诚勇。   诚勇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不敢言语。   黎循传哑然,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来,这一刻任何言语,所有沉默都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的刀,让他疼到无法呼吸。   “再给江姑娘一点时间,说不定是最近太累了。”到最后,诚勇只能如此干涩的安慰道,“让她再想想,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黎循传衣裳凌乱,双眼通红。   江芸芸走后,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一动不动,不错眼地看着这件被散落在摇椅上的披风,神色麻木悲恸,却又在最后笑了笑:“不要再给她压力了。”   诚勇不解地看着她。   “要她的时间,就是在给她压力。”黎循传喃喃说道,“我怎么能给她压力呢。”   诚勇悲愤:“可她怎么能赶您走,她怎么这么无情。”   黎循传沉默,伸手想要去抚摸这件近在咫尺的披风,却又在触及的瞬间停在原处,最后握紧拳头,任由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以为她是小鸟,坐在高高的假山上……”黎循传最终还是收回手,茫然痛苦,“所以那一年的冬日,我就告诉自己,小鸟注定要高飞。”   那个时候的两人挤在狭小的院子里,外面是漫天大雪,她也不过是停在这里歇歇脚。   那一年,她去往江西求学。   这一年,她飞向更高的地方。   “我怎么舍得让她为难。”也不知过了多久,谁家小狗被惊醒,他吐出一口浊气,任由白烟弥漫自己的视线,声音近乎哽咽:“她要自由……那就永永远远的自由。”   诚勇也跟着落泪,愤愤不平:“她这么这么无情,一点也不知道少爷的心,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难道……真的不要了吗?”   黎循传从袖中拿出早已雕刻好的木雕,放在手里久久难以忘怀。   小老虎的木雕,他去年就雕刻好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坐在椅子上虔诚认真地学着雕刻,期待江芸收到礼物的一天,却又在关键时刻犹豫着没有拿出来。   他想,再等等吧……   子时的更声越来越近,而他的心却只能越走越远,不知过了多久,他手脚冰冷僵硬,手中的木雕蓦然摔落,他看着滚落在披风上的木偶,呼吸终于平静下来。   他宛若幽魂一般起身,跌跌撞撞离开江家小院。   屋顶上的谢来也紧跟着吐出一口气,看着迟迟不肯出来的月亮,抹了一把僵硬茫然的脸。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戏曲里说的竟然是真的。”他笑了起来,黯淡的星光落在眼底似有水光闪动。   三月初八,大考还未结束,户部郎中黎循传突然上折子,自请外放,朝野震惊,一时间舆论甚嚣之上。   十日后,朝廷批准,升为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当右参议,即日启程。   那一日,乐山悄悄去看江芸芸,磨磨唧唧问道:“要去送一送吗?”   江芸芸瘸着一只手也要给小猫梳毛,听到这话一个走神,小猫呲溜一下就跑了。   她叹气,随后把梳子一扔,坐回小板凳上:“你去送送,衣服银子都给点,路途遥远别饿到了。”   乐山听得直叹气:“我,我去像什么样子啊。”   “什么话!”江芸芸不悦说道,“这么多饭白吃了,你可是江家的门面代表,最有资格了。”   乐山看着被封起来的拱门,忍不住又跟着叹气:“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江芸芸已经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每日一发呆,小脑袋瓜子圆溜溜的,头发衣服胡乱弄起来,主打一个随心自在。   码头船只上,诚勇和终强看着岸上送行的人,那些人来了又走,一茬接着一查,就连张道长都扛着招幡挤了进来,给了他不少草药和平安符,嘴里嘟嘟囔囔了许久,最后双眼通红地离开。   船只马上就要启程了,鼓声阵阵,催人离开,岸上人群开始躁动,船上的人也开始激动,分别的脚步踩着日光匆匆而来。   “怎么还没来。”诚勇嘟囔着。   “要不再等等。” 终强小心翼翼说道。   黎循传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站了许久,在家门口,在码头上,如今上了船,一切终于要重新开始。   “就这样吧。”他最后一眼看了这座北京城,随后缓缓转身离开。   ——他们曾有过很长很长的故事,很多很多秘密,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精力,可,都过去了。   自从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愿她鹏北海,凤朝阳,此去提衡霄汉上。   ——江其归,此后山水,莫停留。 第五百一十九章   江芸芸已经三个月不曾上朝, 百官好似过了一个春节都耳聋眼瞎了,全然没发现少了一个人。   日头也跟着来了到四月,暮春的风吹得人暖洋洋的, 这是最舒服的季节,路上的行人也都多了不少,隔壁的院子好像被人买走了,这几日一直有进进出出的声音, 却迟迟不见人搬进去。   江芸芸整日抱着不知从哪里溜达回来的肥猫,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 任由春风拂面,也任由外面闹翻了天。   原是刚进入四月,吏部会都察院考察天下诸司官员的结果就出来了, 这一次革职、罢免、降调布政使、按察使、寺卿等官,共计二千八百八十六人。   这样混乱的日子,有人喊冤,有人认命, 但朝堂上突然出现几本弹劾江芸的折子,先是零零星星的一两本,众人并不在意, 但后来这些折子越来越多,罪名从最轻的恃宠而骄,演变到排除异己, 党同伐异。   因为涉及阁老, 内阁直接把折子都递了上去。   朱厚照虽然还是时不时就去骑马射箭,但好歹恢复了之前上朝干活的勤奋。   折子递上来, 他想也不想直接扔了。   张永对着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小黄门就忙不迭下去把折子捡了起来。   “爷息怒, 平白为这些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些人不就喜欢嚼舌根,江阁老的忠心,爷是最知道的。”张永笑说着,“江将军最近新训练的士兵已经初具英姿,爷要不要去看一下。”   朱厚照抿了抿唇。   张永一看,心中微动,便又跟着说道:“又或者让江彬等人入宫伴驾,江彬新得了一把弓箭,据说弓身很轻,但射程很远。”   朱厚照摇头,苦闷说道:“不要了。”   他随手拿起一个折子打算继续看,结果就抓到工部尚书递上来的折子。   ——重建乾清宫需费银一百万两,请于南、北直隶及天下各府州县加赋于民,每年征收十分之二,因工程紧急,恐征解不及时,暂借内府银五十万应用。   “要征税啊。”朱厚照嘟囔着。   因为乾清宫被烧,朱厚照办公的地方就挪到了文华殿,整日和二殿下大眼瞪小眼,兄弟两人时不时就要吵上几句,因为太靠近内阁,导致王鏊每日都要忧心忡忡过来劝架。   “哪有从内府征用的道理,这个李鐩也太不把爷放在眼里了。”张永不悦呵斥道,“让他们在一年内征收完就是。”   朱厚照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张永被看得心中一颤。   “乾清宫怎么会着火?你查清了没?”他冷冷呵斥道,“是谁跟江芸说我在里面的,你查清楚了没?江芸进去为什么没人拦着,你查清了吗?到底是谁把当日的事情传出去,你查清了吗?朝政的事情要你多嘴。”   连连质问声吓得张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求饶。   朱厚照不再理他,只是提笔在折子上批了一个‘准’字,想了想又写到——不加税,不急于一时,等年底海贸和边贸。   他盯着那个折子越看越满意,最后挥手招来朱厚炜。   朱厚炜本来读书就烦得很,最近又开始和他哥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来整日笑眯眯的笑脸,现在一天到晚耷拉着,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   “找我做什么?”他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张永,但很快就扫了过去,只是不高兴嘟囔着,“我忙得很,功课都没做好呢。”   朱厚照和颜悦色招呼人过来。   朱厚炜立刻警觉。   ——他哥这表情可就是没憋好屁。   “你是不是都没去看江芸啊。”朱厚照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朱厚炜冷笑一声:“人手都断了,还留疤了,我这要是去了,顾知知和陈穟穟能把我手撕了,我不去。”   “你是二殿下!”朱厚照强调着。   “那你还是皇帝呢。”朱厚炜撇嘴,扭头就想走。   朱厚照一把抓着他的后脖颈,咬牙切齿质问道:“朱厚炜,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   朱厚炜被人控制住,浅浅大怒了一下。   “乾清宫烧了,工部竟然要征收百姓税收,我肯定不同意啊,所以我打算用自己的钱修。”朱厚照一本正经说完,随后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朱厚炜。   朱厚炜一眼就看穿他哥的小伎俩,气笑了:“那你也是活该花钱,别让我知道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奴才做的蠢事,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你这话递过去不就是为了江芸高兴,结果江芸一看乾清宫的名字估计就又要生气了。”   朱厚照被人掀了老底,又急又气:“你就说去不去?”   谁知道朱厚炜这次格外硬气,甚至认真摇头:“不去,哥,这事没完呢,你当江芸为何迟迟不露面,甚至不见客,还把黎循传都赶走了,因为这事处理不好,她江芸这辈子都要背负佞臣的骂名了,她多骄傲的一个人,难道你要她今后要被人戳脊梁骨。”   朱厚照沉默。   朝堂的舆论一发不可收拾,当日的场景被人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到最后甚至演变出无数不堪入目的话语。   江芸一路走来,争议本就不停歇,更别说她又是女子,故而每每她弱势,那些人就会反扑,恨不得把人撕碎,恨不得让她她彻底不能翻身。   “是我对不起她。”朱厚照低头,失魂落魄坐回龙椅,“天下悠悠之口,可我要怎么做?”   朱厚炜也跟着一脸惆怅地坐在他哥边上:“要是能扭转这个局面就好了。”   —— ——   任由外面诸多热闹,今日江家小院难得大家齐聚一院。   ——原是今日要拆江芸手上的绷带。   张道长今日起得大早却没出摊,一直在院子里走动,又认认真真洗了好几遍的手,又烘了不少药材,紧张得嘴巴直嘟囔。   这窝囊劲,江芸芸看着直不耐烦:“我感觉早就能动了,就你一直给我捆着,别墨迹了,快给我拆了。”   张道长瞪眼:“你知道个屁,你知道还能受这么重伤,白瞎了这么好的脑子。”   江芸芸怒了一下:“顾闲闲,张老道骂我!”   正在磨药的顾知立马抬头大骂:“老道,你干嘛骂我老师,胡子痒了是不是!”   张道长气坏了,紧张的摸了摸自己修剪漂亮的长胡子,骂骂咧咧道:“坏胳膊肘,你这儿往外拐的胳膊肘!”   顾知一本正经说道:“我老师说什么都是对的。”   “是这样的。”陈禾颖也跟着小声附和着。   张道长打了个恶寒,对着江芸芸抱怨着:“你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芸芸得意地摇头晃脑:“魅力,你懂不懂。”   等快到中午,天色正好,日光暖和,张道长开始专心致志给人拆布条,几个月不见天日,整条手臂苍白得毫无血色,越发显得那条伤疤狰狞恐怖。   “怎么留疤了啊!”乐山立刻急了,“这可怎么办啊?好深的伤疤啊。”   “不急不急,我配了药。”张道长仔细看了看这个伤口,“完全消掉是不能了,但是能和你脸上的那个一样,变得不显眼。”   江芸芸不甚在意,伸手来回在空中晃了晃,唏嘘说道:“三月不见天日,我感觉手臂的力量无穷无尽。”   张道长翻了个白眼,把她的手抓回来:“歇歇吧,少折腾它了,当自己三头六臂啊。”   江芸芸被人钳制住,只能乖乖哦了一声。   “我去炖点猪蹄来补补。”乐山绞尽脑汁想了想,最后拍了拍大腿,严肃说道,“最近家里都不吃酱油了,万一留下黑色的疤,也太难看了。”   “不要!”江芸芸和张道长异口同声反驳道。   “淡死了,我不吃。”   “我又不靠脸吃饭,留疤就留吧!”   乐山扫过不服气的两人,冷笑一声:“反驳无效。”   “都是你。”他走后,江芸芸和张道长开始互相甩锅道。   陈禾颖悄悄靠过来,小心翼翼摸了摸那道狰狞的伤疤:“老师当时一定很疼,吹吹。”   江芸芸笑眯了眼,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疼,今日既然不去上学了,出去玩吧。”   顾知远远一听,紧跟着欢呼一声:“我早就待不住了,走走走,逛街去,想去买头花,老师我给你买一个巨好看的好不好啊,春日还有很多花,我买点花来庆祝一下吧。”   张道长一听就来气:“就知道玩,没出息!”   顾知已经拉着陈禾颖头也不回,蹦蹦跳跳跑了。   “真是年轻啊。”江芸芸看着她们的背影,一脸感慨。   “谁不是年轻过来的。”张道长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给人抹药,随口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江小芸也很活泼啊,逮着你那个弟弟一顿骂,挥起拳头就是揍。”   江芸芸紧跟着笑了起来:“那个时候你还骗我糕点吃。”   “什么骗!”张道长不高兴说道,“一物换一物的,我那好东西可贵了,还帮了你这么多次,你是一点也不说啊。”   江芸芸笑得更开心了。   张道长小心翼翼抹好膏药,随后盯着那不好看的伤口发了会儿呆,眉毛扭来扭曲,最后忍不住凑过来嘟囔着:“你都休息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外面的人都吵翻了,就这么坐以待毙?”   江芸芸微微一笑,平静说道:“好戏不是早就开始了。”   —— ——   弹劾江芸的舆论发酵了半个月,愣是没有一个人接招,直到四月十八,许久没有动静的江芸,亲自上了一份折子。   折子内容直指江彬。   朱厚照兴冲冲拿起折子,等放下来脸色格外阴沉。   身边伺候的张永不经意一看,心中咯噔一声。   “把江彬这个畜生给我带过来。”朱厚照咬牙切齿骂道。   张永连忙对着传话的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江彬按理应该在豹房训练士兵,但这几个月陛下突然勤政爱民起来,豹房都不愿意来了,几次相邀都被他推脱了,他们这些人见到陛下的次数骤然减少,对于训练的热情自然淡了许多。   “都是江芸那个灾星。”钱宁咬牙切齿骂道,“要不是她装模作样,佯装可怜,爷如何能这么冷落我们。”   “外面人人都说这个江芸蛊惑陛下,心机深沉……”许泰面容凝重,“当日我看陛下对江芸的态度也格外的……”   他想了想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张脸格外阴沉。   陛下的态度太重要了。   至少这三个月来陛下的态度似乎又说明——江芸与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一个女人而已。”钱宁冷笑一声,“陛下也是没见过好的,一个这么强势凶悍的人,除了一张脸还可圈可点,还有哪里值得人看上。”   许泰冷笑一声:“一张脸还不够嘛,陛下和她还有几分年少情谊在,你就看陛下那态度,可不是一张脸的功劳。”   钱宁更生气了:“难道就任由江芸压在我们头上,这些文官惯会做坏,一旦我们弱势,一个个都恨不得把我们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许泰对于钱宁只会发脾气的情绪并不太赞同,只能扭头去看江彬。   “你怎么看?”   一直没说话的江彬抬眸,看向焦虑的两人,冷不丁问道:“你说,这次我们造了这么大的声势,为何这次没有一个人给江芸说话。”   “许是也觉得她无耻吧,勾引皇帝,说出去贻笑大方呢。”钱宁冷笑一声。   “江芸把她的青梅竹马支出京城,你们也不觉得奇怪吗?”江彬又问。   “谁不知道他们住在一起,水性杨花罢了,难道怕被发现?送人出去避避风头。”   钱宁的脑子大概只能往下三路走,江彬没听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但钱宁最后一句蠢话倒也和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江芸此人最讲义气,当年在兰州为了一个对她已经毫无帮助的年老知府就敢翻阅大小松山,千里追击蒙古人,当时朝野哗然,要不是促成了和蒙古的和谈,早早就被夺官回家了。”江彬神色凝重,显然他对江芸的了解非常之多,“你觉得她当年真是一腔热血就冲上去杀人吗?”   许泰不解:“不然呢,不过要我说她就是运气好,碰上了土默特的蒙古人处于弱势,想要求和,误打误撞促成此事。”   江彬沉默,看向两位懵懂的同僚,有一瞬间的绝望。   当年同在边境,早早就听闻沧浪卫等卫所层莫名出动,但最后又无功而返。   最重要的,这些年,那些卫所指挥大都升了官。   并没有发生大规模战役的情况下,几个武将莫名其妙以功升官,本就值得人多看一眼。   只是武将到底是不受欢迎的,故而这些事情无人在意罢了。   “运气好?这世上有这么好运气的人不成,做什么事情都有天运相助,她不喜欢的人都会一个个莫名其妙倒台消失。”江彬喃喃自语,“难道还真是文曲星不成。”   钱宁听得心烦意乱:“你到底要说什么?”   只是三人还没统一意见,就看到小黄门急急忙忙跑进来,目标准确朝着江彬走去:“江阁老弹劾您,爷大怒。”   江彬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可有说是怎么回事?张公公可有话来交代。”许泰也紧跟着站起来,紧张问道。   小黄门摇头,脸色凝重,最后缓缓说道:“好自为之吧。”   江彬脸色煞白。   —— ——   “朕只问你那二十人,到底是不是反贼?”朱厚照冷眼看着跪在下方的人,平静问道。   江彬心中咯噔一声,但脸上不显,还是笃定说道:“是,微臣看到这些人肆虐村庄,这才上前阻止,当时并不想里面有贼人二十人,也不曾想能侥幸留得性命。”   朱厚照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打量着下跪之人,目光突然落在他眉宇间那道伤疤上,久久没有说话。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感情是不是不好,他明明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人,可却也有令他抓耳挠腮的人,所以那日第一次见到江彬时,他就鬼使神差把人留了下来。   有着同样白皙的面容,修长的身形。   同样在边境生活过,也会射箭骑马。   同样因为战事,左手受过伤。   更甚至那道在眉宇间一模一样的伤疤。   兰州的江芸大胆肆意,张狂勇敢,是他透过一本本折子也依旧也能想象出的骄傲模样,他对这样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他向往这样的日子,也钟爱这样的人。   ——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朱厚照在今日好似突然被一棍子打醒,第一次清晰地看清地下之人。   ——江芸的刀从来都不会挥向百姓。   “陛下难道就因为江阁老的一面之词就要定微臣的死罪嘛?”   朱厚照的沉默让江彬瞬间乱了神。   还愿意和你说话的人,才不会真的要你命的,而且只有说话才能猜出他的想法。   “一面之词?”朱厚照冷冷说道,“河北提督彭泽今早也送了一份折子。”   江彬猛地抬头。   朱厚照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看着他:“有一个十岁小孩千里迢迢赶赴钦差所在牙帐,状告你滥杀无辜,杀他全家七人,邻居三户十三人,为得功劳,割头毁尸,令死者难以安息,生者日日难眠。”   江彬一颗心直勾勾往下掉,只觉得大祸临头,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咬牙坚持反驳道:“谁不知道彭泽对江阁老一直颇为赞赏,他……他说的话,未必可信。”   朱厚照没说话。   江彬一见如此,立马屈膝上前,大声喊冤:“今日事已至此,微臣本不想提及此事,但如今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江阁老个人威望之盛,众人无不言听计从,甚至有人以北斗之尊私下过誉,陛下如何能对她的品行给予重视。”   朱厚照眸光微动。   “这些年陛下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人人都被冠以奸佞一词,大臣为此欢呼雀跃,可这些人都是陪着陛下一起长大,乃是陛下的心腹,难道当真人人都是奸佞不成,难道整个大明就江芸一个大公无私的忠臣吗?”   江彬痛哭流涕:“再退一万步来说,她江芸慧眼如炬,却不放在外面审视同僚,整日就是抓着陛下身边的人称之为坏人,外面的人又是如何想陛下的,陛下……还请陛下慎重考虑此人心性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整个文华殿安静极了,只剩下江彬哭泣的喘息声。   张永悄无声息躲在阴影处,冷眼看着今日的君臣相对。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很熟悉江芸了,毕竟当年刘瑾的倒台,谁也脱不开干系,人人以为风光霁月的江芸可不是表面一般温和,与世无争的人。   若不是这几年江芸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是坏了他的利益,他也想和江芸好好携手走下去,为这个大明朝的历史添砖加瓦,可这人就是养不熟的老虎,只要你一个不如她意,就能完全不顾情面的咬你一口。   张永身后的利益早已盘根错节,他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的位置,谁也别想让他不好过。   “爷,也该给江将军解释的机会。”张永上前捡起几本折子,委婉说道,“当日报功的御史都确认了这件事情。”   朱厚照看着两人,许久之后,突然说道:“你就是引荐这样的人给我的。”   张永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 ——   江芸芸的这一本折子就像是彻底引起朝堂争论的引子,原本还聚焦在她身上的热点立刻被引爆,大家像是发现这人突然活了,开始猛烈攻击她,原本一直巍然不动的江芸门生也好像活了过来,开始反击。   短短五日时间,朝廷上的骂战越演越烈,就连刚赶赴江西的黎循传也备受指责,屁股还没坐热就要上折子自请离去,到最后甚至牵连到内阁成员。   首辅王鏊和次辅杨廷和被骂尸位素餐,阻绝民意,天理难容,被骂得狗血淋头,想回家避避风头,被朱厚照直接驳回。   梁储自来刚正,不曾想在这个时候也被撩了衣服,每日都过得灰头土脸。   费宏也因和商户交往过密,涉嫌牵连到积庆、鸣玉二坊的地块被迫上折子请罪,是唯一一个准备回家休息的阁老。   三日后,不曾想,风暴中心的江芸再一次上了折子,内容和之前的天差地别。   她弹劾宁王朱宸濠想要重立护卫队,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折子。   “刘瑾和朱宸濠,他们怎么扯上关系的?”   朱厚照看的眉头紧皱,但很快又想起了起来。   ——刘瑾确实有段时间对宁王赞不绝口,也说过要恢复宁王旧制,免得王府受到匪患侵扰,只是后来因为江芸要回京的事情,这事就被耽误了,不再提及。   “还有兵部的陆完,还有钱宁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有谁啊?原来一个个都包藏祸心,朕还没死呢。”朱厚照看完全部内容,气笑了,“锦衣卫何在,谢来呢,让他给我去查,仔细得查。”   这场舆论的风波好似最后一波春风,东西风交错而行,谁也了不到第二日睁开眼,外面又都发生什么事情了。   京城的风向变得太快了,一下从祸国殃民的江芸又到了炙手可热的江彬,最后又成了在京城素有贤名的宁王,似乎有一双手一直在操控着舆论,但若是仔细发现,所有事情似乎又都是连在一起的。   ——这些人似乎本就不太干净。   又敏锐的官员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学会了闭嘴和关门谢客。   朝野纷乱,人心惶惶时,江芸芸正慢慢握着手里的小圆石头,做着康复训练。   “练习半个时辰了,歇一歇。”乐山提着一大篓子肉和菜从外面回来,“做了红枣银耳汤,用的是王尚书送来的枣子,果然是好枣子,闻起来真香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问道:“你想开个食肆吗?”   乐山脸上笑容一顿。   “我昨天听闲闲说,我们街头那家包子铺不开了,老板娘年纪大了,想把前面的铺子租出去,收个租金,安稳过日子。”江芸芸笑说着,“我觉得你这一身手艺,浪费在家里可惜了。”   乐山低着头,不高兴说道:“什么浪不浪费,给您做饭呢。”   “我一日三餐都在内阁吃,回来也晚,闲闲和穟穟也是早出晚归读书,就剩下张道长和你,但张道长饭量不大,只是爱喝酒,你一整日都消磨在院子里,多无聊啊。”   乐山抬头看她,一双眼睛红红的。   黎循传走后,小院确实安静了很多,也没诚勇和终强陪他说说话,两个小姑娘整日在外面读书,时常还会被顾家留饭,张道长也要去算命看病挣钱,至于江芸,工作起来更是忙碌。   “我只是很担心你。”   江芸芸招了招手,乐山走过来,在她边上坐了下来。   “你这些年一直被我耽误着,你弟弟第二个孩子都出生了,你至今还是孤家寡人,出去和人说说话,也不需要你多赚钱,就是心情快乐一点,而且你这么好的手艺,让更多人的吃到不是更好吗,回头我给你写个大明第一厨神的牌子,你就挂起来,保证客流量很大。”   乐山又哭又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我这次回内阁,怕是要更忙了,我也真的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乐山低着头,半晌之后才说道:“听您的总是没错的。”   江芸芸满意点头:“那你等会带着张道长把店面盘下来,仔细学着点,张道长对人事最是精通,你拉着他陪你开几天店。”   乐山擦了擦眼睛的泪水,笑说着:“肯定啊,吃了我这么多好吃的,关键时候可不是要来给我打打下手的。”   江芸芸点头。   “那您什么时候回内阁啊?”乐山问道,“外面都好热闹,一下子是说那个江彬杀良冒功,结果牵出很多边疆的将士原来也都会做这样的事情,陛下要求兵部彻查,一下子又是宁王意图谋反,居心不良,外面现在说您的事情,反而少了。”   “快了。”江芸芸把手心的石头放了回去,笑说着,“只要京城的风不停,流言总会一个比一个多。”   又十日后,锦衣卫突然大批量出京,瞧着是往江西去了,随后京中不少人被抓进诏狱,任谁也打听不出消息来,但紧接着,不少官员的家都被抄了,一时间京中哭声震天。   在众人以为一切要尘埃落定时,京城中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流言。   “陛下肯定是被人蒙蔽的,不然何来这么多事情都不知道,如今回过神来,可不是要生气。”   “被谁?江芸?”   “放你的狗屁,要不是江芸冒死用自己的性命冲进火场,陛下能回过神来吗?”   “不是说是因为两个人……所以人……”   “啧,蠢货蠢货,陛下要什么美人没用,盯着一个内阁大臣看,江芸要什么青年才俊没有,南北两直隶多少小郎君打算嫁给她,当年火遍大街小巷的红衣服,现在都很畅销呢,没事怎么会入宫呢。”   众人一听,又觉得非常有道理。   “可两个人相处这么多年,总归是有点不一样的吧。”也有人弱弱质疑道。   “那又如何?总归是君臣关系才是最好的。”也有人无情反驳道。   一时间京城舆论大为翻转。   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的,是陛下被奸人蒙蔽,江阁老以身入局,为陛下解开这些人的丑恶嘴脸。   微服私访的朱厚炜满意点头,对着一侧的小黄门说道:“不错,你小子有点本事。”   小黄门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激动起来,闻言就要下跪……   “做什么,都是人呢。”朱厚炜手臂一栏,不悦说道,“行了,回宫给我哥交差去,我也好久没见江芸了,真是想念啊。”   他激动地搓了搓手,带着一堆零食兴冲冲回宫了。   不过短短三日时间发酵,这个流言好似夏日的风吹遍了整个京城,随后接着船只往天南地北的地方流传出去,此后江芸风评大涨。   李东阳在一日宴会上,大夸自己师妹自来就是忠君爱国,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就连归乡多日的刘大夏也在某一次和好友写信中不经意提及此事——陛下重情义,这些都是相伴多年的人,不忍往坏处想,多亏朝中有英才愿意出面。   江芸的拥护者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出门气质大变,从义愤填膺,不敢多言到见了人嗓门都大起来,逢人就是骂。   五月二十八   朱厚照下诏,江彬,钱宁就地革职,立即斩首,许泰流放三千里,兵部以陆完为首的一干人等悉数罢免,永不复用,内阁所有阁老停俸三月。   五月二十九   内阁首辅王鏊亲自来到江家,看着正躺在躺椅上逗猫的江芸,叹气说道:“好你个江其归。”   小猫见来了陌生人,飞快逃跑。   江芸芸便顺势站了起来,看着神色匆匆的来人,微微一笑。   五月三十一   陛下下召进江芸为太子太保,荫江渝为正五品的兰州使者。   六月初一   江芸归朝。 第五百二十章   江芸芸回内阁那一天, 内阁正在讨论新一批科举考进来的进士。   科举前夕的京城,纷纷扰扰,骂战不断, 路过的狗都不得安生,甚至殿试,陛下也不肯前来亲自主持,更是舆论喧嚣, 为此兵马司日夜紧绷着一根弦,幸好所有的一切都有惊无险地落地。   王鏊见了人就打趣道:“这不是我们江阁老嘛, 几月不见,瞧着脸上都长肉了,白白嫩嫩的, 也算是休息好了。”   江芸芸笑说着:“多亏诸位同僚多担待啊,这才有了忙里偷闲的日子。”   虽然内阁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但幸好大家也都是体面人,借着玩笑把此事掀过去了。   “这次进士的名单, 你也看看吧,会试是梁储叔厚和翰林院学士毛宪清做考试官,选了霍韬为魁首, 此人学博才高,最喜和人斗诗,你这人作诗不行, 可要躲远点, 免得被抓住了。”   江芸芸了然——喜与人竞,但量褊隘。   “殿试第一名叫唐皋, 陛下读了他的文章后钦点, 徽州人, 春秋魁首,早年屡试不第,如今四十五岁总算得偿所愿。”王鏊继续介绍道,“这人对你的政见大为赞赏,回头有空见一见,保证见你了欣喜若狂。”   江芸芸笑着点头,简单扫了一眼折子上的群名,没发现眼熟的历史名人的名字,便合上揣到兜里。   “费阁老还没回来吗?”江芸芸看了一圈屋中的人,突然问道。   屋内气氛骤然一怔,众人面面相觑,梁储的眉头下意识紧紧皱了起来,神色不悦,但紧绷着脸没说话。   杨廷和和王鏊对视一眼后,随后用眼神催促了一下。   王鏊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说道:“费阁老昨日上折子,请求致仕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敏锐问道:“陛下批准了?”   “嗯。”王鏊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按照内阁不成文的规矩,阁老致仕肯定是要三推三辞的,为了表示看重,就是和李东阳一样,一年十来次的来回拉扯都是有的,万万没有这刚起调子,那边就就答应了,上一个有这个待遇的还是当年刘健和谢迁。   内阁气氛被挑破后,越发僵硬。   江芸芸看着心思各异的同僚,却没有顺着话说下去,只是笑着转移话题:“监察御史程启充奏军职买功冒功的诸多弊端,不知折子递上来了吗?后面如何处理的?”   王鏊有些失望,但到底也不好说什么,便也跟着笑说着:“你是兵部的,你自己去处理吧,折子让周发放到你案桌前了。”   “现在上值时间也不好多聊,回头沐休了,我家乐山开了食肆,我请诸位给他掌掌眼,也好精进一下手艺。”江芸芸笑着提出邀请。   王鏊摸着胡子,点头应下:“之前吃过一次乐山做的扬州菜,一直很是怀念。”   杨廷和也勉强笑说着:“自然是要去的。”   “我不去。”梁储见状,冷冰冰说道,“一个奴仆,尊卑不分,还让阁老出面,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王鏊变了脸色,暗骂首辅难当,只好连连安抚面前的人:“你也知道的,叔厚自来是讲究尊卑体面之人,回头我劝劝他。”   江芸芸平静地点了点头:“梁阁老的性子我自然是知道,有劳首辅出面调和了一二,冯乐山是良民,户籍在扬州,不是什么奴仆。”   “听说过了,行了,去做事吧。”王鏊笑着点头,“刚回来事情可不少。”   等江芸芸走后,王鏊和杨廷和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了?到底也没做什么,这样的处罚也太重了,如何能和之前的那件事情相比,若是真传出去,那江其归难道真得想和刘瑾对比不成。”杨廷和一脸苦涩。   “内阁上下一心是铁律,费宏既然敢做到不吱声,任由事态发展,其实就是错了。”王鏊其实对费宏本就颇为不满,文人自傲可以理解,但对同僚使了手段,就失了本心,便是大错特错,但很快他又跟着叹了一口气。   “可江芸如今不愿意出面,陛下必然不会消气,我们既劝不得,也不能因此加深我们的矛盾,只能说天命如此,她江其归占着天命,你便是再不服也只能如此,这事也就只能这样了,你我休要再提了。”   “如此手段,谁看了不胆颤。”最后,杨廷和低喃道,“她甚至不肯遮掩一下。”   王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那边,周发见人回来,高兴坏了,提着水壶给人倒水:“您总算回来了,老祖宗知道消息后都担心死了,要不是身份所限,只怕是要日夜兼程赶回来了。”   江芸芸笑:“让他在兰州好好做事,手伸太长可不好。”   周发连连点头:“知道的知道的,我们老祖宗有分寸的,但您放心,张永个王八蛋不会有好下场的。”   江芸芸抬眸。   她对拉下张永并不抱希望,朱厚照重情,张永也不似刘瑾这般贪得无厌,朱厚照很难真的狠下心处置他。   周发小声嘟囔起宫廷秘闻,一点也不见外:“虽说还没处置,但已经一月不曾召他侍奉了,我又听说江彬是他特意找来的,不然一个不起眼的边将如何能来到京城,还不是有人牵线搭桥,这才被陛下看到,又好端端的,他张永对一个边将这么上心做什么,就是用这人来蛊惑爷的,那伤疤,那手腕,都是特意弄得。”   江芸芸眉心微动。   周发一看,立马添油加醋说道:“真的,张永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都说不咬的狗最凶,之前刘瑾和谷大用,我家老祖宗斗得最凶,但最后那临门一脚可就是他踹的,后来他又跳得最高,这才压了我家老祖宗和谷大用一头,坐到现在的位置呢,不然我家老祖宗他能去兰州吗,可见此人心机深沉,就不是个好东西。”   江芸芸笑了笑:“你到底对你家老祖宗忠心。”   “那是。”周发得意说道,“我们老祖宗虽然不爱笑,瞧着冷冰冰的,但为人急公好义,之前我家老母生病了,蹲在角落里哭呢,就是老祖宗听到了,虽然一脸不耐烦,但还是给了我治病的钱呢。”   江芸芸脸上笑意温柔了几分:“真是个好孩子。”   周发一时间没听明白,是夸他还是夸他老祖宗,眼珠子转了转,最后舔着脸哎了一声,嬉皮笑脸说道:“谢谢江阁老夸奖。”   江芸芸无奈摇头:“去给其他阁老加一下水,少在我面前晃。”   周发嗷了一声,拎着水壶兴冲冲跑了,只是在给梁储倒水的时候,大概是被骂了,灰头土脸走了出来,神色不悦,轻轻呸了一声,这才抬脚离开。   梁储性格刚强,做事规整,容不下一点错误,是个及其严以律己的人,却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宽以待人,自来对这些小黄门就是不假颜色的,周发又是这么跳脱的性格,一旦被抓到错处,肯定是狠狠责骂的。   江芸芸也知道今日周发大概是有点无妄之灾的。   费宏的敌意她第一眼就能感觉到,甚至是在詹事府的就能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打量,其实这样充满试探排斥的打量江芸芸自小就不陌生。   这意味着竞争,若不是心中格外忌惮,甚至是嫉妒,是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   江芸芸对此并不排斥,良性的竞争并不过分,所以就算杨廷和时不时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她也不会对此有太多的反应。   若非费宏此刻拿着朱厚照做幌子,和张永眉来眼去,又任由江彬等人肆意妄为,最后任由大火把所有事情的遮羞布烧毁,江芸芸不至于这么生气。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队伍中有一匹会随时咬人的狼。   费宏,她是一定要赶走的。   因为这件事情,这半年江芸芸第一次反思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上,到底是不是做得不够好。   坊间一直都有传闻李东阳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她听多了也跟着听了进去,后面发现,李东阳确实很喜欢提拔湖广的读书人,也很重视自己的门生,甚至对于讨好他的人也会给出好处。   江芸芸一开始并不认同这样的做法,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要想做事,想做好事,自然要有能听到反对声音的雅量,但自己的队伍中不能有反对意见,不然步调不一致,此后将寸步难行。   费宏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鱼刺进到肉里的隐隐作痛,偏是这样的疼痛就已经让她难以忍受。   也许这位年少成名的状元当真也是一腔热血,想要让这个国家更好,也有自己的政治意图,希望可以付诸行动,但,只可惜世事弄人,他的以前已经站了一位江其归了。   他的选择,只有两个。   “江芸!”没多久,朱厚炜就自来熟跑了过来,刚一进门就大喊起来。   江芸芸抬头。   内阁各院子略有波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远远就看到朱厚炜背着小手,一脸严肃走了过来,一反刚才的激动,沉着脸一言不发,在江芸芸的桌子前走了好几圈。   江芸芸一眼就看他没憋好话,也不管他莫名其妙的动静,开始动笔写着字,但看着不停在自己面前晃动的影子,揉了揉额头,抬头问道:“二殿下这是做什么?”   朱厚炜调子起高了下不来,一早就想下台阶了,所以一听到江芸说话,脑袋就跟着挤了过来,眼巴巴看着她,鬼鬼祟祟问道:“你还愿不愿意见我哥啊。”   江芸芸一怔。   “腰都细了,衣服都大了。”朱厚炜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手里夸张比划着,然后小脸一沉,“还整日为难我,你就当救救我,行不行,好江芸,人美心善的江其归!你忍心看我这么憔悴嘛。”   “见见我哥吧!” 第五百二十一章   按道理江芸芸这次是升官了的, 今后可以领正二品的俸禄,但江芸芸今日一大早就递了推辞的折子,主要倒不是自己的问题, 而是江渝的官职、   虽然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像江芸这样的情况,因为没有子嗣后代,甚至没有兄弟叔伯, 只有一个亲妹妹,故而她的荣耀就视为朝廷为嘉奖中心, 转移到她妹妹身上,从而为她妹妹遮风避雨。   这样的规矩,江芸并不反对, 时间久了,其他人也因此多了很多想法。   ——毕竟家中子弟不成器是常有的,但荣耀却又是难得的,又自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看着眼热, 若这份荣誉的流传真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不论是因为男女,还是因为嫡庶旁支, 只要这份荣耀能延续下去,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未必是坏事。   但江芸芸上辞是因为江渝的品阶。   之前杨廷和和李东阳都想给自己孩子得到一个正六品的官职,从而上了无数道折子, 但都被驳回了, 后来因为李东阳致仕,朱厚照这才给了正六品的官职, 可见自来恩荫的惯例大都是六七品这样的小官, 但这一次江渝的职位却是正五品。   虽说自来四品是官员上升的一道坎, 但多少考取功名的人,汲汲名利想要得到一个正五品的位置也是求而不得。   江渝确实在兰州做出很多贡献,如今九边就兰州的边贸做得最是蒸蒸日上,汉蒙调解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如今兰州有一大批会蒙古语的汉人,双方矛盾能很快被化解,江渝也为此付出很多的努力,但一下子从从六品到正五品,对她而言不是好事,只会让她的信服力逐渐降低,从而耽误她的工作。   江渝需要的是真正的历练。   大树底下生不出大树,她必须自己去争,去抢,才能拿到属于她自己的荣耀。   朱厚炜和她走在一起,手指时不时去拉她的袖子,嘴里碎碎念着:“怎么不合适,小鱼儿这么厉害,当官也是应该的。”   “别不好意思,其他人想要给他们的小孩争取官职的时候,那说的可都直白了,你就是太认真了。”   “小鱼儿也辛苦,你也辛苦,这是荣誉,你为什么要拒绝啊。”   朱厚炜忍不住去紧紧拉着她的袖子,手指无意识的勾勒出她袖间的花纹,时不时扫了一眼,嘴里却还是不解问道。   江芸芸垂眸看着面前天真无邪的天潢贵胄。   总有人一出生就在终点,他们想要的东西触手可得,他们想做的事情轻而易举,哪怕他们已经足够敏感,依旧无法完完全全地感知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由平凡人组成的。   规则的运行应该是大部分人适用,这才是一个良好社会需要的基石。   “她可以自己去得到正五品的官职。”许久之后,江芸芸平静说道。   朱厚炜不解,扭头看她,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我是说,江渝,她很厉害,也很努力,迟早有一天,朝廷会看到她的成就,未来的史书上会看到她的奋斗。”江芸芸想了想,笑意温柔,“不是靠我这个姐姐。”   朱厚炜眉毛一动一动的,最后忍不住反问道:“可她是女孩,她要不是你妹妹,她……她也没不会被人知道啊,她甚至不会出现在兰州。”   江芸芸叹气:“那我希望,我能让更多人被看到吧,像江渝一样。”   朱厚炜一知半解,摸了摸脑袋:“我听不懂,江芸,你总有很多我们听不懂的话。”   江芸芸没说话。   朱厚炜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捏着她袖子上的花纹,来来回回翻看着。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文华殿。   守门的小黄门又换了一波,甚至就连大太监都是新鲜的面孔,那人一看到江芸芸和朱厚炜就快步走了过去。   “二殿下,江阁老!”   他的眼睛一看到江芸芸明显亮了起来,声音都跟着谄媚起来。   江芸芸收回手,对着他和气一笑:“公公瞧着是新面孔。”   大太监矜持又忍不住得意一笑:“张公公病了,一直不见好,奴婢这才替了他的位置,奴婢叫毕真,原是尚膳监的人。”   “这奴才做菜还不错。”朱厚炜回过神来,淡淡说道,随后拉着江芸芸上了台阶。   守门的锦衣卫也是不认识的人,江芸芸多看了一眼,随后看到牟斌的孩子牟励。   牟励继承了他爹的职位,一开始是锦衣卫百户,听闻年前升到了千户,算是恩荫子嗣中非常努力的榜样。   他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偏又目不斜视。   两人刚在门口站定,守门的小黄门一脸高兴,伸出手就打算去开门。   朱厚炜突然拉着江芸的袖子停下脚步:“你是觉得若是小鱼儿因为你的庇护才到正五品,会被人看不起,但你也知道没有你,小鱼儿是做不到现在的位置,那你们不是相互成就吗?自来正四品以上的官员,若是为朝廷做出很多贡献的,都会有一个孩子被荫恩,这是奖励,可你是觉得不好是吗?”   江芸芸错愕,侧首去看朱厚炜。   朱厚炜年轻的面容上满是认真,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江芸芸:“可我觉得,只有官员的孩子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读书很耗钱,我之前听人说起过,一般家庭都供不起科举之事,我是说,这世上有你这般的神童本就凤毛麟角,三年一次的筛选已经足够挑选出来,可依旧不够用,再者你们为国家做了很多事情,故而才会有这样的政策。”   江芸芸笑了笑:“若代代相传是极好的家风,那在此之前的门阀为何退出,又或者这些子弟能否因为父辈的荣耀,从而有了更好的品行吗?就像江渝一般优秀。”   朱厚炜瞪大眼睛,和江芸芸四目相对。   ——那大部分是没有的。   “外面什么动静。”里面的人已经故作平静的,迫不及待地开了门。   小太监对着守门的小黄门瞪了瞪眼,暗骂他真是不识趣,什么人都敢拦在外面。   小黄门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偷偷用眼神指了指二皇子。   小太监了然,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来:“二殿下,江阁老,都来了怎么还站在外面啊,外面多热啊,快进来坐坐。”   朱厚炜回过神来,背着小手心事重重准备离开,结果刚一抬脚又觉得不对劲,小脚一拐,立马站在江芸芸背后,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背,嘴里嘟嘟囔囔着:“你进,你进,你先进。”   江芸芸哭笑不得,几乎是被朱厚炜推进殿内的。   将近半年不见,朱厚照确实瘦了很多,不笑起来眉宇阴郁,可当他坐在过分高大宽阔的龙椅上,也显出几分空空荡荡。   江芸芸正打算行礼,一旁的朱厚炜就把人拉住,咳嗽一声,大声喊道:“先说一说我的想法啊。”   江芸芸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朱厚炜却不是盯着她看的,只是不错眼地盯着他哥看:“江彬太过分了,张永识人不清也不行,但是我哥训练的六千精兵确实还是很不错的,也是值得夸奖的,再者乾清宫大火,工部尚书想要增加今年赋税,你猜我哥怎么说,不同意呢!”   后面那句话有事对着江芸芸说道。   “我哥自掏腰包修好了。”   他说完,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芸芸,一脸期待。   江芸芸便顺势无奈说道:“陛下不忍百姓劳累,有尧舜仁义之风。”   朱厚炜满意点头:“是吧,我也觉得,那我去玩了,你们继续聊。”   他自觉自己完成任务,就蹦蹦跳跳自己跑了,但走了几步,他突然胆大包天把史官拉走了。   本正在奋笔疾书的史官自然是愤然抵抗。   朱厚炜暗恨这人不识趣,但是幸好小黄门还是很识趣的,涌上前去,把人架走了。   “外面天色这么好,你去记录记录这事。”最后能听到朱厚炜非常糊弄人的声音。   殿内只剩下江芸芸和朱厚照两人。   两人都没开口,朱厚照瞧着臭着一张脸,到最后还是江芸芸先一步开口:“陛下怎么瘦了,可要保重身体。”   朱厚照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瘪嘴,有点委屈又有点心虚,也有点江芸明明利用他了,怎么不对他说说好话的复杂心理。   “乾清宫偏殿已经修缮好,陛下不若移驾乾清宫也好安心处理折子。”江芸芸还是时刻牢记朱厚炜的小心思,笑说着,“二殿下如今也到了封王的年纪了,如何能一直和陛下待在一起。”   “他的事情我自由安排。”朱厚照紧盯着江芸芸看,最后忍不住说道,“你,你是不是在生气?”   江芸芸错愕,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微臣为何……”   朱厚照打断她的话:“你又在敷衍我。”   江芸芸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微臣真没有在生气,只是陛下之前陷自己于险地,于朝政不安。”   朱厚照哦了一声,忍不住又口出狂言:“不就是因为我没成婚,没小孩吗?担心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朝政没法交差嘛。”   江芸芸真是一听这话就头皮发麻。   谁知今日朱厚照格外平静,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有点得意:“这事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们都少管。”   江芸芸自然是巴不得如此。   两人说完这话又无话可说了。   朱厚照自己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过来,绕着她走了几圈,最后为自己解释道:“那天他们说放花灯给我看的,那些烟花本来是打算和花灯一起放的,后来有个小太监偷懒睡觉不小心撞到了蜡烛,这才烧起来的……”   他低头看着江芸芸,小声解释道:“那天布置了这么多花灯,我本来想拉你一起欣赏的,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烟花,你还记得吗。”   江芸芸垂眸,看着倒映在脚边的影子,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年幼的朱厚照,少年的朱厚照,乃至现在年青的朱厚照,似乎在这一刻融为一体。   历朝历代的宫廷风云,在这位年少帝王身上完全不存在。   他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后宫只有他的生母,哪怕后来有了亲弟弟,兄弟两人关系只好,史书难见,他的人生顺风顺水,所有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   他的脾气,他的骄傲,他的放荡不羁,自由散漫,便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无限滋养放大。   “记得。”江芸芸抬头,认真说道,“那是一朵很大的烟花。”   朱厚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 ——   朝堂的日子终于又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   七月初,云南发生了大地震,城郭和民宅尽毁,著名古刹崇圣寺三塔裂开了三尺余,崇圣寺除雨铜观音殿外,其余殿堂尽毁。   朝廷紧急下拨银子去赈灾,御史也紧跟着赶赴云南救灾。   八月末,小王子率部五万进攻宣府,攻破怀安、蔚州、纵横百里,肆意抢掠,无人可挡。   “蒙古人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们与他们友好交往,他们却拿着从我们这边换到的东西,扭过头来咬我们,依我看就应该把九边贸易全部都关掉,免得养肥这群人。”   这样的舆论甚嚣尘上。   只是内阁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朱厚照直接不悦骂道:“有人打过来就知道关门,等会他们放把火,你们怎么出来救火。”   这话其实问题不大,但第二天,朱厚照尤嫌不过瘾,一本正经找来兵部尚书质问道:“是不是边境找不到能打仗的人?”   何鉴一脸不解,但还是非常犹豫谨慎说道:“小王子的骑兵非常快速,我们的防守来不及,并非缺人。”   朱厚照直白说道:“那也是他们太没用了。”   何鉴不敢说话。   “若是没人,我想御驾亲征。”朱厚照一脸期待地问道。   何鉴膝盖一软,直接跪了。   朱厚照非常热情说道:“我有六千的精兵,正好可以试一试。”   何鉴大呼:“陛下三思。”   江芸芸的得知消息的时候,正是何鉴一出文华殿就直奔内阁,拉着她诉苦的时候。   原是朱厚照拉着何鉴唠叨了半天,非要御驾亲征,何鉴愣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江芸芸一听这话也很是头疼。   “这可如此是好啊,陛下的兴致如此之高。” 何鉴唉声叹气,“出门前,我瞧着是陛下有些不高兴了。”   江芸芸更是头疼。   “要不您劝劝,就是让这次防守不利的指挥领罪也是可以的。” 何鉴老泪纵横,“御驾亲征是万万不可的。”   —— ——   朱厚炜深受江芸所托前来,其实他也对于朱厚照一直想出门打仗的想法也是颇为不解的。   在他看来打仗真是又辛苦又吃罪,那有在家里吃吃喝喝来得痛快。   “不去就不去了呗,回头找个厉害的打回去不就好了。”他懒洋洋安慰着,完全不往心里去。   朱厚照还是一脸不悦:“他们就是不信任我。”   朱厚炜对此心里表示非常理解,但嘴里还是敷衍的安慰道:“怎么会呢。”   朱厚照一把把他懒惰鬼弟弟揪起来,咬牙切齿说道:“你敷衍我?”   朱厚炜和他哥大眼瞪小眼,一脸无辜:“没有啊。”   朱厚照不悦,盯着这个碍眼的弟弟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来。   朱厚炜警铃大响,拨开他的手就要跑。   朱厚照把人拉回来,笑眯眯说道:“跑什么啊,好弟弟。”   “救命啊!!”朱厚炜死命挣扎着,暗恨自己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干嘛啊,你欺负我,太过分了!!我要去找江芸,我要去找江芸!!!”   朱厚照直接把人拉走,往后宫拖去,语重心长说道:“你都十九了,有个很重要的事情差点忘记了。”   后宫   张太后养病已经许久不见外人了,一开始她还哭过,闹过,但奈何她的儿子不是她的夫君,烦起来了,索性很长一段时间不去见她,时间久了,她也就消停了。   今日朱厚照和朱厚炜一起来时,张太后还阴阳怪气了一句:“什么好日子,竟然让日理万机的陛下亲自来了。”   朱厚照也不生气,笑眯眯说道:“你小儿子十九了。”   张太后没想到是这事,和脸颊还红扑扑的小儿子对视一眼。   朱厚炜性格懒散,走路一直慢慢吞吞的,这次被人拖着走这么久,又气又急,一见到他娘就立马大声告状:“哥欺负人!”   张太后把小儿子抱在怀里:“说来听听,怎么欺负人了。”   朱厚炜哼哼次次说不出来。   ——虽然不清楚他哥要做什么,但感觉多年兄弟经验,基本没憋好屁。   “之前储秀宫的秀女呢,给他选个当王妃去,什么年纪了,还整天吃吃喝喝睡睡,没出息。”朱厚照两手一叉腰,直接说道。   张太后猛地抬头,脸色大变。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哭道:“我不要,我不要!!”   “胡闹!”张太后呵斥道,“这人是给你选的,你把人耽误了这么久,一个个都过了试婚的年纪,还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   朱厚照不甚在意:“怎么会过了年纪,不都是大好年华嘛,我以前看过唐朝有一个女皇帝,她妈还是四十岁生的她呢,听说那个女皇帝活了七八十岁呢。”   张太后听得眼前一黑。   她现在已经非常敏感了,她现在听不得什么年纪啊,女人啊,尤其是连在一起的‘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心中一个咯噔,今日一听这些话题就心中大为不妙。   朱厚照不以为然:“就这样吧,也都十九了,不小了,也不用再花费力气去民间选秀女了,我一说起钱,这些百官就有哭又闹的,我也害怕,所以就从之前那群人中找一下吧。”   朱厚炜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这么草率,勃然大怒:“江芸,我要去找江芸。”   “闭嘴。”张太后和朱厚照齐声呵斥道。   —— ——   赶在入冬前,陛下又突发奇想,说要给二殿下找王妃,按道理二殿下年纪也不小了,先帝就两个孩子,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成婚,百官都看急了,奈何两位一个比一个不听话。   一开始大家听说二殿下要选妃,都高兴坏了,但是又一听是从之前选秀的那一波秀女里找,大家又都大喊不可啊。   朱厚炜站在江芸芸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太过分了,我不要成婚,我哥自己不娶妻,干嘛压着我娶妻啊,我不服,你去跟我哥说,而且那群秀女我都没见过,我不要!江芸!他们欺负我,你帮不帮我,我哥太过分了……”   周发察觉到江芸芸的目光,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凑上来说道:“殿下坐下来休息休息,喝口水缓缓。”   “我不喝。”朱厚炜义正言辞说道,“我渴死算了!”   江芸芸咳嗦一声,和颜悦色说道:“给二殿下来一碗热茶,润润喉。”   朱厚炜看了她一眼,紧跟着也就熄火了,嘟嘟囔囔地坐了回去,一脸不高兴。   这事吧……   江芸芸一点也不想掺和。   所以,她镇定地转移话题:“宗藩条例初稿拟好了,二殿下要看看嘛。”   朱厚炜还是个乖小孩,一听是自己的工作便点头说道:“拿来我看看吧。”   江芸芸从折子里抽出一本蓝皮书,递了过去。   朱厚炜一看就忍不住皱眉,小心翼翼看了江芸芸一眼,随后不高兴说道:“怎么这些处罚限制把亲王也都算进去了,那我以后不是没钱了,那我以后怎么好好吃饭啊。”   按常理,若是朱厚炜就藩,那就是亲王。   江芸芸笑说着:“您在仔细看看,您是张太后所生,是嫡系,自然是有钱的亲王那一类。”   “那我以后的小孩呢?”朱厚炜又皱着眉头问道。   “若是王妃所生,也是嫡系,那就根据太祖高皇帝所设想的,一代代传下去。”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那我要是没生男孩呢?”朱厚照又问。   “男女都可袭爵,一定要保证嫡系血脉稳固传承,微臣查过了,不少藩王都没有嫡系男孩,但若是断了血脉,那不是对不起高皇帝的设想,女孩若是好好教导也能安邦定国,只要能把这份荣誉稳定下去,那自然是极好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朱厚炜啊了一声,继续看了下去:“那不是王妃生的小孩,以后就不当皇亲吗?那不是也要饿肚子了”   “实非微臣不愿,但国家财政实在支付起这么大的支出,如今不是也有不少藩王饿着肚子,微臣看了那些声泪俱下的折子也忍不住忧心,更想为他们寻一条生路,让太祖的愿望可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庶出可以传承三代,那庶出的嫡子呢?”朱厚炜又问。   “都是庶出了,哪来的嫡子,自来香火不是只有一脉吗?庶出可以传承三代,只要三代之内能有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难道国家还会亏待了这些人吗?”   朱厚炜似懂非懂,但到底没这么快下结论,把折子一揣:“我回去好好看了。”   “二殿下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若是有哪里不满意,要和微臣说。”江芸芸和颜悦色把人赶走。   朱厚炜胡乱应了一声,只是等走出大门,突然回过神来。   ——不对啊,我来这里不是干活的!   —— ——   朝廷因为给二皇子选妃过于胡闹的事情,闹了好一会儿,但有些人在无意得知二殿下也闹着不想成婚后,吓得魂飞魄散。   ——这两兄弟什么毛病。   “我是觉得抓紧时间给他成婚的,免得他抓紧时间跑了。”又某一日,陛下当着王鏊面,故作无意说道。   消息也不知怎么传了出去,众人一听,有道理啊,这一选妃又要耽误大半年呢,二殿下的性格也太跳脱了,可别真跑了。   等朱厚炜从宗藩条例里抬起头来时发现,天塌!   他一时间又气又急,不知是先处理自己捏着手里的藩王意见,还是先消灭他哥那张可恶的嘴脸。   最终,张太后病了好几年终于痊愈,开始张罗着给二殿下选妃。   朱厚照这混小子没一句话中听的,但有一句说的对——总不能绝了我老爹的后了吧!   江芸芸更是敏锐,老早发现情况不对,一扭头,跑去处理祥瑞异变了。   ——说是河南林县有一头牛生下一只麒麟,她去看看怎么个回事。   朱厚炜两眼一睁,发现左右都是敌人,哭都哭不出来,只能垂死挣扎,每日都去找他哥去哭。   不去找他娘是因为他娘宫里现在全是秀女,他不敢过去。   朱厚照一边看着江西递来的折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哄着小孩,非常敷衍。   宫内宫外一起热闹,日子就来到了过年前后。   江芸芸赶在年前最后几日回来,惊讶发现发现朱厚炜的正妃选好了。   “说是南直隶应天府上元县一位举人的女儿,之前进宫时已经十九了,本来是错过了,幸好当年扩大年龄到二十了,便又被选上来了,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听说都二十四了。”张道长速来八卦通,在江芸芸耳边念个不停。   “大五岁呢,太后一开始都没把她放在候选名单里的,但据说这个夏姑娘性格温柔,某一次二殿下不小心见了,结果就一眼喜欢上了。”   江芸芸一听来了兴趣:“一见钟情!一开始不是很抗拒嘛。”   张道长挤眉弄眼:“据说此女容貌翘楚,又是书香门第,故而学问也极好。”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随后了然点头。   “那什么时候成婚?”江芸芸又问。   “太后怕年纪太大了,不好生养,故而打算再找几个侧妃,谁知道二殿下念叨着什么嫡嫡庶庶的事情,死都不肯要,还说了先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事,太后大概也是心有所感,所以这次只要了一个正妃。”   江芸芸眼睛微微一亮。   ——宗藩条例有戏! 第五百二十二章   宗藩条例的本质是让减少吃国家国库的藩王数量。   这份条例脱胎于推恩令的设想, 但推恩令的推行有三大要素促成,第一是当时的诸侯王有一定的政治、军事势力,是内部不稳定的因素;第二是土地兼并日益严重, 百姓无处可走,社会动荡不安;第三则是匈奴不断入侵,导致边境事端不断,外部力量强大。   后两者颇为相似, 但第一条却略有不同,但这也意味着明朝的藩王更好拿捏, 因为在前几次削藩后,全部藩王都没有护卫队,在地方上也没有太多的影响力, 但藩王的角色本就意味着高人一等,故而他们在当地为非作歹的频率非常之高。   虽说情况略有相似,但完全照抄很容易引起藩王的动乱,毕竟大明朝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所以江芸芸在此基础上做出了些许的调整,却也有一些让步。   譬如爵位自此有嫡子继承,且今后男女不限, 也就意味着只要你的正妃生的出小孩,那这个爵位就能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之后的庶子可以传承三代, 三代之后或进入正常流程考取功名, 或从嫡系的公田中分配土地,自给自足。   这样最直观的问题就是能抑制藩王不断生孩的问题, 毕竟每生出一个小孩, 本质上伤害的是嫡系的利益。   第二点则是在藩王发生问题的惩处上, 主张仁义为先,但格外强调法制,也就是把藩王目前存在的荒淫无度,侵占土地等等问题,纳入统一的考核管理,碍于亲王这一特殊存在,故而亲王虽进行统一管理,但主打先教育再惩罚,但其余藩王则是一视同仁。   且江芸在此类问题中同样规定当地官员不可为藩王聚敛财富;不能和藩王过多往来等要求,从内而外,孤立藩王。   第三点原本藩王享有田地、湖泊、商税及支盐等经济优待全部收归国有,进行统一管理,从而解决宗禄告匮,牺牲民生的问题,也就是说今后宗禄自国家出,而非当地出,但藩王就藩前赏赐的庄田并不需要回收,只需要严格管理,不可随意扩大也不能肆意减少,以保证后续庶子的生活保障。   这些都不是江芸芸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因为太、祖把对待皇室的规则撰写得颇为简略,所以后来的皇帝们都巧妙利用这个漏洞,极力缩减朝廷所需承担的责任。   譬如宗位继承,有“袭封”和“进封”两种。   袭封是说老藩王归西后,儿子或者孙子继承爵位,而进封则是老藩王无子嗣,这份荣誉就要转交给弟弟或者侄子这些旁支身上。   按理这两件事情是可以依次进行的,但又因为太、祖并未明显规定,不少后世皇帝为了削减开支,表面上不会拒绝藩王的过继要求,却会在老藩王死后,拒绝承认这位被过继过来的人。   譬如最早的一例为广昌王第二代王爷朱美坚,就因为无子过继了弟弟的儿子,但在他去世后,景泰帝就以‘往昔并无过继子封王之先例’为由,断绝了过继袭爵的康庄大道。   甚至在孝宗朝就因为岳阳王爵位的事情特意颁布旨意强调——“往后若有请封事宜相仿此例者,一律遵循此规。”这意味着只要大宗无嗣,小宗间想要以“侄承叔伯之爵”的路径彻底无法实现。   江芸芸参考了历代帝王对藩王的限制,从而整理成册,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但她也考虑若是一下子给出太多限制规定,会让藩王们有意见,所以选择分而治之。   譬如男女都可袭爵,只要王妃能生下一子,就能保住这一脉的荣华富贵。   但她同时加剧了嫡庶之间的矛盾,分化了整个王府的实力。   皇权和藩王注定不相容的,只要皇权想要长大,藩王势必会受损,幸好,当今皇帝正是锐意进取的年轻人。   “有些苛刻了吧。”朱厚炜解决完自己的人生大事,就揣着折子来找江芸芸,开口就定下基调,“到底是叔伯兄弟,这样有失情面。”   江芸芸早有准备,把历朝历代,各地藩王对于禄米的需求增长图拿了出来。   她不仅贴心算出具体数据,甚至还画了折线图,是以更加客观直接,看得人触目惊心。   “要花这么多钱?”朱厚炜瞪大眼睛,随后质疑,“真的假的?”   江芸芸又慢条斯理指了指右手边一叠高高的折子:“这是历任官员对于藩王岁禄越来越多,朝廷难以支付的折子。”   朱厚炜震惊,随意打开一本,只看一眼就感觉到写折子那人的愤怒和不安,里面关于为了诸位藩王的岁禄,百姓如何家破人亡的描写令人触目惊心。   “这,这是不是江西湖广藩王本来就人数多的问题啊。”朱厚炜嘟囔着把手边的折子翻开一本又一本,简单看了几眼就去看下一本,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他虽然还未受封亲王,但之前早早就和他哥说好了,要选一个可以养鱼养花的好地方养老,故而他觉得这个宗藩条例实在太多针对人的地方了。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些藩王很多都不是东西,但他朱厚炜可是乖孩子,怎么就好端端被这些人牵连了,真是不甘心。   “初代藩王二十五位,如今亲王之数只有三十一位,看似增长不多,但各支亲王下面的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却已经是过度膨胀,光是郡王就有两百人,到镇国将军又翻三倍、辅国将军又翻三倍,如今在籍宗室人数已有十万人。”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   朱厚炜拿着折子的手一顿,半信半疑地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了然,又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去:“这是礼部在籍的各处藩王的名单,陛下可以数一下,有一些藩王为了多拿一些岁禄,生了一百多个孩子,这样的事情,您应该也是听说过的。”   庆成王朱济炫,虽然此人并没有光辉的战绩,反而因为行为不端多次被申斥,甚至被来回迁徙封地,但人家已经有最出名的百子图而闻名历史,没错,他生了一百个孩子!甚至全都活了下来!以至于在宴会上父子不相识,兄弟不相认!   “可,可我们老祖宗不是说一字也不能改吗?”朱厚炜不高兴收回手,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微微一笑,又掏出一本折子:“这是洪武年间,历代藩王的发放情况,几乎没有按照惯例发过,老祖宗提的是设想,希望所有子孙都能过上好日子,但显然现在还没到这个时候,故而还需要诸位藩王努力,才能朝着老祖宗的设想走去才是。”   朱厚炜盯着那本折子,想了想没接过去,只是嘟囔着:“你早有准备!江芸!你早有准备!”   江芸芸和气解释道:“微臣对藩王并无任何意见,高皇帝希望后世子孙永享富贵也并无不妥,只是如今朝廷自己收支都颇为困难,宗藩还要要维持如此高的生活要求,伤害的是百姓和高座上的陛下,甚至是您这样只想自己好好过日子的亲王,自来,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   朱厚炜没说话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捧着自己写的意见本,其实里面还有很多问题,但看江芸的准备,说不定早早就准备好拿捏他了。   “若是觉得刑法过重,这事历代藩王违法乱纪的折子,抢占民田,欺男霸女都算小事,杀害兄弟,欺辱后院,插手政务,比比皆是。”   “若是因为田地问题觉得不行,这是藩王们每年讨要田地的折子,这是各地的税赋逐渐减少的数据,还有因为田地产生的纠纷。”   江芸芸果然早有准备,一本接着一本的折子递了过来。   朱厚炜叹气,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中的折子。   他自小就喜欢粘着他哥,所以也算是江芸教大的小孩,江芸这人,你看着说话温温柔柔,也总是笑眯眯的,但做事素来是不打没把握的仗,毕竟那些年她在琼山县、兰州和徽州的事迹,他哥可不单是自己看了很多遍,也拉着他念了很多遍。   她既然写好了这个条例,那定然是做了充分准备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其实他也相信,江芸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她是对所有人都非常温柔体贴的人。   藩王之事他听了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这些人的不好,但到底……是亲戚啊。   “这十六本折子是秦藩、庆藩、代藩等地的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和奉国中尉找人递来的,他们说自己生活困难,至今尚未娶妻,希望可以从事士农工商的行业。”江芸芸又找出最后一叠折子,认真说道,“藩王中也有想要为国效力的,他们是朱家子嗣。”   朱厚炜忍不住伸手拿起一本看了起来,许久之后才喃喃自语,神色震惊:“饭也吃不上啊?怎么会这样啊。”   “亲王都供应不上,如何能照顾到这些中尉。”江芸芸低声说道。   “可我们不是藩王吗?”最后,朱厚炜握着手中的折子,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忍不住看向江芸芸不解问道。   ——为什么这样尊贵的身份,还要收到这么多的约束,甚至还有这么苦的日子。   “以江山社稷之重,不是朱家子孙的使命嘛。”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 ——   正德十年的春节注定热闹。   宗藩条例一出来,举国震惊,各有纷争。   朝臣对藩王三代后可以科举颇为不满,认为此事和前宋并无区别,乃是大祸的伏笔,大骂江芸收了人家好处,全然不顾朝政,简直是蛊惑人心,不是好东西!!   藩王们中有人因为女孩也能袭爵而欢欣雀跃,也有人因为孩子太多要分走自己的土地而震怒,甚至有亲王上折子大骂江芸祸国殃民,置朱家子弟于死路,就连肃王也颇为不满,认为自己的岁禄这么少,没了别的营收如何过日子。   ——“江渝!江渝呢!我要去找她说理去。”他骂完江芸还觉得不过瘾,扭头就打算去找江渝说情去。   ——“去蒙古了,早就避着你了。”王妃抱着孙子,叹气说道。“我们出什么头,再看看吧,看看我们陛下的态度。”   但早已和朱厚照这支亲缘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尉们却是格外高兴,既可以得到田,还可以去考试,可不是今后有了两条路可以走。   春节就是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悄然而至,江芸芸大门一关,盯着自家小毛驴发呆。   陪了她这么十来年的小毛驴老了。   它躺在稻草上,嘴巴一圈早已发白,呼出的气沉重而缓慢。   它的小舍友小白马正低着头努力用脑袋拱了拱小毛驴的脑袋。   江芸芸一下午就呆在小毛驴身边,一下又一下拍着它的脊背,手里是一颗被舔的湿漉漉的糖果。   “吃吧,吃了就好好睡觉。”她低声摸着小毛驴的脑袋,“下辈子要乖一点的。”   小毛驴不再暴躁,反而轻轻拱了拱江芸芸的腰间,那双大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江芸芸满是眷恋。   乐山红着眼睛看着小毛驴,眼底的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   顾知和陈禾颖也跟着泪流满脸。   张道长坐在小板凳上直叹气。   小白马时不时发出嘶吼声,声音低沉悲凉。   年岁已至。不知是谁家的炮竹开始第一声响起来,小毛驴的耳朵一闪一闪的,江芸芸伸手捂住它的耳朵:“是过年了,别怕。”   小毛驴贴着江芸芸,最后艰难地发出最后一声,随后缓缓闭上眼。   湿哒哒的糖果狼狈摔落在稻草上,在昏暗中隐入尘埃。   “过年了,咱们也是十五岁的小毛驴了。”江芸芸贴着它的脸,低声说道。   乐山也紧跟着流下泪来,张道长更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当年他们没钱买马这才选了小毛驴。   这只小毛驴因为脾气不好,老是顶撞客人,主家实在不想养了,就打算把它杀了卖肉,乐山图便宜,大砍一刀,只花了一两银子就把这只瘦骨嶙峋的小毛驴买了下来,又好吃好喝养了几天,这才带着它前往千里之外的兰州。   这一牵绳,就是十五年。   现在,它也走了。   “至少是无病无灾的。”乐山也跟着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哽咽说道,“下辈子,别做驴了,这个破脾气,除了我们谁受得了你。”   隔壁院子开始放烟花,不知是何种绚丽的烟花,跟着不要钱一样,一直往上放着,照得整个天际都格外亮堂,五彩斑斓的烟花落在夜色中,就连沉默的江家小院也多了几分新年的快乐。   隔壁院子。   “她看得到吗?”一个熟悉的声音站在夜色中,鬼鬼祟祟问道。   “肯定行啊!这么近!又不是瞎子!”他边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叉腰,声音理直气壮。   “那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怎么没有尖叫!那匹懒马在叫什么啊。”   “被震惊了吧!这么好看的烟花!”   “是嘛?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会不对劲,那就再放几个,多放几个!都放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江家的悲伤还没维持太久就不得不取消了。   因为隔壁邻居着火了。   乐山看着那些火苗突然在墙角窜了出来, 慌得不行,连忙喊人去救火,张道长也赶紧带两小孩去巷尾的道观放着, 转头又带着师兄弟出门救火。   原本充满阖家欢乐的小巷瞬间热闹起来,尖叫声四起,也有不少邻居出面来救火,喧嚣声不断。   江芸芸是见识过冬日火灾的厉害的, 只要北风不给人间情面,一眨眼的功夫, 一整条小巷都会被祝融拜访,故而她火急火燎把把小白马牵走,又找了条毯子给小毛驴盖上, 这才提着水桶冲从出了大门,只是刚一出门,就看到谢来急匆匆拉着两个乌漆墨黑,灰头土脸的人出了人群,   江芸芸和谢来对视一眼。   谢来移开视线。   江芸芸又和那两双躲躲闪闪的目光对上。   那双眼睛更是飘忽不定。   江芸芸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不是直接气笑了。   “可以进门吗?”谢来弱弱问道。   江芸芸看着隔壁院子来来回回的人,又看着身边并无熟悉的锦衣卫和太监, 一口气吊在胸口愣是下不来。   “灭了灭了,还好是小火,谁大过年这么不安心啊, 明年倒大霉啊。”张道长也被烟烧得面容发黑, 手里拎着木桶骂骂咧咧道,目不斜视, 匆匆离开, “我去接知知和穟穟回来吃饭。”   乐山也摸了一把脸, 带下一脸灰:“都是烟花,哪有人在树边放烟花的,到底有没有常识,还好今年冬日不太冷,也没什么风……陛,陛下……”   水桶咣当一下摔在地上,剩下的水渍被地面上的黑灰一染,也跟着黑漆漆起来。   “你们先洗澡,衣服留着洗,张道长回来后让两个小姑娘去热菜。”江芸芸安排道。   乐山不敢说话,拎起水桶匆匆离开了,临走前,还一脸担忧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你也来洗漱一下吧,都是灰,乐山的身形和你差不多,让他拿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你。”江芸芸又对谢来说道。   谢来连连摆手,咳嗽一声,悄悄对着她打了一个眼色。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他。   谢来落荒而逃。   江芸芸便去看向兄弟两人。   两兄弟衣服头发都被撩了,垂头丧气挤在一起,愣是在江芸芸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不敢说话。   朱厚炜悄悄推了推自家哥哥的胳膊。   朱厚照则反手把自家弟弟推了出来。   朱厚炜瞪大眼睛,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随后瘪了瘪嘴,委屈坏了:“大过年的,我也不想这样的,别骂我了。”   江芸芸叹气:“进来洗把脸吧。”   朱厚照和朱厚炜对视一眼,唉声叹气入了江家大门。   乐山很机灵地端了一盆热水,拿了两块干净的毛巾,顺手把谢来拉走去后院悉数了。   江芸芸拧了毛巾递给朱厚照:“隔壁的院子,陛下买走了?”   朱厚照借着呼噜脸的功夫,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有没有哪里烧到?”这话是问朱厚炜的。   朱厚炜一边左手接过毛巾,一边理直气壮把右手递过去,大声抱怨着:“烟花溅到了,你看都红了。”   江芸芸看着二殿下细皮嫩肉的手背还真红了一大片,无奈叹气:“宫内的烟花不好看吗?怎么还来这里放了,也太危险了。”   “给你看的。”朱厚炜得意说道,“我哥选的,最好,最大的烟花,我都给搬出来,刚才你看到了吗?”   江芸芸眼神波动,但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装深沉的朱厚照立马看了过来,紧张问道:“你怎么没看到?刚才不在院子里吗?可我看后院没点灯啊?”   江芸芸低声说道:“小毛驴年岁到了,没注意别的事情。”   朱厚照下意识去看马厩的位置。   马厩空空荡荡的,那间原本应该关着小毛驴的地方也不见了那个熟悉的驴脸,但借着屋檐下的光照能隐隐约约看到地面上有一坨黑影,上面盖着被子。   他有些震惊也有些不可思议。   每次来江家,这只好吃懒做,被养的皮娇肉嫩的小毛驴总能对着他发出各种声音,甚至回大胆包天跑到他边上蹭了蹭。   “不是说驴能活二十几年吗?还有活了五六十年的驴吗?”朱厚照喃喃自语。   江芸芸目光落在那片黑影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兰州太远了,徽州也太颠簸了。”   院子三人齐齐陷入凝重的气氛之中,有这么一瞬间,众人当真感觉到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恍惚。   “我还给它带了糖呢。”朱厚炜从兜里掏出一包包得严严实实的桂花糖,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不是浪费了。”   “不浪费,给小孩吃。”江芸芸笑说着,“宫内的糖可都是好东西。”   朱厚炜叹气:“那我等会和知知她们一起吃。”   说话间,顾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去洗澡,我来热菜,别让我知道是谁这么不小心,大过年差点没吃上年夜饭……”   江芸芸咳嗽一声,打断顾知的话:“家里来客人了,你们两个去热饭,让张道长洗漱去换衣服,锅里有热水,自己打一盆。”   “谁啊,大过年的……”顾知口无遮拦。   陈禾颖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把人拉去厨房了。   张道长一看到院子里灰头土脸的两人还没走,心中立刻警铃大响,但想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只当眼瞎一般,头也不回就跑了。   “隔壁院子有换洗的衣服吗?”江芸芸又问。   朱厚照摇头。   “如何通知谷公公?”江芸芸又问。   “把人赶走了。”朱厚照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不要他来,吵死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陛下太高了,我们院子没有合适的衣服。”   朱厚照悄悄看了她一眼,有点不服气。   “那我和你差不多,嘻嘻,我穿你的……啊啊啊啊……”朱厚炜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变成了惨叫。   朱厚照沉着脸,把人一瘸一拐拉去洗脸了。   “穟穟,你去道观借两件衣服来。”江芸芸对着出来支桌子的陈禾颖说道。   陈禾颖点头,提了一盏灯笼,快步离开。   江芸芸不理会两兄弟的小动作,开始摆起桌子和椅子,进厨房拿碗筷的时候,又对着蹲在灶边的顾知提醒了几句。   “等会换好衣服,洗好手就可以来吃饭了。”江芸芸分好筷子时,随口说道。   朱厚照走到她边上,哦了一声,最后还是不甘心问道:“真没看到?”   江芸芸抬头,无奈笑了笑:“真没注意,下次陛下若是想要给我惊喜,可以直接和我说。”   朱厚照失望极了,但到底也不好说什么,接过陈禾颖递来的衣服,心事重重走了,还顺手把洗个脸也磨磨唧唧的朱厚炜拉走了。   朱厚炜一手水还没擦干净,骂骂咧咧地被他哥拖走了。   陈禾颖见人走远,这才凑过来,小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还这么灰扑扑的。”   “刚才有看到烟花吗?”江芸芸安静片刻,随后抬眸不经意问道。   陈禾颖摇了摇头。   “看到了!好漂亮的烟花!!就在我们边上放的吧,好大好鲜艳的颜色,跟一朵花一样。”顾知端着饭菜走了过来,眼睛亮晶晶说道,“没听说这一带有这么有钱的人啊,而且放了好久好久。”   江芸芸看着已经黑漆漆的夜空,笑着摇了摇头。   年后没多久,杨廷和因父丧,上折子请求归家守孝,朱厚照不同意,就这样按照惯例来回推拉了好几次,最后朱厚照答应派宦官护送他回乡,并且热切希望他能早点回来。   “早些回来才是。”杨家,王鏊心事重重说道,“你一个能力出众的次辅走了,内阁人少。事情就多了。”   杨廷和换了一身孝服,不知为何,反而还多了几分年轻之色:“内阁本就缺一人,你可以让陛下再进一人来。”   王鏊叹气:“你当我没说过嘛?”   杨廷和眉心微动。   “先这样吧,想来不久,陛下就会下召请你回来,阁臣自来为难,若是为父母完全守丧三年,耽误政事,若是不守,又心情难安。”王鏊安慰道,“你的孩子会替你尽孝的。”   杨廷和捏着袖口的花纹,半晌之后低声说道:“我想守孝三年。”   王鏊震惊。   “京城的风太喧嚣了,我总是无法冷静。”杨廷和神色平静轻松,眉眼低垂间皆是瞬间的释然,“人人都说这事来的不巧,我却觉得正是时候,我想回家,回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想清楚这些年的是是非非。”   王鏊摸着胡子,看着面前的同僚,心中了然。   按理他是不该多说的,但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低声宽慰道:“看三国史时只觉人才辈出,依然让人恍神,更恨其中有周瑜和诸葛亮在同时代,如此熠熠生辉,令人难忘,却都难得善终。”   杨廷和不免露出心有戚戚之色。   “他们立场不同,故而令人遗憾,但你们至少都抱着为国为民之心。”王鏊伸手,拍了拍面前晚辈的肩膀,“别想岔了路。”   杨廷和低头沉默。   —— ——   杨廷和走后,原本一直不同意再有人入阁的朱厚照,突发奇想替补了阁老,还一下就是两位——靳贵和杨一清。   “那也是热闹起来了。”得知消息的午后,王鏊吃好饭,端着茶,笑眯眯晃到江芸芸的房间,和人闲聊着,“充遂心地清静,沉默少言,应宁晓畅边事,侃侃而谈,可都是人才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之前在詹事府和充遂有过几次交流,学识渊博。”   “说起来,应宁和你同拜黎公为师,可这几年见你们几乎从不往来,可是有什么顾忌,我们也好早些把你们隔开。”王鏊打趣道。   “按理该称呼一声师兄,但我和杨师兄却有缘无分,这些年一直在错过,他在三边时,我还未去兰州,等我走了,他又被调回京城了,等我回了京城,他担任陕西巡抚,负责督理陕西马政了。”江芸芸无奈一笑,“好不容易在京城遇见了,却正值多事之秋,大家也都是闭门不见客的,首辅不知这几年也鲜少赴宴了。”   王鏊摸了摸胡子,笑眯眯说道:“我这是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像你这么不爱出门的,可是少数,多少人想来拜访你啊,不少扬州人都来到我家了,我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起此事。”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说话。   只是新人来内阁的事情还没热乎,新阁老靳贵上了一道其他人一直不敢多言的折子——劝陛下择宗藩中亲近且贤惠之人,置之京师,以安抚海内人心,待大婚后皇子降生,再让宗藩之亲复归藩王。   朱厚照气笑了。   ——我给你阁老的位置,你回我一个当头大棒。 第五百二十四章   众所皆知, 这位陛下年轻有脾气,平日里倒也好说话,但就是有两个禁区, 一提就暴、雷。   一个是大婚,一个是子嗣。   谁提都炸,江阁老都不例外,这些年就因为这两件事情, 平白生出了很多是非。   时间久了,至少内阁的几位阁老为了不耽误事情, 也都学会了避而不谈,哪怕外面骂声再多也都不会主动开口,就连最是刚正的梁储也都学会了视而不见。   “怎么人还没来, 就闹这么一出啊。”周发不悦说道,“平白惹得大家心惊胆战的,听说文华殿今日还有人挨骂了呢。”   江芸芸笑说着:“你人在内阁看大门,消息倒是多。”   周发悄悄看了她一眼, 随后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解释着:“午后换值了一拨人,不小心听到的,我可没有出门乱说。”   江芸芸无奈摇头:“杨阁老的院子不能动, 还要多出一间屋子,都收拾好了?”   “就隔壁两院连接的地方有一件空屋子,本来是放内阁杂物的, 现在都搬到中书舍人的那个院子里去了, 新置的书桌书柜都搬进去了,下午会有人来收拾的。”别看周发只是一个看门的, 但对两个院子的事情看得门清, 消息最是灵敏。   “就是不知道是谁住哪里?”   周发意味深长说道。   本来这一排一共并排五间屋子, 中间为阁老的位置,次辅的位置一般在首辅左边那间,剩下的三间就是按照进阁顺序依次替补的,比如江芸芸就在李东阳致仕后,往前挪了一位。   那个拐角处的位置就格外尴尬,他距离五间主房虽不太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但这一次一下来两个,这个位置给谁,都担心那人会有意见,故而有些有点不伦不类。   王鏊作为首辅,对此事目前很是担忧。   “我甚至想着自己搬过去住,也免得同僚间因为此时生了嫌隙。”王鏊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那外面的人要如何看他们,堂堂首辅若是都被排挤了,更难收场,且让他们入阁那一日,自己选择就是,内阁的位置本来就不大,能腾出位置已经很不错了,他们会体谅的。”   王鏊叹气,端着茶盏:“你是个年轻人所以看得开,他们……罢了,那就依你了。”   江芸芸笑了笑,把手中的银耳汤一饮而尽,随后问道:“不知他们入阁的时间可是定了?”   王鏊眼神闪烁了一下。   “按理今日应该通知我们,他们过来的时间才是。”江芸芸又说。   王鏊把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身形微微前倾,紧盯着江芸芸看:“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呢?”   江芸芸同样身子往前伸了伸,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一本正经说道:“装的呢,不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嘛。”   王鏊这才露出了然地笑来:“我就早上看到周发在你屋子里嘀嘀咕咕了许久,你江其归还当真是巍然不动,清心寡欲不成。”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晚上要留下来看折子,江西那边匪患越来越严重了,各级官员上的折子还需谨慎分辨,也需要后续处理,百姓已经耽误了一季早稻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朝廷还是要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所以要他帮我多拿一道肉菜来。”   王鏊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哎了一声,坐了回去:“和你开玩笑呢,怎么还这么认真,你这人素来坦荡,我也是知道的,周发那小子也八卦,就算真跟你说了,你这嘴跟缝了一样,一个字都不会对外说的。”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   其实别看各位阁老对太监们都格外排斥,但各位私下都有关系还不错的太监,帮忙盯着点宫内的动静,也好第一时间掌握内廷的动静。   不过江芸芸一直没找,但耐不住她身边一直有大小太监围上来,其中周发就因为靠得近,人也八卦,所以时间久了,大家都以为周发是她在宫内的眼线。   王鏊只好自己说回刚才的事情:“充遂的折子递上去后陛下生气了,本打算拟的圣旨就耽搁了,就连应宁的也一起耽搁了。”   江芸芸叹气:“只愿不要多生事端。”   “但我听说二殿下被陛下叫走了?”王鏊又说。   —— ——   朱厚炜真的累了。   他朱厚炜可是早早就立志要做一个好吃懒惰,能躺绝不坐,绝不危害百姓的好亲王。   可现在呢!!   他的哥!完全让人不省心的皇帝陛下,整日拉着他做什么啊!!   他只能接受和他哥一起玩,完全无法忍受被他哥拉去干活。   被人从荷花池的游船上叫醒的朱厚炜不得不神色凝重赶来,一踏入殿内,就感受到殿内的气氛就知道不太美妙,便强打起精神,露出亲切的笑来:“哥,你又怎么了。”   朱厚照抬眸看了过来。   朱厚炜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有人催我生孩子。”朱厚照声音低沉。   朱厚炜和他大眼瞪小眼,随后气笑了,抬脚就要离开:“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小事有什么好激动的,谁爱生谁去生,再说了,我又不能生,跟我说什么,我要回去了。”   只是他转身,就听到他哥轻轻的,从鼻子里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哼。   朱厚炜脚步一顿,随后警铃大响。   ——生气了!真生气了!生大气呢!   ——我的好哥哥,到底怎么又又又生气了嘛。   朱厚炜一脸深沉地扭头,朝着他哥走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他边上,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是谁这么没眼色,蠢掉渣了,你尽管说,我来骂,我给他选个偏远的地方当官去,给我哥不痛快,那简直是太!过!分!了!”   朱厚照脸色稍微好看一点:“你跟江芸一样,就知道哄我。”   朱厚炜义正言辞:“我哪里能和江芸比啊,实在不行,我去请江芸来。”   朱厚照一肚子心思,毕竟最不能被人知道的就是江芸,是以眼疾手快,一把把火急火燎的人拉住:“你以为人家和你一样没事干啊,少给我惹麻烦。”   朱厚炜算盘落空,只能叹气,继续提笔:“那你说吧,想要贬谁?”   “靳贵骂我!”朱厚照委屈抱怨着。   朱厚炜已经下笔写了一堆骂人的套话,但是一听到这个名字,还是笔锋一顿,皱了皱眉:“这不是新阁老吗?”   朱厚照点头:“太不上道了。”   “这人太过分了!!”朱厚炜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今日倒霉的缘由,立马大怒,“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自己到现在不是还没生出儿子吗?还不努力努力,怎么还管上我们了!”   朱厚照饶有兴致点头。   “怎么说,打算贬去哪里?湖广行不行,那边番民闹得厉害呢,实在不行去九边,蒙古人和我们老是有摩擦……”朱厚炜撸起袖子就开始跃跃欲试,“两广呢?不是说两广打算清丈土地嘛?这么头疼的事情正好让他去,免得没事干,一直惦记你的事情……”   朱厚照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算了吧,贬了回头还给人得意上了,倒是我挨骂了。”   朱厚炜震怒:“那我……我们今天受的委屈算什么!”   “算你好日子要来了。”朱厚照突然扭头看向他弟,非常认真问道,“你能一大婚就立马生小孩吗?”   “嘎?”朱厚炜震惊,茫然眨了眨眼。   一侧伺候的毕真瞪大眼睛,下意识去看懵懂的朱厚炜。   帷幕后记录的史官已经被吓得冷汗淋漓,后背汗毛直冒,写的字也乱得不行,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 ——   朱厚炜和他哥大吵一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朝野。   王鏊震惊:“二殿下这脾气如何会和人吵架。”   毫无疑问,先帝的两个孩子,脾气最好的是二殿下朱厚炜,许是家庭关系过于美满,爹娘宠爱,又是幼子,故而天真浪漫,甚至还有些稚气。   他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平日里见了人也都是和颜悦色的,听说对殿内的宫娥黄门都颇为仁慈,从不打骂,甚至纵容他们和自己起玩乐,便是自己输了也不生气。   “怎么会吵架呢?”江芸芸也颇为震惊。   朱厚炜开始戳一下动一下,能不动就不动,能不生气就不生气的人,就是面对顾知这样的暴脾气都能笑眯眯的人,怎么会和人吵架,还是他哥朱厚照!   许是父母和睦的家庭总能养出更好的子女情分,两兄弟的感情是真得好。   ——这兄弟的感情好到放火都是一起的,怎么会没任何缘故就吵起来了。   “你要不去看看。”王鏊忧心忡忡递过去一本折子,“可别是因为靳充遂事情,那可是大罪过了,这是今年大婚的流程,你去看看虚实。”   江芸芸也担心这事坏了兄弟两人感情,只好忧心忡忡去了文华殿。   不曾想朱厚炜不在。   “殿下去找太后了。”守门的小太监把人拦住。笑说着,“阁老可是有事情?”   江芸芸笑说着:“礼部拟了一个大婚的初稿,还请二殿下看看。”   小太监热情接了过去:“奴婢一定亲自交到殿下手中,阁老是要在这里等着,还是等殿下回来了再去通知您。”   “也不急,殿下看了有什么要求,直接派人来内阁传话就是。”江芸芸笑说着,不打算久留。   不过她刚走了几步,就看到朱厚炜心事重重地背着小手走了回来,身后的小太监们难得不是嬉皮笑脸的,一个个都眉眼低垂,瞧着严肃得紧。   “江芸。”他惊讶说道,随后下意识看向东面,“我哥不在这里。”   “大婚的初稿礼部写好了。”江芸芸笑着吧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殿下仔细看看,有哪里不满,可以让人去内阁说一声。”   朱厚炜一听这事就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江芸芸一看这个小表情就感觉不对劲。   过年那次在饭桌上,几人吃完饭无意说起婚事,他还是非常害羞雀跃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满心满眼都很欢喜,可不是现在这个萎靡的样子。   “怎么了?”江芸芸柔声问道。   朱厚炜低着头,看了一眼周围围满了人,随后上千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又对着其他人严肃说道:“不要跟上来。”   江芸芸的袖子被人紧紧拉着,一侧的朱厚炜脸色凝重,瞧着心事重重。   两人走出文华殿,来到当年江芸芸第一次捡到二殿下的小花园。   朱厚炜也像是突然想起这个年幼时的糗事,但还是笑眯眯地指着其中一处位置说道:“我当时爬狗洞出来,结果走迷路了,摔倒在哪里,还是你把我抱起来的。”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   年幼的二殿下坐在草堆里一个人悄悄摸眼泪,别提有多可爱了。   “那个时候我一看到你,我就想怪不得我哥哥一直念着你呢,你长得真好看,身上也香香的,笑起来更好看。”朱厚炜笑说着,还手舞足蹈比划着,“我那个时候看你,你有这么高,穿个绿衣服,翠翠的,跟个小竹子一样。”   他说着说着,自己又先叹了一口气:“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   江芸芸侧首看他:“长大不好吗?”   朱厚炜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又跟着笑了起来,认真说道:“我挺好的。”   “走,去那个湖边坐坐,我没事就喜欢躺在那条船上晒太阳,真是快乐的日子。”朱厚炜指了指不远处湖边的那一条简单的乌篷船。   两人来到池边,朱厚炜直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又对着江芸芸拍了拍边上的位置,目光环视一湖的半残荷半绿叶。   春日来了,荷花也跟着郁郁葱葱起来。   江芸芸刚坐下,就听到朱厚炜一只手揪了一根草,故作随意的问道:“你真的不打算成婚了吗?” 第五百二十五章   江芸实在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在她还未暴露身份之前, 她可是全大明闺阁女子最想要嫁的小郎君,蝉联数年未婚小郎君榜,南北两直隶榜单中更是远远甩了第二名, 十五岁的小状元,六、元及第,脾气温和,容貌俊秀, 一副打马游街图至今都在各大商行流转。   在她暴露身份之后,她又成了小郎君心中最想嫁的小娘子, 位高权重,人品贵重,家中清白简单, 为人和气温柔,回京那一年,谁家没抱着这样的几分心思在江芸面前晃荡,如今江芸喜欢什么, 京城流行什么,那身大红色的衣服至今每年过年都在衣行供不应求。   她实在太耀眼了,任谁见了都要心折三分, 偏她自己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这些年都没个动静,任由那些人媚眼抛给瞎子看。   “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小同窗, 又或者情同手足的顾幺儿。”朱厚炜凑了过来, 小声翼翼问道,“他们不好吗?容貌家风门第, 都算翘楚, 难得的是, 他们对你也是一心一意的。”   江芸芸侧首看了过去,那双漆黑的眼睛倒映着春日明媚的日光,也潋滟荡漾出无限生机,令人炫目忘神。   “不好吗,那王首辅家的小孩呢,那些年你赴宴见过的小郎君,就没有一个喜欢的,是容貌不好,还是家世不行,又或者文风不盛,难道是人品不好,那可是南北直隶最优秀的小郎君了,一个个花枝招展,你就当真,当真一点也不心动。”   朱厚炜犹犹豫豫问道:“又或者,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那么一瞬间,落在她脸上的万千春光也跟着黯然失色。   “都很好,是我自己并不想成婚。”她认真说道。   朱厚炜脸上的失落不可抑止,甚至有些难以接受,声音高了起来:“怎么就不想,有人照顾你,有人理解你,又或者是有人保护你,这也不行吗?”   江芸芸看着朱厚炜眼中的自己的影子,二十多年的岁月,她从一个稚气年幼的孩子到了如今这般成熟稳重的大人,她也从不敢面对自己的面容,到现在堂而皇之地看着自己,飘然无依的感觉再也不复存在。   从迷茫到不知前路到底是为何,到清楚明白自己到底要走上怎么样的路,她走了整整二十三年,这一路上风雨交加,大雪压身,路中坎坷,心中折磨,她不是没有后悔犹豫过,也不是没有胆怯后退过,但最后她还是朝着那条路走了过去。   她不能辜负那些托举她走到这里的人。   “世间桎梏之深,偏见之重,女子之难,我难以描述,只是这些都不是我要走的那条路。”到最后,江芸芸只是平静说道,“有人相伴一生的路极好,但孑然一身的路也不见得有多不好,殿下,我这一路走来,前途漫漫,我如何敢回头落入这样的窠臼之中。”   朱厚炜眨了眨眼,这么个一瞬间,明明春日拂面,他却只感觉到满心肃穆,坦荡萧瑟,她江芸是个不回头的人,所以在多年前的某一日,她走上这条注定无法和其他人产生羁绊的路。   他突然明白他哥为什么就这么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了。   ——太迷人了,这样的人就像春日的太阳,秋日的月亮,高悬深空,令人仰视,无法自拔。   “就是因为我与他们相交多年,我待他们自有情义,便是因为如此,我更希望他们应该去往更好更高的地方,而不是被我桎梏在小院中,不要落入我不想落入的境地。”江芸芸话锋微微一变,温和说道。   朱厚炜茫然地看着她。   ——他又听不懂江芸的这话。   江芸芸轻笑一声,就像儿时一般,胆大包天地伸手点了点二殿下的额头:“那殿下喜欢未来的王妃吗?”   朱厚炜脸色微微发红,眼睛却格外明亮:“她很好,我不是说外貌,也不是才学,我是说品行,她性格温和大气,还有些洒脱,是个极好的人,我和她在一起,我总觉得开心。”   江芸芸笑说着:“美好的品质需要相互滋养才能长久,殿下要记住今日的话。”   朱厚炜用力点头。   两人并肩坐在湖边的小石头上,任由春日的风,湖面的水轻轻抚慰着自己的脸庞,看着马上就要郁郁葱葱的荷花池,看着闲适慵懒的乌篷船,又是舒服自在的一天。   “那你,你……”朱厚炜突然靠了过来,小脸红扑扑的,磨磨唧唧问道,“我哥,我是说我哥,你,你觉得,哎,我的意思是……”   他哼哼次次说了半天,可在眼神一触及江芸平静的视线时突然又哑然,没说下去,只是脑袋一下就撞到江芸芸的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太没意思了,算了,江芸,我以后做一个好吃懒做的亲王,你也做一个名留青史的首辅。”   他这几年作为旁观者对于这样是是非非的纠缠左右为难,非常想要给他哥讨一个身份来,因为他们是从小一直长大,手足情深的兄弟。   可他也不想要江芸为难,因为江芸对他而言是老师,是他非常敬佩喜欢的人。   ——算了,情情爱爱的事情,还是交给当事人吧。   他百无聊赖地揪着江芸袖口的花纹,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盯着湖面上荡开的涟漪出神。   她从未深入想过情爱这方面的事情,毕竟她有太多事情要思考了,她的未来也并未将这件事情考虑进去,所以她对楠枝和幺儿隐晦的要求也只能做到点到为止。   她们走到这一步都格外艰难,所以更应该努力地往上走,而不是止步于这些片刻的欢愉。   相比较其他人,朱厚照又有些不同,大概是他太主动了,也太热情了,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充斥着这座宫殿。   “你哥很好,但我希望他能更好。”江芸芸并没有回避这样的问题,反而第一次认真想了想两人之间的关系,“百姓供奉天下之主,天下之主为百姓安居乐业而努力,我以前和他说过各司其职的道理,当年是一个小小的东宫,今日是整个大明,他应该担起这份责任。”   朱厚照算是他第一个徒弟,她总是对他多看一眼,希望他能更好。   少年时候的感情总是格外赤城真挚,一次次的相遇的羁绊成就了难以忘怀的时光,朱厚照是个极好的孩子,他虽然桀骜不驯,放荡无畏,但至少底色是善良的。   朱厚炜万万没想到江芸会回答这个问题,错愕地抬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的面容依旧平静温和,阳光落在她脸上,漂亮得好像瓷器一般,显然她说这话并无任何恭维的意思,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朱厚炜思索后忍不住追问道:“只有责任吗?”   ——毫无任何私情?   “你为黎循传铺就了平稳安顺的路,为顾仕隆争取他的爵位,甚至是谢来都因为你得到了指挥使的位置,你的妹妹成了大明第一个真正的大明女官,你算来算去就没算到我哥哥嘛。”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   “你知道我哥为什么到现在也不愿意结婚生子吗?他想要把我第一个孩子过继过去,我不同意,我认为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背负起这样的使命,当皇帝太辛苦了,可他说,他想和爹一样,只娶自己喜欢的人。”   他的手紧紧握着江芸芸的袖子,目光真切而悲恸,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出来:“你愿意为天下人谋,为你的亲故好友谋,我哥不需要这些,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那为什么不能也回头看看他。”   “他,他一直都很喜欢你。”   朱厚炜呼吸缓缓沉重,到最后又逐渐安静下来。   江芸芸依旧是无声地呼吸着,面容沉静,涟漪水光倒影在她脸上,波光粼粼之下像一座慈悲又像无慈悲的玉雕。   两人坐在暖洋洋的春日中沉默着,听着乌篷船在风中轻轻触碰着岸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会不需要呢。”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我想要为他谋一个更大的盛世。”   朱厚炜哑然,看着面前近乎有些无情的人,又好似突然明白过来,轻轻叹了一口气:“爹以前说你大明的文曲星,还真是一点也没错,你这心里装满了东西,黎楠枝进不去,顾幺儿进不去,甚至你的家人也很难进去,你所谋的是天下万事……江芸,你可真无情啊。”   江芸芸笑了笑:“不是只有爱情才是感情的。”   朱厚炜叹气,一脑袋又重新撞倒她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你就对我哥好一点吧,我瞧着我哥都要哭了。”   江芸芸笑:“胡说八道。”   朱厚炜一听这话就又是叹气。   —— ——   兄弟两人又莫名其妙和好了,内阁总算松了一口气。   半月后,两个新阁老也一齐入职了,瞧着两人交谈自若,神色镇定,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风波而有矛盾。   陛下虽然当时大怒了一下,但折子留中不发,并没有任何处置意见,也就是高举轻放了。   王鏊大为高兴,甚至请人一起去吃了顿饭,颇为破费,几位阁老其乐融融,一点也看不出哪里不对。   “听说了吗?南京吏部尚书王华的儿子,王守仁要回京了,景泰城已经修好了,算大功一件,能升好几级。”某一日,王鏊突然神神秘秘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这不是巧了,我江西正缺人呢。”   王鏊哎了一声:“怎么说?”   “江西中南部盗贼蜂拥四起,为祸四方,百姓不得安宁,也有一些人蠢蠢欲动,我正需要有人去化解这件事情,实地探查。”瞌睡来了就有枕头,可把江芸芸激动坏了,“他不是会打仗嘛!正好去试试水,练练手。”   “什么时候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王鏊震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大脑中已经不甚清晰的历史知识还在因为这个名字艰难发光。   ——王阳明平叛!   “是会的,肯定会,按道理还很厉害,你别管,让他去看看,而且他不是江西女婿嘛,回老家转转也不错,而且江西巡抚也一直空缺,干得好正好也给人填补上去。”   王鏊吃惊,盯着江芸芸看,随后凑过来,一脸八卦:“怎么对这个王守仁这么看重?”   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道:“他以后是要做圣人的人。”   王鏊瞪大眼睛,随后喃喃自语:“王守仁自己知道吗?” 第五百二十六章   修建景泰城是个苦差事, 天高皇帝远,未必能修成不说,修成了也未必能捞到什么好处, 而且更让人担心的是,这事其实还很危险,毕竟太靠近蒙古了,距离大明的卫所又太远了。   蒙古人喜怒无常, 若是大肆略劫,必定会有人员伤亡。   景泰城的修建也格外艰难, 断断续续好几年,又碰上蒙古强攻兰州,又碰上兰州边贸大开, 所以这座藏在大小松山间的城镇时不时会有无法言喻的孤寂感。   大明人不敢靠近,蒙古人视他们为异端,朝廷的钱银也断断续续,难以为继, 幸好后来江芸进了内阁,对此事非常看重,后续一切才开始进入正规。   王阳明当年一腔少年意气, 一条心就想往边关跑,完全无视他爹给他规划的路,最后甚至还托了江芸的福, 这才一溜烟跑到兰州。   刚到景泰城, 这里荒芜得连木头都没有了,黄沙随风而动, 破旧的城墙用脚都能踹倒, 任谁看了一眼会这块土地丧失信心, 这里还依稀有着汉人和蒙古人落脚的痕迹,可偏就是这样的地方,历经十数年,在他王守仁的手中,这座小小的孤城从废墟中重新站了起来,隐约可见当年作为大明防备蒙古战略第一线的辉煌威猛。   当他站在城池上,往东看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往后是万千百姓的兰州城,他突然大笑起来,只觉得一直萦绕在他心口的那阵阴霾终于散去。   整整十三年的时间,他王守仁无数次坐在这个破旧的城池上,听着来来往往的消息,感受着似而非似的窥探,更甚至是无数次面临停摆的攻城。   他百思不得其解。   景泰城怎么就修不起来了?   那他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这些是是非非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王守仁终于千辛万苦回到京城,第一次坐在江家小院中,一脸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许久之后,脸上终于露出笑来:“好久不见啊,江其归。”   景泰城修建好的消息传来,内阁很快就要求周边卫所各出十小队入住景泰城,很快又确立了新的指挥使千万,其中锦衣卫的指挥官是陛下奶嬷嬷的儿子李新。   没多久,这些年修建景泰城的官员就被大肆封赏,其中王守仁作为总修建师,直接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安、赣州、汀州、漳州等地,不日赶赴江西。   此刻,王守仁在百忙之后,终于再一次站在这间被世人称为大明真正心脏中枢的小院中,那多年求而不得的困惑似乎也终于要完成最后的破蛹。   江芸芸同样打量着面前亦然不似从前的王守仁。   初见这位被记在历史书上的人物时,只觉得激动亢奋,那是她截至目前为止遇到的最有名的人物。   那是一种被历史拥抱过的感觉,她在还无知无觉时,和一位早早就在历史上定靶的人物有了交集,这才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可今日再一看,那一份的激动随着漫漫时间流失,到现在只剩下无穷的感慨。   这样在她记忆中名垂千史的人,如今正和自己坐在一起,她不再是历史的见证者,她是其中的参与人,甚至是决策人。   多年不见,两人少年相遇时的稚气早已消失不见,北方的风猛烈而激昂,吹得年轻朝气的人都会迎风长大。   当年悠然自得的江其归,后来意气风发的王阳明,无不不是受过它的滋养。   王守仁的身形依旧消瘦,但眉宇间的坚毅却能挣脱□□的孱弱。   “瞧着是心性大成。”江芸芸亲自给他到了一盏茶,笑说着。   王守仁便也跟着笑,目光落在茶盏透出的袅袅的白烟上:“这些年远离朝廷,心中反而看得更清了。”   江芸芸看着他笑:“倒要好好听听你的故事了。”   王守仁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原先你要和蒙古人谈和,有说你通敌卖国的,也有说你畏战胆小的,后来你又主张开边贸,促成两国多年来的和解,那些人的论调还是如此,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这些人吵来吵去,喋喋不休,听得我都烦了,而你身处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竟然还能做出这么多事情。”   他一脸钦佩:“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江其归,致其良知啊,你的处境也太高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虽然心中并无太大的波澜,但还是忍不住凑过去问道:“你是不是在景泰城这么多年感悟出什么?比如心学?”   多稀奇啊。   难道历史的痕迹不容改变,哪怕圣人的发展路线已经被她改变,但属于他的成就还是会不期而至。   未来的心学大成者,注定要彪炳显赫的哲学理论,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的大圣人,到底还是来了?!   王守仁眉心微动,没说话。   “是不是朋友了,怎么还跟我支支吾吾的?”江芸芸急了。   王守仁委婉说道:“自来理学才是王道。”   江芸芸了然,笑眯眯说道:“咱们是理学子弟啊,只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理学如今的分类也不少啊。”   王守仁一看她这样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我还打算写本《朱子晚年定论》,也好多学习学习分类不少的理学。”   江芸芸见他不愿多说,便也不多问,但心中还是有片刻的触动。   ——历史的轨迹真的可以改变吗?   小院因为这个突兀的话题,而陷入沉默之中。   “我非不愿与你多说,只是这几年我的感悟,我自己也并未想的太明白。”王守仁解释道。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你会成为一个圣人的,你好好走你的路,我自有自己的路要走,本就无需多做解释。”   王守仁看着她并无生气的样子,这才笑了起来:“是,这是我的路,景泰城注定会成为我顿悟的地方,临走前的那一夜,我突然想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我环顾着焕然一新的城池,只觉得这十三年的困顿和磨难,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知行合一’是我的路,幸好,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   江芸芸被触发了关键词,立刻眼睛大亮,一把握住他的手:“心学!王阳明!我就说你会成为大圣人的!”   王守仁一看这个熟悉的表情和动作,突然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江芸芸的胳膊:“江其归,外面的人都说你狡诈如王介甫,面慈心狠,可你明明一点也没变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   这一刻,历史的走向已经全然不重要,因为她走的路就是她要的历史。   江芸芸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激得大笑起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浑然一变,再也没有多年不见的生疏。   王守仁的目光看向面前已经气质大变的江其归。   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的江其归,还是喜欢一把握住他的手的读书人,嘴里说着奇思妙想的话,可如今她也长成了渊渟岳峙,巍然不动的阁老。   ——但,江芸依旧是那个江芸。   ——幸好,她的心依旧没有变。   直到夕阳西下,聊了许久的王守仁这才起身,江芸芸把人送到门口,站在门口的王守仁看着巷子里走路的一对母女,突然说道:“我原本也不解到底你到底为何非要和蒙古人好好相处?”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   “蒙古人心狠,杀过无数汉人,抢了我们的土地和牛马,简直是不可饶恕。”   王守仁的视线收了回来,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面容被夕阳的光照耀着,充满无尽的哀思。   “景泰城,整个大小松山有无数汉人。”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他们回不到兰州,去不了蒙古,就像幽魂一样飘荡在无人的景泰城,逐渐成了见不得光的草芥,其归,我们得把他们找回来。”   “每当景泰城修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去看这些人,看着他们从戒备警觉到喜爱,笑颜以对,我就跟自己说,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我答应了他们带他们回大明,那我就决不能后退。”   江芸芸笑了起来:“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   王守仁眼睛一亮:“是,静亦定,动亦定,外面纷纷扰扰又如何,我就是要带他们回大明,我不能让他们在颠沛流离,旧土难归,江其归……”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注视着面前的多年相识的朋友:“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不知景泰城是否是我的百世之业,但我,没去错。”   江芸芸心中触动。   “打仗不能带他们回来,但和平可以。”片刻后,她的目光透过那双通红带泪的眼睛,温和而平静说道,“伯安,你做的很好。”   八月底,王守仁离开京城,先是去了一趟南直隶,再坐船前往江西。   “你似乎对江西很是关注。”内阁中,杨一清笑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江西如今匪患屡禁不止,匪首谢志山占领横水、左溪、桶冈,池仲容占领浰头,同时还有大庾的陈曰能、乐昌的高快马、郴州的龚福全,这些人私下交结,相互支援。”   她忧心忡忡地掏出几本折子:“半个月前,谢志山联合乐昌的盗贼夺取大庾进攻南康、赣州,赣县主簿战死,县令望风而逃,百姓伤亡惨重,这是巡抚文森托病去职的折子,再看这个,前些日子送来的折子,说是福建大帽山的盗贼詹师富听闻江西的盛况,也起兵攻占剽掠,朝廷自然是要多多关注。”   杨一清看着那满满一叠的折子,眼神微动:“我还以为你是担心藩王问题呢?毕竟宁王一直风评极好,不少藩王都私下去了折子给宁王,希望他站出来说话呢。”   江芸芸不甚在意。   “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自然争论不休,只是他们毕竟是朱家子弟,高皇帝的祖训难道不记得了吗?”江芸芸平静说道,“总不能只享受好处,不承担朝廷的困难吧。”   江芸的宗藩条例有个最厉害的点就在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藩王叫冤,扯的是太祖高皇帝的善待宗室的棋子,但江芸的折子却也是义正言辞说起太祖高皇帝要求各宗藩有维护国体的责任。   所以两边人一直打得有来有回,奈何最后做决定的人一颗心都是偏的,故而目前藩王们胜算不大。   “宗藩条例引起的纠纷不少,不少亲王的折子都是直接送到陛下案桌前的。”杨一清悄悄看了一眼她镇定自若的样子,无奈一笑,“还有的闹呢。”   江芸芸不甚在意,直到午后,谷大用亲自来到内阁,蹑手蹑脚走到江芸芸的阁房之中,态度谦卑,低声说道:“宁王上了一道折子给陛下,陛下请您过去呢。” 第五百二十七章   宁王上折子也不奇怪。   宗藩条例去年过年前下发的, 到现在各个藩王都轮番上折子大骂江芸祸国殃民,要求废除这个条例。   其实朝廷上下对这个条例都是颇为赞同的,毕竟藩王损害的是朝廷的利益, 现在江芸愿意冲在最前面,那肯定是极好的。   朱厚照也觉得这个宗藩条例不错,毕竟他才是最直接的受害人,奈何他的叔叔伯伯, 侄子侄女等等都上折子来哭,一天的时间就能垒成一叠, 他又不得不处理一下这些人。   “朱宸濠没憋好屁。”朱厚照一看到江芸芸进来就大声嘟囔着,一脸不悦,“他说他要为国分忧, 要主动让宁王一脉做好表率,已经一个个把下面的藩王都召集过来问了,还叫我要体谅其他藩王的不易,说他们也不容易, 正反话都让他说了呗。”   江芸芸对此充耳不闻,接过谷大用递来的折子,仔仔细细看完, 随后眉心微动,似笑非笑:“果然是以仁义著称的贤王。”   朱厚照小脸臭着,背着小手, 一脸凝重地走了过来:“什么仁不仁义, 我还不认识他,要不是当年你们拦着, 我早把他杀了。”   这事还要从先帝临终时说起, 当日情况复杂, 新旧交替,内阁为了保新皇平安登基,就把朱宸濠的事情高举轻放,此后朱宸濠就像是潜入水中的鱼,安分了十来年,任谁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这几年朝中也是是是非非不断,等众人回过神来,发现‘宁王乃贤王’的论调,不知何时突然在京城广为流转。   因为朱厚照迟迟不肯大婚,国嗣空缺,一直和陛下一起长大,至今还未册封王爷的二殿下是皇储的有力人选之一,同时,仁义贤德的宁王也是诸位大臣口中最合适的人选。   太子空悬,陛下的态度又模糊不亲,诸位藩王难免蠢蠢欲动,但胜在皇帝还年轻健康,一切又都是暗潮汹涌,无法言喻。   这件事情大家心照不宣。   江芸芸心平气和合上折子,笑说道:“宁王身为主藩,还能如此大义,陛下已经把这份折子抄送各大藩王,以示表彰才是。”   朱厚照叹气,绕着江芸芸溜溜达达叹气,随后一脸凝重:“这也就是恶心恶心人,我感觉不够治本。”   江芸芸笑问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我想揍他很久了。”朱厚照抱臂,板着一张脸站在江芸芸面前,大声宣布道,“在我爹还在的时候。”   “宁王目前并无错处。”江芸芸提了一句。   “锦衣卫去江西这么久了,我就不信什么毛病都没有。”朱厚照也不知在想什么,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看,小眼神一闪一闪的。   “谓皇家袒免以上亲,及太皇太后、皇太后后缌麻以上亲,皇后小功以上亲,皇太子妃大功以上亲。”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藩王亦属于此类此为‘议亲’,这些人的定罪流程为——“凡八议者犯罪,实封奏闻取旨,不许擅自勾问。若奉旨推问者,开具所犯及应议之状,先奏请议。议定奏闻,取自上裁。”,也就是说:“言官不得告,司法不得审,重罪不加刑。”,锦衣卫查出来小问题并不能如何宁王。”   朱厚照一听这话,头都大了,又开始绕着她着急打圈:“哎哎哎,别念了,头疼,你就说这么能把他打一顿吧。”   这大半年,他一睁开眼,看的折子就是‘太、祖有言’,一打开耳朵就是‘我们可是皇族贵亲’,时间久了,他已经看不得听不得这些话了。   ——这老祖宗也太能说了吧!!   “《皇明祖训》言藩王之罪——“虽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当因来朝面谕其非。或遣官谕以祸福,使之自新。”,也就是说面向所有人设定的《大明律》的“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并不适用藩王。”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陛下要把人打一顿,还不如直接把人召入京,悄悄指使锦衣卫将其打一顿比较合适。”   帷幕后奋笔疾书的史官悄悄龇了龇牙。   谷大用借着上茶的时间,茶盖发出轻轻的一声动静,也算打断了这个对话。   朱厚照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这么做啊。   他苦恼地站直身子,最后还是忍不住叹气抱怨着:“他那个折子上怎么还提到你了,还一直夸你。你看到了吗?”   江芸芸失笑:“不如此,如何体现他的贤良。”   朱厚照冷哼一声,嘟囔了一句:“他贤不贤良,何必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官员。”   ——朱宸濠对江芸图谋不轨。   朱厚照看完折子,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那肯定是朱宸濠有问题,江芸才不会喜欢这些阴侧侧的人呢。   他心里颇为不忿,来来回回把人骂了一顿,到最后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把这个折子从江芸芸手中拿了回来。   “据《皇明祖训》规定:“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江芸芸盯着那本折子,冷不丁说道。   自来有十恶不赦的成语,其中十恶为——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明朝藩王作恶无数,大都轻飘飘地放下了,唯有谋反一事,会被上位者正眼以待,严肃处理。   永乐朝,谷王涉嫌谋逆,太、宗朱棣将谷王朱橞谋逆事条示诸王,令诸王议谷王罪,随后楚王朱桢等人便上疏议罪曰:“橞违弃《祖训》,阴结□□,谋为不轨。此天地之所不容,祖宗之所不佑,国法之所不恕者,按法诛之。”   其实江芸芸心里一直悬着一个事。   ——历史书上的王阳明到底平了哪位王爷的乱。   也就是说是谁,曾谋反过?   江芸芸一直对藩王之事非常上心,就是为了找出这个最大的嫌疑人。   其实算起来几位亲王的可疑性都不小,毕竟大明这个头一开始就有点歪了,再加上朱厚照也不是规矩的帝王,年轻反叛,难免会有人心生异样。   朱厚照不可知否,但也非常不屑一顾:“他又没兵,之前请求重建护卫队的折子,我可一个没同意。”   江芸芸脸色却没有轻松起来。   虽然太宗朱棣立下不少限制藩王的规矩,比如不能领兵打仗、不得擅离封地、非奉诏不得入京,二王不得相见等等,造成亲王的势力大幅缩水,几乎要一蹶不振。   但自来藩王造反几乎是历朝历代都有的存在,可见只要有想法,总能添点乱。   若是她没去过兰州,肃王等目前还散落在九边的亲王自然是她第一时间会注意的。   毕竟他们距离兵权非常近,但实际接触过,这样的想法紧跟着烟消云散,因为九边的亲王往往是看管最为严格,就比如肃王,出个门,各路御史太监就会闻风而动,陛下案桌前的折子根本不会少。   目前在位有三十一位亲王,她一个个排查过去,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宁王身上,其实成化帝册封了十位亲王,也非常值得怀疑。   自来最亲近陛下血缘的藩王,才最有起兵的号召力,但这些人兴王沉默寡言,至今都对宗藩之事毫无反应,岐王无子除藩,益王生性俭约,爱民重士,剩下的衡王、雍王、寿王、汝王、泾王、荣王、申王各有各的疑点。   但宁王实在是她最怀疑的一个,倒也不是因为多年前的私人恩怨,而是江西的匪患实在太严重了!   这样的匪患竟然维持了十来年还未平定,甚至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大明牺牲了一波又一波的官员倒在剿匪的路上,可那些土匪就跟不怕死一样涌了上来。   可江芸是去过江西的,土地肥沃,文教浓郁,这是一个教化程度颇高的地方。   如今既非乱世,又无天灾,各地清丈土地的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过来,她曾借着清除马政,清丈河北土地的时候,放出风声,下一步就是江西和福建。   半年后,江西匪患数量暴涨。   江芸芸的视线瞬间锁定远在南昌的宁王。   “只怕是暗渡陈仓。”江芸芸平静说道。   —— ——   宁王的折子被下发给各亲王后,自然也是一番热闹,但很快京城就无人讨论这件事情了。   因为二殿下朱厚炜大婚!   京城好久没喜事了。   朱厚照大喜,给了自己弟弟近乎太子娶妻的婚礼规格,一时间朝野震惊。   江芸芸被选为正使,杨一清作为副使,出现在喜气洋洋的文华殿内。   鉴于朱厚炜直接还未册封,所以一切的开始就从宫内开始,江芸芸直接手拿制案和节案,从距离文华殿最近的东华门中门出,一箱箱的彩礼紧随其后。   她先把制案和节案放到迎娶王妃的彩舆中,念了一长串的圣旨,又做了无数礼节上的流程,最后赶在长香燃尽前,飞快把朝服脱了,换上大红色的吉服,随后乘马而行,带着一条长长的乐队从正门出发,一路直奔王妃如今安置在京中的家中。   早早就有风声传出来,今日是江芸作为正使引亲,整个京城挤满了各处赶过来看热闹的人,两侧的酒楼上更是坐满了花钱找位置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一个个花枝招展,穿红戴绿,隆重得完全不输今日的主角。   那个大红色的身影一出现在街头,人群中就爆发出巨大的动静,小娘子们把手中早已准备的手绢和鲜花朝着她扔过去。   五城兵马司的人看得头都大了,维持秩序的人不得不大声呵斥这些试图往前挤过去的人。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多人围观,拿起怀中一朵不知谁扔来的牡丹,茫然抬头看了看。   “江小鹤!!”扔花的小娘子立马激动地脸都红了,“白鹿洞书院!读书!!”   当年江芸芸在白鹿洞书院读书,因为总是考第一,后面几名就曾聚在一起自嘲这是鹤立鸡群,自己永远也越不过这座高山,此消息不胫而走,从此江芸芸就读了个外号叫江小鹤。   江芸芸看向那个年轻的小姑娘,突然歪头,笑了起来,把手中的牡丹朝着她的方向晃了晃。   那个小娘子喊得更大声了,把手边装麻袋里的牡丹花,朝着她疯狂扔过去。   “你可悠着点。”杨一清也被无辜波及,劈头盖脸的一身香味,不得不上前一步,提醒着,“我这个老树皮,自小就不好看,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你看看……”   他把手中的帕子鲜花递了过去,眨了眨眼,促狭打趣着:“多亏了我们江状元给我开眼了啊。”   江芸芸失笑,捏着手中的牡丹花枝来回转着,突然说道:“我以前在江西白鹿洞书院读书,那里开了大明第一所女学。”   杨一清看了过来。   得益于江芸的身份和成就,如今大明各地的女学如雨后春笋,络绎不绝。   “师兄。”她把手中那朵艳丽盛开的牡丹小心翼翼别在胸口,“这是我的学妹。”   杨一清脸色的笑意缓缓敛下。   —— ——   江芸芸跟着走完程序,早就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还因为年轻把师兄先送回家,这才独自一人回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院只剩下一盏幽幽的小灯挂在树上,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今日全城彻夜狂欢,路上还都是不愿散去的人群,刚才经过巷子口,远远看了一眼,就看到乐山的小食铺生意极好,人山人海,还有人排队等吃饭,家里人就都去帮忙了,一个个也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宫内的宴会轮不上她,所以她饿了一天,现在早就饿得饥肠辘辘,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厨房找东西,果然找到一碗热在灶间的面。   不过柴火早就灭了,面有些冷了,江芸芸歪着头想了想,撸起袖子打算自己热一下,但她从小就没进过厨房,最多就是躲在门口盯着家里人做饭,当真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哎,这个火怎么烧不起来。”   “柴火有点粗啊……”   “对了,好像要点稻草引火的……哎哎哎,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江芸芸点个火但是手忙脚乱,连忙去灭火,好不容易把火踩灭了,又泼了不少水,不料一个转身,不小心打翻了尽心准备的一碗面。   她动作一顿,瞪着一地狼藉,一脸震惊。   ——我的面!!   “原来你也有不会的地方啊。”门口传来得意洋洋的嘲笑声。   江芸芸扭头,眼睛瞪大,更是不可置信:“你怎么在这?”   朱厚照背着手,站在门口,下巴一抬:“我就要在这里。” 第五百二十八章   朱厚照自然也没下过厨, 他比江芸还夸张,皇宫厨房的大门往哪边开,他都不知道, 但他就是胆子大,硬着头皮说要再给江芸做碗面吃。   江芸芸百般阻止,但还是被朱厚照赶了出去:“你去收拾收拾地面。”   他叉着腰站在灶台前,来来回回扫视着, 一时间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做,脑袋来来回回转了一圈, 最后,他拿起了一把刀。   “要不还是算了。”   江芸芸刚勉勉强强把厨房里的一地狼藉都收拾好,一抬头, 就看到朱厚照拿着一把刀犹犹豫豫地比划着,胆战心惊开口。   朱厚照举着刀,不悦扭头:“你不信我?”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然后抹了一把脸, 唉声叹气:“这,这,可如何说呢。”   ——信肯定是不信, 但这话说出口,面前这人能蹦起来三尺高。   朱厚照信誓旦旦,拿着刀比划了一下篮子里的蔬菜, 在砧板上哐哐就是两刀, 然后又从柜子里掏了又掏,最后扒拉出一块腊肉, 一脸嫌弃地放在刚才已经切好的蔬菜上, 又是哐哐两刀。   腊肉颇硬, 第一刀还没砍断,直接把刀咬住了。   朱厚照下意识想叫江芸,但一扭头就看到她靠在门口,抱着手臂,懒洋洋看着他的样子,院子里的那盏幽幽的光落在她那件大红色的吉服上,金丝绣成的花纹在此刻暗影流动,金光闪烁,漂亮得好像在夜色中在发光。   “怎么了?”江芸芸看他瞪着眼睛发呆的样子,便随口问道,“要我来帮忙吧。”   她虽是这么说,但脚步愣是停在原地没动。   朱厚照回过神来,眼神飘忽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才不要,小小腊肉。”   他硬着头皮把刀从油腻腻的腊肉里拔出来,继续哐哐几刀。   “切小块一点,不然煮不熟。”江芸芸虽然不会做饭,但是派头不小,叉着手,下巴微抬,慢条斯理提醒着。   朱厚照低着头没说话,吭哧吭哧继续砍肉,动静不小,砧板被敲得哐哐直响,原本整齐切口的一条腊肉也跟着四分五裂。   等蔬菜和肉都被剁好了,整个灶台已经一片狼藉,朱厚照却完全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一脸满意地拎着刀:“怎么样还行吧!”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顿面的架势不小呢。”   朱厚照感觉自己被阴阳了,但一看江芸那笑脸盈盈的架势,眼波也跟着闪动了片刻,冷哼一声,决定宽宏大量原谅了她,只是他盯着那一堆东西,忍不住挠了挠脸,好学问道:“怎么煮面来着?都放进去一起煮吗?”   “先把火烧起来,再倒水,等水开了,把这些东西外加面都放进去就可以了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但你会烧火吗?”   朱厚照和她四目相对,感受到了嘲讽,紧接着不高兴地反问道:“难道你会?”   江芸芸哎了一声,也跟着挠了挠下巴,唉声叹气:“那我肯定是不会啊,我刚才不就是烧不起火来,还把面掀翻了吗?”   朱厚照一看原来一向无所不能的江芸也有不会的时候,立刻生出无限的信心,拍着胸脯,大声说道:“我之前训练士兵的时候,看过他们烧火,我会。”   他撸起袖子,捡起一根柴火,来来回回看了几眼,然后塞到灶膛里,没一会儿就塞得严严实实的。   江芸芸一眼,就摇了摇头,许是白日那上千坛美酒隔着空气也有些醉人,她今日也难得有了兴致,笼着吉服宽大的袖子,姿态闲适懒散,倚靠在门框上,歪着脑袋,看着他蹲在灶台前,一个人来来回回折腾着。   到最后,眼睁睁看着那张小白脸染上了灰尘,变得灰扑扑起来。   “是你家柴不行!”倒腾了好久还没生火的朱厚照扔了手里都要烧成炭了,还是没点着火的木柴,开始大声甩锅,又气又急,“乐山开了店,怎么就不管家里了。”   小花猫脸一动一动的,头顶的碎发都落了下来,跟个小猫胡须一样说起话来也跟着颤颤巍巍的。   江芸芸盯着他看,最后胆大包天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朱厚照先是茫茫然然地看着她,后来回过神来发现她是在笑自己,恼羞成怒,风风火火上去,就要把人拉起来,骂骂咧咧道:“笑我!江芸!你是不是在笑我!”   江芸芸看着他大红色的衣摆也都黑漆漆的,整个人跟在泥地里打了一个滚一样,笑得更开心了。   “别笑了!!”朱厚照制止不了,只能用手捂住她的嘴巴,瞪大眼睛,企图非常威严地呵斥道,“我是皇帝!你怎么笑我!!大逆不道,太大逆不道了。”   江芸芸笑得眼泪都出来,但是一抬头看到他板着个小花脸就又想笑,眼看朱厚照真的要急了,最后只好伸手,随意抹了一把他的脸,免得自己一看就忍不住发笑。   原本还怒气冲冲的朱厚照猝不及防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大红色的宽袖在眼前一闪而过,艳丽复杂的花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他还未细看,就感觉到那只手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后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瞬间滚烫发红。   他僵在远处,却又在江芸芸抽手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去抓她的袖子。   谁知江芸芸顺手往后退了一步,抱着手臂,姿态随意,神色平静,站在屋檐下,任由头顶的那点阴影笼罩着脸颊。   “还是等乐山回来做饭吧。”她含笑的声音隔着夜色传了过来。   朱厚照只能顺着声音,企图看清不远处这人脸上的表情,那张脸哪怕在斑驳的烛火下已经能看到灼热的红意,偏他已经无暇自顾。   他今日看到朱厚炜大婚,看着一对新人在他面前如胶似漆,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却只看到站在人后角落里的江芸。   她穿的衣服是宫内特质的大红色吉服,衬得她面如美玉,眼似秋水,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偏两侧落下两个宽大的袖子,原本雅致富贵的气质便又多了分璀璨从容。   肩膀上用金丝银丝勾勒出一龙一凤盘绕的造型,羽毛和鳞片栩栩如生,唯有那双眼睛是用大红色的宝石点缀着,初看并无异样,只是当她行走间,在亮如白昼的烛火下就好似一对偎慵堕懒的龙凤终于在人间缓缓睁开眼,平静威严地注视着今日的热闹。   明明此刻的文华殿人群喧嚣,声音鼎沸,但他还是一眼就穿越人海看到了念念不忘的人。   这是一场浩大的,足以载入史册的婚礼,他的弟弟牵着他的新娘为他敬酒,他的娘笑得合不拢嘴,所有大臣终于松了一口气,历代藩王难有这样的辉煌,但他看着悄然离开的背影却开始坐立不安。   ——他想去找江芸。   ——这身大红色的衣服明亮鲜艳。   可现在他真的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万千心绪却又无法宣之于口。   随着两人的沉默,小院也跟着陷入安静,小小的灯笼逐渐变暗,连带着厨房这一块的光照也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   外面热闹的欢笑断断续续传了进来,今日彻夜狂欢,不知是谁家放起了烟花,照亮了半边夜空,连带着两人的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阴影。   “是烟花。”朱厚照仰头,盯着不远处转瞬即逝的烟花,喃喃自语着。   江芸芸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笑说着:“今日不禁烟花,大家自然是开心得玩。”   “不扭头看一下吗?”朱厚照想要面前之人的面容,可脚步却又格外沉重,不敢靠近她,“很好看的。”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袖子便也跟着晃了晃,微光中的红宝石眼睛光影泯灭,却也沉默不语。   朱厚照喉结微动。   “回头去看的烟花,所以总是在错过。”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柔,   朱厚照不甘,终于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低沉,带着细微的请求:“你就回头看一眼。”   江芸芸没有说话。   她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帝王,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朱厚照被那一口气点燃,压抑在心口多年的万千情绪涌了出来,想要把人拉过来,强硬要求她和自己站在一起去看烟花……   “今天也太忙了,我的老腰要断了……”   “好多南直隶的人都赶过来看热闹了,可不是人多。”   “别说了,休息去……哎,你怎么站在这里。”   众人说话间,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张道长等人手里提满了东西,叽叽喳喳涌了进来。   乐山一眼就看到站在台阶下的江芸芸,惊讶问道:“面吃了吗?怎么不去休息……陛,陛下……你,你你……”   乐山震惊地看着站在厨房门口,一脸狼狈的朱厚照,磕磕巴巴说道:“怎么,回事啊。”   江芸芸笑着解释道:“面冷了,想要热一下,面撒了。”   “伤到没?”乐山紧张问道,“厨房的柴火有些湿了,有没有熏到你啊。”   江芸芸摇头,欲言又止。   张道长带着两个小姑娘,凭借着多年练就的利眼,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   ——主要是陛下的脸实在是藏不住事。   “我带她们去休息。”张道长连忙把两个小姑娘拉走。   陈禾颖看了一眼自家老师,又看了一眼站在阴影处的朱厚照,还未说话,就被张道长拉走了。   “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张道长拉着两人走回内院,想了想还是压低脑袋,对着两个姑娘,严肃警告着,“你们不是你们的老师。”   “陛下为何总是深夜来找老师。”陈禾颖忍不住问道,“这对老师不好。”   张道长看着两个几乎是一手拉扯到的懵懂小孩,闻言只是叹气:“隔壁秃驴们说别的话,我都觉得不中听,但有句话说的对,多欲为苦,苦海无边,欲望其大无外,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顾知敏锐,摸了摸下巴:“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觉得陛下是不是对我们老师有点……”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乐山的尖叫声:“我的厨房!!”   —— ——   十一月初。   某一日,朱厚照不知从哪里听人说西域有一个胡僧能知三生事,人称之“活佛”,突然来了兴致,让人去查找永乐、宣德年间候显入番故事。   礼部尚书毛纪吓得立马上折子劝解,谁知道陛下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定要派司礼监太监去往乌思藏迎“活佛”入京。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思,是打算算什么?”内阁中,王鏊震惊问道。   梁储板着脸,脸色难看:“定然是身边有奸佞蛊惑的,闻所未闻的活佛,如今倒要闹出在这么劳民伤财的动静。”   杨一清心思凝重:“听闻陛下已经选了司礼监太监刘允作为使者。”   靳贵神色严肃:“当务之急是让陛下收回成命。”   “从京师到乌思藏有三万多里,往返一次就需要三到五年,一路上供应烦扰耗费,不可胜言。而且从四川雅州出境,经过长河西部,向西到乌思藏,这几个月的路程所经之地全都是黄毛野蛮之地,一路上也没有州县驿递,市镇村落,全靠四川都、布二司和各土官衙门供应钱粮、护送军马。”王鏊茶也不喝了,捏着胡子心事重重。   “四川这些年连年用兵,流贼刚平定没两年,西部番蛮贼寇又来作乱,如今已经是财用缺乏,军民困顿,再加重这种负担,只怕会发生意外变故。”杨一清认真说道,“此事必然是要阻止的,不然我们这群内阁之人当真是无颜见人了。”   王鏊的眼珠子下意识往江芸芸身上瞟了一眼。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察觉到众人隐晦的视线,笑说着:“此事还是二殿下去说的好。”   “说起这事,二殿下为何还未封亲王?”靳贵不解问道。   “折子上了一道有一道,又请拟国号的,有要求尽快就藩的,也有请求立二殿下为太子的,可陛下全都留中不发,不知是何意。”梁储也跟着为难,“从未有过成婚的藩王留在京城的道理,之前荣王妃有孕也强制就藩了。”   “还是先把活佛的事情弄好吧。”王鏊对这事一直有一个隐晦的猜想,但奈何实在是不可对人言,便只好扫了众人一眼,打断这件事情的议论,起身说回正题,“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们把手中的工作都弄好,准备休息休息吧。”   江芸芸含笑点头,第二个起身离开。   众人一看也跟着走了。   “上次二殿下大婚,你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杨一清跟在她身后,笑说着,“画像永流传啊,一两银子一副呢。”   江芸芸失笑:“都是给他们无聊的,少打趣我这些了,福建清丈土地的人选选了吗?”   “选好了,只是江西现在多匪患,一时还真找不到愿意来接受这个烫手山芋的人。”杨一清说起正事也跟着眉心紧皱。   “先绕过江西吧,这事不急。”江芸芸说。   杨一清眼神微动:“我听闻黎师侄如今就在江西任职。”   “江西现在乱得很,我叫他出门都要小心一些。”江芸芸站在自己的官獬门口,看向杨一清,微微一笑,“杨师兄不是也有很多学生在江西嘛。”   马上就要到新年了,内阁挂印的那一日,前几日二殿下把陛下堵在寝殿,两兄弟关起门来也不知说了什么,终于是劝好了一条筋的陛下撤回成命,打消了这个念头。   江芸芸是最后一个离开内阁的,得知周发递来的消息后,伸手接住终于飘下来的冬日雪花,轻轻突出一团白气。   “李府……李府请您速速过去一趟。”她刚出皇宫大门,就看到乐山撑着一把伞站在马车边,见她出现,快步上前,神色凝重,“张道长也过去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李东阳确实一直体弱多病, 之前为国事强撑了数年,致仕后就一直大门紧闭,谢客养病, 之前听闻江芸受伤是他难得主动出门的一次。   那一次,李东阳身上的病弱已经很是明显,身形孱弱,面容憔悴, 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佝偻着,呼吸是不可抑制的沉重, 那一日,他强撑着病体坚持亲自来找江芸,用充满腐败老病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江芸芸的额头, 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李东阳的年岁已经看到头了。   江芸芸赶到李家的时候,李家愁云惨雾, 李兆先失魂落魄站在门口,对面的朱夫人双眼通红,被人扶着才勉强坐稳。   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浓郁刺鼻的药味, 屋内明明有不少人,却连着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张道长坐在李东阳身边, 摸着胡子, 眉心紧皱。   李东阳躺在床上,年岁垂垂, 起伏的胸膛都格外微弱。   “怎么样了?”江芸芸上前一步, 呼吸逐渐放轻, 低声问道。   张道长摇了摇头,抬头看她,片刻之后面容悲悯,但又有些平静:“年岁已至。”   江芸芸身形一晃。   李兆先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声音是强忍住的哽咽:“爹早就说过这一天了,当时就交代我,想要见你最后一面,今日午后刚吃了饭突然昏迷,我就赶紧来找你了。”   江芸芸听得脑子嗡嗡的,有这么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那股在浓郁药味笼罩下的腐朽的味道。   那样的味道,她在当年那间灰暗,不透风的客栈中第一次闻到。   那个时候她还懵懵懂懂,不知这样的味道代表什么。   张道长环顾四周,就打算拎着药箱准备离开。   “张道长,不再开点药吗?”朱夫人见状,连忙起身把人,口气卑微地请求着,“马上就要过年了,再让他……让他过个年吧。”   距离过年还有五日。   张道长为难,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又见江芸芸似乎心思不在这里,便又自己想了想,委婉说道:“怕有些难了。”   朱夫人捂着嘴巴抽泣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艰难眨了眨眼,对着张道长恳求道:“还请帮忙。”   张道长左右为难,但看着屋内凝滞的气氛,只能哎了一声,把肩上的药箱拿了下来,叹气说道:“那我去拟药方,只是这方子肯定是不便宜的。”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我们愿意出钱的。”朱夫人赶忙应承下来,“张道长这几日辛苦了,定不会亏待您的,小娟,你带张道长去隔壁屋子写药方。”   “爹,江阁老来了。”等人走后,李兆先轻轻推了推李东阳,喊了好几声,原本昏睡的人这才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浑浊空洞,片刻之后才看清面前的人。   “师妹。”他轻声喊了一声。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坐在他床边的圆凳上,握着他颤巍巍的手:“在呢,前几日楠枝来信,说找来一块婺源的墨,名叫桐油烟,我还打算今年拜年的时候给您带过来呢,都说那个婺源墨是留取乌金千秋照,墨痕经久不褪、磬香浓郁,最合适师兄写字画画了。”   李东阳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回应着,脸上也跟着露出细微的笑来了:“有心了。”   江芸芸紧紧握着他的手,盯着那张已然衰老得走到人生末点的人,突然哽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李东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   李兆先也不墨迹,直接站了起来,带着继母和一大家子人都出去了,只是出门前,忍不住红着眼睛往里面看去。   他和他爹的关系起起伏伏,一开始的紧张和冲突,到后来的平和交心,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是是非非,家人又相继离开,当年辉煌的李家,到现在人丁萧条,门口冷清,到此刻也终于要归于平静了。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他的窗户前再也不会出现这道熟悉的身形了。   屋内,江芸芸和李东阳师兄妹两人相对无言地对视着,其实说是师兄妹,偏两人的年纪却也能做父女了,李东阳过了年就六十有九了,江芸芸也不过三十四岁,她甚至比李兆先还要小上几岁。   “我曾有过三子三女,如今只剩下徵伯一人,如今他的膝下也无子嗣。”李东阳神色寂寥,“天不佑李家。”   江芸芸安慰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兄不必担忧。”   她想了想,低声保证道:“我会照顾好徵伯的,就像当年师兄照顾我一样。”   李东阳笑了起来,眼中含泪地看向江芸芸:“这是我的私心。”   李家就剩下一个被他恩荫到中书舍人的李兆先,他考不上科举,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一眼望到头了,但他又不幸出生在李东阳膝下,和江其归牢牢绑定在一起,就注定要和江其归一样饱受风云磨炼。   若是没有内阁阁老江芸的庇护,他的下场大抵要历经千辛,甚至归于尘烟,不得善终。   这样太苦了,他舍不得,舍不得自己艰难养大的孩子要经历如此残酷的政治风云。   “是人就有私心。”江芸芸也跟着满含热泪,认真安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你为他顾其周全,乃是人之常情。”   李东阳看着头顶床帷上的花纹,半晌之后才说道:“赵太后送嫁燕后希望其子孙相继为王。”   江芸芸安静听着。   江芸的未来注定不能后退,她后面已经站满了无数人,他们受江芸庇护,得江芸恩惠,已经是一条战船上的人,一旦江芸倒下,必将牵连出震惊世人的血案。   这一点,人人皆知,但又人人心照不宣。   李东阳不得不在临终前,再一次提醒着自己的师妹。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守金玉之重,而况人臣。”年迈的人艰难侧首,浑浊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面前过分年轻的大明肱骨之臣,一颗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当年他的老师临终前,对着江芸的未来是如此痛苦难过,他虽然痛哭流涕,却并不能理解。   毕竟人只要还活着,嘴里也只是念叨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走了,他们的儿孙便是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这世上的每一条路都充满荆棘,他的儿子,他的师妹,他再也照看不到了。   那一日他听闻江芸闯入火场去救人时,藏匿多年的满腹心思瞬间被激化,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去。   他担心江芸的安全,担心陛下的态度,更担心江芸是不是要自毁。   他的师妹,他纵然有千多万多的不解,可不论是谁看到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那些质疑和曲解都会消散。   到最后,他只能握着江芸的手如是说道:“少年心思当浮云,可你是芸草,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他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目眦尽裂,紧紧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看:“其归,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你当如荞麦,如芸草才是。”   江芸芸哽咽应下:“我知道的,师兄,我知道的。”   李东阳满眼含泪,看着她的眼泪却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的,你一向最有主意,往前走……少年心思与你何干,我只想看看你……江其归,如何名留青史。”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热泪瞬间流了下来。   她江其归如何有幸,能在这个异世遇到这样的老师和师兄,至诚至热。   “这一路这么辛苦……”李东阳重重躺回枕上,喘着粗气,眼睛微微合上,口气轻浮缥缈,“别辜负你自己。”   江芸芸再也忍不住,伏在他手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 ——   正德十一年的春节,整个李家度日如年,江芸芸也闭门谢客,不再见人,两个小孩因为张道长不在家,担起了家里打扫的重任,一个个也不说话了,只是眼神交流着,乐山也看着不再拥挤的饭桌,突然来了句:“人越来越少了。”   幸好,李东阳到底是熬过了春节,在大年初三溘然长逝。   朝廷对于这位历经三代的阁老给予极大的体面,只是在给谥号的时候颇有争议。   “为何不给文正?”江芸芸敏锐抬头问道。   外面的人不少人都认为应该给‘文正’的谥号,以褒奖他这些年的功绩。   宋朝司马君实曾说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他认为这样的谥号要慎重,自宋朝以后,文正的谥号便格外珍贵。   大明至今还未有一人得到文正的谥号,人人都在想李东阳会不会第一个得到。   王鏊摸了摸胡子:“文忠不是很好嘛?”   “文为道德博闻,正为靖共其位,李首辅创茶陵诗派,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除杨士奇外,难道不是李首辅其后吗?当时内阁三人去二,天下荫受其庇之人不计其数,虽有气节之人非议之,但朝政之事,其实只言片语,毛皮所见能解释清的。”江芸芸据理力争。   王鏊睨了她一眼:“这事陛下同意了。”   江芸芸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   “那我去找陛下。”她齐声说道。   “等会。”王鏊见她当真兴冲冲要走了,连忙把人拉住,“外面的人都说,他以诗文延引后进,当今海内名士,多出其门,往往破格不次擢用,浸成党比之风,你难道没听说过?”   江芸芸叹气:“听过,我还听过他们说的更过分的,说这些年不能迪知忧恂,举用真才实学,诗文之徒,必误苍生。”   王鏊并不对此评价,只是继续问道;“那你还坚持你要为你的师兄讨一个‘文正’的谥号来嘛?你就不怕真的落实了这样的名头,与你师兄有碍,与你也有大碍。”   江芸芸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当年之事,若非有李首辅潜移默夺,保全善类,恕我直言,在场的诸位怕是早早就换一轮了。”   王鏊脸色僵硬。   “贪枉兮党比,贞良兮茕独,可李首辅可有贪赃枉法,他素来清廉,不能得此污蔑。”江芸芸认真说道。   王鏊沉默许久,随后叹气说道:“你话已至此,我也提醒一句,陛下左右有对李首辅颇为不满的人,他们借的是你的由头?”   “我的?”江芸芸吃惊。   —— ——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   因为他身边毕真前几日悄悄跟他说,原来李东阳一直在江芸面前说他坏话。   朱厚照一开始还不相信,但后来他又举出例子,当日江阁老被火烧伤,他就对此颇为不满,拖着病体都要去劝说江阁老要考虑自身。   ——“江阁老可是为了救陛下才进火海的,他却说什么文曲星不常有,要江阁老保重自身,岂不是胆大包天。”   朱厚照果然生气了,但他不是因为这句话生气的,他是有种恼羞成怒。   当日的事情就这么被江芸用更大的事情盖过去了,外加外面推波助澜的一些造势这才勉强盖过,但像李东阳这样浸染内阁多年的人精自然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所以他当日赶往江家,根本就不是去看病的,他是去告诫江芸的。   一旦有了这样的前提,他就清晰地明白,李东阳在江芸面前说的那些话就是拦住他和江芸中间的一把刀。   少年心思原来如此不堪一击,无法被人知晓,不能让人理解,他不可抑制地愤怒起来。   “爷,江阁老求见。”谷大用蹑手蹑脚走进来,低声说道。   朱厚照那一股气立马就飞快地散了,他甚至还有些难以言诉的心虚,坐在椅子上,捏着手中的折子,犹豫问道:“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谷大用委婉说道:“王首辅刚拿走了李首辅谥号的折子。”   朱厚照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之前杨阁老对李首辅谥号的事情颇有意见,上了折子,正是陛下手中的这一本。”谷大用提醒着。   朱厚照火急火燎把折子扔了,和隐隐约约要掉下去的折子大眼瞪小眼,随后垂头丧气说道:“大明自开国就没有文正的,文忠已经是最高了,不是很好吗。”   谷大用低眉顺眼,没说话。   殿内沉默了好一会儿,谷大用站在一侧,突然对着一侧的小太监说道:“今日北风紧,门窗都去仔细检查一下,别让爷冷到了。”   朱厚照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我都吓忘记了,快把人请进来,再给她倒一盏热茶。”   江芸芸一入内,朱厚照就先一步提醒着:“说正事哦,我事情很多的。”   江芸芸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板着一张脸,一脸严肃。   “是户部说有商人梁相,奏请开卖河东余盐的事情。”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嘴里哦了一声:“听说了,户部不是说山西地瘠民贫,用繁赋重,禄米、俸粮供应不敷,皆赖盐利补助,不能利归私人。”他说完甚至大声强调着,“而且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不能随意把盐铁这些东西放手给私人吗?我记得呢,我驳回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原是如此,折子还未送到内阁,户部的人颇为着急,微臣想着此事不小,本想着给陛下讲一个故事提醒一下呢。”   朱厚照最爱听故事,果然来了兴趣,兴致勃勃说道:“你要给我讲故事,那你讲吧,我听听。”   江芸芸笑说着:“说的是唐朝宰相张说的故事呢。”   “好耳熟的名字。”朱厚照对四书五经一向是看个眼熟的,故而摸了摸下巴,“他干了什么事情吗?”   “岳父泰山的故事。”江芸芸简简单单把这个故事说了一句。   说的是唐玄宗封禅泰山回来时,张说作为当时的封禅使,按照惯例,封禅之后,三公以下所有官员都要迁升一级,这事情就是要他主持的。   又说这个张说有一女嫁给一个九品小官的郑镒,他利用这个特殊事情,竟直接把这位女婿升至五品,并赐绯色朝服。此事很快就被人发现,玄宗觉得非常奇怪直接问道,郑镒无言以对,当日随侍左右的戏子黄幡绰则阴阳怪气说道:“这都是泰山的功劳啊!”   “听上去不像个好人。”朱厚照嘟囔着,“唐玄宗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还选了这样的人做宰相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玄宗多情,此人死后,谥号还是文贞呢。”   文正就是文贞避讳后的说辞。   朱厚照原本还满肚子的心思,立马被触发关键词,耳朵都警觉起来了,嘴巴紧闭。   江芸芸笑说着:“功过是非,后人说之,但欧阳永叔说过,此人发明典章,开元文物彬彬,说居力多,又是不容磨灭的。”   朱厚照眼波一闪一闪的。   “张燕公于玄宗,最为有德。及太平用事,纳忠惓惓,所与秘谋密计甚众。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善用人之长,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泽典章,成一王法。”江芸芸叹气,话锋一转。   “据传当日谥号被定为文贞后,左司郎中杨伯诚等人和工部侍郎张九龄吵得不可开交,到最后还是唐玄宗亲自动手给张说写神道碑,确定了文贞之名。”   朱厚照一听这话,字字说前朝,句句点今朝呢,心里有些犹豫,又有些不高兴。   ——他就是不高兴有人在他和江芸中间搅弄是非。   “陛下,李首辅对您之情拳拳,对国事之心勤勤,历经三朝,为国为民,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不曾有过一丝懈怠,功业施于天下而人不知,风节表于一世而士咸服,还请陛下三思。”江芸芸目光诚恳地看向朱厚照,认真说道。   “他也曾教过您,您忘记了吗?”最后,江芸芸抛出杀手锏。   朱厚照果不其然,抿了抿唇。   李东阳确实是脾气极好的人,当年只有他愿意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也是他愿意让江芸回京,其实他对李东阳真的还是挺喜欢的,他是个面面俱到,圆滑也善良的人。   “算起来,这也是爹留给我的顾命大臣,是我考虑不周,传旨,改谥号为文正,朕亲自撰写碑文。”许久之后,朱厚照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却又没有很惊喜的样子。   朱厚照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解:“你不高兴?”   江芸芸笑说着:“说公事呢,这不是还没说完吗,才说了一件呢。”   “真有工作啊!”朱厚照震惊。   “当然。”江芸芸笑说着,从袖子里慢条斯理掏出一本折子,“河南巡抚李充嗣弹劾各地镇守太监进贡之事。”   一直沉稳不动,站在阴影处的谷大用后背一紧。   ——就说这些不长眼的人,不要胡乱开口,企图挑拨离间,真撞到这位祖宗手中,整治几个太监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第五百三十章   镇守太监是洪熙元年设立的职位, 以王安为甘肃镇守太监始。   此前镇守中官未用镇守太监之名义,之后宦官总镇一方以此开始,直到正统间, 各省各镇皆有镇守太监。   他们本限于军事,后随着地位逐渐提高,推及到地方行政,权力益重, 造成的祸害也就越大,到现在已经成了不可言说的阻碍。   河南因为被纳入今年的清丈土地的范围中, 又因为河南自古就因为地处中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百姓人口密集, 故而不可生乱,所以前几年就先行派了巡抚先去视察,整顿吏治。   李充嗣以治行卓异被江芸芸一眼发现。   他是成化二十三年的进士,后选入翰林院庶吉士, 两年后就授刑部河南司主事,审鞫多所平反,但后来受刑部“索囚贿案”的牵连, 调任岳州府通判,期间又因为监督粮食储备有方,而被大肆褒奖, 后因调查九溪地区的夷人案件, 使得汉夷矛盾得以化解,从而在弘治九年移随州知州, 功绩卓越。   其中最让江芸芸多看一眼的是, 当时正值饥荒, 街巷凋敝,他曾推行一种义仓制度,鼓励民间捐赠粮食,从而灵活执行赈灾标准来应对饥荒,江芸芸一看他的履历,就知道河南的事情应该让他去。   这次李充嗣上折子弹劾这群太监,理由是——近来镇守太监进贡,有古铜器、窑变盆、黄鹰、角鹰、锦鸡、猎犬、羔羊皮之类,皆假名科敛,为己行私取财。此外,又有拜见银、须知解、图本银、税课司银、以及椿草、马价、甲夫、河夫等银,动以数十万计。而左右随从,卖马,卖布,卖纸钞铺陈,又沿途抽索客货,其弊甚多。请行禁止以甦民困。   江芸芸把折子掏了出来:“此事最严重要要追究到镇守宦官廖堂。”   朱厚照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这人是谁推荐的?”   谷大用知道这是问自己的,但心中犹豫不定,沉吟片刻后才谨慎开口:“是已死的罪人刘瑾。”   江芸芸面无表情站在下面。   朱厚照接过折子看了看,皱了皱眉:“下旨,不准下人假名科取,若是再有巧立名色,科敛剥削者杀无赦。”   谷大用悄悄松了一口气:“奴婢这就去拟旨。”   江芸芸笑说着:“还请谷公公稍等。”   谷大用停下脚步,心中警铃大响、   他身边也有不少徒子徒孙在各地镇守,这些年也不算太安分,但他本人其实并不想和江芸对着干。   不仅是江芸当年的那一番话,给足了他往上爬的动力,更是他是跟在陛下身边最久的一个太监,从一个小小的长随到如今在司礼监说一不二的大太监,他太清楚,江芸此人对陛下的影响力了。   这样的感情不单单是陛下汹涌澎湃的爱意,更多是自年幼起就开始耳融目染的教育和爱护。   江芸对陛下的感情,他不想评价,但这些年江芸对陛下的照顾并不比先皇太后少,甚至可以说,她是最懂陛下的一个人,纵容偏爱,给了年少孤单的太子殿下最大的关怀。   先帝太后,甚至二皇子都很好,但江芸总是不一样的。   朱厚照不解:“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江芸芸笑说着:“守备太监的设立最早在南京、凤阳和天寿山,这三个地方,一个是太祖陵,一个是太祖父陵,一个是自太宗到历代皇帝的陵墓,留下守备太监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无可厚非。”   朱厚照像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自来边关多变数,我们身居京城不得不防,自仁宗一来,大明九边就都有镇守太监,譬如甘肃,离京城偏远,又为九边最西之地,同时还需要负责监控西域和蒙古,地位相当重要,且当地百官尽不尽心,士兵是否兵强马壮,也需要镇守太监来约束监督。”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并不是如李充嗣一般大肆批评镇守太监,反而点出了他们存在的必要性,甚至对此报以极大的赞同。   谷大用眼珠子微微一转。   朱厚照对此并不意外,江芸是他见过对太监最友好的文官,甚至还会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每年宫内放出的大量太监和宫娥,她都会妥善安置好。   “那,听上去你是不赞同李巡抚的意见?”朱厚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笑:“根据《大明会典》所说——总镇一方者曰镇守,守一路者曰分守,独守一堡一城者曰守备,陛下应该对这些内容也很熟悉吧。”   “武将的升官体系,这些镇守太监看的就是这些人。”朱厚照点头说道,“朕觉得并无问题,边关之将素来变数多,自来边关叛变者不计其数,勾结当地官员也是常事,京城要对边关了如指掌,光靠御史可不行,这些太监对朕最是忠心。”   江芸芸颔首:“自然,微臣并不疑心这些守备太监的忠心。”   她甚至还举出一个例子:“听闻宣德十年,宣府镇守太监赵琮在任期间就极力主张,整备军武、修筑堡垒,使得寇闻远遁,边徼为之晏然,可谓是为宣德帝牢牢守住边境安全,令人敬佩。”   朱厚照点头,果然对此也非常上心,脱口而出:“不止是他一人,天顺年间,湖广镇守太监就曾随军去辰州平叛,可见他们也不是光光躲在后面的。”   江芸芸颔首:“他们的用心,陛下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   朱厚照没说话,继续等着她说下去。   “微臣认为当年仁宗选择让太监去监督百官之事,是为了国家更加稳定。”江芸芸温和说道,“但陛下可有想过,为何明明出发点是好的一个政策,为何到现在不论在官员还是百姓口中,风评都不好呢。”   朱厚照果然顺着她的话思考下去。   “太祖有言:内外官满三年为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黜陟,这些镇守太监却一直都没有这样的制度,如此只要有一颗老鼠屎,那就会坏了全部的粥。”   江芸芸终于说出今日的目的。   朱厚照不解:“太监也要考核,听上去也很是很荒诞?”   江芸芸平静又坚定说道;“为何荒诞,我们科举靠上来的是官员,那太祖设立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这些人从刚入宫开始就需要读书明礼,最后一步步走到司礼监,最后被陛下信任,派往各地,我们称之为内臣,既然都是臣,为何不能考核。”   谷大用一听,逻辑完美,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朱厚照果然听进去了一二,但他其实也心知这些太监的晋升可和文武百官的晋升不能比,故而委婉说道:“他们这些人,论事读书识字,还是做官做人,如何能和你们这些寒窗苦读的读书人相比。”   江芸芸笑说着:“陛下觉得他们学识不好?”   朱厚照点头。   “那要做的是提高内书堂的读书效率,让他们也学会四书五经,做人道理。”江芸芸一脸严肃说道,“这些小黄门都是因为无法生活才入宫,明明是皇宫并不嫌弃他们的粗鲁无知,大胆地接纳这些人,那他们就该好好读书,报效陛下才是。”   朱厚照第一次听说这个理论,听得眼睛微微睁大。   “再者,这些人深受皇恩,就应该知道陛下的不易,也要深知自己若是在外面做的不好看,丢的是陛下的脸面,微臣认为大部分的镇守太监一定是想好好为陛下做事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谷大用听得后背直冒冷汗。   “先帝时期,福建两广总有倭患为患,但当时的福建镇守太监邓原为君解忧,极力督促福建各地勤加训练。请求备倭指挥五年一换,以免勾结倭寇,又坚持巡海官三月一巡,不留余力地宣扬大明对边境的威慑力,种种举动大力减轻了倭寇对福建沿海的危害,保护了百姓的安全和财产,如此行径,知道的人却又不多。”江芸芸一脸惋惜。   朱厚照点头:“只可惜邓原前几年病退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可见宦官之中并非都是无能之辈,反而也充满了能人,期望为陛下尽忠,为大明效力。”   朱厚照又是跟着点头,甚至颇为满意:“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谁知,江芸芸笑着看向谷大用,和气说道:“就像谷公公对边境之事也颇为了解,解了不少陛下的疑惑,不是嘛。”   谷大用不知何意,听得冷汗淋漓,面色微微发白,愣是不敢说话。   “故而,微臣认为如今外臣和内臣并行的双轨制度依然无法改变之下,既然对外臣的考核亦然严密严苛,那对更关系陛下声誉的内臣的考核也不能落下。”   江芸芸顺势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折子:“还请陛下推行内官考核制度。”   朱厚照看着还未大干的墨迹,瞪大眼睛:“刚写的?”   江芸芸平静说道:“不过是略有感想而已。”   谷大用对此无能为力的闭上眼。   ——什么略有感想?只怕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罢了。   —— ——   一场轰轰烈烈的太监考核在鸟语花香的四月拉开了帷幕。   江芸芸的考核逻辑是,内外官员不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但两角关系自来就很脆弱,所以这套关系一直出了问题,所以她引进了御史。   是的,自此延续大明官场直到覆灭的,最稳定的考核三角关系出现了。   御史考察百官,百官监督太监,太监死盯御史。   也就是现在的太监再也不能像正统时的宣府独石一般,一个小小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弹劾宣府所有官员玩忽懈怠的滑稽之事,今日他们只能弹劾御史,如此权力缩了近一半。   整个太监群哀嚎遍野,一场权利的洗牌自江芸拉开帷幕,内部开始自我厮杀起来,再也没空管外朝的事情,不过半年,大小太监焕然一新。   又一月,翰林院突然多了新规,原是每年教授内书堂小黄门的读书也有考核指标,不能再敷衍了事,甚至恶言相向。   虽然太祖定制,不许内侍识字,以防干预政事,但后来永乐时,开始选内使十岁上下者二三百人学习,通常老师选翰林官四员来教习,但自来读书人看不上太监,故而教书都很是敷衍,这些太监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   “你倒是给我们翰林院找了个好活计,一个个都没有人愿意出面的。”某日,刚升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的顾鼎臣把人拦下,叹气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总会有人愿意的,这可是陛下亲自开口的事情。”   “自然有,惟中第一个响应了。”顾鼎臣说完,又想着两人大概是不认识的,就解释着,“惟中是和我同一届考上来的进士,姓严名嵩,袁州府分宜县的。”   江芸芸雷达立马被引动,一下子来了精神:“谁!” 第五百三十一章   江芸芸听到严嵩这个名字好几次了, 这算是她在这个时代听过的少数的,震耳欲聋的名字,但几次打听下来, 却又觉得这人和记忆中的人略有不同,直到今天,她穿过翰林院长长的游廊,打算亲自去见一下这人。   严嵩听闻这位权倾天下的江阁老是来见他的, 立马诚惶诚恐站起来,一脸不安地低着头, 神色窘迫犹豫,但又有一丝雀跃。   他边上的同僚也跟着站起来注视着站在门口的年轻阁老,眼神交汇间露出好奇打量之色, 一时间气氛紧张又兴奋。   按照他们现在的身份,要想见到这位过分年轻的阁老还有的是时间,故而他们大都是远远见过一面。   这样的人远远看着只觉得光芒四射,灿烂耀眼, 凑近了看更觉的温文尔雅,麟凤芝兰。   “你就是严惟中。”江芸芸对着这些年级可能比她还大,但却又算是她后辈的翰林学士们颔首, 态度平和温柔,随后目光看向其中一人,笑问道。   听说面前的人只比自己大两岁, 目前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 穿着青色的官服,留着文人最喜欢的胡子, 瞧着文弱清瘦, 还有一丝清高斯文。   人人都说江阁老脾气极好, 说话素来温柔动听,严嵩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紧张,那声音明明格外动听,但那双眼睛却又好似黑暗中潜藏的野兽,正不动声色牢牢把他巡视着,似乎要把他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是,下官拜见江阁老。”严嵩小步快走上前,谦卑行礼,后背一阵阵发凉,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人。   “听闻你因病,退官十年。”江芸芸的目光点到为止,眨眼间那点攻击性便被收敛,露出平易近人的神色,“身体可还有大碍?”   外人一听这话心中惊讶江阁老竟然还能知道这事,心中不由揣测起来,也对严嵩多看了一眼。   但严嵩却不由冷汗淋漓,暗想自己和这位江阁老是否有过过节。   他不认为一个政务繁忙的内阁阁老,应该知道自己这位十多年不曾晋升的翰林编修的如此小事。   “依然痊愈。”严嵩硬着头皮,谨慎开口,“多谢江阁老惦记。”   江芸芸颔首:“听闻你自愿入内书房教授这些小黄门教书,可是真的?”   严嵩更是不安。   宣德年间始办内书堂,位于司礼监院内,第一人山长就是大学士陈山,后来以词臣任之,但后续宦官和朝臣的矛盾越演越烈,导致这个教书先生就成了编撰编修又或者是侍读侍讲之类的官员。   没多几年,两边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内书房形同虚设,只是如今被旧事重提,能进翰林院的人放在外面也都是被人追捧的读书人,一路过关斩将才能来到这里,现在要去教宫内的小黄门,一个个都觉得受辱,响应的没几个。   严嵩是在一片反对中,第一个响应的翰林官,为此还受到不少非议。   “是,下官认为若是宦官识字明礼,更有利于朝廷稳定,故而愿意入内书堂教书。”他垂眸,最后还是克服了心中的恐惧,试探说道。   “难道不怕他们干政吗?”江芸芸反问。   这事目前主流舆论上最重要的一个反对声音。   严嵩沉吟片刻,大胆抬眸,悄悄扫了一眼不动声色,摸不清具体想法的人,随后放稳呼吸,冷静答道。   “汉唐皆为强国,却衰于寺人之手,故而太祖严令宦官毋得识字,可太监作为最靠近皇帝之人,尤其是朝堂政策越来越多,批红之策越来越重要,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而宣德帝这才设立内书堂,故而干政是有,但若是他们仁义识礼,就能大大克制自己的欲望,做到一心为陛下。”   ——这些问题,他早早就都想好,只等着有人问起。   此事半月前就在翰林院引起了巨大的声浪,人人议论,却没有人站出来,严嵩复官回来后就一直在坐冷板凳。   他自小就被他爹寄予厚望,五岁在严祠启蒙,九岁入县学,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成为二甲第二名,被选为庶吉士,自此严嵩终于完成父亲的心愿一心出人头地,奈何一场大病让他被迫引退十年,此后又因为朝中无人无法回归,只能听着那些似而非似的京城流言心中妄想。   ——一直都很不甘心。   严嵩咬牙,故而他在听到这道圣旨的一瞬间,就有了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他必须要走出去,走出这个阴暗潮湿的翰林院,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到真正权力的中心,哪怕背负骂名。   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今日一触及到这位大明最年轻的阁老似乎洞悉一切的清澈眸光,心底的那点欲望被无限放大的同时又好像被痛头一击。   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似乎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那种被人牢牢桎梏的窒息感无孔不入地包围着他。   江芸芸为官近二十年,早已见过无数官员,不论什么小心思,在她眼底都尽显无疑,不论眼前这位严嵩到底是不是今后权倾天下的大奸臣,但此刻,他依旧颇为稚嫩。   不论是不是,他到底是在自己手心中。   江芸芸平静想道。   ——不会让他翻出什么花来。   “倒也有几份远见。”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明明洞悉他揣测君上的心思,却没有发怒,只是对着陪着自己一起来的顾鼎臣,一脸笑意地夸道:“翰林院有如此慈以养仁,敬以持德的翰林,想来能为内学堂带去新的气象。”   一直没说话的顾鼎臣本来对江阁老坚持想去看严嵩的态度吓了一跳,脑子也绕过无数想法,想着两人有没有关系,自己对严嵩的态度又如何,如此重重想下来,两人按理该是毫无交集的。   刚才他又冷眼旁观了这一切,大致明白江芸是在为内书堂造势,这些大人物一颗心八百个心眼了,惯会来这一招。   “可不是,说不定从他手下能培养出一个明礼仁义的司礼监大太监呢。”最后,他也如是顺势说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目光看向其他人,最后看向角落里的一人:“子容,听说上个月九年期满,按例晋升,升为翰林院侍读了。”   徐缙万万没想到,江芸知道自己,匆匆上前行礼。   “王首辅请我赴宴好几次,奈何都公务缠身,脱不出身来。”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笑着点了点头,“果然是仪表堂堂的俊秀儿郎,怪不得王首辅一眼就相中了,把自己的长女许配给你。”   徐缙笑了笑,不好意思说道:“岳父总说您爱打趣人。”   江芸芸笑说着:“优秀郎君总是多看一眼的。”   “以中,不知你爹可还安好?”江芸芸又很快看向另外一人,“谢阁老当年就以容貌俊美闻名,不曾想你这个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本躲在人后的谢丕不得不走了出来,对着她恭敬行礼,眉眼低垂:“家父安康,平日喜欢和年轻学子交流学问,有劳江阁老惦记。”   谢丕乃谢迁之子,之前因刘瑾只是谢迁罢官遣乡,谢丕受父亲牵连,也被贬斥为民,后来刘瑾被诛,朝中也有想要谢迁官复原职的声浪,但很快又匆匆被压下,但谢家几个子弟则被奉诏征用。   谢丕也就回到了翰林院继续做编修,升俸一级。   顾鼎臣附和着:“一门两鼎甲,大明第一书香门第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他叔父若是没记错,现在应该是在九江任兵备副使。”   谢丕是不想和江芸打交道的,毕竟和她靠太近,极有可能会被认为是站队,但他也万万没想到,江芸对谢家人的去处还颇为了解,瞬间警惕起来。   “好好干吧。”江芸芸点到为止,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颔首微笑:“功以才成,业由才广,国家需要你们尽快成长起来。”   屋内的人大都觉得江阁老的最后一眼是看向自己的,一时间皆神色激动。   江芸芸离开后,整个翰林院都沸腾起来,一时间众人奔走相告,把刚才那寥寥几句的话说得能翻出花来。   虽说内阁官员大都出自翰林院,但那些人和现在在翰林任职的人不知隔了多少代,大部分人都是远远见过一面,稍微有些关系的,也都是在私人宴会上见过几面,但其中江芸见过的人最少。   她太忙了,也不太出门,性格喜静,故而整个翰林院见过的人寥寥无几。   严嵩一脸痴迷地看着江芸离开,心中的欲望再也克制不住。   今日一见才知道什么叫‘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高高在上,那些呼风唤雨,唯我独尊的睥睨架势,她明明都不显,可偏偏那淡淡一眼,就能让人汗毛直立。   内阁,他想要去内阁,去亲手冠平生。   “你这去翰林院一趟,名单都要写不下去了,一个个抢着要去当老师呢。”半月后,王鏊揣着折子,不高兴抱怨道,“但还吓唬我女婿做什么,吓得他连夜来找我,生怕自己得罪你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什么胆子,我这不是想着之前你几次邀我,但我都脱不开身,今日无巧不成书,在翰林院正巧见到你这位女婿了,可不是拉过来说几句话。”   王鏊冷笑一声:“本来你也可以做我女婿的。”   “那不合适。”江芸芸摸了摸小脸,“王首辅这年纪正是拼的时候呢。”   “拼什么,我都六十六了,你要成了我王家外戚,我这退得也安心一点呢。”王鏊叹气,倪了一眼江芸,一脸遗憾,“可惜了,我家小孩你一个也没看上。”   江芸芸笑说着:“六十六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年纪,您之前撰成的《震泽长语》文词醇正,别出心裁,颇为生动呢。”   王鏊摸着胡子笑:“能得你江其归一句夸,这本书就算不错了。”   江芸芸转移话题,把手中的折子递过去:“王伯安刚到江西就做出了不少攻击呢,直接讨伐了大帽山的盗贼,大获全胜。”   王鏊仔仔细细看了看作战过程,惊叹道:“不错不错,用兵有诡异独断之感,狡诈专兵才治得了这些盗贼。”   “再看这本弹劾的折子。”江芸芸又递上一本折子。   王鏊看完之后,似笑非笑地冷笑一声:“剿匪的时候,也不见御史的精力这么充沛。”   “江西客家人不少,但也不好管理,所以他恢复了前朝的保伍制度,根据“父老——子弟兵”的想法,直接让当地建立可以和盗贼相抵抗的力量,御史担忧他拥兵自重也不为过。”江芸芸笑着指了指后面那一页的内容。   “我是觉得他后面的举措互补得很好,颁布文告,兴办学校,推行《十家牌法》和《南赣乡约》,还大量刻印儒学经典,让教书先生的待遇不仅从钱上提高了,还有社会层面上得到了优待,整修了那所濂溪书院亲自教学,一手抓武装,一手抓文教,瞧这个行动力,还真是雷厉风行。”   “倒是个能人。”王鏊喃喃自语,“怪不得你对他这么自信。”   江芸芸露出怀念的笑来:“他十四岁就开始学习弓马,不过是没有发挥的机会罢了,‘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他就是这么做的,今日起,王守仁的名声将响彻整个大明。”   —— ——   内廷有太监考核压着,内部人心晃动,就连远在兰州的冯喜春也跟着插手一番,整个内廷,外加各路太监大换血,与此同时,内书堂选了十到二十岁的小宦官两百人开始正式教学,这些人大概只会剩下十来人进入司礼监,下一代内廷的权力更替,不可谓不厮杀到底。   外朝也不消停,先是藩王在听闻山西竟然先一步背着他们投降,答应把两个王府每年禄米都折为银后,其后三代也有不少人愿意读书考取功名,这不是完完全全投了江芸。   这些藩王愤愤不平,从攻击江芸开始,立马大肆举报江西一脉的藩王。   朱厚照有意做给天下藩王看,故而此事就直接留中不发当没看到,甚至还似而非是放出信号——你好好跟着我干,之前的事情我能既往不咎。   事已至此,藩王一步退让,后面不得不节节败退。   只是后续关于郡主也能袭王爵的争论再一次涌了上来,眼看这事已经铁板钉钉了,也有不少藩王确实生不出男孩,故而开始推波助澜,不再争论男人女人的事情,反而开始强烈要求把这事推上正轨,赶紧给我出台正式的文件,把此事的一应规章给定下来。   再者户科给事中黄重三月的一份折子不知怎么回事再一次被放出来。   折子上说的是四件事情——其一两京大臣迁转太快,当重名器。   其二:在外司府州县升调不常,当久任用。   其三:巡抚、巡按官论荐失实,当慎考核。   其四:抽分衙门,诛求太滥,当省征课。   这折子一开始是在梁储手中的,他也都移交吏部,但毕竟明年才开始大考,吏部自然也是留中不发,万万没想到,赶在年末了,这事又被翻出来了。   “升迁太快啊。”张道长坐在椅子上摘菜,嘟囔着,“点你呢。”   江芸芸抓着小猫梳毛,小猫年纪也大了,也知道每到过年都有这一遭,也就不再挣扎,躺在地上装死,尾巴一甩一甩的。   “老师,我想出门游学。”从外面回来的顾知拉着陈禾颖突然站在她面前说道。   江芸芸抬头。   “不行!外面多危险啊!”张道长吓得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外面很多坏人的。”   顾知不高兴反驳道:“那为什么当年老师就可以。”   “你老师多机灵啊,而且他还是骑马射箭,你会吗。”张道长骂骂咧咧,“好日子过多了是不是,外面风餐露宿的,万一有个不测,你要我们怎么办?”   顾知不服气,只是盯着老师看。   “怎么突然想出门了?”江芸芸笑问道。   “就是听说你当年也去江西游学了,我,我想和白鹿洞书院,我还想去琼山看看。”顾知被老师这么一看,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道,“老师,我总是听着你的故事,我也想去看看那些故事里的人。”   “外面很是危险。”江芸芸叹气说道,“我当年有幺儿陪着呢,我现在去哪里给你们找人保护你们。”   顾知失魂落魄。   “我们自己不行嘛。”陈禾颖认真说道,“我们也女扮男装,老师做了这么多事情,我们也想去看看老师做的事情。”   江芸芸看着面前已经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笑着摇了摇头:“女扮男装,你们不行,一眼就能看穿了。”   陈禾颖有些不服气。   “我听说宫内有太监要去苏杭织造纱罗紵丝,你们正好替我看着点,免得他们多生是非。”江芸芸话锋一转,看向陈禾颖,“但你爹明年大概是要调离扬州,前往京城的,你这一去,大概又是一两年见不到了。”   陈禾颖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大致了解了一些,其实也不急着见的。”   “行,那我入宫一趟。”江芸芸把梳子递给陈禾颖,认真交代道,“好好梳毛。”   陈禾颖咧嘴一笑,一把把打算偷溜的小猫咪一把抓住。   宫内   朱厚照眯眼看着江芸芸,嘴里故作平静大气:“这事不难,带两个小姑娘玩一下嘛,难为你舍得,平日里跟个眼珠子一样看着,不过……”   他走了下来,绕着江芸芸打转,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不高兴说道:“你徒弟想出门玩,你怎么就同意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心中警铃大响。   安分了大半年,终于没法继续安分下去的朱厚照,脑袋凑了过去,嘀嘀咕咕说道:“我也想出门玩。”   “不行!”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朱厚照气哭了,气呼呼把江芸赶走了,然后拉着他弟嘟囔着,最后企图拉他做同盟:“去玩吗?”   能躺着绝不站着的朱厚炜完全不知道他哥到底为什么这么爱出门,但他凭借多年经验,已经熟练掌握哄他哥的技术:“最近天气不好,下次吧。”   朱厚照冷笑一声:“下次复下次,什么时候可以,我的六千精兵都已经要养成猪了。”   “那你这个猪大王不是更合适了。”朱厚炜大声嘲笑着。   朱厚照最讨厌别人取笑他的生肖,两兄弟很快就打起来了,虽然是单方面是朱厚照欺负弟弟,朱厚炜被迫惨叫连连。   “我就去打猎而已。”最后,朱厚照拉着朱厚炜的脖子,嘟嘟囔囔着,“紫禁城呆得我烦死了,宫内有江芸,怕什么,还能翻了天不成。”   朱厚炜委婉说道:“大臣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朱厚照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有办法的。” 第五百三十二章   过年的氛围还没结束, 初二的时候宫内突然传来一些似而非是的消息,说是朱厚照打算正月十三日南郊祀礼经,将赴南海子观猎。   大臣们自然是激烈反对, 王鏊带领内阁众人先一步上了折子。   ——朝廷至大至重之事,莫过郊祀。今祀礼未举而先有意于游猎,可见精诚之分。祖宗一百五十余年以来,未闻有此举动。   朱厚照留中不发。   随后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大理寺等衙门见状, 紧跟着陆续上疏谏止。   朱厚照对此大声嚷嚷道:“祭祀要紧,我就在豹房玩玩的。”   他还真的就只是在豹房走来走去, 大家见状,以为劝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眉头确实忍不住高高挑了起来。   首先, 听话的朱厚照就不是朱厚照。   再者,朱厚照想出门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最后,朱厚照在她耳边念的时候,十有八九是开始准备了。   但是宫内的小黄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说陛下在豹房练兵,正在比武,想要挑选出三百精锐。   日子就这么到了南郊祀礼那一日。   太、祖洪武十年春, 在南郊建大祀殿,规定每岁孟春在此合祀天地,为每年必不可少的大祀, 此后诸位皇帝就在钟山举行祀礼, 这项活动需要天子亲自参加,也是皇城里的皇帝少数可以正大光明离开皇城的日子。   从初三就开始太常寺就开始提请视牲。   初四的时候, 皇帝要先去太庙, 向各位列祖列宗说祖表明自己今年要去举行大祀, 你们可要保佑我,之后就是一顿的礼数流程。   江芸芸那边远远瞧了一眼,远处的朱厚照瞧着颇为镇定自若,瞧着看不出要耍什么花招。   “陛下说不定就是说一嘴的,那些太监们太紧张了,差点误会陛下了。”王鏊摸着胡子,一脸欣慰说道。   江芸芸对此冷笑一声。   初八,朱厚照又兴冲冲去牺牲所视牲,兴致勃勃,瞧着对此次的祭祀颇为在意,之后还认认真真地要求内阁几位阁老要每天轮流视牲。   初九,朱厚照又摆驾奉天殿,太常寺卿早已等候多时,将举行祭祀之礼一一讲解,并且把进献祭祀所用的铜人呈上,让朱厚照看了一眼,朱厚照看得眼睛亮晶晶的,最后内廷传出圣旨,要百官斋戒三天。   初十,朱厚照又亲自摆驾去了太庙,请太、祖的神主来配神,灯火通明的大殿中,众人游走,乐声不断,他只是束手站在一座座牌位前,最后落在他爹的牌位上。   “怎么了?”朱厚炜也被拉过来凑热闹,见状,不解问道。   “想爹了。”朱厚照收回视线,“要是爹还在就好了。”   “可不是,这几天累死我了。”朱厚炜悄悄揉着肩膀,抱怨着,“下次不要叫我了。”   朱厚照垂眸,打量着懒惰的,不争气的弟弟,冷笑一声,伸手,面无表情地按了按他的胳膊。   娇弱无辜的朱厚炜惨叫一声。   礼部尚书李逊学手中的香火一晃,差点没脱手,但眼尾一瞧,又只当没看到。   十一,太常卿同光禄卿再奏省牲,朱厚照准奏,但又懒得动弹,让二皇子朱厚炜出面了。   十二,太常卿到太庙,请明太祖的御版,安放于皇祗室,最后全员加班,准备作为次日祭地的配享。   正月十三。   祭祀当天。   朱厚照乖乖地穿着常服乘舆车,从长安左门出宫,再由地坛西门进入地坛。一路上礼仪无可挑剔。   大臣们一看大为感动——陛下真是长大了啊!!   太常卿在奉天门等候朱厚照的车辇,等看到后又奏请朱厚照前往地坛,一路上锦衣卫随从护驾,架势宏达威严,全城戒严。   朱厚照身穿常服乘舆来到大祀殿,之后就是一系列繁琐复杂的流程,换祭服,就位升坛,上香献玉帛,进俎献礼三次,赐福胙,送神等等,最后等送神音乐奏停,读祝官捧祝,进帛官捧帛,掌祭官捧馔,各自到瘗位,典仪唱望瘗,导引官导引朱厚照走到望瘗位,亲自埋祝、帛,之后奏礼毕。   一套流程下来,底下旁观的三公九卿一个个都是一大把年纪了,早就累到站不住了,偏朱厚照还兴致勃勃,气质高涨,在具服殿换回常服,又让太常卿捧太祖御位入安于太庙后,一脸和气地看向早已疲惫的大臣,体贴说道:“都累了吧,休息休息,等下午我们再一起回去。”   “等会儿还要去太庙参拜,上告列祖列宗,此次北郊祭地礼成呢。”王鏊明明累到说不出话来了,但还是坚持说道,“不若回城再休息休息。”   谷大用笑说着:“二殿下已经先行跟着太常卿去了,诸位不必担心。”   他想了想,委婉说道:“那礼服颇重,陛下也有些累了,之前那几日多忙啊,陛下都没好好休息呢,今日更是走完全程,有些吃力了。”   众人面面相觑。   江芸芸眉心微动。   谷大用突然叹了一口气:“陛下刚才突然想到了先帝,前些日子就拉着二殿下在太庙呆了好一会儿呢。”   礼部尚书李逊学一下子被所有人注视着,想了想,谨慎点头:“确实听到陛下如是说过。”   王鏊闻言松了一口气,体贴说道:“既然二殿下跟去了,那我们也休息休息,下午在启程吧。”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见谷大用走了,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没多久就逮到了鬼鬼祟祟准备出门的谷大用。   她还没开口,只是笑脸盈盈盯着谷大用看。   谷大用已经心虚地移开视线。   “二殿下人呢?”没想到江芸芸没为难他,只是笑问道。   谷大用忙不迭说道:“还在偏殿呢,应该还未走。”   江芸芸颔首,却又没有直接离开,反而笑问道:“陛下带走了几个人?”   谷大用一声不吭。   “我不为难你。”江芸芸不笑了,平静说道,“但你要记住,陛下要是出事了,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   谷大用也是紧跟着愁眉苦脸,但还是嘴巴紧闭,没开口。   江芸芸了然。   ——不是太监挑唆的,朱厚照就是自己呆不住想出门玩了。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转身朝着偏殿走去。   谷大用一看,拍了拍大腿,连忙朝着他家爷离开的方向赶去。   偏殿内   朱厚炜一见到江芸芸就是脸色大变,下意识想跑。   “跑什么?”江芸芸抱臂,冷笑一声,“人都走了,你怕什么?”   朱厚炜脚步一顿,慢慢吞吞转过身来,一脸委屈地盯着江芸芸看,随后瘪了瘪嘴,提着厚重的衣服,气呼呼朝着她走过来:“我哥的脾气,你比我清楚,他一向是坐不住的人,这几年也怪辛苦的,而且我还挨打了呢,可见我不是同犯。”   他理直气壮就要脱衣服,给她看看自己肩膀上的痕迹。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他的手按住:“吉服繁琐,穿上不容易,拖来拖去,耽误了时间,外面的人谁猜不出来。”   朱厚炜一听,歪了歪脑袋。   “陛下去哪里了?”江芸芸口气波澜不惊。   “南海子。”朱厚炜毫无义气地把他哥出卖个一干二净,“带了自己训练的三百精锐,朝着南面去了,说正月十五就回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给我准备一匹快马。”   “好嘞!”   —— ——   朱厚照坐在马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只觉得这世上也是如此的天高地阔,皇宫里的一切再也约束不了他。   李新策马跟在他身后,颇为担心:“谷公公怎么还没回来?”   “路上耽搁了吧,他骑马又不快。”朱厚照大手一挥儿,信誓旦旦说道,“我安排得可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李新欲言又止。   “南海子还有多久啊?”朱厚照兴致勃勃问道,“我可要好好玩几天。”   南海子,又名南苑,位于京城南郊永定河附近,因水草丰美、树木葱郁、飞禽走兽众多,成为皇家猎场也是著名皇家苑囿。   “快了,要是看到新修的道路就到了,前几日就早早让那些海户把猎物们都准备好了,估计还未走进就能看到鸟在天上飞了。”李新解释道。   南海子有一百二十里的围墙,四面又开辟东西南北四红门,园内外铺设数十条道路,修筑大小桥梁不计其数,正中也有一处富丽堂皇的行宫,因为和紫禁城北的海子布局相似,为了区别,故称该地为南海子。   眼看已经看到不远处高耸的城门了,朱厚照更是兴致勃发,握着手中的弓箭畅想着:“给江芸打一只大雁,给我家傻弟弟打一只兔子,给娘多打几只獐,正好做大袄,对了,我好想要一只猎鹰……”   只是他还未说完,就听到后面一阵剧烈的声响,他不解扭头,只看到队伍依次分散,最后一骑大红色身影在人海簇拥下猝不及防闯入视线。   “江阁老。”李新脸色大变。   朱厚照也紧跟着变了脸色。   江芸芸一看就是快马飞驰,那匹马的鬃毛被风吹得凌乱,就连自己白皙的脸颊被北风一吹,脸色通红,官帽下也冒出几丝碎发,只是她面容冷静,呼吸平稳,瞧不出一路奔驰的狼狈。   只见她勒住缰绳,原本疾驰的马就乖乖停在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有点心虚,但很快又臭着脸问道:“你来拦我的?”   江芸芸摇头:“不是,只是想要问清楚陛下的去处,几时回来?”   朱厚照的眼睛立刻大亮。   “就去南海子打了个猎玩玩,十五就回来。”他策马走到江芸芸身边,胆大包天把脑袋凑过去,“我就玩玩嘛,我好久没出门玩了,江芸~”   江芸芸对上了两边的话,瞧着不会再出错,便笑着点头:“陛下这些年辛苦,放松放松自然可以。”   朱厚照是个坐不住的人,小时候还能经常偷溜出门,闹得皇宫人仰马翻的,这些年被关在紫禁城,去那里都人哭天喊地说不可,确实为难这种精神格外旺盛的人了。   朱厚照一听自然是连连点头。   “骑马射箭危险,陛下要以自己安全为先。”江芸芸又说道。   “不会的,都是自己人。”朱厚照大大咧咧挥了挥手。   江芸芸只好看向李新。   李新立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保证保护陛下的安危。”   “陛下注意安全。”江芸芸最后叮嘱道,“十五若是没回来,微臣亲自来接陛下。”   朱厚照哦了一声,突发奇想,伸手抓着她的袖子:“要不你也和我一起玩?”   江芸芸笑说着:“那等会文武百官就要跑到南海子的城门口,请求陛下回去了。”   朱厚照吓得火急火燎松了袖子。   江芸芸无奈摇头,再一次提醒着:“不可让陛下身处险境,不然拿你们是问。”   “哎哎,手套披风。”只要江芸同意,朱厚照就格外高兴,一时间兴奋得眼睛都亮晶晶的,没一会儿就看到她红扑扑的耳朵,又赶忙把自己的东西脱了下来,“别跑这么快,地面滑别摔了。”   江芸芸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接了过来。   朱厚照热情地给人穿上,然后飞快得把人赶走了。   等江芸芸走后没多久,谷大用匆匆赶过来:“不好啦,不好啦,江阁老知道……”   朱厚照冷笑一声,但是神色颇为得意:“等你来报信,你家爷都被抓走了。”   谷大用也是跑得气喘吁吁,一抬头就看到李新对着他打了个眼色,这才心中了然,万万没想到江芸竟然跑得比自己还快,瞧着甚至都说好了。   “这,这,江阁老骑术……不减当年。”他呐呐说道。   “那是!”朱厚照摇头晃脑,故作唏嘘,“江芸就是最厉害的,她以前在兰州的功绩又不是吹的,骑马射箭可都是真本事,你跑不过她也不丢脸。”   谷大用连连点头称是。   “江芸同意我去打猎呢。”朱厚照骑着马,兴高采烈说道,“我就说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吧,她还说我辛苦呢,哼,我要给她做一件虎皮大衣,来啊,把老虎放出来……”   李新吓得一哆嗦,连忙说道:“安全,江阁老说安全第一呢。”   朱厚照一顿,随后啊了一声。   “宫内有虎皮呢,还有熊皮,到时候都给江阁老送去。”谷大用机灵说道。   “好吧。”朱厚照叹气,但是很快在进入城门口,看着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色,脸上又开心起来,“走,玩去!”   —— ——   江芸芸安排好一切,这才故作无事地走了回来。   “陛下怎么样了?”王鏊看她回来,低声问道。   原是内阁的人还是不放心,只好让江芸找个借口去看看皇帝到底还在不在。   “还行,到时候我们直接启程回去就好。”江芸芸只当无事发生,平静说道,“陛下只是有些想先帝了。”   先帝只有张太后一个妻子,后宫也只有两位皇子,唯一的公主早逝后,先帝对两位皇子更是爱护,读书都是手把手教的,日常里更是片刻不离,父子间的感情难免很深。   “那陛下可有话交代?”杨一清也围过来问道。   “想玩几天,正月十五前不看公务。”江芸芸又说。   梁储皱眉:“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懒散。”   “马上就要会试了,可不能把心弄散了。” 靳贵也紧跟着严肃说道。   “陛下本就少年脾气,爱玩爱闹的年纪,逼太紧也没好处。”江芸芸笑说着,“左右不过两天,松一松他又如何。”   王鏊点头:“最近也没事情,不看折子就不看,不碍事。”   首辅都发话了,众人自然也没意见。   午后,皇帝的车辇启程,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一道人影,诸位大臣只当陛下伤心过度,不想见人,也没多问,便跟着启程离开。   不过这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正月十五一大早,大家还是知道陛下偷跑到南海子去游猎了,众人只当荒唐,正打算组团去敲门,朱厚照精神十足,已经带着一大堆猎物耀武扬威回到京城,对着正打算出京城们的百官们和颜悦色地倒打一耙:“诸位打算去哪里啊?”   众人语塞。   “这些东西分赐府、部、翰林以及五品以上科、道官。”朱厚照看着拦路的百官,笑眯眯说道,“祖宗庇护啊,这次打了好多东西,今年一定风调雨顺呢,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脸都累了,更不好说话。   内阁   王鏊等人一脸严肃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真不知道。”   “真的?”王鏊对此报以强烈质疑。   江芸芸一本正经点头:“肯定啊,要是知道,我肯定把人拦住啊,我是这么胡闹的人嘛。”   江芸肯定是不胡闹的。   但陛下实在太胡闹了。   “当日一点异样也没发现?”杨一清并不相信江芸真的不知道,反问,“陛下的心思,按理你应该是最清楚的才是。”   江芸芸一脸唏嘘:“陛下也是长大了,也能藏住事情了,我如何得知,当日真是一点异样也看不出来。”   众人问了一圈,奈何江阁老立体防御,无懈可击。   “算了,平安回来就行。”等其他阁老离开口,王鏊摸着胸口,“我当时真是吓得心跳都要停了,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要这么被年轻人吓。”   江芸芸体贴倒了一盏茶:“陛下有分寸的。”   王鏊看了那盏茶,又看了江芸芸一眼,冷笑一声,突然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道:“最好是你有分寸。”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王首辅书法清劲爽健,结字纵长严谨,也该知道执笔应当‘当紧则紧,当松则松’,指实掌虚才能写出好字。”   王鏊神色微动。   江芸芸回家后,发现家里除了多了一堆肉,还有两件动物皮,甚至还有一车被红绳扎着的东西停在院子里。   “哪来这么多东西?”她吃惊问道。   张道长正在收拾两个小姑娘下个月出行的东西,随口说道:“肉和动物皮是宫内送来的,肉是狍子肉和鹿肉,还有一对大雁,诺,栓在马厩里了,动物皮是白虎皮和熊皮,都给你冬日做大氅的,陛下亲自给你找的。”   “给穟穟和知知她们做衣服吧,这一来一去要一两年了,在外面可别生病了。”江芸芸目光从站在架子上的大雁上一闪而过,“大雁放了吧,肉晚上直接让乐山炖了吧,不吃完的都放在地窖里。”   “那这车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啊,我刚才听到有人敲门声,结果打开门一看,人走了,就看到这车东西停在这里,我一开始以为是宫内的东西,后来想想要是宫内的东西,那些小太监可不是要当面交给我,还要我和你仔细交代清楚,怎么会这么随意丢在这里。”   张道长摸了摸脑袋:“我猜又是谁来贿赂你了,人参燕窝,好奢华的东西啊,但我没找到帖子,也不管胡乱动,正等着你回来处置呢。”   江芸芸的门前自来就不缺这些东西,逢年过节更是多到塞不下,她不胜其烦,不得不请锦衣卫的人站在门口,把人吓唬走,这才有几天安静日子过。   “先送去京兆府,再送去孤独园吧。”江芸芸说。   张道长站起来说道:“行,我大张旗鼓送走,免得给你惹麻烦。”   “别,低调点。”江芸芸说,“我不想大过年挨骂了。”   张道长一听,跟着哎了一声,心疼说道:“嗨,倒霉孩子,那我走了,锅里有饭,你记得吃,还是热的,早点吃,冷了也别动厨房,乐山说今日早些收工回家的。”   一月初,陈禾颖和顾知就跟着太监的船走了,浦智是尚衣监大太监,也是这次的主事太监,亲自来江家接走两位小姑娘,连连保证,一定把他们照顾好。   朱厚照羡慕极了,拉着朱厚炜嘀嘀咕咕了许久。   朱厚炜目光呆滞,他完全不理解出门玩,到底哪里好玩。   他就是想做一个混吃混喝的快乐小藩王啊。   朱厚照恨铁不成钢,只好换个话题,脑袋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家弟弟:“哎,你成婚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没好消息传来啊,要不要我找个大夫给你看看啊。”   朱厚炜和他对视一眼,恼羞成怒,跑了。   二月初一   “这次会试你当主考官吗?”内阁开始商量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你就当过一次乡试的主考官,如今坐下门生可都遍布天下了,这次你呼声可不小呢,前几日不少人跟我打听过你的文集,想要摸摸你的脉搏。”   江芸芸摇头:“手头的事情实在脱不开手。”   “要不先办这事,陛下昨日也突然说起此事。”王鏊又劝道,“这次学生文章都还不错,我看过好几篇了,考出来算你的学生了呢。”   江芸芸还是摇头:“下次吧,江西的盗贼,福建和河北的清丈一日也耽误不得。”   王鏊一想也是,便又看向杨一清和梁储。   杨一清和梁储也都表示有事。   王鏊这才犹犹豫豫看向靳贵。   靳贵年后没多久就病了,这几日内阁中一直都是药味。   “我可以。”他冷淡说道。   王鏊犹豫说道:“你这还生病呢。”   “我本就任礼部尚书,主持会试也很正常,无需扭扭捏捏。” 靳贵直接说道。   王鏊哎了一声,一侧的江芸芸笑着圆场:“正好不用挑选礼部的人,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靳贵没说话,神色冷冰冰的。   “第二个,目前户部侍郎兼詹事府少詹事的顾清如何?”王鏊转移话题。   众人连连点头。   王鏊大笔一挥儿写下名字,最后直接把折子递了上去。   等人走后,王鏊忧心忡忡又晃到江芸芸的桌子前。   “木已成舟,做这个脸色小心别人心里有意见。”江芸芸心里明白他到底为何而来。   “我瞧着他对此事有点心结,我怕雪上加霜。”王鏊愁眉苦脸说道,“你没看到他刚才的脸色有多难看嘛。”   “那正好借着此事洗刷冤情不是更好。”江芸芸笑说着,“首辅要是没事干,正好河北清丈的折子早上刚递上来……哎,走什么。”   王鏊走后,江芸芸脸上的笑意跟着收敛下来。   靳贵还在翰林时,曾主持过正德六年的会试,但有人揭发其家童受贿鬻题,照成很大的舆论风波,但靳贵并没有对此申辩,陛下也按下不发,所以此事草草结案,但靳贵风评亦然受损,不然也不会耽误这么久才进内阁。   这次靳贵已经病重多日,但今日还是坚持来内阁,怕就是知道此事,想要一雪前耻。   只是……   江芸芸合上折子,心中叹气,隐隐觉得此事怕不会安静结束。   朝廷风云正涌啊。   二月初五,会试有条不紊举行。   内阁众人看着脸色难看的靳贵带病上场,心中也都吊着一口气,但幸好会试平安落地,众人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王鏊摸着胸口,松了一口气,“我这把年纪,不能再折腾老人了。”   只是会试结束第三天,御史们突然弹劾,言这次会试有人偷偷给考官送礼,送了一大车东西,言之凿凿,好似说得确有其事。   江芸芸一看那一车东西的描述,眯了眯眼。   “不好了,靳阁老吐血了。”周发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   过分安静的内阁立刻乱了起来。   没多久,京兆府尹上折子,还附上一张单子,说此事有误会,京兆府收到过这一车的东西,是有人丢了的,被好心人捡到送到京兆府,京兆府已经按照好心人的要求,全都送完孤独园处理。   言官们有言是有人故意的,说不定就是做给人看的。   一时间议论纷纷,直到殿试结束也不消停。   四月初,靳贵因病致仕。   一日清晨,王鏊看着空下来的房间出神。   “好狠的一把刀子啊。”他对着站在身后的江芸芸低声说道,“如此污名,这事要了他的命去。”   江芸芸垂眸,没说话。   这把刀原先是朝着她来的。   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谁捅来的刀。   “其归……”王鏊看着还未来人的空荡荡的内阁,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打算致仕了。”   江芸芸猛地抬眸。   “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廷纷争我也累了,只想保全清名离开。”王鏊看向她,苦笑一声,“都说做多错多,朝廷的风云只会越来越多,不怕你笑,我只想清清白白离开,这般受人污名攻击,我这把年纪,何苦晚节受损,让后人也为难。”   “介夫十一月就要除服回朝了,他是个有主见的,你们今后可要好好相处。”   “叔厚秉性,你也多担待,但他年级也大了,耽误不了你许久。”   “应宁胸有沟壑,对边地之事的了解并不比你少。”   “至于你……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也不知如何为你指路,只望你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王鏊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走入自己的屋子。   江芸芸看着还未散去雾气的内阁院子,沉默许久,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 ——   王守仁在江西的十家牌法渐入佳境,江芸芸上折请求升王守仁为巡抚南赣、汀州、漳州左佥都御史,并提督军务,给符印便宜行事。   五月初八,陛下同意。   五月三十,王守仁开始轰轰烈烈的更定江西兵制,一时间全江西震动,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江西的事情瞬间被推到众人视线中。   江芸芸特意留了一个桌子,专门放江西的折子。   杨一清意味深长说道:“江西的事,你也不怕压得太紧了。”   江芸芸笑:“盗匪之事一日不除,我一日难以心安。”   六月初,江芸芸正在查看江西各地递来的问题折子,眉头紧皱,午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不知何时悄悄溜到她的窗边,顺势翻身入内。   “姜千户?”江芸芸吃惊,下意识声音压低,“你怎么来了?”   因为姜磊按理应该和谢来一同去了江西才是。   “黎循传失踪了。”他脸色格外难看。 第五百三十三章   黎循传在江西任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当右参议, 正是此次协助王守仁负责这次兵改的布政司主要负责人。   “在李御史的宴会后突然不见的。”姜磊低声说道。   “我们指挥一开始也担心这场宴会有问题,故而给了他烟火,我们的人也都守在门口, 只要一有问题,他扔下火石,我们就会进去,但直到天黑, 人都走光了,他还没出来。”   江芸芸盯着折子里晃动的字体, 眨了眨眼:“李御史,哪个李御史?”   “癸酉年致仕的李士实。”姜磊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是他。”   “是,他对您颇有怨言, 回江西南昌府后不停诋毁您。”姜磊冷笑一声,“还和宁王交往过密,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癸酉年正是当年吏部大考,李士实是成化二年的进士, 虽然家境优渥,但人品能力都一般,在江芸芸第一次接受吏部做大考时, 对他印象并不好,只给了一个中,他的仕途也在之后几次起落, 后被南京礼科给事中徐文溥弹劾他后, 他就顺势致仕。   江芸芸沉默着,盯着手中江西的折子, 半晌之后才把手中的折子缓缓合上, 许久之后才说道:“不可能直接杀了一个朝廷官吏。”   姜磊盯着她微微发白的脸, 但半晌之后也跟着轻轻嗯了一声,毕竟谁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应该是他自己跟着走的。”江芸芸冷静下来开始分析道,“他既然知道这人危险,还愿意赴约,大概是知道了什么,想要查清楚。”   “黎参议一直在和王总督通信,江西兵改覆盖整个范围,去年江西的土改命令刚下来,各地本来就已经严正以待,当地势力很强,黎参议就说过此事不好处理,后来得知王总督要兵改,便也打算从四卫和十一千户所开始,听说下个月就打算两人一起回合碰头。”姜磊说道,“但是朝廷关于土改的圣旨还没下,确定是让黎参议负责吗?”   江芸芸点头:“他在漳州有经验,圣旨这几日就要下的。”   “那麻烦了。”姜磊严肃,“江西土地肥沃,乡绅众多,这一耽误不知道要如何处理了。”   江芸芸终于平稳了思绪,抬头,镇定问道:“宁王府那边什么情况?”   “还是和往常一样,整日召集读书人谈论诗词歌赋,但我瞧着也没什么诗作佳作流行出来啊。”姜磊撇嘴,“不过他找的人也不行,有一些明显就是混吃混喝的,哪里有半分想读书人,偏他好酒好菜招待着。”   江芸芸抬眸:“可有追踪过这些人?”   姜磊点头:“指挥让我们各自跟了一段时间,但是瞧着就是一些清客,到处各家各户地乱走,靠着一张嘴骗吃骗喝。”   清客就是专门陪着富贵人家消遣玩乐的人,民间也叫帮闲,大都是读过一些书,识一些风花雪月,但也没什么本事的人。   江芸芸抬眸:“在各家各户走?”   姜磊点头:“对啊,他们不就是干这事的嘛,陪着这些公子哥吃喝玩乐,花天酒地,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拿钱办事,花钱消灾,是个搅混水的屎棍子。”   “也就是说这些帮闲其实可以把南昌,甚至江西整个富贵圈子连接起来。”江芸芸冷不丁说道。   姜磊一怔,随后猛地站直身子。   “但,但他们确实没说过什么信息……”他下意识反驳道。   江芸芸平静说道:“我只担心是不是早已接头多年,有了自己的规矩。”   姜磊心中咯噔一声,转身就要走。   “等会……”江芸芸把人拦下。   “指挥已经让人去找黎参议了……”姜磊以为她是担心这事。   “不,不是这个事情。”江芸芸看了过来,夏日的日光落在瞳仁中,好似老虎的瞳孔被微微缩起,“此事不能对外言明。”   “什么?”姜磊大惊。   白皙到近乎在发光的脸颊在此刻模糊了所有的神色:“宁王的土地有问题。”   —— ——   六月十五,有御史弹劾江西右参议黎循传六条罪状,朝中立刻有人联动,一时间江西清丈的消息顺着蝉鸣拉开帷幕,喧闹纷纷,任谁见了面都要讨论两句。   江西自来就是赋税种地,农耕大户,鱼米之乡,土地推行难度不亚于浙江。   两日后,内阁阁老江芸认为其无中生有,污蔑长官,上圣要求把此人贬去江西某县做推官,次日,陛下同意。   “你疯啦?”王鏊茶也来不及端了,大惊,“你,你,谁没被骂过啊,那些言官不都这个毛病,你这样做,外人怎么看你和黎循传啊。”   江芸芸沉默,半晌之后揉了揉脑袋:“江西马上就要推行清丈了,主官不能有失,这人是江西人,屁股决定脑袋,我必须要做给江西所有在籍官员看。”   “你真疯啦。”王鏊喃喃自语,“自来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人家是捡软柿子捏,你专门磕石头不成。”   江芸芸笑了笑:”江西土地肥沃,百姓众多,本来就是改革重点。”   王鏊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冷静说道:“换个人不行吗?黎循传性格其实颇为腼腆,守成可行,革新只怕有压力。”   江芸芸沉默,随后摇了摇头:“王伯安依然是革新之人,必须要加个守成之人。”   “他不是兵改吗?”王鏊不解,随后眉心微动,“你支持兵改,实际就是为了清丈是吗?两路并行,一旦关联,你可有想过,一个出错,必然牵连下一个。”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合上,神色有片刻的恍惚,随后缓缓闭上眼,低声说道:“所以,我在做选择题。”   ——黎楠枝的命,还是,清丈的成功。   “你,哎……”王鏊看她的神色,只能甩袖离开,领走前最后说道,“别把那群江西人逼得太急了。”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日光下沉默。   没多久,周发借着倒水的动作,低声说道:“那个毕真去了江西做镇守太监。”   江芸芸嗯了一声:“此人如何?”   “不咋样。”周发撇嘴,“我就说一句,这人在外面本来以娶妻生子,但嫌弃家贫,私自净身,这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直在尚膳监吗?”江芸芸又问道。   “那不是,这人据说和那个刘瑾有点关系,进宫没多久就去山东了,闹得当地军民怨声载道,后来刘瑾倒了,又攀上了其他人,盯上了海贸,但当时的漳州被看管得滴水不进,他就跟陛下嚼舌根,说想要市舶专理泛海诸船,不过陛下可没听。”   江芸芸平静说道:“瞧着颇有想法。”   “可不是。”周发冷笑一声,“张永滚去守皇陵了,也不知怎么就爬到爷面前了,极!尽!谄!媚!”   江芸芸沉默。   “要不要把人拉下来?”周发凑过来,嘟嘟囔囔着,“不用您出手,我们老祖宗听闻他之前对您不敬,早就准备好了。”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   “不麻烦的。”周发以为她怕耽误老祖宗,连忙说道。   “不是。”江芸芸平静说道,“我在等他去江西搅弄浑水。”   周发听不懂,拎着茶壶,摸了摸脑袋:“啥意思啊,算了,那您要是有需要,尽管喊我,就是找我们老祖宗也可以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   周发离开没多久,杨一清走了过来:“江西清丈的人选的圣旨拟好了,发不发?”   江芸芸点头。   “你是打算给黎循传立功吗?”杨一清想了想到底是顾念一点师徒情谊,“江西当地势力盘根错节,和河北不相上下,和当初,本就对海贸格外热情的漳州全然不同,楠枝只怕是推不动,如此无功还有过了。”   江芸芸笑说着:“让他先试试吧。”   杨一清见她一脸坚决,犹豫说道:“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嘛?要是真出事了,你,怕也不好保他。”   江芸芸没说话,盯着他手中的圣旨,半晌之后移开视线:“送去吧。”   杨一清见状,只好一脸深地转身离开。   ——江西出事了?   他有一个隐约的念头猝不及防冒了出来。   —— ——   江芸芸出内阁没多久,谷大用独自一人,在一条巷子口悄悄把人在拦下。   “陛下请您过去一趟。”他低声说道,“江西那边出事了。”   江芸芸神色一怔,脑袋下意识一蒙,急切问道:“谁出事了?”   谷大用神色凝重,没说话,只是带人走了小路,前往乾清宫。   狭小的宫道上,夏日的风沉闷滚烫,吹的人神色逐渐发蒙,耳边是不绝于耳的虫鸣,但江芸芸很快又回过神来。   若是朝廷命官出事,不会是这个态度,而且谢来肯定会先一步和她说。   她揉了一把脸,重重吐出一口气。   ——她太紧张了。   “是宁王的事情吗?”她平静问道。   谷大用震惊,虽没说话,但悄悄竖起大拇指。   江芸芸一入内,就看到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暴怒的神色,地下正跪着两人。   “这是西宁王府的副典宝阎顺,典膳正陈宣。”谷大用直接介绍道。   那两人也机灵,直接对着江芸芸行礼磕头。   “再说一遍。”朱厚照见江芸来了,强压下火气,冷静说道。   原是这两人借着江西兵改和清丈土地的混乱,顺势潜入京师,状告宁王朱宸濠亲信典宝正涂钦与致仕都御史李士实、都指挥葛江等人共谋不轨,挖池造船,掠死良民,逼夺财产,烧毁民房。   “江西如今盗匪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宁王不思为国分忧,为非作歹,下官实在看不下去,请令法司派员调查惩治。”其中一人痛哭流涕说道。   “你看看,我就说这人不是个好东西吧。”朱厚照大怒。   江芸芸冷静下来,仔细打量着前面两人:“若是按照你们所说,整个江西都在宁王的掌控之中,南昌更是要地,你们是如何走出南昌,一路北上的?”   一直没说话的典膳正陈宣膝行上前,认真说道:“宁王府整日歌舞升平,宴会不断,故而膳食采购需求很大,宁王偏爱扬州的甜口菜系,春秋冬之际,下官每十日就要亲自去前往采购,一次采购需要至少五日,下官就是借这个机会,说,说,扬州最近流行,一个甜口的鸡翅,想要学习一下,宁王同意了,故而才带着副典宝阎顺出了江西,等到安庆府后便连夜逃出。”   朱厚照脸色立刻难看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谷大用也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神色格外平静。   “今日之言,你们可有证据?”她问。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摇头。   江芸芸沉默。   朱厚照已经走了下来,站在江芸芸面前,小声说道:“这样还不行吗?”   “若是江西真铁板一块,我们的人也查不出什么。”江芸芸和气说道,“若是江西不是铁板一块,却至今无人上折,我们贸然调查一位亲王,还是素有贤名的亲王,只怕会寒了诸多亲王的心。”   朱厚照背着手,绕着她来回打转,最后不甘说道:“那就这么算了?”   江芸芸摇头,许久之后看向两位同样不安的人,温柔问道;“宁王不愿意为国效力,那你们愿意嘛,就当为江西的所有百姓发出一声叹。”   那两人脸色瞬间发白,互看一眼,随后又齐齐看向江芸芸,面容惊恐不安,但很快典膳正陈宣就用力磕头说道:“下官是福建宁化人,但在江西南昌落地生根十三年,深感江西百姓苦状,愿意为国尽孝,只是,下官上有七十岁老母,下面三岁稚儿,妻子为家尽心,为孝竭力,还请,不受下官牵连。”   江芸芸看向副典宝阎顺。   副典宝阎顺脸色煞白,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我,我妻子老母已逝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十岁的女儿。”   江芸芸颔首:“若是宁王之罪,证据确凿,你们的家人自然也平安无事。”   两人重重磕头谢恩。   等人下去后,朱厚照看了过去:“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摇头:“先不做什么,把这两人的踪迹隐藏好,让江西的锦衣卫把他们的家人带出来。”   “他们离开江西已有一月……”谷大用直白说道,“宁王只怕已经知晓,他们的家人……”   “让锦衣卫出面会不会打草惊蛇。”朱厚照小声说道,“而且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我们也无法判断。”   江芸芸平静说道:“为国尽忠之人,不可辜负其人,苛待其家,不然寒得不只是这几人的心,是万千的江西百姓的心,人心不在,江西便乱,江西一乱,大明西南不宁。”   朱厚照盯着她看,半晌之后才说道:“知道了,那我下旨让锦衣卫在不耽误江西事宜时,务必把人救出来。”   江芸芸颔首,顺势夸道:“陛下仁心。”   朱厚照被夸了,高兴地摸了摸脑袋,突然脑袋凑过来,笑眯眯说道:“都是你教得好,那我们现在要派人去江西吗?”   江芸芸摇头:“再等等。”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朱厚照是个急躁性子的人,一听又要等,就开始绕着她焦躁打圈,“我真是烦死这人了,从我爹还在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现在都让他多活这么多年了。”   “所以才要,一击毙命。”江芸芸抬眸,温柔安抚道。   朱厚照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看,果不其然冷静下来:“对,到底是个藩王,那现在先按兵不动?等兵改和清丈土地结束吗?”   江芸芸又是摇头:“这两件事件非三年,不可成。”   朱厚照皱了皱鼻子:“好久啊,那还要让他再活三年?那也太便宜他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突然冷不丁抬头去看朱厚照,平静问道:“陛下想去居庸关看看嘛。”   朱厚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第五百三十四章   黎循传被人带到宁王府, 等他再一睁开眼,就看到虎皮王座上坐着的一人。   那人面若好女,偏脸上血色极少, 眉宇间充满阴鸷,冷眼看人时,好似一把冰冷不见光的刀刃,只等着你不经意时给你猛烈一刀, 但他偏又衣着华丽,腰间穿金戴银, 满身富贵,把这样的狠厉消减了半分,只剩下纸醉金迷的冰冷。   黎循传一眼就猜出面前之人的身份:“宁王殿下。”   朱宸濠闻言, 下巴一台,藐视眯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冷笑一声:“瞧着长相也一般, 也不知道江芸看上你什么了,倒是给你保护得好好的,几分年少读书的旧情, 倒是让她念念不忘起来了。”   黎循传笑着颔首,口气却格外鄙夷:“我自有她为我精心打算,只可惜宁王孤身一人, 无人爱护了。”   朱宸濠脸色大变, 神色瞬间阴沉,把手中的茶盏狠狠朝着他砸去, 咬牙切齿:“好一张伶牙利嘴, 来人啊, 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李士实被猝不及防地滚烫茶水烫伤,手背瞬间通红,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硬着头皮,踏着碎片上前安抚着暴怒的宁王殿下:“此人正是拿捏江芸的好手段,尚有大用。”   朱宸濠充耳不闻,只是死死盯着黎循传,目光狠毒,口气似有恨之入骨之仇,几乎是一字一字蹦出来的:“就他?江芸那个没良心的,要是真把他放在心上,送来江西做什么,哼,不过是某些人的臆想罢了。”   黎循传对上他的目光,手指抚平着被热水溅湿的袖子,态度平静自然,只是最后微微一笑:“我与她的关系,和你无关。”   朱宸濠怒目圆睁,暴怒而起,李士实一看连忙让人把黎循传拉了下去。   “不过是手下败将,轻而易举就被我们抓到了,废物一个,他日事成,千刀万剐即可,殿下何来为这样的人伤了身子。”李士实柔声安慰道。   朱宸濠粗喘的气这才缓缓慢了下来,阴阳怪气道:“江芸的人瞧着也不行,坊间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当他和江芸一样厉害呢。”   “可不是,一杯酒就被放到了,差得厉害。”李士实笑说着,“听闻那江芸也是滴酒不沾,说不定也只是这样的绣花枕头。”   朱宸濠摸着袖口处别着一个本应该放在帽子上的铎针,那是一块浅绿色玉雕雕琢成葫芦,外面又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金丝银线,好似葫芦藤一样攀附其中,成了一个富贵华丽的花纹。   他在沉默中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这个铎针,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她打人才疼呢。”   李士实只当没听到。   ——他早早就发现朱宸濠对江芸的态度似乎有一些不一样。   黎循传被关起来后也不惊慌,反而安静思考着下一步。   他一来江西就和在江西多月的锦衣卫等人联系上了。   谢来一早就来告知他,李士实和宁王勾结颇深,故而李士实来找他,一行人都颇为紧张,甚至劝他找个借口推了。   但黎循传还是在清查里面土地账本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决定前往赴约,一探究竟。   江西的土地登记数量很少,给出的原因是各地都有贼匪,这些贼匪占据了全部的土地,故而登记在册的土地越来越少。   这个理由乍一听也并无问题,但黎循传反手去查历年江西各地的米价时却又发现,米粮的价格没有大幅度上升,这意味着市面上流通的粮食是固定的,也是够百姓使用的。   既然土地一年比一年少,粮食数量怎么可能会维持不变呢。   他自己在漳州开海前,也曾清丈过漳州的土地,用来确定人口和土地面积,以便控制开海的船只和数量,更好地安排百姓的生活,故而他对三者之间的关系并不陌生。   “我认为,江西的土地和人口有问题。”某一日深夜,黎循传对着深夜而来的谢来低声说道。   “宁王的土地?”谢来那几日正在盘查宁王的土地情况,下意识问道。   “是,但也不是。”黎循传神色凝重,“江西全部的人口将近一千万,这已经是有一部分百姓迁居湖南和湖北等地外的数据,并且目前还有大量百姓正持续不断向西南迁移。”   他的面庞在烛火下阴暗明灭,多年的历练在这位曾经稚嫩青涩的小公子身上也有了运筹帷幄的从容气魄。   那些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今他也能一眼看出虚伪真假。   “这样大面积的迁移,为什么,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土地的稀缺,无土之民是无法生存的,所以他们不得不转移,那江西现在的土地时多少呢。”   黎循传直接掏出几本看上去要碎掉的折子,小心地递了过去:“这是历年的赋役黄册,江西整个地界的耕地面积自一开始就起伏很大,我认为是有造假嫌疑的。”   “在洪武经历过第一次起伏,从四十万顷,回到三十万顷,之后是先帝在位时期的最后几年,耕地面积又恢复到了四十万顷,但很快,在陛下等登基第二年,只剩下二十万顷。”   谢来仔仔细细看着,随后不解问道:“差得也太多了,近半了。”   “土地是不会少的,而且土地随着荒地被开荒,只会越来越多,但也不会超过整个江西地界,但现在的趋势却还是越来越少。”黎循传神色凝重。   人是活的,所以活不下去会跑,但土地是死的,一旦开出来,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占据这块土地,这就是千百年来土地流转的原因。   “有人造假!”谢来笃定说道,“整个江西的布政司都太乱了,所有账务一旦查起来,近三十年的主官都要完蛋。”   “对,但你看这一本……”黎循传又从成堆的折子里抽出其中一本,瞧着又被火烧过痕迹的折子。   谢来一看那个时间,就挑了挑眉。   “这是陛下登基那一年,也就是刘瑾在位时,他曾经强行推动全国的清丈土地,这是当年统计的数据,我认为是颇为可靠的。”黎循传盯着面前的锦衣卫,认真说道,“我和其归讨论过此人,此人品性如何尚且不论,但是心里是一直想要做一番事业出来的,清丈的事情当年如此轰动,各地闹得风风火火,刘瑾不是傻子,相反他肯定比我们更清楚各地的情况,各地的镇守太监可不是吃素的。”   “江西的镇守太监一直都是司礼监大太监的心腹人,所以我认为当时,这些人一定会强压底下人据实上报,这里写着,陛下登基初年,江西人口户数一百四十八万七千人,官民田地山塘近四十万顷,夏税米八万六千六百石余,农桑丝三千九百七十斤余,折绢三千一百七十五匹余,秋粮米两百五十六万石余。”   谢来盯着那一串串数据,有些头疼,把手中的折子合上,扔了回去:“你就直说吧,我看得头疼。”   “也就是说江西的土地从太.祖时期就没有变过,但这几本是历年的布政司工作记录,荒地的开采是一直有的,甚至达到了九万顷,那……”黎循传的眸光在烛火下闪烁摇曳,却又亮得惊人,“这些土地呢?”   谢来的脑袋缓缓抬了起来,随后和黎循传对视一眼。   “若是土地投献,那只要在布政司登记过,数量就是在的,否则耕种的百姓仍要被征税,这样只会减少税额,但数量不会少,那我在想,是不是,土地隐瞒。”   黎循传声音骤然变低:“我算过南昌的历年工作记录,所记载的荒地就至少有一万顷,这还不包括目前被匪徒占走的那一座座山,所以,这么大量的土地,到底是谁拿走了,只是简单的想要逃税,还是,要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镇守太监都没说话……”谢来一顿,总算回过神来,明白黎循传欲言又止的背后的含义,“南昌上下还真是铁板一块不成。”   镇守太监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多的土地消失,他们都是司礼监大太监的心腹,可他们却选择为宁王隐瞒,这样举动的背后意图,让人不寒而栗。   “我想去找宁王。”两人沉默许久后,黎循传突然说道。   谢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行,朱宸濠脑子不正常,尤其是对你,我怕他发疯,你就在布政司好好呆着,这事我去查。”   “来不及了,宁王一脉在此地数十年,早已盘根错节,其归在京城打击各路镇守太监,眼看江西就要换人了,那些藏在后面的人正是慌的时候,一旦新太监不肯站在他们身边,一切都会暴露,我们要赶在新的镇守太监来的空隙,查出这些土地的去处。”   “那也未必和宁王有关。”谢来有些急躁,“你别掺和进去,你要是在我手里出事了,我回头怎么和江其归交代。”   “太监,对,还有新来的太监呢,我让他们找个好太监来。”谢来说。   黎循传笑了笑:“宁王在京城的力量比我们想象中的大,而且太监的事情是内廷的事情,我们插不进去手的,这次来的太监一定是他们选好的太监。”   谢来和他大眼瞪小眼,最后嘟囔着:“那也是我的事情,你还是赶紧去找王守仁先把兵囤的事情干了。”   他说完也不等黎循传开口,就匆匆走了,只是走了几步,突然折返回来,把黎循传刚才看完的折子全都巴拉走,揣进袖子,脚不沾地地疾步离开。   黎循传看着离开的背影,叹气说道:“那怕是要不如你意了。”   现在他如愿打进宁王府内部,正打算悄悄溜出门,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动静,他瞬间把手中的刀片塞回袖子里,躺在地上装死不说话。   —— ——   八月初,京城突然有消息说宁王要反。   “说是江西宁王府典宝副阎顺,典膳正陈宣等人,和锦衣卫搭上线,潜入京城,状告宁王朱宸濠的亲信典宝正涂钦与致仕都御史李士实、都指挥葛江等谋不轨,收纳兵民,强占土地,私造兵器。”王鏊忧心忡忡说道,“说是已经单独面见陛下了,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找我们。”   “陛下最近沉迷豹房。”梁储说完,不高兴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上个月,朱厚照突然又开始不爱工作了,整天蹲在豹房和他的六千精兵玩乐,吃住都在一起,内阁自然是连忙上了折子规劝的,朱厚照一如既然不爱听,到最后反而又有点生气了,开始不见人。   王鏊脑筋一转,想要让江芸出面,谁知这次江芸拒绝了,理由是——陛下能安分待在京城就很好了。   为此,梁储私下大骂江芸要做佞臣,把持朝政。   就连杨一清对此也并不赞同。   ——阁老间的矛盾自来不小。   杨一清不赞同的同时对江西的事情更为上心。   “此事如此慎重,陛下肯定会出面的。”他说。   “先发函给江西布政司,让他们先盯着。”王鏊提出建议,“其归,楠枝就在那边,你去写吧。”   江芸芸平静点头。   “我怎么听说黎参议好像病了,好几日不见人影。”杨一清突然看向江芸芸。   他本来听到这个消息还不觉得奇怪,但现在突然听到江西宁王要反的消息,他又思及江芸对江西之事格外关注……这么巧,都是江西,他不得不多想。   “病了?可是水土不服?”王鏊担忧说道。   “不清楚,但工作总是要做的。”江芸芸笑着岔开话题,“我写函过去,他不做,也有其他人做的。”   王鏊跟着点头:“也是这个道理,那你写吧。”   杨一清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凝重。   ——他必须确定黎循传的真正动向。   第二日,朱厚照还是没找他们,但是朝野上下为宁王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了。   “折子都放我这里吗,我看看。”江芸芸赶在杨一清之前把此事揽了过去。   杨一清心中警铃大响,江其归其实不是爱接活揽功的性子,她手中大都是请都是她自己提出的,颇能拉仇恨的事情,一般人也不愿意插手,她都是自己承包所有事情的,事无巨细地处理。   虽然还没收到学生们的信,但他现在已经笃定江西是出事了。   “这么多人为宁王说话。”王鏊是个人精,加上要致仕的想法已经越演越烈,他冷眼旁观早已无法上下一心的内阁,心中叹气,但是一回头看到那一叠叠为宁王说话的折子,还是忍不住咋舌。   “是啊,宁王的拥趸可真不少。”江芸芸似笑非笑说道。   王鏊收回视线,紧接着看向豹房的方向,心中蓦地有一丝不详的预感闪过,喃喃自语:“陛下怎么还没找我们啊?我这个心口怎么突然不舒服了。”   外面的流言越来越多,内阁的人也一直准备等着陛下宣召,但谁知陛下没等到,只等来的是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慌慌张张跑到内阁来。   “不好啦,陛下跑了!”   猝不及防骤闻噩耗的王鏊眼前一黑,直接脆弱地晕到江芸芸怀中。 第五百三十五章   朱厚照跑了!   昨天晚上就跑了!   王鏊被江芸芸冷漠掐醒后, 一听到这个日期又想晕过去。   “先别晕。”江芸芸一把撑住他的胳膊,用更冷漠的声音说出更吓人的事情,“完了, 陛下说不定没听到宁王可能要造反的消息。”   王鏊嗷了一声,眼皮一翻……然后被江芸芸用力掐了掐胳膊……   “还要首辅主持大局啊。”她严肃扶起手边的国之栋梁,一本正经说道。   王鏊脸色灰白,眼睛全然没了光, 茫然地看向江芸芸,最后忍不住垂泪, 握着江芸芸的手,哽咽:“晚节,不保啊。”   江芸芸安抚道:“怎么会呢, 还不知道陛下去哪了呢?”   “是不是打猎去了!”梁储立刻回过神来,一脸期望地问道。   最开始,他是非常不喜欢朱厚照玩物丧志,去骑马打猎的, 优秀的皇帝就应该垂拱而治!   但现在,他认为朱厚照去打猎消消自己无处释放的精力,真是极好的选择。   小黄门看着阁老们一个个格外期待的目光, 跟着长叹一口气:“陛下没说,但陛下前几日一直念叨要带人去居庸关转转。”   本还算冷静的杨一清都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固关是京西四大名关,一直驻扎着大量军队, 而且若是从居庸关出关, 就极有可能碰到扫荡的蒙古骑兵。   “一开始只当是开玩笑,知道昨日开始清点人数时, 发现少了三百士兵, 正打算去禀告爷, 谁知道,爷也不见了……”   王鏊虚弱地跌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他早就说想去边关大打一仗,我早就知道的,我怎么就没往心里去呢,我怎么就不当回事了,那可是,居庸关啊。”   梁储也跟着身形一晃:“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杨一清目光环视屋内,最后在非常镇定的江江芸芸身上一闪而过,心中微动,原本还有些慌张的心下意识跟着冷静下来。   “不对,三百人不少,五城兵马司,城门口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杨一清追问道,“还有陛下身边的人呢,难道全都任由陛下胡闹,司礼监的人呢,锦衣卫呢。”   小黄门也跟着一脸愁容:“谷公公和李新都走了,至于五城兵马司和城门口没动静,我们也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才觉得吓人。”   杨一清仔细打量着面前说话的小黄门,突然冷下脸来,厉声呵斥道:“好你们个司礼监,怂恿陛下出走居庸关,完全不顾陛下安危,真当是罪该万死,江阁老的太监改制,难道没改到你们头上不成,来人啊,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杨一清常年在边关和人打交道,真正的刀光剑影,直面各种杀气血腥,别看他平日里笑脸盈盈,但一旦冷脸呵斥他人,威吓惊人,一个常年在皇宫内的小黄门自然是被吓得脸色大白,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嘴皮子哆嗦了,却不敢开口。   王鏊也被吓清醒了,看了一眼杨一清,又看一眼小黄门,最后悄悄伸手推了推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   这小黄门是司礼监的人,听说还是谷大用的干儿子,时常需要往来内阁递送折子,虽说太监低人一等,但他们这些阁老自来是打狗看主人的,对于这些小黄门都还是颇为客气的。   江芸芸被人推了出来,只好咳嗽一声,严肃说道:“还不把知道的消息都交代清楚,陛下远离京城是大事,如此多的政务堆压,就等着陛下定夺呢。”   小黄门哆哆嗦嗦说道:“爷,爷说,都去找二皇子就行了。”   “二皇子知道陛下要走?”王鏊震惊。   在他心中,二皇子可太乖了。   小黄门摇头。   梁储一看,心中咯噔一声:“那如何去请示二皇子?”   小黄门和诸位阁老对视一眼,见一个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骇人模样,也跟着吓得要哭起来了:“爷就是这么交代,奴婢也不知道啊。”   梁储彻底死心了,长叹一口气,扭头去看王鏊。   王鏊哆哆嗦嗦说道:“陛下的马术,一日时间,居庸关都要走完了吧。”   居庸关号称天下第一雄关,东连卢龙、碣石,西属太行山、常山,占据天下之险。自来就被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乃是入京的最后一道关口。   它有南北两个关口,南名南口,北称居庸关,目前的军队驻扎的关城乃是太.祖派遣中山王徐达督建,为京城西北的门户。   江芸芸作为在场唯二能文能武,甚至亲自走过这座天下第一大关的内阁阁老,和气解释道:“若是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就能到。”   一天的时间,关城玩一圈有余,还能往蒙古那边走两步。   王鏊彻底绷不住,眼前一黑,真晕了过去。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人这么脆弱,呆了一会儿,这才连忙喊道:“快,快请太医来。”   周发远远就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一听江芸的吩咐,嗷嗷叫的跑了。   杨一清也连忙把人扶起来,和江芸芸四目相对。   “追吗?”他一边觉得陛下确实胡闹,但一边又觉得要是没人纵容,陛下怎么会这么胡闹,但又觉得江芸大概不会这么大胆。   他脑子实在太乱了。   他不敢想要是朱厚照真的跑出了居庸关,又不幸遇到蒙古人又该如何?   前科之惨,历历在目,完全是大明之祸。   “现在有两个办法。”江芸芸作为目前内阁入阁时间最久的人,冷静说道,“还请两位参详。”   “说来听听。”梁储的腰只能勉强挺起来,也跟着虚弱问道。   “第一,看守城的将领,又或者巡边御史能不能逮到陛下。”江芸芸想了想说道,“居庸关的守将是孙玺,是隆庆卫指挥同知孙衡之子,乙丑年就被先帝任命为居庸关把总指挥,辛未升任居庸关都指挥佥事,前几年又任居庸关分守都指挥使。”   她看其他两人还是脸色紧绷着,就继续说道:“我之前从兰州回来时,和他爹打过交道,当时也见过他一面,在关城风评极好,忠于职守,又治军有方,纪律严明,从不纵容士兵掠夺百姓。”   “万一,万一陛下是偷偷的……大家没发现呢。”梁储提出质疑。   江芸芸顺势跑出第二个办法:“我们偷偷派人去居庸关,要不带回陛下,要不让守成的人低调去找陛下。”   梁储连连点头:“还不如这个办法快。”   江芸芸又看向杨一清。   杨一清眉头紧皱,显然是心里有很多计较,但到最后只是盯着江芸芸,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说。”   “那我们内阁就需要出一个人。”江芸芸说。   梁储想也不想就说道:“那肯定是你啊。”   江芸芸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一个问题,现在宁王的事情议论纷纷,宁王在京城很多眼线,大家这一点应该并不怀疑吧。”   杨一清回过神来:“你要是不在,宁王肯定回察觉出有问题,万一被他知道知道,又恰巧……”   他没说话,神色更加忧心忡忡。   “那,那,应宁?”梁储犹豫看向杨一清。   “杨阁老在边关数年,按道理对蒙古更为了解才是,而且若是,真有问题,您这样的资质才能更好的坐镇边关。”江芸芸缓缓提出自己的想法,“不知道杨阁老意下如何?”   ——目前来说,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杨一清心中谜团一团接着一团根本理不清,他就是觉得这事是不是哪里不对,但现在情况又这么紧急,他一时间完全捋不清楚这些事情。   现在他被江芸芸架在这里,不得不在梁储期待的目光中,点头应下。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周发的大嗓门远远响起。   三人默契的没有再说话。   “天气太热了,王首辅气急攻心了。”江芸芸开口定调。   太医院自来就能养的人,多嘴的一句从来不问,只是扎了几针,开了药,在王鏊幽幽醒来的目光中,目不斜视:“阁老年纪大了,要心平气和一些才是。”   王鏊看着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又看向自己的三位同僚:“此事,此事不能被有心之人知道啊。”   江芸芸点头,把刚才三人商量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王鏊闻言,握紧杨一清的手,老泪纵横:“应宁啊,大明,大明的安危就靠你了。”   “肯定把陛下带回!”杨一清被他这样的目光一看,也跟着认真保证道。   —— ——   朱厚照人确实跑了。   在一些人的掩护下,他头也不回的就带着自己训练的三百精兵,直奔居庸关,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人——巡关御史张钦。   这人是个刺骨头,他察觉不对劲想委婉前行,在城内混几日,找个机会再溜,奈何张钦实在是个厉害的角色,打眼一瞧,就发现了这群鬼鬼祟祟的人,很快就把人围住了。   朱厚照索性露出真面目:“我想出关看看。”   巡关御史张钦瞪大眼睛看向来人,一时间楞在远处不知如何是好。   “我听闻蒙古那个小王子一边和我们做买卖,一边在边境骚扰我们,太不老实了,我想去看看。”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你们打不过他们没关系,我去打。”   张钦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握紧腰间的佩剑:“这把剑是陛下赐予我的,若是陛下能出关,就请用这把剑刺死我。”   朱厚照连连摇头,他自来对武将格外欣赏:“我就是出关看看,为何要说的这么严重。”   “非朝廷手令,关门不开,如此陛下就不得出关,那微臣就是违抗天子命令,按罪当死;但若是微臣私自打开关门,陛下确实可以出关,但天下事不可知,万一生死,我亦必死。”张钦义正言辞说道。   朱厚照语塞,挣扎说道:“我就去看看!看看也不行。”   张钦不语,只是对着手下说道:“敢言开关者斩。”   手下的人看到他打的眼色,头也不回就走了,除却传命令,却是准备连夜上疏,请京城的大臣来接人。   朱厚照瞧见情况不对,想跑,张钦已经眼疾手快把人拦下了。   朱厚照大怒:“放开我,放肆!!”   “已经不给陛下开关已然是放肆了,眼下只能再放肆一回,来人啊,请陛下回府休息。”   朱厚照急坏了。   ——江芸可是给他了在外面晃荡十来日呢!   ——这才第二天!!   ——我不要!!!   他挣扎着,对着谷大用狂打眼色,谷大用冲了上去,没多久,一片混战中,朱厚照顺势火急火燎偷偷跑了。   闻讯赶来的孙玺眼前一黑:“别打了!!蠢货!!蠢货!!陛下!!陛下跑了!!”   —— ——   杨一清借故年纪大了,也熬不住酷暑,回家休息了。   与此同时,他带了十来人,几骑快马匆匆朝着居庸关赶去。   王鏊打起精神,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干活,梁储也抹了一把脸,打算用工作麻痹自己,江芸芸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手边的那张桌子已经堆满了为宁王说话的折子。   不过一日时间,宁王的事情能惹出这么大的声浪,她是万万没想到。   ——宁王在京城的势力比自己想象中的深。   她要先借这趟浑水,先拔出宁王在京城的全部势力。   她要保证京城的安全。   —— ——   宁王府   黎循传忍不住睁眼,看向正在给他奋力解开绳子的人。   是一个年级很小的小姑娘。   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睁开眼,小姑娘吓了一跳。   “你,是谁?”黎循传问。   小姑娘只是说道:“这里很危险,我送你离开。”   “你是谁?”黎循传警觉,“好端端怎么来救我?”   据他所知,朱宸濠自从王妃死后,一直没有续弦,说是格外怀念王妃,故而不再娶妻,而他的后院也没有任何妾侍和子嗣。   “和他废话什么!”更让黎循传没想到的是,门口守门的是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她脸色有一道长疤,粗布麻衣,冷眼看人时,却又不带任何感情。   黎循传的视线扫过两人:“我不能走。我来这里是有事情的。”   “不论什么事情,都不行。”那个小姑娘认真说道,“你会死的,他们会杀了你的。”   “我既然来了,就是不怕死。”黎循传认真说道,“我是新任的江西参议,黎循传。”   小姑娘眼睛瞪大眼,吃惊地盯着那人的脸看:“你就是,你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江阁老的小青梅!”   黎循传瞬间哑然。   “你,你认识江芸?”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猛地扭头看了过来。   “算是认识吧。”黎循传被那个突然发亮的眼神吓了一跳,生怕给江芸惹麻烦,犹犹豫豫说道。   谁知道那个女人突然跪了下来,重重叩首:“我……还请您传信,让江阁老为我家姑娘伸冤。” 第五百三十六章   这些年宁王以润物细无声的态度, 不知不觉中收买了不少在京城的官员。   “能查出宫里那些人和宁王有接触吗?”杨一清走后,江芸芸接着周发倒水的功夫,随口问道。   周发眼睛一亮。   “尤其是这次帮助毕真拿到江西镇守太监一职中, 有哪些人和宁王有关系。”江芸芸思索片刻后强调道,“不要牵连太多,只要哪些能接触到陛下的人。”   周发立刻来了精神,咧嘴一笑, 拍着胸脯保证道:“肯定能啊,您放心, 这事肯定办得妥妥当当。”   江芸芸笑说着:“要低调些,不要惹出动静被宫外的人知道,事成之后, 会给你们请功的。”   “能帮到您就好,可不是为了什么功劳,我们老祖宗把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帮您的。”周发故作正经,随后很快热情说道, “那我走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肯定帮您把这些钉子抓得干干净净。”   江芸芸目送周发兴致勃勃离开。   朱厚照其实和先帝性格颇为相似, 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瞧着叛逆任性,但对自己认可的人都会报以很大的信任, 所以这些并不忠心于皇帝的太监们都要被及时铲除。   宁王要造反, 需要的条件不少,前期准备中, 要保证皇帝不对他起了杀心, 所以这些年一定会大力买通宫里的人, 让他们关键时刻安抚住朱厚照。   为了清除这些不定时的炸弹,她第一步就是先把朱厚照支走,免得他被鬼精的太监们吵得无法彻底斩除这些祸害。   第二步就是清除朝堂上的宁王眼线。   这一步又有一个其他问题,不是宁王眼线的人也许比宁王眼线还要让人提防。   内阁中,王鏊已经一心等着杨廷和回来,就致仕归家游山玩水,保晚节去。   梁储是个刚正,但不愿意多惹是非的人,他虽然对自己颇为不满,但关键时刻,还能紧跟内阁步调,不会随意出头。   至于杨一清,是内阁中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三年一场的科举收纳了太多的不可言说的神童,内阁出现神童天才的概率则更高,目前来看,他虽从未拖过江芸的后腿,但江芸一直怀疑,他也许会在关键给自己背后一击。   走到这个位置的人,从不掩饰自己想要成功立业的心,若是在寻常,他们面前挡着的是无法撼动的乡绅,不能制约的藩王,这些人和整个朝廷利益不一致,哪怕只要做出些许改变,就能得到大量的欢呼声。   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江芸身上。   谁都知道,只要江芸不倒,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注定要站在她光芒背后的阴影中。   所以,江芸芸在此刻不得不提早调走杨一清。   “王首辅,陛下虽还未定夺,但这些事情的章程不得不提早拟出来。”江芸芸把手边的折子仔细看过后,整理出一份名单,走到隔壁王鏊的屋子里,低声说道。   王鏊虽然强打起精神,但脸色还是抑制不住的灰败,看到江芸芸也没有以前的热情,抬眸看了一眼,就蔫蔫说道:“坐下说吧。”   江芸芸把手中的名单递了过去:“我想要这些人的户部档案。”   “是为宁王说话的名单嘛。”王鏊看了一眼,目光在其中几个名字上多看了一眼,随后委婉说道,“无凭无据的,看几份档案也查不出什么,还会引起朝野争议,还是按下不发就是,等陛下回来处理。”   “王首辅是担心这个人吗?”江芸芸直接指了指第一个名字。   王鏊没说话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他之前本级是因为宁王只是被牵连,后来因为刘六刘七起义之事被再一次起用,也顺利完成使命,但首辅不要忘记了,已经伏法的刘晖、许泰、江彬皆其部将,也是他进献给陛下的,他当年也确实因为宁王之事才罢官。”江芸芸平静说道。   王鏊摸着手边的茶盏,闻言叹气:“谁不好功名利禄,其归,他有才智能做事就行,刘六刘七事情中不是就做的很好嘛。”   “虽有本事但急功名,交权势,这样的人一心扑在功名利禄上,只怕在关键时刻会做出更大程度的坏事。”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王鏊欲言又止。   “陆全卿可能确实有点毛病……”   “陆完不是有点毛病,是根本拎不清。”正打算来汇报工作的梁储一听这名字,就没好气说道,“之前宁王想要复护卫及屯田,陆完当时做侍郎,在世光面前一力力保朱宸濠,如此糊涂的人,完全没察觉出不对劲,竟然还同意此事,真是不可理喻。”   王鏊笑着打马虎:“久在京城,做事难免有些判断不利。”   “谁不知道那次平定那些贼民,都是都御史彭泽和咸宁伯仇钺牵制住河南的那群贼人才得以如此势如破竹,他倒好,打了几个乌合之众,还没开始胜利就开始在京城排挤起复他的兵部尚书,想要取而代之,真是一颗心都给狗吃了。”梁储冷笑连连,直接在内阁破口大骂。   前任兵部尚书何鉴和梁储关系不错。   当年何鉴因处理刘六刘七之事不利,这才大胆上折子启用陆完,谁知道这人打赢之后反手就把何鉴弹劾了,逼得何鉴不得不辞官致仕,此事当时也闹出好大的风波,只是一开始马中锡的事情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王鏊没说话了,看了一眼江芸。   江芸笑说着:“陛下爱听戏,当年刘瑾还在时,曾引荐过一个伶人名叫臧贤,据说此人和陆尚书交往不浅,她上次能起伏,臧贤也是功不可没的。”   梁储闻言立刻大怒:“小小戏子,竟然让一个兵部尚书去弯腰交往,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   王鏊被两人不错眼地紧盯着,只觉得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更疼了。   首辅的位置人人都说好,只有坐上去的人才知道,这位置有多两头受气,尤其是顶头是一个不省心的皇帝,下面还有一个比一个有主意的手下,一个个都卯着劲想要让他晚节不保。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王鏊用力掐了掐额头,随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两人,“大家都是同僚,也不用事事同我交代,自己能定夺才好。”   江芸芸本就是来报个备的,拿了首肯也不为难王鏊,笑说着:“是我们不懂事了,那我自己去吏部要档案。”   “吏部?那不是陆全卿那厮的地盘。”梁储震惊,“你打算打人脸上去嘛。”   两年前,陆完成功升任吏部尚书。   江芸芸微微一笑,一脸和气:“不过是配合工作。”   她说完就揣着名单走了,梁储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王鏊一看他这表情就没好气:“没什么大事,你也自己处理吧。”   梁储收回视线,理直气壮说道:“您是首辅,规矩还是要的。”   王鏊气笑了——第一次听说想要人背锅的话术,是这么令人痛恨的。   这边江芸芸打上吏部,杀得京城鬼哭狼嚎时,杨一清偷偷摸摸出了京,马不停蹄,火速赶到居庸关,一眼就看到城内有些说不出的混乱,心中立刻咯噔一声。   张钦和孙玺一看到杨一清就扑过来,七嘴八舌把事情说了一遍。   杨一清听得肝胆俱裂,脸色大变:“陛下一个人走丢了!!”   张钦和孙玺不敢说话,只是一脸惧怕。   ——已经找了整整一天都没找到人,任谁不害怕!   “一直追着陛下做什么啊!”杨一清一听这两人的围捕行动就气得直跳脚,“陛下什么脾气你们是一点也不考虑啊,这不是要把人逼急了吗?真把人逼出关,我看你们要如何!糊涂啊!!还不把人都收回来。”   孙玺犹豫,眼神闪躲:“那,那陛下就不管了?”   杨一清冷眼看着满腹心思的两人,心知他们是打算甩锅了,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便冷冷给出方向:“你真当那群宦官就是嘴皮子利索,没点真本事谁能留在陛下身边,照我说的做就是,万事还有内阁担着。”   张钦回过神来:“让他们带我们去找,是,是个好主意,快,把人都悄悄收回来,我们在派人盯着那个谷大用便是。”   朱厚照颇为狼狈,他头顶稻草地蹲在马厩里,不远处是热闹的买卖声,他心不在焉地围着小马吃干粮,眼珠子不停往外看,好几次把干粮加到外面去。   他对面的马长了好几次嘴都没吃到,气得直接对着他喷气,一嘴把他的头发咬乱了。   “哎,什么脾气。”朱厚照不高兴回过神来,把干草往他嘴里塞,“怎么还没找到我啊。”   就在他不高兴嘟囔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他吓得连忙躲进马厩里,借着几匹马的掩护往外看去。   只看到掌柜的正兴高采烈地走在一个面白长须的人边上,热情殷勤地跟人介绍着自己手中的马源,边说边拍胸脯,兴奋地眼睛都亮了。   朱厚照眼睛一亮,直接从马厩里爬出来。   谷大用脚步一顿,满脸不可置信,整个人都吓到发抖。   掌柜大惊失色,连连挥手:“哪来的马奴,快,快赶走……等,等会……”   “爷!”谷大用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一把抓走朱厚照头顶上的稻草,又看着他脏兮兮的小脸,直接落泪,“该死的张钦孙玺,让爷吃了这么多的苦,回去定要把他们抓起来打一顿。”   “说这些做什么。”朱厚照不耐,“我们可以往外走了吗?”   “昨日就不找我们了,说是以为我们回去了,只是加强了城门口的守备,奴婢绕了他们好几圈,一大早就找认识的人找好北上做生意的马队,到时候我们分批出去即可。”谷大用不亏是朱厚照心腹,一应消息准备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朱厚照非常满意:“走走,我们去外面看看。”   掌柜一脸迷茫地看着眼前情况突变的一切,还未说话,就看到谷大用身边的小太监,笑着塞了一块银子过去:“我家主子和家里人闹矛盾呢,这些日子多亏你们多多照顾了,小小心意不成尽意,不过……”   小太监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这几日的事情还请掌柜不要说出去,我家主人脾气不好。”   掌柜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一眼就听出这个小太监的胡子和声音不对劲,心中大惊,但脸色到底还是稳住了,只是握紧银子的手隐隐在发抖:“是是,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是不会多嘴说的。”   小太监满意点头,随后也热情朝着朱厚照走去,声音缠绵:“爷,快换件衣服,我们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出去玩了。”   朱厚照兴冲冲离开了。   “陛下。”只是三人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展露,只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朱厚照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猛地扭头往后看去。   杨一清正带着张钦和孙玺堵在大门,身后隐隐能看到络绎不绝的士兵把后院包围起来。   “你,你,好你个杨一清!!”谷大用大怒,只觉得打脸,“原是你。”   张钦瞧见里面还有不相干的人,一挥手,立马就有士兵气势汹汹上前,把这些人全都拖走了。   “管好自己的嘴巴。”最后出门前,张钦淡淡说道。   掌柜被人捂住嘴巴,眼睛瞪得极大,只能嗯嗯点头。   杨一清对谷大用胆大包天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朱厚照看,一本正经说道:“朝中有大事,还请陛下速速归朝。”   朱厚照摸了一把脏兮兮的脸,把挡在自己面前的谷大用推开,不高兴说道:“不是有你们内阁吗?怎么就非要我了,我不回去,我要去蒙古看看。”   杨一清真是听得头疼欲裂,但还是强忍着耐心说道:“陛下,蒙古危险,内阁确有大事。”   朱厚照没说话,眼珠子已经开始到处看了。   “已经完全包围马行了。”杨一清冷静说道,随后直接跪在大门口,“跪请陛下回宫。”   朱厚照最烦这些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一看外面密密麻麻跪了一圈人,那点子骨气一下这就消了一半,但一掐时间,只逃了五天,可谓是奇耻大辱,不得不垂死挣扎:“再玩几天行不行,就玩几天。”   “请陛下归宫。”杨一清坚持喊道。   “请陛下归宫。”张钦和孙玺也跟着大喊道。   外面的一圈士兵的声量更是震耳欲聋。   朱厚照不得不举目四望,企图发现别的办法,奈何身边人完全不中用,谷大用畏畏缩缩避开他的视线,几个小太监更是直接低头,不敢说话,他不由满脸绝望。   ——江芸要笑死他了。   —— ——   八月十三日,江芸芸从锦衣卫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杨一清养病回来了。   王鏊拉着他问了很多细节,听得也是心脏一跳一跳的。   杨一清察觉到江芸芸回来的动静,扭头去看,正看到江其归正在和周发低声说着话,周发说话间眉飞色舞,瞧着很是开心。   “听说宫内趁陛下不在,有人偷盗宫里的东西出去贩卖,谷大用并一干太监跟着陛下走了,所以那个不怎么出面的提督太监扶安亲自出面,把里面整顿了一遍,一天之内就抬出二十具尸体呢,被抓被打被赶出宫的不计其数。”王鏊为他说着这十三日宫内的情形,悄悄摇头,“听闻是先帝老人,以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不曾想性格如此狠厉,喊打喊杀,一点也不扎眼的。”   杨一清收回视线,垂眸低声说道:“我这几日不在,宫内宫外都挺热闹的。”   王鏊看了他一眼,其实陛下离开没多久,他也终于回过神来,陛下能悄无声息离开京城,肯定在外面是有人接应的,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稳住京城安稳,故而开始熟练地和稀泥。   “不找点事情给宁王看,陛下十来日不在宫内,你一个身强体壮的阁老也跟着不见人,多奇怪啊,外面议论纷纷,可都是冲着江阁老去的。”   两人说话间,江芸芸察觉到两人的视线,直起腰来,扭头看了过去,目光和杨一清对上,站在台阶上,对着他含笑点头,低头把周发先打发走,这才抬脚朝着他走过去。   “陛下可有出居庸关?”她笑问道。   杨一清也跟着笑说着:“我还以为江阁老运筹帷幄于天下呢。”   “陛下坐拥天下,岂是我们可以揣测的。”江芸芸笑容不变。   “陛下乃万民之主,自该用心对待才是。”杨一清意味深长。   王鏊一看这火药味,连忙咳嗽一声打岔道:“行了,先干活吧,事情也多得很。”   江芸芸和杨一清对视一眼,随后各自笑着点头离开了。   王鏊看着一左一右转身离开的人,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借助锦衣卫的消息网,已经把宁王在京城的人大都拔除得差不多了,或者说,在陆完被抓后,剩下的人大都乱了阵脚,放出一点似而非似的消息,外加宫内毫不遮掩的动静,下面的人可不是一个接着一个蹦了出来。   “老祖宗刚才传信过来,问要不要把毕真叫回来。”午后,周发借着倒水的功夫,小声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江西现在好好的,把镇守太监叫回来像什么样子。”   周发摸了摸下巴:“怎么好好的,江西不是乱得很吗?”   “乱嘛。”江芸芸平静抬笔开始写折子,“不是都在宁王的掌控中嘛。”   —— ——   “你是说宁王妃不是病死的?”黎循传震惊。   那个脸上有疤的妇人眼眶通红,可脸上却又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只是平静点头:“是,当年宁王府被围,府中大乱,人人都说只要新王登基,就会第一个拿宁王府开刀,为了躲避这样的祸事,朱宸濠那个畜生想出了一个狠毒的办法,就是用王妃祭刀,先一步占据感情高地,营造朝廷威逼宁王府的舆论,让陛下暂时无法对他动手。”   黎循传被这个事情的走向骇得不知如何决断。   “当年围困我们宁王府的锦衣卫叫牟斌,我和他说过话,就是我让他带出宁王府意图不轨的消息。”那妇人上前一步,牙关紧咬,一字一字说道。   “他可以给我作证,只要带我入京去见江阁老,我就能证明我说的都是对的。”   她眼睛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面容扭曲仇恨,脸上的疤痕狰狞起来。   “当年娄家长女骤然病逝,同支小辈中再无适龄的年纪,王妃人选空悬,我家姑娘是旁支的娄家子女,故而这个位置就这样落在我家姑娘头上。”   “若说我家姑娘是多么满怀期待,欢喜地嫁给这位坊间风评极好的夫君,婚后的日子就是加倍的折磨,宁王根本就不是良配,他甚至不是一个好东西,他祸害百姓,纵容盗匪,收归亡命之徒,杀人如麻,全然没有人性,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去造反。”那妇人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憎恶痛恨。   “那你……”黎循传终于回过神来,谨慎问道,“王妃死了,你身为她身边的人,怎么还……”   “最后那几日,我家姑娘已经察觉不对劲,把我送走后,她,她最后跟我说……”   ——“若我有不测,一定是宁王害我,我一死,这院子的人都是要死,但你要活着,你要为我伸冤,我娄家子女绝不能背负通敌卖国之名。”   那一日的日光是如此耀眼,她闭气坐在泔水桶,许是心有所感,最后忍不住扭头去看自家姑娘。   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鹅黄色衣裙,站在廊檐下的身影,春日和煦的风吹得衣袂飘动,像她院中开得最为热烈的那一簇陶菊。   “她死了,三日后她就死了……我和我家姑娘一同长大,从未想过她会离开我。”妇人想要痛哭,却又死死忍住哽咽声,只能任由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无知无觉流了下来,“我一定会为她报仇,我自毁容貌回到了宁王府,我要朱宸濠,血债血偿。”   黎循传心神震动,看着那一颗颗眼泪,几乎能感觉到对面之人痛不欲生却又满怀仇恨的情绪。   “你家姑娘一定会高兴自己没托付错人。”他钦佩说道,“你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朝廷让我来,就是察觉到江西匪患的问题,你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朝廷和娄家都会记得你和你家姑娘。”   那妇人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破涕为笑:“你们读书人就是会说话,我家姑娘读书也很厉害,每每都是这么哄我的。”   屋内的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   “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谁?为何又要来救我。”黎循传开口问道自己心中所想。   “锦衣卫传信,问我宁王府有没有多余的人。”妇人低声说道。   “你和锦衣卫也有联系?”黎循传来了精神。   妇人点头。   “我就说锦衣卫怎么对宁王府的消息格外了解。”黎循传激动说道,“那你知道宁王的书信都在哪里吗?”   “书房重兵把守,他书房边有一间屋子,谁也去不得。”妇人冷酷说道,“你一个外来人在宁王府找不到什么的,不若告诉我你要找什么,我替你去找。”   黎循传摇头:“如果真如你说的这般防守严密,那太危险了,我来此就是想要打入宁王内部的,江西匪患不绝,我们一致认为是有人故意纵容的。”   “江西地界宁王说了算。”妇人冷笑一声,“那些匪首哪个不是以宁王马首是瞻。”   “可有证据?”黎循传来了谨慎问道。   谁知妇人摇头:“他们很谨慎,匪首们也不识字,与其在宁王府这边找到证据,不如去匪首那边。”   黎循传摇头:“那边行踪飘忽不定,而且真找到证据,京城那边也有很多宁王买通的人,匪首身上本就洗不干净,他手中的这些证据也有太多可操作性了。”   “京城那边有很多宁王的人?”一直没说话的小姑娘突然一脸期待问道,“那你见过我爹吗?他说他去京城告状了,他叫阎顺。”   黎循传摇头:“我没听过。”   小姑娘捏着刀柄来回转着,一脸失望:“那我爹怎么还没消息啊,我们家都被宁王府烧了,我们好不容易养大的小鸡都被烧死了,家里又没钱了。”   黎循传小心翼翼安慰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文姑姑就是这么说的。”小姑娘叹气,“可是和爹爹一起走的陈宣家,七十岁老母不愿拖累小辈上吊死了,他妻子和三岁小孩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抓到,大家怎么都没消息,宁王杀了好多好多人,今年中秋节大家还能一起过吗。”   黎循传听得心中咯噔一声,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可看着面前还未满十岁的小姑娘,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最差还有我养着你呢。”妇人面无表情说道,“捡回一条性命还这么聒噪。”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黎循传下意识和妇人对视一眼,妇人微不可微地摇了摇头。   黎循传一颗心直勾勾往下掉。   “来人啊!一间间查过去……”   外面突然传来动静,妇人连忙打开放着稻草位置后面的一个小门,把黎循传塞到这个小隔间里,然后又把稻草重新埋上,开始镇定指挥小姑娘劈柴,自己则蹲在地上开始洗菜。   “哎,文破脸,有没有看到不认识的人……”侍卫提刀而入,厉声质问道。   那人提着刀,也不等人说话,直接一脚把人踢开,小姑娘大惊,扑过去连忙把人扶起来。   侍卫把她后背的稻草堆胡乱拨开,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狗东西,还不让开。”   —— ——   朱宸濠万万没想到人跑了,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人,在殿内气得直扔东西。   “怎么会不见,我就知道这人一脸奸诈。”朱宸濠气得脸都青了,“找到人,我一定亲手把他杀了。”   “他可是朝廷的人。”李士实安慰道,“留着一条命才是最好的用处。”   “你杀提刑按察使时怎么不说。”朱宸濠笑了笑,“还有那个灰溜溜被江芸赶回来的费宏,差点也都死了,怎么不说朝廷命官了。”   李士实讥笑:“那些人算什么东西,我们最大的对手不就是江芸一人嘛,谁不知道黎循传被江芸庇护着,是她的人,她这几日在京城把我们的人都拔掉了,内外廷都没了关系。”   说起此事,朱宸濠脸色更青了。   “我们在京城彻底没了眼线,这可如何是好?”他忧心忡忡说道。   李士实还是颇为镇定的:“眼线是拔不完的,这次让江芸发发火也好,不过是死些人而已,也好叫她知道黎循传在我们手里,她做再多也没用,逼急了我们再就把黎循传杀了,把尸体送到他面前,黎淳可是她的老师,待她如何天下皆知,黎循传是黎公亲自养大的孙子,要是黎循传因她而死,她如何面对天下人。”   朱宸濠畅快一笑:“就该如此,让江芸也难受难受,她才知道谁到底是她真正可靠的人。”   李士实顺势说道:“可不是朱厚照竟偷偷跑去居庸关,说不定哪一日就被蒙古人杀了呢。”   朱宸濠冷笑:“这样荒唐的皇帝哪里值得江芸这么拼命。”   他越说越咬牙切齿,他远在江西听了这么多年的朱厚照和江芸是是非非的关系,尤其是当年乾清宫的那一场大火,他怒而失望。   他既恨江芸没死,又怕死了江芸真死了。   江芸不能死,更不能为了朱厚照这个无知小儿死了。   李士实反而开心:“就是这样的皇帝才好啊,他越折腾,王爷的大事越能成啊。”   朱宸濠半阖着眼,眉眼低垂:“可这样也太慢了,有江芸盯着,他能出什么大乱子,如今我们手中有钱有人,朝中牝鸡司晨,要不是江芸强压着,各地早已议论纷纷,若是我们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怕也有不少人同意才是。”   “可现在这个牝鸡把朝廷把控的太严了,那个顾仕隆不是正管理着漕运,一旦事发,这人肯定为江芸马首是瞻,定然能第一时间攻打我们。”李士实皱眉说道。   “如今正在苏松巡抚李充嗣可是对江芸非常推崇的,还有目前正前往福建清丈土地的毛伯温,此人虽看不出对江芸的喜恶,但他升任河南道监察御史时巡按福建、河南,临事决机,不动声色,声名远扬,尤其是那个正在江西一力推行兵改的王守仁,这人已经杀了我们太多人了,瞧着是打算把江西的匪患一扫而尽。”   朱宸濠越听脸色越阴沉。   如此一看,江西竟然被江芸的人不知不觉全都包围了,简直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   “江芸,当真可恶。”他握拳,咒骂道。   “不慌,还有毕真呢,此人虽贪得无厌,但爱财也好,不然如何拿捏得住他。”李士实思索片刻后继续说道。   “江芸这些年在朝中排除异己,你看看那个费宏不就是被江芸赶出内阁的,我相信只要江芸出了一点错处,一定会被人群起而攻之,之前哪次不是如此,只是次次运气好,这才躲过去,可难道她还能一直这么运气这么好不成。”   “等一个时机,太难了。”朱宸濠强忍着急躁说道,“一年复一年,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朱厚照自己作死把自己弄死。”   “大喜,大喜。”就在两人沉默间,江西都司都指挥葛江按剑快步走来,对着两人不解的目光,激动说道,“听闻朱厚照又一次偷跑时,和蒙古人碰到了!生死不明!” 第五百三十七章   朱厚照自然是没跑的。   他当然还想跑, 但奈何没人帮助,他寸步难行,一有不对劲, 王鏊就捂着胸口在他面前嗷嗷喊疼,朱厚炜也叫他消停点,回家了就好好休息。   所以他被抓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好几天不见人, 最后还是某一次实在按耐不住,鬼鬼祟祟去找江芸, 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一脸期待地问道:“我还能再跑一次呢。”   江芸芸拨开他的脑袋, 微微一笑,果断拒绝。   朱厚照不笑了,板着脸,坚持不懈挤过来为自己说话:“我都没玩几天, 我光顾着在马厩里喂马了,而且也没玩到十五天。”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可陛下做得很好啊,奸人已经自己跳了出来, 我们已经在这次宁王事情上占据了主导地位,只需要盯着宁王的动作即可。”   朱厚照闷闷地捏着袖子,跟个小尾巴一样, 绕着她直打转, 目光依旧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瞧着是有一肚子的话没说, 只能着急打转。   “听闻九月的边关低头见牛马, 草长雁飞可美了, 我都没见过。”好一会儿,朱厚照见她完全不接招,立马大声嘟囔着,“江芸,你肯定在兰州见过的,可我没见过!我没见过!”   江芸芸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另寻各话题:“陛下这次回京花费了不少日期,看着沿途百姓的生活可还安康富裕。”   朱厚照臭着小脸:“杨一清防我跟防贼一样,我谁也没见到,磨磨唧唧了好几天,但我偷偷跟着杨一清出门过,河北没有马政之后,百姓都说日子好过不少,去年还攒下不少钱来了,虽然他们欢天喜地的,但我瞧着日子也一般,饭里都没多少米,给我吃的馒头剌嗓子,就一些水煮的菜,没有什么肉,吃的我嘴巴一点味道也没有。”   他说着说着自己先叹了一口气:“但他们都说好,杨一清也说不错,我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好不好,江芸,这样就是好日子了吗。”   年少的帝王第一次出门见世面,见识到沿途的风土人情,心里也有很多的震动,但和那些太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和杨一清一开口,他就开始长篇大论的规训之话,他不爱听。   他不明白这样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的,甚至不明白他们之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可每每看到百姓激动的脸,他又懵懵懂懂觉得这个日子可能真的还不错吧。   杨一清说——“这样的日子有盼头,百姓自然高兴。”   “他们说蒙古人一边嘴上说和我们做生意,一边时不时就要去宣府大同劫掠,导致他们时常千里迢迢去做边贸做生意,到最后能赚到的钱不多,但是沿途官府都不管这些事情,还不如好好种地,他们都想着好好攒钱,等这次清丈请出土地,他们买几亩土地好好种地呢,所以他们对清丈格外支持。”   江芸芸满意点头:“清丈土地就是调整这块土地上的分配,让穷者有立锥之地,破除富者田连阡陌,百姓自然是赞同的,若是陛下去见了富人,只怕他们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突然又把脑袋凑过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但他们也不是都说你的好,他们记着的是这次河北清丈的主官彭泽和马中锡,反而认为他们出去做生意赔本了,都是你的问题。”   江芸芸错愕,一转眼就看到朱厚照意味深长的目光,脚比脑子快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因为我一力推行边贸,当地官员忌惮我,故而对蒙古人的劫掠视而不见。”   朱厚照点头,抱臂:“你看,穷人总是看不清到底是谁在帮他们的,谁在害他们,当地官员办事不利,怎么最后怪你头上了,你这么辛苦算是白费了,做事越多越挨骂。”   江芸芸失笑:“他们读过书吗?”   朱厚照摇头,他像是明白江芸的话,直接说道:“大部分都大字不识一个,但就算是村子里的读书人,认识几个字的,对你也不是风评好的,他们认为你态度强势,雷厉风行,有伤天和,不过他们是清丈的受害者,自然看你哪哪都是坏的。”   “大部分百姓只想要温饱,平平安安活下去,故而谁能直接给他们饭吃,他们就记得谁好,这一点无可厚非,陛下认同吧。”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耸肩:“是这个道理,但还是显得有些目光短视了点。”   “陛下生在内廷,养在金玉之上,紫禁城位于高处,您只需挺直胸膛就能一眼就看到整个京城面貌,便能心生豪气,掌中握风,可他们生在泥泞中,衣食困难,学着站起来都难,何来要求他们去目视世界,胸藏沟壑。”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地反驳道:“我又不要求他们执掌朝政,教化世人,去做名留千史的大人物,不过是记住到底是谁让他们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们甚至分不清简单的对错,彭泽和马中锡若非有你庇护,能安安心心在河北收买人心吗?就连马政,若不是你一力废除,他们能每年攒下这么多钱吗?可他们还嘲笑你的女子身份,这样的人难道就只是一个愚昧吗?分明就是又蠢又坏又无知,为何要用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字为他们辩驳。”   帝王的一颗心本就偏得厉害,一路上也见识过很多人,也听闻过很多事情,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心里最厉害的江芸,怎么在别人嘴里就成了大坏人,大奸臣。   “你这么努力辛苦,可结果却滋养出这样不要脸的人,我是替你不值。”他最后斩钉截铁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少年气的面容,脸上笑容加深。   不论外人眼中的朱厚照有多顽皮,不服管教,难以安分的帝王,可她眼中的皇帝,永远都是初见时就一颗心蓬勃生机,从不拘泥世俗的少年人。   他生在拘谨严肃,规矩方正的宫廷,却依旧有一颗不安于室的自由之心,他难以被规训,也无法走入既定规则。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帝王,温柔说道,“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他们拥有的太少了。”   朱厚照被那一眼看得耳朵都红了,只能哼唧了一声移开视线,嘟嘟囔囔告状道:“就你看谁都是好人,活该你那个师兄悄悄欺负你。”   他脑袋凑了过来,理直气壮地挑拨离间:“说你的那些坏话都是他带我去听去!”   江芸芸失笑:“偏听则暗,兼听侧明,杨阁老也是担心陛下被我蒙蔽了而已,陛下不是要听谁的好话,谁的坏话,而是要透过这么话,去听天下百姓的呼声呢。”   朱厚照没挑拨成功,又被教育了,只好长长叹气,只是很快又话锋一转:“那我也不是一个字都没听到的,比如我就听到现在百姓需要我去把蒙古人打跑,不如放我去大同吧。”   “不行。”江芸芸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芸!你怎么这样啊!”朱厚照一计不成,第二计又失败了,气得直跳脚,跟在她后面碎碎念着,拉着她的袖子,理直气壮又可怜兮兮哀求着,“我还没见过蒙古人,让我见一次吧,让我见一次吧,好江芸,呜呜,江阁老,你好冷酷无情啊。”   江芸芸简直是被磨得没脾气了,眼看到了内阁门口了,这人脸都不要了,只好停下脚步,一本正经打量着朱厚照。   朱厚照挺直腰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芸芸看。   “兰州秦知府上了致仕的折子,陛下对兰州知府人选可有想法,他在折子中写道,今年兰州边贸的有一些不对劲。”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去年蒙古内战不断,用来买卖的马匹骤减,还从我们这里买了很多马匹,铁骑和粮食我们管控,但私下交易量也不小,陛下认为蒙古这次能分出胜负吗?”   朱厚照耷眉拉眼,蔫哒哒说道:“难吧,你选的那朵花对内对外都颇为凶狠,亲族旁支杀了不少,但蒙古太大了,一旦她远离故土亲征小王子,后方就会先乱起来,我认为她肯定是想等一下的,等到这一波反她的人都死光,她能更好地控制整个永谢布。”   “那小王子呢?”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没说话了,思考了半天突然抬起来头来,认真思考起来:“小王子显然顾虑少一些,他是正常的继任,若是真的要远征,阻力少一点,不过,蒙古自来就不是一条心,要是真想他们打过来也很难。”   江芸芸笑着点头:“陛下真知灼见。”   朱厚照被夸了,非常高兴,但面上还是板着:“就你整天哄我。”   “当年先帝还在时,改革三大营,微臣曾问过陛下,打仗需要考虑两点,第一是为什么非打不可,第二则要打了之后我们到底要如何解决前一个问题。陛下可还记得?”江芸芸笑问道。   朱厚照点头:“记得的,可我拿到了很多答案,却没有你的答案,是因为耗费人力财力吗?可现在我们维持边境的和平难道不是需要这些吗,把他们打服了不是一劳永逸,我们也能安心做别的事情。”   江芸芸笑着点头:“可他们打得服吗?当年太祖太宗本人文韬武略,手下也是能臣悍将众多,可到最后也只是分化拉拢而非赶尽杀绝。”   “你是觉得蒙古人本来就打不死?”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汉武帝都打灭匈奴了呢。”   “匈奴南北分离,一部分归顺,一部分远遁走,他们不是被歼灭的,是被逐渐融合的。”江芸芸平静说道说道,“即便如此,大汉当时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可没了匈奴,北方还是有很多外族侵扰,鲜卑、羌、氐又或者羯,后续西汉再无能力组织反抗。”   朱厚照眉心紧皱没说话。   “为什么非打不可,因为要国破家亡,亡国灭种,到了这一步,我们不得不堵上一切,又或者要立国立威,故而要一击毙命,不可让人看轻。”   江芸芸温柔看着面前的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大明到了这个地步吗?也有这个实力了吗?”   朱厚照黯然摇头。   便是那些老祖宗都没这样的实力,传到现在的军队能留存一般这样的本事就已经是主将厉害了。这一点,朱厚照自己浸染军事多年,也是非常清楚边境的状况。   “那就是第二个问题,若是真的打了,又要如何解决第一个问题,打都打了,后续要如何安抚?”江芸芸面容平和,声音冷淡,“几十万的蒙古人全部坑杀,不留一个活口,永绝后患嘛。”   朱厚照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摇头。   “让他们敬之畏之,离不开我们才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江芸芸平静说道,“蒙古内部有人推动团结一致,我们大明也该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只有保持足够强大的威慑力,那这条平衡线才能一直维持,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朱厚照第一次听说这种理论,眼睛睁大,看着她眉眼中的坚毅,这么一瞬间,冷酷和悲悯在她深邃的眼波中流转。   —— ——   “等不了了!”宁王府,朱宸濠咬牙切齿说道,“京城现在正是乱的时候。”   “我们的人都被拔除了,现在突然传来这个消息,多奇怪啊。”李士实坚持说道。   都指挥葛江不耐说道:“可不是我说的,是毕真的人传来的消息,陛下跑了,杨一清都去追了,江芸非要开边贸,导致边境现在汉蒙混乱,朱厚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毛孩,可不是一下就被抓了。”   这个消息一传来,毕真也震惊了许久,可几下分析下来竟觉得非常符合他对爷的想法。   坐不住,爱打仗,性子跳脱,虽说骑射确实厉害,但到底还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他走之前,陛下就一直唠叨着自己的三千精兵要无处可用,这要是真跑了也不是不可能。   要是偷偷跑肯定不能带出很多人,身边守卫一松懈,被蒙古人抓了也是情理之中。   毕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但他不想掺活宁王的事情,这才告知都指挥葛江,自己只当是最后的渔翁,要是宁王成了,他也有一个从龙之功,要是不成,他回头直接把人卖了,也还来得及。   李士实一听更觉的奇怪:“那京城怎么一点江芸的消息都没有,她的那些反对者这个时候难道不该群起攻之,把她撕碎吗?前朝的例子还在这里呢。”   葛江冷笑一声:“偷偷!你知道什么是偷偷吗,要不是有毕真的消息,这消息我们未必知道,江芸什么本事,整个京城,不对,是大明,都被她看管得严严实实的,小小一个京城,瞒住一个消息不是简简单单,轻而易举。”   “是这个道理。”朱宸濠附和道,“她江芸刚大发雷霆,杀的杀,贬的贬,京城更是高压,谁敢去触她的霉头,要我看,她肯定是用这件事情来压朱厚照失踪被抓的消息。”   “可,可这能瞒多久啊。”李士实挣扎说道,“被发现了不是反扑的更厉害吗?”   “那就继续杀啊。”葛江不屑说道,“这个女人,心狠手辣得很。”   李士实没说话了。   重重迹象都在表明京城似乎确实有事。   毕真到底是大太监,谁还能压的过他不成,消息的可信度非常高。   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黎循传和王守仁还在江西呢?”最后,李士实还是被心中无穷无尽的执念所淹没,低声说道,“还有新来的新巡抚孙燧也不好对付。”   殿内三人对视一眼,烛火晃动,两侧的柱子影子落在他们阴暗不定的脸上,几分暗涌不定的心思便澎涌而出,野心和欲望几乎瞬间冲刺整个大殿。   半晌之后,朱宸濠平静说道:“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八月底的时候, 京城突然来了一阵流言,说江西的黎参议已经病重到一个月不见人了,朝廷的圣旨也是左承宣布政使接的, 但是奇怪的江西当地并无太大的风波,反而京城好像一个个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即,有人斗胆上折子要求黎循传不如养病归家,清丈土地之人另寻他人, 但这份折子石沉大海,也有人去找除江芸以外的阁老们打听, 奈何阁老们一个个只是摇头,不说话。   事已至此,大家对此事开始讳莫如深, 不敢多言,只有关系的人开始暗地里悄悄写信给在江西的好友,但回信还没收到就被更大的消息占据自己的脑子。   原是刚到九月的第一天,突然有几个形容落魄的人开始敲登闻鼓, 自称是宁王府典宝阎顺、典膳正陈宣、刘良,他们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就是为了揭发宁王朱宸濠的不法之事,甚至还爆出一些前朝往事, 比如贿赂已经落马的钱宁等人。   一时间舆论大涨,本来之前江芸突然雷厉风行同吏部一起处置了不少官员的事情突然被重新翻了出来,当时众人议论纷纷, 奈何江阁老手段强硬, 内阁其他人避之不及,皇帝更是不见人, 这些雷厉风行的手段已经让人闻风丧胆, 背后骂声不断, 控诉她一手遮天,毫无王法。   不过之前就隐隐有传言就是这些人和江西的事情有关,但这话翻来覆去也没证据,故而被人归结于是江芸支持者洗地的话,但现在宁王有不法之心的事情当真爆了出来,大家一时间心有戚戚,都开始回想起当时可有做不得体的事情。   ——“宁王此人野心勃勃,在京城一直沽名钓誉,收买官员为自己说话,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应该连同那些为他说话的官员一起严惩。”   这样的论调甚嚣尘上,可出人意料的是内阁没有太大的动静,就连陛下这几天也格外安静。   “宁王上了申诉的折子,说他们之前因为怠慢王妃祭日被他狠狠责罚了,故而心生怨恨。”宫内,朱厚照随意把折子递了过去,随意说道,“还说他对王妃念念不忘,历来对她的祭日格外看中,只可惜这么多年膝下无子,无法大办特办,所以对这些人怠慢之事格外愤怒。”   阎顺等人跪在下面连连喊冤:“宁王和王妃感情格外生疏,当日王妃薨了也不曾去看过,这些年从未举行过什么祭奠。”   “当年还碰巧碰到先帝驾崩,王妃第二日就下葬了,匆忙到就连家人都没见到一面。”   “王妃死后,她院中伺候的人这些年我一个都没见过,完全不似他说的这般睹物思人。”   “王妃和王爷成婚第二年就依然离心离德,很少说话了,王爷也不再踏入内院了。”   几人七嘴八舌把宁王府的事情翻了个底朝天。   “听上去宁王妃的死有蹊跷啊。”朱厚照嘟囔着,“他家王妃我记得是娄家的旁支,读书人家,书香门第,怎么这些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江芸芸把这份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随后合上,颔首说道:“他是亲王,哪怕有宗藩条例,就是杀了你们也有豁免权,顶多是让陛下停放几月岁禄,又或者申斥一番。”   阎顺等人脸色大变。   朱厚照撇嘴:“他的鬼话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据锦衣卫说,王妃死后,娄家和宁王府不再走动。”江芸芸突然说道。   朱厚照不甚在意,甚至促狭道:“那些读书人不是很重清名吗?李阁老的续弦不是也是成国公之女,成婚后和成国公也鲜少往来,少有几次也都是因为你呢,就连后来李阁老的女儿嫁给衍圣公,他也是当年办公时经过山东才看了一眼。”   江芸芸笑了笑,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在李东阳兴冲冲借着公办,有了光明正大理由,能去看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后没多久,年仅二十八的小女儿就溘然长逝。   两人当年在孔家会客厅慌忙见到的一面,却成了父女两人的临终一面,为此李东阳还大病一场,为自己本就久病多年的身体雪上加霜。   “娄家女当时嫁于宁王,风光无限,郎君们得到了这么多好处,只可惜在她死后,却没有人愿意为她哭一哭。”最后,江芸芸神色寂寥地喟叹一声。   宁王妃死的如此蹊跷突然,偏这些年一直都无人说起,让人恍惚以为宁王府的后院还禁锢着这样沉默无声的女子。   她即伤心这位不知名的娄家女子因政治而死于非命,又庆幸当年并非娄素珍去滩上这摊浑水。   朱厚照不笑了,立马一本正经坐直身子。   “你们的家人锦衣卫还在寻找,只你的女儿,不知为何,一直找不到。”江芸芸说回正事,扭头去看阎顺。   阎顺脸色大变。   江芸芸环顾这几人的面容,有庆幸也有惊惧,但更多的是迷茫和不安。   “一开始早就该自己安置好的。”朱厚照忍不住嘟囔着。   那些人低下头不再说话。   江芸芸在心底叹气。   早早安排好家人,容易打草惊蛇,可若是不早早安排好毫不知情的家人,那就是把他们亲手往火坑里推。   这自来就是两难的选择。   如今,她自己也处在这样的煎熬中。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递到一边的小太监手中,平静问道:“我再问一遍,你们当真是自己出的江西?”   —— ——   宁王府   深夜,但府中灯火通明,渐凉的晚风中桐油味刺鼻浓郁。   校场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   “周仪,我就问你,是不是你主使那些叛徒入京的?”朱宸濠站在正中那人面前,垂眸,淡淡问道。   跪在正中的是一个头发半发白的男人,他衣衫凌乱,一言不发,眉头紧皱间神色严肃,一看就是平日不苟言笑之人。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不曾想竟然是你背叛我。”朱宸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深深看着面前之人,“我本想着好好待你的,你年少读书时总是惋惜陈公台死在白门楼下……”   一直沉默的周仪抬头,注视着面洽的王爷。   “我自然都记着呢,我们以前关系还不错,不是嘛,你读书好,脾气也好,只可惜你年纪轻轻就被你爹送来做了宦官,一股子傲气,连着陈宫的大门都进不去,我大发慈悲让你做了承奉。”   周仪只是盯着朱宸濠看,听着那些充满讥讽的笑来。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殿下以前……”他怔怔开口,但直到耳朵迟钝接收到这几个字,瞳仁中依旧倒映着这样狰狞讥讽的面容,到嘴边的,那些几乎要澎涌而出的话就这么突兀地停了下来。   还是宁王世子时,以前很是温和谦卑的,怎么,怎么现在突然变成这样了。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跳跃的火光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突然惨笑起来:“当年二殿下死了,在屋中你抱着二殿下的尸体哭,可后来,一出屋子,你就面无表情,你说我和他们关系不深,你甚至说因为有了弟弟,爹都不再看他一眼,所以你也很难过。”   朱宸濠神色微动。   “我原是心疼错你了。”他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只有面前的朱宸濠听得见。   朱宸濠嘴角笑意缓缓僵硬,随后站直身子,用更倨傲的态度蔑视着地下的太监:“一个奴才还心疼上主子了。”   周仪轻轻合上眼,面容平静说道:“是啊,我可真是该死啊。”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在通天的火光中安静地注视着这个陪了自己多年的小太监。   初见时,这个小太监被他爹卖了换酒钱,最是年幼傲气的时候,见了谁都不肯低头,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处境,所以每日都被打的遍体鳞伤,所以他难得大发慈悲把他带在身边。   时间久了,他脸上的面具自己都摘不下来了,就连他身边最亲密的人也被他骗了,所以他才平平安安从后院活了过来,也从世子艰难走到宁王。   现在他要去更高的地方,谁也不能拦住他。   “你放心,我会给你,给你的家人一个全尸的。”最后,朱宸濠伸手,就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把他凌乱的头发整理好,低声说道,“也会好好安葬的。”   周仪依旧不睁眼看他,更是平静地说道:“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死后直接把我抛到乱葬岗分尸即可。”   朱宸濠神色一凝,咬牙切齿说道:“你是我的臣!”   “我是大明的臣。”周仪突然睁开眼,一脸憎恨地盯着面前之人,“朱宸濠,犯上作乱,不得好死,朱家列祖列宗正看着你!”   朱宸濠被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刺了一条,下意识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杀了,都给我杀了,还有那些典仗查武,都给我杀了。”朱宸濠后退几步,近乎咬牙切齿说道,“朱家的东西,能是他朱厚照的,为什么不能是我的,你是我的,她也是我的,周仪,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他拔出身边一个侍卫的腰刀,高高举起,冰冷的刀面明明倒映着所有人的面容,却唯独看不见对面那人和自己脸上的一丝神色。   不远处。   黎循传死死拉住想要冲出去的小姑娘,脸色煞白,看着不远处的尸山血海。   “是,是周叔叔!”小姑娘牙齿都在打颤,“他会给我买糖吃,是个好人。”   “别看。”黎循传把小孩紧紧抱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用力咬了咬舌尖,直到闻到一丝血腥味,这才让自己惊惧的心冷静下来,嘴里却还是颠三倒四地说道,“他不会成功的,没事的,走,我们去和文姐回合,名单,对还有武器库……”   他在夜色的笼罩下,抱着挣扎不休的小孩狼狈逃开,任由无穷无尽的血气在风中逐渐追赶上自己。   —— ——   “听说宁王府一夜之间抬出两百具尸体。”深夜的江家小院,姜磊悄无声息翻身下了屋顶,对着还未休息的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抬头。   “看样子是承奉周仪及其一家人,还有一些典仗查武,其实还有一些其他人,但宁王府人太多了,我们也认不全所有人。”匆匆而来的姜磊站在窗口,身形被夜色笼罩,唯有那张脸被桌子上的油灯照亮,露出一双布满血色的眼睛。   “所以,不知道那些人的家人到底在不在这里。”他最后说道。   江芸芸沉默着,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陛下打算先让他们去先帝陵墓守灵,先安抚好宁王。”许久之后,江芸芸安静说起各地的税赋情况,“今年浙江和南直隶今年受灾,首辅有意减免赋税,九边因为蒙古内战,贸易量减少,海贸因为马六甲海峡被占据,贸易量也大幅度下降,河北和福建正在清丈,按惯例,这几年的赋税都是减免的,但九边的军饷军备,受灾地区的赈灾……”   年轻但依然有了白发的内阁首辅忧心忡忡地盯着眼前挑动的烛火,便是再好的容貌若是染上忧愁便也有了几分暗淡。   “江西的百姓……”她低叹一声,轻轻阖上眼,口气萧瑟,“还要受苦。”   姜磊盯着她鬓间的白发出神,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江西,太重了。   谁也不敢轻易替他们说没关系,便是已经名动天下,注定要名垂千史的的内阁阁老江芸也不行。   江家小院的烛灯烧了一夜,直到天色蒙蒙亮时,一直坐在屋檐下的江芸这才起身,准备去早朝了。   “你一夜未睡!”乐山一眼就发现不对劲。   江芸芸笑说着:“没啊。”   乐山反驳道:“什么没啊!我放了新衣服在你屋子,你是不是没发现!”   江芸芸哎了一声,没说话了。   “我半夜听到姜磊的声音了,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大半夜来找你啊。”乐山不高兴说道,“多耗身子啊,等会我就把门锁死,今后不准他来了。”   江芸芸笑说着:“人家翻墙你也管不住人家,行了,我的饭呢,肚子饿死了。”   乐山端来一碗面外加两个小菜:“今年蔬菜真贵,只买了几根野菜,你将就吃一下,回头我自己在院子里种一下,省点钱。”   “没事,我回头去你店里吃,你少操心家里的。”江芸芸抽空说道。   乐山嗔怒:“我不操心,你能让这个家变成一个猪窝,你这个小阁老也少操心我……哎哎,慢点吃,小心吃坏了胃,是不是昨天晚上饿了啊……我之前不是说了好几遍,晚上饿了就叫我给你去做饭,内阁的饭我瞧着是一般的,也就你不挑食都吃……你小时候饭量多好啊,一天要吃好几顿呢,你看看你现在,饭量都少了,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乐山坐在她边上择菜,嘴里不停地碎碎念着。   江芸芸笑眯眯听着,看时间不多了就站起来说道:“行了,大管家,你看好家,我去上班啦。”   乐山紧跟着站起来,跟在她后面说道:“瞧着这天会下雨,要不要带伞啊,算了,要不我去接你吧……”   “不要了不要了,有人接送的。”江芸芸摆了摆手,健步如飞走了。   没多久,姜磊就抱着手臂晃晃悠悠走了过来,故意站在台阶下,对着乐山阴阳怪气道:“别把门锁死了。”   乐山气得直跳脚。   姜磊摇头晃脑,慢慢悠悠跟在江芸芸身后走了。   下朝后,几位阁老回了内阁把刚才朝廷上的说的几件事情商量了一下,只最后江芸芸说道:“介夫也该回京了吧,也没有阁老守孝满三年的道理。”   原本正在讨论今年免税额度的阁老们齐齐抬头。   “年前征召过一次,但介夫说自己与母亲关系极好,不愿辜负人伦,还上了陈情表,把陛下都看哭了,所以就同意他守孝三年的要求了。”王鏊委婉说道。   “他之家为家,可国之国也为国,如今国家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江芸芸笑说道,“请他回来吧。”   梁储震动,有一点不可思议。   他是知道王鏊打算今年退的,若是当时杨廷和没回来,这个首辅的位置应该是毫无悬念地就要落在江芸头上的。   杨一清也侧首看她。   ——江西的事情比他相信中的要严重。   王鏊想了想,看着身边的三位同僚,除了江芸,大都是六十往上的人了,这么大的工作量也确实辛苦:“这一两年大家也是辛苦了,那我就在上一道折子吧。”   “有劳。”江芸芸点头。   这边杨廷和回来的消息还没确定,不知如何传出了点风声,导致众人猜测不停,暗想内阁的天是不是要变了,那边远在江西铅山县潜心学问的费宏,却一夜之间遭遇灭顶之灾。 第五百三十九章   “什么?死了两百多人。”王鏊惊惧, “那费子充呢?他没事吧?”   “没消息。”江芸芸神色凝重,“铅山县县令已死,县丞重伤, 但有传言铅山那货土匪捣毁城门,抢劫了县城,劫掠乡民二百余家,后又冲入费家肢解了不少费家宗亲, 悬门示众。”   “什么!”梁储惊得瞪大眼睛,嘴皮子都哆嗦了一下, “肢,肢解?”   内阁四人被这个消息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时间面面相觑。   费宏在京城做官时一直在礼部分管藩王的事情, 对诸位藩王一向是不假辞色,态度严厉的,之前江芸推行藩王条例,他也是大力支持的, 甚至很多素材都是他提供的,因此他也得罪了不少人,不少藩王背后骂他骂得格外过分, 但这些人到底也是有一丝忌惮,不会对着他贴脸开大。   虽说之前回家的路上碰上船只倾覆,众人也有一些阴谋论, 但更多人则认为是意外, 毕竟每年行船触礁也是常有的事情。   “好猖狂的匪盗,定要严惩!”杨一清回过神来, 厉声说道, “如此飞扬跋扈, 不可不除。”   “严惩!一定要严惩!我看这些人就是故意的。”梁储也跟着愤愤说道,“杀人分尸,好狠毒的手段,这是对朝廷的挑衅。”   王鏊没说话,反而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   江芸芸如今已经坐在王鏊下手边,这些年内阁进进出出,唯有她跟门口的大树一样,好似扎根在这里,两代帝王的信任让她地位稳固。   她手中捏着江西加急送来的急报,眉心紧皱,只片刻之后,察觉到同僚试探的目光,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来,环顾在场的三人,把手中的折子倒扣在手心中,这才笑说着:“这就让江西巡抚孙燧全省戒严,再让他亲自去铅山县主持大局。”   “如今入了秋,大雨不断,秋税断绝不说,各地盗匪活动更加猖獗,布政司之前就回折说清丈土地之事要推迟,提刑按察使司也说当地监狱爆满,希望能大赦,减缓压力,都指挥使司的兵改,王守仁也不过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迟迟不能顺利推行。”杨一清沉声说道,“如今铅山县一事,当一个巡抚怕是不能了。”   江芸芸笑说着:“那杨阁老当以为如何?”   杨一清明明起了一个调子,但却在开口时看了一眼江芸芸,思掇片刻后谨慎说道:“只怕春风吹又生。”   事已至此,众人皆知这些匪患怕也不是这么简单。   一个能在江西祸害十多年的匪患,从一个不起眼到现在震惊朝野的祸害,江西的地方官以‘其地者惴惴,以得去为幸’,此事就不能简单归咎于盗贼一事。   “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江芸芸平静说道。   “还要多急啊,之前我就听说都指挥戴宜死于非命,还有布政使郑岳和御史范辂一个个请辞离开,是了,还有上任巡抚王哲和董杰都是突然病逝的,南昌知府郑巘、宋以方竟直接被盗匪掠夺,数月才放回,这个,这个江西已经无法无天了啊。”梁储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急得直打转,不悦说道。   “当官的他们尚且不放在眼里,治下的百姓又是如此水深火热!就该让人领兵,直接去江西把这些人都镇压了。”   江芸芸还没说话,王鏊先一步摆手:“不可不可,如此兴师动众,今年两税都收不上来,边贸和海贸也各有问题,大同那边刚来信说察觉小王子的大军异动,西南那边一向又是养不熟的,每次必添乱,不可鲁莽。”   梁储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江西之事实在骇人听闻,偏只在今年好似突然展开一角,令人闻风丧胆。   “那,这会不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啊。”最后,他站在江芸芸面前,低声问道,“费子充到底是从内阁出来的?”   江芸芸眉眼低垂,平静说道:“那他们在此刻应该站出来。”   —— ——   孙燧弘治六年的进士,出生于浙江绍兴府,前两年因江西巡抚不是莫名病死,就是不到一年就要请辞离开,他在关键时刻接下这个职位,只不过是赴任时把妻儿送回故乡,自己只带两个书童上路。   “都这样了,内阁怎么还不直接派兵把宁王这群人抓起来。”副使许逵愤怒说道,“难道还要对宁王抱以期待吗?”   孙燧把内阁的诏令仔仔细细看完,这才打开第二份信件。   “谁送的?”许逵随口问道,“还戳了红印,是密件?”   “江阁老通过锦衣卫送来的密信。”孙燧平静说道。   “什么!”许逵猛地站起来,一脸不可置信,“你竟然,不对,锦衣卫,不对不对,你怎么和江阁老私下通信?你们,你们很熟?你不是杨阁老推荐来江西的嘛?”   孙燧没说话,只是把手中那短短几行字的信封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许久之后他神色似乎有些失神,可到最后还是缓缓把纸张折上。   “怎么了?说的是什么?我能看吗?”许逵被挤得抓耳挠腮,“是对江西有别的考虑,是要我们瓮中捉鳖嘛?还是要我们先发兵,打他个出其不意,朝廷马上就会回援。”   孙燧已经五十七了,衰老的面容在连绵阴雨的日光下有些灰蒙蒙的,他叹气,把手中的信件递了过去:“治世多难啊。”   许逵飞快地看完了,却有些生气,骂骂咧咧道:“一句没钱就打发了,江西今年确实收成不好,那其他地方呢,不是还有边贸,海贸嘛,难道就一点也抽不出来了,还是他们都拿去做别的用途了,真不管江西了吗?宁王这厮可是要造反啊!!一个个远在京城所以才这么稳当是不是。”   江西的急已经要火烧眉毛了,匪盗短短三个月好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一样,一个个都手拿武器,身后跟这数千人,一旦攻击某县城,周边附近的人都会群起攻之,大都县城都颇为老旧,残破不堪,是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的。   “铅山县的李镇、周伯龄、吴三八这些人之前都不知道在哪里猫着,现在突然据险作乱,一夜之间就攻进县城,我是不信没一点内应的,直接杀了衙门的粮仓和金库,后面就是直接去了费家,费家死了多少人啊!六十三口,几岁的小孩都不放过,费宏现在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许逵在屋子中来回走动着,神色急躁地喋喋不休,只是某一眼突然不经意地看到窗外昏暗的日光又猛地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半晌之后,低声说道:“这可怎么办啊?”   孙燧看着面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和气说道:“朝廷的难处比我们想的要大,江阁老能亲自写信说明情况,说明现在的政令已经是他们能做出的做好的办法。”   若是在他刚考上进士的时候,他可能也会跟许逵一样愤怒,但他已经五十七了,朝堂起伏多年,从一个小小刑部主事到现在的右副都御史,历经西南各地,如今身负重命来到江西,早就预设过最坏的打算。   ——朝廷还愿意给他管理江西的权利,已经是他们目前能挪用的最好的办法。   “你,我,我本以为您不太喜欢江阁老的。”许久之后,许逵低声说道,“之前王守仁来拜访您,您避而不见。”   孙燧看着手中的信件,信中的字迹当真有‘请君看入木,一寸乃非虚’的力道,内容却简单干脆,少有流传在民间的文集一般深刻回韵,他很早之前听闻这人的名字,什么六元及第、年少成名,后来又突然成了女人,消沉了三年后突然回到京城,此后依旧是稳步上升,不可阻挡。   她如今已经是大明最年轻的阁老,甚至未来是大明最年轻的首辅,她的威望,声势,权重望崇,赫赫之光,成了不容忽视的存在。   “我其实到现在也不曾见过他,年轻时和好友也曾聊过她的事情,当时只觉得这人汲汲名利,好大喜功,后来成了女人,又闹得皇室不安,朝野震动,当真是惹事精一个,只,我是个浙江人。”孙燧蓦地想起很多事情,涌出无限的言语,可到最后只剩下一句,“浙江现在的情况,很好。”   若是寻常事情,他还不能如此清晰直观的感觉到江芸的厉害,那些琼州,漳州的海贸,兰州的政绩,甚至是徽州的清除奴役,有人喜欢有人憎恶,他从不过多评价,可唯有浙江,他是浙江人,家族父老六代立家,世世代代生活在浙江。   浙江各地甚至立有江芸的生祠,香火之盛,完全不亚于那些经久不衰的庙宇。   他爹说当时绍兴的那些百姓被除了奴籍,分到土地时很多人都哭了,最后一亩土地被重新规划成功后,当日绍兴城一半哭声,一半笑声。   “清丈吗?”许逵嘟囔着,“河北清丈闹得风风火火的,我是河南人,我爹就一直念叨着什么时候轮到河南。”   “君子论迹不论心,能为百姓谋一口饭吃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最后孙燧敬佩说道。   “好吧,那我们就再信她一回。”许逵低声嘟囔着,但很快又开心说道,“要是这次成了,说不定我就能回京了,还能顺道见见我爹呢,我从河北到山东又到江西,已经十多年没回去了。”   “行了,你先去把南昌防务加强,对了,你之前还说宁王府中有人朝着西南走去,说是府中缺人,具体做了什么知道吗?”   “不清楚。”许逵摇头,解释道,“可能是传信的人还没回来,都出了江西。”   孙燧摸着胡子,神色忧虑:“只担心是和我的信件一样。”   截止今日,孙燧已递送了六份关于宁王即将谋反的密信,但全都被拦住,最近几份正大光明被人拆封扔在他书房前,最近一份甚至被撕得四分五裂,威胁意味十足。   “整个江西官员不是上了宁王的贼船,就是默不作声,打算两头下注的。”许逵冷笑一声,“但我派出的人可是勇士,绝不会如此。”   “但愿如此吧。”孙燧垂眸,伸手把和江芸的通信直接烧了。   “哎,这么烧了,会不会……会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啊。”许逵见状,连忙说道。   孙燧看着大火吞没纸张之后,任由灼热的火意在指尖一闪而过,这才松了手,抬头笑说道:“我来江西后就知道我没有后路了,汝登,我们为国尽忠,为臣守节的时候来了。”   许逵神色一冽。   —— ——   “大事,大事。”深夜,一个小黄门踏着夜色,匆匆而来。   出人意料的是,内阁所有屋子都亮着灯。   本来打算朝着江芸芸屋子冲去的小黄门脚步一顿,朝着首辅王鏊的屋子走去。   “怎么了?”王鏊披风也来不及披,急急忙忙走了出来。   小黄门把手中的折子递了上去:“江西密报。”   王鏊迫不及待接了过来,只看一眼就头晕目眩,被连忙赶来的江芸芸接住。   “怎么了?”梁储急坏了,连忙挤进两人中间,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孙燧果然是会办事的,在接到内阁彻查铅山县盗匪事后立刻反应过来,亲自驻扎铅山县主持大局,同时借口为了御寇,所以要提早做防乱准备,先一步屯兵于进贤城,随后屯兵于南康、瑞州两城,在盗贼众多的县衙里中分出一些地方设立安义县,同时开始练习正在兵改的王守仁,充盈饶、抚二州的兵备,但请湖东分巡兼管。   “他这边还说九江为鄱阳湖之重地,最为要害,奏请加重兵备,还要让他们兼管南康、宁州、武宁、瑞昌以及湖广之兴国、通城。”梁储犹豫说道,“之前这里本就有兵力?为何还要加重。”   “军中有内奸,要隔开和宁王的联系,有了自己人可以控制形势。”江芸芸飞快解释道,随后翻开下一页。   “广信之横峰、青山诸窑场,地势险要人悍强,确实需要一名通判驻于弋阳,兼督附近五县兵马,也被不时之需。”杨一清也是在边境带过兵的,对这样的举动非常赞同,“要准此事。”   “不过说来说去,怎么都没南昌的事情啊?”梁储问道,“不是主要问题是南昌吗?”   “这个布置,已经算是把南昌包围了。”江芸芸把折子合上,一脸严肃,“他还怕有人劫夺兵器,已经提起一步把各处的兵器都转移走了,如今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些兵器在哪,我只担心他动作太过。”   这样不加掩饰的举动,明眼人一看就是把南昌围困了,按照朱宸濠的心狠手辣,极有可能会对他下死手。   “那,那不要不同意,就当不知道此事?”王鏊也从心惊肉跳中回过神来,犹豫说道,“他做的也太急太绝了,缓一缓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芸芸沉默,看着折子上的名字。   “这么大的动静了,不管到底成不成,宁王估计心里早就怨恨上了,若我们朝廷还是无动于衷,伤的是这些臣子的心啊。”梁储犹豫说道。   杨一清看着三人,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了,要说什么直说吧。”王鏊直接说道。   “我和德成见过几次面,之前他任刑部江西司郎中。不仅在南畿决断囚犯,又在江西处理许多案子,平反了许多冤案,后来在福建右参政任上督储粮食,革除宿弊,君民的生活困顿都有了很大的缓解,这人做事以公心处理一切,从不怕怨恨诽谤,甚至憎恶。”   江芸芸抬眸看他。   杨一清的目光依旧平静:“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江芸芸捏着折子,片刻之后说道:“是,他已经洞悉我们的目的,提前布局,我们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王鏊一看内阁两位中流砥柱都是一脸坚决,便跟着叹气:“那其归去拟折子和调令吧,你们两个相互看一下,别出错了。”   江芸芸把折子握在手中,轻轻点头。   “马上就要子时了,爷派人来问,可要回去了,马车都在宫门口备好了。”周发小心翼翼走过来问道。   “首辅和梁阁老先回去吧,我和杨阁老把诏令初步拟好再回去休息。”江芸芸先一步说道。   王鏊也累了,他这几日也跟着江芸的作息走,这才知道她这过得都是什么苦日子,他一把老骨头差点散架了。   “那你们辛苦,弄好了早些回吧。”王鏊揉了揉胳膊,先一步离开了。   梁储一见也跟着走了。   院中只剩下江芸芸和杨一清,两人坐在台阶上,头顶的烧到一半的蜡烛昏暗了不少。   “为何刚才要犹豫?是后悔不直接派兵了?”不知过了多久,杨一清扭头问道。   江芸芸摇头,看着面前杨一清的影子。   她和杨一清的师兄妹感情缘浅,不如带她如孩子的李东阳,甚至不如刻意避险的刘大夏,两人一见面就处在注定需要竞争的位置上,几句年少的过往来信,很难有所感情。   “我和孙燧通过好几次信。”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稍有几分力气地握在手中。   杨一清眉心微动。   “我提议过,希望他能围困南昌,逼反朱宸濠。”江芸芸的声音在暖色烛火的照耀下,有了几分令人恍惚的平静。   杨一清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也许你说得对,此人一以公心处之,不恤怨诽,我只是在想……”江芸芸失焦的瞳仁在片刻后很快又重新回神,反而开始注视着面前的杨一清,轻轻叹了一口气,“算计人心,还是不快乐的。”   杨一清眼睛倏地瞪大。   —— ——   “听说孙巡抚九月末平了铅山县的盗贼,还找了那个姓费的阁老,之后一路北上,现在已经到南康了,说要把南康附近为患的匪首都抓了。”文姬端着几盆馒头,忧心忡忡说道,“但他这个打发,我瞧着匪患是越来越多了。”   正在奋笔疾书的黎循传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惊喜:“当真,孙巡抚竟然走到南康了,就是要越来越多,朱宸濠越急,对我们越有利,我还就怕他突然安静下去了,这才是要命的。”   “我刚才看到有几个陌生人来府中了,不知道和这事有没有关系。”文姬把几块炭丢到火盆里,浓烟冒了出来。   黎循传被呛得咳嗽几声,捂着鼻子说道:“才十一月,江西就这么冷了。”   “你这个大少爷还是赶紧走吧,锦衣卫都在外面找疯了。”文姬不悦说道,“你要的东西,我给你盯着就是。”   “不行,我必须留在府中,要是等他们造反,我要开他们后门,占据他们后方。”黎循传低下头,低声说道,“你去找锦衣卫,把这几分名单让他们帮忙送去给孙巡抚,这是我最近问出来的可能是南康附近的盗匪。”   文姬顺手接了过来,故作不经意说道:“行,你吃吧,没什么肉了,最近府里也紧张,唯一的一块肉给小凌吃了,小姑娘要长个的。”   “行,给她吧。”黎循传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   若是江芸在这,一定要震惊面前这位是打扮邋遢,脸上灰头土脸的人是自己认识的,有严重洁癖的小公子黎循传。   “对了,你要不要给江阁老写封信。”没多久,文姬突然神神秘秘凑过来说道。   黎循传不解但非常紧张:“她怎么了?”   “我听说那个杨廷和守孝回来了,外面都说这两人不合,现在突然让他提早回来就是要掣肘江芸的。”她小心翼翼问道,“会不会对江西的事情有影响啊。”   黎循传眉心紧皱,心中思考许久,最后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之前杨阁老坚持守孝三年,现在提早几个月回来,应该是有要事请他回来的,说不定就是江西的事情。”   文姬松了一口气:“不影响江西的事情就好,决不能再让朱宸濠那个狗贼苟活了。”   “嗯,对了,你要是有机会,你也和小凌一起离开吧。”黎循传小心翼翼摸着冻疮膏,看着面前勤劳整理屋子的人,小声说道,“现在逼这么急了,其实最晚也就是明年了,我怕他狗急跳墙,你带着小孩避一下吧。”   文姬猛地扭头看他,咬牙说道:“我要亲手杀了他,绝不会临阵逃脱。”   黎循传看着她憎恶的神色,到嘴边的话便也紧跟着咽了回去。   —— ——   内阁   杨廷和看着面前两年多不见,却两鬓冒出不少白发的江芸,不可置信。   “怎么,怎么突然,长白发了……”   江芸芸笑了笑:“许是少年白吧,我好早就长白头发了。”   杨廷和无奈摇头:“我看你是太辛苦了,这几年操心的事情这么多,我在成都府都听闻着您的丰功伟绩。”   “都骂我什么了,说来我听听,我虚心接受一下。”江芸芸打趣着。   杨廷和也跟着笑说着:“君子不言人是非,我可是坦坦荡荡的君子,和你清清白白的江其归一样的。”   江芸芸笑容加深:“小时候的胡说八道,怎么还被人知道了。”   “外面连你小时候花了两文钱买了一个粗粮饼都有人津津乐道呢。”杨廷和接过周发递来的茶盏,说回正题,“你一力要我回来,可是有何要事?”   江芸芸抬头,看着面前的神童。   内阁的神童来了又走,络绎不绝,但杨廷和总是有几分不同的,大概是神童天才间的傲气被他隐藏得极好,甚至可以说他非常识时务,只要大方向不出错,小地方的摩擦总是能相互包容的。   “朝中如今的情况,想来介夫远在成都府但也有所耳闻,如今到了不得不需要做出决断的时候。”江芸芸认真说道。   杨廷和捧着茶盏:“你是说,宁王?”   “小王子衰五万袭击大同。”江芸芸出其不意说道。   杨廷和震惊:“为何不曾听闻。”   “我压下了。”江芸芸揉了揉额头。   “你,你疯了!这么大的事情。”杨廷和震惊,手中的茶盏晃动,茶水溅到手指上,他却来不及擦去。   “边境一乱,江西必乱,紧跟就是兰州有险,西南也会大乱。”江芸芸严肃说道,“四面开战,大明撑不住。”   杨廷和惊坐在原处,许久之后才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那,那你亲自来信,要我归朝,是,是为了让我去调度?可我不会啊……”   内阁中的四位阁老,王鏊正儿八经的文官出生,对打仗可谓是一窍不通,梁储更别说了,年级也大了,大概是一看到血会直接晕过去的那种,杨一清倒是有多年边关经验,但需要他的地方太多了,他根本分身乏力,江芸作为如今权势正盛的人,肯定是坐镇京城,调度六部的。   看来看去,一旦事情如九连环一般爆发,整个大明主要岗位上这么多空缺,就算填上兵部尚书和两位侍郎,人也是不够的,他这个纯正文人有几分名声,在一众大小九卿中也还算年轻,怎么也是要跟着去一趟战场的。   江芸芸摇头,索性绕过满桌的折子在,站在他身边,弯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廷和手中的茶盏直接摔倒在地上。   茶盏四分五裂,茶水飞溅到两人的衣摆上。   “你,你,江其归,你疯啦。”杨廷和看着面前神色自若的人,嘴皮子哆嗦一下,“但凡一环出错,你,你我……都要万劫不复。”   “时也命也……”江芸芸注视着面前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人,近乎温柔说道,“介夫,我们走到这一步了。” 第五百四十章   小王子劫掠大同这么大的事情到底是瞒不住的。   一时间朝堂舆论四起, 兵部的人首当其冲,随后阁老中兼任兵部的江芸芸也被骂得狗血淋头,不少人都攻击她果然勾结蒙古, 任由蒙古掠夺边境,随着舆论越演越烈,大家的态度也开始逐渐激进,甚至有人希望江芸能引咎致仕。   许是今年一年的江芸都太过高压, 导致这一次的反扑气势汹汹。   “王琼第一个就摆脱关系,说折子没通过兵部, 直接通过内廷到陛下手中,陛下给你了,你却压下不发的。”姜磊站在夜色中, 只露出阴暗的轮廓,空气中隐隐有着一丝血腥,原本蹲在江芸芸桌子前的小猫早早就夹着尾巴跑了。   “外面也有人配合着兴风作浪,你上半年拔出了这么多钉子, 没想到还有人不知死活被被宁王收买了,现在这两波人群起攻之呢。”他冷笑一声,口气狠厉, “这群趋利避害的小人,要事再落到我手里,我看不把他扒皮抽筋。”   江芸芸并未抬头, 反而继续在埋头写信。   “你倒是镇定。”姜磊眼皮子一垂, 似笑非笑说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江芸芸头也不抬, 只是伸手指了指边上已经盖上火漆的信封:“劳驾帮忙送一下。”   “这一封送给兰州秦知府, 他的位置目前还不能动, 让他再辛苦辛苦,盯着蒙古的动静。”   “这一封送去河北,告知彭泽和马中锡在大事未成前,防止有人使坏不论如何都要稳住。”   姜磊抱臂,不高兴说道:“哎,我是锦衣卫呢,现在锦衣卫什么地位,你到底知不知道,牛得很,可不是专门给你跑腿的。”   江芸芸放下笔,抬头笑说着:“那怎么样才肯帮忙啊,姜千户。”   姜磊下巴一抬,嘴角弯起:“要乐山给我做鸡腿。”   “要两个。”他眼珠子一转,得寸进尺,大声喊道。   “好你个姜磊!”乐山果然受不得激,立马拎着扫帚冲出来,“还使唤上我了。”   “哎!哎哎哎!!你看看!你看看啊!!”姜磊不高兴,对着江芸芸骂骂咧咧着,“你骂他啊,他现在对我越来越凶了。”   他一边跑,一边顺手把两封信塞进袖子里,然后火急火燎跑了。   “大晚上就知道翻墙!”乐山握紧扫把,紧追其后,“回头我就把墙修高一点。”   江芸芸笑着摇头,刚收回视线,就看到张道长磨磨唧唧走过来。   “好几日不见你了,最近都做什么去了。”江芸芸随口问答,她动了动鼻子,“你和姜千户说过话了?你让姜千户把乐山带走了的?”   张道长立马紧张闻了闻袖子:“什么狗鼻子啊。”   江芸芸笑:“说吧,张大道长什么事情啊,神神秘秘的,难得见您呢。”   张道长撇嘴:“谁不见谁啊,是你总是忙得子时才回家,还能逮到我不成,我早呼呼大睡了,今日是我特意来逮你的。”   江芸芸看着他在火盆加了几块碳,又伸手感受了一下温度这才继续问道:“听乐山说,你太想知知她们了,偷偷哭了好几次,我让人送你去浙江找她们要不要?”   张道长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在她边上,盯着她发了会儿呆,然后后知后觉摇了摇头:“你又想赶我走是不是,我才不走呢,知知她们在太监边上狐假虎威的,才不会出事,反正现在你身边不安全,外面也不安全,江芸,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得看着你点。”   江芸芸失笑,无奈摇了摇头:“那你早些去休息吧,这么晚睡对你身体不好,年纪大了,还是早睡早起。”   张道长哦了一声,偏屁股一动不动地,瞧着是有话要说。   “要说就说吧,磨磨唧唧做什么。”江芸芸直接说道。   “你打算去打仗吗?”张道长果不其然还是按耐不住,脑袋凑过来小声问道。   江芸芸惊讶看他。   “我猜的,咱俩认识多少年了。”张道长和她的视线一对上,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立马又开始嘟嘟囔囔起来,“我就知道,我一看这个风声就觉得不对,我还悄悄算了一卦,不好,又从重新起卦了,还是不好,又去祖师爷面前起,祖师爷嫌我烦,都不理我了,所以,你,你能不去吗。”   江芸芸想了想,摇了摇头。   张道长又不说话了,只是一脸愁容地盯着江芸芸看。   他已经六十了,放在外面的寻常道士身上,大都有了仙风道骨的架势,偏他性格懒散,得过且过,言行中总还带着几分红尘羁绊,优柔寡断的老道长的眉宇让他多了不同寻常的人间气。   “年轻做官的时候,总觉得上面的人真是麻烦,这也不行,那也不准,做一件事情就是因为磨磨唧唧才被耽误的,现在自己做到这个位置上,又觉得底下人实在太风风火火了,今天种下花,恨不得明天就开了花。”江芸芸笑说着。   “我在琼山县的时候,年少莽撞做了很多大胆的事情,但那个时候总有很多人愿意维护我,保护我,所以才让我慢慢长大,现在我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我也必须做这么做。”她温柔说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烛火摇曳,影子垂落,子时的深夜是如此安静,只有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面前的少年明明还是这个模样,可再仔细看去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张道长满心的话在她的注视中只能沉默以对。   ——他总是能被江芸说服。   —— ——   大同打不打成了一个深刻的问题。   要是打,大同如今的主将能否当此大任,若是不能,现在又能让谁去。   要是不打,今后的边贸又要如何处理?直接关闭边贸是否合适。   朝野震动间,内阁的阁老一个个都被骂得狗血淋头,大雪皑皑间,愣是把众人骂得一身是汗。   王鏊抹了一把脸,把兵部的折子递了过去:“王德华虽私心,但也有些本事,他问到底要协调出几名将领。”   如此一问,就是这位兵部真正的主事人也知道现在的问题是大同,但又不仅是大同。   他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但又不敢多问,唯恐惹上麻烦,故而只能如此委婉。   “兵部能抽调出多少名将领?大同的指挥使又能不能用?各地现在又有多少兵力可以运转,今年的粮草够不够?又能维持多久?维持几地同时开打?”杨一清说话间,白烟模糊了面容,他坐在门口的位置,看着敞开的大门外,那场下了一早上的大雪还是没有消停的迹象。   “他现在只想要一个将军的数量,也未免想的太过轻巧。”   王鏊也是爪麻,犹豫说道:“不若,先把边贸暂停……”   话还没说话,屋内五个人一下有三双眼睛看了过来,王鏊吓得立马闭上嘴,紧张握住手中的折子。   其实他也觉得不如直接把边贸关了更合适,毕竟现在实在太乱了,不如着手先把国内的事情解决好才是正途。   “关了边贸,再开就难了。”江芸芸直接说道。   “这个节骨眼上边贸一关,蒙古人立刻就能查觉到是我们内部有问题,说不定还是东西联合,大举进攻九边。”杨一清也敏锐说道。   “当初为了边贸付出了多少人力财力,现在草率关了,不就是钱打水漂了。”杨廷和也紧跟着说道。   “那现在……”梁储也被这三人严肃的神色吓住了,呐呐说道,“不能支持这么多吧。”   江芸芸沉默,把兵部的折子递给杨廷和,沉吟片刻后说道:“宁王要反,最迟在明年,他一定坐不住,这里需要一人去主持大局,我认为,此人不单只是去打仗。”   杨廷和把折子递给梁储,也紧跟着说道:“确实,江西乃赋税重地,不若趁这个时候去整顿吏治,再推行清丈,百利而无一害,但此人不仅需要能文能武,还必须有足够的威望。”   梁储看完没说话,只是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然后顺势把折子给杨一清。   杨一清一目十行看完,却久久没有合上折子:“宁王手中定然有兵,但定然是乌合之众比较多,我却是比较担心蒙古的。”   “这几年小王子和脱脱卜花·娜仁在蒙古内部争夺不断,两边发生过不少大规模争夺,且各有胜负,原先看不出所以然,但现在看来一直高强度的战争锻炼绝对是锻炼人的,而我们这些年的边境大部分都是小规模的掠边,甚至守城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我们的士兵便是真的召集了五万,乃至十万,能否大获全胜。”   王鏊听得忧心忡忡:“我也有这个担忧,我更担心我们一旦和小王子对上,脱脱卜花·娜仁会不会直接反水,强攻兰州。”   一旦九边重燃战火,势必国内民意沸腾,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匪患会重新燃烧,而同样虎视眈眈的宁王则会气势大涨,西南边境那些异族也不会安分。   如今河北的马政刚刚取消不过一年,一旦腹背受敌,百姓又要陷入这样的困境,偏清丈土地已经进行到一半了,一旦停止,想要重新找到这个好的时机再一次切入几乎是痴人说梦,更别说现在的福建正在由福建左布政使伍符亲自督办。   “不好啦!急报!急报!福州三卫哗变!”小黄门冒着大雪踏雪而来,声音急促尖锐,站在门口,高高举起手中的折子。   屋内五人齐齐站了起来。   “怎么会如此?”王鏊大惊失色,“是军屯的问题吗?”   杨一清已经顾不得规矩,直接一把拿了过来,打开一看,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镇守太监罗仑担心江西匪患流窜到副将,要求修建城墙,要布政司出钱三千两,左布政使伍符却只给了五百,如今清丈土地正进行到军屯,福州三卫本就不满,又碰上这次因为清丈,年前的粮食也没有发,所以聚众为变。”   “对了,说起这事,这是今天收到的,已经致仕的都御史林廷玉、副使高文达弹劾左布政使伍符,认为其为夺功劳,行为激进,福建各地早有异议,请朝廷换人来福建主持大局。”梁储火急火燎去自己的屋子找折子,结果刚一出门就被大雪打了回来。   “外面太冷了,嘴上说说就好,折子等会回去再传阅即可。”王鏊把人拦住,“其归,清丈的事情都是你主持的,福建的事情你怎么看?”   江芸芸摇头:“福建多宗族,且为商之人众多,团团相靠,已有大树藤蔓之势,故而阻力颇多,伍朝信性格强势,慎法多虑,守节财用,算是退进可守之人。”   “这个罗仑好大的胆子,都说了镇守太监不可随意弹劾地方官员,只准盯着御史,他倒好,直接走了内廷的路,可见是完全不把朝廷之前的政令放在眼里。”杨廷和冷笑一声,“江西有匪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都十来年了,要是真打过来早打过来,现在朝廷都要征讨了,他倒是想起来江西匪患不绝。”   “不是也有御史吗。”杨一清讥笑,“两手准备呢。”   门口的小太监一直站在雪中安静听着,闻言这才笑说着:“陛下也觉得不妥,所以让奴婢送到内阁了。”   王鏊笑着点头:“有劳,周发,请这位公公喝盏热茶。”   小太监一走,几位阁老脸上的神色是再也止不住的忧虑。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王鏊看着漫天大雪,低声感慨道。   —— ——   “福建那边已经乱了。”江西宁王府,李士实面带喜色,在张灯结彩中快步走了过来,“效果比想象中得好,三卫一起反的,还把伍符抓起来了,不管此人能不能活,但他是坚定的江芸派,今日之后,福建他是待不了了,后来人可不好调,江芸手中的事情铺的这么大,能用的人才多少。”   朱宸濠有些兴致缺缺地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袖口的绿色铎针:“总会有人闻着好处上来的,这世上能有几个江芸。”   李士实一看他这个样子,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这位爷怎么又不开心了。   “不知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是否需要请刘文泰来看看。”他直接问道,“孙燧在南康好像得了人帮助,直接把我们的人给抓了,现在正关在府城的监狱里,还要让殿下主持大局呢。”   朱宸濠回过神来,啧了一声:“孙燧那厮尽坏我事。”   “可是要找关系把人放出来。”李士实询问道,“他们知道我们不少事情,可不能被孙燧那人撬开嘴,再把我们的粮草和黄金都夺了。”   朱宸濠平静说道:“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李士实大惊。   “死无对证才是上策。锦衣卫竟内廷一事,已经成了天下鹰眼,你觉得孙燧是有人告密才能一连抓住我们这么多人,我倒是觉得说不定是锦衣卫与他在一起了,锦衣卫什么手段。”朱宸濠淡淡说道,“死了,也是解脱。”   李士实一听也有道理:“那我等会就安排下去,索性看看能不能趁乱把孙燧也给杀了。”   朱宸濠可有可无点头,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殿下到底为何忧虑?”李士实不解。   按道理现在所有事情突然都上了正轨,是极好的事情,为何还闷闷不乐。   “到底何时才能起事。” 朱宸濠抬头,眉宇间是忍不住的烦躁,“到底还要等多久,我们的人不是都已经安插到京城了吗?还设立了驿传,京城的消息我们了如指掌。”   “朱厚照被杨一清带回来了,根本没出事,我们何来的理由。”李士实镇定说道,“我们最好的时机就是等朱厚照自己的死讯,不论如何死的,只要他一死,我们立刻在京城散播流言,再竖起清君侧的旗子,到时候肯定会有无数人追随。”   “等他死?他才二十来岁,又被江芸保护得密不透风,怎么会好端端死了,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朱宸濠莫名有些焦躁,紧紧扣着铎针上的绿色宝石,咬牙切齿说道,“江芸,我想见江芸,他杀了我这么多人,还当众写文章骂我,我如何能忍。”   李士实真是一听江芸的名字就头疼。   “这不是正说明我们的办法有效吗,她现在被逼急了,想要甩锅给您吗,您看,江芸得罪了这么多人,这次蒙古人也站在我们这边,那个小王子率军五万已经掠边一月了,我听兰州那边的人说,那个脱脱卜花·娜仁已经莫名出现在兰州附近,这不是天助王爷吗?只要蒙古一动,我们让手中的人立马在各处生事,朝廷必乱啊,我们只要等着处于处于下风,就让江芸滚下来。”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只要江芸滚下来了,朱厚照那个脾气谁制得住啊,只要朝野一乱,我们的机会就大了,便是不死,再折腾几年,我们再起事,赢面就很大了。”   朱宸濠知道事情要一步步办,但他还是被江芸骂他的口气给气到了。   “她当年在白鹿洞书院,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她能这么安稳。”他忍不住咬牙切齿说道,“看我不一把火烧了白鹿洞书院。”   李士实眼皮子一跳。   —— ——   “九江乱了,有一伙匪患冲进九江大肆屠杀,知府都被杀了,”   明明是春节时分,整个京城却没有太大的喜悦,到处都是不安的议论声。   姜磊来的时候,江芸芸正举着油灯,认真去看江西的地图。   “那个白鹿洞书院如何?”她紧张问道。   “听说冲击过一波,但白鹿洞书院占据庐山五老峰的南麓,他们守住了山门前的那条小道,故而逃过一劫。”姜磊脸色凝重,“盗匪在山下屠杀泄愤。”   江芸芸站在舆图前,举着油灯,任由斑驳的光影落在自己的脸上。   “为何还不出兵江西,为什么一定要等宁王反。”姜磊不解,江西的消息每日不停歇的传来,近半的兄弟如今都在江西,有再也联系不上的,也有信中的消息一日比一日严峻的,他看得触目惊心,却又无能无力,大冬日愣是急得嘴巴都上火了,喝了乐山一锅的凉茶都压不住。   江芸芸叹气:“出兵打谁?剿匪要浪费一波兵力,宁王再反,又是一波兵力,江西一动,九边必乱,小王子和脱脱卜花·娜仁一定会长驱直入,光是这两个地方就能耗尽大明全部兵力。”   “那,那我们直接去宁王府,把人杀了,把朱宸濠杀了行不行!!”姜磊口不择言,“你们不出面,我们锦衣卫来啊,反正我们就是搞暗杀的。”   “宁王仁名天下皆知,上一个杀仁王的人是什么下场,你需要我直说嘛。”江芸芸平静说道,“各路藩王只会认为这是真正的削藩,到时就是全国大乱。”   姜磊脸色僵硬,站在窗口,沉默地看着面前之人。   深夜的大门被人骤然敲响。   江芸芸扭头去看,只看到有人踩着夜色,大步而来。   “江芸,我主动行不行。”来人认真说道,“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的。”   —— ——   “我就说是江芸的问题,好端端的非要清丈土地,这么多土匪不就是因为土地问题才为患的,她这一招简直是火上加油。”   “还要在江西搞兵改,乱成一锅粥了,那个王守仁讲学问有些本事,带兵打仗战行不行啊,瞧着跟个病秧子一样。”   “还有那个孙燧,剿匪就剿匪,也不把一处剿干净,这一路北上跟个炫耀一样,一点作用都没有,简直是浪费兵力和粮草。”   白鹿洞书院里,众人被围困一月,整个春节都是在惊恐不安间度过,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开始破口大骂。   “吵什么。”山长的闻实道呵斥道,他已经很老了,拄着拐杖,可目光严肃看人时,还带着老师不可置疑的威严。   那些抱怨的学生吓得一个哆嗦,齐齐站了起来。   “朝廷大事,何时轮得到你们这些小辈口出狂言。”闻实道面无表情教训道,“在下面肆虐的,是土匪。”   “可难道不是朝中无能嘛。”有人大胆质疑道。   温实道气笑了。   “为何不剿匪,为什么不剿匪!!”有学生崩溃说道,“我爹我娘都在山下!他们都在山下!!”   “剿匪,朝廷没剿嘛,这么多年来朝廷折在这里的人有多少,你们算过吗,多少钱填进去了,可匪越来越多。”当年女子学院读书的学生,也有人留下来当了老师。   南昌水运漕帮家的大小姐杜明珠就是当年第一个留下来的。   她梳着女子发髻,却穿着男子衣服,形容英姿飒爽。   “你,你是江芸带进来的,当然帮她说话。”有人反驳道,“既然剿匪这么多年不成,那分明就是她选人无能,说不定就是盗匪头子,就是为了钱,为了权!”   “无能。”杜明珠冷笑一声,“我笑你才无能,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南昌就在你脚下,你却什么都看不清。”   “你,你身为学长却口出恶言!”那人大怒。   “蠢货。”杜明珠依旧是快口直言,“你连到底谁是匪患都看不清,我骂你是为了你好,别读书做官了,回家等死吧。”   “明珠!”那学子还未说话,温实道先一步厉声呵斥道,“如何和学子说话。”   “我说错了吗!”杜明珠大怒,“我爹是怎么死的,我难道不知道吗,哪来的匪患,哪来这么多胆大包天,剿不干净的匪患,分明是有人庇护,那个端坐在南昌府的就是最大的盗匪头子。”   人群哗然。   “明珠,你好几日没合眼了,我带你回去休息。”广信府东同书店老板的小女儿章才储是第二个留下来的。   她上前扶住气得发抖的杜明珠,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安抚道。   “我走什么!我不走!我当年就走了!我这次说什么也不会走的。”杜明珠一把甩开她的手,红着眼睛说道,“我若是一个男子,我一定早早就从军,时至今日,我肯定已经杀到宁王府,为我爹报仇,为杜家所有人报仇,宁王养寇自重,杀人如麻,桩桩件件的血债,我如何走,我如何闭得上眼。”   “明珠。”闻实道上前,轻轻拍了拍自家弟子的肩膀,“如今大敌当前,你的事请会有着落的。”   当年第一批学子回家后没多久,杜明珠一身是血,半夜扣响山门,他这才知道杜家遇到水贼被灭门了,是她的侍卫拼着最后一口气,护送她回到白鹿洞书院,希望书院能庇护这个孤女。   闻实道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学生,到底是不忍心,故而开了女学长的先例。   杜明珠安静下来,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我只恨我自己不是江其归,所以连报仇的本事都没有。”   “你这样大大咧咧,睚眦必报心性真去了官场才要出事呢,我瞧着也不行,其归这种刚正的性格,肯定想把你抓了。”南康府巧制坊的二小姐齐玉溪也跟着入职了,她为人一板一眼,认真想了想后反驳道,“咱们要不还是换个办法报仇,比如我们现在杀出去,直接杀去南昌。”   章才储连忙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安静点。   闻实道看着一个个面色灰暗的学子,叹气说道:“你们可有想过打下去?”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他。   “白鹿洞学院自来六艺都教,礼、乐、射、御、书、数每门都不曾拉下。”闻实道平静说道,“归志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如今不是正是我们履行这样信念的时候嘛。”   “可,可下面的人是,是土匪啊。”有人畏惧说道。   “可下面也有百姓。”闻实道温和说道,“我们在今日不敢出头,未来真进入官场,难道就敢面对不公嘛。”   “对!”杜明珠突然大声说道,“紫阳书院,那满院子的石碑,你们谁没读书,谁不是心里暗想自己的名字要是能进去就好了,今日,是我们唯一一次能和这些圣贤先人并肩站在一起的机会,我们如何能堕先辈荣光。”   学子们面面相觑,神色犹豫。   “学院的米粮最多能撑三日,三日后,我们还是要下去的,与其被盗匪们各个击破,不若出其不意冲下去,占领县城,守好城门,朝廷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章才储温柔说道。   “真的吗?”有人质疑,惶恐反问道,“若是不来呢?”   “不会的,朝廷不会不管我们的。”闻实道最后笃定说道,“江其归是我的学生,我很了解她,她绝不是坐视百姓受苦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面面相觑,有着对未来的担忧,也有着沉默的等待,他们都还是学生,这辈子都在低头看着书,第一次抬头去看面前的世界。   “杀土匪,保县城。”有人大喊着。   “杀土匪,保县城。”一时间,呼声震天。   —— ——   许逵救出孙燧后心有戚戚,不由大骂道:“好狠,好狠的心啊,竟然一把火把监狱烧了,真是畜生。”   孙燧摸着被火烧得短短长长的胡子,却突然大笑起来:“烧了才好,他不烧,如何离间那些本就是被钱拴在一起的人。”   “别笑了!你也疯了。”许逵至今的心跳都还是很快,忍不住骂道,“你也吓死我了,那些供词没了就没了呗,再抓几个其他人问就是”   “没呢,在这里!”孙燧拍了拍袖口,“这次他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好好好,总算不负朝廷所托。”   “行了行了,先回家吧。”许逵瞧着满街的狼狈,伸手把人抓回去,“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了,一大把年纪,也要注意注意,还要不要见你的小孙女了。”   只是两人刚回到内院,看到突兀出现在门口的东西,脸色一变。   门口的地方赫然整整齐齐摆放着枣黎姜芥四样东西。   “早离江界,威胁我。”孙燧冷笑一声,浑然不惧,甚至生出无限战意,“我还真当他巍然不动呢,原来也是急了。”   许逵已经吓得拔出腰间的刀,紧张的看着周围:“衙门里果然有内贼,狗东西,吓唬人。”   “罢了,便是杀了我又有何用,你赶紧去联系锦衣卫,我们要先去九江剿匪,之后就马上回南昌,我们能做的,都做的,就等宁王自己狗急跳墙了。”   “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啊。”许逵嘟囔着。   “那就是予贼以名,让朝廷陷入被动,现在需待片刻即可。”孙燧平静说道,“春天来了,他蹦跶不了几天。”   —— ——   “陛下要南巡!”宁王府,都指挥葛江匆匆而来,“毕真说的,京城的消息。”   李士实也紧跟着走来,一脸兴奋:“天要亡他,天要亡朱厚照,只要我们把他暗杀,又或者扣押,大事必成。”   朱宸濠谨慎说道:“怎么好端端要南巡,朝臣都不说?”   “浙江不是在采买织造吗,浦智那人瞧着一本正经,原也是个坏心眼的,一直上折子说浙江是如何如何好,陛下一向爱出门玩,可不是心动了。”葛江大笑着,“怎么没阻止,江芸亲自出门都不行,陛下还和人大吵了一架,结果殿下猜怎么着,陛下趁着大家不注意,自己偷偷跑了。”   朱宸濠惊得瞪大眼睛。   “若是寻常人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情,我定然是不信的,可朱厚照一向是不安分的人,从小就喜欢偷跑到外面去,之前还不是去南海子狩猎,后来还不是去居庸关,被杨一清匆匆抓回来吗?这次又说他跑了……”李士实露出讥笑,“我一点也不怀疑。”   朱宸濠原本担忧的心也紧跟着被安抚了。   “那我们早些准备,把人抓起来?”葛江激动地搓了搓手。   “是要早些做准备的,就是不知道江芸出不出面。”李士实说道。   朱宸濠一听江芸的名字,连忙说道:“那到时候把她一起抓来。”   李士实笑容一僵。   “京城急报,京城急报。”就在众人商量如何下手抓人的时候,侍卫充满急促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   屋内三人看了过去。   “大学士杨廷和上折,请求仿效宣宗当年告诫赵王朱高燧的旧例,派遣亲近大臣来江西告诫宁王,且同时调查之前典宝副阎顺,典膳正陈宣状告的事情,圣旨已经出了城门。”   朱宸濠大惊失色。   “这,这一来不就露馅了。”葛江紧张起来。   “这样一来,我们的先机不就没了,若是再起义,当真是乱臣贼子了。”李士实大怒,“杨廷和果然是个老狐狸,好一把软刀子。”   之前江西和朝廷的对抗几乎白热化,整个南昌都在高压之下,只要钦差一来,肯定会有人去告状,到时候所有事情功亏一篑,他们招不招的意义都不打了。   招了,宁王一脉彻底完蛋。   不招,今后起事再也占据不了大义。   朱宸濠盯着那个侍卫,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鬼使神差说道,“天时地利人和,不如,反了吧。” 第五百四十一章   孙燧远远看到许逵兴冲冲走过来的时候, 脚步一顿:“谢指挥可有说什么?”   “一直盯着宁王府的锦衣卫说宁王府昨日半夜突然有了很大的动静,葛江和他的手下大半夜就出动了,很大可能是……” 许逵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知道宁王这厮按耐不住。”   孙燧一听,神色凝重起来。   “怎么了?”许逵不解,“我们等他都要半年了,如今开了春, 终于上钩了,难道不值得高兴。”   “开春正是播种的时候。”孙燧语重心长, “也不知道朝廷派谁前来,定要速战速决才是。”   “实在不行,我们自己上啊。”许逵摩拳擦掌, 咧嘴一笑,“你看我之前剿匪的本事还行吧,之前流贼刘七在河北作乱时,屠城邑, 杀官吏,那些州县都闭城防守,我当时驻守武定州, 整个州城城墙垮塌,濠沟都是平的,牛马畅通直入, 我筑城凿池, 设楼橹,置巡卒, 可是打了一仗漂亮的仗。”   年轻的江西按察副使显得有些激动, 大有期待大展拳脚的时候。   孙燧看着他笑, 摸着重新修建的胡子:“我听说的是,当年有流贼杨寡妇率千骑进犯潍县,被指挥乔刚守城挡住,敌军退却后你率军追击,败敌于高苑,又令指挥张勋截击于沧州,先后俘斩二百七十余人,后来这伙人又劫掠德平,被你全歼,从此咸名大著。”   许逵眼睛大亮。   宁王终于要反了,两人一直紧绷的心也跟着放松下来,只觉得春日的南昌当真是格外草长莺飞,绿意盎然。   “这次回去,我也可以蓄胡了。”许逵笑说着。   “这是为何,说起来我也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何不蓄胡?”孙燧随口问道。   现在男子大都出师又或者娶妻后就会蓄胡,美髯公乃是须眉男子的美貌象征。   许逵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突然凑过去小声说道:“孙公家中的年轻男儿现在可都是早早就像蓄胡了?”   一说起这事,孙燧就黑了脸。   许逵了然:“现在这可是大明的新风尚!”   “为何会有这样的风尚?”孙燧不解。   许逵叹气:“这事说起来复杂,但要从我们江阁老当年年轻考中状元的时候说起。”   “这有什么好说的?哪个时候她才几岁?十五岁,别说她本就是女子,就是男子也不长胡须啊。”孙燧不解。   许逵又是叹气:“年轻貌美啊,别的不说,就当年那张打马游街图,谁没见过,哪个闺中女子不心动,全大明最受欢迎的小郎君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不是一下子就让我们这些同龄男儿也有了危机感。”   孙燧失笑,但转念一想又确实非常有道理。   当年江状元横空出世后,斯文俊秀类的白皮小郎君,尤其是出生江南地界,自带儒雅仙气的那种,一下就炙手可热起来,就连他家年纪还小的女儿也吵着说要找这样的郎君。   许逵其实长得也不错,身材高大,臂长如猿,相貌威武,但黑皮壮硕,和那种貌美斯文,身形修长的郎君是一点也不搭噶。   “我是戊辰年的进士,托江阁老的福,虽说她的女子身份暴露了,但我之前的相看是一直没被人看中的。”许逵蔫哒哒说道,“江阁老倒是什么身份都如鱼得水,做小郎君时候是全天下女子喜欢的小郎君,做女人了,全天下的郎君又迫不及待喜欢上她了,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这下可好了,我是彻底没人要了。”   “那和胡子又有什么关系?”孙燧忍不住追问道,“江阁老没胡子啊。”   许逵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不知孙公可有听闻江西左参议和江阁老的故事。”   孙燧脸色一沉:“君子不言子虚乌有之事。”   “哎,我就是随便说说嘛,我可不是背后嘀咕的人。”许逵吓得连忙摆手,随后话锋一转,“但有一年从河北回来后,我夫人拉着我悄悄去见过江阁老和黎参议,他,也是没留胡子的,别说,和江阁老站在一起,怪登对的。”   孙燧眼神微动。   “就现在在江西搞兵改的王阳明,整天念叨着人人都可成为圣人的那人,他和江阁老的关系也是极好的,他就说江阁老对人对事一向是一视同仁,便是宫廷的宦官也丝毫不会有异色,这些年宦官们走了一轮又一轮,可哪个不是和江阁老关系极好,便是各路朝臣,能和她做朋友的,哪个不是高洁自傲,故而是圣人典范。”   “怎么又扯到宦官了?”孙燧头疼,“那个王伯安整日说什么圣不圣人,就拉着江阁老说,瞧着还真像扯虎皮做大旗。”   “没胡子啊!”许逵嘀嘀咕咕着,“人人都说江阁老喜欢少年人,少年人什么样子啊,可不是肤白无须,面容干净的,我夫人家的有一位表亲姓沈,原是中书舍人,就说江阁老对年轻人总是格外和气,他还说江阁老就和年轻人玩得好。”   他还特意摸了摸下巴,强调道:“没胡子的那种。”   孙燧沉默片刻,委婉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时她年纪实在太小了,年纪大的也不和她玩。”   江芸当官的年纪太小了,十五岁的官员,大部分人还在汲汲名利于乡试,她已经是大明头一份的六、元、及第的状元,她进内阁行走的年纪,不少阁老家中的孩子都还没考上进士呢,对这种挤挤都可以当自己孙子的人,自然是没什么话好说,能如此看护爱护亦然是不错了。   都说她升官快,但她也当了二十一年的官了,这已经是大部分普通官员能够到的最长年限了,但江芸的仕途却只进行到一半。   许逵震惊,有一瞬间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嘴硬说道:“反正现在就流行这个样子,没开玩笑,您要是这次回京了,你回京看看,大都是您这年纪的才留胡子,我们这些年纪的都是不留胡子的,我夫人也说当年挑中我就是因为我虽然长得不白也不清瘦,但是没胡子,瞧着干干净净的。”   孙燧摇头:“怪不得我那小儿子这些年也死活这不要留胡子,还嚷嚷要买一件红衣服,乌木簪子,还要学穿道袍,整日不好好读书,神神叨叨的。”   “南北两京现在都流行这些。”许逵嘟囔着,“我也有,但我夫人说我穿起来不好看。”   孙燧摇头:“罢了,也算是赶上一回你们年轻人的时兴了,不过,王都御史不是自己也留着胡子吗?”   “他说自己脸长,留胡子好看。”许逵随口说道。   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劲,和孙燧对视一眼。   “都说江阁老年少时格外贪玩,总惹是非,每任老师见了都是爱恨交接,对了,那个王伯安也不例外。”孙燧慢慢吞吞说道。   —— ——   “既要起事,南昌内部就不能留有二心的人。”李士实对朱宸濠说道。   朱宸濠点头:“过几日就是我春耕,我请南昌全部官员来府,你到时候带人直接把不肯忠于我们的都杀了便是。”   既然觉得起义,那示意要把后方整理地干干净净,李士实对此并无异议,甚至要求葛江把军队里的人也都筛选一遍。   葛江冷笑一声:“早就把不干净的钉子拔了,老子也是杀过不少锦衣卫的人了。”   “如此我们还需要一个名头,不然师出无名。”李士实又说道。   朱宸濠站起来,来回走动片刻后说道:“我早前听闻一桩前朝旧案。”   他也不等其他人提问,继续说道:“你们可听闻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有个叫郑旺声称朱厚照的生母是他的女儿,宫女郑金莲,后来三法司、东厂、锦衣卫联合办案,此案虽为密审,但我听闻孝宗曾亲自审问了郑旺和王宫女,可见此事说不定也是有些原因的。”   “但我听闻是当年张家国舅实在跋扈,陛下为敲打张家之意。”李士实犹豫说道,“后来郑旺被内廷赦免,又后来听闻他闹事,朱厚照直接以妖言罪判其斩刑。”   “哪有如何。”朱宸濠冷笑一声,“空口白牙的事情,可不是任由他人说的,谁不知道陛下是彻底厌弃的张家,我们只要说是奉太后密诏,说皇位上的这人只是一个平民的孩子,如今任由牝鸡司晨,颠倒阴阳,导致国家多次声乱,如今我们清君侧,只为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是了,我们的人在京城传信过来说,现在张家门庭很是冷清,张太后久病多久,已经许久不见人影了,哪有当年的辉煌。”葛江说道,“不若我们联系张家,彻底里应外合。”   朱宸濠眼睛一亮:“未必不可,张家兄弟怕也是恨透了江芸。”   “当务之急,是先把南昌处理干净。”李士实提醒道,“保证后方安全才是。”   “黎循传还是没找到吗?”朱宸濠回过神来,不悦问道,“如此大的隐患,竟然这么久还没找到?”   “只要他冒头,我们必杀之。”葛江冷笑一声,“只怕他自己也怕死了,不敢出来,再说了,他一个读书人,又有何用。”   朱宸濠还是忧心忡忡:“此人对江芸格外重要,我定要杀了他祭旗的。”   李士实是真怕了江芸这个名字,殿下一涉及到这人,就跟魔怔了一样,大小事都分不清了。   “那就先用其他人祭旗,我亲自去请孙燧和许逵,若是他们不服,直接那他们祭旗就是。”他说。   朱宸濠点头,但还是对着葛江说道:“你亲自带人在府内在搜一遍,人肯定没走,一定是躲起来了。”   门口,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眉心紧皱,在李士实出来前,拖着扫帚,急匆匆走了。   “快,让锦衣卫传信,让孙巡抚和许副使不要赴宴。”他回到院子,对着文姬说道。   文姬没说话,只是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黎循传察觉不对劲,刚一抬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瞧瞧,这是谁,这不是我们黎小公子吗?”一人捏着刀子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刘文泰。”黎循传震惊,“你怎么在这里,你,投奔宁王了!”   刘文泰冷笑一声:“还不是多亏了你的江芸,要不是他,我能落魄至此。”   “是你医术不精,可不是任何人的问题。”黎循传呵斥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其归当年放你一马,留你一条性命,你还敢出门生事。”   刘文泰冷笑一声:“我惹事,我是要做真正的事情,我要把你抓给宁王,宁王事成之后,我定能重新回到京城。”   他狞笑着扑了过来。   很快两人就扭打起来,文姬瞧着不对劲,用力撞上去,对着黎循传大喊:“跑,快跑啊!”   “跑,跑不了的,你们两个都跑不了,来人啊,来人!!啊……”刘文泰突然瞪大眼睛,低着头看着腹中的匕首。   黎循传瞪大眼睛,连忙松开手。   文姬也惊呆了。   “走,快走。”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示意黎循传把她手腕上的绳索解开,“有人朝着这边来了。”   “别,别走……”刘文泰伸手要去抓黎循传,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黎循传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后直接把他腹中的匕首拔出,任由鲜血溅了自己一身,看着他重重帅倒在地上,脸上是出人意料的冷静:“小凌呢?”   “前几日早早察觉不对,扔给锦衣卫了。”文姬说。   “待不下去了,我们走。”他割了文姬手上的麻绳艰难隔断,看着倒在地上,血流一地,只能奄奄一息挣扎的刘文泰,“让孙巡抚和许副使不要赴宴,南昌一定会全称搜捕,让锦衣卫的兄弟们躲好了。”   “这把刀你拿着。”他人最后把带血的刀塞到文姬手机,“你等一会儿再出来,直接出门。”   “你,你呢?”文姬大惊。   “我们两个人一起,肯定跑不了。”黎循传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声音,把人塞进当初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认真说道,“你还要看宁王伏法呢,可不能死。”   文姬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人的面容逐渐消失。   没多久,她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追……这边,往这边跑了……追。”   黑暗中的文姬紧紧握着匕首,任由匕首生硬的刀鞘嵌在手心,这才强忍着呼吸,让急促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 ——   深夜的内阁,难得五位阁老都在,几人面面相觑,一个个脸色凝重。   小太监哭着伤心欲绝,跪在地上。   原是朱厚照察觉到内阁的为难,想要亲自领兵去打蒙古人,借着大年过年还未完全上心的时候,索性甩开谷大用等人,直接夜出德胜门,疾驰出了居庸关。   等谷大用发现的时候,只觉得天都塌了,顾不得体面,直接飞奔去了内阁,直接把所有阁老堵在门口。   “这可如何是好?”他问。   王鏊跌坐在椅子上,嘴皮子都在发抖。   “怎么会这样!!”梁储声音都吓劈叉了,“这,这如何是好?”   杨一清和杨廷和几乎想也不想就去看江芸。   江芸芸面对众人惊疑的打量,并无异色,只是看向杨一清:“杨阁老,你在九边多年,想来对蒙古人格外了解,大同总兵官王勋为守城之才,你可愿意带上陛下训练的三千精兵,另五军营一万兵力、三千营和神机营各三千兵力赶赴大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众人也很快跟着冷静下来。   是了,兵部现在根本抽调不出很多士兵和将军来,福建那边刚刚让提督漕运兼守淮安府的顾仕隆亲自领兵平叛。   蒙古人虎视眈眈的架势,九边各处的将军一个也调不出来,西南东南一个外族一个水贼大都闻着味道就凑上来了。   现在大同需要一个总指挥官,兵部本就有意选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若是江芸愿意出面,那肯定是极好的。   现在好了,陛下亲自出面。   杨一清起身,对着众人认真说道:“定安全带回陛下,大胜蒙古。”   “那江西那边?”王鏊犹豫说道,“兵部给出的三个人选,你们可有中意的?”   “江西有王伯安,我担心的不是宁王造反的事情。”江芸芸沉稳说道,“只是宁王之乱后,江西又要走向何方?”   杨廷和飞快跟上她的节奏:“你是说清丈?”   “还有宗藩。”江芸芸紧跟着说道。   众人一怔,还是王鏊先一步回过神来:“你不亲自坐镇京城?”   “介夫备患防微,虑无遗算,能任大事,留在京城调度各方人马和粮草更为合适。”江芸芸看向众人,平静说道,“他有资历,有本事,也能压得住人。”   杨廷和震惊。   他想到江芸叫他回来必然是有大事,但让他镇守北京确实万万没想到。   镇守北京,不论如何,这次事情都能捞到一个大功。   杨一清也颇为震惊,想也不想跟着劝道:“这太危险了,万万不可。”   “你准备自己领兵去江西?”梁储也很吃惊,想了想犹豫说道,“你这些年身子骨不好,这也太奔波了,兵部给的名单中也有老成之人,走之前仔细叮嘱他们便是。”   江芸芸摇头:“江西之事绝非几句话就能说清的,宗藩只是若是错过这个机会,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落实下去,再者江西多乡绅,若非先整顿吏治,肃整同僚,清丈只是怕难以推行,如今浙江清丈已成,福建过半,两广未来有海贸需求,地缘复杂,湖广悬而未决,故而只剩下江西,江西成,南直隶和湖广就能推上进程。”   众人面面相觑。   自来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就连杨廷和的祖籍也是江西庐陵,清丈之事,有极个别别地方是极难的,除南北直隶外,江西也能排到前列。   “这,也太危险了。”王鏊低声说道,“不若等战事结束。”   江芸芸笑:“一来一回,底下人又不是木头人,等我过去,再想入手可就难了。”   王鏊一听也无话可说。   “那你要带谁去?”杨廷和是最快计较好得失的,不论如何,江芸愿意深入前线,都是最好的选择,故而和气问道,“若是兵部的人你不放心,你自选就是。”   “江西的兵力够了,又有王伯安,不会出事。”江芸芸低声低声,“京城距离蒙古太近了,不可不留守,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就王伯安一人能行吗。”梁储质疑。   “行。”江芸芸笃定说道,“事不宜迟,还请杨阁老连夜点兵出城,追上陛下。”   杨一清谨慎问道:“可我们手中并无虎符。”   “我这里我这里。”说话间,二皇子朱厚炜火急火燎赶了过来,跑得满头大汗,“我哥给我留了信,我还以为我哥又闹什么脾气呢,没注意,刚才听闻有动静才发现不对劲,诺,虎符,这样就可以去调三大营的人,我等会跟着杨阁老去豹房,那六千精兵也认的我。”   杨一清看着嘴皮子利索的二殿下,突然扭头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微微一笑。   朱厚炜没察觉出不对,只是催促道:“快走,我还有其他事情没干呢。”   杨一清只好咽下嘴里的话,但是刚走出大门,还是忍不住回头说道:“若是清丈,德成是极好的人选,还请江阁老多加注意。”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   “你们先别走,我回头回来还有很多话要说,我哥给我写了小纸条。”朱厚炜也跟着扭头忧心忡忡地嘱咐道。   王鏊看着二殿下离开的背影,眼皮子抽了抽,最后忍不住抬手按住:“我怎么有些头疼,其归,其归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许是有些累了。”江芸芸嘴里如是安慰着,实际上一点也没打算放过王鏊,和气说道,“二殿下脾气好,能听诸位所言,监起国和大家一定相处颇为融洽。”   王鏊听得脸都白了。   “何必吓唬人。”还是杨廷和看不下去了,扶着王鏊,“你赶紧去收拾东西吧,是打算独自一人去江西嘛,这也太危险了。”   “等二殿下回来给我拟道圣旨,我到时跟着锦衣卫走。”江芸芸说。   “你,好像……”梁储旁观了许久,忍不住轻声说道,“好熟悉流程……”   “咳咳,叔厚,你之前说有江西的折子都拿过来给其归看看,让她更了解一下江西的情况。”王鏊打断他的话,对他打了个眼色。   梁储盯着他看,紧跟着打个了寒颤,同手同脚离开了。   “你一路上可要小心。”王鏊见人走了,忍不住唠叨起来,“大事为重,等你和伯安他们汇合了,自然能处理所有事情,就算跟伯安汇合了,也别冲动,宁王的事情不值一提,手下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你只管去办正事。”   江芸芸笑着点头。   “我有些累了,想单独坐坐,今后的京城就交给介夫了,你们有什么要相互交代的,趁现在赶紧交接吧。”王鏊伸手把人打发走,揉着胸口,“周发,给我来点热水。”   “哎哎哎,来了。”蹲在角落里的周发连忙站起来说道。   江芸芸和杨廷和并肩回到江芸芸的屋子。   子时的皇宫安静到有些吓人,院中树影婆娑,连带着夜色也跟着晃动起来。   烛火依旧明亮,照的整个屋子有些逼仄,内阁的屋子都很小,折子一堆,更显得拥挤。   “我曾听闻一些故事,你是和宁王有纠葛吗?”杨廷和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笑着摇头:“不是,让你留在京城是信任你,整个内阁我也只相信你杨介夫。”   杨廷和瞪大眼睛。   “你我之间,我也不说虚话。”江芸芸直接说道,“你素来任天下为重,是知有国家之人,今日之事功在社稷,你定然不留余力,且若有一处真出了岔子,也只有你有扶危定倾的能力。”   杨廷和万万没想到江芸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有一瞬间的局促,但更多的是久悬于心的释然。   他在家中两年多,一开始日日被心魔折磨,几乎要把自己逼成性度褊逼之人。   自来哪个读书人十年寒窗,终于走进内阁,却不想成为首辅的。   又有谁能容忍自己距离这个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也踏不上去。   再后来,他想得格外累,索性一头埋入书海,置之不理这些无穷无尽的折磨,他看了很多书,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到最后不得不告诉自己,时也命也,无法强求。   他心中不甘,但他到底也能自洽自解。   直到今日,他那颗隐秘的,争强好胜,无法对人言的心在此刻,在一屋子的墨香纸臭中被猝不及防抓了一把,那些笼罩着的黑暗在那双漆黑的眸光中逐渐消失。   原来,这才是人人都爱江其归的原因。   撇开这样的容貌,拿走无数的头衔,她的灵魂哪怕在烛火中依旧熠熠生光,令人不可直视。   “你如此待我,我却不能如此看你。”许久之后,杨廷和垂眸,低声说道。   江芸芸笑:“我只求己。”   杨廷和抬眸看她明亮的眼睛,半晌之后跟着笑了起来:“那也愿我执善而守。”   两人对视着,随后齐齐笑了起来。   —— ——   朝廷知道这个惊天消失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众人惊骇,议论纷纷间,一直被隐藏在江芸身后的杨廷和爆发出惊人的雷霆手段,一下午的时候就镇压住几乎失控的流言。   “这两人原都是煞神。”梁储咋舌。   王鏊正捧着二皇子新出的诏令,随口说道:“能让江其归托付的,有几个是泥捏的,你且等着,大同那边也不逞多让。”   “那我们为何……”梁储犹豫说道。   王鏊龇牙,连连摆手:“我这一把老骨头,让我平安回家吧。”   梁储抿了抿唇,虽不甘心,但也只能叹气。   —— ——   再说朱厚照那边出居庸关后,在白羊口和张钦再一次相遇。   张钦震惊之余再一次上前要阻拦,反而是朱厚照停了下来,勒马看向来人。   已经二十七岁的帝王,正值最好的年纪,身形高大,面容俊美,他脸型虽长却不同于先帝的消瘦,双眼炯炯有神,骑在高大的马上,威风凛凛,令人不可轻视。   “陛下不可再往西呢。蒙古人时不时就会掠边。”张钦劝道。   朱厚照感受着春日的夜风吹过脸上,只觉得格外舒服,他冷不丁说道:“爹还在世的时候,三大营有过一次兵部改革,我曾跟着江阁老去过一次三千营,江阁老曾提出两个问题——为何要打,打了又如何?我去年刚得了一个答案。”   “不知是何答案?”张钦犹豫问道。   “亡国必打,立威必打,你觉得有错吗?”朱厚照反问。   张钦想了想,谨慎说道:“此战未必立威。”   “不!”谁知朱厚照坚决说道,“蒙古为何一边和我们做生意,一边还总是掠边百姓,不过是一步步试探,边境的官员到底是真心碍于江阁老的威严,还是不想多事,又或者别有用心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蒙古人对此得寸进尺。”   朱厚照垂眸,第一次认真打量着面前尽忠职守的御史,认真说道:“当日杨应宁带我去了很多河北百姓之家,他们都说自己过上了好日子,我却觉得不是,那饭我根本不会吃,他们也没吃过肉,小孩没吃过糖,妇人没有新衣服穿,产妇奶水都不够,这算什么好日子。”   张钦震惊地看着面前的陛下。   在许多人心里,朱厚照实在是一个太过好动的皇帝。   “所以我要把蒙古人打走,他们若是不肯乖乖和我们做生意,那我就送他们往最北面吃雪啃草去,再不济,我就送他们去见他们最爱的长生天。”朱厚照不笑时,面容平静又威严,已然有了天子之威。   “他们不把大明放在眼里,我们就要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告诉他们……”   “日月山河之下,大明威严永在!”   朱厚照的声音在夜色中掷地有声,群山也在晚风中欢呼颤抖。   —— ——   江芸芸赶往江西的路途上听闻两个消息。   “宁王自称皇帝,年号顺德,以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王纶为兵部尚书,集兵十万,发布檄文,声讨朝廷,清君侧,五日前已让将领闵廿四等攻下九江、南康,白鹿洞书院众学子守城不敌,已退居庐山,不知生死。”   “孙燧和许逵为了不让宁王起疑,赴春耕宴,后不肯降敌,一同赴死。”   江芸芸站在船头,轻轻闭上眼。   姜磊侧首看着她,半晌之后,低声说道:“王守仁三日前已经接到你的密报,大军集结完毕,两军不日即将交锋。”   他沉默着,最后看着滔滔江水,不安说道:“我们,会赢吗?” 第五百四十二章   宁王反了, 江西各地也彻底乱了。   本来福建三卫大乱,在顾仕隆还未到达之前,最靠近福建的江西反而是最快反应过来的。   王守仁手中的兵符一直未被收回, 故而直接领军前往两边交界处,刚在江西吉安与南昌之间的丰城驻扎时就听到宁王反了的消息。   “这里的人先行赶赴福建和江西边境,为顾将军压阵,我们则应该立刻赶往吉安, 募集义兵,发出檄文, 出兵征讨。”随行的江西吉安府知府伍文定正准备回去,得知消息后赶忙建议道。   王阳明看着一份份送来的急报,眉头紧皱。   “可是有何不对?” 伍文定紧张问道。   “福建既然已有了顾将军, 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我只是在想,叛贼距离南京更近,一旦顺流长江, 直达南京,南京怕是难保,一旦留都丢失, 叛军就占据了心里上的主动性,平叛就不会被短时间内消失,江阁老三日前曾来信要我注意宁王动静, 想要我们速战速决。”   伍文定一听江芸的名字, 立刻严肃起来:“可还有其他交代的。”   “并无,只说宁王早已准备多年, 不容小觑, 若是战力上无法对抗, 优先考虑战术上的较量,再者,她已经去信各府,要求各府县务必全力支持,务必把宁王围困在江西,不可骚乱福建浙江,更不能越过安徽,穿过长江,占据南京。”王守仁把信件递了过去,沉吟片刻,脸色严肃。   “宁王号称十万,若是真一条心顺利打下南京,不过是几日事情,南京当地兵源怕是挡不住。”   “可我们现在赶回南昌拦路,怕也是来不及。” 伍文定犹豫说道。   “攻心为上。”王守仁思索片刻后说道,“宁王生性多疑,不然也不会和朝廷强抗到现在才起兵,不若我们将计就计。”   他在伍文定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严肃说道:“目前锦衣卫指挥使谢来还在南昌,江阁老与他早有联系,你们相互配合,定要把人拦下几日。”   —— ——   “王守仁已经传檄各地至江西勤王,这是目前有人悄默默贴在南昌的檄文。”李士实拿着被粗鲁撕下来的纸张,犹豫说道,“文中写朝廷已经派兵八万,三日前出发,王守仁已经集合南赣及湖广、两广的军队,总共十六万,只等汇合后直接强攻南昌。”   朱宸濠整个人有种莫名的极度亢奋,他一看京城领兵那人的名字,就激动到手指都在颤动:“江芸,是江芸亲自来。”   李士实眼皮子一跳,犹豫说道:“江芸怎么会来,她一走京城那些反对她的人可不是立刻就要反攻,她怎么会为了一个江西,放弃京城多年的布局。”   朱宸濠只是盯着那个名字,片刻后露出笑来:“定然是为了我。”   李士实不得不沉默了。   “我们有十万兵,朝廷现在九边占据了大半兵力,福建那边也要平叛三卫,两广的水军又动不得,如此挑挑拣拣才凑出十六万,但要我说哪来的十六万,朱厚照非要南巡,已经带走一半的京兵,有没有六万都不好说。”   刘养正冷笑一声:“江芸这厮我见过,不过是嘴上花花,当年在白鹿洞书院说的如此好听,什么女子读书为重,现在看来不过是私心甚重,要我说,她这次若是真来江西了,肯定是跟着朱厚照的脚步,媚上祸主。”   朱宸濠沉默着不说话,神色阴郁。   李士实一看情况不对,只好转移话题:“这个说不定只是王守仁的缓兵之计,其实我们只要顺长江而下,拿下安庆,一日就可直达南京,南京兵力无法抵抗十万大军,且南京也有我们的人,只要里应外合我们定能一举拿下,王守仁现在人在丰城,根本来不及回援,我们即日启程前往南京,便可占据主动。”   朱宸濠犹豫:“那南昌不管了?”   “南昌现在都是自己人,只要守住我们打下南京,朝廷大军肯定是保陪都。” 李士实干脆说道。   “这,你是打算一换一。” 葛江震惊,随后想也不想就说道,“城中可有我们的家人,如何这么冒险,而且南昌是我们的大本营,若是丢了,我们士气肯定衰弱。”   “拿下南京,我们士气必定大涨,大明军队却未必了,而且太、祖南京定都,龙起之地,到时候我们舆论运转,投奔我们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才是真的大事要成。” 李士实直言不讳。   葛江还是非常不服气。   “你们都非南昌人,家眷也不在这里,自然说的如此大义凛然。”   李士实一听,便去看朱宸濠。   “我再想想。”朱宸濠犹豫说道,“江芸亲自前来,此人狡诈,说不定早已备好后路,我们贸然出兵南京,岂不是正中下怀。”   “正是,江芸这人也不是没点本事的,现在突然出现,定然是有点事情的。”葛江连忙附和道。   李士实一看心知道是朱宸濠又开始想不灵清了,故而先退一步:“南京一旦拿下,我们的胜利指日可待,还请陛下仔细想清楚。”   朱宸濠被那一身陛下喊得魂魄动荡,但一想到江芸又坐立不安,到最后只是说道:“我想想,我再想想。”   几人很快离开,葛江对着李士实不高兴说道:“为何要抛南昌,这可是我们的大本营。”   “并非抛弃南昌,而是南京更好。”刘养正解释道。   葛江神色纠结,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王爷若是不肯出兵南京,怕是……要陷入苦战……”刘养正低声说道。   李士实叹气;“等会再劝劝吧。”   两人离开没多久,谢来胡子拉碴的脑袋就从一处阴影下冒了出来,目光深远地看着三人离开的方向,随后朝着葛江离开的方向疾步而去。   此刻的葛江一脸苦闷。   他是南昌人,要他放弃南昌肯定是不行的,可王爷肯定会听李士实的话。   他也承认李士实是个聪明人。   一日过去了,朱宸濠果然还是犹豫不决,且拒绝了所有人的拜见。   “将军,我们的人劫获了李士实和刘养正的书信。”一日早上天刚亮,葛江的心腹突然兴冲冲走了过来,一脸气氛,“他们都不是南昌人,所以对南昌城是没有一点感情的,这个刘养正还是九江人呢,现在九江被我们拿走了,一直觉得我们屠九江不对,说不定对我们心怀怨恨,这才极力推荐攻下南京,放弃南昌。”   这两日葛江的士兵也都对此议论纷纷,毕竟这些人大都是南昌本地人。   “你们耳朵倒是灵。”葛江接过信件,嘟囔着。   士兵摸着脑袋,呵呵一笑:“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敢做,我们自然会知道。”   葛江看完那封信不由大怒:“果然不要南昌了,真是好狠的心,我要去找陛下,如此丢失大本营,我们的人心才叫不稳,南京到底有什么好。”   他被信中内容刺激道,怒气冲冲去找朱宸濠。   朱宸濠颇为头疼:“他们肯定没这个意思。”   “陛下且看着,若是他们今日真来了,那这份信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葛江怒气冲冲说道。   朱宸濠捏着那份信沉默,信中李士实对刘养正说得格外冷漠,言南昌是可以放弃的,只有南京才是最好的目的,攻打南京是目前最好的一步棋,一旦错过南京,是失败了一半。   他听了也不舒服,虽然心里很清楚这话是对的,但他就是不想放弃南昌,这是他的祖业。   “陛下,李丞相求见。”门口,士兵说道。   葛江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朱宸濠脸色一沉。   —— ——   “你的办法奏效了,内部先吵起来了,朱宸濠果然想要看看京城那边的消息,但他们在京城有间谍,应该很快就发现,京城就来了一个大光杆。”   谢来来时,大帐正热闹极了,隔壁的赣州知府邢珣,袁州知府徐琏、临江知府戴德孺在这几日已经先后到来吉安。   “朝廷为何不派兵来?”万安知县王冕看着手中的单子,一脸担忧,“现在在袁州聚集的各府县士兵刚到三万,征调的军粮、兵械船只还未到位。”   “朝廷也有难处。”王守仁安抚道,“江阁老亲自南下督战,可见朝廷对此也很是重视。”   “来了一个江芸,胜过千军万马。”谢来冷淡说道。   众人一听也都沉默不语,不敢说话。   “若是叛军回过神来,第一个进攻的地方会在何处?”赣州知府邢珣岔开话题,“我们是否要提早做准备。”   “他们定然是要去南京的,现在九江、南康都在敌人手中,他们只要顺长江而下,不日就可到达……安庆!”伍文定手指轻轻点在一个位置上,“退可回到九江,进可直接进攻南京,一日就可到城门口。”   “那我们不若现在急行赶到安庆。”袁州知府徐琏连忙说道,“安庆是大府,人口众多,一旦被拿下,后果不堪设想。”   “安庆城高,还能挡一会儿。我们有这个时间差,正好能刚过去。”万安知县王冕算着时间,“若是反贼晚些回过神来,我们从袁州出发,说不定还能赶在他们前面。”   “可我们现在若是直奔安庆,若是不经过南昌,就要绕道建昌府,广兴府,这也太远了。”临江知府戴德孺犹豫说道,“还有可能和福建的叛军碰上。”   众人议论不休时,谢来只是站在角落里不说话。   他其实有点着急,因为黎循传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不敢相信,要是江芸来了,黎循传还没消息,她要如何伤心了。   兜兜转转,解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大概连当事人都说不清。   就在谢来沉默间,主帐的气氛已经很是焦灼,一时间僵持不下。   “您怎么看?”徐琏看向王守仁。   王守仁的目光从那张舆图上收回,沉吟片刻后说道:“若是救安庆,我们很有可能直接在长江上就和宁王直接对上,到时候一旦南康和九江从后背攻击,我们定然是腹背受敌。”   “那我们等宁王出发?跟在他们身后?”邢珣犹豫说道,“但这样就被动了。”   “所以我们要化被动为主动。”王守仁手指轻轻一点,“若是我们选择直捣南昌,宁王必定回救,不仅能解南京之围,而且宁王的士兵来回奔波,必然士气低迷,我们只要守株待兔,定能迎头痛击,就可一举南下。”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就连一直不说话的谢来也忍不住抬头去看。   众人骇然:“不管南京了!?若是南京有失,朝廷定然会责怪。”   “若是南昌拼死抵抗,我们的兵力本就不多,再想去救安庆可就难了。”   “安庆可是大府,一旦丢失,民义沸腾,我们再拿回来可就不好拿了。”   “若是他们放弃南昌,只取南京呢。”   众人议论纷纷,下意识对这个决定异常抗拒。   “南昌的兵力如何?”王守仁去问谢来。   谢来漫不经心说道:“不知会留守多少,但目前确实是有十万大军的。”   他想了想甚至还补充了一句:“火器,武器都有,还挺正规的。”   众人一听更是觉得打南昌的想法太过大胆,变数太多,纷纷劝王守仁放弃这个想法,老老实实去守安庆,保南京。   王守仁眉心紧皱。   “若是去安庆,定要早些出发才是,不然我们要赶不上叛军的。”王冕算了算时间,“我们至少要比他们多五日。”   “报,外面有人求见。”传信兵快步走来,“此人自称有南昌内部消息,求见王都御史。”   王守仁惊讶:“见我?”   “带进来。”他想了想又说道。   —— ——   “宁王起兵了。”姜磊悄无声息来到江芸芸身边,“自九江沿江而下,看方向应该就是您说的安庆。”   江芸芸颔首。   一行人已经来到九江,九江城内进不去,外面是稀稀拉拉的流民。   “我们本事来求学的,现在看来是进不去……”   “原是县令早就死了?怪不得没有九江的折子,真是英勇,朝廷会为他们表彰的……”   “书院的人可有受伤……闻院长死了!没事……我没事,只是站久了有些累。”   姜磊眼疾手快扶住江芸芸,一脸担忧地看了过去,江芸芸便如是安慰道。   “是啊,闻院长说要断后呢,敌人太多了,我们根本来不及跑,为了让我们先走,好多老师和学生断后呢,看到了没,都被挂在那里了,一排都挂不下,我以前不该骂他们死读书,不知人间烟火的。”百姓悲戚说道。   江芸芸只觉得春日的风吹过脸颊,冷得她大脑发冷,一时间只觉得当年读书的岁月在此刻四分五裂,任由冷风穿堂而过,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背后的城池,唯恐看到熟悉的那些面容。   “那你们怎么在这里?”姜磊岔开话题。   “南康也不行了,我们能去哪里,朝廷不管我们江西了吗。”百姓麻木说道,“你们瞧着衣衫整洁,也赶紧走吧,他们会杀人的。”   江芸芸低声:“管的,你们好好躲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个百姓没说话,只是一脸愁苦,那张褐色的面容上满是泥土和皱纹。   “走吧,瞧着有人要来了。”姜磊瞧见不对劲,连忙把江芸芸拉走。   那些百姓看着不对劲,也做鸟兽散去。   “那我们现在去哪?”一行人躲过巡逻的士兵后,姜磊问道。   “去南昌。”江芸芸说。   “去南昌做什么?”姜磊不解,“我以为你会想跟上大部队。”   “朱宸濠一定想拿下安庆,安庆墙高人多,又是南京的西大门,安庆知府张文锦和都指挥杨锐会全力抗击,朱宸濠肯定会带全部精锐前往,但他们的兵力又大都是盗贼组成,这些人反复无常,放置大后方也是大祸害,肯定也会带走,那留守南昌的兵力必然不多。”   姜磊犹豫问道:“那他们不要南昌的了呢?南京可比南昌值钱。”   江芸芸冷静分析道:“就算朱宸濠当真一心想要南京,那我们只要拿下南昌,九江南康之危就能解,安庆若是也不幸掉了,但只要时间拖得这么久,南京那边回过神来,也能拒敌人于门口,等到援军前来,只要内部不出问题。”   她看向对面的滔滔江水,平静说道:“我们最好的结果是,他们回援南昌,我们在长江上见面,最差不过是南京城门口兵戎相见。”   姜磊一向对江芸芸格外信服,闻言也不多问,直接说道:“那我联系老大,我们在南昌内部也有人。”   江芸芸小心嘱咐着:“让他们小心一点,我们尽量不伤害南昌百姓。”   姜磊点头。   “楠枝的消息有吗?”上船前,江芸芸突然问道。 第五百四十三章   江西一路都乱得厉害, 他们一路上的船只开出去没多久就遇到了不长眼的水贼,锦衣卫们不耐烦地把他们丢进水里喂鱼了。   最后江芸芸让他们直接把这几波水贼的船旗和血衣随意系在一起,挂在船帆上, 这一路上才算顺利来到南昌城最近的昌邑城门口。   “里面都是宁王的人。”一到码头,谢来亲自来接江芸芸,手里还提溜着一个穿着富丽堂皇的人,见了人就随口说道。   “哪来的?”江芸芸随意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人。   “宁王放在这里的山大王, 我抓出来给你的贺礼。”谢来咧嘴一笑,把手里的人晃了晃, “等会给你杀了祭旗。”   话音刚落,姜磊配合地抽回刀来,明晃晃的长刀在他面来来回晃着。   “从这边割, 流血快,和杀猪一样的。”谢来伸手在他脖子处随意抹了一把,跟个罗刹一样,冷漠说道, “旗呢,旗拿来接血了。”   上道的锦衣卫已经随手扯了几块带血的布条,在山大王面前来来回回的晃, 嘴里恶狠狠地吓唬道:“把这个染红!大红!全红!深红!”   “好嘞!”姜磊的长刀对着他的脖子就要抹过去。   那山大王被着一套配合吓得腿都软了,挣扎着大喊饶命:“别杀我!我也是被逼的,我可以带你们进南昌城, 我可以带你们进南昌城!别杀我, 我是好的,我是无辜的。”   江芸芸和谢来对视一眼, 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我要进南昌城做什么, 不过是一座空城。”江芸芸慢条斯理, 心平气和说道,“我倒是觉得你这个昌邑城不错,就在长江边,你让你的兄弟都出城,这里我们兄弟要了。”   山大王看着这个明显女扮男装的人,惊得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你谁啊,我没见过你,江西所有土匪我们可是都认识的,长你这样的……啊啊啊啊,别,别杀我。”   谢来面无表情掐紧他的脖子,冷笑一声:“眼睛反正留着没用,给我挖了。”   姜磊手起刀落,直接抹了他一只眼睛。   鲜血飞溅,锦衣卫手中披风一档,直接把朝着江芸芸飞去的鲜血挡住,与此同时是山大王惨烈的尖叫。   “好好说话。”江芸芸平静的声音传来,“下一刀可不是这么仁慈了。”   那山大王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双腿颤颤,裤子直接湿了,谢来嫌弃,直接扔在地上:“我问你说,不说实话,我就剁了你一只手,两只手两条腿,最后再到你的脑子,不知道次数多不多。”   山大王在地里打滚着,捂着眼睛哆哆嗦嗦说道:“说,说,我一定都交代了。”   谢来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拨开面前的锦衣卫,看着这座破旧的城墙:“本地县令呢?”   “死了,都死了,只要不服我们的人,都杀了。”山大王开始推卸责任,“都是宁王叫我们杀的,杀这么多人我们也不愿意的。”   姜磊踢了他一脚,长刀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比划:“就说结果,还有人逼你们举刀不成,没种。”   山大王算是看明白了,这一群人里的领头,反而是最前面的这个中年女人,一时间看着面前之人的神色更加畏惧。   “里面有你们多少人?”江芸芸又问。   “就一两百,就啊啊啊……”那人立刻吃疼,捧着手腕打滚。   原是姜磊直接挑断了他的手筋。   “一千三百六。”谢来抱臂,慢条斯理走到江芸芸面前,把这个即将滚过来的人挡住,垂眸,冷漠说道,“看在我们江阁老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人,砍人手臂,实在是污了她的眼睛,这一次就先给你一个机会。”   那山大王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要做什么,只能睁着那只满是血的眼睛,狼狈地趴在地上看着面前之人:“江,江阁老……江,江芸!”   江芸芸颔首,颇有礼貌:“初次见面。”   山大王狼狈坐在地上,脸上勉强露出要哭不哭的笑来。   “南昌城里有多少人?”江芸芸又问。   山大王这一次没有直接开口,反而想了很久才犹豫说道:“我,我听说不到一千,之前有传令给我们,要是南昌出事,要我们周边的城池都要回援的。”   江芸芸和谢来悄无声息对视一眼。   谢来点了点头。   “周边还有什么县,都有多少人?”江芸芸又问。   山大王大概想着都说道这一步了,低着头,有气无力地把地都交代了:“鸡笼山、新建还有清岚都有人,还有一些渡口,具体都有哪些他们也不会和我交代,这都是我和那些兄弟们自己联系才知道的,估摸着加起来怎么也有一万多吧。”   江芸芸拧眉,这些人比她想象中中的多。   “我可都交代了。”山大王见她们不说话,连忙说道,“我其实也不是土匪的,我之前是种地的,后来地都没了,这才落草为寇的,一开始我也是好人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垂眸看人。   那人被她一眼,眼神立刻躲闪起来。   “你们杀过无辜百姓吗?”江芸芸平静问道。   山大王身形一僵,低着头,不敢说话。   “落草为寇,是朝廷对不起你们。”江芸芸声音温柔,但口气却又带着一丝悠远的冷淡,“但杀害无辜百姓,只能万死难辞其咎。”   山大王猛地抬头。   “我,我原先也只是想好好种地的。”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因为愤怒睁大,声音沙哑而尖锐,“我还想出海的,可我没钱没地,家里也都被卖光了,我能怎么办,我不当这个贼,我能怎么办,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你们的错。”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西匪寇之患十三年,自陛下登基之年起,江西每年人口流失近万,他们哪一个不是挣扎地想要活下去。”江芸芸看着茫茫长江水奔腾不息往东流去,有一瞬间觉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难道当真不如守中嘛。   “所以留在这里,离开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在求生,求生不可耻,痛苦哀嚎是对所有人的质问,但你们选择了错误的路。”江芸芸的神色明明近乎冰冷,但眉宇间的悲悯却在春日的光照下一览无余。   她痛惜一切所有做错决定了的人,可时代的潮流下的众人又之事车轮下的一颗尘,车轮滚动,他们毫无反手能力地被卷入进去,再回首时,一切便都物是人非。   山大王沉默,牙关紧咬,死死瞪着面前之人。   “江西的苦难不是你杀人放火的原因。”谢来顺势把江芸芸带走,无情说道,“你的苦难是朱宸濠造成的,可你不痛恨始作俑者,反而投奔他,效忠他,转身对你的同类举起大刀,是你无节,故而弃本逐末,从你杀害第一个百姓开始,你的所作所为,都和他人无关。”   “看你还有点良知,我会给你一个全尸的。”他把江芸带走,对着姜磊说道。   江芸芸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后抬脚离开。   “山贼,杀了很多人的。”谢来和她站在一起,干巴巴安慰道,“死不足惜。”   “我知道。”江芸芸笑了起来,“我也并不是惋惜他,人生总有很多路充满诱惑,你一旦踏入就会万劫不复,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只是遗憾没有让更多人活下去。”   “你就是一个人,何来这么多的能力。”谢来随口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江阁老,知你者,谓你心忧;不知你者,谓你何求,黍离之悲,谁敢拦下这么大的责任。”   江芸芸扭头去看谢来:“看来读了不少书了,说起话来也开始文绉绉了。”   谢来撇嘴:“你的好朋友,王伯安,这几年在江西一有空就要开课堂讲课的,一看到我,就拉着我非要我学习!!还说我要和你一样要当圣人,我这一听,可不是要停下来看看我这以后要当什么圣人了,能和我们江阁老站在一起,可不是要多听听。”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谢来看她笑了,这才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城门:“王伯安决定放弃安庆,直攻南昌,三日前带兵从袁州府出发北上,但我们大概比他们要早一些,要不要提早拿下南昌,把他们吓一跳。”   江芸芸摇头:“南昌好打,安庆情况如何?”   “双方已经交战三回,伤亡惨重,但知府张文锦和都指挥杨锐扬言死战不退,绝不拱手让地,现在妇女小孩都上城墙了,若是南京踞城不出,那他们的粮草撑不过十日。”谢来低声说道。   江芸芸叹气:“罢了,去南昌吧,让伯安把边缘城镇都拿下,你让你的锦衣卫在城内接引一下,尽量不要有太大的伤亡。”   谢来点头,只是跟在江芸芸身后走了几步,突然说道:“此番江西一事,我锦衣卫的兄弟牺牲三百三十七人。”   “我定为他们表彰。”江芸芸说道。   谢来满意点头,盯着她的后脑勺,咧嘴一笑,得寸进尺:“就是跟你江阁老说话舒服,那你还能给他们写赋吗?就跟当年在兰州一样。”   “可以。”江芸芸上了船,转身对着岸上的谢来说道,“事定犹须待阖棺,位卑之人都不曾忘国事,更值得表彰。”   “江西之事,所有事,所有人,都应该让后世看到。”   —— ——   “报~~南昌被夺。”报信的小兵跪在牙张前,地上一份密报,“江芸突降南昌,联合王守仁一日拿下南昌,九江南康被夺,鸡笼山、新建和清岚被夺,四个渡口只剩下近郊的黄家渡还在,剩下的一千人退居此处抵死反抗的。”   朱宸濠猛地站了起来,却觉得眼前一黑,立刻天旋地转跌坐回去。   李士实大感不妙,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南京冷眼旁观,最多两日,安庆必掉,到时候我们士气大涨,攻打南京,顾仕隆已经带兵去了福建,剩下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对手。”   “什么南不南京!”葛江大怒,“我就说要多留一些兵在南昌的,你非说要倾力拿下安庆,现在安庆打了十日还没拿下,南昌就掉了,我们现在简直得不偿失。”   李士实声音忍不住微微提高:“只要安庆到手,南京必掉,南京一掉,南直隶就是探囊取物,我们只要占据了南面,难道还不能复刻当年太宗之事吗?当年朝廷还有强将悍兵,现在的朝廷有什么,几处动乱就要朱厚照这个皇帝亲征,我们占据了龙气!!可这是太祖的龙气。”   葛江被怼的无话可说,但还是一脸不服气:“一开始你说九边一乱,朝廷重兵边境,我们这边就会很顺利,可我瞧着现在王守仁手中的兵也不错,九边那边把蒙古人杀的人头滚滚,都要打到人家老巢了,内阁把所有的消息都瞒得严严实实的,粮草兵马我瞧着也是有条不紊的,哪里缺,一点也不缺啊,朱厚照说不定就是出门玩呢,要是这次不小心死了,不是正好,我们就应该晚点起兵的。”   李士实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这才把满腹脏话压了下来。   “陛下,我们一定要回南昌!这样才有后方根据点,大不了,大不了,后面就和朝廷僵持。”葛江扑过来说道。   “不可!江西并非靠山临海,反而被其他省团团围住,我们一旦回去,就是彻底进入包围圈了。”刘养正想也不想就拒绝道。   “江西多山,我们就进山,我们手里的人不都是这么得到的嘛,不也活了十多年嘛。”葛江看着两人,坡口大骂,“你们不是南昌人,家里人都不在南昌,自然不管南昌百姓的死活,江芸那厮万一屠城,我们,我们的家人怎么办啊?”   “不可能!”李士实摇头,“江芸心性,绝非屠城之人。”   “都是你说的,都是你说的,可你说的有一句是对的嘛!”葛江暴怒,“我现在只知道安庆没拿下,南京还没影,但是南昌掉了!!现在南昌掉了!你就说怎么办!”   “拿下安庆,进军南京!”   “回撤安庆,拿回南昌!”   牙帐内,众人议论不休,最后齐齐看向朱宸濠。   朱宸濠看着明明已经破旧不堪的城墙,十日交战,死了多少人,可这座城池宁愿妇孺皆死都不肯投降,自己的兵力已经损失一万多,对面明明只剩下这么多的老弱,却还是这么倔强。   若是打下去,安庆必拿,南京说不定也会拿下。   可他们的补给没了,要是朝廷再派人守南京,王守仁再从后面追击,他岂不是四面被围。   南京是朱厚照的祖地,可南昌也是他的祖地。   他咬牙,注视着众人,闭上眼缓缓说道:“回南昌。”   李士实不可置信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刘养正瞧这不对劲,连忙把李士实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 ——   “安庆解围!安庆解围!!”南昌城内,报信兵大喊着一路跑进牙帐。   江芸芸正和文姬说好话,闻言顺势站起来,拍了拍文姬的肩膀,温柔安慰道:“不碍事,这是他的选择,这次多亏你来报信说南昌无人,还带人开了城门,真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文姬泪流满面:“都是黎参议跟我说的。”   “那他也很厉害。”江芸芸露出欣慰的笑来。   谢来和王守仁站在一边愣是一句话也没说话,眼观鼻鼻观心。   “和你们也没关系。”江芸芸一看这两人的表情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是楠枝自己的选择,他做什么,我自来都是很支持的。”   王守仁也只能跟着叹气。   谢来嘟囔着:“他跟你一样倔,我拉都拉不住。”   “宁王的人现在在何处了。”江芸芸收回视线,去看小兵。   “看路线应该是赶赴黄家渡。”   江芸芸颔首,扭头去看王守仁。   王守仁犹豫:“按理也该是你……”   “专业的人专业干,这一路都是你带的兵,我掺活进去做什么,我来江西也不是为了一个小小宁王的。”江芸芸笑说着,“下令吧。”   王守仁也不再推辞,站起来直接对着屋内一群人说道:“令,伍文定,你率一部在黄家渡正面迎战敌军。”   伍文定接令离开。   “都指挥佘恩你同样率一部继后,已备不时之需。”   “赣州知府邢珣,你绕至叛军背后攻击,务必要悄无声息,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袁州知府徐琏、临江知府戴德孺,你们则为左右翼,一旦前后开打,立马包抄进去,打乱队形。”   屋内的人相继离开,外面传来点兵的声音。   王守仁看向江芸芸,认真说道:“还请江阁老上做,我等定抓回反贼,平定这次叛乱。”   “有劳。”江芸芸颔首,温和说道。   这一场战争维持了两天一夜,两军在黄渡口相遇,伍文定采取诱敌深入、南北夹击的战术,随后各路兵马相继冲锋,本就一路奔波的朱宸濠军队立刻打乱,相遇既溃败,不论葛江等人如何斩首喝令都不见效。   第一场黄渡口之战,大明军队损伤不小,但宁王队伍被斩杀淹死者数以万计,但朱宸濠被心腹掩护,退居樵舍。   葛江战死,李士实不得不在此刻接过指挥棒,开始要求联舟为方阵,要求全力冲锋大明军队。   万安知县王冕见状献计,不若以小舟载薪,乘风纵火,直接焚毁朱宸濠周围的舟,以打乱对面军心。   他亲自带兵点燃战火,这一场战役只维持一日,大火连天,烧得人心惶惶,宁王军队本就是盗贼为首,一看不对,立刻溃败,在混乱中焚溺而死者达三万余人。   王守仁见状,直接带兵守卫,亲自去追逃窜的朱宸濠。   “黎循传在我这里!!让江芸来见我!让江芸来见我!!!”混乱中,被团团围住的朱宸濠拖过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看向越来越多的大明士兵崩溃大喊。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大明有一场立国之战就是发生在鄱阳湖, 当年太祖布下了精巧的战术,让水军采用大面积火攻和小面积骚扰的战术,灵活机动, 使不擅水站的元军陷入混乱,最后他又亲自指挥作战,这才取得如何关键的一站。   这是一片狭窄而深广的水域,本应福建海贸的繁茂, 这里曾船只川流不息,人潮涌动, 只可惜上一任漕运老大意外被水贼杀害后,繁茂的水道逐渐荒芜,如今只剩下几条破旧的船只被栓在码头, 看着这一次热闹起来的人间。   王守仁看着匆匆赶来的江芸芸,上前说道:“是楠枝,我们一直没他消息,应该就是被叛军抓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透过层层人群,发现了被围困在码头的朱宸濠。   这和她多年前初见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那个时候的朱宸濠面对众人的围观从容不迫, 甚至还有些高高在上的巡视,他是宁王唯一的儿子,是这个时代最高的权威之一, 所以这些人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都能捏死的蝼蚁。   现在他疯狂, 凌乱,好似被围困的斗兽, 既期望能突出重围, 又对现在高压的气氛表现出极大的兴奋。   “就剩这些人了吗?”江芸芸收回视线, 低声问道。   “就这一百来号来了。”王守仁想了想,又多嘴说道:“都是心腹,不可不除。”   江芸芸嗯了一声,这才推开人群,缓缓站到朱宸濠面前。   “别过来!”先开口的,反而是被挟持的黎循传。   江芸芸看着他脖颈处已经凝结的伤口,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安全,是我最期望的事情。”   黎循传看着她笑,只是一双眼睛通红。   “江芸。”朱宸濠冷冷说道,“放我们离开,不然我就杀了他。”   江芸芸看向朱宸濠,冷静说道:“你杀了他,他得了一个清名,但你却是必死无疑了。”   “所以,你舍得他死吗?”朱宸濠盯着江芸,面无表情问道。   出人意料,江芸芸摇头了。   王守仁欲言又止。   “我就知道!”朱宸濠整个人突然发狂,死死盯着江芸看,“这些人有什么好的,江芸,当年你在江西,要不是有我的庇护,你能有这么平平安安,江芸,你当真是无情。”   江芸芸依旧平静,她甚至有一种近乎不言的冷感,眉宇间沉默能让偌大的,站满人的码头也能悄无声息。   当年她在白鹿洞书院再见这人时,那时的愤怒是实质的,是自下对上的反抗,那人的接招与否对她都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但现在她成了这个帝国权力巅峰处的人,那时所有的愤怒,当年觉得被驯服,被控制的愤怒在此刻也只剩下高高在上的俯视。   就像当年的朱宸濠对江芸。   现在,不过是攻守易型。   “你们抓黎循传求一条活路。”江芸芸的目光看先李士实,最后看向刘养正,微微一笑,“那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不论他如何,你们今日都是一个下场。”   宁王一派倒吸一口冷气,万万没想到江芸此人如此冷酷无情。   “这次我来南昌,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情,抓你们回去,或者带你们的尸体回去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江芸芸尤嫌不够刺激人,紧接着上前一步,彻底进入宁王的包围圈内。   江西官员有些犹豫,看了一眼王守仁。   王守仁只是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的背影看。   黎循传看着逐渐走近的人,开始挣扎起来,脖间的刀刃锋利的割破本就脆弱的伤口,鲜血顺着刀锋缓缓流下。   江芸芸却不再看她,反而看向剩下的宁王余党。   “既然如此,我索性现在就杀了他。”朱宸濠看着逐渐走近的人,脸色开始泛红,整个人都有着莫名的兴奋,握紧手中的刀,嘲笑着,“黎循传啊,黎循传,你为江芸来江西,可曾想过她连你性命都不要了。”   “我是自愿来江西的。”黎循传冷笑一声,大义凛然骂道,“你要杀就赶紧杀了我,要不是我传信给朝廷,南昌能掉得这么快,这都是你的报应,你当年在扬州侥幸逃回一条性命,今日必当要你为扬州那些无辜百姓偿命。”   旧事重提,朱宸濠不由震怒,举起刀来就要砍杀黎循传。   所有人却都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只是站在这里,神色平静冷淡,刀锋的冷光闪过她的眉宇,菩萨般的面容也似乎有了片刻修罗的心肠。   “等会!”李士实到底是熬不过这一刻的心里纠缠,赶在最后一秒把朱宸濠的刀拦下,低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活着最大。”   朱宸濠也猛地察觉自己后背冷汗淋漓。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黎循传刺激,更没想到江芸当真如此无情,这样年少多情,青梅竹马的情谊,也能在权势滔天下的欲望中跟着脆弱起来。   那他算什么,那隐秘而不可求的感情算什么。   朱宸濠一时间心里又愤怒又悲戚,他本来是可以得到她的,就在当年的扬州就可以她带走,他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她女子身份的人,他只想要让她跟初见时一般,能在众多人群中一眼把视线放在他身上,可后来的每一次,她的身边总有数不清的人,她的眼睛从未落在他身上。   “江芸,你会得到报应的。”今日,那双眼睛依旧不是落在自己身上,这一瞬间愤怒几乎冲破数年来的桎梏,让他失态地破口大骂,“你爱的人会恨你,你要保护的人都会离你远去,你会不得好死!你会身败名裂!你会孤独一身!”   江芸芸眼波微动,却只是随意地笑了笑,并不太在意。   “你,给我们船。”李士实不得不上前一步,硬着头皮出面谈判,“黎循传是你老师亲自养大的孙子,他已经死了,你就要照顾后辈,要是今日他死在你面前,你要其他人怎么看你,江其归,今后所有人都会认为你薄情寡义,毫无人性,就连多年好友都不肯施救。”   江芸芸颔首,好似还真的在思考一般,最后背着手,慢条斯理站在朱宸濠的面前,和气地看向他:“那不若,你们挟持我便是,一个黎循传怕是难以撼动朝廷。”   所有人都震惊了。   “敢赌吗?”这一次,江芸芸的目光终于看向朱宸濠,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嘲笑。   那位置实在太近了,不论是谁,一伸手都似乎能轻松碰到对方。   朱宸濠贪婪地盯着江芸芸看,那双眼睛几乎因为这话而放亮,鬼使神差得伸出手来……   就在此刻,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鹤唳之声,江芸芸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几乎是同时就伸手反手去牵制朱宸濠的手腕,袖中一把匕首轻巧脱手而出。   “住手!”刘养正大喊着。   但江芸芸到底是当年在兰州千里追击过蒙古人的人,她的反应比身体还快,直接反手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匕首便抵到他脖间。   “你骗我,你又骗我!”朱宸濠大怒,挣扎间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   姜磊拿着弓箭,轻巧地落了下来,悄无声息站在包围圈后面,神色凝重的注意着里面的一切。   ——这个李士实的反应实在太快了。   江芸芸只能面无表情把人拉倒自己面前,看着同样回过神来,几乎是立刻挟制住黎循传的李士实。   “放人。”她说。   李士实一脸阴鸷地盯着她看,突然回过神来,大笑起来:“江其归啊,江其归,真正成大事者死一个人算什么,便是十个百个一千个又如何,人人都说你温柔多情,不过是一个小小黎循传,你竟然走了这一步,今日一见才知,你不过是命好,才走到今日。”   江芸芸依旧沉稳,并没有被他激怒:“放人,你们能活着走到京城。”   “活着……”李士实惨笑,突然看向朱宸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说过要去打南京的,若是南京打下来了,今日我们就该在南京城门口说话了。”   朱宸濠脸色僵硬。   “您是宁王子嗣,他们不能动手杀你,但我们不一样,我们都会死,不论何时死,怎么死,对她江芸而言,不过是仕途路上的踏脚石。”李士实叹气,“如此,我就杀了这个黎循传,黄泉路上也该有人陪我们就是。”   他一脸灰败,看着无穷无尽的江水在破旧的码头缓缓流过,平静无波,地下却填了无数人的性命,四十三前日,他们还曾意气风发走过这条路,现在却是穷途末路,难过江东。   “当年在白鹿洞书院,我就没赢过你。”刘养正也一脸遗憾,抽出腰间的长刀,“那我现在杀了黎循传也算是赢你一回了。”   姜磊的呼吸放轻,握紧手中的弓箭。   江芸芸沉默。   “若是只放了我们,就只要我们呢?”谁知李士实话锋一转,冷静说道,“我们都是无辜的,你们只要抓了宁王回京就能交差,还差我们几条性命嘛。”   江芸芸还没说话,朱宸濠已经惊得瞪大眼睛,屈辱和愤恨让他无法思考,只能怒目而视:“叛徒,叛徒!”   “我与你说的,你都不听,我教你做的,你都不做,你的心里根本就不是宏图大业,而是儿女私情,这注定不会成功。”李士实看着面前的朱宸濠,一脸苦涩,仰天长叹,“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朱宸濠又惊又怒,要冲上去和李士实大打出手,完全不顾会不会朝着江芸芸的匕首上撞去。   江芸芸心思微动,大感不妙,艰难把人制住间,目光冷凝,大喝一声:”放箭!”   “她的手受过伤!她的手受过伤!”刘养正看着她发颤的手臂,突然大喊道。   “杀了她!杀了她!!”李士实大喊,声音尖锐,几乎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朱宸濠像是突然醒悟过来,直接用袖子上的铎针狠狠扎到江芸芸手腕上。   寒光凛凛,几乎要贯穿她的手腕。   原本还僵持的两边立刻混乱起来。   鲜血喷涌而出,淡绿色的宝石在血腥中反而明艳起来,江芸芸吃痛,松开手中的匕首。   朱宸濠脱困,想也不想就要往李士实走,却死死拉着江芸芸的手,往岸边的船只上走。   黎循传在混乱间挣脱桎梏,但察觉到朱宸濠的打算,朝着江芸芸冲去。   一直癫狂的朱宸濠却好似窥探到两人不可言说的羁绊,突然兴奋举刀朝着黎循传砍去。   “住手!”江芸芸暴怒。   与此同时,第二支一支长箭终于破空而来。   “陛下小心。”前去接应的李士实已经砍断绳索,转过身来接人时,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   长箭瞬间射穿李士实的胸膛,鲜血溅了所有人一身,巨大的惯力让四人紧跟着掉入水中。   朱宸濠下意识要去抓江芸芸的手,却被李士实咳咳声惊住,只能茫然捂着他的胸口,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的瞳仁,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能被冰冷的水波重重拍在身上,眨眼的功夫就摔进水利,不受控制往下掉去。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冲啊,杀出去。”刘养正高举腰间的长刀,大喊起来。   动作之快,变故之多,这样的时间情况大变,就连王守仁也被打得一个猝不及防。   “江阁老不会水!!”姜磊惊慌失措大喊着,“哎哎,老大,老大……”   谢来已经扔下弓箭,火速冲到岸边,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了。   “抓住朱宸濠有赏!抓住朱宸濠有赏!”王守仁大喊着。   黎循传后背被砍了一刀,鲜血淋漓,却在落水的瞬间,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他看到这人茫然慌张的神色,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缠绕多年的执念让他终于紧紧抱着江芸芸。   在一次又一次重逢中,他总是下意识跟在江芸芸身后,以为自己再努努力就能跟上她的脚步,可他追赶了这么多年,去依旧无法和她站在一起,直到最后,不得不黯然离开京城。   他痛苦,伤心,无奈,却在来到江西的几月后,感受到当年吹过江芸的风也曾轻轻抚摸他的脸,这一刻,他突然有一种无人可言的解脱。   他无法追上江芸的脚步,就注定无法站在一起,其实这些年他已经精疲力尽。   他与她年少情谊,却也只停留在少年。   黎家是她年幼割舍不断的感情,这份感情已经连接她至今,成了两人不可分割的羁绊。   他,断然是不会让她为难的。   “这次,是为了我自己。”他靠在江芸芸怀中,露出笑来。   入水前,被巨大的疼痛和冲击难得震得有些懵的江芸芸只来得及捂住黎循传脖颈的伤口。   她想大骂黎循传冲过来做什么,真是不怕死。   要是,真死了……她就,再也没有家人了。   只是,所有的一切不过转瞬即逝,完完全全被巨大的水波冲击淹没。   刺鼻冰冷的湖水把一切恩怨纠葛都吞没掩盖,再多的爱恨也不过是水神冷眼旁观的灰尘,全然不值一提。   到最后,她只能紧紧抱住已经失去意识的黎循传,带着满身血腥,缓缓往下沉去。   —— ——   朔州大捷后,朱厚照就跟打通任督二脉一样,跟着杨一清一路追击小王子,瞧着要打到人家门口,这才被人拦下。   “为何不继续打过去?”朱厚照不愧是年轻人,日夜兼程依旧有着极好的精力,“就跟霍去病一样,封狼居胥。”   杨一清解释道:“朝廷能给我们的兵力只有五万,而且现在粮草也不够,多次开战,内阁很是为难,再追出去就到立马峰了,如此长臂支援,消耗更大。”   朱厚照还是非常犹豫。   “你就是打过去了,石壁上的内容可不好写你了。”他边上有个女扮男装的人嘲笑着,“写上你的本名,也太奇怪了。”   “我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字,叫朱寿,序词就称威武大将军,驻所就称军门,你觉得如此?”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瞧着是想过无数次的,出口根本不带思考的。   那人还没说话,边上的杨一清则是眼皮子一跳,暗喊不妙。   这一个月的相处,他算是明白了,陛下只要顺着哄肯定都行,但最怕他突发奇想,基本都有点要命。   “如此这篇序要是流传出去,百姓不敢及尊号,众官亦不敢称臣,陛下威严不是也无法流传后世,这样如何能和江阁老一起流传青史,不若还是让史官写就是,何须蒙古人的那些地方徒增虚名。”杨一清一本正经地考虑道。   朱厚照犹豫,还是想要打过去看看:“要不还是再过去看看?”   “我姐说打人是打不服的,只会让他们越来越叛逆,而且都打到这么远了,给了他们教训,让他们回来好好给我们做生意。”江渝摸了一把脸,也有些累了,“你这边打好了,我就要回兰州了,也不知道兰州什么情况了。”   朱厚照叹气:“好吧,江芸也这么跟我说的。”   杨一清悄悄看了江渝一眼。   他匆匆赶到大同时,就看到陛下身边跟着这人,据说这人就是江芸的亲妹妹江渝,按道理应该是在兰州的才是。   “大捷,大捷,江西大捷。”突然有小兵匆匆跑过来说道。   朱厚照大喜:“朱宸濠呢,抓到了吗?”   “已经抓到了,一干人定由王都御史亲自押解入京。”   “我姐呢,我姐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江渝追问道。   小兵犹豫说道:“听闻江阁老受伤了,要在江西休养。”   “什么!”朱厚照和江渝齐齐站了起来。   “严重吗?”杨一清也紧张问道。   小兵摇头:“不清楚,并未明说。”   朱厚照急了:“那肯定很严重啊,太医呢,快,把太医院的太医都送过去,对了,还有江芸养的那个哭包道长呢,也送过去,都送过去,让内阁把最好的药材和人参都送过去,还有还有,金疮药……”   他急得直打转,最后站起来说道:“班师回朝!我们回去。”   —— ——   内阁听闻江芸受伤了也是吓得不行,正在摆摊的张道长被连夜打包送走了。   “可不能出事啊。”王鏊担忧说道。   “其实我看介夫也不错。”梁储心思卫东,小声嘟囔着。   王鏊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看有何用。”   “首辅,陛下要回京,按理我们是要出城迎接的,但是对外我们并未说陛下……”杨廷和犹豫问道,“这可怎么处理?”   王鏊一听也有些爪麻。   “不如担心,陛下会不会直奔江西吧。”梁储慢慢吞吞说道。   —— ——   江芸芸被捞上来时,伤口沾了水,已经有些低烧了,但又因为王守仁要马上启程,江西的主官被杀的一干二净,其余官员不敢越俎代庖,她只好带着病体起来主持江西大局,忙到官员们都不忍心找她,直到最后被张道长一针扎晕,拖走了。   “一点也不省心,我就说要出事吧。”他骂骂咧咧地给人看伤口,又开始红眼睛了,“这都是什么事情啊,这双手也是倒大霉,长你手上了。”   黎循传被救上来后,因为背后伤口伤得厉害,整个伤口都开始化脓,虽然有找来的大夫们努力救命,却不知为何伤口一直没法愈合,断断续续在发烧,太医们一来,就开始围着他救命。   五月低,好不容易黎循传终于可以站起来稍微走动了,江芸芸也被允许爬起来去书房干活。   “姐!!”某日,她正在查阅各地的土地折子,突然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茫然抬起头来。   江渝一把把人抱住,大哭:“呜呜呜,怎么头发白了,怎么瘦了,怎么受伤了啊,呜呜呜,我担心死了。”   江芸芸吊着一只手,只好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鬼神神差看向门口站着不动的人,眼神从震惊逐渐到不可置信:“陛下?!”   朱厚照抱臂,下巴一抬:“干嘛?也想要抱抱嘛。” 第五百四十五章   虽然朱厚照是偷偷来的, 中途脱离大部队,带着江渝和谷大用,外加五个锦衣卫, 就直奔江西的,但大家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了,甚至觉得这太过正常了。   至少黎循传在吃饭的时候看到他,已经非常平静了, 甚至对于自己的座位被人悄悄挪走的幼稚事情,见怪不怪。   江渝嫌弃地咦了一声, 果断把自己的位置让给黎循传坐。   “她两小时候就一直坐在一起的。”她坐在她姐对面,分着碗筷,随口说道, “以前在扬州就形影不离的,去哪里都一起的,干坏事都一起,挨打也一起, 哦,罚跪也是一起的。”   朱厚照不爱听这些话,不高兴质问道:“那肯定不是你姐的问题。”   江渝眨了眨眼睛, 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眉头皱来皱去,随后只好沉重地把手中的筷子塞到他手里, 语重心长说道:“第一次听这话。”   众所皆知, 江芸自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乖孩子,黎老师的棍子已经轮流去过好几家大人手中了, 现在挂在江芸自己的书房墙上呢。   要知道, 好孩子是不可能有一根流传这么久的棍子的。   “说这些做什么。”江芸芸笑着岔开话题, “你们打算何时回去?”   朱厚照和江渝齐齐看了过来。   江芸芸震惊:“不打算回去?”   就连黎循传也颇为惊讶看向朱厚照。   “不能和你一起回去吗?”朱厚照理直气壮问道,“我不想京城干活,让朱厚炜再给我干几年。”   “我也想看着你养好身体,娘听说你掉水里,担心坏了,还说想来看看你呢。”江渝也紧跟着说道。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了:“江西现在各地主官十缺七八,尤其是之前被宁王占领过的地方,基本已经乱成一团,现在过来太不安全了,让娘在扬州等着,我弄好我会回去一趟的。”   江渝不高兴嘟嘴:“你怎么这样啊?一直拒绝娘,娘想来找你好几次了,你每次都拒绝了,路上确实不安全,但也不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娘之前来兰州找我玩,我们就让她跟着徐家的队伍过来的,娘走之前还给我和江漾报了一个很大的红包了我们,我们都很高兴的。”   江芸芸错愕。   黎循传轻咳一声,柔声缓和气氛:“江西和兰州不一样,边贸开了还这么多年,沿途早有士兵保护,匪盗大都会避开那里,而且徐家现在在江西也没有做生意,如何能再麻烦人家。”   “那肯定也有其他办法的啊。”江渝捏着筷子,嘟囔了一句,“你多久没见到娘了,你都不想娘嘛。”   江芸芸抿了抿唇。   “那我,那我回头让南直隶的人派人护送你娘过来。”朱厚照也瞧着情况不对,连忙缓和姐妹情绪,“我们这一路上也不是也挺乱的,你娘年纪也大了,江芸也是担心出门不安全。”   江渝叹气,低着头扒拉着米饭:“算了,还惊动南直隶的人出面,回头别人又要骂我姐了,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吃饭吧,饭都要冷了。”   “吃吧,张道长早上说南昌的药都被搜刮没了,他要去隔壁看看,这几天都不回来了。”黎循传说道。   四人就这么安静地吃完饭,江芸芸有心和江渝说话,奈何她吃完饭就跑了。   “她也不是小孩了,会想明白的。”黎循传安慰道,“朝廷对江西的任命下来了吗?”   江芸芸收回视线:“还没,但是应该也快了,江西需要的人太多了,没被历练过的人派过来不顶用,历练过的人能调动的也不多,我让介夫看看有没有老成之人可以重新启用。”   “若是要推行你的清丈,确实要能力卓越之人,但至少要对清丈报以赞同的。”黎循传说道。   “让内阁自己想办法吧。”江芸芸倒是放松。   朱厚照就捧着大鸡腿听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朝堂之事愣是一句话也不说,活像和自己没关系一样。   江芸芸刚放下筷子,准备回去办公了。   朱厚照:“哎,多吃点啊!”   黎循传:“把这碗饭吃完。”   江芸芸被人齐齐拉着袖子,左右为难,哭笑不得:“怎么还管起我吃饭了。”   “吃吃吃。”朱厚照热情夹来一个大鸡腿,“吃这个,补充身体。”   “一碗饭还是要吃的,祖父以前一直说事多饭少不是好事,你小时候的饭量不是很大嘛。”   江芸芸只好重新坐下来吃饭,边上两人不停给她夹菜。   “这个菜很嫩,你吃两口。”   “这个鱼还不错,你吃两口。”   “这个豆荚又脆又嫩。”   “这个羊肉还挺吃好吃的。”   “不吃了不吃了。”江芸芸捂着高高饭碗,一脸警觉,“养猪呢。”   黎循传看她吃得也差不多了,这才放下筷子:“行吧,你吃饱了,不要马上坐下来,多走几步,免得积食了。”   “我陪你走路啊!”朱厚照热情自荐,“我们去外面逛逛,南昌我还没逛过呢。”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外面不安全,回头让御史看到了,又要闹了。”   朱厚照一脸失落:“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啊。”   黎循传心平气和解释道:“陛下突然来江西,大家难免会有些想法,而且陛下按理现在应该在回京的路上。”   朱厚照去边境打蒙古人的消息,不少人都是等朔州大捷后才知道陛下好像亲自冲在最前面,杀了数十个蒙古人,众人完全不觉得惊喜,只觉得惊讶,回过神来大部分人都连连上折子质问内阁。   奈何内阁死撑着不说话,杨廷和更不是东西,借着这个机会铲除异己,雷霆手段发落了不少人,内阁大权更加在握,也有人不怕死去问目前正在监国的二殿下,谁知二皇子此人最是懒惰,忙得脚不沾地时,还见有人这么悠闲,立马开始逮着她,怒怒喷小火。   毕竟这一两年,陛下的动静来来回回的跑,跟只猫一样,一眨眼人就跑得不见踪影了,谁看了不头疼。   一下听说去居庸关了,又说是谣传,但没一会儿又说其实是下江南了,又说只是浙江的船只要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是去大同了,一开始大家只当是假消息,直到,朔州大捷才知道,人家还真的一溜烟跑去打仗了。   大明立国到现在,起起伏伏多次,最怕的大概就是不安分的皇帝。   朱厚照,实在太不安分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谁敢让他这么赌啊。   “听闻大军在朔州第一次交锋?”江芸芸随后问道。   朱厚照说起这事就兴奋起来:“对啊,蒙古人实在嚣张,都跑到这里,我就三进三出,杀了三十几个人呢,厉害吧!”   江芸芸笑着点头:“厉害的。”   朱厚照得了江芸的夸奖,开心坏了。   “听闻还一路向东追击,本打算打到立马峰去刻字立碑。”江芸芸又笑说着。   朱厚照小脸一垮:“杨一清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告状啊。”   江芸芸无奈:“杨阁老为国多年,劳苦功高,陛下如何能直呼其名,传出去,多伤杨阁老的心。”   朱厚照没说话了。   “陛下可不可直呼其归的名字。”黎循传突然说道。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罢了,不是说这事。”江芸芸并不在意这事,故而岔开话题,“不打过去是对的,我们并未和蒙古开战,只是反击而已,打过去就是越界了,而且只带了五万人,一路上的折损也不少,打太远了,朝廷支援不到,这才危险,杨阁老也是一心为国事考虑。”   朱厚照抱着手臂,闷闷地嗯了一声。   江芸芸见状,站起来说道:“陛下吃饱了吗?我们去散散步,消消食吧。”   黎循传便也跟着站起来。   “你背上的伤还未好,张道长说要静养,今日风大,还是有点去好好休息吧。”江芸芸又把黎循传支走。   朱厚照冷眼看着,等人走了,才轻轻冷哼一声。   “这是怎么了?”江芸芸哭笑不得问道。   朱厚照顾左右而言他:“你要单独跟我说什么,别说我不爱听的,我不听的,我有自己的想法。”   江芸芸笑着摇头:“看陛下对蒙古一事,有其他想法,故而想着单独和陛下说一下。”   朱厚照一听是这事,就悄悄松了一口气,大气说道:“这事我知道,杨一清和我说过了的,我听得明白,但我也觉得我们对蒙古人一直都太温和了,和他们做生意有什么用,这群人简直是狼子野心,就应该把他们都灭了。”   他说完,突然又回过神来:“但你说的为什么打仗,我也记得,哎,这话怎么说呢,就是说的都有些道理,但,但就是不得劲。”   江芸芸笑着摇头:“处理政务上很难用爽来形容,所有事物的变化都是动态的,也就是要取决于当时的浮动变化从而调整我们的政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敌人是杀不完的。”   朱厚照嗯了一声,但还是叹气说道:“怪不得这历史上还是昏君多呢,好话是真不好听啊。”   江芸芸轻巧地编了一顶高帽给人带上:“要不说陛下有明君之像呢。”   朱厚照明知道江芸是在哄人,但还是得意坏了,下巴一抬:“我以后可要和你站在一起的。”   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这会儿不炫耀了,小脑袋瓜子开心地晃了晃。   江芸芸无奈摇头:“那微臣去处理事情了……哎,拉着我做什么?”   “散步啊!不是说好散步嘛。”朱厚照拽着她的胳膊,理直气壮说道,“一天到晚坐在那里,人都熬坏了,等过几天内阁把人送来你再去干活。”   江芸芸挣扎不开:“事情很多啊。”   “再多也不能靠你一个人啊,熬坏身子了。”朱厚照嘟嘟囔囔着:“我瞧着你都瘦了,你小时候脸上还肉肉的呢,白头发好明显啊,是不是太累了啊,我爹之前有一条二十年的大人参之前一直藏着舍不得用呢,等我回去就找出来给你送来,让乐山给你炖鸡吃……”   江芸芸只好跟着他出了衙门,两人站在一点点恢复平静的街道前,齐齐没有说话。   街面上已经有人开始重新摆摊了,反而是有些店铺至今还关着门,路上的行人全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谨慎走在路上,行色匆匆,几乎不和人打交道,黄泥土地面已经晒的干涸,尘土飞扬。   朱厚照看着和京城截然不同的面容,叹气说道:“我第一次觉得藩王不好。”   “藩王有好有坏,只是宁王不好罢了。”江芸芸并没有顺势给人上眼药,只是客观说道,“只有好人坏人,没有坏的职务,藩王也是大明建设里的一员罢了。”   朱厚照嗯了一声:“我不打算把人送回京城了,朱宸濠那个大嘴巴谁知道能汗出什么事情,我打算让王伯安直接送到南京,直接杀了便是。”   江芸芸惊讶:“不按太祖制定的程序来嘛?”   朱厚照摇头:“不了,太祖要求太多了,而且朱宸濠也太能生是非了,还有,那个宁王府,不要放人进去。”   “早前被百姓劫掠过,里面早就空了,但还是让锦衣卫守住了。”江芸芸说道。   朱厚照震惊:“那,那没发现什么吧?”   “发现什么?”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大眼睛滴溜溜看了她一眼,最后移开视线:“没什么,就是这人阴阳怪气的,我怕有什么祸国殃民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早就被锦衣卫收好了,左右不过是一些金银玉石丢了。”江芸芸解释道。   朱厚照松了一口气,突然高高兴兴拉着江芸芸的小臂:“走,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陛下刚才没吃饱?”江芸芸皱眉,故意伤心说道,“那可真是委屈陛下了,陛下不若回京吃顿饱饭。”   朱厚照冷笑一声,骂骂咧咧道:“吃不饱我不会抢你的饭吃吗,反正你也不吃,我还把黎循传都抢了!还有你妹妹的,你妹妹几个胃啊,比我还能吃!等你娘了,我还抢你娘的!还有那个哭包,我一抢,他肯定哭,就知道哭哭哭,一大把年纪了。”   江芸芸笑得不行。   这一路上有人不少人认识江芸,大都大着胆子来打招呼,江芸芸都笑着回应。   朱厚照一手拿着的吃,一手拿玩具,拿不动的还都塞到江芸芸手中,站在一边看着她明明滑稽得抱着一堆东西和人说话,但神色淡定从容,温柔多情,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这位是?”有不认识的人好奇问道。   “是……来看我的。”江芸芸和气说道。   “原是您的朋友,失礼了。”那人行礼道歉。   朱厚照也只是跟着笑了起来。   “走吧,也该回去了。”江芸芸对着朱厚照说道。   朱厚照哦了一声,跟在江芸芸身后,手指勾着几包糕点一晃一晃的,只是回到衙门前,突然说道:“我叫你名字是因为,只有我叫你名字。”   江芸芸脚步一顿,鬼使神差说道:“但后世,大概都会叫我的名字。”   朱厚照立刻有点不高兴了:“谁这么没礼貌啊,我砍了他先,太过分了。”   江芸芸笑着摇头:“名字就是给人叫的,这有什么关系。”   朱厚照一听有人和他重叫了,开始苦恼起来:“那我叫什么,江扬州,江阁老不行,江江?小芸?哈哈哈,叫你芸芸吧,有人叫你芸芸嘛,哎,你怎么不走了。”   江芸芸停下脚步,冷不丁扭头问道:“你叫我什么?”   朱厚照本来就是满嘴胡说八道的,见状立马紧张起来:“我胡说的,你别生气。”   江芸芸看着他诚惶诚恐的面容,突然笑了起来,眉眼极致温柔:“不是的,是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整整二十六年了。   她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幸好今日,误打误撞,她又想起来了。   江芸芸,你这一生,还好足够清醒啊。 第五百四十六章   内阁选人选得头痛欲裂, 从吏部拿了历年考核名单,甚至连致仕名单都拉了出来,一个个考察任官功绩, 最后才勉强确定了五十三人先行一步去往江西。   一脸憔悴的朱厚炜把着五十三份诏书盖好后,幽幽问道:“我哥呢,我哥呢~~”   杨廷和愣是没敢说话。   “为什么他可以出门玩?为什么?”朱厚炜盯着杨廷和哀怨至极。   低着头的杨廷和正飞快收拾手中的诏书,一声不吭。   “我要闹了!我真的要闹了!”朱厚炜得不到心里安抚, 索性大逆不道地一屁股坐在龙椅上,哭唧唧说道, “我要休息,我要休息!!!”   杨廷和是很想硬着头皮安慰二皇子的,奈何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毕竟陛下死活不肯回来,写信去催江其归,江其归也很爪麻对此无计可施。   “要他回来干活!干活!”朱厚炜面目狰狞。   杨廷和抱着诏令火急火燎跑了。   “邓宗周一把年纪了,在南京当户部尚书当得好好的, 你现在让他去做江西巡抚,都七十了。”梁储犹豫说道,“会不会太辛苦了。”   “人阁老还坐镇江西呢。”王鏊不甚在意地说道。   “只怕会有摩擦。”梁储委婉说道。   “所以说他的调令要晚点下。”杨一清解释道, “这次去江西的官员中,目前官位最高的就是蒋敬之,让他从吏部左侍郎调去接任孙燧的位置, 虽有些勉强, 但介夫之前与他详谈过,临危受命, 他也是愿意的, 后续还有布政司的那些位置, 都先一一安置起来,最重要的其实是那些县衙里的位置,能选有点本事的,都调动了,剩下的实在不行,就让新人们练练手,这么多人带着,总不会出大纰漏。”   杨廷和抱着一堆诏令回来时,正好接过话题说道:“有其归在统筹大局,也不会出太大的纰漏。”   “蒋敬之以一贯之程朱理学,只怕和江阁老有些冲突。”梁储慢慢吞吞说道。   杨廷和笑说着:“不碍事,那是他没和其归相处过,其归是一个能容人的,再有想法的人,在她手里也有他的用处。”   王鏊摸着胡子表示赞同:“江其归的本事,靠近了才知道厉害。”   梁储讪讪一笑。   “不过,陛下什么时候回来?”杨一清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道,“再不回来,他们吵得第一件事情,就不太可能是公事。”   —— ——   陛下在干嘛?   朱厚照正在和江渝商量下午去哪里玩,在江西一个月,他简直是玩疯了。   江渝这么好的精力也被带的走不动了,见了人就跑,但是今天终于被朱厚照守株待兔逮住了。   “听说鄱阳湖很多鱼,走,钓鱼去……哦,我是说顺便去看看附近村民生活咋样了。”他紧紧拉着江渝的袖子,一本正经对着江芸胡说八道。   江芸芸头也不抬就挥了挥手:“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等,等会,我还有话……”   “好嘞。”   朱厚照不由分说地拉着江渝跑了。   江渝一脸服气的被拉走了,心如死灰。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低着头飞快的计算着布政司旧年的土地档案。   “京城都吵翻天了,你还让陛下这么玩,御史的弹劾你现在是看也不看了。”黎循传抬头说道。   江芸芸倒是不太在意,反过来安抚道:“陛下和我们太熟了,根本劝不动,但你放心过几天,就有一大批人来死谏了,且让他这几天先开心开心。”   黎循传看清了她的小算盘:“你还真狠心,陛下估计是一点也不清楚吧。”   “每天都一大早出门玩,大晚上才回来,能清楚什么。”江芸芸显然对此事有点幸灾乐祸的,但随后就转移话题说起了正事,“朝廷一时间也抽不出这么多人,但整个江西空缺的县令县丞不少,我们现在要求至少补一个上来。”   “各地的名单都在这里,江西目前下辖有十三个府和一个州,共计下辖七十八个县,其中以北部最为严重,九江和南康最为严重,九江府下辖五个县,分别是德化县、德安县、瑞昌县、湖口县和彭泽县,除了投靠宁王的德安县和瑞昌县,人已经被抓,剩下三县湖口县的县令跑了,县丞被杀,剩下的两县,县令和县丞皆司,南康下辖四县,其中星子县、都昌县、建昌县、安义县县令和县丞不是逃了就是投敌了,这两处基本上是每个县衙都要补人,至于其他地方,这事具体数目,虽说南边还好,但一直受盗匪侵扰,衙门的人本就少,宁王一反,胆小怕事的,跑了不在少数。”   黎循传把手里的折子递了过去,有抽出另外一本,继续说道。   “这次虽说结束得块,但兵力损失不少,江西都指挥使司下辖的三卫,十一千户所,三仪卫司和两个群牧所,三卫大都投敌,故而损失惨重,千户所五五分成,制数大减,三仪卫司和两个群牧所本就是因为亲王才设立的,这次应该也要处理。就因为当地军官大都左右摇摆,所以伯安当时召集的兵大都是散兵,甚至是百姓家的壮丁,江湖义士,不敢任用卫所里的人。”   江芸芸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叹气:“好大的空缺啊。”   “但你要是现在这个时候推行清丈,却又是最佳的时候。”黎循传说道。   人少也就意味着阻力少,个别的乡绅富豪这个时候若是有所阻拦,企图侵占无主的土地,只要主官硬气,随便拿出一个借口都有的他们受的,所以大部分他们都会选择沉默,等待时机。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不知内阁都选了什么人过来?”   说话间,谢来突然火急火燎冲过来说道:“坏了坏了,完了完了,蒋冕这个老头带着一群人去潘阳湖抓陛下谏言了。”   江芸芸赶到的时候,朱厚照带着帽子,披着蓑衣,手里还拿着一个鱼竿,裤脚都挽了起来,兴头之际被人围堵起来,一脸不耐烦。   江渝早就躲起来了,远远观望着,一看到她姐来了,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不得了了,好猛一老头啊,哭了半个时辰呢。”   原是朱厚照前面跪满了人,大概有二十来个,应该是正好从两京刚来的第一批人。   “谷大用呢?”江芸芸压低声音问道。   “被陛下打发去下面捞鱼了,刚一走,这些人就来了。”谢来说。   江芸芸不解。   “一条鱼也钓不上来,也太菜了。”江渝骂骂咧咧,“陪他玩一早上了,把把空杆,你说气不气人。”   黎循传咳嗽一声,看了江渝一眼。   江渝只好讪讪闭上嘴。   “去把谷大用叫回来,把人都拉回衙门。”江芸芸头疼。   ——这都什么事啊。   “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回头不对劲,记得来捞我们。”她又对其他人说道。   江芸芸理了理衣服,走上前去。   朱厚照一看到她立马露出‘救命’的神色,小脸挎着,一脸不悦。   蒋冕一看到她哭得更大声了。   江芸芸亲自把人扶起来,和颜悦色说道:“蒋巡抚,这是为何?这里人多口杂,传出去丢的是陛下的脸面。”   蒋冕是目前朝野中对江芸难得还抱有几分厉色的人。   但内阁还是选择他过来后,杨廷和很快就去信解释了一番。   第一是朝中抽不出太多的人,福建那边大获全胜后,顾仕隆也上折子弹劾了不少人,内阁也顺势整顿了一波吏治,九边也借着这次大胜要完成最后的军屯清丈需要大量的人手,能调到江西的人手实在有限。   第二则是蒋冕其人德性温克,器识深沉,学问博雅,也就是说对人严格,但对自己更严格的人,而且做人做事讲究克己,放在现在这个江西环境中是很合适的。   蒋冕果然对她冷哼一声,不假颜色:“陛下的脸面,江阁老不加以维护,反而纵容媚上,忠节大义如何学得。”   朱厚照本来就不高兴,一听江芸也被骂了,立马变了脸色,江芸芸眼疾手快借着扶人的动作把人挡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谷大用急急忙忙回来了,就好像没看到这么多人一般,手里抱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鱼大喊着:“十斤八两的大鱼,逆流而上时一举跳入奴婢的船,大喜,是大喜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对着蒋冕和气说道:“江西恰逢大难,如今好不容易得以休养生息,老天垂怜,鲤鱼跃船,以恭今日同僚会见,共创江西盛举,果然是好事啊。”   “可不是,如今百姓哪个不是等朝廷来帮忙的,就连鲤鱼也知道关键时候跳上来贺喜。”谷大用不愧是首席太监,阴阳怪气的技术可是点满的,“天赐神鱼,人可不能拖后腿呢,竟打扰爷的兴趣。”   朱厚照立马理直气壮,昂首挺胸起来。   谷大用用力锤了捶鲤鱼的脑袋,原本扑腾的鲤鱼立马装死不动了:“爷看,还是要力气的。”   “哈哈,你打得好用力,别打死了。”朱厚照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   蒋冕的脸都黑了,底下跪着的人也都跟着诚惶诚恐起来。   江芸芸忍笑,轻轻咳嗽一声。   朱厚照立马正襟危坐,但一看到那一张张苦大仇深的脸,立马跟着儿不耐烦起来:“我不回去,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呢,你们赶紧干活去,一路过来百姓什么样子,你们没看到嘛。”   “江西之危看似解决,实则才刚刚开始呢。”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百姓亟待诸位大展才华呢。”   蒋冕看了江芸一眼,又看了已经开始抱着大鲤鱼来回翻看的朱厚照,半晌之后才说:“定当让江西走上正轨。”   “那就请诸位回衙门一续。”江芸芸笑着,直接带人离开了。   蒋冕被人拉走了,忍不住问道:“为何不让陛下回京,京城岂可一日无主。”   江芸芸笑说着:“敬之是觉得现在的陛下好,还是刚登基的陛下好?”   蒋冕想也不想就说到:“那自然是现在的好。”   刚登基的朱厚照年轻气盛,一有不顺就发脾气,严重到甚至是内阁大臣都不见,朝廷大事更是随心所欲,现在的陛下虽然还点跳脱,但到底对政务还是很上心的,而且也不会随时随地闹脾气,闹得朝堂人仰马翻。   “那敬之也该知道,陛下是有自己想法的人,他在这里自有他的道理。”江芸芸笑说着。   蒋冕沉默,随后冷不丁说道:“钓鱼也有想法?”   江芸芸咳嗽一声,随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冕虽然心中放下几分,但还是忍不住担忧:“也该回去了,不明不白的,二殿下监国也是在奇怪。”   江芸芸想了想:“陛下有意在南京直接处死反贼宁王。”   蒋冕眼睛一亮。   “诸位若是不嫌麻烦,先把宁王的事情收尾了吧。”江芸芸笑说着。   —— ——   夏日的炎热还未开始,江芸芸就在江西的衙门张贴公告,要求各地举报宁王的不发事情,万万没想到,娄家第一个击鼓鸣冤,江芸芸亲自接待了他。   自此来开了轰轰烈烈的告状会,每日江芸芸白天接待百姓,晚上就开始和官员们开小会,然后把工作布置下去,整个江西的官员刚到位没多久,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迫高效运转起来。   七月初,朱厚照捏着手里的宁王名单,来来回回看着。   江芸芸笑说着:“百姓告状的内容七零八落,我也不好排查,这些都是蒋巡抚亲自异议确定过去,便是有一点怀疑的,他都要仔细核查,三方印证的,出错的可能性极低。”   朱厚照嘟囔着:“这老头瞧着一把年纪,还挺认真。”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立马大声告状:“我每次见到他,他都哭着要我回家,我都怕了,现在见到他都绕道走了,我可是皇帝!”   江芸芸忍笑:“陛下的想法又不和他们说,他们自然担忧。”   “可我不和你说,你都知道。”朱厚照颇为得意,“他们就是不如你。”   江芸芸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夸还是骂了,只好转移话题:“这些人的处理意见,我们到时候拟一份章程来,只是还有一点,不知宁王一脉如何处理。”   朱厚照显然也是思索许久的:“本想参考当年宣德帝的事情,饶他一命,但此人显然恶行比那人还要过分,而且若是放了他,难道还要他做藩王,那如何对得起江西的百姓,又或者关到凤阳高墙,如此,会不会纵容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   他看向江芸芸,却又沉默下来,江芸芸也不催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我想杀了他,以儆效尤。”朱厚照低声说道,“废除宁王一脉封号,所有参与此事的宗室全部斩首,子女贬为庶人,其余人隐瞒不报,全部降一级。”   江芸芸仔细思索后:“似乎有些重了。”   “我这几日也不是一整天去钓鱼的。”朱厚照突然哼唧了一声,“我和百姓聊了聊,宁王一脉在江西也是作威作福惯了,也该让他们吃吃苦头了,剩下的就按照你的宗藩条例去办,你不是一直想找个机会为宗藩条例背书嘛,宁王的事情不是正好撞倒你手中。”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虽然陛下钓的鱼一条也没吃到,但是陛下的眼睛却比潘阳湖的鱼还灵呢。”   朱厚照气急:“我会钓到鱼的!我会钓到鱼的。”   他怒气冲冲离开后,江芸芸开始着手处理宁王叛党的事情,只是这一下午她的书房,众人来来回回,片刻也不得安宁。   “京城批复了我们要流民复业的折子,现在就发呢?为何不等清丈的事情完结了再说。”   ——“别人赶过来不需要时间吗?便是想清楚也要时间?自然给他们考虑的时间。”   “宁王剩下的这些叛贼是不是也要送到南京啊,王伯安还没回来呢。”   ——“再找个人送过去就是,这是他们的名单,抓人的时候不要太惊动百姓。”   “白鹿洞书院这次损失惨重,有一个女学长名叫章才储想要重整书院,为这次奋勇杀敌的师生立碑。”   ——“这钱衙门暂时拿不出来,但我已经为他们写了表彰赋,你亲自拿去给芳芷,也顺便慰问一下白鹿洞的师生。”   “宁王一藩的意见可有了,我都要被人问烦了?”   ——“陛下刚给了答复,你按照这个施行吧,到了镇国中尉这一级,要仔细询问他们的去处,这事我会亲自盯着。”   直到天色逐渐擦黑,房间才逐渐安静下来,黎循传给人添油灯的时候,突然问道:“文姬来信,问我们要不要去看宁王斩首的事情?”   江芸芸抬头。   “你想去看吗?”黎循传问。   江芸芸想了想摇头,冷不丁说道:“当年在扬州的时候,他有一次半夜拦住我,说要给我赔礼道歉,还给我一把刀要我亲自杀了他身边的陈公公。”   黎循传惊讶:“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事?”   “睡了一觉忘记了。”江芸芸笑,“我当时举起那把刀,只记得那把刀极重,我当时气急了,他们只是用这三言两句,就能先是逼江家,后又逼我,甚至还牵连到这么多的百姓,可我举起那把刀时……”   江芸芸盯着桌面上的烛火沉默半晌,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下不了手,我想起了那只猫。”   “笼子打没打开,谁也不确定猫有没有死,但我不能放任自己陷到这样的思绪中,楠枝,我应该是自由的。”   黎循传盯着被烛火幽幽笼罩的面容,白皙细腻的脸颊好似在明暗交错间生出了一片片羽毛的阴影。   “是,你是自由的。”他说。   “所以,现在南京等待死亡的时候造反叛乱,让江西百姓十三年不得安心的宁王朱宸濠,不是当年差点逼得我走投无路的上高郡王朱宸濠。”江芸芸笑说着,“他的死亡,是他应得的,让该去看的去看。”   黎循传看着她不由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江其归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的路怎么走。   ——真好啊,昂扬不息的江芸草。   “宁王的事情处理好,清丈的事情可要紧接着安排下去。” 黎循传突然问道。   江芸芸点头:“自然,时间还是很紧的,那些县令也不知道上手了没有,但我们可以没有太多时间,免得那些大户回过神来,给我们使绊子。”   “清丈我有经验,江西清丈的折子本来就下放到布政司,也到我手里了,现在……”黎循传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去,“还请江阁老让我继续操办此事。”   江芸芸盯着那个折子,有些犹豫:“你身体还没好呢?”   这个折子一开始是为了迷惑朱宸濠才故意下放,刺激他的紧迫性。   “早好了,前些日子还被陛下拉去钓鱼了。”黎循传笑说着,“陛下一条鱼都没钓到,还抢了我一条,但只抢了一条,剩下的我抢回来给你吃烤鱼了,你忘记了。”   江芸芸笑得眉眼弯弯:“我说那日陛下怎么烤鱼都不吃了,脸色还这么臭。”   八月二十,宁王及其同党在南京西门被斩首,围观之人络绎不绝,不少江西百姓千里迢迢就是为了过去扔石头,文姬也在其中,她含泪看着宁王即将死亡的苍白面容,却只觉得畅快。   死了,恶人终于死了,她的姑娘终于可以瞑目了。   文姬紧紧握着手中的菊花,藏了多年的眼泪落了下来打湿了花瓣。   花瓣摇曳生姿,轻轻抚摸过这位陪伴多年的小姑娘的脸颊。   宁王的事情刚一告段落,清丈土地的事情就被抬上进程。   所有负责这事的县令县丞都被抓来先开会,确定如何清丈,办法为几何,如何计算,如何规避风险,如何登记造册等等。   一时间,他们学的晕头转向,这还不够,江阁老某一日轻飘飘说,结课是要考试的,她亲自出题批卷,考教他们的学习能力,要是不成,就直接换人,这一下可把他们吓得觉也不睡了,开始熬夜学习如何清丈。   ——大家也都是好不容易才当官的,才一个小小七八品的县令可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就没了。   蒋冕一把年纪了,宁王事情把他累瘦了十来斤,衣服都空了一大截,好不容易从南京回来,休息了几天,冷眼旁观了这场清丈考试的闹剧,虽然觉得有些有辱斯文,但还是不得不佩服江芸的本事和精力。   她似乎总有很多办法,不管服的还是不服的,在她手里都莫名的听话。   所有经手她手中的事情,效率都会莫名其妙高了起来,导致整个清理宁王余孽的事情,只花了三个多月就干净利索得完成了。   “陛下想要见了你再走。”某一日午后,黎循传突然匆匆走来,一脸无奈,“登船的时间都要耽误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朱厚照远远看到匆匆赶来的江芸芸, 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又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黎循传,小手一伸, 把人带到一边说悄悄话去了。   黎循传欲言又止,气笑了,一旁的江渝见状,悄悄把人拉走, 也开始说小话。   “陛下昨日不是说了一晚上了吗?可是有什么忘记交代了?”江芸芸被人拉倒角落里,神色不解。   朱厚照肯定是不想走的, 奈何蒋冕那种老脸越来越垮了,一看到他就泪眼婆娑,好像大明明天就要亡了, 各级官员也都是一见他就忧心忡忡,不见他更是惶恐不安。   这种焦虑就算是朱厚照惯会装聋作哑,也开始深受其害,玩也玩得不尽兴了。   最要紧的事朱厚炜一日三封信, 一天来一趟,逮着他就是一顿怒火喷喷喷,少年哥哥的爱护之心终于是涌上来了一点, 想着弟弟到底是辛苦了。   宁王事了,藩王条例算是在朱厚照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平稳推行过一次,拿着宁王大支开刀, 直接削减了三分之二的宁系宗藩, 又有镇国中尉之后的三级被妥善安置好,或拿到土地安心过日子, 或打算重新科举, 重整家业。   整个江西地界突然好似拨云见日, 少了藩王的乌云遮蔽,就连土地也跟着变多了不少。   这算一次完美的削藩示范,各地震动,听闻陛下案桌前早已收到无数藩王的折子,或担忧或交好,总而言之,今后诸位藩王也算是夹起尾巴做人了。   朱厚照也不得不要离开江西滚回京城上班了。   主要是这事江芸芸也委婉提过一次,他不得不含泪同意此事,故而昨日拉着江芸芸说了一个晚上的小话,到最后就连钓不上鱼这档子事都能拿出来念两句,可见确实是依依不舍的。   “我有点急,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朱厚照一脸凝重地开口。   江芸芸一听,颇为震惊——朱厚照还有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   “宁王府里当真没有任何宝贝了?”他眼神躲闪地问道。   江芸芸摇头:“抄家的事情是锦衣卫做的,最后统筹的名单都在锦衣卫那边,银子金子共计十万两,陛下说要直接还给南昌百姓,微臣本打算等过几日清丈土地开始后,再借着买卖种子的事情一一发放给百姓手中后,也算是弥补这些年的苦楚,剩下的古玩玉石十天前就已经押送回京了,二皇子应该都收到了吧,是丢了东西?”   朱厚照有点急躁,背着小手,绕着江芸芸开始打转。   江芸芸敏锐,觉得应该不是丢东西了,而是东西没找到,又直接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朱厚照哼哼哧哧说道:“有没有什么,画?”   “画?”江芸芸不解,随后想了想,“我记得册子上是没有的。 ”   朱厚照急了:“不应该没有的,那肯定是被人拿走了啊。”   “是……哪位大家的名迹?”江芸芸犹豫问道。   朱厚照摇头:“那不是的。”   “陛下肯定要有个大概的范围,我们才好找。”江芸芸安抚道,“那具体画了什么可知道?”   朱厚照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哼哼唧唧说道:“美,美人图。”   江芸芸不笑了,面无表情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觉得自己没有错,但又莫名觉得这事这么说也确实有点奇怪,主要是不该找江芸的,到最后破罐子破摔:“你不懂,就是很重要的画,哎,你不懂,你就,就,算了,我让锦衣卫继续找吧……”   他嘟嘟囔囔着,小脸皱巴着,好像真的有天大的事情没完成,瞧着人也蔫哒哒的。   江芸芸只好安慰道:“我回头一定仔细找,陛下安心上船回京。”   朱厚照蔫了吧唧点头,走了几步,扭头说道:“那你早点回家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   “你一定要做好事情就回家,不要留在江西玩了。”   江芸芸亲自把朱厚照扶上船。   “三天一份信,真的不能再少了。”   江芸芸含笑点头,飞快对着谷大用打了个眼色。   “回来之前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啊。”   船只终于缓缓往前走,不仅江芸芸终于松了一口大气,飞快挥手送人,就连送行的官员脸上也终于露出笑来。   朱厚照站在船头,看着码头上站着的人越来越小,心里的失落再也忍不住了:“为什么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玩啊。”   谷大用权当没听到,反而兴冲冲说道:“都说‘闲钓江鱼不钓名,瓦瓯斟酒暮山青’,您看这江,这山,边上还有这些小小芦花一路往北长去,若是爷再披上蓑衣,斟上一壶酒,坐在船头钓鱼,这闲适劲儿,和东瓯散人岂不是古今呼应。”   朱厚照一听果然来了兴趣,一看这高山流水于船只逆行,却又无知无觉地缓缓流去,鼻尖的水腥味飘忽荡漾,远处还有大肥鱼一蹦一跳,立马说道:“拿鱼竿来,我钓几条江西鱼回京去。”   “二殿下看了肯定喜欢。”谷大用喜不胜收地拍着马屁。   朱厚照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把他忘了,但我这个本打算给江芸玩的。”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谷大用眼珠子一转,立马找补道:“这么多古玩珍宝运回去,二殿下肯定也有喜欢的。”   “行,让他先挑,就当是他这几个月的辛苦了。”朱厚照大气地挥了挥手,“凳子呢,快把我的蓑衣和帽子拿来,我要钓鱼了。”   远在京城的朱厚炜打了一个喷嚏。   王鏊担忧问道:“虽然夏日炎热,但也不能轻易着凉了。”   朱厚炜看着面前一箱箱金银珠宝却完全没有喜悦之情,只是幽幽问问:“我哥呢。”   王鏊立马装死不说话。   “外面再热,我的心却是凉的。”朱厚炜背着小手站在箱子前,一脸深沉,语重心长说道,“再见不到我哥哥,我就要发狂了。”   王鏊也是有苦难言,只能呐呐转移话题:“江阁老送来了江西的折子,您要不看一下?”   朱厚炜面目狰狞:“折子,折子,怎么就看不完的折子啊,我干脆以后和折子睡觉好了,我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我家王妃了!半个月!!”   王鏊也是为难,各地的折子真的太多了。   福建的清丈进入尾声,伍符因三卫之事受到牵连,杨廷和直接把他调离福建升任南京光禄寺卿,后王鏊想要他去山东,最后改任山东巡抚,只是没有上任,直隶巡抚病逝,正逢江西宁王除藩,杨廷和就让他补直隶巡抚,随后顾仕隆镇压叛贼后亲自坐镇福建,和毛伯温一起亲自完成最后的清丈。   九边,蒙古人被朱厚照和杨一清打得差点回了老家,损失惨重,小王子精锐折损过半,大明大获全胜,大肆庆祝一番后,杨一清却提议暂且限制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太原镇的贸易点交易名单,粮食,马匹和药物被严格控制,私下交易也被大量打压。   这一折腾,蒙古人内部顿时大乱。   原本一直蹲守兰州的脱脱卜花·娜仁立马掉转方向,开始攻打小王子。   小王子不得不上折子求和。   杨一清却又按下不发:“他们本来每年都要朝贡,这份折子,诚信不够。”   一月后,小王子再一次上折,这一次朝贡的东西变多了。   “左右不过是马匹,这些盔甲、剑和硫磺也不过是小玩意,远远比不上大明的工艺。”   又一月,小王子第三次上折,这次他们加了国书。   杨一清这才笑说着:“倒也有几分诚意,只是陛下还未回来,静待陛下归朝吧。”   这事直到后来朱厚照回来才勉勉强强进入正轨,八月底,小王子派遣自己的小儿子亲自来大明学习,甚至还派了二十人,想要入国子监读书。   朱厚照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当然最多的折子就是江西的,江西现在同时进行两件大事,一件是宗藩条例,一件事清丈土地,再加上江西各地要建设,百姓要减免赋税,各地官员要逐渐安插到位等等事情,如今杨廷和专门负责江西的折子。   “喜报喜报!!”小太监匆匆跑过来,“王妃有喜!速请二殿下归家。”   朱厚炜脸上笑意还未出现,王鏊确实突然大笑起来:“大喜,大喜啊!!”   —— ——   二皇妃怀孕的消息传出京城时,当真是举国同庆啊,毕竟皇家多久没有喜事了,这可是第一个孩子啊,朱厚照也高兴坏了,紧跟着就要大赦天下,可把朱厚炜吓坏了,火急火燎赶到他哥的宫殿和他干架去了。   等消息来到江西时,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   “要我说,朱家就是不好生孩子的,所以才子嗣单薄,少吃点丹药吧,祸害孩子。”张道长嘀嘀咕咕的,“都是年轻人,又新婚燕尔的,现在才有孩子……”   “找打是不是。”锦衣卫指挥谢来非常有职业道德,手中的枇杷扔到他怀里,没好气说道,“我还在这里吃饭呢。”   “吃人嘴短,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张道长捏着枇杷,理直气壮说道。   谢来懒洋洋说道:“又没吃你的,你不是也吃白食吗?”   “你懂什么,我和江芸的关系,和你可不一样。”张道长昂首挺胸,理直气壮。   谢来冷笑一声,面色冷静,手里的枇杷却被捏爆了。   张道长怂得躲到江芸芸后背,嘀嘀咕咕告状:“你看他浪费粮食。”   江芸芸接过谢来扔来的枇杷:“你少说几句皇家事,被人听到了,我可不好捞你。”   张道长叹气:“知道的,我就是和你说说皇家秘闻嘛,我在这都要无聊死了。”   “这么无聊,我叫你找的画,你找到了嘛?”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道长叹气抱怨着:“什么美人图啊,南昌的百姓饭都吃不上了,谁还关心美人图啊,没呢,我跑了好几个典当行都没找到,实在不行我画几张,我画画也还行的,就,就画你好了,你长得也很好看啊,就那么几张图,至今都在南北直隶热卖呢。”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真该吃顿教训了。”黎循传端着井水里捞上来的西瓜,盯着江芸芸,笑问道,“到底什么画啊,让陛下如此念念不忘?你自己可有头绪。”   “不知道啊。”江芸芸也很是头疼,随口去问谢来,“你知道什么画嘛?”   莫名其妙开始后脑勺对人的谢来,盘腿坐在屋顶上,手里拎着几个枇杷,仰头看着天空,含含糊糊说道:“不造啊。”   “算了,你继续找找,我回头也好交差。”江芸芸也不在意,拎起西瓜递给众人,“这没头没尾的东西,说不定陛下自己也不清楚,下来吃西瓜。”   谢来看着江西晴空万里的天,感受着炎炎日光落在身上,半晌之后才轻轻说道:“不吃了,我晒晒太阳。”   “作什么忧郁状?”张道长怼道,“好大一青年,也不害臊。”   “晒一下潮湿呢。”谢来叹气,“你懂什么,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菜帮。”   张道长气的直跳脚。   谢来整个人往里面挪了挪,完全不搭理院子里的人。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震惊。   黎循传收回视线,随后看着茫然的江其归,微微一笑:“别理他,少男情事晚来春。”   江芸芸更震惊了。   —— ——   江西的清丈被正式推上正轨,江芸芸把整个江西分为三块,分别由蒋冕负责湖西、黎循传负责湖东和王守仁负责岭北,三人督办。   江西北界长江、南靠南岭,东西又位于武夷山、罗霄山山脉之间,故而江芸芸的这次划分为山河为界。   湖西部分位于江西的西部,大致涵盖赣江以西地区,包括南昌、瑞州、袁州、临江、吉安等府。   江芸芸拿着各府县名单和旧事田册交给蒋冕:“此地以鄱阳湖为核心,地势平坦,水系发达,但是田亩肥沃,千里良田,江西的上等田半数在这片区域里,也是关系最为复杂的一篇区域,蒋巡抚要谨慎处理。”   蒋冕点头:“这些县令县丞早已熟悉流程,前些日子的考试我也跟着看过,但我也会盯着他们落实下去,不会让这些人闹事,坏了这事。”   江芸芸颔首笑说着:“有劳。”   湖东区域则赣江以东区域,如饶州、广信、建昌、抚州等府,接连福建、广东、浙江和南直隶等地。   “这里赣江纵贯南北,两岸为丘陵盆地,人口流动最大,清丈的同时要注意流民复业的进程,再者此地不少百姓都去漳州或者琼州出海,这一点你有经验,土地后期的流转要做好规定,不可让人钻了空子。”   黎循传点头:“出海容易积累财富,一旦有钱,就喜欢屯地,衙门那边要抓紧制定规则,只是这次流民复业,是落地就登记造册吗?”   江芸芸颔首:“若是拖家带口自然要给,若是单独的青壮年,或者单独女子的,要多加排查,不能让他们钻了一户多口的漏洞,但若是真的都分家了,又或者只剩下一人就要给足土地的,不能让她们流离失所,便是特殊人群,也可以给良籍和土地,后期要做好安抚工作。”   江芸芸想了想补充道:“男女不限,良贱不限,能活着总是最好的。”   黎循传颔首应下。   最好一个区域则为岭北,则是覆盖江西的南部山区,包括赣州府及南安府,以大庾岭为界,与广东大面积接壤。   “这里以赣州为中心,被大庾岭、九连山等群山环绕,地势险峻,是通往岭南的要道,山地防御和陆路关隘都颇多,你之前剿匪有经验。”   王守仁点头:“就是这里群山耸立,才能容纳山匪,就是不知这次山地上的荒地,是否也要清丈。”   “若是能种,只是碍于这些年山匪霸占,自然是要算的,若是深山老林,从未开垦,这里情况就颇为复杂,我认为还是安全为上。”江芸芸谨慎说道。   王守仁点头,随后委婉说道:“那我这边可能需要一些兵力。”   “要的,我正打算说这事。”江芸芸说,“之前配合你的那些义兵,你可以交替放到各衙门去,银钱从衙门这边支取,之前陛下留下十万两,你们每个人带去两万白银取用,那些逃走又回来的,极有可能会没钱卖粮,这笔钱留一部分用于这个用处,还有账房,主簿这些人的银钱不要省着。”   “知道了,你倒是唠叨。”王伯安笑着打趣了。   江芸芸笑了笑:“今日起我会坐镇南昌,你们有事只管来信。”   “江阁老不回去?”蒋冕震惊。   江芸芸颔首:“先看看你们的成果,江西关乎西南这一片的清丈,不能有失。”   蒋冕已经对江芸完全改观,在此之前他总听人说她强势霸道,凭借多年情谊蛊惑陛下,掌握朝政,欺下瞒上,结党营私,大大的大奸臣啊!!   现在看来全是放屁,江其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朝廷第一人啊。   多认真,多勤勉,多努力啊!   当真是理学真正的实践者,求己做人,不负多年所学!   至少比这个整日胡说八道的王伯安强多了。   “听闻王首辅和梁阁老上了致仕的折子。”蒋冕小心翼翼说道,“不过听说陛下驳回了。”   这是惯例,一般来回个两三个的交锋,但大概最迟在年前就能批准。   也就是说内阁,要换天了!   江芸芸笑说着:“听说了,王首辅和梁阁老年纪大了,想要回去颐养天年,也是情有可原,朝廷自有考量。”   蒋冕一听这话也不好多说。   “你们即刻启程吧。”江芸芸最后说道。   三人便抱着一大叠资料走了,出门后,蒋冕忍不住对王守仁说道:“听京城的同僚说,现在中外大权尽在杨廷和呢,江阁老难道一点也不急。”   王守仁摇头:“不清楚,但我知道,她能留在这里,肯定是觉得江西清丈的事情更为重要。”   “这……这说不定是首辅的位置呢。”蒋冕低声说道。   —— ——   京城,内阁   气氛有些诡异的古怪。   最为开心的是王鏊。   他早就想回家享福了,实在是之前事情太多,完全离不开人,他作为首辅肯定是要稳住朝堂的,现在好了,终于都结束了,他也可以安安心心的致仕归家了。   ——“也该轮到我看看花,赏赏月,做做快活神仙了。”   有点开心的是梁储。   梁储年纪也不小了,但其实再做几年也还行,但他隐隐看着内阁中的两只杨打得热烈,远方的那条江愣是纹丝不动,又总是想起他们的之前雷厉风行的动作,不由心中发颤,也跟着少了争强好胜的心。   ——“就让他们打去吧,我回家含饴弄孙去吧。”   整日忧心忡忡的是杨一清。   当然对外是商贸从新开了,他要督促各地和蒙古好好做生意,不要再纵容他们劫掠百姓了。   ——“这是重新开边贸的第一次贸易,可是要好好注意,不能再出一点差错了。”   最看不出神色的杨廷和。   他作为目前内阁实际的掌舵人,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之前用雷厉风行的手段确立了权威,也借着二殿下的手,好好清理了一遍京城,如今在京城的名望也是格外高的。   ——“事情实在太多了,自己家都顾不得回了。”   整个内阁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工作,甚至有时候还讨论一下谁能进内阁,毕竟一下子少了两个人,也该补充人进来,乍一看其乐融融,和平日都无区别,但其实大家都在等,等第三次陛下对于王鏊和梁储的致仕意见。   “来了,来了。”周发也很紧张,某日午后,揣着手,靠在火盆边取暖,突然听到动静,探头一看,远远瞧见是谷大用亲自来了,连忙站起来说道,“谷公公亲自来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谷大用作为目前为数不多还留在陛下身边的少年太监, 到现在风风雨雨已经二十几年了,身边的同僚起起伏伏,竟少有人能得到一个善终。   等到他自己站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也突然明白这个位置的难处,后面是自己盘根错节的同僚,你不能对不起这么多太监的信任,前面是强势超群的阁老, 若是冒出头太过,他们一致对外杀伤力惊人, 就连陛下也看似玩闹,实则清醒,一旦过分越界, 他会第一个对你下手。   如此处境,谷大用审时度势,飞快理清自己的位置,一心只跟着陛下。   太监和大臣不一样, 大臣最坏的路也不过是退休回家种地去,可太监们一旦被陛下厌弃,可是会死的, 所以紧紧抱住陛下大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这么做的效果不错,至少内阁和陛下都颇为满意, 故而他现在冷眼看着内阁的明争暗斗也是一目了然, 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你们也有这天,活该啊。   他来了一会儿, 内阁几位阁老才好似刚知道他来了, 一个个故作镇定, 施施然走了出来。   “不知谷公公为何而来。”王鏊是最为开心的,和颜悦色问道。   谷大用也跟着露出笑来:“还不是为了您的事情,您老当益壮,按理应该再做几年才是,陛下敬您为国多年,恪尽职守,故而再给了一个荫恩的名额,正七品的官职,还特意强调男女不限的。”   身后的梁储面露羡慕之色,其余两人则神色微妙起来。   谷大用权当没看见,继续对着王鏊殷殷劝道:“恕我多嘴,我身处内廷都听闻您有一个孙女,才貌惊人,诗名远播,如今咱们大明的风气您也是知道的,女子多才可是好事,现在但凡有点本事的家族都是要多多培养女儿的,您这个孙女之前做了一篇扬州赋,爷看了,很是喜欢,我看着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孩子。”   王鏊也跟着得意地摸了摸胡子,但嘴里嫌弃说道:“孩子之作怎么入了陛下的眼,谷公公折煞我也。”   谷大用也跟着笑,话锋一转,声音低沉:“既然说到这里,我也再多嘴一句,这次江阁老的妹妹抗敌有功,孤身一人来到大同,本是为了兰州获取蒙古人的消息,如此孤胆,爷很是喜欢,有意为她加爵,以奖她为国尽忠之心。”   内阁众人大惊。   ——女子封爵?那可真是大明第一个例子了。   谷大用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您啊,安心再等等,内阁如今还少不得您坐镇呢。”谷大用一脸笑意地说道,“爷本想亲自找您,奈何王妃突然病了,二殿下急坏了,爷也有些着急上火。”   王鏊自然是诚惶诚恐说不敢,以皇家子嗣为重。   谷大用安抚完王鏊这才看向梁储,笑说着:“您是爷当年还在东宫时的老师,詹事府有赖您维持秩序呢,爷很是信任,时常念叨您呢,也特荫恩您家中一人子嗣为从七品的职位。”   梁储眼睛一亮,连忙谢恩。   谷大用说完这两人又看向双杨,脸上笑意更是和气:“两位大人也是辛苦了,爷都是看在心中的,外面的那些人哪里知道内阁的难处,说风就是雨,您啊都别放在心上,爷会给你们主持公道的。”   杨一清和杨廷和自然是连连告罪说不敢。   谷大用今日就是来敲打内阁的,把所以人都点了一遍,随后故意长叹一口气,目光环视众人,说出最后的目的:“你们的辛苦,委屈,陛下都是看在心里的,大家伙这一年也都辛苦了,故而陛下有意再选一人入阁老。”   四位阁老也紧跟着神色各异起来。   “明日陛下会在乾清宫召集九卿们廷推,诸位阁老心中也该有个章程才是。”谷大用施施然说完就昂首挺胸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王鏊摸着胡子,其实对这事的发展也有些爪麻,他是真的不想干了,但看陛下这意思,江芸没回来前,他肯定是走不了了。   “大家还是想想刚才谷公公说的事情吧。”最后,他如是说道。   —— ——   “听说毛纪兼任东阁大学士、内阁办事,入阁了。”某日,谢来的脑袋从窗户上挂下来,目光炯炯得盯着江芸芸看,“王鏊和梁储一个都没跑掉。”   江芸芸抬起头来:“毛尚书廉静简重,自弱冠即举制科,登政府、管机务,终始一节,是个极好的人选。”   谢来是不想听这种虚伪话的,翻身下了屋顶,站在窗户前,歪着头打量着面前从早干到晚的人,直言不讳:“由此可见,目前朝堂上没有陛下想要的首辅,所以王首辅走不了,陛下甚至为了安抚各位阁老,还给他们一个荫恩的奖赏,又让毛纪入阁,不过是缓解一下内阁的气氛罢了。”   江芸芸笑了笑,继续低头看楠枝传回来的折子。   “陛下在等你。”谢来一点也没有被这个态度劝退,然而趴在窗棂上,一本正经说道,“但我瞧着杨廷和还是有点想法的,他这一年多整顿吏治,可是选了不少自己人,之前伍符本来都要去南京做闲职了,要不是王鏊一力推荐,他现在也轮不到做直隶巡抚。”   江芸芸头也不抬,气息稳定:“要不说伯安教书有一套呢,现在都桃李满天下,你这个锦衣卫跟着学了几天,说话都有些本事了。”   谢来一听王守仁的名字就头疼,龇了龇牙:“我是担心你回去之后被人限制了,你这是在好端端养大杨廷和的胃口,大权在握,谁不心动,要说也就他有这个本事和你争一争首辅的位置,毕竟杨一清年纪确实有点大了,毛纪虽才五十几岁,但论资排辈,还有的等。”   江芸芸在折子上写好意见,等他晾干之后才说道:“介夫备患防微,虑无遗算,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他本就有这样的本事。”   谢来看着她当真好不介意的样子,忍不住脑袋伸进来,嗅了嗅鼻子,意味深长问道:“你真的无所谓?江芸,这也不像你的性格。”   “于国事我自然有所谓。”江芸芸眉眼弯弯,不动神色,只是平静说道,“首辅之位,我也有所谓,但本质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来盯着她看,冬日的太阳明明不甚明亮,但哪怕只有细微的光落在脸上,本就白皙细腻的面容便也紧跟着明亮耀眼起来。   他突然也跟着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多无所谓了。”   江芸和其他阁臣最大的问题在于过分年轻了,哪怕现在的毛纪已然算入阁的年轻人,才五十五岁,可江芸才三十六岁,首辅的位置她迟早坐得上,不过是年岁长短罢了。   “但我还是想要你早些坐上的。”谢来抱臂,喟叹道。   江芸芸不解。   “杨廷和现在死死限制锦衣卫的地位,要裁减京城的锦衣诸卫,还说我们浪费了很多粮食。”谢来叹气,“这些读书人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武人。”   江芸芸没说话,也跟着笑。   谢来斜眼看她:“你也觉得对?”   江芸芸算是明白他今日来的意图了,索性把折子合上,笔放下,思索片刻认真说道:“介夫此人却有些居功自傲,但也绝非独裁武断之人,他针对的其实是京中被荫恩的那群锦衣卫,朝廷开支困难,尤其是这两年,四处要钱,光是江西为了安置白鹿洞书院,恢复百官月俸,安抚宁王一脉等等就已经为我们筹备十万两,还有其他地方呢,哪里不需要钱,还要留备银子以待明年之用呢。”   江芸芸看向谢来,眉间微蹙,同样忧心忡忡:“他作为统筹,在开源难以大幅度获得回报的情况下,节流是他最好的选择,他不仅削减了锦衣卫,还有内监局等机构人员,他还将宁王案中的那些宦官,毕真、张锐、张雄之流的宦官依法办理,原先进行到一半的镇守内官的事情也被他借机调回来了许多。”   “难道这还不是只针对我们吗?”谢来嗤笑,“来来回回就是锦衣卫和宦官,难道做大臣的都是好人不成。”   “那吏部尚书王琼、左副都御史刘逵已经被罢免回家;成国公朱辅、左副都御史张玺也因死守南京,拒不出面支援安庆而被呵斥,就连户部尚书杨潭、兵部尚书杨宪等不思进取之人也都被勒令致仕,难道不是对大臣改革嘛。”   谢来撇嘴:“这些人都不是他的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就下手了。”   江芸芸笑:“你带偏见看他,自然觉得他做什么都又理由,只是你我交好,故而我做什么,你都似乎能理解,介夫如今已经位及人臣,但居处同于寒素,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他提拔的乔宇、孙交、林俊不是和他关系不错,就是和杨一清有师徒情谊,这不是分猪肉嘛,难道我说错了吗。”   江芸芸拧眉想了想,突然眨了眨眼,整个人有一种难言的古怪:“你有这样的错觉,是因为他们是同一个年纪的人,本就有交集,科举同年,又或者部所同僚,但我年轻,又自来惫懒,不愿出门活动,故而你觉得我少结党,但,话说回来,难道今时今日,你们不会认为楠枝,伯安,衡父,希哲等等被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是我的人嘛,甚至,是你。”   谢来被那目光不经意的一扫而过,原本懒散的姿态也紧跟着缓缓站直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你看,你的偏见,和众人对我的并无区别,但你能一心想着我,我也是很开心的,谢、指、挥。”   谢来一怔,盯着那张笑脸盈盈的脸,突然打了个寒颤:“坏了坏了,我得要和你保持距离了。”   他说完就火急火燎跑了。   江芸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西的清丈出人意料的进行顺利,大概是朝廷的风波到底能传到江西,虽然也有不少人反抗,但自从某一日,娄家突然表示敞开大门,欢迎钦差清丈的事情后,不少江西的耕读世家察觉到娄家的站队,也都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毕竟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而且事情本就不会一成不变,未来也有的是机会,现在得罪声名显赫的江芸并无半点益处。   剩下的不同意的,不是突然被发现发现有不轨之事,就是家中子弟犯事被抓了,这些事情都被押送南昌让江芸亲自审理,要不流放,要不斩首,再体面也是直接抄家,故而大家不得不都含泪同意了。   江芸芸是光明正大坐镇南昌,不少百姓有来诉苦的,也有单纯来参观的,没多久,整个南昌城都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江阁老厉害得很,而且说起话来笑眯眯的,别提有多和气了。   当年被她亲自料理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一个个都觉得好一个心狠手辣的江其归,完全是一点脸面也不给,同僚情谊都是她的踏脚石。   正德己卯年的春节就这么不日而来,江西的清丈也跟着上了正轨,三人的动作不算快,但有条不紊,蒋冕不亏是老狐狸,湖西这么盘根错节的关系都在他的运作下,平稳落地,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   黎循传有了之前在漳州的经验,虽说他这片的要求多,事情杂,但上手的很快,一应规章制度之前也有参考,不过是稍作改变就能运用。   王守仁更不用说了,一边清丈一边收徒,放眼望去,学生要遍布江西了,人人都赶去求学了,一时间贫瘠荒凉的群山也跟着热闹起来。   三月初的时候,朝廷的圣旨终于来了,要江芸回朝的。   不仅如此,朱厚照还悄悄写了私信,简单明了但哀怨甚重——内阁打得厉害,速回家。   杨一清和杨廷和,大概是太阳和月亮的区别,都是少见的神童能臣,但就是不太融洽。   两人都博学善权,单领出来个个都是济事之臣,性格上也并无太大的不相容,就偏偏现在出现在一起了,京城又是一个是非之地,难免就会有摩擦。   王鏊其实是个性子柔和的阁老,舞文弄墨比较多,这样的人能忍底下的人比自己厉害,但也压不住底下的人。   江芸芸折了信,江渝的脑袋伸进来了:“啥时候回家啊?”   “你怎么还不回兰州?”江芸芸不解,“你旷工这么久,回去小心没位置了。”   江渝有点得意:“陛下给我担着你,你少管我,等回扬州了,我自然和你分道扬镳。”   江芸芸无奈摇头。   “回不回去啊?”江渝追问道,“外面的人都说你要回去了。”   江芸芸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啊?”江渝嘟囔着收回脑袋。   —— ——   朝廷现在也很热闹。   王鏊愁,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屁股越来越烫了,非常想抬屁股走人,一天天的笑容都保持不住。   梁储已经开始大门一关,两眼一闭,开始抱着自家孙子孙女,修生养息,平易近人起来。   毛纪初来乍到,自然是谨言慎行,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冷眼旁观内阁的事情。   今日内阁有一次内部会议,议题是对宁王忤逆案下的功臣进行封赏。   “首功是王守仁,大家可有异议?”杨廷和直接说道,“在巡抚牺牲后,他能快速集结出兵力震慑宁王,又能声东击西,攻下南昌,解安庆之忧,保南京之全,可见文武双全,当为首功。”   王鏊点头:“伯安确有些本事,现在跟着江阁老在清丈,听闻一边清丈,一边教化少民,在江西名声大噪,不少人都千里迢迢赶去求学。”   “听闻江阁老对他一直很是看重,对他的工作很是看重。”毛纪笑说着,“他也不负所托,之前在在闽西、赣南、粤东平乱之后,都留下一个新县——平和县、崇义县与和平县,现在都格外配合清丈的工作,当地人都尊称王伯安为县父,这事当时还是江阁老大力支持的。”   这事说起来当时也是引起很大争议的,毕竟新设三个县是一件大事,地皮划分,人员调动,百姓的纳籍,都不简单,但此事也确实是江其归力保才促成的。   “江阁老对他确实还挺看重的,自然是大力栽培的。”梁储跟着感慨道,“听闻以前就很喜欢说他要成为大圣人的。”   杨一清眼神波动。   “瞧着也是入阁的人才。”他缓缓说道。   王鏊没说话了,只是警觉地看了场面上的几人,梁储也跟着不说话,毛纪反而笑着点头:“伯安之父,王德辉仁恕坦直,从未有过矫言伪行,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德辉之前一直在南京担任要职,去年上折子致仕,说起来南京兵部尚书的位置尚且空缺。”杨廷和说。   王鏊眉心微动,笑说着:“江西清丈的事情还没结束呢,这个空缺却等不及。”   “那总不能别的都给了赏赐,唯独这个主功没给,这也说不过去,而且黎循传这次也有大功,潜伏敌方,临阵不畏,若是没有他的传讯,南昌也未必能这么快攻下,难道就因为他在江西清丈,把他的功劳也暂时缓了吗?”杨一清紧跟着说道。   王鏊看着两人的态度,谨慎片刻后问道:“那你们打算如何?”   “内阁自然一视同仁,上下一心。”杨廷和缓缓说道。   王鏊摸着胡子没说话。   梁储眼珠子一转,看了一眼王鏊。   “现在的功劳先给了,等他们回来再给一些就是,总不能亏了功臣。”杨廷和说。   杨一清笑说着:“大家都等着这个奖赏呢。”   毛纪没说话,只是笑着坐在最后面。   王鏊沉默片刻,不得不点头应下。   宁王案到现在结束都要半年了,确实要给出一个奖励机制,不然无法安抚众人。   —— ——   “王守仁升其为南京兵部尚书,还不许他推辞。黎循传则去了通政司做左通政,这些是剩下有关人员的晋升,你看看,一个个都没捞到好呢。”谢来幸灾乐祸说道,“这就是你不在内阁的原因。”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了全部内容,随后点头:“孙燧赠给孙燧礼部尚书,谥号忠烈,许逵赠左副都御史,谥忠节,荫一子,又录山东平贼功,复荫一子,两人同在南昌祭祀,赐祠名旌忠。总算是能告慰忠烈之臣了。”   “这次不少被反贼杀死的官员,大都给了赏赐。”谢来扭头去看江芸芸,“我们锦衣卫也是,不少人的子嗣同样进了锦衣卫,你的文帮了我们不少忙,传到京城后立刻多了不少拥护者,真没想到还有一天,文官给我们锦衣卫说话的呢。”   江芸芸笑:“不是我的文让你们得到了赏赐,这本就是你们付出应得的回报,我不过是替你们宣传了一下而已。”   谢来哼唧了一声:“算了,你继续看吧,我得走了,我得远离你。”   张道长蹲在屋檐下磨药材,一听这话颇为震惊:“说起来他最近来我们家吃饭怎么鬼鬼祟祟的,什么毛病啊。”   “你懂什么,老道。”谢来临走前,还抽空骂了一句,“就知道吃吃吃。”   张道长立马大怒,扭头去找江芸主持公道,江芸脑袋一缩,专注看折子。   “太过分了。”张道长骂骂咧咧,重重捶药,“晚上不给他吃鸡腿。”   “伍文定升江西按察使,张文锦功擢太仆少卿……这些人倒也没什么问题。”蒋冕抽空回南昌的时候,也看了一眼晋升折子,当然第一眼就看到王守仁和黎楠枝的变化上,忍不住说道,“也该回去了,江西清丈现在都有了规矩了,不会再出大错了,有我们盯着还不放心吗?”   江芸芸笑着点头:“是准备回去了,但时机还没到。”   蒋冕不解。   江芸芸没在说话,但蒋冕很快就知道江芸说的时机是什么了。   半月后,杨廷和的儿子杨慎案例也该授为翰林院修撰、经筵讲官,这次直接和他的好友严嵩一起去了南京翰林院当侍读去了。   杨一清的徒弟伍文定本已升为江西按察使,后又改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去南京提督操江。   新任吏部尚书乔宇的儿子乔永殷被传出不敬师长,故而被剥夺了荫恩的头衔。   随后内廷直接发出诏书,这次是强制要求江芸回朝,但又允许她先去扬州探亲,可缓缓行。   六月底,江芸芸启程准备回京,这一日,蒋冕、黎循传和王守仁都赶回来送行。   “这会不会有点得罪人。”无人时,黎循传犹豫问道。   江芸芸笑:“陛下下的旨。”   黎循传看了她一眼:“陛下此举……哎,如此也是怕有间隙。”   其实他一直看不懂朱厚照和江芸的相处模式,若是无事,朱厚照如此粘人,瞧着天真浪漫,是个快意恩仇的年轻人,吃吃喝喝,躺平划水,好不快乐,可若是在政事上,这位年轻的帝王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也开始学会了平衡之道。   杨一清和杨廷和让江其归的人没得到太大的好处,想要削减她的影响力,他就反手亲自压制他们两人的气焰,直接让他们的儿子弟子滚去打酱油了。   “你留这么久,不会就是想看看陛下什么态度吧。”王守仁的脑袋凑过来,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眨了眨眼:“我这几个月可是看完了你们所有的章程,条例,刺头的地方也是一个个巡视过去的,都水到渠成了,才准备回去的。”   王守仁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却又没有说话,只是突然说道:“陛下是真的长大了。”   江芸芸也跟着欣慰点头。   黎循传叹气:“只怕他们都只当是你的问题,毕竟你这三日一封信的。”   江芸芸无奈:“人言不可止啊。”   蒋冕也忍不住凑过去说道:“那也不能不反击吧,我都看不下去了。”   王守仁一听,也跟着一本正经说道:“那确实有点过分了,我们蒋敬之都看不下去了,是吧,楠枝。”   楠枝自然是不好附和这些促狭话的,只能讪讪看了他一眼。   蒋冕气笑了:“为人师表就这个样子,传出去贻笑大方啊。”   江芸芸倒是不客气大笑起来:“好好好,这个关系就挺好的,你们好好干,江西的事情我先给你们盯着,后续的人我让他们晚点来,免得有所桎梏,你们虽然要抓紧时间,但也不能太急功冒进。”   三人齐齐点头。   “姐,要出发了!”江渝站在船头大喊着。   江芸芸转身离开时,突然看到不远处冒出不少百姓的影子,一个个瞧着是来看热闹,伸着脑袋张望着,还有小孩跑到侍卫保卫圈的边上,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看着正中的江芸,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可爱极了。   江芸芸招了招手,士兵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放行,小孩也不害怕,哒哒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水边了,多危险。”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啾啾。   “我娘说你要走了,你是要离开南昌了吗?”小孩奶声奶气问道。   江芸芸笑着点头:“是要走了。”   “哦,那大家还挺舍不得你的,他们都说因为有你,百姓才有地呢,还说现在南昌治安这么好,也是因为有你,路上走路都安心了,不过现在大家都忙着种地,天热要浇水的,没空来,所以我就替我爹娘来了。”小孩年纪虽不大,说话倒还有些条理。   江芸芸笑了起来:“有心就行,回头你也要记得帮你爹娘干活。”   小孩用力点头,随后又摇头:“我爹娘想要我去读书,说攒点钱,让我去学点字,以后去城里当伙计,这样就能多赚一点钱了。”   “那日子就越过越好了。”江芸芸掏出一颗糖递了过去,“回去吧,水边危险,不要在这里玩了。”   小孩接过糖,捏在手里看了好几眼,随后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倒映着面前笑脸盈盈的人,天真浪漫说道:“我娘也这么说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我以后也能吃到好多糖。”   —— ——   江芸芸这次回到扬州一点也不低调,许是各路官员早早就盯着她,她的船还没到扬州,码头上围满了扬州附近的大小官员,密密麻麻的,竟还瞧不出人数多少。   江芸芸远远看到了,无奈叹气。   “都是看在陛下面子下给你的排面呢。”谢来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着,“能在南北直隶干活的,哪个不是人精。”   成国公朱辅站在最前面,人刚出现在甲板上,他就满脸笑意上前:“江阁老,陛下特许您归家见母,真是好大的恩宠,不少官员都仰慕您的才华,今日特匆匆赶来,就是为了见您一面呢。”   江芸芸目光环视众人,出人意料的是,杨慎和严嵩也在,两人站在最后面,瞧见她的视线,瞧不出异样,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诸位客气了,江某哪里何德何能,能让诸位同僚放弃公务来此。”江芸芸客气说道,“还请诸位回去吧,只望今后一心为民,好好做官,江某在京城等你们。”   这些人大都是没见过江芸的,虽早早见过她的画像,读过她的著作,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她,画中的人是年轻俊秀的,文中的人是意气风发,文风锐利的,可眼前的人却是神色温和,面容和气的,那双眼睛漆黑明亮,虽然有着上位者内敛,不可言说的不威自怒,但哪怕是不经意扫过自己,也好似一阵春风,轻轻拂过面容,实在是出人意料的,斯文温柔啊。   他们不由屏住呼吸,一个个神色激动。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其归啊!!   “扬州的文昌阁想来江阁老也熟悉,本来是一座小楼的,后来因为扬州出了您这样的人才,各位乡绅就说是哪里风水好,一力要求翻修的,听闻当年您总是沿着河边,天不亮就走路去黎公家的,现在河上还建造了文津桥,直通府学,去黎公家也近了很多。”朱辅笑说着,“已在那里设宴,不知江阁老可愿赏光。”   朱辅就是上一任成国公朱仪的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江芸芸不得不同意,扭头去看江渝。   江渝摇头。   “这位就是和陛下一起大破蒙古人的江经历吧。”朱辅好像刚看到她一样,热情说道,“不若一起赴宴。”   江渝冷着脸,直接回绝了:“今日身子不适,家中也有长辈等我们多年了,就不赴宴了。”   朱辅万万没想到能被人拒绝,立马挂脸了。   江芸芸笑着维护道:“我妹性格耿直,离家多年不曾见过长辈,思家心切,陛下这才特准她同我一起归家,还请国公爷不要介意。”   见她抬出陛下,朱辅自然只能露出勉为其难的笑。   “自然不敢,那我们走吧。”他伸手。   江芸芸笑着离开了。   江渝看着离开的诸位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真麻烦啊。”   “当官就是很麻烦的。”刚才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现在又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谢来抱臂说道,“你姐在京城已经很不爱动弹了,谁下帖子都不出门呢,这次真是给这些官员面子。”   “毕竟她娘在这里啊,亲朋故友这么多,可不是要好好维系一下关系,不然这些人记仇这么办。”张道长背着一个鼓鼓的包裹,也一脸深沉地说道。   “我姐其实一点也不爱出门,她小时候一休息就喜欢躺在小躺椅上晃悠的。”江渝叹气,“算了,我还是回家去吧。”   她抬脚走了几步,突然扭头,不解看着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张道长和谢来,犹豫问道:“我这是要回家,你们跟着我做什么啊。”   “回家啊!”谢来和张道长异口同声说道。 第五百四十九章   虽然江芸人不在扬州, 但周笙的诰命却是跟着一级跟着一级升的,现在已经成是二品诰命夫人,放在整个南直隶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品阶, 但因为她深居简出,很少赴宴,这几年就连秦夫人的宴会也减少了许多,故而就是扬州众人也很少见过这位江其归的生母。   但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江家小院门口的那条路明显变得又宽又大, 甚至路面还铺青石砖,修整得整整齐齐, 街口竖着一座巨大的六元及第的牌坊,记忆中邻居家门口总是杂草污水的,现在家家户户都干干净净, 一尘不染。   “这是怎么了?”江渝震惊,“这条街的素质都这么高了吗?”   往日里骂人的讨厌小孩,大声嚷嚷的婶婶,就知道蹲角落里撒鸟的男人呢?   谢来好久没来了, 也跟着好奇张望着:“姜磊不是说是小院子吗?这一路看过去很整齐呢,不过听说陛下之前打算给江家赐府邸了,但是你娘拒绝了, 说家中人口简单,实在不能浪费,还把这笔钱折现做了善事了呢。”   江渝背着小手, 语重心长:“家里确实没什么人呢, 舅舅之前成家了也不住附近了。”   “哎,舅舅什么时候成亲的啊?”张道长好奇问道。   “就六七年前吧, 本来年纪也不小了, 之前也没打算, 只是后来说是遇到一个逃婚的大家闺秀,会读书会算账,很有本事的,说是家里继母打算给她配阴婚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她不甘心所以跑了,一开始我娘就安置她在梅花书院教书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两人就看对眼了。”   张道长哦了一声:“配阴婚都是骗人的,姑娘逃了也好,那舅舅也挺好的,解决了人生大事,但你舅舅命中无子,不可强求的。”   江渝恍然打完:“怪不得都现在都没小孩。”   张道长摸着胡子,故作高深:“我可是神机妙算的老道了。”   谢来嘻嘻一笑:“那你算算我命中有没有姻缘。”   张道长看了他一眼,小眼神一闪一闪的,却没吭声。   谢来不笑了:“什么意思!”   “虽然你总是欺负我,但我很早就给你算过了,你并无姻缘之气,但你晚年还算幸福,不过我还是很惋惜的,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怎么没人看得上。”张道长捏着胡子,故作高深,一本正经说道,“得失无常,道法自然。欲求而不得,弃而全真,谢施主,你要学会放下啊。”   谢来嗤笑一声,却又并无反驳。   “怎么会!”江渝倒是格外震惊,打量着谢来,“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就没姻缘呢,是不是自己太不上心了,你喜欢什么样子,我给你找找。”   谢来懒洋洋说道:“管好你自己吧,你不是也还没成婚。”   江渝叹气:“我想找我姐这样的。”   谢来脚步一顿。   张道长倒是哈哈大笑:“这我也算过,你姐的烂桃花确实很多很多的,她要是男人说不定还真要娶十个呢,不过当男人的时候,数不尽的莺莺燕燕扑过来,做了女人,那些男的也开始穿搭打扮了,一个个跟个花蝴蝶一样在你姐面前飞。”   “那我姐以后会有小孩嘛?”江渝好奇问道。   张道长不笑了,一脸凝重叹气:“大富大贵的命格,必定大起大落,七杀缠身。”   “也就是说她,不会有子?”谢来冷不丁说道。   张道长点头:“对啊,而且她这个身子,生孩子也不好,还不如就这样呢,其实要是跟我出家,肯定还不错。”   江渝嫌弃:“胡说八道,一点也不准,怎么算谁都没孩子啊,水平太差了。”   张道长神色讪讪,但还是嘟囔着:“我才不是,你命中就有子,但你要晚婚,不然亲事会有很多波折。”   江渝嗤笑一声:“我都三十了,还要多晚啊,嫁不出去了。”   “三十而已。”张道长显然并不在意,有自己的一套世俗标准,一本正经,“正是发光发热的好年纪呢。”   “行了,我家要到了,不要在我家胡咧咧,不然我揍你哦。”江渝扭头吓唬道。   张道长连连点头。   江家小院的门楣被修得很高大,墙也高了不少。原本只有一辆普通马车进出的门,也被拓宽了不少,成了标准的高门显赫的大门。   谢来一看这墙就很是失落:“这我以后怎么翻啊。”   张道长幸灾乐祸:“太好了,小贼以后进不来了,嘻嘻,要饿肚子喽。”   谢来冷笑一声:“堂堂锦衣卫还在扬州找不到吃的不成。”   “反正吃不到江芸家的饭喽。”张道长更是得意了。   谢来恼怒,伸手揍人。   “殴打老人,太过分了,我要告诉江芸!我要告诉江芸!”张道长躲到江渝后面,大怒说道。   江渝真是烦了,一手推开一个:“吵死了,别闹了,我家门口呢。”   说话间,大门打开,一个陌生的面容看了过来,看着三个古古怪怪的人,犹豫问道:“我家主人不见客的,还请回吧。”   “我是江渝!我回家呢!”江渝大声喊道,“娘!娘!!陈妈妈,陈妈妈!”   陈墨荷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啊呀!二姑娘,我就说刚才这个声音这么耳熟呢,快快,放进来,张道长,这,这位是,好眼熟的人啊。”   “江阁老的朋友。”谢来先一步笑眯眯解释着。   “好好好,朋友好啊,来来来,小梦,快去让厨娘准备好吃的。”陈墨荷已经很老了,头发都白了,但她的嗓门已经响亮,脚步利索,大声吩咐道,“多准备点肉,二姑娘喜欢吃肉,对了大姑娘呢?行李呢?怎么没行李啊?”   “被拉去吃饭了,还没拉下船呢,等会就送过来。”江渝叹气,“姐一下船就被人拉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陈墨荷也跟着叹气,紧紧拉着江渝的手:“那也是没办法的,这些人昨日就来了,我本打算和你舅舅一起去接人的,奈何码头根本轮不到我们,所以才回来的。”   “去了也挤不进去。”张道长熟稔说道,“这么多大小官员,交谈起来还麻烦呢。”   “夫人也是这么说的,也怕我们说错话,就说你们会自己回来的。”陈墨荷打量着江渝,一脸心疼,“怎么瘦了还黑了啊,兰州很辛苦吧,听说都是沙呢,冬天的雪能淹没小腿呢,真是遭罪啊。”   “是长高啦!”江渝比划着,“你看,我比陈妈妈还高了。”   陈墨荷一脸爱意地看着她,哎哎了好几声,笑得合不拢嘴:“陈妈妈是老了啊,长高好,长高才结实呢。”   张道长已经熟门熟路去放自己的行李了,谢来还站在院子里来回看着。   江家小院明显被翻修扩建过了,整个院子虽比不上寻常朝廷要员的辉煌,但也是整齐有序的,毕竟也不能太过寒碜,丢了江芸的脸。   “这位公子,您的屋子可要和张道长一起?”有小丫鬟笑着上前问道。   “行。”谢来也不客气,跟在她屁股后面故作随意问道。   “这棵树还挺好看的,就是种的有点歪了,这个院子是不是扩建了啊?”   “扩建院子,怎么人员不补充一点,会不会不安全?”   “墙高也防不住人心啊,夫人出门现在都要跟着人吧,不然也不太安全。”   “绣房的生意这么好啊,怪不得,现在扬州流行什么,南北直隶就流行什么呢。”   谢来正儿八经起来,还真有几份成熟男人的魅力,一路上把一个小姑娘哄得面红耳赤的,消息也掏得差不多了。   张道长远远听到了,一脸嫌弃,等人过来了,这才拉过来嘀嘀咕咕着:“用锦衣卫的手段哄小姑娘,也不害臊。”   “我,锦衣卫,我可不是要好好问问我们江阁老老家的情况。”谢来理直气壮。   张道长嫌弃:“江芸可不喜欢这样,你被犯忌讳了。”   谢来点头,笑眯眯说道:“我在她面前可乖了。”   张道长看着他不要脸的样子,打了个寒颤:“大尾巴狼装狗,恶心。”   —— ——   周笙已经五十几了,之前一夜白头至今也没黑回来,所以用帕子把头发裹了起来,只露出鬓间的几丝白发,眉宇间总有些散不去的忧愁,似乎有操不完的心。   她远远听到江芸的声音,连忙站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自从当年江芸离开扬州后,她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两人在拱门内外先一步见了面,江渝被张道长拉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江芸和周笙两人。   江家的小院再也不是当初的一进院,后面又拓宽了两进,左右也跟着大了一些,原本简单清雅的院子也跟着精致小巧起来,鲜花灿烂,绿叶翠嫩,盛夏的风微微吹过,枝叶依依,说不出的眷恋和温柔。   “娘。”江芸芸回过神来,朝着她大步走去,“怎么不歇着,陈妈妈说你前几日着凉了。”   周笙紧紧拉着她的手,伸手摸着她的脸,最后落在她鬓间的白发,心疼说道:“你怎么也长白头发了,是不是太辛苦了。”   江芸芸笑:“长白头发而已,你也不是也长了。”   周笙笑了笑:“我多大,你多大啊,我都老了。”   “那我也老了,再过几年,我都四十了。”江芸芸牵着她的手回了屋子,“怎么手这么冷,夏日着凉才麻烦,等会我让张道长给你看看。”   “这么快啊。”周笙握着手中的手,有一点恍惚的吃惊。   当年这个小孩的手被她握在手心还小小一只,白白嫩嫩的,跟个玉雕雪凿的一样,现在这双手干燥清瘦,却布满茧子,她再也握不住这双手了。   当年要她低头看着的孩子,现在已经比她高出这么多了。   “你都三十七了。”周笙忍不住垂泪,紧紧握着这双手,“娘明明还记得刚抱着你的时候,你还没娘手臂长呢。”   江芸芸笑,轻柔抹去她的眼泪:“人总会长大的,娘在扬州过得可好?”   “好啊,怎么不好,人人都敬我是江其归的娘呢。”周笙也跟着笑,“托你的福呢,店里的生意太好了,都要限制这些人购买了,不然我这店里的衣服一上新就空了。”   “那也是你手艺好。”江芸芸笑说着。   周笙笑着摇头:“我哪有这本事,不过是都看在你的面子上而已。”   江芸芸不置可否。   周笙仔仔细细看着她手背上的伤疤,心疼坏了:“怎么都留疤了,好好的一只手多可惜啊,之前落水的事情传过来,可把娘都吓死了。”   “不碍事,很快就被人救上来了,当时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手已经好多了,张道长的药很管用的。”江芸芸安抚着。   “你总说没事。”周笙摸着她的手叹气。   “你这次愿意跟我回京城吗?”江芸芸突然问道。   周笙吃惊,但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故土难离,我习惯扬州了。”   江芸芸仔细看着她的面容,见她当真是真心实意的样子,这才无奈说道:“那你有空来找我玩,你之前偷偷去找江渝玩,我竟然不知道,还是江渝那个大嘴巴自己说漏嘴的。”   周笙不好意思说道:“实在是想她。”   江芸芸笑说着:“那你就不想我嘛,也都不顺道来看我。”   周笙抬眸,那双好似水做的眼睛已经柔情万千,安静看着人时,波光粼粼,是散不去的温柔:“想的,娘也很想你的。”   江芸芸猝不及防被那汪水劈头盖脸浇了透心凉,还未说话,脸先红了起来,大抵是没想到如此内敛单纯的周笙也能如此直白热烈。   “那你,记得来看我。”江芸芸反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我也很想你的。”   周笙笑着点头:“好,可我总怕打扰到你。”   “不打扰。”江芸芸笑说着,“京城也有很多朋友,回头我带你见见朋友,你可以去找他们的夫人说说话,她们肯定和你处得来。”   周笙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她笑,那双眼睛温柔平和,水波荡漾,好似要在此刻看尽面前之人的容貌,悉数接纳她的一切。   江芸芸在扬州呆了一个月,不太见人,但每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去哪里晃荡了,直到秋风起,凉爽的秋日终于来了,朱厚照又来信催了。   ——速速归家,要打起来了。   “这些衣服都带上去,北方冷得很,我之前去兰州就发现北方冷得很,风吹脸上刀割一样。”   “天冷了,这些吃食也带上,不会坏的,你不是喜欢吃这个羊肉包子吗,陈妈妈今天一大早就起来做了,做了两笼呢,路上热一下就好了。”   “这些银子也都带上,回去让乐山给你做好吃的,这包银子给乐山的,这些年照顾你这个不安心的孩子也辛苦了,自己大事都耽误了,他弟弟说要过继一个孩子给他,但他不同意,你回去好好劝劝。”   “你舅舅本来想来送送你的,但他去年离开林家,自己新开了一见印刷坊,今日说要去谈生意,实在脱不开身,这是他给你准备的东西,你舅妈绣工一般,但你看看这个配色多好看。”   周笙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   打算晚几日跟着徐家马车去兰州的江渝随口说道:“舅妈长得真好看,眼光也好,舅舅被她一拾掇也跟着有几分富贵相了,姐,你在梅花书院教书的那两日,她是不是很喜欢你啊,她第一眼见你,眼睛都是在发光的,连舅舅都不要了。”   周笙拍了拍她的胳膊:“那是你长辈,如何说话的。”   “哦。”江渝讪讪摸了摸手臂,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这个是给张道长和谢兄弟的。”陈墨荷对着另外两人说话,“衣服吃食都在里面,听闻谢兄弟是习武的,还做了护膝和护腕,张道长也多给了一件褂子,这一路上陪我家大姑娘奔波也是辛苦。”   张道长眼睛一亮,也不客气接过来:“谢谢陈施主。”   “谢谢陈妈妈。”谢来也笑眯眯接过来,“陈妈妈人善心美呢。”   陈墨荷哈哈大笑起来:“少打趣老婆子,快准备一下,可以出发了,以后得空来玩。”   扬州知府也来送行,接替陈静的是弘治十二年的进士蒋瑶,先是授行人,后又任两京御史,陛下登基时升为荆州知府,后调为扬州知府,延续王恩和陈静的惠政,故而在百姓中风评极好,也是一个干实事的知府。   蒋瑶六十高龄,但目光灼灼,身形挺拔,走路如风,身子骨还算健朗。   “今年我瞧着夏日雨水不多,担心秋冬也要干旱,自来立秋无雨是空秋,万物历来一半收,恐非好事,还请蒋知府多加观察。”江芸芸拉着蒋瑶说道。   蒋瑶点头:“重阳无雨看十三,十三无雨一冬干,我还担心明年会不会有旱情。”   江芸芸同样脸色凝重。   “您之前在兰州的田地间,推行一种滴灌,不知可有详细的记载。”蒋瑶谦虚问道。   江芸芸招手让江渝过来。   “我妹妹对此有些研究。”江芸芸说,同时对着江渝说道,“你之前和小春一起研究的滴灌,你这几日好好写一下,和蒋知府好好说道说道。”   江渝自然是拍着胸脯保证着。   “其归,其归。”唐伯虎也来送行,手里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姑娘,“收徒弟哇?”   “不收。”江芸芸微笑,江芸芸冷酷。   唐伯虎叹气:“我家大娘又可爱又聪明,干嘛不要啊,二娘虽然才两岁,但是你看看,也是聪明像的。”   九娘生了两个小姑娘,唐伯虎前半辈子亲缘浅薄,接连丧父丧母,丧妻丧妹,后半辈子竟然还能有两个孩子,故而一心扑在家庭上,偶尔教教书,感怀一下自己的青春遗憾,大部分时间拉着自己姑娘恨不得把自己的一身本领教出去。   二娘踉踉跄跄跑到江芸芸边上,好奇地拉着她的的袖子,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确实可爱极了。   “画,漂亮。”她含含糊糊盯着江芸芸看,“张叔叔,好看。”   唐伯虎眼皮子一跳,连忙把小孩提溜回来:“张梦晋马上就来,今日课程多,叫你稍微等一下,说有个东西要送你。”   “他的钱不是都买酒了吗?还有闲钱花我身上。”   说话间,张灵快步走来。   他依旧穿得鲜艳耀眼,大红色衣摆随风散开,那双桃花眼带着宿醉的余光,波光粼粼,漂亮地像一只小猫儿。   “给我什么礼物啊?”江芸芸笑问道。   张灵现在在梅花书院任教,是为数不多的男学长,但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章诗赋也是百里挑一,除了性子有些浪荡不羁,真是非常合适当老师。   张灵看着她笑:“送你的。”   他掏出一本册子:“里面是书院的学生们写的文章,全是当年你老师给你的题目,我让她们写的,她们写的也不差,当年你在扬州没空教书传承你的本事,我就私自替你传课,也好让她们知道站在她们面前的人到底秉性如何?”   江芸芸颇为吃惊,翻看着书中的内容,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看到了当年同样稚嫩的自己。   张灵盯着面前的江芸芸看得有片刻失神,随后笑说着:“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外人说的,终究不如自己看的。”   江芸芸笑着收了起来:“很好的礼物。”   张灵这才彻底露出笑来。   唐伯虎脑袋凑了进来,啧啧称奇:“可惜了,你不喝酒,不然我地窖里的一坛坛酒,也是极好的礼物。”   二娘子又顺势扑倒江芸芸怀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撅着小嘴要亲过去。   “嗨,小色鬼。”唐伯虎大惊失色,连忙把人揪下来。   二娘子急得直蹬腿,伸手要江芸抱。   “这么多年了,小孩见了你怎么还是直眼睛啊。”唐伯虎抱怨道。   唐家大姑娘也非常不好意思说道:“我妹妹素来喜欢长得好看的,江阁老别见外。”   “亲亲,我也亲亲。”二娘子磕磕绊绊说道。   唐伯虎嫌丢人,牵一个,抱一个,火急火燎说道:“等我二娘年纪大了,我再来找你,我先走了。”   二娘的哭声还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江芸芸哭笑不得。   张灵看着她眉宇间的一道浅浅折痕,片刻之后叹气说道:“瞧着比小时候不快乐,今后要是有不开心的,记得给我写信。”   “好。”江芸芸看上船时间要到了,突然神神秘秘凑过去,“你好好教书,不要再续写那些话本了,太不务正业了。”   张灵歪头,眉心一跳,似笑非笑:“可你的书最赚钱了,盏、灯!”   江芸芸黑了脸,嘟囔了一句:“怎么和以前一样。”   张灵看着她孩子气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大红色的袖子在初秋的码头依旧明艳动人,十年无梦得神女,桃园柳梦又逢春。   这一刻,年年岁岁知我意。   江芸,那就还和从前一样吧。   —— ——   江芸芸刚下船还没回家,就被朱厚照火急火燎叫走了。   “扬州好玩吗?”他率先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舟车劳顿。”   “那是你太不会玩了,都说扬州繁华,要是我去扬州,肯定能带你好好玩。”朱厚照一本正经反驳着,“你娘看了吗?舅舅见了吗?你妹打了吗?”   “打我妹做什么?”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冷笑一声:“之前在江西,我钓鱼她扔石头,我翻墙她抽梯子,太过分了。”   “您还翻墙?”江芸芸敏锐问道。   朱厚照眼珠子一动,和她大眼瞪小眼。   “什么时候的事情……”   “哎哎,不说这个了。”朱厚照火急火燎打断她的话,“王首辅要走紧了,你知道吧,又来催我。”   江芸芸颔首。   “我有意让你当首辅,但是他们说这样我就不能封你妹妹做伯爵了,说你这样就是贵勋家族,自来勋贵不入朝廷。”朱厚照苦恼说道,“好像是这个道理,我也不能胡乱开了先例,但你妹妹怎么办啊。”   江芸芸大为吃惊:“为何要封我妹妹做伯爵。”   “我要给你妹妹升官啊,之前我孤身一人初到大同的时候,正好碰上巡边的蒙古人,虽然我不会落下风的,但她还是勇敢冲出来救了我,我说要给她升官的,可是她不是科举进来的,已经给了从六品,之前说要给她正五品,你又不要,但我想想也对,传奉官容易遭人闲话,江渝脾气也直,万一和人打起来就不好了,我就想着,那我就给她爵位呗,公侯不好给,伯肯定可以啊。”   太宗时期,把爵位整合为公侯伯三等,公侯伯的散阶和勋也都提升为一品,其中武官有功先封伯。   江芸芸有点头疼,这个事情江渝没说,但很有可能,江渝这个破锣嘴子就是随口一说,说完就扔到脑后,但是朱厚照显然是当真了。   “江渝年纪还小,大同的几场战役还轮不到封侯的功劳,陛下要是实在想履行沉默,给她送点金银玉饰,她也是很喜欢的。”   朱厚照不悦:“你怎么不帮着你妹妹说话。”   江芸芸叹气:“就是因为是我妹妹,才不想要她被架在火上,陛下要是真的爱护,就应该让她慢慢长大,让她在兰州做出真正的事情。”   朱厚照拧眉,盯着她认真的面容,半晌之后:“那,那也太委屈你了。”   “委屈我什么。”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不回答,只是突然又说道:“那我给你舅舅封伯好不好?”   江芸芸震惊,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无功无禄,为何要给我舅舅封爵。”   朱厚照没说话,就是盯着她看。   “这不合适。”江芸芸认真说道,“自来也没有大臣的叔伯舅侄封爵的道理。”   “你舅舅也没小孩,整个江家就你和你妹妹,荫恩正五品你又不要,你娘的诰命你倒是时间一到就催我下旨。”朱厚照抱怨着。   江芸芸笑了笑:“我娘的诰命不是我该得的嘛。”   朱厚照叹气,背着小手忧心忡忡回了自己的位置,一坐下来就看到眉目沉稳的江芸,语重心长说道:“王首辅我是不放走的,让他再待一两年吧,至少等你四十岁,反正之前你师兄要走,我都留了七八回了。”   江芸芸抬眸看他。   “反正我只钟意你的。”朱厚照下巴一抬,得意一笑,“别的再好都不行,更别说也没你好。”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躲在幕后奋笔疾书,眉头紧皱的史官,无奈找补道:“微臣有愧。”   “不会的,你回去干活吧,晚上我去你家吃饭行不行。”朱厚照得寸进尺问道。   江芸芸和气拒绝了:“家里乱得很,怕是照料不到陛下。”   朱厚照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他去江芸家吃饭,都是主动去的,主人家大都是下一秒才知道的。   江芸芸出了乾清宫,回到内阁的路上,经过文华殿的花园,正好看到一个富贵美丽的女人正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坐在花园里乘凉,一群活泼的小宫女拿着玩具围着孩子逗弄着。   “请王妃安。”江芸芸垂眸行礼。   夏雯看了过去,人人都夸王妃静定端庄,今日一见果然眉眼温柔。   “江阁老。”她站起来含笑说道,“听闻您的名字多年,今日总算是见到您了。”   “王妃折煞微臣了。”江芸芸回道。   “您真好看,当年我也收藏了您中状元的那袭红衣骑马图。”夏雯走了过来,衣袂飘飘,裙摆间有着荷花淡淡的香味,“那段时间我也想好好读书,跟您一样风光,只可惜我是女子,也没有您这样的机缘。”   她说话温温柔柔,好似一阵微风轻轻拂面脸颊,哪怕那句话如此失落,却不见怨怼,只有一些遗憾。   江芸芸抬眸。   夏雯看着她笑,虽然没有满头金银凤钗,只是简简单单挽起头发,用玉簪装饰,可偏在这秋日光泽中她眉宇间的笑意已经足够熠熠生辉。   怪不得朱厚炜一眼就看中了他,她的柔和在暴脾气的哥哥,急性子的娘面前,实在太过显眼了,这种不是毫无脾气,一味谦卑的柔顺,反而她暗藏锋芒,却又包罗万象,她的好脾气不过是万物似水罢了。   “世事如棋,缘亦难说。”江芸芸平静说道,“恰逢其时,事在当之。”   夏雯看着她笑:“江阁老真会安慰人。”   “江芸!云华!”朱厚炜拎着一盏小兔子灯笼,“你们在聊什么!”   江芸芸笑着行礼。   “哎,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好看嘛,我给我儿子做的,还不错吧。”朱厚炜炫耀着。   老实说这个兔子还真做的不错,栩栩如生。   “殿下的手艺越发巧了。”江芸芸夸道。   朱厚炜更开心了,随后又想抱着小孩给江芸芸递过去:“看看我儿子,可爱嘛!”   夏雯欲言又止。   江芸芸先一步摆了摆手:“微臣刚回来,舟车劳顿,都还是灰尘,还未洗漱,不便碰触皇嗣。”   朱厚炜一听也有点道理,自己把小孩揣在怀里,嘻嘻一笑:“但你有空找我玩,反正内阁距离文华殿也很近。”   江芸芸笑着点头。   “从我哥那里回来吧,他最近又在发疯。”朱厚炜叹气,“那你快回去休息吧,不打扰你休息了。”   江芸芸离开后,夏雯自己抱过孩子哄着,小孩很乖,被这么来回折腾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   “殿下和江阁老很是熟稔。”夏雯突然说道。   朱厚炜哎了一声,把小兔子灯塞到小黄门手中,点了点头,随后靠过来,不错眼地盯着她看,咧嘴一笑:“你吃醋了?是不是?快说!”   夏雯垂眸,低声说道:“江阁老人品贵重,殿下喜欢也是应该的。”   朱厚炜握着她的手臂,把人带回去重新坐下,笑说着:“嗨,我肯定喜欢她啊,她以前还抱过我咧,我哥把我偷出来非要塞到她手里,把她吓坏了,他以前外放到琼州,哥就让锦衣卫每天都在记录她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每天都要念给我听,每!天!到最后我都会背了!”   夏雯惊讶抬眸看了过来。   “很离谱吧,我哥一碰到江芸的事情就很离谱的。”   “殿下,不可胡说。”夏雯有些紧张。   朱厚炜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再大一点后,江芸哄我去读书,直到她后面女子身份曝光,她一直是我的老师,她上课可好了,一点也不古板,讲起课来生动有趣,等我们小孩大了,也扔给她带,二十年的感情了。”   “你说我怎么能不喜欢她呢,我年幼时的岁月,不是我哥就是她,那个时候可真快乐啊,我每日只要考虑吃什么,去哪里玩就好了。”   夏雯温温柔柔看了过来,打趣了一句:“那还要多亏江阁老把殿下教得这么好。”   朱厚炜点头,随后促狭,靠在夏雯的肩上:“那都是前二十年的事情了,后面几十年还要夫人多教教呢。”   夏雯红着脸,把他的脸推开。   “别害羞,我哥都开始催我们再生一个了。”朱厚炜嬉皮笑脸说道。   —— ——   江芸芸回了内阁,内阁气氛大概只有一瞬间的诡异,但很快就开始热拢起来。   王鏊是最高兴的,拉着她的手都要垂泪了。   梁储也出人意料格外激动,挤到最前面。   杨廷和看着江芸芸笑:“好久不见,江阁老。”   虽然儿子被打发去了南京,但他显然并不太过生气,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江西能这么快恢复生机,多亏了介夫在京城统筹。”江芸芸笑说着。   “是啊,介夫这一年多也很辛苦的。”王鏊紧跟着说道,“每日都是最后一个走的。”   “为国谋事,是应该的。”杨廷和平静说道。   江芸芸看向杨一清:“这次九边战事,多亏了杨阁老震慑蒙古,才能让边贸继续开展。”   杨一清站在最后面,闻言笑着点头:“是陛下勇猛,次次都冲在最前面,故而我们士气大振,可以以少胜多,一路横扫蒙古人。”   “刚一听说陛下冲在最前面可真是吓人。”王鏊又说道,“但后来听说应宁把保护自己的亲兵都送到陛下身边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对于王鏊这种到处和稀泥的态度,大家也都见怪不怪,毕竟外面都说,只有王首辅这样的好性子的泥菩萨,才能压的住底下三个惊世大才。   “毛阁老。”江芸芸看向一声不吭,站在王鏊身后的人,笑说着,“好久不见。”   毛纪在前朝做过翰林院修撰,充当经筵讲官,被选为侍奉东宫讲读,所以两人有过短暂的交集,但后来江芸芸就行走内阁了,两人也就不在见过面。   虽说毛纪年纪比她大了十来岁,但还是谦虚说道:“当年我刚进东宫讲读,江阁老已经办理实务了,真是少年英才。”   一群人就这么糊了一把稀泥,然后就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杨廷和一直都是次辅,守孝回来后也就回了自己的位置,江芸芸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早早就被周发打扫干净,还在地面洒了一点清水压一压秋日京城的燥热,整个屋子窗明几净,有一种崭新的感觉。   “江阁老还喝绿豆汤吗?陛下送过来了,有冰。”周发热情招呼道。   “不喝了,年纪大了,保养身体呢。”江芸芸摆了摆手。   周发一想也对:“那我给您泡壶热茶取。”   江芸芸笑着点头:“淡一点,太浓了,我吃不了。”   她走之后,公务都被分割完了,现在她除了江西的折子,桌面上空空荡荡。   没多久,王鏊果然端着茶盏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江芸芸抬眸和他对视一眼,王鏊还未说话,就叹了一口气:“你总算回来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   王鏊没说话就是做了做鬼脸:“你都不知道我有累,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来回调和,头发都掉了一大把,我那孙女都嫌弃我了。”   “只怕您还要再受累几年。”江芸芸笑说着。   王鏊不说话了,盯着他看,随后不可置信:“真的?”   江芸芸颔首。   王鏊愤恨:“江其归啊,江其归,我以前爱你年轻貌美,现在可太恨你的年轻了。”   江芸芸也无奈一笑。   “罢了,当年你李师兄都要走了,还拉着我的手要我多多照顾你呢,我当时还说你江其归什么本事,还要我照顾,罢了,原来在这里等我呢。”王鏊突然说起往事,神色寂寥,“现在我们这群老家伙一个个都走了,你这个小家伙当年非要挤进来,不过年轻一点也好,我可不想走在最后面。”   江芸芸也跟着脸色寂寞。   “好了,不说了,瞧你累的,小脸都尖了,这几日你就处理好江西的事情,养养身子。”王鏊说道,“对了,你看到二殿下的儿子了吗?怪可爱的!”   “王妃瞧着秉性温柔。”   王鏊点头,话锋一转:“陛下不让二殿下就藩就算了,为何还不给封号,至少也要搬出宫去啊。”   江芸芸摇头表示不知。   “现在朝野上下都会这个孩子很是重视。”王鏊小声说道,“陛下之前还打算大赦天下,可把二殿下吓坏了,我是认为……该有个章程的。”   他说的含含糊糊,但江芸芸还是明白他到底再说什么。   ——这个孩子到底要不要过继给陛下。   江芸芸还是摇头。   王鏊看她这态度,无奈摇头:“罢了,不让你为难了,等会中午吃饭,和同僚们好好打交道。”   江芸芸这次点了点头。   —— ——   江芸芸回来后,乐山高兴坏了,午后就直接关了门,撸起袖子准备做一大桌子的菜来犒劳自家姑娘。   张道长一大早就收工回来了,洗了手就蹲在厨房门口打下手,眼巴巴看着热气腾腾的锅,手里不帮忙,嘴上尽添乱。   顾知和陈禾颖穿着新衣服绕着她直打转,你一言我一语,根本停不下来。   她们去年就回来了,结果一回来,两个师父都不见了,可把她们急坏了,还是他们的师兄顾霭过来安抚,还带了她娘做的大饼,这才让两个师妹冷静下来。   “我买了很多绸缎给您哦。”顾知大声宣布道。   “我写了很多游记和心得,还请老师看看。”陈禾颖笑说着。   自来学渣最怕和学霸坐一起的,故而顾知大怒:“陈穟穟,你背叛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陈禾颖叹气:“我爹又没给我钱,我什么也买不起。”   “是啊,还是钱给多了。”张道长幽幽的声音传来,“我算是明白了,溺爱,我这也是溺爱啊。”   顾知气得直跳脚,然后去找江芸主持公道。   江芸芸熟练开始端水:“绸缎好,多好的东西啊,我还没穿过几次呢,写作业也好,正好看看你们的功课,都是好孩子呢。”   顾知一脑袋撞进她怀里,盯着她尖尖的下巴,伸手摸了摸,一脸心疼:“老师都瘦了,江西果然很累。”   “苦夏呢,回头到了秋冬就能补起来了。”江芸芸摸着小孩软软的脸蛋,笑说着,“外面的世界好看吗。”   “好看!”顾知和陈禾颖异口同声说道。   只是江芸芸的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江西的清丈进入收尾,邓庠作为江西巡抚准备继续其他事情,其余三人在完成手中事情后就会回京,同时,石玠去了大同开始盘点边贸,一切都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直到刚入十二月,内廷突然传来一道古怪的旨意。   内阁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惊得不知道说什么。   ——陛下要禁止民间养猪,只因为他某一日出门,突然听到有人用猪来影射皇家骂他,又因为猪和朱字异而音同,故而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下旨不准用猪祭祀,准备用羊为替代。   ——天煞的,又是什么幺蛾子啊! 第五百五十章   这事有点荒诞, 就是放在一直不太老实安分的朱厚照身上都属于荒诞的一件事情。   马上就要过年了,祭祀就是需要三牲——牛肉、猪肉和羊肉,太常寺已经干得热火朝天, 全员加班了,现在好了,政令一出,猪肉不给用, 事情直接进行不下去了。   太常寺卿拉着王鏊垂泪,久久难以释怀——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不保啊。   礼部尚书也涕泪纵横,二殿下的长子都要一周岁了,这猪肉一禁, 周岁喜宴怎么办啊。   光禄寺也开始哭,过年马上就要办大宴了,现在来这一出,饭也吃不了了。   王鏊拎着两个湿哒哒的袖子也火急火燎回内阁想办法了, 一开始自然是老三件套,第一带领阁员们请罢养猪及宰杀之禁;第二亲自面见陛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劝谏;第三则是任由百官上折子, 每一日就在院子门口堆了两桌。   朱厚照充耳不闻,反而坚持说是百姓先骂他,他实在是太生气了。   这事确实不好说, 有人说小说被当事人当场抓了, 当事人生气也很正常。但内阁更不好提议‘那不如把那个人杀了消消气’的这些话,只能硬着头皮来来回回安慰着。   朱厚照还是很生气, 甚至好几天不吃肉, 以表抗议。   王鏊这才急了, 第二次拉着阁老们絮絮叨叨念着。   ——陛下好像是来真的。   众人也都束手无策,毕竟这事属实有点荒唐,毕竟大明不是第一天姓朱,猪也是一天叫猪的。   “都怪那个骂人的。”梁储迁怒,退休延迟,工作量增大,任谁脾气都开始不好了,“骂人也不会,蠢货。”   江芸芸却在一片混乱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首先,朱厚照根本就不是那种会生气的人。   他的脾气其实还真的还不错,之前大臣这么犯上冒进,他顶多是骂骂咧咧躲起来不听他们絮絮叨叨,就连廷杖都很少出动,但也不是说没有脾气,他真的生气了,都是直接亲自拿刀砍人的,鲜少和其他人一样来个前摇,给大家一个缓冲的时间。   所以现在这种独自一人生闷气,就不是他直来直去的性子。   那,他为何这么做?   内阁大臣其实也颇有疑虑,开始把最近的事情一个个对过去,看看到底是哪件事情又让陛下不开心,开始借题发挥了。   很快,众人就突然明白是这么回事了。   在过年大宴上时,太常寺因为没了猪,大小三牲都做不成,便不伦不类把猪变成了大鹅,陛下只当没看到,还夸他心思巧,一时间太常寺卿吓得差点直接滑跪了。   宴会上光禄寺硬着头皮把猪肉去了,后续的饭菜也变成了牛、羊、鱼、鸡,各类蔬菜因为没了猪肉的煸炒也少了点味道,但现在大家对于饭食也并不在意。   能在京城上班的哪个不是老油条,其实大小九卿早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大抵含含糊糊想着陛下大概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所以来这一招先试试水,现在看陛下显然对猪不猪并不在意,他明显还憋着大招。   朱厚照吃了一口,也夸了一下光禄寺手艺不错。   光禄寺众人冷汗淋漓。   众所皆知,虽然上至玉食、庆典、祀典,下至各官供具,四夷赏宴,小至禁卫监局廪饩,皆出于此,但目前京城四大不靠谱中: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响彻大江南北,可见他做饭的难吃确实也是人尽皆知,毕竟皇帝本人也抱怨过好几次了。   但今天陛下说好吃了!!   堂下诸位哪个不是屁股一紧,警铃大响,瞬间警惕起来了。   朱厚照看向下面的大臣,突然叹气说道:“其实朕这么做确实不好,猪肉是百姓难得的获得美食的东西,朕也不想禁止的,但,哎,实在是有些人骂得太难听了。”   陛下自己说起此事,前头几个老油条自然是连声安慰,一边奉承陛下大人有大量何苦和那些人计较,一边又认为事出有因,不如直接把这些人抓起来打一顿就是。   朱厚照还是叹气,但没说话。   百官们面面相觑。   众人便看向内阁。   内阁就是在关键时刻出来顶包的。   王鏊不得不上上前,他其实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大概要往一个奇奇怪怪的方向进展,毕竟陛下总是喜欢出其不意,一般前摇越长,事情越怪。   “六畜猪为首,自来三牲齐备,谓之太牢,《礼记·礼器》中有言——晏平仲祭其先人豚肩不掩豆,可见猪自来就是祭祀最佳的贡品,朝廷和百姓过年都需要祭祀祖先,期望列祖列宗保佑明年风调雨顺。”王鏊神色虔诚地开启老生常谈。   “《墨子·迎敌祠》中写过一种祭祀方法,以鸡、犬、羊、猪对应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其中‘敌以北方来,迎之北坛。坛高六尺,堂密六。年六十者六人主祭。黑旗黑神,长六尺者六。弩六,六发而止。将服必黑,其牲以彘’,可见自来猪在祭祀中代表的方位为北方,代表的颜色是黑色,今年陛下对战蒙古大获全胜,除却陛下英明神武,更有祖宗保佑,故而今年更应该告慰北方英烈才是。”王鏊话锋一转,义正言辞说道,“他人妄言伤不得陛下半分英明。”   朱厚照满意点头:“爱卿之言,朕都知道,只是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王鏊一听这话略有松动,立马抓紧问道:“那不若给猪改个名,不如就叫豕。”   朱厚照摇头:“如此掩人耳目,反而被人笑话。”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眉心微动,悄悄看了一眼朱厚照。   长长的冠旒遮住了陛下的神色,但江芸芸还是敏锐,他要在今日放大招了。   众人面面相觑:“那陛下意欲何为?”   “就是不知要如何才为难,毕竟猪不能改姓,我也不能改姓,故而总觉得有人是是非非在我背后议论纷纷。”   朱厚照当真是生冷不忌,口出狂言,大臣们吓得全都跪地了,王鏊更是冷汗淋漓,生怕是自己的某句话让陛下想茬了,那可真是千古大罪了。   朱厚照看着跪满了一地的人,叹气说道:“起来吧,大冬天的跪着多冷啊,来人啊,扶几位阁老起来。”   几个太监非常有眼色,不仅把人扶起来,还把人按回椅子上。   “诸位能在这里都是朕的爱臣,朕之前深受身世之扰,好不容易消停片刻,前几日突然读了北宋名臣范希文的事情,听闻‘仲淹二岁而孤,母更适长山朱氏’,后来改名叫朱说,直到功成名就之后又改回范姓,诸位大概都是听过这件事情的。”   听过自然是听过,但陛下要干什么却是一无所知的。   朱厚照话锋一转:“我想让他改回朱姓,毕竟他能读书考取功名,那也是朱氏的功劳,再不济也是他母亲谢氏呢,都说谢氏勤劳能干,亲自教育儿子,说来说去和早死的范爹有什么关系。”   都说话糙理不糙,但这话太糙了!!   王鏊心如死灰,再一次扑通一声跪下,憔悴大喊:“万万不可啊,范公,范公,朱家曾因人口众多,不让范公读书,而是学做生意。范公能有此成就,多亏了血脉的传承啊,这才始还姓,更其名。”   朱厚照不满:“这话说得,万一是他母亲谢氏聪明呢,毕竟也是谢氏照顾他长大的,死后两人还葬在一起呢,可见两人母子情深,也只有谢氏知书识礼才能培养出这样的能人,一个优秀的母亲才能培养出优秀的儿子,嗯,就像我娘一样的!”   他口气非常骄傲,眼珠子却在底下众人身上环视一圈,显然幺蛾子还没说完。   王鏊已经麻了,跪在那里,一下子憔悴了十来岁,次辅杨廷和不好让首辅如此为难,开口说道:“谢夫人坚韧不拔、勤俭朴素,这才培养出范公,陛下若是感怀谢氏,不若为她立碑祭祀,以告慰天下人。”   朱厚照叹气:“我听闻他们并未入范家主坟,心里也切切不安啊。”   杨廷和语塞。   谢氏改嫁后,自然也不是范家人,但儿子改姓,她作为嫁进朱家也左右为难,只是范仲淹和母亲感情深厚,不想让她痛苦,故而在朱家进不去,范家也进不去的情况下,自己选址洛阳万安山下,安置漂泊一生的母亲。   “陛下想要为他们……迁坟?”他犹豫问道。   朱厚照心有戚戚:“斯人已去百年,如何能如此奔波?”   杨廷和不解:“那陛下打算如何为谢氏正名?”   他算是看出来,说来说去,陛下的目的是那个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谢氏,但也许谢氏也只是一个表态,他的目的也许是谢氏背后的人。   他突然鬼使神差朝着某一人看去。   朝野上下,能陷入到如此谢氏困境的,也只有这一人了。   不少人也都反应过来了,忍不住去看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   母亲是妾室,连着正室都算不上,本来有一个正一品的诰命名额,却不得不给早已疯了的嫡母曹氏,但问题又在于,在很早之前江如琅死后,两家早已分家是不争的事实,这位妾室进不了江家的墓地,也回不去周家的祖坟,甚至是江芸自己本人,也两处都不讨好。   陛下,在为他的最爱的爱卿抱不平呢。   江芸芸木着脸坐在原处没说话。   她有一瞬间觉得无聊,毕竟她也不在意这些事情,死后虚名,何人在乎,但很快又生出无法言说的感动,毕竟她身处的环境很是在意身后事,远在扬州的周笙可能也在意此事,只是隐忍不发,毕竟大宋第一人的范公都对此无能为力,故而大家也都不去深想。   只朱厚照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此事,不仅默默记在心里,还出人意料来这么一出,他一向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只是为难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了。   “迁坟为难古人,也劳烦现人,就跟我这个朱姓一样,也不为难无妄之灾的猪,也不折腾我那列祖列宗,但人事多情,亲缘难断,当年宋朝的那些皇帝都不能为他们的爱卿解决这样的困难,我却见不得这些事情。”   朱厚照环视众人,面露愁容。   “寡妇照顾孩子多难啊,杨爱卿之前和朕一同去过大同等地也该明白,衣食住行都是问题不说,就连安全都没有,寡妇门前是非多,朕见义勇为多少次,还差点被当成坏人抓起来了。”   杨一清也同样坐在原处,一听他说起此事,有些欣慰,但又有些害怕,故而只是捏着胡子,大声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照顾不了孩子,改嫁却连着孩子都左右为难,朕听她们哭,朕也心痛,这些孩子也许未来都是国家栋梁,也许只是一个种地的田家翁,但都是朕的子民,朕绝不能让她们生而不得,死而痛苦。”   宴会上格外安静,众人的呼吸都静了下来。   “今后女子守寡,若是不想改嫁,可单独立户,便是改嫁了,今日也该视为一家人,阖家欢乐。”朱厚照掷地有声,终于跑出今日的最终目的,“各地衙门不得阻碍立户之事。”   若是有了户籍,便有了安葬土地的资格。   “自来养恩比生恩大,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那些独自一人照顾孩子的父母,大都尽心竭力,不敢出一丝错,若是子女要改姓,不论是生父还是随母都应该让他们偿还这份恩情。”朱厚照又真情实感说道。   杨廷和拧眉:“从母?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朱厚照眉眼低垂,注视着诸位大臣,声音平静威严:“那就从朕开始。”   —— ——   过年好大一出戏,整个正月大家都议论纷纷,猪不猪已经不重要,改姓可是大事。   也不是没有人改过姓,但那都是生死大事了,避祸和避讳是最主要的原因,但寻常时候哪有随意改姓的道理,而且这不是彻底乱套了。   “跟着娘姓?哪有这个道理,而且太。祖不是说过不要随意更改姓名吗?”   “可不是说,陛下哪来这个古怪的想法,而且都随女的姓,那男的姓怎么办。”   “哼,还能哪来的,肯定是有人鼓动的呗。”   “就是寡妇的小孩可以改,其他人又不能改,问题不大吧,我娘照顾我确实很辛苦,叔叔伯伯就知道抢我家钱,我娘捣洗衣服养我,天寒地冻,如此辛苦……哭怎么了,就要哭。”   张道长鬼鬼祟祟回了家,拉着江芸芸的手,就是闭眼掐算。   江芸芸懒洋洋抽回手:“这又是发哪门子的疯。”   “你要改姓?”张道长睁开一只眼,认真问道。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穿着宽大的道袍,头发随意用木簪挽着,神色闲适平淡:“我本来就跟着母姓的。”   “啊,你娘不是姓周嘛。”张道长手指也不掐了,一脸震惊。   江芸芸笑:“我不改姓,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外面都说你要改姓。”张道长老实巴交说道,“都说你是蛊惑皇帝干这事得,都在骂你呢。”   江芸芸不太在意,闭上眼,随口说道:“骂就骂呗,又不是没被骂过。”   “不过我娘得重新立户了,之前就是拿了和离书,乐山,你要回家一趟嘛,顺便把乐水的孩子过继一个过来。”江芸芸笑问道。   乐山拿着勺子走了过来,一脸为难:“过继给我,我也照顾不好啊,这不是折腾孩子吗,要是过继了放他们家养,他们也为难。”   “这有什么,你给他们钱啊,反正你小金库很多。”张道长不甚在意。   乐山还是心事重重。   “你回扬州一趟,和你弟弟好好说说吧。”江芸芸笑说着,“你都没放过假,家里也不需要照顾,两个小孩可以先放在顾家吃饭,我一日三餐都在内阁,张道长吗,让他自己去外面讨饭吃去。”   张道长嘻嘻一笑:“讨饭我是熟练工,你放心,一两个月饿不死我。”   乐山犹豫片刻后同意了。   等人回去收拾行李了,张道长不厌其烦爬过来问道:“这事你真不知道。”   江芸芸摇头。   “真的假的,很像你会干的事情。”张道长嘟囔着,“你总是很怜惜女子的。”   “难道不是陛下才像会干这种事情的人嘛。”江芸芸哭笑不得,“他比我大胆吧。”   张道长看着她,一本正经说道:“可陛下是你教的啊!”   江芸芸语塞。   “像你不是应该的嘛。”他坐了回去,“我随我老师姓的,挺好的,我觉得特别好,谁养我我给谁送终,这才是真理嘛。”   但万万没想到,这事还没结束。   真是低估朱厚照的幺蛾子了。   乐山回去没多久,就传回信来,原是周笙正儿八经得了良民户籍后,本打算去兰州的江渝留了下来,原是打算改姓,改成周渝,信件传过来第三日,陛下突然开始大肆封赏这次九边的功劳。   杨一清直接改任兵部尚书、左都御史,总制陕西三边军务,有对左右说他与郭子仪不相上下,当真是文武第一人,但这里面还有一个要点,就是这事杨一清第三次被任命总制三边军,此后以尚书身份担任边疆大臣的惯例,从这里开始。   至于大同的总兵,将军不是上升一阶,就是被金银封赏,一时间,边关跟过年一样,朱厚照在军中地位稳固。   但这次旨意的最后一道圣旨则是要把这次在大同战事上救了他一命的周渝封为北平伯,专管九边蒙古和汉人的贸易冲突之事。   此事一出,王鏊忍不住冲到……江芸的官署。   “你,当真不知?”王鏊犹豫,惊疑不定。   “真不知道。”   江芸芸叹气,她也很头疼,之前已经劝过陛下了,陛下虽然不服气,但也没反驳,以至于他当时转移话题的时候,她也没当一回事,只当是小孩之话。   “女子封侯,那是大明第一例啊。”王鏊叹气,“陛下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   “和你们商量你们就同意?”江芸芸反问。   王鏊和她四目相对,然后呐呐摇头:“那,那不会的。”   “这不就得了。”江芸芸心平气和,“所以先斩后奏啊。”   ——很有道理,但又感觉没什么道理。   王鏊悲愤:“我真的想回家了,江其归,你能不能一口气到五十岁啊。”   江芸芸想了想,昧着良心安慰道:“许负,一个相术家,不是也被封为鸣雌亭侯,奚涓之母在奚涓死后,其母先是被封为鲁侯,后改封为重平侯,还有,萧何去世在后,其妻继承了酂侯的爵位,你看也不是就单单是我妹妹以女子之身封侯的。”   王鏊面无表情:“那是汉朝的事情,也管到我大明了。”   “但陛下很喜欢汉武帝。”江芸芸又说。   王鏊缓缓闭上眼,脸色灰败。   ——这可真的要完蛋了啊。   —— ——   但很快众人也没精力搭理这些事情了,原是淮安、扬州大饥。   去年果然一滴雨都没有,秋收直接断绝,虽然有粮仓救济,但今年入了春也没有降雨,粮食终于不够吃了。   民间传闻是扬州有人遭了天谴,故而扬州降下大灾,从而牵连南直隶。   扬州周家为此大门紧闭,关闭了所有的店铺。   朱厚照大怒把上折子弹劾的人全都或贬官或罢官,哪怕这里有不少是江芸提拔起来的人,还直言朝廷上是不是有人对他不服,这才口出狂言,惊得首辅王鏊亲自前往告罪。   三日后,陛下下诏蠲免南直隶凤阳、淮安、扬州三府、徐、滁、和三州所属被灾州、县税粮。   一月后,巡抚都御史丛兰、巡按御史成英请求,准截留苏、松漕运粮十万石以及轻斋银七万二千余两,凤阳、扬州储库事例银六千一百余两,救济淮安、扬州等府饥民,陛下同意。   深夜,江芸芸在内阁看着扬州的折子忧心忡忡,二皇子朱厚炜不期而至。   “殿下。”江芸芸惊讶起身。   “坐吧。”朱厚炜大步走来,“我看这里还亮着灯,我就知道你还在之类。”   江芸芸笑:“那殿下怎么还不去休息。”   “兵科都给事中汪元锡奏言,言天下只可以理治众,以利治国,不可以恃势夺人,又说陛下不以宫廷为重,专事臣事,欲望久安长治,岂可得邪!”朱厚炜站在江芸芸面前,看着面前温和沉稳的江其归,三起三落不仅没有消磨她的志气,反而让她更加沉稳生动。   “改弦更张,意先破旧习,但琴瑟不韵,阻力颇多。”朱厚炜冷眼看着这几月京城的事情,不由长叹一口气,“哥很生气,想要把他革职了,但我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些读书人脾气倔得很。”   如今他自己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看人看事也跟着有了不同,他哥做这么多,有公事之心,也有私事之情,那些旁观者的担忧不无道理,他哥明明平日里还是很聪明的,一碰到她的事情就有些执拗。   “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江芸芸平静说道。   朱厚炜坐在她边上,盯着她的面容,却又半晌没说话。   这事,除了当事人,无法阻止。   江芸芸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颔首说道:“汪元锡担忧并非没道理,我会上折子为他求情的。”   朱厚炜沉默,半晌之后又觉得不好意思,低着头,有些伤心:“对不起。”   他也是这么喜欢他哥和江芸,他也不认为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对,他哥说的那些话定然也是当日在九边看到的一切,明明一切都好像是对的,但所有对的事情碰在一起,又总有错的风险,闹到人人都在反对的地步。   他哥执拗,不想回头,他便只能替他哥出面。   哪怕这事要江芸受委屈。   这事他最是知道,和江芸真的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二殿下也长大了。”   朱厚炜也给跟着笑。   三日后,汪元锡迁南京太仆寺寺丞,原先被贬的官员也悉数被召回,去了全国各地当起了小官。   一直争论不下的舆论却又好似在一夜之间安静下来。   四月初,首辅王鏊上折子请求致仕。   梁储也紧跟着上了折子。   陛下这一次按下不发,既没有同意,也没有驳回,百官再一次闻到了不一样的信息。   “江芸的妹妹已经是伯爵,按理不该在内阁了。”一夜之间,有这样的舆论在京城传开。   “周渝姓周啊,江芸姓江啊。”又有人说。   “啊,这,这他们不是一家子嘛?”   “这话说得,之前还骂周渝改姓,完全不顾孝道,说她不是江家人了,现在又说人家是一家。”   “对了,江阁老怎么没改姓啊?”   “对啊,你为什么不改?”王鏊也好奇,他甚至生出无限阴谋论,暗戳戳问道,“你和陛下不会都算好的吧。”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不改,自有我的道理,陛下的事情,也有陛下的道理,和我有何干系。”   王鏊还是很疑惑。   “那你以后要进江家的祖坟。”   “江家没祖坟了,曹家之前早把他们祖坟扬了,而且当年他本应该入赘的,只是哄得曹老爷认为是可托付之人,这才变成了寻常嫁娶,曹小姐低嫁,却依旧没有恩爱到白头。”江芸芸平静说道。   王鏊倒吸一口冷气:“那,那你打算去曹家?”   江芸芸还是摇头,笑了笑:“我就不能自己一个坟嘛,我好歹是阁老,学范公还不行嘛。”   “那多冷清啊。”王鏊半信半疑,最后问道:“那你娘?”   “她这辈子太苦了,下辈子就别操心我了,让她开心快乐吧。”江芸芸笑说着。   王鏊不说话了,有一瞬间她觉得面前的江芸实在冷心冷清。   “实在是,外面好多流言……”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你不好。”   这回是江芸芸没说话了。   —— ——   乐山从扬州回来后神清气爽。   “你把你弟弟的孩子收过来了。”张道长好奇问道。   乐山笑:“孩子不大,他父母对他这么好,何必跟着我也受累,我就说以后给我摔盆就行,我弟弟还说买了一块地做陵墓,让我以后和他们葬在一起,反正吃的喝的肯定少不了。”   张道长点头:“是这个道理。”   “夫人立户了可开心了。”乐山对着江芸芸说道,“也买了一块地,就在观音山下,二小姐还说要给您的墓提早修呢,要修的又高又大,不能比其他阁老差呢。”   江芸芸听得直笑。   “就她这浑身三瓜两枣的,修的又高又大有啥用,风水上太空了也不好啊。”张道长吐槽道。   乐山不高兴:“你懂什么,夫人肯定都给他准备好了的。”   “这些都是虚荣,有这钱,现在给我们江阁老买点人参鹿茸来补补身体,瞧着小下巴,都尖了。”张道长显然有自己的道理,“我老师跟我说,我们身前吃好穿好,死后洪水滔天也和我们没关系的。”   乐山不理会这人,继续跟江芸芸说:“你别听这个老道的,夫人可高兴了。”   张道长突然抬头说道:“说起来,陛下的皇陵也修的差不多了,你说陛下都没有……那他的陵墓也就一个穴嘛。”   “那肯定不是啊,我上次还听营缮清吏司的人吃饭的时候说起,都是按照惯例修的,不会随意变动的。”乐山随口说道。   张道长嘟囔:“那不是一个人,风水也不好啊……啊……”   谢来蹲在屋顶上,手里捏着一块石头,皮笑肉不笑:“再给我胡说八道一下。”   张道长怂怂地跑了。   谢来翻身来到江芸芸的躺椅边,手贱地伸手晃了晃,躺椅上的人果然也跟着晃晃悠悠起来,垂落在扶手边的衣袖擦过谢来的衣服,连带着他也好似被春风拂了一面。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笑,睁开一只眼,语调拖得常常的,神色懒洋洋:“要不还是谢闲人力气大呢。”   谢来手指微动,最后抓着藤椅的一角,讪讪一笑:“说话阴阳怪气的,我可没得罪你。”   “那我不是也没得罪大忙人谢闲人嘛。”江芸芸重新闭上眼,姿态闲适懒散,“不是要保持距离吗?青天白日翻墙来我家可不好听。”   谢来盯着她看,随后目光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她边上的树上,清了清嗓子:“马六甲的事情听不听啊。”   江芸芸瞬间坐直身子,顺手一把拉着谢来的袖子:“谢指挥,请坐。”   谢来的视线猝不及防和她撞了个踉跄,狼狈逃窜。   “坐坐。”江芸芸热情说道,“真是热了,乐山,给谢指挥来一盏茶。”   谢来回过神来,气笑了:“无事谢闲人,有事谢指挥,好一个有求于人江阁老啊。”   江芸芸嘻嘻一笑。   —— ——   其实是一件很寻常,不起眼的事情。   就是之前的那伙佛郎机又来到底门国,并且驻扎下来了。   很小的一件事情。   本来之前就因为上一伙外国人把马六甲国打了,大明并未出兵,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这伙人对大明人还是挺友好的,也没有不给人做生意,就是关税高了点,但无非是用钱解决问题,相比较一趟的大钱,这些钱不算要紧,大明便也一直睁一眼闭一眼。   但谢来放在了心上,因为江芸对这事一直关注。   “底门国?”江芸芸听不懂,但她记性不错,飞快画出东南亚这一片的地图,问道,“哪个位置?”   谢来仔细看了看,随后严肃摇了摇头。   江芸芸拧眉,但她不认为是谢来的情报有误,但她对这一片的地图早已模糊,只能记得几个大概国家,那说明这是个小国。   她把这个名字来来回回念了一遍,突然眼睛一亮:“东帝汶……好像和印尼在边上,历史书上说他是被葡萄牙殖民,和我们也建交了,好像在这里……”   那是一个很小的位置,在当代地图中,在印尼下面,在爪哇国右边。   “应该是这里,很像,但你哪来的地图,奇了怪了。”谢来震惊。   “他本来是爪哇国的,后来这伙人说要借用,说要开展紫檀木贸易,但是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士兵和火器。”   江芸芸拧眉:“好耳熟的借口。”   “过几日他们估计就要来我们这里了。”谢来继续说道,“我就是赶紧有点奇怪,毕竟这种做生意的手段不太仁义,但说不定外国人没读过书就这个道德水准呢。”   江芸芸陷入沉思。   “行了,我走了。”谢来也不打扰他,去厨房捞了一碗绿豆汤,然后就翻墙跑了。   张道长悄悄躲在角落里看着,看着他的背影更是震惊:“真的在保持距离,都不顺势留下来吃饭了!”   半月后,广东布政司递上一份八百里加急——佛郎机人请求在大明圈一块地给他们做生意! 第五百五十一章   若是要说起这件事情, 那肯定不能从这封折子上的时间开始说起来。   最早的时间线要从大明第一次和这群佛郎机人交锋开始,那就要推回到先帝还在位时的弘治癸丑年开始,当时大明为了区别东夷的倭寇, 还是称他们为番夷的,当时这群人横冲直撞冲到东莞守御千户所的领地,当时的东莞守御千户所千户袁光率兵围剿,在岑子澳与番夷相遇, 虽驱逐了番夷,但千户袁光不幸中弹身亡, 朝廷还大肆表彰过。   自此之后中国沿海及船只不仅要受到倭寇的骚扰,还会时不时有番夷的攻击,而且随着明朝的水师一直处于下风, 这样的侵扰越来越多。   最开始的转机是江芸在琼山县开了海贸,安抚了不少日本国的浪子,让他们开始和大明交易,当然这些都是一开始无路可去的倭寇, 愿意被招安的,也有很大一批倭寇习惯了掠夺过日,故而还是在水面上游行, 时不时抢夺过路的商船。   但大明的水师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后来漳州的海贸正式通航,广东作为大明目前设备人员装备最完整的水军, 开始肩负起三角区域的巡游, 又随着弓箭和大炮的逐渐升级,这些年也和这些人打得有来有回。   本来大明百官对此事的态度就是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 只要大明海域附近安全就可以了, 直到满剌加被人占领,明朝海域上肉眼可见的番夷船只变多了。   最大的一次交锋大概就是在陛下登基的第八年,佛郎机人欧华利率一支船队到达珠江口沿岸,想要拜见大明君王,朝廷在一番争论后,出人意料的是陛下和江芸一力同意,这群番夷人这才能顺利从漳州海贸司登陆,学习一月礼仪后赶赴京城。   这一行人虽然在京城没淘到什么好处,但据后来广东布政司说,他们在水面上与商人进行交易,赚的盆满钵满这才离开,至此,关于佛郎机的消息便锐减下来。   但当年还有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在内阁阁老江芸的运作下悄无声息地被通过了。   ——兵部郎中徐经曾上折子请求重新恢复远洋护航,保卫船只远行。   此后,大家对此都不太关心,毕竟后面大明船只在经过满剌加时并没有被过多刁难,满剌加距离大明虽然近,但到底不是大明的土地,所以百官便任由卧榻门口盘踞着一条蛇。   这次的消息算是第二次给这个王朝带来佛郎机人的消息。   “佛兰机人的贸易量这么大吗?怎么还要圈一块地?”梁储不解。   “不论大不大,就是来做生意,我们已经开设了不少港口,广东的海贸司即将投入使用,这么多地方还不够他们做生意吗。”杨一清下意识反驳道,“只怕所图甚大。”   杨廷和也紧跟着点头:“他们已经占据了满剌加,按理已经能中转补给,为何还要在大明要一块地,分明是狼子野心。”   王鏊摸着胡子,反而提出别的想法:“就是占据了满剌加,这才想着和大明做大宗生意,就像要在街面上开店,所以才想着要一块地。”   梁储看着折子,拧眉思考:“他这边就是这么说的,说他们那边的国家还有很多,他们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有能力来到大明的国家,故而需求量极大,又因为要跨越这片海域,损耗也极好,所以这才需要一块地休整。”   他想了想看向其余人:“似乎,也有些道理。”   “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有何干系。”杨一清冷漠说道。   “若是给了一块地,到底还是在大明手中,拿回来不是很方便嘛。”王鏊从大局出发,“我看过两个海贸司的这两年的贸易单,佛郎机确实贸易频繁,今年南直隶受灾,江西福建和河北清丈完成后要减免一年赋税,虽说九边贸易现在算是无忧了,但蒙古人能结多少铜钱白银,这些佛郎机人能带来源源不断的白银,正好可以充盈国库,缓解目前的压力。”   朝野上下现在对这个事情大都不太在意,大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毕竟国库需要大量的银子来维持各地的开销,现在有人送来银子,也就是给一块地方,和街上租店面一样,瞧着也不是大问题。   杨一清沉默了,但脸色还是写满了不赞同。   杨廷和反而欲言欲止,脸色凝重。   “都是自己人,直说就是。”王鏊说道。   “他们的白银流入未必都是好事。”杨廷和说。   “有钱还不好吗?”梁储震惊。   杨廷和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   江芸芸抬眸,从袖中掏出几本折子,众人见怪不贵,已经各自接了过去。   “南边物价飞涨。”江芸芸直接说出结论。   杨廷和点头:“本来铜钱就有不足量的问题,但大家认形制,只要重量少得不过分,基本上也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但其实百姓对此已经苦恼已久,现在不约而同,南直隶以南的沿海地方的百姓,自发开始用白银交易买卖。”   江芸芸又从右边的袖子掏出一本折子,递给王鏊:“这是广州惠州府知府递上来的折子,讲的就是这个问题,认为白银流入太大了,导致两广地带一应物品都水涨船高,长此以往定然是不利百姓的。”   “这里面还说了,若是佛兰机人掐住了海峡要道,我们白银流入量就会瞬间紧缩,与此带来的后果就是会有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江芸芸补充了一句。   “这……这个折子怎么去年没见过啊。”毛纪犹豫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去年年底事情太多了。”   是了,陛下不准养猪的事情闹得太大了,兜兜转转,变成了寡妇子女可以从母性,又到各地知府知县上折子对此事展开深入基层的辩论,反正就是是个人都要说两句。   毕竟改姓是个大事,之后又牵扯户籍和土地上,但奈何陛下态度坚决,内阁又因为江芸作为一个强势的阁老,诸位便是有再多的话也不好多说,所以此事闹到开春后,内阁共同草拟了一份改姓准则,才逐渐消停下来。   这两月江芸在诸多的折子中摸索出一个大概的流程和规范,王鏊作为首辅心中柔肠万千,也颇为不赞同,奈何司礼监大太监谷大用几次三番深夜悄悄来家中,几番推心置腹的对话中,不得不低下头来,最后商量着几位阁老一起署名,这才把此事掀过去。   毛纪对此讪讪地没说话了。   杨廷和也不多说此事,只是就白银的事情继续说道:“我们的北面和西面,例如九边,西安都还是用铜钱,每年的两税都还是直接交粮食又或者是铜钱,但南方自琼州开始早早就开始缴纳白银了,若是白银一旦减少流入,南方的两税就会立刻垮掉。”   琼州开始缴纳白银的历史,还要从江芸当年去琼山县做县令后开始统一收税开始说起。   “那就继续交粮食啊。”梁储不解。   “南方自来多山,除了长江口那一大片地方,他们的土地开垦大都以山地为主,不似平原地带,一马平川,哪里都能种地,在海贸之下,不少人都开始下海做生意了。”江芸芸解释道,“一旦做不成生意,他们没有一分钱。”   梁储瞪大眼睛,下意识骂道:“我就说士农工商,百姓就该好好种地的。”   杨廷和解释道:“若是好种,浙江福建广州就不会在最开始就有大量百姓偷逃出海做生意了,这是本末倒置的说法。”   梁储还是不高兴:“那不是都荒废了土地,做生意本就风险大。”   “种地更靠天吃饭,就像今年南直隶,哪块不是好田,哪个百姓没有好好照顾,可又有哪块是大丰收的。”江芸芸看向他,平静反问。   梁储被怼的不说话了,闷闷地看了王鏊一眼。   王鏊立马开始打圆场:“好了,说这事做什么,不是在说佛郎机人吗,那诸位对这事怎么看,同不同意。”   江芸芸摇头:“他们的船只既然能带领他们的商人千里迢迢来到大明,那未来的某一天,就能带着他们的军队远赴重洋,若是出借了那块土地,这这里就会成为他们攻打大明的登陆点。”   王鏊一听脸色凝重。   杨廷和附和点头:“这些年的军费大都花在预防蒙古人又或者南面的少民动乱,京城内部也是很大一笔开始,导致沿海也就广州的某些卫所还有一些战力。”   这些卫所还是每年财政议事时,江芸强势力保的,这才每年能拨出个几万两给他们训练士兵,维护船只,修缮炮火的。   “他们这样反而是在步步逼近。”杨一清想了想也说道,“从满剌加到沿海的某一块土地,番夷野心不减,这就是一块大雷。”   王鏊犹豫:“外面的同僚都颇为赞同此事。”   “那就看陛下的选择了。”江芸芸说道。   朱厚照怎么想的。   朱厚照一个反应是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操作。   ——一块地是多大,是一个人落脚的那么大,还是一个县城的这么大,又或者是一个州这么大?   “听上去很古怪的,一般都有问题。”他秉持着多疑的态度和朱厚炜说道。   朱厚炜合上折子;“说的还挺好听,就是不知道到底想怎么做,若是借出一个地方,那后续怪我们管理吗?会给我们缴纳钱银呢?万一他们那边的人发现了这个事情,也想圈一块地呢,那我们给吗?若是都给了,那这块还是大明的嘛?若是不给,那他们万一不和我们做生意了怎么办?”   朱厚照点头:“他们之前都闷不做声,现在突然这么高调,是不是他们也有了底牌,但我们却不知道。”   朱厚炜不解:“比如?”   “火器啊,万一他们研究出更好的火器了呢。”朱厚照嘟囔着,“他们之前的火器就比我们大明好,我们现在用的就是他们那门改良的,你说他们那边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能工巧匠,所以才能研究出这么好的东西,你说我们要是打过去抢过来如何?”   “不如何。”朱厚炜面无表情说道,“不准想这些事情了。”   朱厚照冷笑:“当爹了就是不一样了,现在给敢跟朕摆谱了。”   朱厚炜更是冷笑:“哥当皇帝就是不一样了,现在给我摆起架子来了。”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   “爷,内阁递上来回复。”谷大用悄无声息上前,打断兄弟两人无聊的冷战,笑说着,“江阁老亲自送的。”   “人呢?快请来坐坐,今年热得真早啊。”朱厚照连忙说道。   “哎呦,奴婢该死,江阁老递了折子就说要去兵部查一下水军的事情,就先走了,奴婢也都不知道挽留一下。”谷大用诚惶诚恐说道。   朱厚照叹气:“好吧,她忙就让她忙吧,今年绿豆汤银耳汤这些都早些准备送去内阁,但是就不要太冰了,江阁老年纪也大了,吃太冰了对身体不好。”   “哎,这就去准备,让那些小子们招子放亮一点。”谷大用笑着点头。   朱厚炜的脑袋凑了过来,虽然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果然不同意。”   “江芸对佛郎机人还挺凶的。”朱厚照随后说道,“之前还故意吓唬人,那个来使就吓坏了。”   “那肯定是看出不是好人了。”朱厚炜笃定说道。   朱厚照也跟着点头。   “这边说的底门国是哪里啊,没听过,江芸说这群人在底门国也圈了一块地,如此到处圈地,按理不缺补给。”他眉心紧皱,随后对着一侧伺候的王伟说道,“礼部和鸿胪寺来人,问问底门国在哪里,又是做什么的,可有那边的消息。”   礼部和鸿胪寺听闻这个事情立刻乱成一团,但问了一圈,大家都是一头雾水,甚至都不太清楚这个国家是否在大明的朝贡体系内,只有一个年迈的主客司主簿颤颤巍巍说道——“太宗时间郑和下西洋的折子里说起过这个国家,是隶属爪哇的,我们一般只称之马六甲海峡以南的地区,当年这个国家向我们进贡了一种珍贵的檀香香料。”   众人焕然大悟。   “这么小的地方啊,说起这个香料那我是有印象的,这个檀香很贵的,都是手掌大小的一小盒要三两黄金呢。”   “陛下好端端问起这个国家做什么?最近可是又出什么事情。”   众人又是一番查找,但还是毫无所获,小黄门已经催了三次了,两位主官,并几位佐官不得不硬着头皮,整理好衣物,忧心忡忡去了宫内。   这一去自然被朱厚照几番追问,偏他们不仅对这个国家的位置到底在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和佛郎机有什么关系的这些问题一问三不知,呐呐的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   朱厚照直接大怒,让他们回去仔细翻看,若是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摘帽子滚回家去。   “他们都不知道,江芸是哪里知道的?”幕后出来的朱厚炜不解问道。   朱厚照回过神来:“我记得她有一个好友,名叫徐经,他家好像就是九边贸易也做,海上贸易也做,两人关系不是很好嘛,是不是他说的。”   故而徐经前脚送走江芸芸,后脚就看到宫内的小黄门殷勤的笑容,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理了理帽子入宫了。   江芸芸和徐经交代完,就开始急匆匆赶往兵部查阅资料,只是走到小巷正中的时候,一颗被打磨的格外光滑的小石头轻轻扔到她怀中。   江芸芸摸了摸这个还带着余温的小石头,冲着某处随意摆了摆手,然后把石头揣进袖子里,就头也不回就走了。   新任的兵部尚书是刚从河北清丈回来的彭泽。   彭泽本有一张白皙的小圆脸,一趟河北回来,脸也不白了,也不圆了,小小的八字胡都稀疏了不少。   他一看到江阁老,第一反应不是惊喜,反而是警觉。   “想要水军的资料。”他一听江芸芸的话,露出‘果然如此’的身上,“我之前一听说广州来的那份折子,我就猜你大概是要旧事重提了。”   当年江其归提出重建水军的想法引起多大的轰动,奈何阻力实在太大,就连陛下也犹豫了,所以后来不了了之。   江芸芸笑:“都说济物这几年忙着修仙问道,如今掐算的本事是越来越高了。”   彭泽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只是苦口婆心说道:“水军费钱,船只和马匹吃钱的水平也是不相上下的,再加上火器,船员训练,太花钱了,和骑兵建设一样,都是能吃掉国库一半钱财的事情。”   江芸芸不笑了,严肃点头:“这事我知道,但有些事情一旦赶不上发展,我们难道就任由对面的人在我们大明的水域耀武扬威嘛。”   彭泽更是严肃:“可海贸也是你一力主导的,你当年也认为这是大事,朝廷照做了,那现在你是认为你吸引过来的人不是做生意的,而是豺狼嘛。”   “若是朋友自然有欢迎的。”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我只问你,大明有可以远赴重洋,到达另外一个彼岸的水军力量嘛。”   彭泽沉默了。   “不过是船只罢了。”他谨慎说道,“远赴重洋攻打大明要多少人力还有钱财,他们不过是一个小国,哪来这么多能力。”   这是目前朝野上下最为一致的想法,佛郎机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国家,便是真有这个心,可也没有这个能力,毕竟大明地大物博啊。   江芸芸看着地面上投射下来的日光,轻轻叹了一口气:“国运方夷险,天心讵测量,我们的对面正在进行一个日新月异的变化,就像这道光,你看眨眼就走了一步。”   彭泽看着那道无知无觉就来到他腿边的光照,依旧平静:“江阁老,这个无法说服我。”   江芸芸也非常平静:“你会给我的。”   “愿闻其详。”   “满剌加是佛郎机人的,整个东南亚都会的,他们的坚船利炮目前确实可能打不过大明,难道还打不赢那些小国嘛,小国一旦被层层吸血,便是一只濒死的小猫也都会变成威风凛凛的老虎。”   彭泽自己就是历经九边战场的,对这样的供养非常清楚。   “他们若是只是为了做生意,就不会提出这么无礼的请求,人一旦无礼就会滋生野心,勇而无礼则乱,他们已有了野心,我们难道就放任不管,难道真的要先牺牲百姓,我们才能迟钝地回过神来嘛,那百姓每年努力缴纳的税赋算什么,朝廷不能为他们遮风避雨,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无法接受的道理。”   彭泽心中微动,不可否认,这个理由非常打动他。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江芸芸这次的理由很简单。   彭泽瞬间沉默了。   这个道理放在兵家争夺中是无法反驳的。   “那你打算如何?”许久之后,彭泽低声说道。   江芸芸还未说话,只看到一个小黄门脸色通红,身后跟着几个兵部仆人,他快步走来好似没看到站在一侧的江芸芸,直接对着彭泽声音微微提高:“陛下有旨,要近十年有关水军的折子,并请彭尚书速速入宫面圣。”   彭泽站在原处,看着喘着粗气的小黄门,突然扭头去看沉默站在一侧的江其归。   江阁老正束手站在一处,初夏的日光已经完全越过她,她站在阴影中眉眼低垂,神色平静。   —— ——   一月后,广东那边很快就收到回复——不同意,此外并未其他指示。   广东布政司右布政使翁茂南看着诸位同僚,面带愁容:“不知诸位想要如何处置。”   “不如直接赶走。”参议索性说道,“也省得麻烦,好端端问我们要地,这不是在床边站个人。”   “可这些佛郎机人可是我们海贸的大商人,而且马六甲还受他控制呢,万一觉得被驳了面子,后续会不会在海贸上给我们穿小鞋。”   “朝廷也没多写几个字,也不知道陛下和阁老们怎么想的。”   “这些人的船只和火器明显和大明不同,听说和上次的看到的也不一样。”   “对了,我听说兵部之前一直在整理水军的折子,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你们听过没,很久之前,江阁老就提过整顿水军的事情。”   众人议论纷纷,翁茂南听得头疼,摆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就说这事!说拒绝佛郎机人的事情,什么时候开口,如何开口,既能完成朝廷的事情,又不会让他们干扰海贸的事情。”   众人沉默,面面相觑,一个个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半晌之后,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就给地的事情,怎么还这么麻烦。”   沿海的官员对这事并不太放在心上,毕竟他们靠海贸生活,对他们来说维持和佛郎机的关系更为重要,私底下大都和佛郎机人有过来往。   翁茂南扫了诸位一眼,对他们的态度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内阁的事情轮不到我们操心,既然是正儿八经的诏令传过来,我们照做就是。”   “既然人是在珠江口的怀远驿登陆的,让当地的官员去说吧。”有人开始悄悄甩锅。   但显然赞同的人不好,不少人出声附和。   广东府的知府立刻有口难言,呐呐说道:“这,这么大的事情一个小小知县能上什么台面,说错话了,自己罪该万死就算了,可别牵连内阁大事啊,回头内阁可不听我们解释,大家都要吃挂落。”   “这有何难,你这个做知府的,和县令提点一句不就好好了。”   “是啊,再说了,一个小小番夷,要布政司出面,也太给他们面子了。”   广州知府暗恨同僚们关键时刻的滑手,但他也不是吃素的,只能继续怯怯说道:“人虽然是番夷,但毕竟也牵连到两国事项,别说是一个知县了,就是我这个知府也没法舔着脸去揽下这么大的事情的。”   众人看他把事情抬得这么高,一下子也跟着沉默了。   这边吵得热火朝天,佛郎机人也听闻了消息。   皮莱资神色焦虑:“难道大明察觉到什么了?”   “欧华利就说过大明有位名叫江芸的阁老就跟神一样,漂亮强大,那双眼睛能看透人的灵魂。”他的随从立刻露出敬畏之色。   “胡言乱语,一个女人能有多厉害,大明到现在也没有我们这么厉害的船只。”皮莱资不屑一顾。   随从被呵斥后,畏惧地退到后面。   “可要找些关系?”又有人出谋划策,“若是广东的不行,我们就去京城找,听说这个王国的皇帝身边都会有一些名叫太监的职务,他们就和火者亚三一样,这些人和广东的一些太监关系密切,这些人能左右皇帝的想法。”   “现在去了会不会晚了?”皮莱资心动,但又非常谨慎。   “自然不会,我们本来就是要来做生意的,生意做久一些也很正常,这些广州的官员对我们也颇为和气。”   “火者亚三呢,他通大明语,你和他一起去沟通。”皮莱资连忙说道。   火者亚三是他们从满剌加找到的向导,据说他本来就是广东人,但年幼时入宫不成,就前往南洋谋生。   只是这位向导自信满满保证后离开没多久,只看到一群大明官员气势汹汹走了过来,身后还有浩浩荡荡的士兵。   “这是做什么?”皮莱资大惊。   —— ——   内阁中,江芸芸正在处理事情就听闻隔壁惊呼:“怎么会这样?”   众人心中一惊,连忙走了过去。   “怎么了?”梁储赶忙问道。   “说是劝人的时候发生了点争执,打起来了。”王鏊摸着胸口,脸色发白。   “那赢了没?”毛纪关心地问着结果。   王鏊看着他,脸色更白了,最后缓缓摇了摇头。   杨廷和大惊,连忙拿过折子仔细去看,其余人也都围了过来。   原来广东布政司右布政使翁茂南亲自去让他们离开,但这群佛郎机人先是说要把带来的特产按市价折成银两,然后又说还要继续做生意,最后还说想要派使节再一次进京命圣。   翁茂南自然是不同意,态度强硬地让船只和人都立即离开广州。   结果这群佛郎机人一开始装模作样离开广州,扭头就攻占南山半岛,虽然被翁茂南及时发现赶走了,但他们随后退至屯门岛,并且仗着这次来了八艘船,守住入口,自己在里面安营扎寨,甚至还说自己是迫不得已,只是希望能和大明做生意。   屯门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地方,距离南山半岛约九公里,是一个两侧是山,中间凹陷的水域,只要守住入口,就易守难攻。   “岂有此理!”梁储大怒,“果然有异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杨一清很快就找到广东入海口的地图,犹豫片刻说道:“这个位置为何没有驻军?”   “许是人不够吧。”江芸芸看着那张地图,缓缓吐出一口气,“这里算内海,他们大都在珠海那边拦着,这伙人一开始是说做生意迷路了,补给不足,就想着就地上岸,虽然被拦住了,但船只是全都进了内海。”   “太胡闹了。”毛纪大惊,“应该一靠近就拦住才是。”   “现在看来当日便是拦也应该拦不住,这些人的船只火炮实在厉害。”杨一清神色凝重,“广州的装备目前是水军中最好的。”   毛纪摸着胡子不说话了。   “那现在怎么办?”王鏊连连叹气,瞧着人都老了好几岁,“这些人已经露出狼子野心,万万没有把屯门让给他们的道理,不然近海口迟早都要丢,说出去那可是要被遗臭万年的。”   杨廷和捏着折子,去看江芸芸:“听闻江阁老之前看过近十年水军的折子。”   “看过,若是交战,屯门可以胜,但他们已经控制了海面上的大半东南,加之马六甲海峡和东帝汶,这意味着就有源源不断的补给。”   “难道还能比我们大明人多!”梁储反问。   “自然没有,只要他们敢来,我们自然都能打出去,但他们的坚船利炮远胜我们,大明打算付出多少来打,能抽调的兵力又有多少,能否保证东南和北面不乱,加之稳定腹部,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有多少钱放在这上面消耗。”江芸芸口气平和,但言语却有些咄咄逼人。   梁储语塞。   “那不打?”毛纪犹豫,“虽说怕养虎为患,但这些人到底远赴重洋,能送多少人过来,我们不如养精蓄锐,再一举拿下。”   江芸芸笑了笑:“只怕他们会看到我们的虚荣,从而野心无限增长。”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吃了这个窝囊事。”梁储气笑了。   江芸芸没说话。   “你的顾虑是什么?”王鏊见状,直接问道。   “佛郎机人假借贸易之名挟货通市,在沿海屯驻过久,有所窥伺,这一点大家应该并不反对。”江芸芸抛出第一个问题。   众人点头。   “那若是要打?广东就地可有担此重任的人?”江芸芸又问。   这一次杨一清果断说道:“广东海道副使汪鋐可。”   江芸芸颔首:“那是准备打几场?他们既然走到这一步,必然不会丢了一处就回去,必定今后会侵扰广东,甚至北上去福建浙江,福建浙江可有能打之人?”   杨一清沉默了。   “南直隶下派的,譬如顾侯爷难道不行吗?”毛纪问道。   “可以。”江芸芸颔首,“但自来堵不如疏,顾侯爷本就肩负漕运,无法兼顾两省海面安全,就算赶过来,敌人就跟当年的倭寇一样,抢一波就跑了,我们难以防备,也不好追击。”   “你是打算……拿回马六甲海峡。”杨廷和瞬间跟上江芸芸的思路,直接问道,“你很早前就有这样的担忧,但那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帮满刺加的人赶走了又如何,这些人还会回来。”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满刺加王国的后嗣还躲在爪哇,他们听闻大明的英明,定会花钱买平安,他们自来就是大明的附属国,大明接受他们的朝贡,为他们保驾护航也说得过去。”   “那他们还占据着东帝汶呢?听说他们在天竺等地也都有人。”王鏊犹豫,“大明也没兵力去维持这么多地方。”   “穷兵黩武也不好吧。”梁储对于远征海外的事情还是非常抗拒的,“直接把人从广东赶走就是。”   “马六甲在我们手里,他们的转运就要远很多,佛郎机国并不大,就算举全国之力,他们的国家是经不起长久的远洋消耗,不然也不会打遍东南国家,就是为了就地吸血。”江芸芸解释道,“占据马六甲海峡,大明就可以完全掌控东南各国的动向。”   “我们可以不打,但我们不能蒙上眼睛不知,这一点,大家认同吗。”江芸芸一字一字,缓缓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是这个道理,我哥也这么说!”众人沉默间,二皇子朱厚炜踏着秋风大步走来,“陛下已经请了兵部尚书,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速速入宫前去议事,诸位也把各处的折子收拾一下,也去吧。”   —— ——   这是一场注定要载入历史的事情,这也根本不是一个区区屯门的事情,而是大明第一次真正的海外交涉问题。   这群佛郎机人和大明周边的那些国家不一样,大明的那些国家都是老熟人了,边打边谈,一边打一边做生意也是经常有的事情,最主要的大家都是用步兵和骑兵,是大明也训练多年的兵种,大家知根知底,拼的是勇气和源源不断的补给。   这一次是水军,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国家在挑衅大明的威严。   “这是立国之战。”朱厚照环顾诸位达成,认真说道,“若是我们输了,周边那些小国就会闻着味道扑过来,我们的处境更为艰难。”   兵部大力赞同此事,认为这群人狼子野心,就该把他们打服。   户部第一个提出问题——没钱,真的没钱了!!   一直没说话的内阁,杨廷和先一步出来说道:“今年边贸已经进入正轨,应该会有不错的收益。”   “就算这次可以,但我们和他们要打多久,多久可以打赢,在此期间,边贸能顺利多久,你们也知蒙古人也是背信弃义之人,若是察觉不对,立马就会反咬我们一口。”户部据理力争。   没钱确实是一个大事,军队的补给可是跟流水一样,可若是不打,这件事情也太过丢脸,佛郎机人已经站在家门口了,若还是充耳不闻,只怕今日在场的诸位官员都要被后世笑了。   “广东的清丈也该抬上进度了。”众人沉默间,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   所有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每个省份的清丈情况都大为不同,若是江西河北,那朝廷就会花一部分钱,安置百姓买卖田地,购买种子,可若是广东福建等地,那边本就不合适种地,再加上海贸已经成熟,当地种地的人相比较其他地方就会少很多,故而富户的比例也就多了起来,一小撮的有钱人占据了大部分的土地,那他们想要重新购买回手中的土地就需要花费大量的钱银。   “万一,他们闹起来了。”礼部尚书犹豫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杀。”   “关键时刻,不思为国,贪图小利,就该杀鸡儆猴,告诫后人。”朱厚照紧接着她的话,义正言辞说道。   —— ——   入秋之前,朝廷的政令再一次下发到广东。   本来惴惴不安等待处罚的广东官员一看这个指令都茫然四望。   “怎么就说清丈了,不管这群佛郎机人了。”   “那些佛郎机人占据屯门后,又在海澳和葵涌海澳探查据点,还开始运来材料制造火器,甚至还在海边立石碑,烧杀掠夺百姓,已有不少逃出来的百姓希望可以迁移至别处避祸了。”   “前几日不是又来一个更为高大的船只,听说是换了个主帅,一船人都驻扎在屯门岛。”   “真不管了?那不是很丢脸。”   “那一开始叫我们把他们赶走做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怨声载道。   翁茂南只是盯着一个名字:“清丈名单中有江阁老的嫡系,南直隶人,徐经。”   众人又围过来看到底是哪位大神被派下来了。   “巡抚李充嗣……这人好像也是江阁老的人。”有人嘟囔着。   “自带账房和随行人员,这是什么意思啊,算账来的?”   “说争取在一年内完成,为何广东要这么赶?”   众人仔仔细细研读完诏书,一个个人精开始恍惚觉得,这事好像不简单。   屯门岛   信任的接替哥哥职位的安德拉德对此报以嗤笑。   “要我看,这群大明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广东诸位富户听到这则消息,则开始闭门讨论如何能保住自己的田地。   “这是我们都有经验,之前福建清丈的时候我就打听好了,我们只要贿赂小官和账房,那些人会做干净的账面的,大家都知道我们广东没什么地的,只要各位舍得吐出一点就可以息事宁人。”   与此同时,江芸和杨廷和开始就广东各府各县衙的县令和县丞的功绩进行一一排查,准备为巡抚等人先一步扫清障碍。   吏部的人不得不掏出近两次的大考,陪着他们一起加班赶进度,就算有人抱怨,吏部尚书李默只能让他们好好干活,还贴心的给加班的人准备晚饭,但多余的话是一个字也不说。   一道诏令,整个广东如沸腾的开水,蠢蠢欲动,只需要一滴油,就能彻底炸开锅。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一年后,这场注定会名留千史的屯门之战,自今日起就已经缓缓拉开帷幕。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一旦国家机器开始朝着一个地方猛开火, 任何官员乡绅都是毫无还手能力的,譬如现在广州,地方的权力被压缩到极致, 哪怕想反抗,内阁直接铁血镇压。   淮河漕运的顾仕隆再一次带兵来到福建最靠近广东的边缘坐镇,美其名曰是为了防备佛郎机人出尔反尔,就连锦衣卫也悄无声息来到广东, 在关键时刻显露出血腥手段,一时间广东上下惊骇, 第一次亲自领略到江芸的手段。   江阁老作为这辆车的实际开车人,一个月连发二十道官吏任命的诏令,全国的官员都不得不瞩目广东, 所有驿站官道都在这几日瞬间热闹起来,自此最为靠近内阁的首都舆论大涨。   次辅杨廷和则负责镇压京城的舆论,借着上一波清算留下来的余威,这次直接抑制御史弹劾人的权力, 颁布了弹劾的三不条令,导致御史开始忙着大骂杨廷和,都没空骂江芸了。   杨一清则不动声色抽调了吏部数百份将领的调任单, 整个吏部被拉着一个月不曾休息,他甚至还劳烦工部和礼部,调取被尘封多年的郑和下西洋的档案。   梁储冷眼看着三位阁老从秋日忙到冬日, 眼看都要过年了, 三人还不休息,不由揣着小火炉, 在大雪天中跺了跺脚, 忍不住钻进王鏊的屋子, 悄悄咋舌:“这要忙到什么时候,京城现在一片混战,依我看比广东还热闹呢。”   王鏊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神色也非常憔悴,毕竟其他三位阁老都忙着赶广东的事情,其余事情就只好平摊给另外三位了。   “要不,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梁储被他这一眼看得心虚,犹豫说道。   “你以为我不想。”王鏊冷笑一声,“外面什么情况,首辅要是先跑了,同僚情谊不说,陛下那边都不好交代。”   梁储犹豫说道:“我瞧着也太凶了,做的有些过了,外面都在骂呢。”   王鏊摸着胡子,神色平静:“快马一鞭,快人一言,你当他们想这么急嘛,还不是为了争一个时间,这些事情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外面人却不知道,所以外面人可以骂,但我们不能拖了后腿。”   梁储立马脸色发红,低下头来不说话。   王鏊倪了一眼,随后又笑说着:“你应该高兴,大明的未来还有他们。”   “还真别说,他们合该在一起工作的,杀起人来六亲不认的。”梁储骂骂咧咧,“我这几日一出门就要被人抓着哭,我和谁说理去,小孙女都被吓哭好几次了。”   都说要性格上要互补,但关键时刻只有同样拥有雷霆手段的才合适在一起,毕竟王鏊是个性格柔和的首辅,关键时刻稳住局面即可,梁储也自认自己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毛纪虽有些大胆,但和这三人一比都属于谨慎的。   两人在屋子里沉默着,毛纪揣着折子从外面走了回来:“有些事情想着先和首辅商量商量。”   王鏊笑着点头:“外面冷,快坐下来暖暖身子。”   毛纪坐了下来,却没继续说下去,反而捏着一本折子,神色有些凝重。   “你不是去陛下说江西清丈的事情吗?”梁储好奇问道。   毛纪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当年江西负责清丈的有三人,现在三人全都不辱使命,完成这项任务,陛下大喜,免除江西百姓一年税赋,新任巡抚邓庠不日即将出发前往江西。”   王鏊只是笑着点头。   梁储则识趣说道:“这不是好事吗?怎么瞧着有些闷闷不乐的。”   毛纪叹气,这才说出这次的正事:“这三人的职位变来变去,有些感慨罢了。”   梁储来了兴趣,脑袋立刻挪了过来,眼神一闪一闪的:“哦,我也听说了,听闻黎循传回来后,吏部推选了谢迪任江西右参议。”   谢迪是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少傅谢迁的弟弟。   “同意了?”梁储下巴一抬指了指对面的方向。   毛纪颔首:“谢于吉考中进士后,先后历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性格沉稳冷静,正是合适的人选,江阁老自然不会有意见。”   “那我自然没意见。”王鏊虽然还没致仕,但显然是不管事了,见江芸都没意见,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   “哪黎循传去哪里了?继续留京吗?”梁储喃喃自语,“江其归肯定是想要他留下来的。”   谁知毛纪摇头:“吏部想要他去通政司,但黎循传请辞想要外放。”   梁储吃惊,眼珠子一转:“闹翻了?这是怎么回事了?那她没意见?”   毛纪点头:“最后商定去了苏州做知府。”   从江西的佐官调到苏州的主官,别看只是从从四品到正四品,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苏州知府那可是极好的位置了。   那可是苏州的主官!   果然江其归还是把人家放在心上的。   梁储嫉妒坏了,这样的位置也就那三个人能掰掰手腕,夺一夺,安插在自己人身上,而且今年苏州大灾,只要明明好好干,就是用小兜捞鱼都能捞到几条大的。   “那王守仁呢?”梁储不甘心,继续问道,“之前说要去南京兵部的,就没再改改。”   毛纪看了一眼他幸灾乐祸的神色,无奈叹气:“杨阁老认为王伯安有擒贼平乱之大功,短时间内稳定江西,从而让朝廷内外安宁,乃是不世之功,想进封王守仁为新建伯,可世袭。”   王鏊震惊:“应宁何时说的?其归同意了?”   “江阁老没同意,但杨阁老提早递了折子给陛下,陛下同意了。”毛纪也非常迷茫。   在他心中陛下对江阁老那简直是史书都难以记载的信任,王守仁明显是一位大才,怎么就会同意这么荒谬的事情。   梁储也紧跟着倒吸一口冷气:“江其归没说话啊?早上看她和应宁还有说有笑的。”   毛纪又叹气,他觉得自己这几天快把后半辈子的气都要叹完了:“自然说了,却不是王守仁的事情,而是认为蒋敬之学行老成,誉望素著台辅之器,故而请求让他也入内阁。”   蒋冕是已故礼部尚书傅瀚的徒弟,傅瀚对江其归是非常喜爱的,虽说蒋冕一开始认为江其归故意欺瞒老师,但这一年多的江西相处,他已经成了坚定的江芸派,张口闭口就是‘江阁老说……’,可见江芸这人跟会下迷药一样,谁见了都会被迷住。   梁储眼珠子一动,犹豫问道:“并未廷推,那陛下的态度?”   “同意了,并且暗地里希望我们内阁上下一心,保持一致。”毛纪看向王鏊。   王鏊立刻爪麻,一脸苦笑。   梁储自然也无话可说。   “不过,怎么还少了一个人?”他回过神来,下巴一抬,又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   毛纪平静说道:“广东少了不少官员,杨次辅上折子说不若让翰林官外派历练,南北翰林院一下子走了二十一人,他的儿子杨慎已经被送去广东顺德,做一个小小县令了。”   梁储瞪大眼睛:“这,这也太近了吧。”   顺德距离屯门可不远,一旦两国真正开战,顺德可是第一战线,到时候别管是县令还是知府,定然是在第一线的,那多危险的!!   毛纪意味深长说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梁储沉默了,半晌之后还是忍不住说道:“那,那王伯安今后可就不能入阁了,多可惜啊,他之前在江西的那套教育我还是颇为欣赏的,而且我瞧着那人可是很重视王伯安的,我本以为,是为了入阁才培养的。”   毛纪和王鏊对视一眼,没说话。   入不入阁本就是后来事,现在这个情况只能牺牲一个王守仁的未来,至少内阁内部要稳定。   “陛下自有他的考量。”许久之后,王鏊低声说道,“罢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这样吧,我们还是照常的二十九那日挂印,那三位要是愿意加班就加班吧。”   “好嘞!”梁储这才露出笑来。   —— ——   除夕夜,朱厚炜都看不下去了,把加班的三人都赶回家了,陈禾颖接到人开开心心回家了。   “家里来客人了,所以闲闲在招待呢。”她牵着江芸芸的手,开心说道,“老师你好久不回家了,你发现我长高了吗?我比知知还高了。”   江芸芸扭头看了一眼陈禾颖:“还真是长大了,前几日你爹还悄悄来找我,想要带你回家呢。”   陈静前几年就被调入京城,做了户部的侍郎,也可以说是一路高升。   陈禾颖不甚在意嗯了一声,捏着江芸芸袖口的花纹,低着头,平静说道:“不回去的,我和我哥说好了,让他照顾好我娘,我还要在外面闯几年。”   “那你应该和你爹说。”江芸芸说。   “我,我又和他不熟。”陈禾颖小声嘟囔着,“我小时候他没管过我,是我娘绣花养我的,再后来,是张道长和乐山哥在管我的。”   她悄悄去看江芸芸,脑袋凑过来,要和自己的老师贴贴一般:“我不想见他,他一见到我就要摆谱,我真是烦死了。”   江芸芸只是笑,摸了摸少女苦恼的面容:“你可以不去见你的爹,但你应该去见你哥的爹,你娘的夫君,他们还需要你保护,不是嘛。”   陈禾颖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江芸芸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好好和他讲,但是若是他还是不听,你便让他来找我,很多年前,我们已经签好协议的,自然不会让他胡来的。”   陈禾颖眨了眨眼,开心地哦了一声,随后借着走路的动作,故作不经意的轻轻靠近江芸芸胳膊。   ——老师太有安全感了。   小院中,江芸芸还没进门,就听到顾知的大笑声,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伯安。”江芸芸惊讶,“陛下不是同意你回家看望家人嘛。”   王守仁听到动静站了起来,他依旧清瘦修长,面容还是出人意料的白皙,这一年的辛苦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踪迹。   “去过了,只是赶在年前回来了,打算年后谢恩就赶赴南京。”王守仁站起来解释道,“但想着还是应该来见见你。”   张道长瞧着不对劲把两个小姑娘拉走了。   “是因为封侯的事情?”江芸芸直接问道。   谁知王守仁摇了摇头:“你总说你要走你自己的路,那这条就是我的路,不论是好是坏,只有自己走上去才知道,我素来从心,故而这事和你没关系,但京中流言纷纷,人言可畏,你我若是生了间隙,是我的一大遗憾,所以我亲自跟我说,这个圣旨,挺好。”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面前相识多年的孱弱的好友。   多年前的扬州,她震惊于这人是教科书上的人物,那时她仰望这样的人物,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想催促他往历史方向走,重新在史书上发光发热,可如何走,怎么走,她又一窍不通,只能模模糊糊看着,期望着这样的人走向早已规划的未来。   现在,她历经世事,已进入不惑之年,再也不会仰望曾经的历史人物,也不会总是带着滤镜去看待这些曾让她惊叹的人,只是这位曾经让她忍不住心生澎湃的人,他的走向,他的未来,她依旧模糊。   如今,这样的人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每一条路只有自己走了才算数,这一刻,当年对历史人物的惊叹再一次涌现出来。   总有人认为若是让他们赶上这样的时代潮就,他们也能如此惊艳众人,却不知道是他们本就坚强不屈的意志,天赋惊人的才华,才能造就了他们今后的暗室一炬。   龙不是因为龙鳞才无敌,但龙鳞因为长在它身上才得以无坚不摧的美名。   这位被冠于封建王朝最后一位圣人美名的王守仁当真有着潜思渊渟,秀藻云布之致。   “你们刚才在笑什么?”江芸芸朝着他走去,和气问道。   “说我有一个弟子聂豹,正德十二年的进士,目前任华亭知县,目前也收了一个弟子,姓徐名阶,松江府华亭县人,我那弟子出任华亭知县时发现他是可造之材,又在看过他的文章后称赞他是国器,我真在跟闲闲说,我们大明又要出一个二十岁的进士了。”   “我说他吹牛!”顾知搓着小手,凑过来嘀嘀咕咕着。   江芸芸面不改色,但是飞快把小姑娘的脑袋推开,一本正经说道:“小孩子懂什么,我前几天还骂她功课做得稀烂呢,别听她的,还要恭喜你爱徒找到一个爱徒呢。”   王守仁只是看着她笑:“那我也恭喜江阁老有两个不受世俗拘束的爱徒呢。”   顾知叉腰,下巴一抬,骄傲抬头:“是我。”   陈禾颖不好意思把人拉走了,脸皮最厚的张道长也颇为不好意思,钻进厨房干活了。   “你在京中无人,晚上就在我这里吃吧。”江芸芸倒是觉得很有道理,笑着岔开话题。   —— ——   这是一个辛巳蛇年,过年气氛随着广东的动向而稍有冷淡,街道上时不时会有鞭炮声响起,今日冬日只下了一两场雪,大家又开始担心开春的播种。   这人每天总有数不清的事情要打算,广东的事情到底距离他们太远了,很多人聊着聊着就说起了自己身边的事情。   大年初三,三位阁老就不约而同来上班了,周发也是累了,憔悴着一张脸开了门。   “早上听闻喜鹊在叫,果然是有大好事。”周发焉哒哒说道。   江芸芸笑,掏出一个小红包:“大吉大利啊,这几日不用跟着我们走,我们自会照顾好自己。”   周发接过红包,这才重新笑嘻嘻起来:“那怎么行,倒水端饭可都是我的事情,屋子我可是每日都打扫的,外面冷,我去升几个火盆来。”   “一个小太监,你也上心。”杨一清随口说道。   江芸芸笑着踏下台阶:“都是要过年的人,哪有什么区别,算起来还是我们扰了他的假期。”   杨一清只是笑着没说话。   广东的清丈比众人设想的都要快,当地的官员早早就发现不对劲后自然也跟着配合,再不济也是装死不说话,各级都在为此亮绿灯,等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经完成了大半。   与此同时,佛郎机人也察觉出不对劲,果不其然在海峡口生事,高昂的过路费让很多商人都跑了一趟亏本的买卖,大家只能窝在东南附近的小国做做买卖,但与此同时倭寇和番夷抢劫的频率是越来越多了。   一时间原本人来人往的海贸司船只大减,抱怨之声不绝如缕,加上有人兴风作浪,不仅是广东一带,就连福建和琼州的不少人都对这次清丈颇为不满,各地孔庙有着络绎不绝的闹事。   福建布政司的官员每天都要思考这样的事情,当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暗恨这群刁民真是会瞎胡闹,还有那些乡绅当真是没被杀怕的,还真当顶头的那个人好说话不成。   一月后,两地的主官开始突然说要检查之前清丈成果维持的如何,要求各地知府汇报上来,知府只好抓紧让知县去亲自检查,毕竟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倒时候会派钦差来亲自检查。   这一查不要紧,还真有不少人顶着风头犯事,布政司火速抓到一群名单后上报朝廷邀功,三司会审后直接来了个斩立决,原本跳得很高的那些人瞬间安静下来。   子时,江芸芸和寻常一样下值坐马车回家,只是马车刚到巷子口就突然停了下来,万物寂静,没多久,窗帘被掀开,谢来的声音传了过来。   “抓到一个人,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他的声音犹犹豫豫的,瞧着也是思考了许久了。   “你抓的,我都感兴趣。”江芸芸坐在漆黑的马车里笑说着。   谢来叹气,哀怨说道:“江阁老的真是会哄人啊。”   深夜的小巷又长又黑,只有夏日的风拂过长巷,带来细微的,不可言说的动静。   谢来的影子倒影在窗帘上,长长的,似乎靠得格外得近……   江芸芸伸手想要把帘子掀开,谁知道谢来眼疾手快抓紧帘子,一本正经说道:“避嫌呢,明天我偷偷扔到你门口,你让乐山藏起来。”   江芸芸失笑,收回手指:“直接说吧,不然回头你还要把人提溜回去,也麻烦。”   “我也很想直说的,但我……”谢来叹气,“我不会佛郎机语。”   “是佛郎机人?”江芸芸惊讶,“你们把首领抓了?”   谢来嗤笑:“那不至于这么拼命,这个屯门被武装得水泄不通,我是不会让我的人去送死的,是在吕宋捡到的一个重伤的番夷。”   他想了想又强调道:“不是普通的番夷,他坐在主船上,边上有人保护,应该是,首领?”   江芸芸犹豫:“是支援屯门的佛郎机队伍。”   谢来摇头:“不清楚,六十多个士兵,外加三只船,打算登陆一座船,也不知道为何和当地的岛民发生了冲突,他下令火攻,结果更加激怒当地百姓,他在混乱中被先被一把□□中,我们的人前几日因为天色昏暗,海面波浪起伏大,留在岛上修整,这才偷偷把人藏起来了。”   因为东南海域的国家目前都不安全,佛郎机人虎视眈眈,跟要挖墙脚一样,故而朱厚照让锦衣卫中在那边四处游荡,收集情报。   锦衣卫冒险把人藏起来,肯定是觉得此人很重要。   “走,去诏狱。”江芸芸竟直接跳下马车,扭头对站在窗边震惊的谢来说道,“去请陛下来。”   —— ——   朱厚照睡眼朦胧间被人拉了起来,一听说还有江芸在立马一个激灵醒过来。   “让她去诏狱做什么?”他不解。   谢来垂眸:“抓的人不会官话,微臣本打算去找鸿胪寺的人来翻译,又恐破坏陛下的计划,故而悄悄请了江阁老来。”   江芸会佛郎机语的事情在上一次佛郎机人来显露出来了。   “抓了一个水鬼来。”朱厚照嘟囔着,“那我也去看看。”   诏狱一如既往的昏暗,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朱厚照已经头也不回地朝着江芸走去。   “问出什么来了吗?”   江芸芸正背对着所有人,一个明显是佛郎机人长相的中年人,只是现在胸口被血渍浸染,整个人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有一种近乎惨白的灰败。   朱厚照站在她边上,盯着地下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大声说道:“不好看,这些番夷都不好看,丑死了。”   江芸芸却好似突然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古怪之色:“他说,他叫……Magallanes?”   “什么?”只学了半吊子的朱厚照嘴皮子也跟着绕了一圈,愣是没捋顺,只好不高兴说道,“这名字好绕口,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   “麦、哲、伦。”江芸芸一字一字说道。   朱厚照和她对视一眼,见她整个人奇奇怪怪的,更是惊疑:“是,什么很厉害的人。”   江芸芸看着他不解的神色,突然笑了起来:“按说,应该是一个还挺厉害的人。”   “那可以让那些屯门的人撤离吗?”朱厚照来了精神,激动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行,他们隶属于不同的人。”   “那他是?”朱厚照不解,“专门做生意的?”   “他虽然是葡萄牙人,但现在隶属于西班牙水军。”江芸芸说道。   朱厚照皱眉:“那不是叛国者,这算什么厉害的人。”   江芸芸看着年轻的帝王,笑了起来:“这对小国而言实在太正常了,而且他是为了航海,才去的西班牙。”   “航海?那他是太监?”朱厚照震惊,盯着他野人一般的胡子,不可置信,“太监也长胡子!!”   江芸芸语塞,那一瞬间飘飘然的,不切实际的感觉瞬间被拉回原处,她甚至奇怪地笑弯了腰。   朱厚照莫名其妙,但还是被这个笑声弄得有点恼怒,伸手把人抓起来,龇牙咧嘴问道:“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不是,是,是……时代的交汇了,实在有趣。”江芸芸扶着朱厚照的手臂,认真说道,“走吧,我们去外面说。”   “这里不能说吗。”朱厚照不高兴。   “让人给他治病吧,这人有用,有大用。”江芸芸笑脸盈盈看向朱厚照,“微臣给陛下讲故事要不要。”   朱厚照眼睛一亮:“要。”   —— ——   江芸芸昨夜中途去了诏狱的事情,一大早杨廷和就故作随意的问道。   “锦衣卫抓了一个人,他们不会佛郎机语,叫我去帮忙问话。”江芸芸笑说着。   “说起来,你怎么会佛郎机语。”梁储好奇问道。   江芸芸揣着袖子,一本正经说道:“语言的规律大抵是不会变的,许是因为我之前在国子监的读书的时候,学的还比较认真,人也比较聪明,所以听他们说了一会儿就学得差不多了。”   梁储面无表情盯着她,最后气笑了,直接甩袖离开。   ——真想和这些神童拼了。   “真这么简单?”毛纪忍不住凑过来问道,“要是这么简单,我让我儿子也学,我瞧着我们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江芸芸笑:“不简单,但早点学总是没错的。”   毛纪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那你还故意刺激人。”   江芸芸又笑:“但对我来说还挺简单的。”   ——毕竟葡萄牙语和英语还是有一些相似的。   这回是毛纪不笑了,也跟着甩袖离开了。   江芸芸心情很好,背着手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房间。   杨廷和和杨一清对视一眼,虽然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但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便也只好跟着回去办公了。   王鏊冷眼看着,随后摇了摇头。   八月底,广东清丈基本完成,成了大明所有清丈省份中最快完成的一个省份。   广州并隔壁两省只当是好日子要来了,欢庆的日子还没开始。   三日后,御史丘道隆及御史何鳌联合上奏,要求大明驱逐佛朗机人,以保卫广州百姓安全,对外出击,维护海贸商人的利益。   当日,内廷批复——准。   随后急诏奔赴广州。   —— ——   汪鋐成化二年出生于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弘治十五年中进士,授南京户部主事,原本一直在南京打转,但在正德六年由江阁老主持的户部大计中,被江阁老钦点,从刑部员外郎升任广东按察司佥事,之后就一直在外面打转。   他很早就被打上江芸一派的烙印,但他对外一直讳莫如深,直到正德十年他升任广东按察司副使后被人弹劾,理由则是盗贼入侵广海卫城劫掠,却无人赶走他们,哪怕百姓自己抓了人押送官府,官府也都高举轻放,别人都放了。   巡按御史听闻此事后将指挥赵莹、朱椿绳之以法,顺便把广东有点名气的人都弹劾了。   守巡参政张恩、副使汪鋐、兵备佥事程文隐瞒贼情,都指挥欧儒、布政使方良节、按察使汪获麟举荐考察不利,事情闹得不小,但最后还是在江阁老的应对下,陛下下诏宽宥,只是除以停俸。   其实这事说起来也是冤枉,因为广州各卫所在远洋保护商户的情况下,能抽调的人实在不多,那些海盗都是抢一波就跑,根本抓不住,但这事后,陛下下诏要求沿海各县都要高建墙,挖壕沟。   汪鋐在早早得到内阁密信后就开始准备。   去年他就上折子请求拨款,想要加强南头寨及东莞守御千户所的兵力,内阁拨款五万两,并不接手都指挥使司,而是直接到汪鋐手中。   此后汪鋐利用这批钱训练吸纳周边士兵,收集修复大量战船及渔船,甚至还搭上了乡绅吴瑗、郑志锐,询问佛郎机的情况,得知他们的战船体形巨大,火炮射程远,命中率很高。   “江阁老要我们先一步去找到他们的佛朗机炮和蜈蚣船的资料,总算到手了。”他的手下急匆匆走来,“找了几个中国水手用了点手段才得到的,人我也带回来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之前京城研制的那一门炮不是很好了嘛。”   “这些人安稳了这么多年,现在又耀武扬威出现,说明他们的工艺也进步了,我们先拿一手资料肯定没错。”汪鋐仔细研究着,眉头越皱越紧,“这船硬攻怕是不好攻。”   “那我们赶紧造出来!”下属连忙说道,“还有时间的。”   汪鋐沉默,盯着安歇密密麻麻的字,口气沉重:“怕是没时间了。”   “报,京城诏令,驱逐佛郎机人,为满刺加人夺回马六甲海峡。”传令的小兵跪在门口,声音高昂,面容激动。   谁都知道有这一天,谁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屋内,汪鋐和诸位同僚面面相觑。   “好快。”有人喃喃自语。   也有人莫名开始紧张畏站起来:“会不会太快了,我们船只和炮火都没好呢。”   “要不再等等,我们先把东西照起来。”   “不,来不及了。”汪鋐站起来,环顾诸位同僚,“内阁已经给我们一年的时间。”   众人脸色大变。   “若是输了?输了才是真的丧士气。”   汪鋐轻轻吐出一口气:“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圣旨已下,广东人尽皆知,我们却开始后退,后面的士气如何打起来。”   “那若是输了……”   “第一场战场我自当亲自上场,会一会这些番夷的本事,你们在后方要抓紧时间督造船只和火器。”汪鋐神色凝重,“愿此战,能为大明打开局面。”   —— ——   京城内阁,灯火通明   朱厚照大晚上不睡觉,他甚至亲自来到内阁,只是因为前线传来战报。   ——汪鋐的第一战输了!   “怎么会输呢!到底为什么输啊!”朱厚照有些急躁。   杨廷和站在阴暗中,面容阴暗不定。   杨一清仔仔细细看完战报,眉心微微皱起:“佛郎机人支援的速度比我们想象中要快,两只大军左右包抄而来,没想到马六甲海峡来广州的速度可以这么快。”   “而且船只高大,我们的船只难以接近。他们的火药确实厉害,伤亡极大。”   杨一清久经战事,看着这样的战报,反而并不太担忧:“我们对佛郎机人人并不熟悉,现在反而对他们的作战队伍,手中的利器有所了解,而且折子还说,已经拿到造船、铸铳及制火药之法,还找到水手两名杨三、戴明可以仿制。”   朱厚照还是颇为不安,在狭小的屋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着,毕竟这次战事他也是一力主张打的,各地的折子,无数的弹劾都是他压制的。   他素来也有自己的心思,汉武帝驱逐匈奴的事迹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当年江芸千里追击蒙古人的折子更是被他翻看了无数遍。   若是能为大明开疆拓土……   年轻的帝王一想到这事就忍不住心血澎湃。   他承载太祖命格出生,按理也该造就一番辉煌成就才是。   “看第二场。”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平静说道,“屯门临不测之海,当日风涛险恶,佛郎机人又恃火炮为长技,虐焰张甚,汪鋐身先士卒,亦然是有足够大的勇气,本就不能一局定生死。”   朱厚照看着她在烛火下临危不乱的目光很快就被安抚下来。   是了,江芸说可以,那一定是可以的。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后勤的保障也是够得,今年浙江和福建的夏税在上一波倒查中有了小幅度的增加,微臣已经秘密下诏让他们晚一些时间押送进京。”杨廷和见陛下的心情平复下来,这才揣着袖子缓缓出了阴影,平淡无波说道。   “有死事者,厚恤其家,所截获者,悉以赉下,被俘虏人,安抚诱敌,务必做到秋毫无私。”江芸芸最后说道。   “汪鋐,才能素著,久在两广,备谙土俗民情,定能堪此大任。”杨一清笃定说道。   朱厚照看着三位站在光照下的阁老,许久之后缓缓点头:“望不负诸位阁老力保。”   —— ——   第一场输了,汪鋐却不太沮丧,因为这一场鏖战中,他敏锐察觉到佛郎机人不过是武器先进一些,他们的打法并没有比强多少。   九月七日,多云,阴冷,南风。   安静了许久的汪鋐自小憩中猛地睁开眼,抓了一把风,脸上露出笑来:“点兵四千,船只五十艘,快,立刻随我攻打番夷。”   原本安静的卫所立刻热闹起来。   指挥匆匆赶来,不悦质问道:“船只还未造好,为何又要去送死。”   汪鋐冷笑一声:“小小番夷,不过是有了几分机缘,也敢在大明的土地上撒野,若是论打仗,他们不过是小儿拿枪,有什么本事。”   指挥震惊他的狂傲,一时间吓得说不出话来。   “怕什么!”汪鋐目眦尽裂,厉声呵斥道,腰间长刀拔出高举,“君辱臣死,这些人如此犯我大明,还当我大明无人不成,就该杀光屠光,用鲜血告慰百姓。”   “杀光!告慰百姓!”   “杀光!告慰百姓!”   底下的士兵也跟着大喊起来。   “这些船只上装满膏油草料,你们可有会水的有胆识之人敢朝着那些人冲去。”   话音刚落,就有不少人走了出来。   汪鋐大喜,指着他们几人大声说道:“内阁已下诏,若是赢了必有重赏,若是不幸,必厚待其家属,钱财直接经过我的手,你们不必有顾虑,去签下你们的名字,朝廷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勇士。”   士兵们脸上的紧张很快就被喜悦取代。   一场注定要铭记史书的战争就在这样灰蒙蒙的南风中壮烈拉开序幕。   二十艘装满膏油草料的船只被点燃,发起了第一波冲锋。   佛郎机人早早就发现不对,下令对他们开火。   这些人在巨大的炮火和火势中更是不要命一样横冲直撞,有人不幸被炮弹击穿人船巨毁,也有人在一片血腥中成功点燃一艘艘巨大的战船。   “虽有南风助力,但船实在太大了,这火也烧不了什么?”主战船上,杨慎也穿上盔甲,谨慎问道。   汪鋐平静说道:“尾大不掉,大有大的强悍,也有大的弊端,他们根本无法调转,一旦被我们的火船只靠近,根本无法避开,你看,烧起来就够了。”   他说完,身形往前一倾,握紧腰间的长刀,大喊道:“下水准备!!”   数十人鼻子上套着一个锡做的环形空管,边上还有一个鱼漂做的鼓鼓的东西,腰间还系着一捆草绳,他们很快就跳入水中,好似一条鱼一般朝着敌船游去。   每当氧气耗尽时,那根空管浮出水面,随后又很快就下去,这样的动静在偌大海面的掩护下好似一阵风吹过,无人发觉。   “船只凿漏,用草绳缠绕机具,只要他们乱了,我们就胜了一半。”杨慎神色凝重,看着远处混乱的一切,甚至开始屏息看着远处的一切。   大概两炷香后,对面的船只开始歪斜下沉,船上的佛郎机人开始乱跑,大部分人开始不听指令,跳海逃命。   汪鋐坐在快船上,立马大喊道:“随我冲锋。”   快船的速度在南风的指引下快速逼近敌船,可敌人早已乱了阵脚,无人炮轰逐渐逼近的大明军队。   汪鋐一马当先跳上敌船开始厮杀,杨慎也不得不咬牙冲了上去。   对面的主将也不甘示弱,嘴里大喊着,开始对着汪鋐冲过来。   两国士兵在夹板上大力厮杀,鲜血,断臂,在夜色中被悉数掩盖。   直到天亮,南风变为北风。   佛郎机人终于可以开着剩余的三艘船借着北风打算跑了。   奈何外面还有一层士兵,他们等了一晚上,只等着现在。   “冲啊!”   一场大战到天亮,原本盘踞福建的顾仕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战火中心,带着也不知何时悄悄来到广州的,陛下亲自训练的六千精兵,他们一直隐忍不出,早已迫不及待,一见这个动静,立马带人冲了过去。   这群佛郎机人原本自信满满,却不仅没守住屯门,也没守住最后的三艘船,只能被人追撵着,最后只剩下一艘主船一路南下,狼狈逃回满刺加。   —— ——   屯门的消息传回京城,那时候正好是早朝结束,急报的马蹄声几乎要响彻整座紫禁城,内阁所有人都停下手边事情来到院子。   “赢了吧?能赢吧。”梁储紧张地握着手来回走动,整个人紧张地开始碎碎念着。   王鏊茶也不端了,站在正中的位置,连着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周发也站在门口紧张张望着。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发突然跳了起来:“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大胜!屯门大胜!!”小太监声音尖利,甚至还未到内阁门口,就开始大喊着,但谁也没怪罪他。   内院先是一静,随后是王鏊大笑起来,所有凝滞的气氛这才彻底结束,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   杨一清摸着胡子:“汪宣之果然有些本事。”   杨廷和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对着毛纪说道:“结束得快,没用上浙江和福建的粮,今年预算也不紧张了。”   毛纪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那攻打马六甲海峡的事情交给谁?”欢乐之后,王鏊突然问道。   江芸芸看向杨一清。   杨一清摸着胡子,一脸淡然:“自有人选,名单已经递过去了,只等蜈蚣船和佛朗机炮彻底建造成功,大明的士兵就能勇往直前。”   “善始则功成一半也,马六甲注定是我们的。”江芸芸站在日光下,看向诸位同僚,微微一笑。 第五百五十三章   十月十五, 王鏊再一次上折子请求致仕,这一次陛下批准了。   皇帝下旨赏银两表裹,并恩荫其子侄一人世袭锦衣卫正千户, 且下令有司时加存问,给月食八石待遇。   十月十七,王鏊上疏谢恩。   次日,梁储同样上折请求致仕, 陛下同样也准了。   王鏊接了圣旨,整个人神清气爽, 临走前真是看谁都顺眼起来了,就连江芸这个小刺头也突然发现她已经老了,开起玩笑来:“你江其归也都四十了, 以后也是一棵足以慰藉他人的大树了,可不能再冲动了,今后内阁可要你们同心同力。”   江芸芸笑,揣着暖炉子站在屋子门口, 笑眯眯说道:“听闻您对宜兴有兴趣?”   王鏊惊讶:“你怎么知道?”   “听闻山东提学副宪告老还乡后,在周孝侯祠崇邱建造了东邱娱晚堂,你上个月还打听了不少那里的事迹, 又听闻您对善卷灵迹推崇备至,所以请楠枝为您引荐了几位老人。”江芸芸笑着从怀中抽出一份信,“这是楠枝给您打听的事情, 您看看, 感不感兴趣。”   王鏊大喜,快步走过来接了过去:“好, 好好好, 果然是江其归。”   他直接当面打开信件, 大致看完后,脸上紧跟着露出笑来:“好好好,都是于经术为深的读书人,游山玩水间讨论讨论学问多好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伯虎还说您是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去了宜兴正能发挥您的学问呢。”   王鏊忍不住笑,来来回回看着信件,最后看了一眼江芸芸,还有几分嗔怒:“你江其归哄起人还真有一手。”   江芸芸只是笑,眉眼温和,岁月在她身上留下温柔的气息:“这些年多谢首辅照顾。”   王鏊脸上笑意微微收起,最后一次认真看着面前的江其归,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早早就听闻黎太朴收了一个神童徒弟,李东阳逢人就要夸上两句,他便悄悄记在心里。   那个时候他先读了她的文章,心中已经惊叹小小年纪能有这样远超众人的水平,可后面鹿鸣宴上见到她只觉得惊讶,那样的年轻,就像一棵脆生生的小竹子,穿着大红色的袍子,那双漆黑的眼睛灵动,充满生机,大步朝着人群走去,衣袂翻飞间,是夏日温柔的风都在眷恋着她的骄傲。   虽然如今人人都盛赞她的美貌和天赋,但真正第一次接触过她的人,第一个注意力根本不会放在她的脸上,因为她太耀眼了,闪闪发光的灵魂才是她得以走到现在的根本。   他虽不喜欢黎太朴,却对江芸有了一个还不错的印象。   后来再遇就是在京城,她褪去了十三四岁的青涩稚嫩,当年细弱的小竹子已然长高,亭亭而立,郁郁葱葱,任他东西南北风,依旧巍然不动,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灿烂,任何魑魅魍魉在她眼中都无处遁形。   虽然后来她仕途起伏,让所有人都抓不住她的未来,但她一次次走回京城的本事还是让无数人惊叹,所有人都认为她太过出挑,无法和光同尘,却不知,这才是真正的江芸。   就像当年的扬州城中,她在一众考生中踏风而来,眉眼不会谦卑,脖颈不曾低垂,她骄傲地像那轮太阳,熠熠生辉,常人难及。   王鏊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千言万语便只剩下——“去吧,好好工作吧。”   内阁一下子少了两位阁老,各路尚书一下就热闹起来了,打算争一争阁老的位置,但显然陛下并不准备再多来几个人,只是三日后,江芸升为内阁首辅,杨廷和依旧为次辅,新进阁老一位——蒋冕。   大明最年轻的首辅就此诞生,四十岁走到如今至高无上的位置,真正的大明第一人。   外面人人都以为两杨一江会因为首辅的位置打起来,毕竟这些年他们的明争暗斗并不少,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的内阁权力交接格外风平浪静。   杨廷和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论功绩,论资历,论情分,甚至论本事,江首辅无出其右。”   杨一清也对着自己的学生感慨道:“你真当是王首辅一厢情愿留在这个位置嘛。”   虽说朝野也有人就此事认为江芸过于年轻了,但反驳的意见也不少,但事已至此,随着内廷的诏书跟着凌冽的北风吹遍大江南北,宣告着大明最年轻的首辅由此诞生。   ——江芸,当年那个无人在意的扬州小芸草,前半辈子坎坷颠簸,起起伏伏数次,可从未想过回头,如今终于长成高大威猛的大树,成了人人仰视的首辅。   “老师。”深夜,陈禾颖轻轻给她盖上毯子,“开心嘛。”   江芸芸摸着蜷缩在自己腰间的肥猫,笑说着:“自然开心。”   陈禾颖坐在小板凳上,低头轻轻贴着老师的手背,低声说道:“我也开心,老师,开心我今后知道要走什么路。”   江芸芸手指微动,轻轻抚摸上小姑娘年轻细嫩的脸颊。   少女的面容青春稚嫩,可少女的心思依然被点亮。   江芸芸不知道她选择的路到底是好是坏,但少女的强烈的生命力让她不忍破坏,便也能低声说道:“那就不要回头。”   陈禾颖笑,大声嗯了一声。   “聊什么,聊什么!!”顾知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我也要摸脸,我也要摸脸。”   她把脸蛋凑了过来,笑眯眯说道:“我以后就是首辅的徒弟呢,出去倍有面子呢。”   江芸芸失笑,捏了捏她的脸蛋:“功课再做不好,张道长打你的时候,你别跑。”   顾知哎了一声,把自己的脸拔出来:“不和老师说话了,太无趣了。”   她说完就拉着陈禾颖跑了。   张道长站在台阶上目睹了一切,最后气笑了,转身把手里的衣服递给乐山,自己拎起一根木柴就要去打人。   “哎哎,小心点,一大把年纪了,闲闲!!不要气张道长了。”乐山忙着劝架,手里还牢牢拽着新衣服,真是气得没话说了。   “是他要打我的!别打了,别扭到腰了!救,救命……”顾知跑的飞快,上蹿下跳,大声嘟囔着。   “哎,别打我啊,打错了,打错了……闲闲快道歉,张道长消消气,乐山哥,乐山哥!!”无妄之灾的陈禾颖也是手忙脚乱,一时间不知道先安抚谁。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看着院中热闹的一切,笑得直拍扶手。   乐山大冬天跑的满头大汗,也管不住跑出门也要教训小孩的张道长,只好看着三人远去,最后关上门,这才把先把手中的新衣服盖在小猫头上:“夫人做了一件新披风来,张道长拿去供奉了,今日才拿回来,明日上值可以披上去,今年冬日也怪冷的。”   新首辅上班第一天,晴空万里,有一轮难得的冬日暖阳,周发远远看到人就热情站起来,迎了上去:“把您的东西都搬过去,都是按照您的习惯收拾,屋子也拾掇地干干净净。”   江芸芸笑着点头:“倒是让你忙坏了。”   “不忙!心里高兴着呢。”周发笑得见眉不见眼。   第二个来上班的杨廷和见了人,颔首打了招呼:“江首辅。”   江芸芸笑说着:“介夫还是喊我其归吧。”   杨一清第三个走了进来,神色匆匆:“在聊什么,陛下不知怎么有惦记上三宝太监的巡洋了,昨日还找兵部要了不少档案,之前不少档案在我这里,刚才还把我叫进宫内询问,瞧着是要,要什么绕球环游,我听也没听过,首辅知道怎么回事嘛。”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缓缓移开视线,随后理直气壮说道:“不清楚的。”   “这又是什么事情,听着很费钱。”随他一同来的毛纪吃惊问道,“我怎么听说陛下身边多了一个佛郎机人,说是锦衣卫送上来的,还送了一个……叫什么地球仪的东西。”   “锦衣卫也开始学宦官惑主了嘛。”蒋冕自来讨厌宦官和锦衣卫,闻言立马不悦质问道。   江芸芸愣是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内廷,谢来打了好大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面无表情看着在他面前叽里咕噜的佛郎机人,至今叫什么名字他还没记住,但已经入乡随俗给他取了一个大明的名字——大麦。   “我听不懂啊,你找……哎,我带你去找江首辅吧。”谢来眼珠子一转,笑嘻嘻说道。   江芸芸午后听到周发神神秘秘的话——谢指挥请您今日早点归家,所以今日按时上下班,谁知道,一回家就看到一家子人围着……麦哲伦。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扭头去看谢来。   谢来抱臂,靠在栏杆上,伸出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懒洋洋说道:“大麦整天叽里咕噜,一个字也听不懂,陛下把他扔给我,他就整天拉着我比划,什么时候能把他送去鸿胪寺啊。”   “现在送不了,也别让人发现了。”江芸芸叹气,“今天早上杨阁老还问我这事呢。”   谢来随口问道:“那你怎么回的?”   江芸芸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我说都是锦衣卫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的。”   好一口锅甩过来,谢来立刻不笑了,面无表情看向她,随后手指虚空点了点,气笑了:“我说我今天怎么一直打喷嚏呢。”   江芸芸心虚移开视线,顺手把打算揪人家胡子的顾知拉走,自己和麦哲伦嘀咕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脸无奈地摇头。   麦哲伦则是肉眼可见地失望了。   “你们说什么了啊?”张道长震惊,“你还会说这种叽里咕噜话。”   “他想让我们放他回家,我说回不去的,被我们捡回来就是我们的人。”   “他又问他可以继续自己的航海大业吗?我说要看时机能不能有,还要看你的表现。”   众人都似懂非懂,但很快又觉得没意思,各自散去。   “郑和下个西洋都能闹出这么大事情,你还答应他航海,你也真敢开口啊。”谢来晃晃悠悠走过来说道。   江芸芸仗着当事人听不懂,笑眯眯说道:“反正人不能放走,死也要死在我们这里,再说了,万一有有识之士,愿意出这笔钱呢。”   谢来抱臂打量着面前的人,突然弯腰,在她脖颈处嗅了嗅,眯了眯眼:“好奸诈的味道,你不会是想要民间商人出这笔钱?”   江芸芸眨了眨眼:“是相互合作,他们又不亏,回头我给他们写表彰文。”   谢来气笑了:“又来这招。”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   “番夷吃什么?真的吃人肉喝人血嘛。”乐山好奇问道。   “当然不是,人家也是人,我们吃什么他们吃什么,嗯,他们应该饮食习惯不一样,但肯定不吃人肉,喝人血。”江芸芸笑着解释道。   乐山哦了一声缩回脑袋,但很快又伸出脑袋:“那他晚上留在这里吃饭嘛。”   江芸芸看向谢来。   谢来理直气壮:“吃,我也在这里吃,要吃肉,想吃红烧肉和大鸡腿。”   “呦呦呦呦,不避嫌了。”张道长果然是不放过任何一个阴阳怪气谢来的关系。   谢来给他了一个大拳头,非常利索。   麦哲伦见他们的相处模式,一脸好奇,但很快他又开始敬畏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永远都记得当日,这个女人踏着烛光来到他面前,神色冷漠,嘴里的话格外的无情诡异,那一刻的心颤永远也没法散去。   ——这是一个大权在握的人。   江芸芸打算和他聊一聊最近的生活情况如何。   麦哲伦神色讪讪,其实他一点也不适应这个黄金之国的生活,他在这里没一个认识的人,宫墙又实在高大逼仄,他的梦想再也无法实现,毕竟他只是一个阶下囚。   —— ——   广东福建沿海一直有小规模的佛郎机不死心的继续骚扰,小规模的战斗不止,朝廷早已下令若是看到悬挂佛郎机人旗帜的船只进入大明海域直接将其击毁。   这波人不甘心就此失败,之后又在新会县茜草湾发起攻击,但被大明再一次赶走。   一年后,汪鋐就根据屯门海战中缴获的战利品,在诸多造船工匠的帮助下成功复刻出更精巧的蜈蚣船,底尖面阔,两旁有四十支桨,好似蜈蚣之足,一旦运行起来船速极高,船上则架设三层火器、从大到小,从远到近,外加一管佛朗机镜管,可谓是目前大明海战的集大成者。   朱厚照大喜,手里捏着那个镜管,爱不释手:“好厉害呢,能看到好远的地方,这些外国人虽然长得丑,但是还是有些本事的。”   朱厚炜正带着他儿子在殿内玩象棋游戏,随口敷衍着:“厉害厉害。”   “敷衍我,来,来大伯这里,大伯带你找江芸玩。”朱厚照顺手把小孩提溜起来,小孩果然眼睛一亮,发出咯咯笑声。   没错,这个小殿下一看到江芸就非常喜欢,能抱着她呀呀很久,谁把他拔出江芸的怀里,都能大哭。   小孩一听江芸的名字,就闹腾着要去找他玩。   朱厚炜对着一侧的谷大用,恨铁不成钢:“怎么也这么迷江芸。”   谷大用看着他,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内阁正在商讨收回马六甲海峡的人选,满刺加开春时就已经派了一位皇族来到京城,希望大明能帮他们夺回领地,他们愿意世世代代朝贡大明。   朝廷对这事也有争议,但不是对打不打的争议,而是老生常谈的钱。   毕竟朝廷好不容易稍微富裕起来,一旦打起来那就是烧钱的,谁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可别把大明拖垮了。   朱厚照灵机一动,让满刺加来提供钱,他们出人,一番商议后满刺加竟也同意了,所以夺回马六甲海峡的事情就被正式抬入进程。   “现在广州福建的造船很发达了,可以出钱让民间造。”   ——福建广东本就是海贸商人的主要地,接到这种大单,立马加班加点造船,甚至还在船体上做了小小的修改,让大船更加修长,航行速度大涨。   “他们的火药比之前看到的还要精密,这个确实麻烦……对了,道录司现在挂职的有多少道士,不如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奇才,炼丹和造火药差别也不大吧。”   ——各地的道士立马被抓起来干活,期间还鼓捣出不少东西,比如发明了水底地雷,一旦敌人的船只触碰到地雷,就会引爆,又比如发现了一种耐火密封的材料,放在火炮上也发挥更大的威力。   “能让灯更亮的油……这不是石油嘛!这可是个好东西,哪里发现的,四川嘉州凤阳堡啊。”   ——四川嘉州立马开始研究挖石油,并且这些东西被送到船只和火药的建造处,按照江首辅的意思,有没有可能,让人力的船只变成烧石油,自动的船。   “这个镜片我觉得还可以改进,和望远镜不太像啊,不过如何修改确实有些麻烦,哎,我回头问问能人。”   江芸芸找到的能人自然是张道长。   “我记得它的原理时,平凸透镜放在远的那一头,凹透镜放在眼前,中间的筒子可以长一点,还可以伸缩的,嗯,大概是这样,这样就可以看到远方物品的放大。”江芸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交代完自己印象中的望远镜,随后一脸期待地看向张道长。   道士,那不是正儿八经的古代发明家嘛!   张道长也来了兴趣,兴致勃勃拿去研究了,半年后,还真被他捣鼓出类似于望远镜的东西,朱厚照大喜,为它取名千里眼。   距离屯门海战的两年后,大明为这场远赴海洋的大战动员各地力量,在人力物力财力都彻底被调动的情况下,终于做好准备。   癸未年,三月初八,黄道吉日,汪鋐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提督马六甲军务,率军五万,满刺加军队一万,自广州屯门出发,赶赴马六甲海峡。   镇远侯顾仕隆率一万士兵护送粮草。   侦察部队李良钦率三千人早已先行。   ……   “这次一共十一将军,出兵十万,各个都是强将能兵,和当年太祖的陕甘之战可以相提并论了,希望也能歼灭二十万元军。”毛纪看着手中的名单摸着胡子说道。   “也不知谁能拔得一个头筹。”蒋冕笑问道。   杨一清笑了笑:“自然都有可能,但我很看一个小辈,听闻李良钦有一个徒弟名叫俞大猷,师从赵本学学兵家之术,据说可以用易经来推演战场变化,后又跟随李良钦学习荆楚长剑法,乃是他的爱徒,他们此番乃是先行部队,故而看好他能因此声名鹊起。”   江芸芸摸了摸耳朵:好耳熟的名字。   —— ——   正德甲申年的第一场大雪,一份捷报彻底打破皇城的寂静。   朱厚照激动的冒着大雪跑来内阁,惊得众人连忙起身迎接。   江芸芸还没开口,瞬间看下他手中紧紧捏着的,带着红印的折子。   ——这是战事专用的八百里加急。   去年年底其实已经扫清了马六甲的佛郎机人,但显然他们并不甘心就此离开这片海域,于是原本蛰伏在爪哇,天竺、安南甚至是吕宋的军队倾巢而出,带着当地被控制的士兵做最后的挣扎。   朝廷在今年开春时,维持不得不再派出五万军队和大量粮草,还有被加急生产的炮火和船只被源源不断送去前线,用来维持这次战果。   朝廷上为此意见不少,有人痛骂内阁穷兵黩武,要把大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也有人认为攻打马六甲太过冒险,导致现在进退两难,整个大明忧心忡忡,人心惶惶,为此内阁所有人包括朱厚照的压力极大。   一旦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照踏着大雪,站在江芸芸面前,把手中的折子打开,摊在她面前:“赢了!我们赢了!!”   阁老震惊,面面相觑。   江芸芸眨了眨眼,让睫毛上的细雪掉落,这才看清折子最上方的两个字——捷报。   她终于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向朱厚照:“恭喜陛下,大明威业也成。”   朱厚照看着她笑,白雪落在她身上,轻盈白皙,却没有她鬓间的白发刺眼,当年这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少年人站在春日盎然的微风中青葱快乐,现在,就这么站在大雪中,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逐渐老去。   人间堂堂岁月去,是非衮衮书生老。   好快的岁月啊。   他鼻子一酸,却最后只是轻轻抚了抚江芸芸肩膀上的大雪:“江首辅……也辛苦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番外一   江芸芸已经做了二十五年的首辅了, 底下的阁老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她还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权威已然足够震慑众人, 朝野对她的评价也莫衷一是。   这些年她做了很多事情,迎接了很多人,也送走了很多人,唯有这间小院陪着她度过漫长的数十年。   某一日休沐, 她一个人躺在早已修补无数遍的小藤椅上,突然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先是看到了徐祯卿, 她已经记不清昌谷的面容了,只记得他的笑声,爽朗大方。   此刻他在大笑, 和唐伯虎和祝枝山两人勾肩搭背,穿着厚重棉衣,披着挡雪的披风在漫天大雪中边走边笑,雪地上留下一个有一个的脚印。   正中的唐伯虎手里还拿着一口破碗, 嘴里大声唱着一首调子,一边唱一边敲着碗,那调子实在不太正经,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还是同样年轻面容的好友,突然露出笑来。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   她的好友还是一如既往的痛快自在。   “别淋雪了, 小心着凉了。”一顶红伞为她遮去片刻的风雪。   江芸芸惊讶转身:“梦晋!”   张灵还是穿着那身艳丽的红衣, 衣袂飘飘,在大雪中好似一颗耀眼的宝石, 他闻言歪了歪头, 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漂亮极了。   “怎么穿这么少啊。”江芸芸担忧说道。   张灵却只是轻轻按住她的嘴巴,手指冰冷,能冷的人一个哆嗦,却只听到他笑说着:“我们去找伯虎玩吧,他已经发疯很久了。”   说话间,唐伯虎好似终于看到江芸,大笑着走了过来:“呦呦呦,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江阁老嘛,学会喝酒了没,我桃花坞下面全是酒呢,可惜了我那两个闺女不给我喝,多遗憾啊,我家二娘在京城还好吗。”   “还好,跟着穟穟一起呢。”江芸芸笑着点头:“是不能给你喝的,喝多了伤身体。”   “什么伤身体,我,唐伯虎,千杯不醉。”他重重敲了敲手中的破碗,和左右好友对视着,“走,大饮一场去。”   那敲碗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江芸芸闭上眼,张灵轻轻扶着她的胳膊,随后几人眨眼的功夫来到一间院子。   这是她在京城的院子,这些年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柱子已经脱落了红漆,瞧着过分简朴了。   二皇子的大皇子被册立为太子时,朱厚照想要给江芸芸换个大房子,离宫墙近一些,但江芸嫌家里人口太少,便拒绝了,现在她还是住在当年那间小小的院子里。   这间院子在今日摆满了席面,三张桌子,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最正中的桌子,她的老师和师娘坐在上首,他们看着她笑。   金旻一见到她就一脸心疼:“怎么这么瘦了啊,小时候脸上还有肉的,其归真是辛苦了。”   “工作本来就是辛苦的。”一侧的黎淳一本正经说道,随后又说道,“但事多食少不是好事情,今后要好好吃饭的。”   江芸芸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面容栩栩如生的人。   金旻只是看着她笑,眉眼弯弯,却又好似含着热泪,只最后还是温柔说道:“真是乖孩子啊。”   江芸芸看向那张桌子,这张桌子上她看到了很多熟人。   她的三位师兄中,李东阳还是非常促狭,一见到她的视线就调笑着:“这不是我名满天下的江师妹嘛,瞧瞧,年轻的时候,就是长得漂亮呢。”   “论皮囊有什么意思。”刘大夏还是非常严肃,一本正经说道,“做出点功绩才好。”   “自然是做了很多的。”杨一清颔首,“好久不见啊,江首辅。”   “做的可多了,我写了好多书呢,多少书商求着我刻印啊,受欢迎的不得了。”王鏊也跟着唏嘘说道,“但世人可太多偏见了,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八卦趣事,我说她清心寡欲到和尚道士见了都要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的,他们还不信。”   “那我写的怎么没人要。”梁储不高兴,骂骂咧咧着。   “写的太无趣了。”毛纪忍不住说道,“这些书就要写的足够八卦劲爆,但也要一些文笔润色,您的性格,写的四平八稳,谁看啊。”   蒋冕不说话,就是摸着胡子笑:“看来只要有关江阁老的事情,就连话本都要争第一呢。”   “你还是这么受欢迎。”杨廷和笑说着,“就是不知我儿如何,可有给你添麻烦。”   江芸芸看着这一桌子笑脸盈盈的人,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内阁还好吗?”刘健低声问道。   “好啊,自然好得很。”徐溥笑说着,“年轻人,总是好的。”   “说来说去都是工作,哎,真没意思,罢了罢了,来看看我们年轻人吧。”唐伯虎把人拉到另外一坐,“祝枝山,张梦晋就不用介绍了吧,你看看徐昌谷,怎么样还是一如既往的丑吧,哎,但他写的新倩集在我们南直隶可火了。”   “在北直隶也不逞多让啊。”李兆先笑说着,“哪个来京城的不要带一本走。”   “那真不错!”徐祯稷骄傲说道,“我的东西,那肯定是好的啊。”   “可惜了我没上这里。”祝枝山遗憾说道。   张灵懒洋洋提溜着酒坛子,姿态闲适放松:“上了也没什么好,当学长都不安分。”   “老师啊,你怎么又瘦了,要多吃点啊。”顾霭看着她的下巴,担忧说道,“师妹们一个个心都野了,也不好好照顾你,乐山哥呢。”   “冤枉啊,我可是让她好好吃饭了!”乐山连忙端着饭菜走了出来,叹气说道,“要我说还是内阁的饭不好吃,都没把我家姑娘养胖。”   “胡说八道!”另外一桌的谷大用立马大怒,“这可是从陛下私厨里亲自做的,都是一顶一的好东西。”   “哎,要我说就是你的问题。”刘瑾躲在一边拱火。   “哎呀这些人就是爱吵起来了,那剩下的人你都看一眼,我们先不聊了,咱们时间很紧的。”唐伯虎哎了一声,连忙把人带走,“还有很多人要认识呢。”   顾清和毛澄坐在另外一桌,就连王献臣和沈焘都来了,他们四人还是跟多年前一样坐在一起,笑脸盈盈地看着被推到这桌的江芸。   “好久不见啊。”几人笑了起来,对着他点了点头。   “哎,我怎么坐这里啊,我要坐年轻人那桌。”李梦阳突然站起来说道,“不可能,李兆先都在那一桌。”   他站起来匆匆要走,突然走到江芸芸面前,看着面前长高的年轻人,笑了起来,眨眼打趣道:“哎,有人叫过你师叔了吗?”   “哎,哪壶不开提哪壶。”远处的李兆先大喊着。   众人立马大笑起来。   “吃饭了,吃饭了。”乐山突然大喊着,“好酒好菜,走一程,顺风顺水,保平安,开席喽。”   “等会吃完了放烟花,有烟花了吗?”王献臣大笑着,“就跟我们当年第一次来京城一样,放那种五颜六色的烟花,这次幺儿怎么没来,算了,我们自己来吧。”   “有的,早就准备好了。”徐叔笑说着,“那我这就去放烟花,江首辅可要看好了,我放烟花可是老手,保证好看。”   众人又是大笑起来,明明外面是大雪,里面却热闹的好似姗姗来迟的春日,喧嚣燥热,让所有人的脸颊都泛出红晕。   “其归,吃饭吧。”金旻笑说着,“就不要和我们坐一起了,去和你的朋友坐一起。”   “坐我们这里!我们可是多年情谊啊。”   “胡说,坐我们这里,同僚之情可都有抵命的交情啊。”   唐伯虎嬉笑,搂着江芸的肩膀,举起手来,高高朝着天边举着:“坐什么啊,让她看看烟花,看看美丽的烟花。”   巨大的,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美丽转瞬即逝,却又数不尽的美丽前赴后继,五彩的烟花照亮江芸芸的瞳仁,她深深地看着,直到有一个人突然冲了进来……   他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背着一把巨大的长刀,大步走来时,衣袂翻飞,雪花在他脚边掉落,却又顷刻消失不见,他站在江芸芸面前,看着年轻和他差不多岁数的人,突然伸手把人抱住。   “我再也到不了你的年纪了。”他说,“但是没关系,我们现在是一样的。”   江芸芸喃喃自语,伸手缓缓放在他的背上:“幺儿。”   “是我。”顾仕隆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江芸,我没让你丢脸吧。”   “没。”江芸芸低声说道,“你很厉害的。”   “那你不要伤心,我爹都夸我了。”顾仕隆大声说道,“我爹说是好样的,我娘也夸我,你也夸我,那我肯定就是最厉害的。”   江芸芸沉默,有这么一瞬间,她多年前惊闻噩耗的痛苦在此刻涌了上来。   她痛苦到几乎要落泪,却又只能在众人的目送下沉默。   “回去吧。”   顾仕隆把人推出门口,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人站了起来,原来这间小小的院子来过这么多人,一个接着一个,几乎要站满整个小院。   “江芸。”顾仕隆站在门内,看着站在大雪中的人,突然哽咽道,“别哭,下次,下次,我还来找你玩。”   “你哭了嘛?”江芸芸感觉自己要被寒冷淹没,突然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灿烂的烟花瞬间消失,只剩下漆黑的夜色,她看着那近乎浓郁的黑色,陷入无尽的沉默。   “幺儿。”她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人滚烫的体温,让她不由喃喃出声。   “幺儿是谁,他欺负你了吗?”小团子趴在她身上,奶声奶气说道,“我叫我祖父杀了他。”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半晌之后才重新回过神来,抱着小孩:“公主怎么来了?”   “一觉醒来找不到你,很想你。”小公主是太子的长女,才两岁,却乖得不得了,依偎在江芸怀里,委屈巴巴说道,“祖父就带我来了。”   江芸芸猛地睁开眼,果不其然在游廊的阴暗中看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看到我这么惊讶做什么。”朱厚照不悦说道,从夜色中走了出来,他看着江芸芸眼角还未干的泪痕,弯下腰,伸手轻轻拂去,“梦到顾仕隆了?”   十年前,噩耗传来,本在内阁办公的江芸悲恸之下竟吐血了,内廷顿时大乱。   消息传来的第二日朱厚照为其辍朝一日,谕祭十五坛,追赠太傅,谥号“荣靖”,由太师杨一清为其作墓志铭。   ——那时江芸病了一场。   江芸没说话,朱厚照又问:“那还是内阁的那些人不好相处?他们底下天天斗,还好公事上还算认真,我听说翟銮要致仕了,你舍不得嘛?还是新来的严嵩,不听话,还是夏言给你添堵了?我看你还挺喜欢那个徐阶的,要不让他进来,他有一个徒弟,还在翰林院读书呢,叫张居正,我瞧着你对他还挺关注的,你说,你觉得哪个不行,我们就都换个人。”   江芸芸哭笑不得:“国家大事,岂可儿戏。”   朱厚照站直身子,抱臂,继续追问道:“那你怎么不高兴了。”   “想到一些故人了。”江芸芸抱紧小公主软软的身子,沉默片刻后说道。   朱厚照仔细打量着,随后哦了一声:“乐山走了,你这院子更冷清了,两个徒弟也不着家,一个跟着大麦去航海了,说要做什么海洋的征服者,也不管你了,一个专心要去开书院,也不管你了,你看,还有那个唐伯虎的二娘,也整日不着家,要我说,他们都没良心,就我有。”   江芸芸对于这种时不时的上眼药视若无睹,只是低头对着小公主说道:“怎么出门不多穿点,小心着凉了。”   “热。”小姑娘趴在她的脖颈上,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小声说道,“我特别特别想见你。”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不过,我以后可以一直找你玩了。”小公主突然说道。   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眼疾手快想要要捂住她的嘴巴。   江芸芸却跟着把小公主提溜到一边去。   “因为我现在住你隔壁了。”小公主没发觉哪里有问题,只觉得这样很好玩,立马咯咯笑了起来。   江芸芸头疼。   这隔壁的院子被朱厚照买走很久了,但一直空悬着,毕竟哪有皇帝住这种小院子的。   “小孩子要住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为了陪小孩,你不是一直说我对太子的关心少了吗,我现在不是关心小公主嘛。”朱厚照理不直气也壮。   “我算卦回……回,回……”张道长走了一半,突然震惊站在原处,“你怎么又来了。”   朱厚照笑眯眯说道:“两个老人在家中,可不是要多看看。”   张道长害了一声,挺直腰板:“我还能再活二十年,而且我们做道士的,都是越老越吃香的,正是赚钱的年纪呢,什么老布老人。”   小姑娘一看张道长也喜欢,跌跌撞撞跑过去,嘴里呀呀两声也不知道说什么,手却是伸出去,要去揪他胡子玩,张道长自来对孩子没啥好感,便是公主也不行,所以扛起招幡就跑。   “别跑,别追啊,别摔了。”江芸芸连忙阻止道。   一个小黄门悄无声息从角落里走出来,跟在两人身后,也算是让江芸稍微放心一点。   朱厚照坐在她边上,随口敷衍道:“别关心他了,听周发说,你今年入了冬,手腕疼,乐山不在,都没人给你揉了,我给你揉揉,张道长自己也丢三落四的,照顾你我真不放心,回头隔壁院子我也留了人,你有事就喊他们。”   江芸芸拒绝的话还未说出来,朱厚照就直接把她的手拽了过来,动作熟练地揉了起来。   “周渝要从九边回来了,这些年我们和蒙古人关系还挺稳定,她也做了很多工作,我定是有赏赐的,你先别替她拒绝,周渝现在是有家庭的大人了。”   “我让黎循传回来,黎循传还是死活不回来,你说为啥啊,你们不会真吵架了吧。”   “要不要让你娘过来,她年纪也大了,在扬州做什么呢,你舅舅走了之后,她一个人也寂寞。”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轻轻吐出一口白气。   直到天微微亮起,张道长火急火燎把已经睡着的小孩还给朱厚照,谁知道小姑娘赖上他了,迷迷糊糊间不肯走。   “那就抱着走一段吧,等会放回隔壁睡。”朱厚照突然说道。   张道长只好苦着脸同意了。   隔壁院子里,朱厚照让小太监接过熟睡的小公主,自己却没有紧跟着离开,反而盯着坐立不安的张道长,冷不丁问道:“江芸也跟你一样长命百岁嘛。”   张道长看着他认真的面容,半晌之后缓缓摇了摇头。   —— ——   正德辛亥年,那是一年猪年。   开春,一封折子引起轩然大波,那位占据首辅之位三十年的江首辅终于要退了。   朱厚照看着那份折子出神。   “她去年就病得厉害。”朱厚炜说,“小鱼儿当时都急死了,三个徒弟都赶回来了,周夫人也都要九十了,让她歇息吧。”   朱厚照抬头:“我,我不是想这个。”   朱厚炜不解:“那想什么?”   “她,她若是走了……”朱厚照惊疑不定地问道。   “回家歇息也……你是说……”朱厚炜没说话了,也紧跟着陷入沉默,“年岁到了。”   “张道长真的长命百岁了。”朱厚照小声说道,“他们家怎么就活得这么久,怎么江芸就不行。”   朱厚炜盯着他哥看。   他作为皇子,至今没有就藩,谁都知道这个意思,这些年他一直住在宫内,文华殿距离内阁真的很紧,内阁的那盏灯也真的很晚才熄灭。   兄弟两人沉默。   这次致仕的折子拉扯了两次,朱厚照就批了。   江芸晋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   周渝升安平侯,周渝的一子一女分别荫恩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   周家舅舅周鹿鸣追封宁安侯,舅母和周夫人封超一品诰命,周服德追封赠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朱厚照一口气给周家追封到曾祖父,这才停下。   张道长封为国师,乐山乐水兄弟也得了一个锦衣卫的待遇。   诏令一出,朝野震惊,便是历朝历代当皇后也没这样的礼遇,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要盛宠,和江芸关系亲厚的人都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内阁中   夏言小声嘟囔着:“也太过了。”   徐阶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严嵩躲在角落里出神。   “要不要去看首辅啊?” 吕夲突然问道。   江家小院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江首辅下值从不见客,是以门房那边堆满了拜帖,门口却没什么人停留。   周渝的两个孩子正在处理这堆拜帖,一张张看过去,也一封封回过去,不懂的时候还会交头接耳讨论一下,实在拿捏不准,就放在一侧等长辈处理。   这是周渝在兰州生的孩子,孩子的生父是个落魄的蒙古贵族,但周渝四十岁回京城时,这人并没有跟着回来,只是抱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回来。   张道长坐在台阶下煎药,周渝匆匆赶了回来,两人视线对了一眼,便又跟着移开了。   “娘,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周渝一进去,就看到坐在边上的周笙,连忙说道。   周笙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长满皱纹,她正紧紧握着江芸的手,半晌之后才说道:“做了一个梦,想着来看看你姐姐。”   周渝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江芸的声音响起。   她有些累,盯着头顶的屋檐出神。   她很少生病,但每次只要生病那就是大病,这一次,她觉得要把自己的力气都病光了。   “你那个好徒弟顾闲闲前几日还异想天开,等你好了,说要带你去爬山呢。”周渝笑说着,“我说你不去的,你平日里懒死了,她就说找人抬你去看看,还说要带你去琼州,说那里发展的可好了,你的生祠里香火可旺盛了。”   江芸芸笑:“她还是这么爱跑。”   “你另外一个徒弟也不安分,说她开的书院正缺好老师呢,等你致仕了,要拉你去教书,我又说,那不行,你多聪明啊,随口一说,那些人的脑子可听不懂,平白坏了我们江首辅在别人心里的地位。”   江芸芸又笑。   “还有唐伯虎的女儿,整天拉着人斗诗,比学问,偏还厉害得很,赢了嘴巴还不依不饶的,我带人去捞了好几次,你下次自己管好,唐伯虎也真是的,说自己的二女儿是个惊世神童,结果甩你手里了。”   江芸芸笑得厉害:“你这五城兵马司倒是捞人方便,我那几个徒弟可都要你照顾了。”   周渝也跟着笑,只是笑容勉强。   “我看小孩也烦。”她低声说道。   “不烦的,多生机勃勃啊。”江芸芸笑。   “娘,内阁的阁老们想来看看姨。”周嘉问道。   “见嘛?”周渝问。   “见吧,正好有事情交代。”江芸芸说,“让他们在前院等一会儿。”   江芸芸老了,可即便老了,她缓缓走出来时,几位阁老还是屏息站在她面前。   “坐吧,难得的休沐还来看我。”江芸芸笑说着。   夏言笑了笑:“听闻您病了,所以想来看看您。”   江芸芸看着他点头,夏言是第一个性格很鲜明的人,他整顿吏治,巩固边防,发展教育,清理田庄,对于清丈一事大为支持,但同时他性格顽固,认为和蛮夷番夷做生意,甚至是那个大麦航行都有违大明国体。   “陛下以才器重你,今后可要谦虚多问。”   夏言脸上笑容一顿,但还是嗯了一声。   严嵩也上前说道:“不知首辅可有教诲。”   江芸芸看了他许久,这些年她时常有一瞬间的恍惚,认为自己时不时记忆出了错,还是认错了人,眼前的严嵩忠勤敏达,机敏多断,似乎并不是历史上的大恶人。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一年春尽一年春,报国需忠赤,今后好好办事。”   严嵩身形僵硬,有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当年初见江芸时的那一日。   江阁老被人簇拥着站在门口,明明逆着光,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当那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还是后背冒气一阵寒意。   她在审视,打量,甚至在居高临下地思忖面前之人地安全性,好似他有一点错处,就会被她彻底绞杀。   这些年,严嵩自南京回来后战战兢兢,不敢出一丝错处,哪怕他也进了内阁,更是小心谨慎。   “多谢江阁老提醒。”徐阶见人沉默,笑着打了圆场。   江芸芸看向他:“盛名之下,治家更严。”   徐阶还是笑着,不辨喜怒,低头应下。   吕夲是忠实的江芸追随者,但他实在太过忠实了,完完全全以江芸的意志为意志:“你的老师谢以中仪观俊伟,秉节直亮,有其父之风,你需谨记老师教诲,不可出错。。”   吕夲眼波微动,随后点头应下。   江芸芸看着屋内心思各异的四位阁老,随后摆了摆手:“天色不早了,归去吧。”   众人依次行礼告退。   没多久,周渝走了出来,看着四人的背影,犹豫说道:“你并不放心这四人吗?”   “学问才干极好。”江芸芸笑说着,但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内阁怕是安稳不起来了。”   如今他们还能安分的像只小猫,做出谦卑恭顺之状,不过是头顶的江芸实在是太稳如泰山了。   “那,怎么办?”周渝惊讶。   江芸芸站在门口,看着院中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无奈地摆了摆手:“就这样吧。”   “姨,有一个叫张叔大的年轻人在门口,想要见您一面。” 周嘉连忙说道。   “这是哪个张居正吧。”周渝惊讶,“我听过这人的名字,据说也是个神童,哦,长得也很好看呢,目前也是南北直隶的排名前几俊秀郎君呢,外面都说能和年轻的你一较高低呢,不过,你和他关系很好?没听说啊。”   江芸芸站在屋内,感受着春日的风四面八方的涌来,哪怕她早已对这些历史名人不再激动,但前些年听闻此人名叫张居正还是有一些震惊。   时代的脉络在此刻轻轻跳动,命运的齿轮开始在史书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能在这个时代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更深刻感受到他的厉害,是以在听到他的名字时,就连江芸也忍不住找了个机会,看了一眼。   但肯定,是不熟的。   她太忙了,数不尽的事情需要这位大明的阁老来做决定。   江芸芸最终还是见了这位年轻人。   他还年轻,身形修长,面容白皙,穿着青色的衣裳,面容沉稳镇定,春风徐徐,吹过他的脸庞,那双眼睛在日光中熠熠生辉。   他站在树下,头顶的阴影落在脸颊上,眉宇处不同常人的锐利便遮挡不住。   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的,面对面见面。   “江首辅。”他不卑不亢行礼。   江芸芸笑着点头:“坐吧。”   他坐了下来,却没有莽撞开口。   周嘉上了茶,便退了下来,小院只剩下这两位年纪悬殊近一个春秋的同僚。   江芸芸也安静地坐着,任由一只小野猫轻轻卧倒在她脚边。   “敢问首辅,大明,还需要变吗?”许久之后,年轻的,还未历经世事的,不过是冷眼旁观朝政多年的张居正轻声问道。   江芸芸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刻,未来的风轻轻抚过所有人的脸庞。 第五百五十五章   江芸芸退休后, 没有按照惯例返回扬州而是留在京城,第一是身体不允许,第二是有人不允许。   周笙前几年就举家来了京城, 却是住在周瑜的侯府里,两个小孩祖母祖母的叫着,把人哄得都年轻了几岁,一天天抱着孩子心肝长心肝短的。   周渝一直觉的她娘太过溺爱了, 简直要把小孩教坏了,但转眼一看, 她姐更是溺爱,他们做什么都能选一个角度夸。   “万一养成纨绔怎么办?”某一日周渝忍不住问道。   “那可不行。”江芸芸下意识反驳,但想了想又得意说道, “可我瞧着两个孩子还是很有自己主张的,有自己主意的人,总不会太坏。”   周渝对这话报以强烈质疑,只好自己拎起棍子教训孩子。   “都致仕了也没什么好避嫌的了, 你怎么还不过来住?娘都念好好几遍了,张道长也年纪大了,索性一起过来算了。”这一日, 周瑜再一次来到小院,热情邀请着。   江芸芸躺在小躺椅上,穿着宽大简单的道袍, 头发被木簪子挽起, 还是躺在老地方,任由树荫落在脸上, 但听了一会儿又嫌她念念叨叨的烦, 转个身, 把脑袋埋在毯子里,不理她了。   周瑜气笑了,伸手去拉毯子,江芸芸也不甘示弱,揪着毯子不放手。   “几岁了,真幼稚!”她骂道。   “你家现在是侯府了,规矩多。”张道长还真的跟他的师傅一样过了百岁,但胃口极好,腿脚也利索,自己买了羊肉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嘟嘟囔囔着,“在这里自在。”   “我们家有什么规矩,和京城那些国公府比起来,我家就跟着清水一样了。”周瑜不高兴辩解道,“家里就娘和我那两个不孝子,加上照顾的人也没十来个人,你是说我带回来的那些老兵嘛?那是没地方去了,让他们看家护卫不是正合适吗。”   “不是这个理由,算了,还是等你当国公了,我再去,正好在你家养老。”张道长一向口无遮拦,嬉皮笑脸说道。   “你想当国公吗?”小公主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两家的墙头上,奶声奶气问道。   周渝见状,吓得肝胆俱裂,连忙跑过去说道:“哎呦,祖宗啊,人呢,对面的人呢,谁让公主爬墙的。”   小公主索性趴在墙头,小手趴着墙,歪着脑袋,笑眯眯说道:“我让他们都跪着呢,你想当国公爷嘛,我让祖父给你当国公爷啊,你不要让老师走嘛。”   周渝还没说话,有什么东西就砸了她背,紧接着传来江芸的一声冷笑,与此同时,张道长也挨了一颗石头,他吓的立马躲了起来,装死不说话。   “没呢,我和我姐开玩笑呢。”周渝呐呐说道,“公主还是下来吧,太危险了。”   二三岁的小孩小小一只,梳着两个小啾啾,趴在墙头跟个小玩偶一样,摇摇晃晃的,生怕一阵风就把人吹下来了。   她话刚说完,隔壁的院子就热闹起来了,没多久,年轻的太子殿下就伸出一只手,把胆大包天的女儿抱了下来,随后院子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周渝叹气:“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姐,跟我回家啊,我求你了!这个小院也没什么人了啊。”她看了一会儿热闹,这才继续坐回江芸芸边上,想了想,用衣服擦了擦苹果,递过去,“吃吗,我新买的,脆脆的。”   江芸芸嫌弃:“不吃。”   “人家以前都是吃削皮的。”张道长暗搓搓说道,“你最好在给人切快了,别把牙弄坏了。”   周渝哎了一声,大大咧咧:“太麻烦了,回头我买橘子给你吃。”   江芸芸还是躺着睡大觉,椅子一晃一晃的,任由头顶的树荫落在脸上一闪一闪的,别提有多悠闲了。   “对了,小春呢,怎么不跟你回来。”张道长端着碗筷走了过来,随口问道。   周渝得意说道:“人家现在跟我姓周,叫周浩了,选娘的工作后来都交给她了,她说现在气候变化太大了,旱涝交替不断,不是这里种不下去,就是哪里收不了成果,百姓种地太难了,所以想要研究出可以早种早收割,对太阳和水要求都低一点的水稻,上个月来信说自己去宣府了,等安顿下来就来京城看我们。”   “那挺好的,我听说她的孩子都干这个了。”张道长又说。   “对啊,一家子整整齐齐也挺好。”周渝满意点头。   张道长一脸感慨:“当年小春瘦瘦弱弱的,没想到现在跟个小禾苗一样扎根土地了,真好啊。”   周渝骄傲点头:“我们小春就是最好的!”   “那江漾呢?”张道长又问。   “就一直在兰州啊,她也不能科举考试,衙役也只能当到四十岁,年纪到了就退了,我问她要不要回南京,她说不回去了,我又问她要不要跟我来京城,她也拒绝了,就说要留在熟悉的兰州,但她收了很多弟子的,也算热闹。”周渝喟叹,一脸愁容,“我和她从未分开这么久,姐,我好想她。”   天高路远,京城和兰州相隔万里,曾经年少时,几个小姑娘千里迢迢从扬州跑到兰州,当真是吃够了苦头,再后来她们如愿相伴多年,只是机缘的不同,注定会让三个性格迥异的人都走向不同的路,却不曾想真临到结尾,却是此生难以相见的局面。   “哎,我怎么听说那个谁要回京了,从地方回来了,要进户部了,好地方呢。”张道长如是好奇说道,眼睛却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巍然不动。   “回京就回京呗,又没人挨着他的路。”周渝这些年也真的长大了不少,若是以前大概是气得直跳脚的,现在却能心平气和说道,“他做官做的也不错,没了曹家拖累,能是能干事的人,而且他做官那年,江湛病死,江漾远在兰州都伤心得很,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哭坏了,他们姐弟关系一直不错,江苍遭遇几次大变,大概也能改一下性子,放开过往,往前看了。”   “再说了,和我姐有什么关系,问我姐做什么,我姐都不做首辅了,以后要过好日子的,才不管这些事情了。”话锋一转,江渝理直气壮。   张道长也跟着笑:“好奇嘛,外面听到的,人嘛,看得开,干得少,吃得多,想得美,就能活得久。”   周渝大笑着:“那不是就是你嘛。”   张道长得意一笑:“我师父可是活了一百二十岁的哦,我也要活这么大年纪呢。”   两人说话间,大门被人推开。   “老师,我回来了,中午吃面行不行。”陈禾颖拎着一块肉和一包荷叶包起来的面,“做肉燥面吧,现在的野菜正新鲜,我也买了一把正好炒一盆。”   “吃鱼吧,吃鱼好。”顾知也挤进来说道,“我新买的大鲈鱼,活蹦乱跳的。”   江芸芸还没说话,张道长就激动点头:“吃吃吃,现在正是吃鲈鱼的好时节。”   “那我做饭吧,你陪老师说说话。”陈禾颖接过鱼,对着顾知打了个眼色。   顾知哎了一声,扑通一声坐在江芸芸边上,咳嗽一声,直接切入正题:“今天遇到姜指挥的儿子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姜指挥还好吗?”   “姜指挥瞧着也能长命百岁,儿孙绕膝呢,就是谢指挥……”顾知小声说道。   江芸芸睁眼。   “这些年他避嫌,前头还能翻个墙爬个屋顶,悄悄来家里吃饭,后来年纪大了,你们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顾知趴过来,小声说道,“也就逢年过年送个礼,见了面不咸不淡说两句,之前还能走动的时候,还有几次偶遇呢。”   江芸芸看着头顶的树荫,下意识抬头朝着屋顶看去。   屋顶空空荡荡的,只是睡着不知谁家跑出来的猫。   年轻时,这个屋顶总是站满了人,现在,也只剩下细碎的风飘飘荡荡走过了。   “正好我扶你去外面走动走动。”顾知说道,“要不要看看谢指挥啊,大家都一把年纪了,看一眼是一眼呢。”   周渝哭笑不得:“小孩会不会说话。”   顾知虽说不爱读四书五经,但各种杂书,尤其是张道长的各种道家经书,她却学得很快,故而一本正经解释道:“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自来生死之事,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那要不就去看一眼,人家早早就不当锦衣卫了,这些年还学着避嫌呢,也是莫名其妙。”周渝笑说着,神色怀念,“姐,你还记得当年在兰州时,大家就挤在那个小院子里,多挤啊,张道长老是和谢来吵架,谢来还总是给我们买好吃的,大家虽然挤在一起,整日有说不完的话,多开心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周渝连忙去开门,随后惊讶站在门口,搭在门上的手微微收紧:“你……谁,谁走了。”   姜磊的儿子跪在门口,大哭:“谢叔……谢叔走了。”   张道长猛地站起来:“什么!”   “谢叔临终前说不想麻烦你,但我爹说,说,希望您能去看谢叔最后一面。”   江芸芸盯着头顶细碎的日光,缓缓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屋顶的小猫慢慢吞吞离开了。   小院里的人瞬间陷入安静,谁也不曾说话。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属于江芸的世代终于还是缓缓走远了。   五月初三   原本能吃能睡的江芸芸突然开始嗜睡,一睡就是一整天,就连一日三餐都不敢上吃的。   原本空荡荡的小院立刻围满了人,太医院的太医密密麻麻站满院子,一个个神色惶恐,交头接耳间是说不出的不安。   ——年岁已至,他们无能为力,但如何回宫交代呢。   周渝站在台阶下,看着里面站满了人却又格外安静,那颗心直勾勾往下沉。   她一直不想想这件事情,却不曾想,这事倒是自己走的如此匆匆,猝不及防来到众人面前。   “娘,我扶你去休息吧,你一晚上没睡。”周耦低声说道。   周渝伸手,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臂,许久之后才眼眶通红,喃喃说道:“娘,就一个姐姐啊。”   —— ——   宫内   朱厚炜紧张问道:“人来了没?”   “最迟也要后天了!”   朱厚炜难得急躁:“怎么这么慢啊!”   “毕竟年纪也大了。”   “那,那那边呢?”他犹豫问道,“能撑到这么久嘛。”   小黄门没说话了。   “哎,废物废物!!干点事情也干不好!”朱厚炜生气说道,“还不去库房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啊,人参雪莲都送过去啊。”   “都已经送过去了。”王妃赶过来,按着他的手臂,低声说道,“王爷莫急。”   朱厚炜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是真怕我哥疯了。”   夫妻两人沉默着,哪怕听着外面小公主快乐的笑声,却还是一脸愁容。   五月初五,天色阴沉,瞧着要下大雨。   一直昏睡的江芸芸突然清醒过来,甚至笑着对周笙说道:“今年的春天好热,想喝点冰水。”   周笙紧紧握着她的手,勉强露出笑来:“什么年纪了还吃冰的,我让人给你倒杯热水来。”   “那不喝了。”江芸芸孩子气说道。   周笙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好孩子,喝点吧。”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半晌之后抬头看向门口。   “姐。”周渝匆匆赶来,“你,你怎么样了。”   “突然感觉生龙活虎的。”江芸芸开了个玩笑。   周渝一听,眼睛大亮。   张道长却身形一晃,面容惨白。   “你今后就不要大大咧咧了,陛下让你掌管五城兵马司,你就好好干,若是二娘真犯错了,不能包庇她,当然我觉得二娘还是个好孩子的,穟穟的书院,你平时都看着点,还有闲闲的珍宝馆,我就这三个徒弟呢,一点点养这么大,哪怕现在也都四十多了,但总是不放心的,你要替我照顾好她们。”   周渝笑着点头:“肯定都是好孩子啊,你教的能是坏孩子嘛,谁跟你说我没好好干了,我可认真了,一点也不徇私枉法,京城治安多好啊!我功劳占一半呢!”   江芸芸笑着点头,随后看向站在门口的张道长:“这些年辛苦你了,以后你跟着闲闲,不要总吵架了,年纪大了生气不好,争取活的比你师父长。”   张道长想笑,但还是忍不住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要,闲闲狗脾气,我不要,我就要跟着你。”   周渝突然察觉出不对劲,看着她脸上的红晕,笑容缓缓敛下。   “周嘉,周耦。”   两个小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虽说读书不能改变一切,但不读书肯定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好好读书吧,也不要再气你们娘了,她是我妹妹,气坏了,我心疼。”   周嘉和周耦惶恐对视一眼,不敢说话。   周渝怔怔地突然大哭起来:“那你帮我打他们啊,我每次打他们你怎么又拦着啊,姐,他们四书五经读得好差啊,你教教他们啊,姐。”   江芸芸伸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感慨道:“不打孩子的,我以前都没打过你,你还不是长得这么好。”   周渝紧紧握着她的袖子,趴在床上痛哭。   江芸芸扭头去看周笙,她看着面前老去的女人,眼前却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周笙漂亮又憔悴,她无助哭泣时,她便只能抱着她,安慰她,就像此刻一样。   “对不起。”她靠在周笙的怀中,突然说道。   这么多年,你爱的人不是你要的人,我霸占了一个母亲的爱,贪婪却又不敢面对,让她痛苦又让她为难。   我可真是一个懦弱胆小的人啊。   周笙抱着她啜泣着:“没有对不起,芸芸,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娘抱抱你,不要怕,芸芸,娘一直在这里……”   江芸芸靠在她怀中,看着外面突然倾盆而下的大雨,听着雨声自屋檐下落下,滴答清脆就像有人在院中演奏一般。   五月的天雾气蒙蒙,水汽眨眼在小院前弥漫开来。   这座古老简单的小院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宿命。   水汽中,有人撑着伞缓缓走了过来。   她还是穿着最爱的大红色的裙子,烫着时髦大波浪,脚步轻盈欢快,她从雨雾中快乐走来,就跟小时候站在幼儿园门口接人一样,对着她笑说着:“走,芸芸,小姨带你回家啦。”   “小姨。”江芸芸看着她,露出快乐的笑来,就像小孩子一样,伸手要去牵大人的手,“小姨,回家,带我回家。”   周笙紧紧抱着逐渐丧失温度的人,就像当年抱着落水的孩子,泣不成声:“回家,孩子,回家吧。”   周渝大哭:“姐,姐,不要走。不要走。”   “姨,别走,姨。”两个小辈也跟着哭了起来,膝行到她床榻前,泪流满面。   张道长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大雨越下越大,几乎要把所有悲伤都悉数淹没。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人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大雨磅礴,脚步凌乱,匆匆赶来的朱厚照和黎循传狼狈穿过雨幕,好似回不过神来,木然站在门口,听着屋内哭声震天的悲戚,他们却只能茫然看着在自家母亲怀中闭上眼的人,任由衣摆下的水滴滴落,汇入这个无穷无尽的水幕中。   燕子不归杏花寒,九泉又叹文星来。   甲寅虎年的五月初五,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的暮春时节。   注定要在大明历史上留下煊赫一笔的江其归,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二岁。 第五百五十六章 番外三   贴主:QAQ   【主题:天杀的, 听说了吗,海南又挖出几座江其归当年在琼山县做官时写的石碑了?猜猜这几篇文章会不会进课外阅读?】   1L【QAQ】:我真的不想背书了,谁把江芸的稿子全烧了啊, 救救孩子吧,她一天天是不是太能写了吧,考虑过我们学生的感受吗?   2L【我就这样你怎么滴】:按道理应该是没考虑过的,毕竟众所皆知, 他的同僚毛纪就小声蛐蛐过,当年葡萄牙人来的时候, 大家都不会这个语言,结果你猜怎么嘛?江芸学一遍就会,而且翻译水平极高(划重点:一遍就会), 让他恍惚以为葡萄牙语很简单,让他的儿子去学,结果你猜怎么着,学到差点断绝父子关系, 还是死活学不会,尤其可见,在江其归眼里, 这些文章应该是看一遍就记得住的,你们这些人记不住,和她江神童有什么关系。   3L【Sua presena ilumina o ambiente】:别说了, 葡萄牙专业的心碎了【心碎jpg】   4L【是谁还在背书】:三楼有什么好碎的, 我们明朝历史专业的人还没碎呢,你知道在弘治朝之后, 你只要学习一个大事件, 往前头追溯, 就能看到江芸的闪亮名字在前头闪耀,你就知道什么是心如死灰了。   5L【迷人的数学啊】:你们敢信数学专业也能找到这人的名字?   6L【是谁还在背书】:我知道,听说她在清丈土地的时候,自己琢磨出一种算法,现在你们算那种奇形怪状的图形时,都是用她的办法。   7L【迷人的数学啊】:你说她怎么又当首辅,又当文学家,还当数学家的,难道她的一天不是二十个小时,怎么精力这么好。   8L【芸谢不可拆】:她还会打仗呢,怎么高中历史课的大明激变中的保卫兰州城没学过嘛,一箭就射穿对面大旗了呢。   9L【严谨的吃瓜群众】:这不可能,她那个时候的弓箭哪有这么厉害啊,而且她瘦瘦高高的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10L【芸谢不可拆】:爱信不信,首先是史书上是这么说的,然后兰州很多记载是这么记载的,最后蒙古那边也是这么记载的,over【摊手jpg】   11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虽然我是江阁老梦女,但我对这件事情也是有点质疑的,毕竟历经四个朝代,每个帝王都这么爱江芸,你说他们不好都没关系,但你说江芸不好,他们能跳起来杀你九族,其他人一看,自然对江芸有些狂热了,难免有些修饰之词。   12L【是谁还在背书】:而且江芸身体不好,历史上记载有好几次大病的,之前有人研究过太医院的出单记录,其中骨碎朴、川乌、牛膝、肉桂、海龙、秦艽、乳香、没药、香附、马钱子、防风、当归、红花最多,都是活血的,而且内廷那边也有记录,一到冬天就送大黄、三七和党参,可见她的手腕应该是受过伤的,不可能拉开弓。   13L【芸谢不可拆】:【点烟叹气jpg】你们不懂,江芸是一个身体赢弱,意志坚强的神人,之前内阁几次交替大乱,都是她一个人撑着病体干活的,堪称劳模,还是当时的二皇子朱厚炜看不下去,把人赶走的。   14L【芸芸研究室科长】:我倒是觉得这个是真的,这个记录都是她当阁老之后的,说不定就是当年受伤的,现在史学家也有很多这个论调,而且前几年白鹿洞书院历史考察的时候,就有说过白鹿洞在那个时候是君子六艺都教的,有一座石碑上就写江芸当年一直蝉联第一,外号江小鹤,可见她年轻时候,手腕应该是没问题的。   15L【流窜各地的厨子】:说起白鹿洞书院的事情,有人磕章才储和江其归嘛?   16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这是什么冷门cp?章才储不是白鹿洞学院第一位女山长嘛?   17L【流窜各地的厨子】:我刚开的灶【羞涩扭捏GIF】。   18L【芸芸研究室科长】:是前两天上了新闻的事情吗?   19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什么新闻?仔细说说?   20L【= =】什么新闻?仔细说说?   后面一连串的问号。   29L【流窜各地的厨子】:就是说白鹿洞旧址不是第一波挖掘结束了吗?里面发现有一个地方名叫紫阳书院,里面有很多石碑,从宋朝开始就有一直到它被战乱毁灭后,里面有几版是江其归和章才储的书信往来,说当年宁王之乱后,大部分老师和学生都战死了,其中有一个叫章才储的老师打算重建学院,耗尽家财仍需要帮忙,江其归当时正在忙着江西清丈一事,听闻此事后还让当地官员去帮忙,为她站台,给了她很多鼓励,信中称呼章才储为章妹!!   30L【芸芸研究室科长】:你们cp脑没救了,怎么就盯着这个,里面不是还有一个重大发现,明朝最开始的女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31L【烟花转瞬即逝】:确定了吗?明朝女学真的很盛行,听说还有才女诗会这些。   32L【=。=】不会也和江小芸有关吧?   33L【芸芸研究室科长】:你好,是这样的,毕竟是我们全能无敌,无处不在,神的指引,万物的神赐,五边形战士,折子总是出现在袖子中,大明最牛逼的首辅江其归啊。   34L【扬州本地人吃喝玩乐群】:真是服了你们这些江芸激推,什么屁话都敢说。   35L【是谁还在背书】:【大惊失色jpg】坏了!!我的论文!!!   36L【严谨的吃瓜群众】:这个确定吗?别是个明朝的事情就都推到江芸身上。   37L【芸芸研究室科长】:非常确定,有碑文作证,还牵出一个名叫娄素珍的女性,也是当年女扮男装来读书的人,专家甚至推测,也许在弘治年间,女子读书的风潮已经很盛了,男性科举的路已经走到了顶,不少家族就开始转头培养女子,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京中女爵盛行,不少高官会在评估后把荫恩的名额给女性,从而让女性招赘,维持家族荣耀,而且她的徒弟陈禾颖,文学大家,不就是女学的老师,多少明代才女在她手中被培养的。   38L【烤鸡就是最好吃的】:想起来,我记得碑文里还说为此展开了辩论,里面还有一句话能求同,也能存异,太牛了,古代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对了,江其归还骂了人是九年制漏网之鱼,蠢的一笔,笑死,好恶毒的嘴。   39L【烤鸡就是最好吃的】:人家是古代人不是蠢人,好吧。   40L【严谨的吃瓜群众】:真的假的,江其归会骂人?   41L【芸芸研究室科长】:骂的,年轻时可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不服就是干,就是有时候因为太过有文化,一般人听不出来,阴阳怪气max选手。   42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是的!!她小时候读书在扬州还被人骗了,据说买了两文钱一个粗粮饼,她还买了好几个,天哪,太可爱了。   43L【烤鸡就是最好吃的】:假的吧,她饭量这么大嘛?不是说她清瘦嘛。   44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扬州有本《桃园随笔》写的,就是野史哈,真假不论,但是一想到白白嫩嫩的小孩子张大嘴巴一咬,结果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小饼,还咬不动,骂骂咧咧的样子,妈呀,一想起来就觉得太可爱了吧【小孩吃饼连环画】。   45L【严谨的吃瓜群众】:你们这群芸推真的怪无聊的,这也觉得可爱,听说她小时候衣服都是短的,说明日子过得一般,还被骗了,估计她要哭了。   46L【流窜各地的厨子】:什么?哭了?哪里哭?怎么哭?谁让她哭的?还是她把谁弄哭了,太带感了【举起筷子胡乱吃饭jpg】   47L【初来乍到多多指教】:什么病弱强大睿智爱吃爱哭的绝世美人!这不是我们写小说最爱的绝美人设,趁乱吃一口【真香jpg】   48【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紧紧抱住jpg】欢迎新朋友,再次我郑重介绍一下我们江其归的光辉履历——大明第一首辅·四代帝王心尖宠·人形迷药·六元及第·微操神人·文武双全·大明在世时间最长首辅·南北直隶第一美人·时尚的缔造者·阁老们的生钱利器·大明第一消防员·最强糊弄大王·孩子的猫薄荷·卷王组组长·大明情话大王·大明基建狂魔·躺躺椅爱好者·隐形小哭包·清清白白江其归!入股不亏哈,爱上她是你的宿命。   49L【初来乍到多多指教】:【震惊jpg】   50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还有很多的,学生考试的噩梦,老师升级的材料,网络上的吵架引子,你多了解了解,爱上她就跟呼吸一样简单。   51L【猪猪爱吃芸朵包】:还少说了一点,百家cp粉大战的源头。   52L【QAQ】:【尔康手】等等,住口!!!!!不要坏我楼。   53L【青梅竹马就是最香的】:cp大战就你们猪粉最跳了,真是可惜,江其归跟她家小猫在一起都不会和你们正主在一起的。   54L【喵喵喵】:什么猫?在哪里?我看看!   55L【猪猪爱吃芸朵包】:放你的狗屁,什么青梅竹马,一起读了几年书还真当自己是正室了,后期都没回过京城,你知不知道据野史记载,正德九年乾清宫失火,江芸以为朱厚照在里面还冲进去救人,你家正主有这个待遇吗。   56L【青梅竹马就是最香的】:【阴阳怪气jpg】当年朱宸濠把我们小青梅抓走了,可是我们小竹马从天而降救出来的,最后被救出来也是抱在一起的(强调:这可是正史记载的!!!),啧啧,你那个破烂野史只能说明一个,江其归可真是善良啊。   57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星星眼jpg】是的是的,我们其归就是这么善良的,就张灵那么刻薄的一张嘴,说起江其归那可是每一个都是好字,还夸她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58L【梦晋独爱芸芸】:是的是的【狂点头GIF】我们梦晋就是爱惨了江其归,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不说,还在大力宣传江其归的政策和文章,说她是海内第一人,明明当年自己都重病了,还在管梅花书院的事情,太感动了,对了,他屋子里还有很多江芸的画!还有趣事,唐伯虎家的二娘晚年写书还抱怨过此事,说因为这些画,导致她小时候一见到江芸就想亲亲。   59L【什么啊,吃一口】:??什么离奇的起承转合,真的假的?为什么小孩要亲亲啊,是有人亲过了吗?哪听来的?   60L【梦晋独爱芸芸】:【老实巴交】大嘴巴子祝枝山写的《苏州小谈》也说过这事,可信度很高的,入股不亏,而且两个大美人真的很般配啊【勾引GIF】   61L【猪猪爱吃芸朵包】:56L真的笑死我了,反正最后和江其归在一起的就是我们猪猪,其他人都不要乱蹭哈,竹马哪有天降好。   62L【青梅竹马就是最香的】:笑死,什么在一起啊,我还以为你家猪猪入赘了呢,我们小青梅和江其归一个月三封信,谈天说地和谈情说爱有什么区别。   63L【我就是这样你怎么滴】:25L这本书我看过,太劲爆了,还说有一次幺儿,小青梅和小猪在其归家吃饭,还明争暗斗起来,你一言我一句,最后还把桌子掀了,可我家小芸芸吓坏了,我家小芸芸只能抱着小猫嘟嘟囔囔,哎呀,可爱死了!!   64L【喵喵喵】:猫,什么猫,我看看啊!!   65L【梦晋独爱芸芸】:祝枝山真是到处吃瓜,哪里有瓜有哪里有他,他还说当年梦晋是不打算科举的,愤世嫉俗得很,结果其归和他谈心之后,就改变了他的想法,当真时大明行走的迷药,谁闻谁迷糊。   66L【猪猪爱吃芸朵包】:你们这群磕青梅竹马cp的,就是最喜欢颠倒黑白,你要知道,最后这个史书上到底是谁和江其归站在一起!是我们猪猪!是我们朱厚照!!君臣年下师徒白月光的cp就是最厉害的。   67L【楠枝其归不分家】:有病吧,各自磕各自,谁不知道你们当皇帝的心里想什么,那个江彬的事情我都不想说了,还有那个张永几次暗搓搓针对其归,他愣是没开口,还有李东阳的谥号,还有那个李东阳的儿子李兆先晚年写书就说了,其归的手被火烧过,十有八九就是乾清宫的那场大火,算什么爱啊,滚啊,就我们小青梅是真的一直和她在一起,晚年还一直书信往来呢。   68L【扬州小兰花】:就是就是!帝王的爱也太拿不出手了,我们楠枝可是陪着其归小时候一起读书,又和她一起顶住漳州开海的压力,最后还去江西清丈了,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关键时刻勇敢地站在他的小竹马身边啊。   69L【隐形帝后cp】:啧,那不是也没和江芸在一起,江芸最后和谁葬在一起,你们到底清不清楚。   在皇陵,整个皇陵就朱厚照和江其归两个人,据八卦嘴桶子李春芳写的晚年内阁秘闻说当年江其归死的那一日,朱厚照冒雨去江府,死死抱着她的尸体不放手的,死活不然周家人把尸体带走送进周家祖坟,一定要送入皇陵,明朝是没有大臣陪葬的先例的,大家都不同意,他就这么闹脾气三个月不肯上朝。   以前他闹脾气都是江芸去安慰的,这次大家都闹得没办法,就连朱厚炜的话都听不下去,你猜怎么着,最后是谁劝的,江其归的徒弟,承德书院的院长陈禾颖亲自去劝的,据说陈禾颖是江芸当年在扬州守孝时收的徒弟,气质酷似江芸,文学人品样样拔尖,有‘小其归’之称,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江其归入皇陵,陛下上朝了。   帝王低头,这都不是爱,那算什么!!”   70L【楠枝其归不分家】:我们其归的手。   71L【隐形帝后cp】:江其归死后半年,小猪也病死了,怎么不算同生同死同陵。   72L【楠枝其归不分家】:我们其归的手。   73L【隐形帝后cp】:虽然为了保护古物,陵墓从未开掘,但据一些宫里老人的回忆录,朱厚照的陪葬里面一半多都是老物件,全是和江其归有关的。   74L【楠枝其归不分家】:我们其归的手。   75L【隐形帝后cp】:根据太医院的记录,在正德年间,内廷一半多的人参雪莲这些大补品都是送去江府的。   76L【楠枝其归不分家】:大概是为了弥补手的问题吧。   77L【隐形帝后cp】:……md,你们这群小青梅粉说不通。   78L【楠枝其归不分家】:我只知道其归的手就是因为这个狗皇帝弄坏的【阴恻恻注视jpg】   79L【猪猪爱吃芸朵包】:??骂谁呢?吸血包。   以下忽略一百楼的骂战……   234L【QAQ】我的楼QAQ.   —— ——   贴主【QAQ】   主题:【我又来了!听说了吗?兰州今年打算发展旅游业,想要打造黄河第一水渠的招牌,结果往下挖的时候意外发现一座古墓。】   1L【QAQ】:古墓名字的主人叫冯喜春呢,好像是一个镇守太监。   2L【是谁还在背书】:嗨,胆战心惊进来,开开心心离开,太监有什么意思,我还以为又和江芸有关呢,还想着进来看看是不是要背的书又要厚了,我的硕士论文马上就要交稿了,不要搞我心态哈。   3L【QAQ】:但他好像和江其归确实有点关系,他说自己的老师是江其归。   4L【是谁还在背书】:???   5L【QAQ】:【贴图】你看,还说自己的名字也是江其归取得,因为他出生在春日,还说自己做了错事,但他不后悔,只是从此不敢再说自己和江其归认识,唯恐污了老师清誉。   6L【是谁还在背书】:江其归杀了这么多太监,多少司礼监大太监栽在他手里啊,怎么可能收太监做徒弟啊,他是不是在兰州混不下去了,扯虎皮做大旗啊。   7L【大小松山的一颗小松树】:兰州本地人出来说两句,这人当年在兰州应该做的还不错的,还进入名臣录【贴图】,也是司礼监出来,来整顿军务和督察清丈田地的,正德十四年宁王造反,北面的小王子趁机劫掠大同,脱脱卜花·娜仁围困兰州,想要趁乱打劫,是他和秦知府坐镇兰州的,江芸的妹妹,后来的宁国公周渝去京城搬救兵(虽然没帮到救兵,因为大同当时因为战事被封了,她和朱厚照一起打仗去了,但也因此封伯了),说回正题,冯喜春当时还深夜带人突击蒙古人,装模作样,虚张声势呢,保护了很多当时投靠了大明的蒙古人,但他因此受了重伤,大家都猜测,他后来死得早,就是因为这次伤得太重了。   8L【QAQ】:QAQ还蛮悲壮的,但我看他陪葬很简陋的,本来以为是挖到大墓了,结果就几本据说是最基础的启蒙书,破破烂烂了,考古人员还在修补呢,还有就是几份书信,但是年代久远了,都破烂的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写啥。   9L【大小松山的一颗小松树】:听说确实挺清廉的,大明正德时期的太监都还挺清廉的,毕竟江其归瞧着温温柔柔的,杀起人来是一点也不含糊的,多少太监死在她手里啊。   10L【是谁还在背书】:还好我不是写兰州事情的【松了一口气】。   11L【到底什么时候能通过论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但我写啊啊!!我写啊啊!!杀了我吧,我写的还是《论江芸在位前期时和司礼监太监权力制衡》,啊啊啊啊,杀了我,快杀了我啊!杀了我!!!!   12L【哇好热闹】好好好,又疯了一个,抬出去吧,每年论文季总有人疯,可惜了,年纪轻轻的【点烟jpg】   13L【沧桑的烟雨】: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惆怅jpg】,幸好当年科技力一般啊,不像这几年到处想要打造历史旅游名城,到处都在发掘的,可不是疯了一个又一个。   14L【QAQ】:现在孩子读书压力太大了。   15L【芸谢不可拆】:你好,楼主,能看看这次的兰州纪录片里,有没有谢来的出现啊?他的资料实在太少了,就江芸为锦衣卫们写的墓志铭和碑文有提及,江芸还夸他有勇有谋,匡扶社稷呢。   16L【QAQ】:我一直很想问,谢来不是一个锦衣卫指挥嘛?他怎么能和阁老扯上关系呢,朱厚照难道不会起疑心,你们怎么找到的磕点。   17L【芸谢不可拆】:【点烟jpg】你们都不懂,就是那种似而非是的感觉,有一个世代是锦衣卫人,名叫姜万里的人写过,谢来和江其归关系极好,半夜上门也会敞开大门,当年谢来走后,江其归自己病得厉害,还亲自去出殡了,小哭包当时哭得厉害!   18L【QAQ】:??就这么一件事?   19L【芸谢不可拆】:这一件事还不够吗?!那得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啊,而且琼州有他的影子,兰州有,江西有,还有漳州有,这个历史脚步的跟随感,不是妥妥一个忠犬,可惜了,就是史料太少,不然也不会这么冷门。   20L【是谁还在背书】:这事我有发言权,我研究的课题是《明朝正德时期的宦官制度和锦衣卫制度的变化》,江其归在改革镇守太监的权力时,其实本质上就是三权分立,让御史监察百官,百官弹劾太监,太监监督御史,与此同时,把锦衣卫从宦官体系中抽离出来,让他的权责变高,从而又在宫内和宦官形成角斗之势,宫外则督查百官,但因为锦衣卫素来和百官不和,又杜绝了锦衣卫和百官勾连,同时百官本来就可以弹劾锦衣卫,内廷也会盯着锦衣卫,算起来还是一个连环套。   当然,上面都是废话,下面才是八卦,听说谢来和江芸关系极好,谢来当年能上位就是在江芸得罪外戚,被赶出京城后,还年幼的太子殿下朱厚照慧眼识英雄,让谢来去保护江芸的(史书上记载的),当年大小松山还不是大明势力范围呢,所以蒙古人经常可以长驱直入,但后来这股蒙古人就突然消失了,有人考据就是江芸和谢来联手杀的人。   21L【在混乱中吃一口】:磕到了!!我之前读书就说他们不可能就是简简单单的朋友,谢来和小青梅关系这么好,肯定是中间有人过度的,谢来这人脾气傲得很,哪怕是对首辅都不假辞色呢,但是据当时的内阁阁老梁储晚年写书说,他最烦江其归的其中一点就是因为和锦衣卫走得近,虽然没指名道姓,但很多人猜测就是谢来!   22L【楠枝其归不分家】:第一工作需要,第二我们正妻的地位不可撼动,第三,梁储写的东西私心太重了,老是骂我们其归啊。   23L【QAQ】:十楼禁言了哈,我的楼不能在被毁了啊,九楼别生气哈,讨论学术呢。   24L【到底是谁在磕cp啊】:这几年随着热播剧,小猪和小青梅的cp粉打得火热,只要说起江芸,他们肯定要争一番的,最后楼必歪。   25L【崽崽独美】:就是就是,王鏊都说江芸这人和尚道士见了都要念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的,是个人都会喜欢她,但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怎么就喜欢给她拉郎配啊,玛丽苏的文少看啊,她这么多年的努力,清丈土地,开海贸,环球探寻,修改法律,间接废除良贱制度,赶上外面的脚步,留下后事女帝开科举的种子,对女官制度的影响,留下这么多璀璨的文学,怎么一个也不提啊!!这么优秀的女性!!   26L【芸芸的幺儿】:你说的都对,我们也都很喜欢,但我们关注她的感情生活。也不过是遗憾她至死都是一个人,而且有必要这么忌讳谈感情嘛,再说了当年顾幺儿死的消息传到内阁时,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其归竟然吐血了,我不认为她对幺儿毫无感情,只是在她眼里事业更重要而已,我们很支持,但也不妨碍,我们了解她心中的柔软。   27L【崽崽独美】:幺儿好歹是她养大的,两人经历过这么多难免伤心啊。   28L【芸芸的幺儿】:伤心到吐血,你们真的不觉得太伤心了吗?那可是陪着她在最困难的时候一起去琼州的人,是那个学着唐伯虎给惊喜,偏偏惹得鸡飞狗跳,但是其归还是一脸温柔的人【唐伯虎自传里说的】,江其归的前半生大半时间都是他,这一点你们同意吧。   29L【崽崽独美】:同意,但不认同啊,那为何不在一起,不在一起那肯定是不喜欢啊,而且顾仕隆的墓志铭也不是她写的。   30L【芸芸的幺儿】:哈,你懂什么,江其归的心里是数不清的百姓和朝政,但又不是没有心,顾幺儿可是少年将军,热情开朗,身强体壮,腰细腿长,一款非常安心的护卫犬,就是特别讨这种高智美少女的心的,而且当年江其归因为这是大病一场,也是史书记载的,陛下不得不请其他人代为写。   31L【路过哈,别踢我】:说起来江其归是不是没给任何一个人写过墓志铭。   32L【QAQ】:因为她太爱哭了,身体又不好,哭多了伤身,所以大家都不敢让她写,当年他老师死了不就是三不,其中就是不准她写墓志铭,那段历史看得我心都碎了,太难了,真的是什么破事都赶在一起了,还好她没被打倒啊。   33L【到底是谁在磕cp啊】:温柔多情的人真的太伤了,年纪最小,所以要面对少年时的好友同僚一个个离开,也太令人难受了。   34L【崽崽独美】:都是自欺欺人啊,而且后续也没历史作证,江芸太受欢迎了,哪怕她走了,后面也都是编排她的事情,你们读了几段野史就胡乱说。   35L【芸芸的幺儿】:爱信不信,扬州的那群朋友都说他们是特别好的关系,同吃同住,江其归的兜里永远有糖,总所皆知江其归不爱吃甜的,那这个糖能给谁!!!能给谁!!!你们说啊啊!!   36L【崽崽独美】:小时候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说我们其归不亏是幼儿园班长,真会照顾孩子啊。   混战ing……   120L【招新招新】:有没有磕徐经的,太冷门了,来个厨子吧,跪下来求你们。   混战ing……   131L【震惊】:徐经不是生徐霞客的那个吗,不是有老婆了吗?   混战ing……   135L【招新招新】:是这样道理,我们磕CP的人就是这样胡乱磕的,不用管我们死活,来会磕的就行【风中凌乱GIF】【企图捡走一个厨子】   混战ing……   140L【芸谢不可拆】:那我们也招厨子啊,不行我可以自己下厨的,来个客人!!我什么都会写啊,我们冷坑不能认输啊。   141L【是谁还在背书】:那我来一个一起写论文的,不疯的不要!写的出来的不要!导师很负责的不要!不到ddl不开始的不要的!   混战ing……   152L【双美绝杀】:那我们张灵cp也招人哈,来的都有张灵和江其归的美貌和聪明啊,厨子不少,都是大文人,黄的,不黄的都有啊,什么xp都能满足哈,诚邀姐妹们加入滚圈。   153L【芸芸的幺儿】:真的假的,你们是烫圈,我们是什么?【黑人问号?】   154L【在混乱中吃一口】:最烫的难道不是小青梅和小猪吗,我这个圈外人都知道。   混战ing……   160L【芸芸的幺儿】:我们幺儿不服!!!姐妹们!冲啊!!   混战ing……   180L【QAQ】:等等,我的楼QAQ【尔康手】 第五百五十七章 番外四   这些年新建博物馆实在太热了, 各地都在开展文化溯源,学校们的课后作业也都是参观博物馆,然后写心得体会, 顺便在草地上野餐,和同学们聊聊感情,也算是课外活动的时间。   江芸芸作为一个二年级一班的小学生在某个周末被她小姨拉起来,穿上漂亮的小裙子, 梳上两个小啾啾,背着塞满零食的小书包, 不情不愿被人拉出门。   小姨把人送到博物馆门口,大大咧咧安慰道:“听得进去听,听不进去就先把烤鸡吃了, 冷了就别吃了,坏肚子。”   小朋友困得不行,只能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手脚并用爬下车, 揉了揉眼睛醒了醒神,就才去找领队了。   今天参观的前几年市政重点投资,今年才对外开放的大明首辅江芸的博物馆。   有调皮的小孩一见到她就跑过来故意说道:“哎, 这个人叫江芸,你叫江芸芸,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江芸芸没理他, 乖乖去找领队班主任报道。   班主任见了人就笑了起来:“芸芸今天穿的好漂亮啊。”   “是小姨给我找的。”江芸芸乖巧说道。   “老师, 这个当官叫江芸,你叫江芸芸, 他们是不是认识啊。”烦人的小孩又凑过来嬉皮笑脸问道。   老师笑说着:“那说明我们芸芸以后也是这么厉害的人呢。”   江芸芸不理会烦人的同学, 自己掏出小板凳坐了下来。   “你怎么找个地方就要坐啊, 你好懒啊。”小男孩又凑过来,伸手想要去捏江芸芸的小啾啾。   江芸芸立马伸手,大声告状:“老师,陈振华弄乱我头发。”   班主任立马紧张把江芸芸抱在怀里,严肃说道:“不可以欺负同学的。”   小男孩被赶走了,一脸委屈,站在远处盯着江芸芸不放。   谁知道江芸芸已经掏出小饭团慢慢吞吞吃了起来,小脸一鼓一鼓的,盯着人来人往的游客,别提有多可爱了。   班主任满意点头,最后和其他同事一起把今日参加活动的十三个小朋友聚集在一起,这才说道:“好啦,小朋友们,吃的都收起来,我们准备取参观啦。”   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完全不听老师说话。   “是哪个小朋友还在说话啊,再说话今天就没有小红花哦。”班主任一本正经说道。   话音刚落,原本吵闹的小朋友立刻乖乖站好。   “真乖,手牵手哦,我们要进去啦。”   小男孩立马要去牵江芸芸的手,谁知道江芸芸眼疾手快牵着老师的手,咧嘴笑道:“小姨说要牵着老师的手。”   小孩的手软软热热的,班主任立马心都化了。   ——可爱又懂事的小孩谁不喜欢。   这是江芸的祖籍扬州政府承建的一座大型博物馆,有五个足球场这么大,上下四层,哪怕是工作日,里面的人流量也不算少。   一入门就是一张据说是根据历史描绘出的巨大画像。   画中人穿着大红色衣服,骑在马上,胸口系着一朵大红花,手中还撑着一把伞,伞面上还有各种绢花手帕和鲜花,画中的人只露出半张小巧的侧脸,两侧人群的样子已经不重要,所有的重心都在正中的人上。   这样巨大的画无疑效果是刺激的,小孩子们立刻齐齐发出一声哇。   “保持安静哦。”老师说道。   小孩子们又齐齐捂住嘴巴,只露出扑闪扑闪的眼睛。   江芸芸仰头盯着那半张小侧脸看,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和你一样好看的。”小男孩凑过来眼巴巴说道。   江芸芸脚步一转,借机转到老师另一侧。   “这就是我们今日的主人公了。”班主任笑说着,“大明第一首辅江芸,这幅画有别于其他名人画像的大头照,据说是当年江芸十五岁考中状元后打马游街的图,当时在大明非常盛行的一幅画,原画被毁坏,这是一张复原图,因为这画非常有名,专家在考量时选择这样的一幅画。”   “那有江芸正面的画像吗?她真的很好看吗?”有小朋友天真说道,“跟太阳一样,跟月亮一样。”   “按理是有的,但一代代传下来,有坏了的,也有丢了的。”老师耐心解释着,“目前在四楼有按照各种史料画的复原照。”   “我知道,我妈妈说了,在朱厚照的皇陵里肯定有很多的。”有个小男孩大声说道,“江芸也埋在那里,等我们以后挖出来就很多了。”   “那都是假的,不要胡说八道。”有小姑娘嫌弃说道。   “哎,你不懂。”小男孩一脸深沉,“朱厚照和江芸是一对的,我妈说的,我妈不会说错的,她最喜欢看电视了,肯定是最最厉害的。”   老师失笑,按下同学们间的小纷争。   “大家跟我们走,这幅画后面的电子沙盘就是我们大明的版图变化,来,我们重点看看我们。”   江芸芸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跟在后面,踮起脚尖看着标红的地图。   “这就是当年正德年间的地图,大家看北面,当时这一大片都是蒙古人的土地,但当时大明对蒙古采取怀柔同化政策,江芸的妹妹,后来的宁国公周渝就是主导这个事情的推动者,大家又看下面西南这一面,虽然不是大明的国土,但他们当时都是大明的附属国。”   “这么多都是吗?”有个小姑娘震惊。   “是的,直到马六甲海峡,直到明末都还牢牢处在大明的控制下。”老师点头。   “西面,吐鲁番在后期朝贡中,接受大明文化熏陶,也被纳入版图。”   江芸芸的眼睛盯着那张在发光的地图,瞳仁里的光也跟着一闪一闪的。   “那她是很会打仗的人嘛?就,就跟打跑匈奴的汉武帝一样。”同学好奇问道。   老师摇头:“江其归很少对外发动战争,唯一的一次就是当年的远征马六甲海峡,耗时一年半,对蒙古人的大都是反击。”   “那她是个好人吗?”   老师笑说着:“那就要等大家看完后,写在日记里告诉老师了。”   “芸芸,你有什么想问的。”老师看着沉默地孩子,笑问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那我们去下面一个地方吧,一楼主要讲的是当年她在扬州求学的日子。”老师带着小孩继续往左边的入口走去,“在这个地方,江芸考中了当年南直隶乡试的第一。”   “大家知道乡试的第一叫什么嘛?”老师笑脸盈盈引导道。   “我知道!叫解元!!”陈振华大声说道,“她有个好朋友就叫唐解元,也是乡试第一,我之前去他家的景点桃花坞玩了。”   老师送出一朵小红书:“哇,振华真是聪明呢。”   小男孩得意地贴在胸口,看了一眼江芸芸,谁知江芸芸只是盯着最上方的文字介绍上看,眼神专注认真。   “这是当年的弘治钱币,扬州地处船流交汇,贸易繁茂,所以银钱流通非常旺盛,所以后来江芸主导的大明钱币改革,史学家认为是她当年在扬州耳融目染才一力推动的。”老师介绍着,还引入一个小故事,“当时这个铜钱相当于我们的一块钱,据说江芸当年在读书的时候买了一个粗粮做得大饼,花了两文钱才买到的。”   “那不就是两块钱买一个馒头。”陈振华嘲笑着,“她被骗了,笨死了。”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但还是没说话。   “当时才十岁呢。”老师解释着,“以前她被关在曹家,故而对外面的生活并不了解。”   “为什么被关啊。”又有人好奇问。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说她娘是小妾,她生下来不得人喜欢,性格也古怪,所以才把人关起来的,她后来突然回过神来要读书,这才拜师黎淳的,电视剧大明烽火里说过这个事情的,我看过的,电视很好看的,大家一定要去看哦。”   “好了,我们继续看,这个是她当年在扬州出版的书籍,不过模板被损坏了,这本是从一个大商人林徽的墓中找到的,本来看碑文大家都以为是男子,后来验骨才发现竟然是女子,可见当时风气,女扮男装非常流行,女子非常渴望自己的地位得到改变,这也为后来的女帝改革有了一定助力,不过这不是今日的重点,大家仔细看看,这里面是她当年求学写的题目。”   小朋友大都对文言文不感兴趣,故而装模作样扫了一眼就兴致缺缺了。   江芸芸趴在玻璃上,一字一字地看着那些内容。   “看懂了没?看这么认真。”陈振华一本正经凑过来说道,“老师不会给你小红花的。”   江芸芸还是没理他,只是盯着那些字,看久了竟觉得有些开心。   “看出什么了吗?”漂亮的孩子总能吸引老师的主意,老师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说道:“她读书的时候肯定很开心。”   老师失笑,摸了摸小孩的脸蛋。   “读书怎么会开心呢,你胡说八道。”陈振华嘲笑着。   江芸芸没说话,就是坚持说道:“就是开心的,她肯定就是开心的。”   “读书很苦的,我姐姐整天哭。”另外一个同学小声嘟囔着。   “那她不苦的。”江芸芸说道。   “哈,你的脾气也好古怪,你要是在曹家也要被关起来。”刚才那个说电视剧的同学嬉皮笑脸说道。   江芸芸不高兴,贴着老师站着,小脸一扭,不理会他们的打趣。   “不过,都说江芸是不出世的神童,可能读书对她而言确实很简单,不然也不会这么轻轻松松考上状元啊。”老师打着圆场。   江芸芸欲言又止,小脸挎着,捏着手指,在心里反驳着——那考状元肯定也不是轻轻松松的。   “下面这件东西可有来头了,据说是祝枝山画的兰花图。画的呢就是当年江芸在扬州黎家求学时,放在窗口的一盆兰花。”   “啊,我知道黎循传。”小女孩眼睛一亮。   “兰花好茂密啊,江芸种花可真厉害。”有人夸道。   “外界也揣测这盆花对她意义非常,所以才照顾得如此好。”老师说,“小朋友们可以看看祝枝山的笔力,这花是不是生机勃勃,很好看啊。”   大家围上去七嘴八舌看着,江芸芸站在最外面安静看着。   兰花郁郁葱葱,枝条舒展大方,安安静静的落在画面上,空谷幽兰不过如此。   江芸芸虽说长得漂亮,但一直不爱说话,性格内向,冷冷清清的,故而老师们对她不围上去的举动也不太在意,只是牵着她的手,别让她走丢了。   ——她小姨脾气可不好。   “再看后面这本书,乃是她的好友张灵为她整理的文集,因为当时在扬州的梅花书院出版,故而在当年梅花书院的抢救性挖掘中找到板块模板。”老师继续介绍道,“张灵性格愤世妒俗,唯有对江芸格外推崇,认为她是古今中外第一人。”   “大明烽火里他是个大美男,我妈妈可喜欢他了。”小姑娘可可爱爱说道,“那他真的是大美男吗?”   “这就要看我们下一本书了,新倩集。”老师笑着开始下一个话题,“这是江芸好友徐祯卿编写的南直隶美男,里面江芸在第一个,唐伯虎在第二个,张灵就在第三个,对了还有黎循传,在第八个。”   “哇,那有画吗?”小姑娘眼睛亮晶晶问道,“我要拍照给我妈妈看。”   老师遗憾摇头:“并未有流传下来的画像。”   小姑娘大人模样的叹气。   “这个是瓦片吗?”有个小姑娘指着下一个东西,好奇问道。   “这是根据扬州志考古出来的,当年周家大院里挖出来的瓦片,专家根据检测,距今有五百多年历史,应该就是当年周家的屋子碎片。”   “瞧着灰扑扑的,没有之前去王府那边看的亮晶晶呢。”那个小姑娘摸着小下巴,一本正经评价着。   “江芸治家严格,去世时家中银两不足十两,她娘虽做过生意,但也是非常洁身自好的人,从不借着江芸的威名在扬州生是非,据野史记载记载,周家在扬州的田产只有一百亩,这和徐阶在上海松江的上万田亩是截然不同的。”老师解释道。   “哇。”小姑娘震惊,“她娘好厉害,我妈妈切了西瓜在厨房,我都忍不住想吃。”   “她娘叫周笙,我记得。”   “是的呢,江芸认为姓乃人之根本,名为人物联系,就该正大光明喊出来,故而她为人些碑记,做文章时都会写上人物全称,她娘的名字也得流传下来。”老师解释道。   江芸芸盯着那片瓦,伸手隔着屏幕轻轻点了点。   ——外婆的屋子也很小,但外婆的屋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屋子。   一块普通的灰皮瓦片,零散破落,但厚度不低,但若是一片片连起来,也是可以为屋内之人遮风挡雨的。   “好了,我们再看一楼最重要的一件展物吧。”老师把人带去中间的位置。   这是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下面有一个鲜红的手掌印,印中有一个名字——江泽。   江芸芸盯着那个名字,又或者是看着那张血淋淋的手掌印。   他力道之大,几乎要贯穿那张纸。   “这个名叫江泽的人是江家仆人的儿子,这个江家就是江芸的家,她的父亲江如琅做尽坏事,杀害这个仆人的爹,还杀了很多人,所以这个仆人状告了这位主家。”老师叹气,“按照当年的法律,‘凡奴仆首告家主者,虽所告皆实,亦必将首告之奴仆仍照律从重治罪’,仆人告主家是要先打二十大板的。”   “那这个人还是告了?”小姑娘惊呼一声,畏惧问道。   老师点头:“这就是状纸,足足十条罪状。”   “那他后来死了吗?”   老师想了想,摇头,随后又点头:“不清楚,后续没有记载。”   “那江如琅死了吗?”刚才的小姑娘又问道。   老师叹气:“当时可以用钱赎人,他的夫人,曹蓁把人救了回去,直到弘治十八年才病死的。”   “那太过分了!!”小姑娘大骂道,“古代一点也不好!”   “好了,我们去楼上吧,一楼的东西不多,在江芸没考中状元前,她性格低调,故而在扬州的史料很少,只有几个扬州好友写的纪传体,但实物考据不多。”老师开始清点学生,结果一扭头发现江芸芸还站在那张状纸前,忍不住笑说着,“在看什么呢?”   江芸芸回过神来,半晌之后摇了摇头。   只是她走了几步突然说道:“打板子一定很疼吧,会流很多血。”   老师点头:“那肯定啊,那么大那么粗的板子打在人的背上,别看只有二十大板,要是重一点,三四板就能打死人的。”   江芸芸哦一声,掐着书包袋子,突然有些闷闷不乐。   ——古代一点也不好,那个江如琅是坏人,告他怎么要挨打啊,真的太过分了。   二楼是江芸在琼州的事情。   “这就是她当官之后,第一次被贬去了琼山县。”老师指了指正中的六块墓碑,“这六块石碑就是最重要的一处发现,当年她在琼山县做县令,为了推行改革,所以每做一件事情就会写一块表彰碑,据说原先都竖在衙门口,只是后来战乱,大都没了。”   “这是目前能找到的六块残缺石碑,正中这块是清丈土地的表彰文章,里面详细记载了当年主动配合的富商乡绅,左边这块则是当年修建水利后的铭文,这座碑文有一个特点,就是碑文后面写满了当时出工百姓的名字,这两百六十一人的名字,不论男女老少,都被记录下来。”   小朋友绕着石碑走来走去,交头接耳,啧啧称奇。   “这个人叫张小花呢,好简单的名字。”   “这个人没有名字吧,就叫二大娘……”   老师一脸温柔的看着小朋友好奇的目光,笑说着:“在此之前女子能留下来的姓名很少,在此之后,不少传记都又能留下女子姓名,而且随着后来女官和女子科举的发展,读书的科普率越来得越高,这才让后期越来越多的普通人都会留下姓名。”   “哇。”小朋友又齐刷刷地哇了一声。   “这个是女学吗?”有个小朋友指着其中一块问道。   老师哇了一声:“水琴好棒哦,来,一朵小红花。”   洛水琴高兴坏了,骄傲挺胸:“妈妈教过我的。”   “不错,这块碑文虽然损害严重,但我们依稀可以看到这是记载,当年官学开设女子学校,招了十六位女学生,课堂内容为教授简单的四书五经,要求是识字明理,学期三年,十到十八岁的女子都可以入学。”   “那这个呢?”   “是告诫全县的一封信,要求女子十五岁以上,男子十八岁以上才能成婚,严令禁止十三岁以下的婚姻,违反的两家都需要罚款并且要打二十板子。”   “那这个呢?”   “这个破损严重,但专家分析应该是开海贸的事情。”   “那这个呢?”   “这个头和尾都没了,但是看内容,他们分析应该是规定商贸市场上的规矩。”   小朋友大都充满好奇,却没有太大的惊讶,毕竟这些对当今社会而言实在是太过稀疏平常了。   江芸芸站在人群后面,歪着脑袋看着博物馆里的只言片语,残瓦片砖,一切都显得支离破碎,甚至没有完整的东西流传下来,甚至就连那把鼎鼎大名的万民伞也是一片布料。   “据说这个就是当年救了江芸一命的万民伞。”最后,他们来到那顶后人制作的大伞面前。   那是一把漂亮的大伞,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布块被人缝了起来,伞柄是用巨大的木头削制的,高高伫立在出口的位置。   大家看了这个开心起来。   “好漂亮啊。”大家惊叹,伸手想要去够伞布,却怎么也够不到。   “别去碰哦,我们看着就好。”老师笑说着。   “这个伞真好看啊。”小姑娘羡慕说道,“那两条红红的布,跟仙女的飘带一样。”   “可不止是好看,古代一块布的用处很大的,好的时候当衣服,坏了也要做抹布,做垫脚,他们每人都舍得拿出这么一块布,可见当年确实对江芸很是敬重。”老师说。   小孩子们听不懂,只是绕着万民伞打转,笑得格外开心。   小小的江芸芸仰着头,她看着对于她而言过分高耸的伞柄,任由头顶的微光落在脸上,过分漂亮精致的面容在此刻被镀上一层玉膜,空调风吹起那条大红色的布条,温柔的影子拂过每一个小孩开心的脸颊。   “好了,我们去三楼啦。”老师们把小孩一个个拉住,笑说着,“下面的是她当年去兰州的事情后,你们不是最喜欢这个故事了吗?”   “啊,打坏人!”   “是说她能在千里之外射中大旗呢。”   “这个我很喜欢的,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这个电视呢,可好看了。”   三楼的布置明显古朴苍凉起来,一副巨大的地图率先出现在眼前,还有一片片红点在逐渐推进。   “这就是大明逐渐同化蒙古的进度,花了足足八十年的时间,这才推到现在贝加尔湖畔边上。”老师说道。   小孩子们发出惊呼,肩并肩站在一起,眼睛随着红点的动作一点点往上看去。   “兰州的东西就多了。”老师把人带去最中心的位置,“她的亲妹妹在兰州多年,所以留存了很多她的东西。”   “我记得她是不是还有个妹妹也在这里。”有个小姑娘问道。   老师赞许点头:“若是按照古代的说话,那也是她的妹妹,但当时江芸和曹家关系已经很紧张,所以这个出生在曹家膝下的女孩据说和江芸关系一般,目前关于她的史料只有兰州第一批女衙役的记载,其他的不得而知。”   “那江芸会不会给她小鞋穿啊。”   “那应该不会,江芸可是很好的。”   “才不是呢,我爸爸说江芸就是笑面虎,他有个哥哥是四十虽才开始做官的,就是他打压的。”   老师连忙把小朋友安抚着:“博物馆保持安静哦。”   小孩子们吵了一架,立马分成了好几派,只剩下一个江芸芸不合群的孤零零被凸显出来。   老师连忙拉着江芸芸的手,笑问道:“芸芸听说过江芸的事情吗?”   江芸芸摇头。   “你没听说过?”   “你没看过电视?”   “你爸妈不会因为她吵起来吗?”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立马好奇围过来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哦,你没有妈妈爸爸的……呜呜呜……”   江芸芸不高兴了,板着个小脸,扭了个身子背对着他。   老师沉下脸来:“怎么能这么说同学。”   小朋友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芸芸还是没理他。   “好了,芸芸别生气,来,我们开始看文物吧。”老师牵着江芸芸的手小心哄道。   “这把五把弓箭分别是明朝弓箭的变化,中间这把就是当年江芸守城时的弓箭,大家普遍以为这样的弓箭力道是射不穿古代打战的大旗。”   “那就是假的?”有人惊讶说道。   老师笑说着:“至少史料证明很难是真的。”   “我就说江芸也不该这么厉害啊。说不定就是吹牛的。”小男孩冷哼一声。   “不可能,我妈妈说江芸就是很厉害的,她是博士!!”小姑娘嘟囔着。   “后面这把弓箭就是后期正德皇帝朱厚照改良过的弓箭,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大家仔细看一下,大小形制都改过了。”老师岔开话题。   江芸芸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的话刺激了,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盯着脚下的影子看。   “好了,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是兰州的水稻,目前有研究表示,兰州是最开始研究水稻改良措施的地方,有文章可以证明,就是江其归写的水稻赋,里面还提及一个女人,名叫徐选,人称选娘,在兰州不少记载中都听说过她的名字,她的继承人名叫江浩,后来改名周浩。”   “是江芸的妹妹吗?”   “有人说是的,因为她的妹妹都是从水,但具体的史料却不好找,所以至今没有定论。”   “这篇文章是什么啊?”有人好奇问道。   “是江芸写给当年牺牲在炮台的锦衣卫的悼念赋,因为写的非常真挚感人,加之家国大义,人情伦理,已经被收录在课本中,你们上初二之后,这片也是要背的课文之一。”   “怎么又是她啊,她可真能写啊。”   “我姐姐说等我长大了,要背好多她的东西呢。”   “哇,那我不喜欢她了。”   老师听得直笑:“好了,我们继续看,这里是兰州人口分布的沙盘图。”   “最开始的兰州有天涯望哭地风俗,因为明朝前期这里因为战乱十室九空,所以朱元璋就让很多江浙的百姓内迁,这是一个人口增多的一个高发期,但后来随着战乱不断,人口逐渐往下走了,然后这里的一个大起,是江芸重新恢复了和周边国家的贸易,有不少人举家搬了过来,此后人口一直往上涨,直到边贸正式开始,蒙古和汉人的关系逐渐融洽,不少蒙古人来到兰州,兰州维持扩建三次,人口也达到了大明的巅峰。”   “哇,这些人在干嘛啊?”   “是兰州传统的社火的游行,这里面正中的那一尊女神据说就是根据江芸幻化而来。”   “好漂亮啊!!”   “据说见了江芸的人无不为她的美貌所倾倒,而且史书上写了两行记录她的美貌,可见她应该确实貌美,只可惜并没有画像流传下来。”老师笑说着。   江芸芸盯着那个女神像看,好一会儿这才突然笑了起来。   “好了,这个博物馆最重要的是第四楼的东西,第四楼写满了江芸的政绩,走吧,同学们。”   从四楼走到五楼,是一个巨大的弧形的台阶,一步步走上去,整个博物馆被尽收眼底,两侧星辰璀璨,人走上去,好似踏着祥云攀登到最高处,不少穿着汉服的人站在台阶上拍照。   江芸芸走到一半,突然鬼使神差扭头往下看去,正好可以看到一楼大厅那幅画的背影,头顶的空调吹出细密的风,画中的小少年虽看不出面容,却在微动的风中,那双被遮挡的眼睛好似透过雨伞往上看去。   江芸芸盯着那幅画出神。   “怎么了?”老师担忧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她在看我。”   老师笑容一僵,半晌之后才说道:“好了,上去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乖乖跟着她走了。   五楼的布局又被分为三个展厅。   一个是江芸初到京城,在内阁行走时。   一个是江芸进了内阁,当上阁老时。   一个是江芸当上首辅后,治理帝国时。   “好了,我们先从第一个‘少年初入京城搅风云’这一展览开始。”老师站在门口,看着这群祖国未来的花朵,面露微笑。   “江芸是个毁誉参半的人,但老师希望你们能通过今日的博物馆参观,亲自去了解她,从而感受她的一生。” 第五百五十八章 番外五   五楼的人流量是最大的, 川流不息的人群把小朋友们淹没,孩子们站在快乐的大人中间,仰着头看着明亮宽阔的大堂。齐齐发出惊叹。   “要我说, 江芸未必有多清白,不过是四代帝王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罢了。”   “那也是她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就不可能是善良无辜的,但她从未借着手中的权力害过人。”   “这话说得, 她就是害了,那些敬畏权力的人, 说不定也把那人当成坏人了呢,正功年间,贞吉帝不就是为了巩固自己女子登基的权力, 大肆吹捧江芸,杀了多少人,这些人难道不是因为江芸死的吗?”   “那个时候江芸骨头都成灰了。”   “而且江芸的很多政策在后续也都有了很多不好的影响啊。”   “那个时候江芸骨头都成灰了。”   “你就说周渝的两个孩子为了捧贞吉上位,是不是借着她江芸的名义招揽他人, 大明杀阁老,杀御史是不是从他们开始的,导致后续阁老基本上都没好下场。”   “那个时候江芸骨头都成灰了。”   “那江芸在位期间, 她的哥哥是不是一直被压着,他哥哥后面做官不是也不错嘛。”   “江芸那个时候是首辅,忙死了, 谁有空管一个远在苏州, 毫无联系的哥哥啊。”   “难道下面的人不会如此看菜下碟嘛?又或者是她默认的,毕竟都说她小时候在曹家过得不好。”   “那江芸脾气真好, 怪不得李东阳夸她‘胸中可吞百川流, 不受流俗侵扰’, 要是有人这么对我,还不给我吃饭,我发达了,我把他骨灰都扬了。”   那个男孩子龇了龇牙:“和你们这些江芸激推没话可说。”   那个女孩也跟着冷笑一声:“那我和你!!这个阴谋论者无话可说。”   一对好好的情侣就站在人群中拌嘴,然后……闹分手了。   小小的江芸芸背着书包,一边嘴里咔呲咔呲咬着糖,一边仰着头看着这两人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人吵架,可到最后真闹到不欢而散,分道扬镳时,她震惊地瞪大眼睛,大眼睛一下看往左边走的男人,又一下去看气呼呼往右边走的女人,一时间忙得不行。   “好啦,我们走啦。”班主任没有发现这里的异常,给每个小朋友的电话手表上安装好定位器,又一个个清点了一边,这才顺手牵着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朝着第一个展厅走去。   一入展厅,视线一下子暗淡下来,最边上序言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这个展厅的内容。   ——江芸自兰州回来后,先后经历了入詹事府当太子老师,去徽州整顿奴籍,京城三大营改革,吏部整顿考核,但就在她骄傲自得,自信满满之际,却先后经历和自己的好友顾仕隆决裂,以及女子身份暴露,黯然回到扬州。   “正中的这张卷子就是当年江芸的教案。”班主任笑说着,“但据当时同在詹事府的梁储晚年所言,江芸从来不跟着教案,都是自己上课,这才在诸多老师中脱颖而出,让太子格外注意,我们目前的圆桌讨论就是脱胎于江芸的课堂,对了还有小红花的奖励制度。”   小朋友一听小红花立马来了精神,哇了一声。   “那她会给太子小红花嘛。”有小孩随口问道。   “听闻,颇为吝啬。”班主任委婉说道。   小朋友突然笑了起来:“老师给我们的也好少。”   “要是今日好好表现,就有啊,就像,江芸芸……”班主任反手贴了一张到江芸芸的胸口,“一路上都这么乖,一点也不吵哦。”   小朋友们一听也紧跟着闭上嘴。   江芸芸伸手摘下小红花,放在手心看了看,然后悄悄贴在玻璃柜门上。   ——没给太子嘛,那我这个给他。   ——嗯……小红花都是骗人的!   她在心里嘟囔着,然后面子上故作平静地跟在老师身后,小脑袋到处看着,好似无事发生。   “这个铭文铜器则是记载了当年江芸在安徽推行除奴制度,要求自良籍转为奴籍的人全部恢复良籍,当时徽州蓄奴之风盛行,寻常人家都有一二奴隶,富豪乡绅动辄数千人,奴隶们毫无自由,生死不由自己,江芸本是为了一个女奴的状子才来的,后来见徽州之惨状,便下令推动最早起的废奴之策,这也为后来贞吉帝废除良贱制度提供了很大的依据。”   小朋友并没有便这样的话吸引,反而指着花纹上的喜鹊好奇问道:“怎么有喜鹊。”   “据说江芸当年杀了很多徽州官员,最厉害时一日杀八人,后续的徽州知府彭泽就接任后为继续推行这个政策就下令铸鼎,有说江芸离开徽州那日,正是春日,便有现在图案上的喜鹊报春,寓意徽州即将迎来新的春天。”   “雕得真好看。”   “这么多字刻刻还蛮辛苦的。”   “这个鼎怎么抬起来啊。”   小孩子的重点永远奇奇怪怪的,围着玻璃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鼎的内容,脑袋来来回回转着,期待能看懂什么,只可惜这些字歪歪扭扭的,和她学的字完全不一样。   ——那个人夸了江芸什么啊?!   她慢慢吞吞想着,却无人解答小朋友脑海里的疑惑,就只能随着同学的脚步走到第三个展览物的边上。   “这是江芸的履历表,大明的官员自踏上官场就会有这样的一份履历表,三年考核一次,六年有一个评比,九年则为大考,若是九年之后综合下来还是差,就会被罢官。”   “怎么三年才开始考核啊,我考试还一个月考一次呢。”小朋友不高兴抱怨着。   “古代情况特殊啊,一年一回也太折腾人了,各地的官员光是准备这个就会耽误民生,但后来江芸当上阁老后细化了这个政策,每年布政司会考核当地官员,之后上报折子吏部备案,三年后官员自行上报,与此同时要结合近三年布政司的折子,如此也算就近原则。”   小朋友似懂非懂。   “那江芸的履历是如何啊?”   “她是状元,所以一开始就当了弘治九年的状元,被授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可见这个起步已经很高了,寻常二甲进士大都是七八品,稍微好一些的也都是正七品。”   “后来因为外戚的事情,被贬去了琼山县做了县令,变成了正七品,你说倒不倒霉。”   “倒霉死了,状元白考了。”小朋友附和道。   “但她后来琼山县做得好不是又回京城了吗,这里面她有三大功绩,乃至她死后也惠泽大明,第一便是鼎鼎大名的海贸,让大明近乎聚变的赶上了外面的大时代,第二便是开始清丈土地之路,为后来的各地清丈打下基础,第三则是后来影响张居正很大的白银征税一事。”   这可是电视剧总是总是会拍的内容,小朋友立马像是找到了话题,开始和自己的好朋友嘀嘀咕咕这,就连江芸芸身边都有人和她说起大热的几本电视剧。   “下面一个可是很重要的东西了,小朋友快跟着我过来。”老师拍了拍手,“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一个男人骑在马上站在海边,背后背着一把漆黑大刀的画像   “目前还不清楚镇远候顾仕隆和江芸到底如何认识,但根据一些扬州史料,两人应该是很早就认识了,据说顾仕隆背着一把大刀,这是当年他远征马六甲海峡时,有一个传教士一见他就惊为天人,画下他的图像。”   “真好看啊。”小姑娘两眼亮晶晶说道。   “他承爵时也不过二十,当得上一句少年将军。”老师笑说着。   “但他在马六甲受伤了,后来身体就不好,六十不到就走了。”有人叹气说道。   “是啊,我妈妈说顾仕隆死后,远在京城的江芸还吐血了,后面还病了一场。”   “哇,那他们感情真好啊。”   “我妈妈说那个是江芸当阁老很累的,说不定就是累了,和顾仕隆可没关系。”   “你妈妈不是博士,你妈妈不懂。”   眼看又要吵起来了,老师一脸头大,连忙把小孩分开。   人群之外,江芸芸只是不错眼地盯着画像中的人,画中的人年轻英俊,尤其是光影水波落在脸上,充满少年锐气。   ——这么好看的人,江芸看了肯定会多看几眼的。她想。   “那为什么吵架啊?”有人又问。   “并无明确史料,但根据王鏊当年的记录,似乎是因为顾侯?”   “难道电视剧说的是真的,顾侯真的是江芸杀的!”   老师笑着没说话。   “来我们看最后一个东西,是江芸女扮男装后,内廷的圣旨。”老师说,“当年江芸是以官身回家守孝的,史学家认为,这是正德帝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三年后的起复。”   “正德为什么这么喜欢江芸啊?”   “根据分析弘治留下来的顾命大臣大都刻板严肃,这和年轻好动,锐进强势的正德性格完全不合,江芸性格圆滑,又和他两年相差不大,故而他本就很看好江芸,哪怕江芸是女子,毕竟正德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一心自比汉武帝,想要建功立业,开疆扩土,江芸是他选中的同伴。”   “那他们真的有感情吗?”   老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随后笑着转移话题:“据说江芸的老师就是死于这一年,甚至是在她离开京城后没多久。”   小朋友啊了一声,遗憾说道:“那江芸不是没有见到她老师最后一面,那她一定很伤心吧。”   老师笑说着:“大概吧,但江芸这些年只提拔了黎循传,对其余黎家人并未也别关注,也有人猜测,她和老师的感情不过是寻常。”   “这样啊,那还挺好的。”那个小姑娘一本正经说道,“我妈妈总是说哭多了是伤身体的,都说江芸后面身体很差,是靠源源不断的珍贵药材才吊起来的。”   “是这样的。”老师点头,“根据一本民间玄学记载,说江芸原是七杀命格,虽大富大贵,但多病短寿,故而都说江芸是活不过六十的,但后来内廷每月都会送来很贵药材,每日都有太医院的太医来问诊,这才活到七十二岁,据李春芳书中所说,当年七十岁致仕时,她已经走不动路了。”   “这个展厅还有一些东西,同学们自己看一下吧,半个小时后,大家在出口集合哦。”老师最后说道。   原本站在一起的同学,一听立马就散开了,江芸芸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她也不知道江芸,家里总是没有人,她也不爱看电视,更多时候就是自己坐在书房随意翻看着大人们的书籍。   她随意走着,直到看到一件百衲衣。   上面介绍着——江芸病弱,京中有一位百岁老道为她制作这件衣服,据说可以祛病消灾,至此小儿穿百衲衣的风俗在京城流传。   江芸芸看着那件缝的整整齐齐的,色块各异的衣服,莫名觉得好看。   “这衣服丑丑的,有什么好看的。”陈振华不知从哪里窜过来嫌弃说道。   江芸芸认真说道:“很好看的。”   “啊。”陈振华震惊。   江芸芸没说话,她本来今日不想出门的,是小姨非要她出门和人说说话,免得发霉了,这才把她带出来走两步,这个博物馆挺好的,但她又觉得又有点不好,可她又说不出来,便也显得兴致缺缺。   她想小姨了,这里太过空旷了。   ——江芸一定也很想自己的家人吧。   小孩的脑袋总是会莫名其妙的。   —— ——   第二个展厅说的是她进内阁做阁老的东西,最重要的展物则是正中的三份折子。   “一个是开展九边贸易,促进蒙汉大融合。”   “一个是安稳江西内乱,亲自整顿江西。”   “一个则是主张主动出击,屯门海战大胜。”   这些内容对小朋友来说太过深奥了,他们看了一圈,大都觉得无聊,开始叽叽喳喳看着当时京中各种好看的瓷器和衣服。   “就是因为她,导致后续大明审美变化两极端,不留胡子一点都不阳刚。”   “跟她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人以讹传讹,江芸这辈子又没结婚,还不是那些人要讨她欢心啊,她一个女人不长胡子不是很正常。”   江芸芸又开始仰着头看人吵架了,腮帮子里的糖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   “还有就是一力主张海贸,导致后续白银没跟上,差点财政崩溃。”   “那不是打日本嘛。”   “打仗的事情说得这么轻松??!!”   “死别人总比死自己好吧,而且我们就是要银矿,又不是要日本人的命,日本人当年和那些人一起打我们的时候,可是要我们命的,可见当年江芸还是太善良了,就应该留岛不留人的。”   “我们后来这么乱,不就是因为当年大明对外实在太过强势了,导致他们联合打我们。”   “我强还怪我?而且那个时候江芸骨头都白了,这事还怪她不成?她不强势,当年葡萄牙人就把屯门占了,打过来了。”   “那她一力扶持了蒙古的脱脱卜花·娜仁,在她杀了小王子归顺后,也没对她多话啊,把人囚禁在京城,可见心狠手辣。”   “那不然呢,请她去做皇帝嘛。”   反驳的小姑娘嘴皮子利索,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对着她微微一笑,但也不耽误接下来说的话:“九边贸易拉动中部和西北,海贸拉动西南和沿海,不然后续的一条鞭法如何能进展的如此顺利,要是没有九边,没有江芸坚持修路,带动全国经济,最后那个一条鞭法,考成法到最后只会变成沿海大富,但其他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穷,你要让这些穷人为富人买单吗。”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时多少官员反对啊,不过是她做成功了而已,万一不成功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不可能,我们微操大王必不可能失败,你看她只做了一,实际做了十,后世之人再也没有复制成功,我认为,是他们的私心比江芸重,我只知道江芸死了家里没几块钱呢,朱厚照非要把人抢到皇陵这事我不赞同,但我感觉还是给足她体面的,毕竟就睡觉的地方而言,皇陵肯定是好地方的。”   “可她的母家,周家可在后事可是腥风血雨,贞吉帝能登基,不就是借了周家的威风,江芸知道他们杀了这么多人,干了这么多坏事吗。”   “哦,谁厉害谁当皇帝啊,就跟江芸一样,谁厉害谁当首辅,她江芸四十岁当首辅,她贞吉以大公主之身登基,江芸见了说不定还高兴死了,夸她厉害呢,毕竟我们江芸哄小孩最厉害了。”   又是一个不欢而散的人。   江芸芸背着小手,书包拖在地上,溜溜达达去找老师了。   “老师,为什么后来的事情也都怪在江芸身上啊。”   江芸芸不解问道。   老师笑说着:“因果关系不能避免。”   “哦,那和江芸有什么关系。”江芸芸提溜着书包,不高兴说道,“她都死了。”   老师笑:“是书包重了吗?要不要去外面的小凳子上坐一下嘛。”   江芸芸看着昏暗的展馆,叹了一口气:“不想看了,肚子饿了,我的烤鸡要冷了。”   “那,那我让小张老师陪你去吃饭……”班主任说道。   江芸芸大人模样说道:“我就去对面的小卖部坐着,不要老师陪了,今日只来了五个老师,还是同学要紧,我有电子手表,等会老师带同学参观完第三个,我们再汇合。”   班主任听得心都软了。   ——好乖的小孩啊。   “那老师带你过去,千万不可以乱跑哦。”她把人安置在窗口的位置上,又拜托了收营员,这才离开。   江芸芸从书包里掏出很多吃的,一盒烤鸡,一盒烤鸡翅,还有蛋糕和寿司。   她正准备吃,突然一个小脑袋凑过来:“好香的烤鸡啊。”   江芸芸和那双大眼睛对视了一眼。   “我叫顾幺儿,我用糖跟你换行不行。”他掏出一把糖,眼巴巴说道。   江芸芸无情拒绝了。   顾幺儿震惊,瞪大眼睛,但还是小手不死心的扒拉着桌子。   “吃一口行不行,我就吃鸡腿。”小孩可怜兮兮哀求着。   江芸芸还是摇头。   顾幺儿瞧着是听不进去了,就是盯着那个香喷喷的烤鸡看。   “哎哎,不好意思啊,我儿子皮得很。”有个过分高大强壮的男人急急忙忙跑过来,一把把小男孩提溜起来,不好意思说道,“一个没看住就跑了。”   “烤鸡,我要吃烤鸡。”   “吃吃吃就知道吃!”   父子两人骂骂咧咧走了。   江芸芸盯着那把糖看了一眼,然后心安理得收到兜里,最后拆开烤鸡吃起来。   “这里关于江芸的东西好少啊。”   “还真是,她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来,就那些折子书信,倒是能写信,一天能写四五封,不过都是公事,我之前还买了一本她的书信集,我还以为有她和小青梅的情书呢,谁知道全是公事!全是!太可怕了。”   “不过我之前看过本书,有人骂她差点把大明带翻船,尤其是那个当首辅之后的修路,耗尽人力,闹出多少事情,好几起起事呢,但是我我们后代看,毕竟当时大明还没有科技,运转命令太慢了,修路也是为了方便,不过你说她的每个政策到后面怎么都有问题啊,而且选的张居正也颇为激进。”   “有点离谱,她和张居正差了快六十岁呢,怎么会认识呢。”   “说的也是,不过我那个也是网上发的,随便说说。”   “不过骂她的人大都是女帝之后的人,从正德到女帝四代皇帝,都是对她几经赞美,你说是不是也有可能是有过美化过的。”   “说起来,正德年间的起居录之前因为打仗被烧了,要是有备份,估计关于江芸的历史更多了,毕竟她和正德算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人。”   “可不是历史上明晃晃写着的并肩共创盛世的人,不过她也是三四百年前的人了,能留下这么多,可见当时应该确实是煊赫一时的人。”   江芸芸漫不经心听着,直到最后被小姨接了回来。   “小姨,外婆。”小孩自己拖着书包,爬上后座,乖乖打了招呼。   “乖孙。”外婆一见她就笑,“今天好玩嘛。”   “烤鸡真好吃,寿司也好吃。”江芸芸抱着小书包,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外婆一听就笑。   “看来是觉得没意思了。”小姨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打量了一下后面的人,“怎么瞧着不开心。”   “有课后作业。”江芸芸一脸凝重。   “写心得嘛。”外婆溺爱道,“写不出来,外婆给你写。”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那不要了,我自己写,我也有很多想法的。”   小姨一听来了兴趣,故意问道:“什么想法啊,说来听听。”   “江芸,挺好的。”她憋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说道。   小姨笑得不行。   江芸芸觉得被嘲笑了,立马不高兴地把小脸埋在背包里:“不和你说话了。”   外婆立马打了一下小姨的手臂,嗔怒道:“大人就是这么无趣的,芸芸不要生气,外婆给你做主。”   江芸芸这才继续说道:“我觉得多做多错,多说也多错,所以江芸没有留下除政务之外的任何东西,说不定也是这么想的,后面的事情自有后面的人说,所以说不定根本不是找不到,而是没有!”   外婆一脸震惊,许是没想到小孩还能想得这么远:“我家芸芸,说得真好啊,好好好,真是聪明的孩子。”   江芸芸骄傲坏了。   “坏了,我们家终于要出一个未来史学家啊,从文也不错啦,我们一家子理科人。”小姨嘴坏得要命,立马阴阳怪气道。   江芸芸大怒:“外婆!”   外婆果然配合,忍笑说道:“小孩子也打趣,越活越回去了。”   小姨笑说着:“是我的问题,芸芸别生气了,晚上做可乐鸡翅行不行。”   江芸芸一下就被哄好了,大声嗯了一声。   “但你别站门口了,差点被烫到了。”外婆说。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盯着外婆,软软糯糯说道:“可我特别想看看外婆。”   “哎呦,外婆的乖囡囡啊。”外婆心都化了。   “坏了,外婆的养老金以后都要给你了。”小姨大笑着。   江芸芸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两人的笑脸,摸出兜里的糖,塞进嘴里,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开心。   ——江芸没有外婆,还好她有,她还有小姨,她要和小姨和外婆一直一直在一起。 第五百五十九章 番外六   地府开年会很热闹, 历朝历代的皇帝各自开了个包厢,点了地府年夜饭套餐,一大家子准备吃饭喝酒打孩子的必备项目。   朱家人多, 开了个大厅。   朱厚照的位置还听中间的,偏他素来孤零零的一个人,从来不凑这个热闹,吃了几口瓜果有点无聊, 百无聊赖蹲在角落里,毫无形象可言, 看着不少祖宗晚辈在寒暄,一个个拖家带口的,笑脸盈盈。   隔壁传来打孩子的声音, 是秦朝的。   他们两家离得近,老父亲体力充沛,打一个还不够,基本上连着大的也一起打, 那把剑竖起来跟个壮汉一样,打起人来果然虎虎生威。   每年只要见了面就是先一顿打招呼,可以说是各家的必看的节目表演了。   另一个边上的是汉朝的, 有了两个朝代,也算分家了,但大伙还是坐在一个厅里, 就是泾渭分明, 东西两边很少相互搭理,最前头的那对夫妻各自坐着, 这些年愣是没说过什么话, 但你别以为你可以挑拨离间, 看热闹,隔壁的宋朝就有人去拨撩,差点被打的头破血流,被人急吼吼抬走了。   其他厅也都热闹得很,各有各的难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越多事越多。   地府很大,一眼根本就看不到头,他们这些人每年也就这个时候聚一聚——虽然话不投机半句多。   没多久,他弟弟就端着果干走过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来,吃干果,等会老祖宗来了,今年你可别再惹他生气了。”   朱厚照伸开大长腿,懒洋洋说道:“他别念我就行。”   朱厚炜一脸为难。   “我也觉得老祖宗话太多了。”贞吉朱翊燱凑过来抱怨着。   朱厚炜举起手来:“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贞吉朱翊燱撇嘴。   朱厚炜看着大明最离经叛道的人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就开始头疼,还未说话,就听到一阵喧闹,原是朱元璋来了。   “爹,怎么才来啊。”朱棣撇下孩子立马殷勤凑上来问道,“娘,路上辛苦了,快坐下来休息休息。”   马皇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朱元璋却是没好脸色的,看也不看朱棣就走了。   ——毕竟朱允炆没坟,说不定尸体都没下葬,所以每年聚会都来不了,据说朱元璋前几年还托人去找了,至今也没个下文。   朱棣年年碰壁,年年脸色不好,这次还是跟陷入循环一样,闷着气跟在他爹娘后面。   “该入座了。”夏皇后笑说着,又看了一眼贞吉朱翊燱,温柔说道“怎么也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   “我现在是鬼了,才不会着凉呢。”贞吉笑眯眯说道,“祖母就是爱操心。”   “还不是你太让人费心了。”她爹朱载楹一看她这个邋邋遢遢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起来,坐地上也太难看了。”   “哦,大祖父,我爹骂你。”朱翊燱扭头,装模作样去找朱厚照告状。   朱载楹吓得连连摆手:“别听孩子胡说。”   朱厚照懒洋洋说道:“别老说她,你小时候可是江芸亲自养着的,待你比待我还仔细呢,江芸可不提倡打孩子骂孩子,你小时候调皮都知道去找江芸撑腰呢,你爹都不敢打你。”   “就是!”朱翊燱嘟囔着,“江首辅小时候还一直抱着我呢。”   朱厚炜越听越不像话,无奈说道:“快起来,等会大家都要挨骂了。”   话音刚落,果然传来朱元璋阴阳怪气的声音:“怎么吃饭还要人请啊。”   角落里的几人立刻不说话了。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哪敢啊,这不是要长辈们先入座嘛。”   朱佑樘听得脸都白了,张皇后也跟着咳嗽一声,狠狠瞪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慢慢吞吞坐在她娘边上,却又开始发呆。   朱家皇帝数量笑傲群雄,在历朝历代都算多的,就是东西两汉加起来也不逞多让,朱厚照之后还有十三位皇帝,朱元璋每次想起这事可以在一众皇帝中炫耀,就开心坏了。   他照例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让孩子们自己吃了,朱棣立马殷勤围了上去,朱瞻基素来有眼色,端起酒杯就跟着开始哄祖父开心,朱高炽身子胖,心里也有很多苦楚,自然不会挤进去,只是和自己的张皇后一起和自己的两个孙子和曾孙说话。   “说起来,我们后面和唐朝一样出现女帝我是万万没想到,没想到还出了两个。”张皇后笑说着。   “哪里想不到啊。”朱翊燱是个健谈的人,端着盆水果来回在宴会上窜着,耳朵尖得厉害,一听到关键词,小腰一弯,不自觉脑袋就朝着话题中心探过去,“能者居之,我那弟弟蠢得跟头猪一样,我那两个叔叔也不是好东西,我虽年纪轻轻,但也想着不能辜负我大明万万子民啊,可不是辛苦辛苦,自己收拾去登基了。”   她说完又嫌不过瘾,对着朱祁钰一本正经说道:“你就是收拾得不干净。”   朱祁镇脸都黑了。   “当然啦,你也不是不好,毕竟我老师的老师也是你选出来的。”朱翊燱是个会端水的,又唏嘘安慰道,“我老师,你们知道吗,要我详细跟你说说嘛。”   大概是大人看孩子,朱高炽是看这孩子一脸机灵样就跟着笑,笑呵呵问道:“怎么张口闭口就你老师的,江芸死的时候,你才几岁啊,有记性啊。”   “那肯定记得啊,我也是神童呢。”朱翊燱骄傲说道,“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知道,而且我大小祖父也老是江芸长江芸短的,我爹也是江芸教的。”   朱祁镇冷笑一声:“所以你老师教你杀这么多人?”   朱翊燱微微一笑,只是有点皮笑肉不笑:“那又如何?他们不服我,我不杀他们,难道还供起来嘛,皇座之下哪有清清白白的道理,我不把他们都杀光,后代子孙怎么保证都是我的血脉,你就说我这后面是不是都是我的孩子,再说了,你不是还杀了于谦嘛?至少我可没杀功臣。”   一说起于谦,朱祁钰脸色也跟着不好看了。   朱翊燱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跟着说道:“要不是你没用,于谦也不会死啊,我老师就很喜欢于谦的,听得我也是颇为唏嘘,好好的人,正值壮年,还能好好用十来年呢,就这么没用,他的死,你们兄弟两各一半哈。”   “你!朱厚照!”朱祁镇大怒,“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哦,你孩子呢。”朱厚照窝在椅子上不动弹,头也没扭,就只是懒洋洋对着朱载楹说道,“快把孩子带回来,别气出个好歹。”   朱载楹只好一脸头大上去,苦哈哈说道:“孩子,孩子,还小呢,大过年的,算了算了,祖宗们别生气。”   “就是,和孩子计较什么。”朱厚照也是一个拱火的,慢条斯理说道,“孩子的话大人都不爱听的,能听就听,不能听发点压岁钱算了。”   对于这种连吃又带拿的事情,朱厚炜听得都不敢说话。   朱祁镇去看朱见深,朱见深也是个会甩锅的,就去看朱佑樘。   朱佑樘是个溺爱孩子的,但也是个尊敬长辈的,一下子左右为难。   “啊,啊啊,打架叫家长是吧!”朱翊燱大怒,大喊着,“老祖宗,朱家老祖宗。”   要说这一群连绵不断的子嗣中就没有不怕朱元璋的,大家一听这个小混球喊上他,一个个脸色都变了。   朱元璋早就悄咪咪盯上这边动静了,一听有台阶,立马走了过来,神清气爽问道:“唤我做什么。”   “他叫家长,我也叫。”朱翊燱理直气壮,指了指朱祁镇。   要说哪个孩子最让朱元璋头疼,朱祁镇肯定是排在第一位的,你说他真不行吧,也是有点功劳的,但你要是他行吧,光是天子叫门和杀于谦就简直是臭到不能再臭了,导致第一次见到他,朱元璋就了解隔壁嬴政到底为什么打孩子了,也跟着挥舞棒子……都打了。   从朱棣开始打到朱祁镇。   气死了……他的百年布局!!   朱祁镇是最怕见朱元璋的人,下意识躲到他祖父宽阔的后背。   朱元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躲躲躲,被蒙古人追就知道躲,死了我大明多少将士,没用的东西,差点把大明都带翻了。”   “还有你!”他骂完尤为不过硬,扭头就去骂朱棣,“教都教不好,一大把年纪非要闹着出征,搞得下面的人有样学样。”   朱棣只好灰头土脸挨了一顿骂。   “既然话题都到出征了。”朱翊燱完全不怕这个凶脸老头,笑眯眯说道,“这不得不要说我的大祖父了。”   原本躲在后面自己玩自己的朱厚照立马成了视线焦点。   “看我做什么。”朱厚照有模有样玩着蓍草,头也不抬问道,“我一没被抓,二没死在半路上,三没损失大量锦衣卫,四没国家差点中途崩溃……”   一口气骂了四个人,祖宗后辈都被他点了点,一个个脸色都难看起来。   “是这样的,要不是我大祖父大同宣府大胜,打的他们落花流水,还差点要学那霍去病打到人大本营了,后来蒙古也不会这么乖,甚至被我们同化。”朱翊燱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可见,我大祖父就是最厉害的,若是按照他们汉朝的规矩,我大祖父吃饭都要坐在您的后面呢。”   她看着朱元璋一本正经比划着。   朱元璋看着她的脸,又看向那个还在搞他蓍草的朱厚照,真是……气笑了。   “要这么论资排辈的话,那我确实可以的。”不曾想,朱厚照如此应下,颇为得意,“都是江芸的政策好,她的同化政策就是好,九边那个时候乖的不得了,你看,到了后面都不闹幺蛾子吧,还培养出这么多的将军,这可都是江芸的功劳,等我找到她,我和她一起挤老祖宗边上。”   朱家还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还有人惦记自己的位置,朱棣真是气笑了。   “找什么江芸,又不是你皇后。”他骂道。   朱厚照不笑了,冷冷看着朱棣,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毕竟一开始也有人说过这事,朱厚照直接把人揍了一顿,打得连朱元璋都没拉住,差点让人在地狱再死一回。   朱厚炜一听这话,就生怕朱厚照犯浑,连忙说道:“还是赶紧吃饭吧,今年说还有烟花呢,吃完可以去看呢,就在忘川呢。”   朱翊燱抱臂,冷冷说道:“少管我们小辈的事情哈。”   她也是个小刺头,一时间朱棣也神色讪讪的。   “江芸还是做了很多事情的。”另外一个女帝朱靖榆脑袋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不论如何也不能说功臣啊。”   朱元璋有意缓和气氛:“是啊,是这个道理,江芸到底对大明有功,岂可用寻常言语形容,不过,你的事情我问过阎王了。”   朱厚照猛地抬头,眼睛发亮。   “人不在这里,按道理帝陵陪葬的都能来,但她连魂都在这里,所以这几百年都不曾来。”朱元璋叹气,“算了,少摆弄你的蓍草,与自己有碍。”   朱厚照怔怔地看着他,随后一脸失望,低下头不曾说话。   朱佑樘一看就心疼坏了:“好孩子,人家也是累了,她休息,你也休息,总会有缘分再见的。”   朱厚照手指转着蓍草,看着草尖耷拉着:“那缘分什么时候到啊。”   朱元璋最看不上这般儿女情长:“没出息,就是为了一个江芸,终生不婚,闹出多大的笑话啊,还好你有弟弟,皇位传给你弟弟,不然你要怎么办。”   朱厚照嗤笑:“我们朱家不就是孩子多的是,没我弟弟,我还没叔叔吗,是吧,我的祖父。”   朱见深只是拉着自家万姐姐的手,靠在椅背后,平静说道:“你爹恭顺,怎么有了你这么叛逆的孩子。”   “大概是因为你管生不管养吧,但我爹养我还是很尽心的,故而有了几分脾气。”朱厚照一向是不吃亏的,直接龇了龇牙骂了回去。   被夹在正中的朱佑樘冷汗淋漓,左右为难。   张皇后不好反驳长辈,但也听得连连点头。   ——都是他待夫君不好,这才让夫君病弱的。   朱见深懒得和这个大刺头说话,只是拉着万贵妃的手,笑说着:“吃个葡萄吧,你不是最爱葡萄嘛。”   朱元璋真是看得眼前一黑又一黑,一时间分不清这根到底是哪里坏了。   “朱棣!就是你,就是你教不好孩子!”他扭头就去打站在一旁的朱棣。   朱棣被无妄之灾波及,也是委屈:“他们都和我这么远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就是你!就是你!根坏了!根都坏了,你看看这些人什么德行,我在下面看着,我都怕好好的断嗣了,一个个要不就娶一个,要不就是不娶,要不就是就生了一个,要不就是喜欢年纪大的,都是你,都是你。”   朱棣真的敢怒不敢言。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啊!!   一顿热闹的饭后,朱厚照顺着人流站在忘川边上,看着地府热烈的烟花,只觉得百无聊赖。   “不好看?你不是最爱看烟花了吗?”朱佑樘不解问道。   “小时候很爱看,后来江芸不爱看,我也不爱看了。”朱厚照说。   朱佑樘叹气:“这又是何苦呢,她又不喜欢你。”   “她才不是不喜欢我。”朱厚照理直气壮反驳道,“她是事情太多了,没来得及喜欢我。”   “傻了,你莫理她。”张皇后拉着朱佑樘的手,骂道,“以前还为了江芸,把你给张家的荣誉都弄没了。”   “没了就没了。”朱厚照随口说道,“现在后世都说你贤惠呢,说你培养出我这样的好大儿,你那两个弟弟也不是寿终就寝了,难道不是善终嘛?不然按照朱翊燱的脾气,连祖坟都给你刨了。”   朱佑樘是知道那两个小舅子什么德行的,也不好开口,只是安抚地拍了拍自家皇后的手。   “而且因为曾祖母起的头好,后代的外戚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朱翊燱笑眯眯说着。   张皇后气闷。   “哎,你胆子这么小怎么当上皇帝的。”朱翊燱拨撩完长辈,就去骚扰后辈了。   “我爹就生了我一个,顾家的那位航海赫赫有名,很多年前就带回消息说海的另外一边也有女人做皇帝,而且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只是那个时候都没信,但也有人写过这样的话本,我爹也不怎么就想起来了,加之科举制鼎盛,朝中女官也不少了,前头还有一个您做榜样呢,我爹怕万一找了其他人,他们欺负我,我性子又软,他可不是要急死了,所以就说以后嫡长子的子是子嗣的意思,才不是男女的意思,故而之后立嗣只要是嫡长就行,不拘男女。”   朱翊燱点头:“你爹真不错,和我爹一样好。”   朱载楹在她后面幽幽飘过:“那你就少说两句吧,爹谢谢你了。”   “好嘞,爹别客气。”朱翊燱臭不要脸应了下来。   “所以,您是真的记得住江芸吗?”朱靖榆好奇问道。   朱翊燱闻言,背着小手,看着滔滔不绝的忘川神色凝重,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其实,不太清楚了。”   “那您当年真的就是为了……为了自己吗?”朱靖榆脑袋嘀嘀咕咕靠过来,眼睛一闪一闪的。   “你被人抱过嘛。”朱翊燱笑说着,“大概江芸太招小孩喜欢了,所以她抱小孩很熟练,你可以趴在她的肩头,她身上还香香的,和你说话温温柔柔的,她还会轻轻拍着你的背。”   “你爹要打你的时候,她会温柔的抱着我,还说孩子打了也记不住,要好好教的,你猜怎么着,后来连着我大小祖父都不敢打我,我小时候可皮了,就是因为她才这么快乐,后来江芸走了,我爹只要打我,我就开始哭,说江芸说不能打小孩的,我爹一听就会抱着我哭,我就不会挨打了。”   朱靖榆哇了一声:“你还记得这么多啊。”   “这个是记得的,不然不是会挨打嘛。”朱翊燱叹气,看了一眼坐在忘川边上发呆的朱厚照,半晌之后才说道,“我也想见她。”   “说的我也想见她了。”朱靖榆一本正经说道。   朱元璋远远看着那群人,最后忍不住躲在一边和他家大妹子嘀嘀咕咕着:“你说江芸是挺好哈,长得好看也有能力,清丈土地,开海贸,安九边,还知道修路,改良宝钞,杀气贪官来一点也不手软,选的继承人也不错,给国库攒了这么多钱,确实是做了很多事情,是个能人,我瞧着也不错,但我看朱厚照哪个混小子也不错啊,长得多好看啊,怎么就没看上,这好几百年了,也不愿意来看看他。”   马皇后笑说着:“那你说江芸要是当皇后了,还能当首辅吗?”   “那肯定不行啊。”朱元璋想也不想就说道,甚至还补充道,“不是能力问题,是二圣容易出问题,你看看隔壁,乱死了,那个武则天杀得李隆基心里都开始有阴影了,后面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那不就得了,她就是看得清,所以做得绝,就是你那子嗣自己想不开罢了,你只要记住是江芸让大明止住了往下走的路,这才得以让大明多以延续几代,不然我们和其他朝代又有何不同,江山百代,兴衰更替,人间却是不变的,人家只是一心为民,不为私心,难道不是最为高尚嘛。”   “再者,少管小辈的事情,你们朱家啊……情种还少嘛。”   朱元璋一听也跟着大笑起来,搂着他家大妹子,看着远处的烟花,得意说道:“那是我这个根好。” 第五百六十章 番外七   每条时间线上, 只要有文星降生又或者跌落,地府都得开一次研讨会,几个爱凑闹的皇帝就要围在一起指指点点(划掉), 取长补短,看看谁家小辈闹笑话(划掉),看看谁家小辈最有出息。   这一次,听闻书朱家的文星降落了, 朱元璋自信满满,大手一挥, 让自家孩子都来,又热情邀其他朝代的皇帝来仔细欣赏一下自家儿孙(划掉),仔细评判一下文星到底如何——看看呗, 谁家小辈不需要教训啊,等他来了,正好给我记着点,没事, 打打就好了。   人口最是简单的秦朝赢政就带着一对儿子来,大儿子瞧着文质彬彬,就是一直低着头, 见了人也不打招呼,小儿子看着虎头虎脑,见了人就非常警觉。   “别说, 你这两个儿子性格差挺多啊。”朱元璋拉着赢政嘀嘀咕咕道。   赢政按着自己腰间的长剑, 冷笑一声:“没用的家伙。”   两个儿子站在角落里,立正站好, 一声不吭。   “还行吧, 我瞧着还不错。”最是吊儿郎当的刘邦慢条斯理走了过来, “这不是怕你这个老父亲受累,下来伺候你呢。”   赢政冷眼看着:“老菜帮,要不是有你夫人,我看你汉朝也差不多。”   隔着很后面慢慢悠悠正在和马皇后说话的吕雉眉也不挑一下:“我儿刘莹可是登基了,和你儿不一样。”   扶苏立马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脸柔弱。   赢政一看这死表情,就眼前一黑。   “没事,你这条线的大秦确实都亡了八百年了。”李世民热情爽朗地说道,“但我看你之前不是还有一条线生出一个神女嘛,瞧着也不错呢。”   赢政不吭声,没一会儿又懒洋洋说道:“你那条线的那个女官也不错。”   李世民叹气,紧张扭头张望了一下,随后松了一口气:“那两人没来,那女官挺好的,就是我家雉奴不喜欢,认为她挑拨了夫妻感情,算了,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和你说这事了,回回说起来就炸毛,我家雉奴体弱,可不兴说这个。”   两人各自坐好,长孙皇后快快乐乐去找马皇后玩了,胡亥悄默默搬了个板凳,又抹了一把干果,开始小心翼翼嗑瓜子。   扶苏看了一眼弟弟,又看了一眼老父亲,愣是站着不敢动。   “教的也太古板了。”李世民嘀嘀咕咕道。   别看老父亲们眼睛朝前,眼睛倒是往后看了。   赢政沉默,许久之后淡淡说道:“养孩子有些麻烦。”   “是这样的!”李世民拍大腿,“我以前都是一日三封信去问候我家雉奴的。”   赢政更沉默了,随后更不耐烦:“确实是太烦了!!!”   赵匡胤和唐朝水土不服,故而直接选在刘邦边上坐上。   “呦,李世民的拳脚确实厉害,怕了?!”刘邦挑拨离间。   赵匡胤没反驳,只是盯着门口,冷笑一声:“逮人先,等会我那个弟弟赵炅来了,又或者赵构那王八蛋。”   “怎么了?上一次看完那人还没消气。”刘邦吃惊。   “没呢,越想越火大。”赵匡胤气笑了,“我一想到说不定是根坏了,又或者是赵构那王八蛋脑子不灵清,我就火大,等会你就负责堵门口,我都带刀了。”   刘邦一听也来劲:“行啊,等会我帮你一起揍,免得孩子多,打不过来。”   “这两人在干嘛?”马皇后下巴一抬,随后问道。   “没憋好屁。”吕雉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冷笑道,“等着看热闹就好了。”   “地府这日子过得没完没了,我也烦了。”长孙皇后叹气。   “还有这电影看看还不错的。”窦漪房笑说着,“瞧着人间百态,还真的如庄子说的一般。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每一条线的改变往往就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和蜩翼并无区别,却又变化莫测。”   说话间,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   “差不多了吧,就不等其他人了,看个文星还磨磨唧唧。”朱元璋看着即将燃尽的长香,迫不及待说道,“给他们留条缝,爱来就来,我倒要看看我们大明出什么文星了。”   长香刚烧完,一道很宽很大的屏幕从天而降。   “是个……小孩?几岁的啊?瞧着是个苦孩子。”   “不过长的倒是好看。”   “她是不是不认识路啊。”   只见屏幕上,站着一个穿着短了一大截衣服,眼神灵动,好奇张望的小孩。   “江芸,这人的名字,扬州人。”长孙皇后柔声念道,“江南水乡果然养人,连孩子都长得格外水灵。”   “这是在干嘛?拜师嘛。”朱元璋抱着非常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没开始读书啊。”   “瞧着就不是富裕人家,要求这么高做什么。”李世民笑说着。   “我倒要看看这个文星有什么厉害的。”朱元璋认真说道。   “四书五经都不会,瞧着文星要帮你大明怎么也要七八十岁了,啧,又一姜子牙不成。”刘邦嬉皮笑脸拱火道。   最后面的刘莹欲言又止。   “这个江如琅实在肤浅。”吕雉评价道,“若是真舍不得直接杀了就是,若是想要捏住这个关系,就不该这么欺负小孩,平白坏了关系。”   “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刘娥叹气说道,“瞧着也是个好孩子,那个饼就这么几个,也舍得给陌生人,不过是年纪尚幼,无法反抗这些,瞧着也怪可怜的。”   “这男人明显是拉不下脸来,又怕他不好,又怕他太好,这个江芸瞧着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倒霉了些,出生在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中,家中眼界就这么矮,这个江如琅又想他去攀关系,又不想他脱离自己的掌握。”贺皇后叹气。   “夫人体弱莫叹气,吃个草莓,我们以前哪有这些东西,今日朱元璋请客,多吃点,不亏。”赵匡胤一心三用,还有空抽空安稳自家发妻。   贺皇后接过草莓,笑了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不过读书倒也认真,这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子时才睡下,小小孩童能有这样的毅力,怪不得是文星呢,已然超乎大部分人。”朱元璋满意颔首,“读书进度也快,那老师焉坏,赶进度的一样的上课,也不怕让小孩害怕,不学了。”   “不学快一点,拿出一点成绩,那个江如琅又闹幺蛾子了。”马皇后放下手中的书本,颇为满意,“老师看得清,孩子读书也认真,倒也师徒相得。”   “这是我选的状元呢,我一眼就发现此人文章写得极好,但性格有些迂腐,不过秉性不坏,而且对您可崇拜了。”朱祁镇一见有自己认识的熟人,就忍不住炫耀道。   朱元璋不笑了,冷眼睨他。   朱祁镇一看就吓得缩回脑袋了。   朱棣笑眯眯凑过去说道:“文星还是眷顾我大明的,可见是爹的恩德足以感染后世。”   “哇,胆子还挺大,这么小的年级还敢唆使百姓去衙门闹。”一直懒洋洋的刘邦来了精神,“虽说鲁莽了点,但胆气十足,好好好,小小年纪就能看出长大是个人物了。”   “胡闹,无凭无据,这些大人能把她先抓起来。”马皇后紧张说道。   “虽说他必定不会有事,但瞧着还是很紧张。”长孙皇后低声说道。   画面中凌乱的血迹和头顶灿烂的烟花,交错不断,最后落在江芸失魂落魄的面容上,那张过分精致漂亮的面容在此刻也只是成了灰败的玉雕。   王莽:“还不如直接安排这些百姓杀进去,倒也痛快。”   宋仁宗:“秉性还不错,就是还没磨练过,不知道这大人啊,坏得很。”   吕雉:“天真了点,还以为这些人是说事实摆道理能讲清的人。”   窦太后:“可不是,好好的孩子,可别走错歪路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不断,朱元璋却咬牙切齿说道:“好恶毒的知府,就该扒皮萱草,让他见识见识大人的手段。”   “小孩就该好好读书,少掺和这些事情。”李世民淡淡说道。   “瞧着一个十岁的小孩都比你有血性,办法差了点意思,但好歹有这个心。”嬴政冷笑一声。   扶苏低着头没说话。   胡亥咧嘴一笑,还没笑完,就看到他爹阴沉沉的目光,立马闭嘴继续装死。   “真是个好孩子,和我儿一般有胆气,只要不知道等他再大些,有了足够多的本事,这世道待他会不会还这样残忍。”卫子夫看着画面中沉默的孩子,微微叹气,“再努力长大吧。”   不远处的汉武帝远远看了过来,眼波闪过,但没走过来。   小小的一阵插曲,后面便是江芸在扬州每日三点一线的读书。   “好有耐心的人。”原本兴致缺缺的李世民反而来了兴趣,“她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她耐得下性子坐下来,这样的人,如何不成功。”   朱元璋也跟着点头:“而且学得也快,发生这么多事情,她也都没耽误读书,她边上的那个同窗都都被他甩开了,小小年纪有如此心性,做什么不会成功。”   “算算日子瞧着也该考科举了吧?”前头没科举的朝代都好奇问道。   朱元璋在位期间其实也没举办多少届科举,但输人不输阵,便扭头去看朱棣。   朱棣心虚,扭头去看朱高炽。   朱高炽苦着脸哈哈一笑,低声说道:“爹,我没当几年皇帝。”   还是孙子朱瞻基给力,笑说着:“马上就要科举,按道理他应该在南直隶考试,就在这几月了。”   “不如猜猜考了第几?”刘邦笑问道。   赵匡胤年轻时也是爱好玩乐的公子哥,连忙说道:“好好好,就是不知道赌注是什么?”   “算了,就这盒草莓吧,我家夫人爱吃。”他眼珠子一转,又说道。   “那坏了,我家的不爱吃。”刘邦流里流气说道。   谁知边上的吕雉淡淡说道:“你赢了,我就爱吃了。”   刘邦一怔,眼珠子一转。   李世民好歹也是世家贵族的小公子,手臂懒洋洋一抬,大声吆喝道,“那我加一盒葡萄,我家观音婢最爱吃西域大葡萄了,我赌,赌第一吧,我瞧着就喜欢。”   长孙皇后歪了歪脑袋:“我可不爱你赌。”   李世民半个身子直起来,穿过人群看了过去,咧嘴一笑,挤眉弄眼,五陵年少的放荡不羁并未随着时间流逝,反而越发潇洒:“反正赌注也是别人家的,不亏,葡萄好吃得很,等会我剥给你吃。”   “你这年少夫君倒有几分少年贵气。”刘娥笑说着。   “明月。”身后的赵恒幽幽喊道,“你爱吃什么,我也给你赢回来啊。”   据说,刘娥的生母庞氏,曾梦到明月降落怀中,不久后有了身孕,生下的孩子便是刘娥。   刘娥笑着不说话。   “等会!拿我家的东西赌什么!”朱元璋大怒,“自己去家里拿去。”   “别吵别吵!!要出成绩了!”刘邦来了兴趣,笑说道,“我赌第一啊,我瞧着这小子就有点龙凤之姿,比她有天赋的那个唐伯虎,没她努力,比他努力的黎循传,第一没比她努力,第二也没她有天赋,这样的人,不得第一,我可不服。”   朱元璋也来不及生气了,也紧跟着看了过去。   那张皇榜被缓缓解开,露出了第一个人名——江芸。   “真考第一啊。”   “这也太厉害了。”   “我觉得他厉害,但也没想到这么厉害啊。”   猜第一的人得意坏了,端着草莓/葡萄/车厘子/哈密瓜切块/西瓜切块就施施然走了。   “不是说给我吗?”吕雉看着翘起一只脚准备吃草莓的刘邦,微微一笑。   刘邦张开的嘴,举起的手,翘起的脚,都缓缓放了下来。   “给吧,大男人还差一口草莓,没出息。”一旁的赵匡胤一边一本正经把草莓蒂都摘了,一边煽风点火着,最后目光巡视了一圈,立马也没了个好脸色,就对着不远处坐立不安的刘盈说道,“哎,你过来把这个送我夫人,顺便把你爹的草莓给你娘端过去,你爹一个大男人还舍不得草莓,笑死,活该被老婆压着抬不起头来。”   刘盈悄悄看了他娘一眼。   吕雉瞧着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刘邦看。   刘邦不耐说:“给给给,你整日磨磨唧唧的,优柔寡断,也不知道像谁。”   吕雉幽幽说道:“大概是小时候从车上摔下来傻了吧。”   刘邦又不说话了,故作事多的帮忙踢了一脚赵构。   ——赵构本想偷偷溜进来看热闹的,奈何被他家老祖宗抓了个正着,直接捆起来打了一顿。   ——他也是在委屈,别的时空的赵构想杀她女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还不是你也心术不正。”赵匡胤狰狞一笑,“就是现在你的过去,也会这么干,还好那女孩聪明。”   “我还以为她要一鼓作气去京城呢,没想到去游学了,不急不躁,还真是神人不成。”正中,李隆基看着江芸和老师的对话,惊讶说道。   “他说他要六元及第。”赵恒咋舌,“好狂。”   “我就说我与他一见如故,好狂!我喜欢!”刘邦大喜,“就是最后考上了没,先拉过去看看。”   李世民也好奇:“要不先看结局吧,我们看节点都有什么,我们跳着看,这么看要看到什么时候,我觉得她日子过得又无聊,又有趣,这么繁忙的读书竟然还能干这么多事情,也是精力旺盛。”   朱元璋黑脸。   “瞧着她还要读好几年的书啊。”嬴政眼尖,一眼就看到下面最小的字,“好像还真是六元及第。”   话音刚落,顿时人声鼎沸。   “看看吧,主要也是看她做了什么,读书时候那都是少年时光了,这一群人谁这么认真读过书啊,还不是看了就无聊。”马皇后说道。   朱元璋就把人拉倒京城那一章节。   正好看到她穿上状元的红衣服,忙的团团转。   “还会骑马,果然不错。”李世明满意点头。   “好俊啊。”长孙皇后盯着那张处在年少时期,雌雄莫辨的脸庞,惊艳说道。   “确实好看,比在扬州长开了些,不过瞧着还是很年轻……才十五岁!”马皇后震惊,“好年轻的状元啊。”   “这么年轻能办好事吗。”朱元璋却表示质疑。   那个屏幕好像听得懂人话,但一直都是挑人回答的,此刻却悄悄在侧边打出一行大大的字——可太行了!!!   “哈哈哈,能让它这么吹捧,快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李世民大笑着。   众人看了一会儿就看到江芸被贬琼州的过程。   “瞧着,和那个站在扬州衙门前的人差不多啊,真是没变。”嬴政沉默片刻后,叹气说道,“就是不知值不值。”   “如此软弱的皇帝,百官要死就去死,真当大明无人不是。”朱元璋暴怒。   几个朱家皇帝立马躲了起来,唯恐遭殃被迁怒。   “你儿子……”朱棣对着朱见深说道,“怎么养的,性子如此软弱。”   朱见深只是盯着屏幕上帝王的模样,平静说道:“大抵性格就是如此吧。”   “不是他万姐姐的孩子,不关心。”朱祁镇嘟囔着。   “要不是你把武将和开国勋贵都折腾光了,文官至于这么强势嘛。”朱见深平静反问道。   朱祁镇立马脸色大变。   “我就知道……”朱元璋的脑袋幽幽转了过来,“根啊,就是坏在你这里了。”   “算了,还有其他人在呢。”朱棣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劝着架。   朱元璋冷笑一声,幽幽转回脑袋:“你的根啊……”   朱棣立马又不说话了。   “初来乍到就敢说要清丈,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成了没,先剧透一下吧。”   ——成了!!   “哦,还挺厉害。”吕雉终于坐直了身子,眼睛发亮,“耕者有其田,还真是一腔热血啊。”   “他竟然开海贸,还说是爹你的意思。”朱棣咋舌,“好大的胆子。”   朱元璋看着站在百姓面前振振有词的人,也一脸震惊:“我说过这话??”   “说过,但,好像不是这个意思。”朱高炽摸了摸下巴,“但要是这么解释,好像,好像也没问题,祖父禁海贸是为了海盗啊,可现在没海盗了,也没说不能再开啊。”   朱元璋气笑了:“油嘴滑舌之辈!我们大明的文星怎么是这个啊!!”   “不是挺好的,多机灵啊。”刘邦不悦说道,“就你琼州这破地方,能养活多少百姓啊,开海不是正好。”   “是啊,确实不错的,能赚很多钱的。”被捆起来已经打了一顿的赵构忍不住说道。   “你闭嘴!!”赵匡胤/朱元璋异口同声呵斥道。   赵构讪讪闭上嘴。   “先看看,这么早下定论也没意思。”嬴政一脸欣赏,“脑子里主意多,要是在我大秦就好了。”   “你那个女儿就不错,也聪明得很,就是……好吃懒做了点。”李世民笑说着。   嬴政也跟着点头:“人才总不嫌多的,我大秦能成,不就是源源不断的人才。”   “还真做成了,看来朝廷上不少人对这个事情都挺赞同的,不过是顺手推舟。”吕雉深究,“看来江芸抄书也是有点用的,对朝廷动向也很是了解。”   “她出生扬州,本就应该对此很有看法才是。”马皇后说道。   “到底是要种田,做生意有什么用。”朱元璋还是颇为嫌弃,“商人逐利,薄情居多,有了钱大肆吞并土地,到时候百姓跟不好过日子。”   “所以他不是清丈土地了嘛,而且那一条条规定还真不错。”吕雉背着手上前,仔细看着她贴出来的土地买卖公告,满意点头,“我当年推行的均田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他还有累计收税制,这样就会遏制那些人大量吞并土地,果然是个能人。”   “是吧,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这不是没活到那岁数嘛。”刘邦咳嗽一声,大声说道。   吕雉没理会他暗搓搓的潜台词,只是继续回到长孙皇后身边桌下。   “吃草莓。”长孙皇后笑眯眯哄道。   “哎,刚回京怎么又被贬了。”李隆基震惊,“比我还能折腾。”   “原来你也知道,你能折腾啊。”李世民幽幽说道。   李隆基低下脑袋,不说话了。   “要处理那个皇庄,可不是直接碰到外戚的逆鳞了,可不是要碰到头破血流,只是被贬去兰州,看来这个皇帝的脾气是真不错啊。”汉宣帝刘询幽幽说道,“不像我妻,一条命也没留下来,如今她在南陵,也没法与我一同来到这里。”   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了,毕竟当皇帝的,或多或少,外戚的干扰是说不开的。   “好箭!!”兰州被围城后,江芸那两箭,直接让人群沸腾。   李世民正是激动的走到屏幕前,一脸笑意地看着江芸:“若是来我大唐,就凭这两箭,我定让他进凌烟阁,临危不惧,调度得当,安排有序,真是当将军的好料子啊。”   朱元璋的嘴角都要压不住了,偏还是一脸淡定说道:“哪有这么好,瞧着有些冒险了,万一射空了呢。”   “怎么会!”李世民完全不吝啬溢美之词,“他之前在白鹿洞书院从弓都拉不开到能把把红心,可见他练习勤奋。”   ——而且每天都会拉弓,练习臂力哦(星星眼)   “你看,屏幕也说她很努力,可见她肯定是有准备的。”   “但他说,成吉思汗,您能杀,他也能杀呢,好狂的小子。”刘邦暗搓搓说道。   “这有什么!”朱元璋得意说道,“这不是更好证明,元人也不过如此,好好好,还是个文武双全的本事。”   是了,蒙古施行密葬习俗,故而元朝的皇帝一个也不在这里,因为都找不到!!   “不过这人的脾气确实倔,朝廷说不追究那个寇知府的事情,他还千里迢迢去追击杀人,好凶的心。”赵恒皱眉。   “这些人就是冲着他的,这个老知府就是倒霉罢了,江芸虽出身广陵,却有燕赵的豪气,真是不俗。”嬴政看着那把刀插入蒙古人的身体,满意地眯了眯眼,“好魄力,虽有千军之压,但从不回头,若来我大秦,我必给予相国之位。”   “他在我大明也是可以的。”朱元璋嘀咕着。   “我大明没丞相啊。”朱棣随口说道。   朱元璋皮笑肉不笑:“我看你是真的欠打了。”   “这个边贸开的也有意思,瞧着是做生意,但对蒙古人的控制也不小,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被我们控制了,他们今后要乱也难。”马皇后夸道。   “只怕是养大了蒙古人。”朱祁钰紧张说道。   “不过他有这么大的功绩也该回京了吧。”刘娥随口说道,“这样的人留在边关有些浪费了。”   ——快了!   “这个屏幕今日好开心,有点孔雀开屏了。”朱元璋随口说道。   屏幕:(红脸,笑眯眯)   没多久,回京后,江芸果然进了内阁,开始教太子读书。   “这个太子,太粘人了!”朱元璋不悦,“整日要找人出门玩,没出息。”   “这个爹也太宠小孩了!”   朱元璋:“这个良籍恢复不错,就是怕贱籍也乱了。”   宋徽宗赵佶:“不过他写的这篇文真是感人,文好,字也好。”   “闭嘴,还没开始打你呢,留着点力气等会叫。”赵匡胤幽幽说道。   李世民:“这个吏部改革还不错,就是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   刘邦:“你看,不听我们唐太宗的,遇刺了吧,不过这个道长是不是太紧张了。”   直到……一阵鼓声传来。   “什么!她是女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第五百六十一章 番外八   听说大明文星竟然是个女人, 导致原本还算空旷的大厅立马挤满了人,八百年不爱出门的李治和武则天也都挤了进来看热闹。   屏幕侧边赫然写道——最封建的大明出了最赫赫有名的女人!!   “什么最封建,胡说八道, 胡言乱语。”朱元璋骂骂咧咧。   屏幕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刘邦震惊:“真是女的啊,她都没反驳!”   赵匡胤也不打孩子了,站起来,目光炯炯:“我竟完全看不出有一点女子之气, 真是奇人。”   “我也没看出,不过, 我时常会忘记她到底是男是女,毕竟她之前在兰州破除妓院,就让我刮目相看。”吕雉意味深长说道, “不过她要是女子,倒也能理解,能解他人之困,也为坦荡。”   “可她下地种地, 出门杀·人,我也看不出是什么女人啊。” 贺皇后咂舌。   “她性格坚毅,早已没了男女之分, 不论是男是女,这样的人都不会过得太差。”刘娥平静说道。   武则天满意点头:“如此能人,来大明真是可惜, 应来我麾下, 我定能让她大放异彩。”   “来大明怎么会可惜。”朱元璋先一步反驳道,但话锋一转, “怎么是女的啊, 那还怎么当文星啊。”   “那是你大明女子不能当官, 来我大汉就行了。”刘邦随口说道,“我给她封个侯,又是一条好汉……好姑娘。”   “这个新任继承人瞧着有点自己的想法。”李世民评价道,“而且他还这么喜欢江芸,若是真喜欢,难道不会力排众议。”   “不可能。”朱棣想也不想就反驳道,“朝廷大臣如何能同意。”   众人屏息看着面前的一切,直到看到朱厚照开始不理朝政,这才纷纷诧异。   李世民震惊:“这孩子之前看着还不错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嬴政平静说道:“坏人太多了,你看那个刘瑾冯三就很不是东西。”   吕雉叹气:“这个冯三不是江芸教的徒弟吗?不论他意欲何为,现在所作所为都是在辜负老师。”   朱元璋气势汹汹点过朱家众人,恨铁不成钢:“我就说宦官会乱政吧!你们一个个……”   “一个人真的干不完。”朱瞻基犹豫说道。   “你少玩点蟋蟀就可以了。”朱元璋冷笑,“吃喝玩乐倒是精通起来了,混账……气死了,真是混账东西啊。”   越想越气的老朱开始打孩子,虽然大厅很拥挤,但大家还是热情地让出一个位置。   长孙皇后:“如何能打孩子?”   “没事,妹子,我们继续看。”马皇后大气的把人搂到一边去了,笑眯眯说道,“孩子不打不行的。”   朱棣等人自然就是装死不说话。   “别吵,等会,这又是做什么,怎么又跪了这么多人。”不少开国皇帝都非常惊讶,毕竟他们的威慑自来就不少,少有人搞威逼这一套。   朱元璋也拧眉看过去。   “这个冯三瞧着,要把朝中的大臣都打发走啊。”刘邦摸了摸下巴,“他不会以为把这些人都弄走,江芸就能回来吧。”   “……但你别说,好像真行。”赵匡胤喃喃自语。   “虽是个蠢办法,但也是个好办法。”吕雉评价道,“朝中无人,就是需要高阶大臣主持,江芸之前就一直在内阁,她若是这个时候回来,确实合适。”   “是这个大臣一直威逼小皇帝吧,欺负皇帝年幼。”武则天冷笑一声,“小皇帝做什么,他们都不同意,却又不肯好好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内阁事多,难免顾虑不到。”朱见深说道,“但他们确实也有有意为之的感觉,清丈土地是个好政策,之前江芸就干的不错,小皇帝想继续推行下去,但他们却认为这是传旨的刘瑾的意思,甚至会利用他们急躁的性格,不加以阻止,让情况越来越糟糕,确实也该滚了。”   “小皇帝未必察觉不到刘瑾冯三等人的用心,现在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我瞧着他也是一个暴躁,耐不住性子的人,这样的性子太容易被人控制了。”汉文帝也紧跟着说道。   “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道,怎么教孩子的。”朱元璋怒骂,又抓着最近的朱见深瞪眼。   朱见深可不是触霉头,低着头装死不说话。   说话间,上一任皇帝朱佑樘慢条斯理出现了,他一看到屏幕上的东西也格外好奇。   “来,坐吧。”朱高炽热情招呼道。   朱佑樘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些祖宗。   “坐坐坐,别当着我们看电影。”后头的刘邦喊道。   朱佑樘下意识坐了下来。   “多看少说话。” 朱高炽笑说着。   朱佑樘哎哎两声,还真不敢开口,只能惊讶地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人和事情。   ——江芸这个小刺头还真的是文星啊!!!!   他震惊地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人。   “但你别说,广阳郡这么热闹,江芸在扬州倒是养出一点肉来了,这个道袍穿着还怪合适的,还知道抱着小狗玩。”刘邦笑说着,“这人确实适配这个小皇帝,一动一静,一急躁一平稳。”   “江芸的性格颇有海纳百川的爽朗架势。”马皇后也跟着夸道,“确实很好。”   “不过这个时候把人召回来确实是最合适的。”武则天点评道,“他们也只有这个机会了。”   画面中的江芸正坐在树下发呆,小狗们围着她打转,扬州天光灿烂,落在她脸上好似给美玉蒙上一层光泽,让她几乎在光影交错间熠熠发光。   “你说她还想回去吗?”长孙皇后问道,“会不会自己也感觉很奇怪。”   “等你拥有过权力,你就不会奇怪了。”武则天意味深长说道。   李治一直低垂的眼眸子,懒洋洋抬眸,看了她一眼。   “能和你共享也是极好的。”武则天立马察觉到他的小心思,柔声安抚道,“你就说后世子孙是不是都是我们的孩子。”   李治一听,满意点头。   吕雉把这一幕看在心里。   “你看,说两句软话也没什么不好的。”贺皇后小声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反正得到了才是最真的。”   “那也得看人,有些人是狗脾气,越哄越蹬鼻子上脸。”吕雉平静说道。   贺皇后一听也不好多说什么。   “果然,内阁的人都滚蛋了,只剩下一个好说话的李东阳了。”汉文帝刘恒叹气,“朝野这么动荡,对内对外都太危险了。”   “为了把一个江芸叫回来,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刘彻表示质疑。   “乱成一团。”朱元璋最后评价道。   江芸果然回来了。   画面中朱厚照围着她笑得见眉不见眼,还炫耀起手中新做的弓箭。   “好弓啊。”李世民眼睛都亮了起来,“瞧着需要的力气轻了点,就是不知道准头如何?真像哪来看看,快,快找个人烧一把给我玩玩。”   “那个弓果然坏了她的手。”汉武帝目光自她手腕上一勺而过,可惜说道,“如玉美手啊,太不自量力了。”   “你倒是一如既往爱美人的手啊。” 窦漪房微微一笑。   汉武帝脑袋一缩,立马不吭声了。   “我瞧着这个小皇帝很喜欢骑马射箭,江芸一回来竟还激他去和蒙古人比拼,也是胆子大,也不怕出事。”嬴政拧眉,“瞧着也是个会算计的人。”   “可人家心甘情愿被算计呢,几个小玩具就哄好了。”李世民笑说着。   “说起来,你家子孙,属狗的吗?”刘邦意味深长说道。   朱元璋恨铁不成钢:“也太粘人了,什么臭毛病。”   朱见深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说道:“是个好毛病啊。”   朱佑樘更不敢说话了,低下头装死。   “她这个边贸扩大这么多,但就不怕蒙古人壮大吗?”朱棣不悦质问道,“自来只要开了一道口子,口子就会越来越大。”   “但关上门显然也会让自己被动。”说起打仗,汉武帝刘彻就开始滔滔不绝,“就应该把匈奴人都赶跑,这才是真的边境安宁。”   “然后就跟你一样把我们攒的钱都花光吗?” 汉文帝刘恒微微一笑。   “穷兵黩武不是好事。” 汉景帝刘启紧跟着说道。   汉武帝撇了撇嘴:“那就是放任这些蒙古人劫掠边境,那边境的百姓算什么,蒙上眼睛是过不了好日子的。”   “是这个道理。”朱棣也紧跟着说道,“但我几次出征都不曾消灭蒙古,蒙古和我们大明交界实在太长了,他们又是骑兵,一有不对经就跑,很难尽数驱赶。”   朱见深点头:“我之前三次大战都不曾消灭,她这个办法有用吗?”   “有没有用什么用,都同意了,她这个脑子就放在这个地方使坏了。”朱元璋看到大殿投票这一幕,气的牙关紧咬。   “你都死了,少关心后辈的事情。”嬴政平淡说道,“好不好也要推行了再说。”   ——八十年后,蒙古和汉人完全融合,直至明末蒙古都不曾叛变,甚至出现很多大将。   屏幕笑眯眯打出这么一行字。   众人哗然。   “真的有用!”   “难道不会壮大蒙古嘛。”   屏幕顺势在边上打出几句话。   ——扶持蒙古内部其中一股势力,借力打力。   ——在边境开展教学活动,教授汉家文化。   ——吸纳蒙古人入大明生活,以蒙治蒙。   ——设立汉蒙调解处,她的妹妹江渝深耕边境多年。   …… ……   一条条写下来,足足十条配套政策。   “如此政策虽好,推行怕是不易。”朱元璋说。   ——扶持自己人。   ——资源倾斜听话的地方。   ——大力修路。   ——皇帝爱走动,让他没事去边境走走。   ……   “什么毛病!这个江芸。”朱元璋大怒,“以身犯险多危险。”   “爱走动不是你家的毛病吗。”武则天幽幽说道,“能有这样的人愿意为我走动该多好啊,真是亏了,就应该来我这里的。”   朱元璋恼怒,抓起棍子,就去打朱棣:“都是你,都是你,好好在京城不带着。”   “还有你,把自己都搞丢了。”   朱祁镇来不及跑被打了个正着。   “打不到他们,还打不到你个混小子。”朱元璋见人跑了,更来气了,拎着棍子就是追上去,“看我不打死你。”   “放心,关门了哈,年纪也不小了,别伤到腰。”刘邦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把大门关起来,和赵匡胤一左一右守着门。   “不过这个江芸三十不到就近内阁了,也太早了。”马皇后说道。   “是因为她当官也很久了,十五就开始当官了,寻常人二十的进士都是少见的年少有为,她可是十五的状元,算起来到现在当官也有十来年了,就是太聪明了,又不是在翰林熬资历,一件件功劳打下来,难免升得快,但也太快了。” 明仁宗的张皇后也是辅政过的人,闻言低声说道。   “那她不是很快就能当阁老了?”马皇后叹气,“朝政久经一人之手,不是好事。”   这场电影许是太长了,从一个十岁孩童开始讲起,从她的读书到她的科举,从扬州走到琼州,又从京城开始三起三落,故而情节上大都非常快节奏。   “她的一生,好长啊。”贺皇后感慨道,“真好,是生机勃勃的小芸草。”   “等会,老朱,先别打了,她不仅打算开海贸,还打算去训练海军,打别人去,还挺凶啊。”李世民连忙把人拦住,也算是救了一把朱祁镇。   “不过他这个组建水军的理由是能说服我的。”李世民饶有其事点头,“这些人既然是附属国,就不能置之不理。”   “大概是没钱的。”朱见深淡淡说道,“国库没钱。”   李世民遗憾的啊了一声:“那也太遗憾了。”   果然这事被拒绝了。   “瞧着这个小皇帝平日里黏黏糊糊的,关键时刻也是拎得清的。”吕雉点头说道。   “那是因为江芸没强求。”武则天意味深长说道,“她大概自己也发现确实是钱不够。”   “不过这个吓唬一下也可以的。”刘邦叹气,“吓唬的还挺好,我们之前都不好吓唬,匈奴凶得很。”   “没事,我打回去了。”刘彻请功说道。   “花光了钱。”汉文帝慢条斯理说道。   刘彻又不说话了。   “能和好先和好,慢慢图之。”吕雉满意说道,“能屈能伸,是个干大事的。”   “不过这个江西要造反,她这个主意是不是打的太大了。”李世民摸下巴,“都打主意到皇帝身上去了,借着皇帝的名义把大臣和那个江西要造反的人耍得团团转,真的是好大的胆子。”   “瞧着跟个佞臣一样。”朱元璋吐槽道。   ——合理利用手中有效信息。   屏幕又解释道——朝廷没人。   众人又沉默的看了下去,只看到最后江芸和黎循传一起掉入湖中。   “我就说!这个同窗喜欢她吧!”宋徽宗忍不住说道,“好几次看人的目光都不一样。”   “小皇帝不也喜欢吗,这么多年都不肯成婚,别人说这事,闹小脾气,江芸说这事,闹大脾气,可不是个好兆头啊。”东汉光武帝刘秀也跟着嘟嘟囔囔着,“耽误情爱,没出息。”   “不是,皇帝打完胜仗不回京,又跑到这里来了,你的后代……真能跑啊。”嬴政忍不住说道。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   朱佑樘欲言又止,看着自家儿子的脸,也跟着叹气。   “和我没关系啊!!”朱祁镇真是服了,一看到老祖宗眼神不对,连滚带爬跑了。   “不过这个处理的还算完美,没有惊动其他地方,也就聚焦江西本土。”李世民摸着下巴评价道,“也算是竭尽全力了,她的调度能力不容置疑。”   “确实,而且不仅没耽误隔壁的卫所动乱平叛,还可以让江西各地调动起来,看清当地的敌我情况,算是一步非常高妙的棋了。”大汉棋圣汉景帝刘启悠然自得说道。   “年纪轻轻就有了白发,也挺辛苦的。”长孙皇后叹气,“多思不长寿啊。”   “我看后面还有不少内容呢。”马皇后说道。   ——皇宫内的近半的补品在她晚年时被送到她家中。屏幕写道。   “败家子。”朱见深震惊。   ——您好不容易找到的二十年人参也被送去了哦(笑眯眯)   朱见深眼前一黑:“等,等不肖子孙回来,我非,我非打死他不可。”   “果然还是不放弃马六甲啊。”汉武帝叹气。   “那条海峡若是真如她说的这般重要,确实要控制在自己手中。”李世民点评道,“但远征需要的东西不少,可别中途败了,那对整个朝廷来说都是打击,尤其是江芸的个人威名。”   “她这些年压了这么多人,手腕铁血,一旦真有大过,皇帝也保不了她。”武则天叹气说道。   “她为这张打仗做了这么多准备,清丈土地攒了一波钱,海贸也是,稳定了九边,安抚了西南夷族,只要将领不出错,她坐镇大后方肯定是不会有问题的。”李治揣着小手,镇定自若坐在一堆女人边上,和他的媚娘咬耳朵,“而且这个明朝皇帝也不是以前的小皇帝了。”   等马六甲海峡捷报传来的时候,大厅中欢呼连连。   “果然有本事。”朱元璋满意点头。   “如今倒也称得上四海升平。”朱棣也跟着说道。   “不过她做了几年首辅啊。” 朱高炽定睛一下,咂舌,“三十年啊。”   画面定格在飘然的大雪中,整个大明皇宫被漫漫大雪覆盖着,院中的江芸站在门口,好似成了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   “她这三十年可真是做了好多事情。”吕雉看着屏幕上的一件件功绩。   “修什么路啊?看看。”嬴政好奇问道,“是类似于秦驰道嘛?”   屏幕飞快的给他点开这个片段。   “原是把各县都通起来,可以方便做生意,好大的工程啊,不过这样大家也都好出门做生意,想法是好的。”   “和我们修路的标准差不多。”嬴政满意点头,“现将掺水泥巴烧熟后,再翻炒,最后在铺设路基时事先铺石灰,又在炒过的土里加盐碱,这样的路就可以达到雨不沤,草不生。”   汉文帝震惊:“这么大的工程?难道就没怨言嘛?”   ——有嘟,还挨大骂啦,不过和隋炀帝一样,功在千秋嘛(红脸笑眯眯)。   “确实,修路真的很重要。”嬴政点头,“战时输送物资,闲时还方便物品交流。”   “提我做什么。”一直躲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杨广骂骂咧咧道。   “人员流动这么频繁并非好事。”刘邦说道。   “大明的情况和我们大汉已然不同。”吕雉淡淡说道。   “这个土豆,番薯是什么?”武则天问道,“闻所未闻。”   屏幕飞快换了个片段。   “埋在地上,会有很多果实长出来,而且吃了可以报复,皮是黑色,肉是黄色……”已经头发花白的江芸喃喃自语,看着面前干巴巴的藤条,“番薯?”   “反正是一个商人绕在绳子中带回来的,说希望可以帮助百姓吃上一口饭。”   江芸大喜:“快,我要入宫。”   …… ……   “这个番薯在江南地区亩产近百斤,山东地区亩产可以达到三百斤,江西地区产量不稳定,一百到一百五之间。”内阁的严嵩拿着折子,在江芸芸面前激动说道,“那个土豆也是,产量更高,好东西啊。”   …… ……   “能种这么多。”朱元璋震惊。   “那为何不推广下去。”汉文帝不解。   “不是说了吗,番薯种地要求高,而且不易储存,只要能在关键时刻保命就行,而且那个土豆也是,土豆种多了会减产,所以她要求轮流种,倒也仔细。”刘邦满意点头。   “还挺细心的。”武则天也跟着点头,“不会好大喜功,但也不会过分胆小,大明这颗文星确实不错。”   “还行吧。”朱元璋得意说道。   “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李世民笑说着,“我新看到的诗集,感觉很符合这个江其归的性格。”   “正好,她也喜欢李太白。”   “可惜了,她这样的人后期身体实在太过孱弱了,送了再多的草药和人参都不管用。”吕雉惋惜说道。   “太忙了,都不曾好好休息过。”马皇后叹气,“身边也没个人照顾,你看她每天吃个什么,内阁的生活条件也该好好改善一下了。”   ——改善喽,后面接任的皇帝有感内阁艰苦,阁老们辛苦,一日三餐,四菜一汤,还有甜点,很丰盛哒(红脸笑眯眯)。   “江芸!”众人说话间,大门呼的一下被打开。   “这么快就死了?”朱元璋看着突然出现的人格外震惊!   “殉情啊。”口无遮拦的宋徽宗咂舌。   原本应该在屏幕里的小皇帝赫然出现在门口,他茫然看着屏幕上定格的那张脸,双眼瞬间通红,喃喃自语:“江芸。” 第五百六十二章 番外九   江芸芸准备读六年级的时候, 随着小姨的调任去了湖南,小学的学籍也跟着调动了,她兴冲冲的收拾好包裹准备去别的地方上学了。   “我是想着在这里先考试的, 就一年时间怎么赶得上进度,学得东西也不一样。”外婆一边给人收拾衣服,一边碎碎念着。   “不会的,我看过那边的教材, 我感觉我都会。”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外婆嗔怒:“一点也不谦虚,万一考得不好看你怎么办。”   “不会哒。”江芸芸手里拿着玩具, 来来回回比划着,“这个托运的话,会不会被弄坏啊。”   “这个娃娃我也很喜欢呢, 我想带走。”   “这个可是我抽了好久的盲盒才拿到的。”   “带啊,都带走。”小姨回来后随口说道,“到时候都打包发货,贵的东西就放在身边, 也不能让我们芸芸去别的地方不适应。”   江芸芸开心坏了。   “真是没心没肺。”外婆叹气,“我说的事情你们都不听,回头耽误了学习, 看你们怎么办。”   “不耽误的,你孙女是个神童呢。”小姨捏了捏江芸芸的小脸,“外面买了炸鸡, 去吃吧, 小姨和外婆一起收拾东西,你就不要添乱了, 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江芸芸抱着娃娃, 乖乖起身走了。   “怎么了, 把人支出去。”外婆低声问道。   “我到时候会比较忙,您年纪也大了,芸芸这个年纪正是活泼,您也不好带了,正好我有个朋友说有认识的人,帮我安顿在他家对面。”   “对面住着的人家情况和我们差不多,也是老人带着孩子,但是两个老人是大学教授,现在被返聘了,家里的孙子就比我们芸芸大五岁,姓黎名楠枝,读的是芸芸附小,配套的高中,学校就在隔壁,虽然是我朋友多年朋友,我也信得过她的人品,但回头您帮忙看看,小孩子相处的如何也很重要,我们芸芸不爱说话,我们得帮忙看着点。”   外婆连忙说道:“能带的,不麻烦别人的。”   “那肯定还需要您帮忙啊,就是湖南的天气你能不能适应都不好说呢,芸芸读书也不能耽误,有了朋友带着一起适应也好。”小姨认真说道。   外婆一听也跟着点头:“是了,这倒是最重要的,别适应不了。”   门口的江芸芸脑袋缩了回来,嘴里露出来的半个鸡腿子一动一动的。   ——黎楠枝!记住了!   —— ——   下了飞机,外婆年纪大了有些累了,小姨扶着外婆,江芸芸背着大背包,站在机场门口神采奕奕地张望着。   “别走这么快。”外婆一看她走得飞快,无奈叹气,“人生地不熟的,丢了,我们可不好找。”   “这里真热闹。”江芸芸笑得不行,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我还担心你会想你的同学呢?”小姨笑着打趣道,“好没良心的江芸芸。”   江芸芸摸着小下巴,认真说道:“反正有微信了,又不是不能联系,回头暑假我来找她们玩就是。”   “就要这样,人这辈子要遇到很多人的,每次都哭哭啼啼,想什么样子。”小姨满意点头,大手一挥儿,“等安顿好了,小姨带你去湖南玩好玩的。”   江芸芸大声嗯了一声。   “请问,您是江烁江教授吗?”一个清秀年轻的少年犹豫上前问道。   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裤子,叫上穿了一双普通的运动鞋,简简单单,但一眼看去,脸颊白白净净,头发也特别打理过,所以显得格外斯文俊秀。   江烁眼睛一亮:“您是?”   “我叫黎楠枝,我奶奶跟我说,她有个好友的朋友来湖南工作了,是她的多年好友,所以我奶奶就叫我来接一下。”那个少年脸颊微红,但神色清明,说话有条不紊的。   江烁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你就是楠枝,周岚说你长得好看,原来这般好看啊。”   黎楠枝小脸更红了,呐呐说道:“周阿姨夸奖了。”   “你好哦,我叫江芸芸。”江芸芸的脑袋挤了进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黎楠枝看,最后笑得露出几颗小白牙,“多多指教哦。”   黎楠枝点头,握着她的手,认真说道:“你好,江芸芸。”   “先回去聊吧,你怎么过来的?”江烁笑问道。   “打车过来的。”黎楠枝说,“行李给我吧,周阿姨说你们租了我们的对面的屋子,我们直接回家,还是先去研究所报道啊。”   “先回家,我是提早过来的,还要给芸芸办上学手续呢。”江烁笑说着,“我来吧,你读高几了,瞧着很高了啊。”   “高一了。”黎楠枝不好意思摆手,“没事的,您扶着老人就好,芸芸的背包也给我吧。”   “不用,我自己的东西自己抱。”江芸芸抱着书包,蹦蹦跳跳说道,“你是和我一个学校的嘛?”   黎楠枝点头,解释道:“A大的附属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是在一起的,我就在你隔壁的学校,但我们高低年级是不互通的,尤其是和小学那边。”   “哦,但我们可以一起上学啊。”江芸芸自来熟说道。   “高中七点半就上学了,小学八点半。”黎循传笑了笑,“你还在长个子,还是晚点起来才是。”   “有校车吗?”江芸芸又问。   黎楠枝点头:“就在家属楼那边,出小区就可以上车了,但要赶时间的,别赶不上了,一天就两趟,上下学的。”   江芸芸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长气。   黎楠枝不解:“怎么了?”   “小懒鬼,整天起不来,睡懒觉,每次都是外婆骑着小毛驴接送的。”江烁拆台道。   江芸芸不高兴捏着小手,但没法反驳。   黎楠枝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江烁真得越看越满意。   ——多斯斯文文的一个孩子啊。   —— ——   小区环境很不错,地段也好,里面大都是研究所的人住着,或者附属学校的老师们住着。江家住在五楼,一梯两户的户型,出入都要门卡,安全性也挺好,对面就是黎家。   听到外面动静,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出来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奶奶。”黎楠枝喊道。   那老人还未说话,突然察觉到一个热烈的视线,一低头就看到一双黑漆漆,圆滚滚的大眼睛。   “好漂亮的小姑娘啊。”她笑说着,“是芸芸吧,我听小周提起来过,是个小神童呢。”   江芸芸难得不好意思的拽了拽衣服:“我叫江芸芸,但我不是小神童。”   “真是可爱的姑娘啊,江教授好福气啊。”老夫人笑说着,自我介绍着,“我叫金旻,在A大教物理系呢,我家先生黎淳,在A大教中文系呢,他今日有课,要晚上才能回来。”   “你们千里迢迢而来,肯定也辛苦了,今天就不聊了,等周末,我们两家有空聚一下,小周对你可是大肆赞美,我可要做好这个地主之谊。”金旻笑说着,“这是我孙子,楠枝,你们有什么需求就尽管找他吧,现在还在暑假,他也没别的事情。”   “今日就多亏他接机,我们这边也要收拾,晚上也好休息,也不打扰您休息了。”江烁笑说着。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金旻笑着点头,“楠枝,奶奶的针线看不到了,给奶奶串一下。”   “哎好。”黎楠枝跟着奶奶回家,关门前看着对门,正好看到那个小女孩叉腰站在门口,那个过分大的小书包跟个乌龟壳一样趴在她背上,偏她手舞足蹈,神色雀跃,像只快乐的小鸟。   —— ——   “房子好大哦。”江芸芸来回窜着,最后选定自己的屋子,“我想住在这间,有阳光。”   “行,那你把你的东西放进去吧,书房要选哪间啊。”外婆笑眯眯问道。   江芸芸摸着小脑袋,来来回回走着,最后选定一间:“这间,安静一点,还能看到外面的书,啊,对面是那个黎家吗?”   “应该吧,小声点吧,喊这么大声。”江烁把人拽下来,顺手关上窗户,“这里太高了,以后不准趴出去,回头我得做个防护起来。”   “我又不是笨蛋。”江芸芸嘟囔着,“不要做防护了,这样就看到外面郁郁葱葱的树影了。”   “那下次不准爬上去了。”江烁严厉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里是五楼,多危险的事情。”   江芸芸哦了一声,乖乖应下:“知道的,小姨别生气了。”   “孩子知道的,好奇而已,别骂了。”外婆站在门口和稀泥。   江烁气笑了:“妈!你也太溺爱了。”   外婆移开视线,理不直气也壮:“哪里溺爱啊,小孩子就是好动的,好好说就是,太凶了,把人吓住了。”   “好了好了,先晚上休息的地方收拾好,晚上我和芸芸一起睡,就先收拾一间吧。”外婆僵硬转移话题。   江芸芸背着小手,跟在小姨身后:“小姨,我知道啦,你别生气。”   “没生气,你把你的东西都放好,等天黑了我们去下面逛逛,去外面吃顿饭,熟悉熟悉环境。”江烁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帮着你外婆一点,别让她逞强。”   “哦。”江芸芸又开开心心走了,“我来擦,我来擦,外婆擦桌子就好。”   —— ——   江烁带江芸芸去教务处报道,因为有研究所的介绍信,所以入学速度很快。   “六年级,不知道课程能不能跟得上。”教务处的老师把六年级的书本发给她,“早早就收到介绍信了,东西也都准备好了,这是三年级到后天上学需要的全部教科书,你多拿回家看看,有什么不懂只管问老师就是。”   江芸芸面对老师那都是乖乖点头的。   “真是乖。”   果然好看的皮囊就是非常能骗过了老师的。   江烁只是笑着不说话。   “校车的时间到家属楼要多久啊?”她临走前问道。   “小学早上八点半上课,有个早读,需要早一点,所以早上八点就要到校,到你们那边大概是七点五十,六年级现在不晚自习,四点半下课,到你们那边也就十来分钟。”老师说。   “不晚自习了!!”江烁震惊。   老师笑而不语。   “坏了,小皮猴要上天了。”江烁摸了摸江芸芸的脑袋。   江芸芸只当不是说自己,一声不吭。   —— ——   好看的小孩入学一直能引起很多的围观的,江芸芸第一天下课就被人拦住了。   “没有微信。”她不耐烦说道,“家里管得很严啊,我要回家了。”   “加一个吗,怎么会没有微信呢,实在不行,我送你回家,回头我也能保护你。”小男孩坚持不懈问道。   江芸芸站在门口,板着小脸不说话。   “芸芸。”没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江芸芸抬头,突然露出开心的笑来,甜甜喊道:“黎哥哥。”   她蹦蹦跳跳抱着书包跑了过来:“走,回家去。”   “这谁啊。”小男孩把人拦下,臭着脸,“你不是刚来我们这里吗。”   黎楠枝把小男孩拦下,平静说道:“既然知道她刚来,你怎么还缠着人不放。”   这人穿着高中部的衣服,那个小男孩气闷:“你谁啊,多管闲事。”   “她家里人要我每天接送她上下学,下次不要再缠着她了。”黎楠枝淡淡说道。   小男孩坚持不懈盯着江芸芸看,江芸芸已经开始左顾右盼,打算买点零食回家吃吧。   把人打发走后,黎楠枝问:“怎么不背书包。”   “太重了,压得我肩膀疼,抱着也行。”江芸芸抱着砖头一样四四方方的书包,笑呵呵说道。   黎楠枝叹气:“那我给你拿着吧,这样走路太危险了。”   江芸芸嘴上说着不好吧,没事没事,但是对于黎楠枝过来拎东西的举动非常顺水推舟。   “哇,你真好。”她及时送上一顶高帽子。   黎楠枝无奈一笑:“你外婆怎么没来接你?”   “A大说数学系需要一个代课老师,把我外婆返聘走了,今天说要去报道呢,没事,这条路回家很近的,我这几天已经走过好几遍了,而且路上有很多监控,不会出事的。”她非常自信点头。   她蹦蹦跳跳在小贩那边买了不少吃的,又问黎楠枝:“你吃吗?”   “不健康,不吃。”黎楠枝面露难色,“是晚上没饭吃吗,要不来我家吃。”   “不要。”江芸芸扭回头表示拒绝。   “哎,你们高中也没有上晚自习吗?”江芸芸回过神来问。   黎楠枝沉默片刻,随后说道:“这个学期都是自愿晚自修了,不能上课,就是去做作业,回家作业是一样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江芸芸眼睛大亮。   两人很快在家门口分道扬镳,黎楠枝把她的书包放在家门口的地上,小心叮嘱道:“家里没人,要是有事,可以找我。”   “好哦。”江芸芸嘴里咬着糖葫芦,一手拿着零食,一手拖着书包,笑眯眯进门。   小姨和外婆都没回来,她在家里撒野好一会儿,这才开始回书房写作业。   书房还没完全布置好,从扬州打包过来的书本都还堆在地上,就是写字的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江芸芸抓紧时间开始写作业。   只是写到一半时,突然听到窗外有动静,不由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对面黎家紧闭的窗户被人推开,黎楠枝正拿着水壶,给窗边的兰花浇水。   江芸芸眼睛一亮,连忙爬到飘窗边上:“黎楠枝!”   黎楠枝惊讶地看着她,随后回过神来:“快回去,这么趴着不安全。”   江芸芸哦一声,也乖乖爬回去了:“你在干嘛?”   “浇水,你喜欢花吗?”   江芸芸摇头:“养不活呢。”   黎楠枝笑:“那你可不能糟蹋我的兰花了。”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我要写作业了,不和你说话了。”   “那你写吧,不会的可以来问我。”黎楠枝贴心问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但心里在想着——作业有什么难的。   晚上,江芸芸在饭桌上说起这件事情,外婆听得直皱眉:“你这个同学也太不懂规矩了,以后不要和他一起玩了。”   “不玩了,笨笨的。”江芸芸吃着可乐鸡翅,随口说道,“这里课程还挺简单的,我能在初中跳级吗?”   “我是觉得小孩子还是要耐心读书的,磨一磨性子,你啊,性子跟你妈一样,有点急。”外婆劝道,“今后有你急的时候,现在年级这么小,这么着急做什么。”   “可我以后还想读研读博,不早点读,我以后出来工作也太晚了,要花好多钱。”江芸芸掰着手指,一本正经解释道。   江烁听笑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你工不工作又不重要,好好读书去,别给我动歪脑筋。”   “不是歪脑筋。”小朋友不高兴的嘀嘀咕咕着。   “学习进度跟得上吗?”外婆又问。   “第一,期末给你考个第一回来。”江芸芸随口吹牛。   外婆听到直笑:“那你多吃两个鸡翅。”   “行。”江芸芸也不客气,把剩下的两个鸡翅包圆了。   —— ——   江芸芸就这样开始搭伙和黎楠枝下学回家的日子,小姨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外婆在数学系如鱼得水,课后还参加了几个课外活动,时间久了她也混进黎家吃好几顿饭。   金旻一见了她,抱在怀里开心的笑。   “听说你这次期中又考了年级第一。” 金旻笑问道,“初中部是不是也留在这里啊。”   江芸芸点头。   “下个月就有初中部的面试了,语数英还有一门特长,你都准备好了吗?” 金旻又问。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准备好啦!”   “真是乖孩子,一点也不让人操心。” 金旻摸着她的小脸蛋,“回头考上了,奶奶请你吃好吃的,喜欢吃什么啊。”   “想吃肯德基。”江芸芸小声说道,“可以等我考第一给我吃。”   金旻越听越喜欢,对着正在做饭的楠枝说道:“你看看,多大方的小姑娘啊,想吃啥就直说。”   黎楠枝笑说着:“那我这个学期奖学金到手了,我请你吃。”   “也行。”江芸芸是个乖孩子,非常好说话。   “是不是你家里人回来了,来,把这个烤鸡带回去,让你家里人品鉴一下楠枝的手艺。” 金旻笑说着。   江芸芸站起来,乖乖道谢,又拎着还有热气的烤鸡走了。   “多听话的孩子啊。” 等他离开后,金旻笑说着,“楠枝,你最近怎么都不在学校里写作业了。”   正在揉面团的黎楠枝动作一顿,随后更加用力揉面团了:“在家里写也是一样的,反正也不难。”   “那正好,带带芸芸,她在A大都出名了,说小学部来了个聪明漂亮的小明星。” 金旻笑说着。   黎楠枝点了点头。   “说起来,你爷爷到现在也没见过她呢,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哦啊忙什么。” 金旻抱怨道,“之前两家一起吃饭也说没空,真是倔老头。”   “年前新发现了古墓,爷爷也是想尽快研究一下。”黎楠枝解释道。   “等他看到了芸芸,肯定喜欢得很。” 金旻笑说着,“来,奶奶来做银丝卷,去写作业吧。”   黎楠枝点头:“少放点糖,芸芸不喜欢吃太甜的。”   “知道啦,小小年纪如此啰嗦。” 金旻无奈摇头。   —— ——   某一日,江芸芸一个人早早回家,手里领着一大袋面粉,怀里还抱着一个大书包,小拇指不死心的勾着炸土豆和炸年糕,远远看到电梯门要关了,连忙大喊:“等等,等等我。”   原本准备关门的电梯还真的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打量着面前的小孩,随口问道:“去几楼。”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就五楼呢。”   她说完突然觉得不对劲,抬头,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哎,我怎么没见过你。”   黎淳为了赶工进度,已经两个月不曾回家了,就算回来也都是深夜了,但他也是知道家里对面搬来了研究所重金聘任的江教授一家。   他的夫人总是念着那个小孩,一天能说个三四遍,还孜孜不倦做好吃的给人家吃。   “芸芸。”他矜持点头,“我是楠枝的爷爷。”   江芸芸眼睛一亮:“哇,是黎爷爷呢,我听楠枝说起过你好几次了。”   黎淳是个不善交际的老学究,对孩子也不太擅长应付,故而只是应了一声。   “您是回家了吗?”   “那我等会和楠枝说哦。”   “晚上来我家吃饭吗。”   对着热情活泼的小孩,一向寡言少语的黎淳更是不会应付,幸好五楼也不高,一会儿就到了,他伸手扶住电梯门:“回家吧,门窗要关好。”   “哦。”江芸芸又哼哧哼哧走了,东西散了一地,又开始掏钥匙,弄得乱七八糟的。   黎淳看得直皱眉,但也没多说,开门进了自家家里。   “好严肃啊。”江芸芸关门的时候,盯着对面的门,嘀嘀咕咕着。   晚饭的时候,外婆听说隔壁的黎教授回来了,就做了扬州特色的三丁包子送过去:“给,芸芸,你去送。”   “凶凶的,不要了。”江芸芸拒绝了。   小姨直接塞到她手中:“别整天蹲在窗户前和楠枝说话,直接去他家里就好。”   江芸芸讪讪一笑,只好出门了。   黎家格外安静,一入门就看到黎淳正戴着眼镜看报纸,听到动静只是看了过来,点了点头。   黎楠枝则开门兴冲冲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外婆做了包子,你吃吃,我们扬州特色的。”江芸芸乖巧说道。   金旻笑说着:“正好可以当明天早饭吃,芸芸晚上吃了吗,来,吃草莓。”   “吃了的。”江芸芸悄悄看了眼黎淳,非常矜持的坐在沙发上。   金旻了然,侧过身子挡住视线,小声说道:“别理那个老头子,就知道一天天板着脸,别怕,来吃草莓。”   江芸芸勉强笑了笑,伸手拿了一个大草莓吃了起来。   “听说你面试第一呢,口语很好呢,还会射箭啊,都没听你外婆说,周末带你和楠枝去吃肯德基行不行。” 金旻笑问道。   江芸芸大声嗯了一声。   “其实我也不会射箭,但我也不会游泳和跑步,也不会马术,所以就选了射箭,之前一直去夜市摊子上练习,效果还不错。”她解释道。   金旻笑着直点头,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直到要八点了才说道:“回去睡觉吧。”   “行。”江芸芸起身,礼貌说道,“那我走了,金奶奶,黎爷爷再见。”   “你就说乖不乖。” 等人走后,金旻坐在黎淳边上笑问道,“又漂亮又聪明还机灵。”   黎淳点头,但没说话。   “就是太漂亮了,好多男生总是半路拦她,虽然有楠枝拦着,但偶尔也有下课迟到,没一起走的时候,也太麻烦了。” 金旻叹气。   黎淳眉头紧皱:“胡闹,不好好读书。”   —— ——   江芸芸突然迟钝发现她每天回家的路上安静了不少。   “你不知道啊,前几天大学的民主生活会,我爷爷大骂现在读书的孩子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围着女孩子,浪费A大的资源,还照成小女孩的困恼,骂了整整一个时辰,据说领导脸都黑了。”黎楠枝笑说着,“你没发现现在护卫的保安也多了吗?”   “哇,你爷爷好厉害啊。”江芸芸一脸羡慕。   “那你现在上下学也安静了。”黎楠枝说。   江芸芸点头。   “下半年你就去初中部了,初中部有课外实践课,很热门的,你想学什么?”黎循传问道。   江芸芸不甚在意:“抢到什么学什么,其实我一个也不想学,我就想回家躺着晒太阳。”   —— ——   “厨艺课?”黎楠枝震惊,“你怎么抢到这个了?”   “我睡迟到了,”江芸芸隔着窗户盘腿坐着,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偏她苦着一张脸,瞧着委屈坏了,“什么都没抢到,就只剩下没人要的厨艺课了。”   黎楠枝安稳道:“也挺好的,多学点生活技能也不是坏事,回头你外婆和小姨不在,正好可以自己做饭吃,免得饿肚子。”   “老师好过课吗?”   “冯老师人可好了,从不轻易给人低分,就是厨艺课麻烦,大家都不乐于学,别的课也能拿课外实践分,所以优先选其他的。”黎楠枝笑说着,“对了,他还有个弟弟是我们A大财经系的,两个兄弟长得可像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你选了什么?”   “高二了,课外课都停了,要专心备考了,有留学需求的人一般都是课外学雅思了,就是直升A大也要抢名额的,剩下的也想去别的大学看看,大家也都很忙的。”黎楠枝说。   “那你先去哪里啊?”江芸芸好奇问道。   黎楠枝没说话,他看着面前一脸天真的小姑娘,很快又移开视线,手指卷弄着兰花叶子:“没想好,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去G大,我要跟我小姨一起造火箭。”江芸芸大声说道。   黎楠枝看着她得意的笑,也跟着笑了笑:“那祝你成功。”   “好嘟。”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 ——   整个初一,江芸芸读书成绩一直保持年级段第一,唯一有问题的就是,课外实践课,她的厨艺课,好像岌岌可危,非常拖她后腿。   “这个蛋糕?”冯乐山震惊,但又委婉问道,“是画的花?”   江芸芸眼睛一亮:“梅花?像吗?”   冯乐山没说话,想了想说道:“有点想这么回事,我给你再修补一下……其实已经很好了,画画本来就简单的。”   “是你生日吗?”冯老师一边修补学生的画,一边问道。   江芸芸摇头:“是我的邻居朋友今天生日哦,而且他马上就要去高三了,我给他做个蛋糕鼓励鼓励。”   “是楠枝吧。”冯乐山打趣道。   “对哦,老师怎么认识的。”江芸芸不解。   冯乐山笑:“好几次看到他来接你了,而且黎楠枝是高中部的校草呢,我怎么不认识,好多人做小饼干送给他呢……当然了,听说都没收,人家一心读书的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   冯乐山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没不高兴,这才继续说道:“要写字吗?”   “不写了,这个梅花就是他的名字呢。”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行,那我给你打包起来,这个蛋糕材料费不收了,就当是老师给他的生日祝贺。”冯乐山一边说,一边飞快把蛋糕装好,“慢慢提,别倒了。”   “好的。”江芸芸开开心心走了。   “这就是我们A大全校区那个小校花嘛。”一个脑袋从帘子后面钻出来,好奇说道,“也太好看了,长得比照片要好看多了。”   “人也很乖的。”冯乐山收拾着台面,“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了。”   “带你见见我女朋友。”冯乐水嘻嘻一笑,“请你们一起吃顿饭。”   冯乐山高兴坏了:“行啊,那我换个衣服,别给你丢脸了。”   “不丢脸,谁不知道我哥哥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师啊,做饭可太好吃了,谁吃了不是念念不忘的。” 冯乐水笑说着。   —— ——   “你没过过生日?”江芸芸震惊。   黎楠枝缓缓摇头,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他们都有别的小孩了,没空管我,爷爷奶奶也太忙了,不过我奶奶晚上会给做长寿面吃。”   “哦,那我们今天开始过啊!”江芸芸回过神来,开心说道,“来来来,这个是皇冠,我给你带上,这个是蜡烛,插几根呢,我这个蛋糕太小了,就一根吧,你喜欢什么颜色啊,粉色好不好,这个好看,打火机呢,哎,我去拿个打火机,我的拍立得,等会我去拿我的拍立得!!”   黎楠枝盯着敞开的大门,看着她快乐的背影,手指轻轻摸索着手中的皇冠,皇冠明明格外简陋,就是一个纸做的东西,但一旦被戴在头上,就被赋予了快乐的神圣,成了少年人心中不可言说的喜悦。   “带上啊!不会带吗,我来我来。”江芸芸看着他在发呆,利索给他带上皇冠,然后眼疾手快抓怕了一张。   皇冠歪歪斜斜戴在头上,有些滑稽,偏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面容白皙清秀,微微侧首看了过来,边上蛋糕上蜡烛幽幽的光落在他脸上,好似玉一般在发光。   江芸芸满意点头:“真好看,长得好看,拍什么都好看。”   黎楠枝看着那张逐渐显性的照片,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我们可以一起拍一张嘛?”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啊。”   她突然伸手沾了点蛋糕花在黎楠枝的脸上,黎楠枝猝不及防,眼睛微微睁大,然后自己站在黎楠枝面前,歪了歪脑袋,做出鬼脸。   一张奇趣可爱,古灵精怪的照片就诞生了。   江芸芸叉腰,满意点头:“这才好看嘛。”   黎楠枝盯着那张照片看,最后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真好看。”   “是吧,小江出手万无一失。”江芸芸吹嘘道,“那吃蛋糕吗?也可以等你爷爷奶奶回来一起吃啊,到时候你可以叫我。”   “那我……晚上叫你和你家里人一起来,行不行?”黎楠枝紧张问道。   “可以啊!”江芸芸拍着胸脯保证道,“保证带三张嘴来。”   黎循传看着她站在阳光下好似在发光,快乐的像一只五颜六色的小鸟,便也跟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 ——   “你考去G大啊。”江芸芸捧着他的录取通知书,“好好看的录取通知书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考上啊,小姨,小姨,我要跳级!!我要去读高三。”   江烁气笑了:“走路都不稳,就要跑了,我看你是要找打了。”   “别骂孩子啊。”外婆的脑袋从厨房伸出来。   今日是黎楠枝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黎家请了江家来吃饭,就几个人开一桌热闹热闹。   “我还以为你会去A大呢,文科不是还是这边好嘛。” 江烁笑说着,“怎么想到去G大了?”   黎楠枝抿了抿唇:“想去外面看看,那边的外交学也不错。”   “那确实很厉害的,那边语言类科目很多,你回头还能去旁听,既然要走外交这门课,多学几门外语就很重要了。” 江烁笑着点头。   “哇,那你先给我探探路,就是可惜了,等我考上了,你都毕业了。”江芸芸背着小手,大人模样叹气。   黎楠枝看着她,笑眯了眼:“有读研的打算,那边的外交学有很多深造的可能性。”   “哇,那正好,那你就可以先去探探路,等我过去了,就带我去吃香的喝辣的。”江芸芸开心坏了。   黎楠枝笑着点头。   江烁突然警觉的眯了眯眼,突然笑了起来:“行啊,江芸芸,今后去哪里浪的靠山都找到了。”   “可不是。”江芸芸得意坏了,“等我站稳脚跟,小姨也都退休了,我就接你们和我一起住。”   江烁摇头:“可别管我们,你们小孩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   “瞎操心。”一直没说话的黎淳评价道。   江芸芸不高兴皱了皱鼻子。   —— ——   江芸芸开始过上了黎楠枝网上聊天,寒暑假见面的日子。   没多久,她也顺利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高中部,并且终于实现了跳级,花了两年时间修好高中三年的课程,随后收拾收拾课本,快乐去参加高考了。   “太烦了,总有人打扰我学习!”   江芸芸和黎楠枝大声抱怨道:“一点也不知道好好学习!”   黎楠枝已经长大成熟了不少,白衬衫带来的不再是稚气的少年气,而是青春的,介于男人之间的温柔。   “那这次考试有把握吗?”黎楠枝问道。   “肯定有,你寄来的资料也很有用,我之前自己练习过,老师批改后都说我考得很好呢,而且我都打听好了,就选航天航空工程,小姨帮我查了历年分数,估分出来上得去,你就等我来找你玩哦。”江芸芸开心说道。   黎楠枝嗯了一声,不经意地移开视线,盯着脚下的路看。   视频中的小姑娘已然是长大的模样,本就出众的面容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出色,多了几分少女亭亭玉立的秀丽,露出的雪白脖颈就像当年的蛋糕一样细腻秀美。   她实在太漂亮了,凑近了看,便是隔着屏幕,都有几分惊心动魄,雌雄莫辩的俊秀。   “吃饭了!”外面传来外婆的声音。   “知道了,我挂啦。”江芸芸开心说道。   黎楠枝嘴角含笑,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刚挂了电话,一个小姑娘被人簇拥着着拦在他面前,红着脸说道:“学,学长,我给你做了草莓小蛋糕,你要不要试一下。”   黎楠枝摇头,笑说着:“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黎楠枝只是脸上带着克制不住的笑容,抱歉摇头,绕过她们回了宿舍。   ——他喜欢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十来年细密的,隐晦的欢喜在今日猝不及防冒了出来,多年前一起走过数次的十分钟小路,那张至今放在他手机壳后的照片,还有,每日回家总是忍不住扭头去看她的背影。   少年的感情不知从何升起,却也不知如何浇灭。   他放任自己在这所高校里扎进浩瀚的书籍中,却在每每接到她的信息时,涌现出不可告人的,惊天动地的喜欢。   他,是这么喜欢她啊。   —— ——   G大今年新生中出现了一个大明星一样的新生。   不少人都好奇涌了过去看热闹,所以江芸芸一进学校就被人包围了。   “哎,学妹学妹,我帮你提行李啊。”   “学妹叫什么名字啊,加一个微信啊,以后可以一起出门玩啊。”   “学妹什么专业的啊,要不要学长带你转转啊。”   别看江芸芸身材高挑,四肢修长,皮肤雪白,五官深刻,跟个洋娃娃一样,但她也有一把使不完的力气,死死拽着自己的行李,面对众人的殷勤,面无表情说道:“有人来接我的。”   “谁啊,你有认识的人 ?”   “男朋友?”   “还是家里人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啊?”   “芸芸。”众人叽叽喳喳说话间,黎楠枝站在最外围,看着被人团团围住的江芸芸平静说道,“麻烦让让。”   “我在这里!”江芸芸立马笑了起来,一时间阳光明媚,天高地阔。   自然也有人认出了黎楠枝:“怎么是你啊,你们认识啊?”   “这不是我们黎校草吗?你也来抢人?”   “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她家里人已经托我在学校照顾她了。”黎楠枝心平气和解释道,顺手接过江芸芸的行李,“宿舍分配好了吗?”   “还没呢。”江芸芸不高兴说道。   一进校门就被拦住了,她自然不高兴。   “等会带你去吃冰激凌。”黎楠枝知道她最烦吵闹,便细心安慰道,“我带你去办入学。”   江芸芸打量着这座心心念念的学校:“真好看啊,你保研了吗?”   黎楠枝点头。   “那真好,我们还能一起读书。”江芸芸笑嘻嘻说道。   黎楠枝侧首看着她灿烂的笑,梨涡一闪一闪的,他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嗯。”   —— ——   新生!好像名花有主了。   校草!似乎春心波动了。   一则小道消息在大学不胫而走,大家都颇为好奇,女学生过来看能让清心寡欲三年的校草这么热情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男同学也要看看能让这位新生到底有多好看。   江芸芸每年新入学都有这样的插曲也都习惯了。   但大学显然比她之前读书的时候要热情很多,她不堪其扰,更让她烦恼的事,系里有什么露脸的活动,就会让她参加,一参加,后续的事情就很多。   一场晚会主持结束,江芸芸对着来接她的黎楠枝抱怨道:“好无聊啊。”   黎楠枝给她披上大衣,细心拉上拉链:“等明年新生再来一批就会好一些了,都是拉着新生搞这些的,你现在课程还紧张嘛。”   江芸芸摇头。   “明年五月就成年了。”黎循传突然说道,“你想庆祝一下嘛?”   “不啊,这有什么好庆祝的,成人的世界也不是太值得期待吧,而且五月份正是准备期末考试时候,我还打算争取拿一个奖学金呢。”江芸芸随口说道,“不过我小姨会上来给我过生日,到时候我邀请你一起吃饭。”   黎楠枝嗯了一声没说话。   “怎么了?闷葫芦。”江芸芸拎着长裙快步走着,敏锐问道,“怎么还不高兴了,你要是想给我庆祝,你就准备呗,我又没拦着你。”   黎循传挑了挑眉:“你叫我什么。”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理不直气也壮:“你好好读书,要拿个国奖回去哦,毕竟马上就可以回家过年了,小心你爷爷骂你不务正业。”   “反正是一起回家的,我挨骂,你也逃不过。”黎楠枝冷笑一声。   一个孩子也是管,两个孩子也是管,黎淳一直是负责小孩读书的,江芸芸就因此挨了不少骂。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那我不要的。”   宿舍楼下,昏黄的灯落在台阶上,边缘的光照明明照不亮他人,却能让人的好似被镀上一层光。   画着淡妆的江芸芸美得就像壁画上的神女,睫毛弯弯,又像个精致的娃娃。   “好好休息吧。”黎楠枝站在她面前,伸手拨开她头顶的闪片,沉默片刻后,脸颊微微发红,最后小声说道,“你今天,很漂亮。”   江芸芸露齿一笑,一点也不谦虚:“我每天都很漂亮呢。”   黎楠枝笑容温柔:“嗯。”   —— ——   三年来,江芸芸的成绩还是很好,绩点很高,各类活动加起来,还能保持年级第一的成绩,还参加很多科技活动,拿了不少奖项,在G大名声极大。   “哎,黎校草怎么没来接你啊。”迎新活动结束,小学妹笑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我有手有脚,自己回去不就行了。”   “行吧,男朋友不来接,好奇怪哦。”小学妹嬉皮笑脸打趣着。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没说话。   夏日炎热,夜风中还有不知名的虫叫,她已经主持三年新生欢迎仪式了,新生来了,工作也没交接出去。   毕竟只有她主持,才能场馆饱满,拍照片,发头版都好看。   “学姐,今天怎么一个人啊。”   “学姐,校草呢。”   “校草这么不体贴,怎么还不来接你啊。”   江芸芸一路上走来听了一耳朵的问候。   其实这几年学校黎一直流言不断,就连老师都会打趣一下,她也不是没听过,一开始还反驳了一下,后来也就不说话了,毕竟有人挡在前面能省很多事情。   她真的太忙了,一边要读书,一边参加比赛,还有校内的活动要兼顾,时间久了,难免觉得耳朵疲了,但今天突然听她们不断地问候声,她不由思考起来——黎楠枝喜欢她?   “江芸芸。”她快走到宿舍门口时,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江芸芸看着面前眼熟的人,是体育部的部长。   “怎么了?”她懒洋洋问道,“今天抽奖没抽到去问宣传部的人。”   那个人愣了愣,盯着那张脸还未说话就先红了脸:“我,我喜欢你。”   江芸芸笑了笑:“我今后还要考研考博,现在不考虑这个事情。”   那个体育部的人认真说道:“我可以等。”   “但你的等,会给我带来压力。”江芸芸温和说道,“我现在不考虑除读书以外的其他事情。”   体育部的人怔怔地看着她,突然说道:“那黎楠枝?”   江芸芸语塞。   “他不是男朋友?”他惊讶问道,随后眼睛大亮,“那他还在外面说你是他……”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后面的事情要等后面才说。”江芸芸打断他的话,认真说道,“他也没对外说我是他女朋友,这事我知道。”   体育部部长又失落又开心的走了,江芸芸站在夜风中沉默了片刻,这才继续准备回宿舍,只是刚走了几步,突然侧首去看。   不知何时,黎楠枝正拿着一束花站在阴影处。   江芸芸便停下脚步。   “我进了外交部。”他大概是匆匆赶过来,额头大汗淋漓,衣服也跟着凌乱起来,他看着站在路灯下的人,沉默半晌后,这才笑说着,“就是……想和你庆祝一下的。”   江芸芸笑说着:“恭喜啊,未来的外交官。”   黎楠枝抿了抿唇,盯着她漂亮到不像话的面容,下意识把手中灿烂向日葵抱在怀里,低声说道:“周末去外面吃吧,现在晚了。”   “好。”江芸芸又说。   两人沉默地站在树下,头顶的路灯落下两道长长的影子,虫蚊在空中飞舞,任由花朵再艳丽,也无法驱散这些无法漠视的小东西。   谁家小情侣打情骂俏,腻腻歪歪,正想找个小角落,突然发现灯下有人,就吓得跑了。   江芸芸第一个出声,笑说道:“回去吧,你今日也辛苦了,周末我请你吃饭。”   黎楠枝嗯了一声。   江芸芸便先一步转身离开了。   黎楠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纤长的满天星从花束中斜插出来,错落触碰着他的脸颊,在风中微微颤动,最后他低下头,把手中紧紧握着的红色绒盒子放在兜中。   ——再等等吧。   他跟自己说。   江芸芸躺在床上,脑海中却是挥之不去的,灯光下黎楠枝的面容。   当年机场上初见的青涩少年人,已然有了大人模样。   俊美,稳重,谁看了不喜欢。   那她喜欢吗?   她翻了个身,有点困了,脑海中却开始迷迷糊糊想着。   ——喜欢吧。   ——长得真好看,做饭也好吃,性格也好……   江芸芸突然一个激灵坐起来,在夜色中瞪大眼睛。   ——色·欲·熏·心啊,江芸芸!!   —— ——   江芸芸研究生保送,两年后提早顺利毕业,又成功保送了博士。   黎楠枝也彻底在外交部站稳脚跟。   两人依旧维持着好友相处的模样,聚会聊天一起回家挨骂,时间久了,那个晚上的猝不及防的对视好似被层层岁月掩盖,再也无人提起。   江芸芸毕业那一天,天晴日安,黎楠枝特意请了假,买了花,来学校庆祝。   江芸芸依旧是人群中最为耀眼的那个大明星,往那个背景板上一站,就有不少人凑过来拍照。   黎楠枝来的时候,江芸芸正被一群人围着,他就抱着花等在最外面,看着她鱼如得水地和同事同学们说话。   “你来的好早。”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到鹤立鸡群的人,立马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黎楠枝笑,把手中的花递了过去:“毕业快乐啊,江博士。”   江芸芸捧着热烈的向日葵,问了问百合的香味,看着他含笑的样子,随后突然说道:“你当年准备的那个红盒子呢。”   黎楠枝笑容一僵,眼睛倏地瞪大。   “我还以为你这次会一起送过来呢。”江芸芸慢条斯理靠近他,脚步轻盈,神色喜悦,明黄色的绶带随风飘扬。   她仰起头时,眉眼弯弯,梨涡若隐若现,日光落在脸上,好似美玉生辉,让人连呼吸都下意识停止了。   那一簇向日葵挤在两人中间,没了优美的形状,只剩下圆形的花朵横七竖八地散开。   黎楠枝下意识伸手,一时间不知道想要往后退,还是往前走,最后只能狼狈的扶着她的手臂,脸颊红意涌了上来,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楠枝。”江芸芸白皙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衣冠楚楚的领带结,随后往外轻轻拉了拉……   黎楠枝下意识动了动喉结。   “胆小鬼。”江芸芸捏着领带尾巴,歪了歪头,眉心一挑,把人拉了过来,下巴微抬,“是要我跟你告白吗?” 第五百六十三章 番外十   江芸芸放学回家时, 敏锐察觉到家里多了个人,她看着门口,明显是一个男孩子的小鞋子, 摸了摸下巴,脑袋先一步探进去。   还没说话,就和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对上了。   “哎,哪来的孩子。”江芸芸震惊。   那个小男孩瞧着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 坐在高高的沙发上,小腿都没着地, 看到她抱着书包走了进来,抿了抿嘴,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你外公战友的孩子。”外婆笑说着, “家里人都出任务去了,估计好几年回不来,这个孩子实在太小了,所以就拜托我们代为照顾, 今天办了转学手续,和你一个学校,读一年级, 以后和你一起上学呢。”   十岁的江芸芸哦了一声,站在小孩面前,歪着头打量着。   小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 眼睛又大又圆, 穿着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袖口被挽了起来, 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手臂。   小孩低着头不说话。   “叫什么名字啊。”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小孩捏着肥嘟嘟的小手指, 还是不说话。   “有些认生呢, 让他先适应适应,别吵他。”外婆笑说着,“洗个手,可以准备吃饭了。”   江芸芸哦一声,蹦蹦跳跳取厨房端菜了。   “爸妈走得匆忙,小孩的衣服也没准备,等会你小姨回来,晚上带你们去商场买衣服,你也买几件,现在开始长得快了,年前买的新衣服,现在就有些短了。”外婆笑说着。   江芸芸不甚在意:“没事的,还能穿,给这个小朋友买。”   小朋友悄悄看了过来,正好被江芸芸抓了个正着,就又慌里慌张收回视线。   “真可爱。”江芸芸端菜的时候,和她外婆嘀嘀咕咕着。   外婆拍了拍她的手臂,嗔怒说道:“别吓唬人,幺儿要在我们这里住好几年呢。”   “这么久的任务啊。”江芸芸咋舌。   “哎,不能说的任务,小孩这么小也没人照顾。”外婆叹气,“两个人都是部队里的,就是这么麻烦。”   江芸芸哦一声,端着可乐鸡翅,开开心走了。   “幺儿,吃饭啦。”她大喊着。   沙发上的小人立马惊讶地扭头看他,大眼睛扑闪着,别提有多可爱了。   “洗手了吗?”江芸芸又问。   小孩还真的乖乖站起来去洗手,然后站在桌子边上。   “坐芸芸边上吧。”外婆笑说着,“自己盛饭可以嘛。”   小孩点了点头,然后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的饭,冒出尖尖了。   江芸芸震惊:“我们家可不兴浪费的,盛的饭要吃完的。”   小孩点头,捏着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吃得完的。”   然后……小饭桶正式诞生在江家。   “哎呀,你那爸妈是不是没给你吃午饭就送过来了,给你饿坏了吧。”外婆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把人拦下,“太饿了,可不能一下子吃太饱,少吃点,等会逛街的时候再买点别的吃。”   小孩捧着碗,不肯松手。   “等会带你吃烤鸡去,我们楼下有一家卖蜂蜜烤鸡可好吃了。”江芸芸帮忙说道。   小孩扭头看她,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才慢慢松开手。   “吃完饭别剧烈运动,就站着去看电视,也别靠太近,伤眼睛。”外婆把两个小孩打发走,“你小姨今天加班,回来都要十点了,衣服明天买,你小时候的衣服,我可以拿给幺儿穿吗?”   江芸芸点头,笑眯眯说道:“可以哦,我等会带他去挑,但现在正在看电视呢。”   “好啊,那你们去挑衣服吧,等会在洗澡。”外婆笑着点头。   等动画片看完了,江芸芸牵着幺儿的手走到自己的衣帽间,这里有一个小隔间是她小时候的衣服,外婆都整整齐齐叠起来了,说是要做念想的。   “喜欢这件吗?粉色的,有一只小狗狗,你喜欢狗吗?”   “那这件呢,白色的,但是这里面有小花。”   “那这件呢,黄色的,撑的你肤色白……”   谁知道,小孩一直没说话,江芸芸不解:“都不喜欢?”   小孩突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烤鸡,不吃了吗?”   江芸芸想起这事了,本来是要小姨下班带她们去商场买衣服,然后在回来的时候再顺带买只烤鸡,现在问题来了,小姨没回来,一切后面的设想都是白搭。   但她江芸芸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行吧。”她也不挑衣服了,拉着小孩的手出了衣帽间,对正在大厅里打太极的外婆说道,“刚才答应幺儿说要去吃烤鸡的,不能食言的,我带幺儿去我们小区对面那条街吃蜂蜜烤鸡去。”   外婆也跟着哎呦一声:“忘了,还好你记起来了,也都要十点了,你们两个只能吃半只哦,剩下半只打包回来给你小姨当晚饭吃。”   “兜里有钱吗?要是你们喜欢吃其他好吃的,都买点,不过不能多吃,可以吃几口,剩下的打包回来明天吃。”   “糯米什么的,大晚上就别吃了,不消化。”   “路上都是车,要不还是我陪你们吧。”   “不用了外婆,腿都没好呢,这里我熟门熟路,不碍事的。”江芸芸已经站在门口穿鞋了,小手一挥儿,“保证完好带回幺儿小朋友。”   外婆看着两个小孩手牵手站着,哎呦了一声:“真是可爱啊,早去早回啊,电子手表带了没,最多逛半个小时哦。”   江芸芸点头,拉着幺儿离开了。   很快她就知道这个小孩喜欢吃什么了。   看到肉和糖就走不动路。   “先去买烤鸡,烤鸡很畅销的,过了十点就没了。”江芸芸安排好时间,“你想吃的那个草莓糖葫芦可以晚点买,那边有散称的糕点和糖果,等会买好烤鸡就去买这个散称的,最后回家之前买糖葫芦,行不行?”   幺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她,用力点了点头。   “呦,这不是我们这边的小神童嘛,你小姨呢。”卖烤鸡的显然认识她,一看到她牵着小孩走进来,就惊讶问道,“哪来的小孩,好可爱的。”   “是家里朋友的小孩,放在我们家照顾几天呢。”江芸芸是个健谈热情的人,笑说着,“要一只大的,对半切,都切块,小块一点,放两个袋子里。”   “好嘞,五十二,给你抹个零,五十。”老板笑说着,“老常客了。”   江芸芸熟练地掏出自己的零花钱付钱,一付完钱就熟练的抓住幺儿的手。   “这里是夜市,不能乱跑的,容易丢。”她一本正经说道。   幺儿已经很崇拜她了,用力点头应下。   两个小孩一边逛一边吃,还买了不少吃的。   “这个冶春蒸饺可以买几笼,可以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当早饭。”   “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江芸芸问道。   幺儿显然也是非常好养活的小孩,直接说道:“都行。”   “行,老板,猪肉馅、虾仁馅各来两笼。”   “这个烧饼也好吃,但今天太晚了,等会还要吃烧鸡呢,这个就不吃了,下次有空再来。”   “我外婆做的酱菜和咸鸭蛋都可好吃了,明天晚上吃粥的时候,我给你找一点来。”   “哇,翡翠烧麦,今天竟然出摊了,老板来,两屉。”   没多久,江芸芸和幺儿手中都提满了东西,临走前,也不忘买个冰糖葫芦。   两小孩站在电梯口等电梯,背后传来不可置信的声音。   “晚上吃这么多!”小姨震惊说道。   江芸芸惊讶扭头,一看到风尘仆仆的小姨就笑得见眉不见眼:“不是的,这里面有给你吃的烤鸡,有明天当早饭吃的,还有给幺儿买的糖葫芦和芝麻糖。”   小姨的目光看向一脸警觉的小孩,笑说着:“是顾幺儿吧,你爸爸早上和我说了,今后住这里有什么要求直接说,我们都是可以商量的。”   幺儿一听他爸爸,就松了点警惕,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大概觉得又不礼貌,清了清嗓子,喊了句:“小姨好。”   小姨听得直笑。   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我小姨呢。”   幺儿一脸不解,竟也跟着重复道:“小姨啊。”   “行了,他不叫我小姨叫什么,上电梯吧。”小姨笑着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校服都带来了吗?”   顾幺儿仰头看着她,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小姨震惊。   “很急……送过来的……”幺儿嘟囔着。   “行吧,那我明天带你们去上课,顺便再买两套校服来。”小姨无奈叹气,“你爸这人就是风风火火的。”   幺儿低着头不说话。   “没事,以后我罩着你。”家门口,江芸芸拍着性胸口保证道。   —— ——   上学第一天,顾幺儿就因为上课睡觉被老师抓了,江芸芸去找他时,他正不服气站在门口挨骂。   “家长呢?”老师看也是小孩,还是同学校的小孩,不高兴问道。   “有事呢,来不了,你有什么事情联系我小姨就好了,我是三年级一班的江芸芸,学号第一就是我。”江芸芸牵着顾幺儿的手,笑说着,“我是来带他回家的,老师,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江芸可是个响名声,一直年级第一的小孩,虽说只有三年级,但能一直满分也实在是厉害。   “哎,等会,要家长接呢,两小孩怎么能一起走。”老师把人拦住。   “我外婆在门口。”江芸芸笑说着。   外婆果然骑着一个小毛驴出现在小学门口,见了人就笑得开心,老师直接冲上去把顾幺儿的事情和她说了起来。   顾幺儿低着头没说话了。   “刚来这里,不适应呢,孩子还小呢。”外婆素来是个溺爱孩子的人,替他解释道,“回头调整过来就好了,哎,我肯定好好照顾的……”   好不容易说完,老师这才嘴皮子干干的走了。   “别怕,我小时候也总睡觉。”江芸芸安慰道。   “听不懂。”顾幺儿小声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今天学拼音也听不懂吗。”   顾幺儿不说话了。   “行吧,回家再说。”外婆喊道,“走喽,回家吃饭去喽。”   江芸芸熟练爬到后座,幺儿则是主动钻到她前面的踏板上。   “真是乖孩子啊。”外婆摸着小孩的脑袋,“想睡觉就睡,现在这个年纪就是爱睡觉的时候,哪里不会,外婆晚上教你哦,别害怕。”   顾幺儿看着她,眼睛都亮了起来,大声嗯了起来。   “他爸爸对他很严厉的,还会打孩子,大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有时还会闹到领导出面调解呢。”晚饭后,幺儿去洗澡了,小姨拉着两人,低声说道,“回头哪里不懂,不要太大声,孩子嘛,开窍时间不一样的,不能强求的。”   外婆和江芸芸严肃点头。   —— ——   江芸芸和顾幺儿就开始这么上学的日子。   顾幺儿读书差,性格好动,总是被老师骂。   江芸芸读书好,性格安静,次次榜上排第一。   江家教育孩子不兴棍棒,也不强求成绩,毕竟能像江芸芸这样省心的孩子还是少数,大部分都是幺儿这样的,而且孩子喜好不一样,开窍时间不一样,强求反而让他对读书抵抗。   “至少也要及格的。”放暑假的前一日,小姨对着幺儿认真说道,“太差了我也不好给你爸爸交代,而且读书不是最重要的,但一定是需要的,哪里不懂来问小姨和外婆知道吗。”   顾幺儿拿着不及格的签名卷子,闷闷说道:“听不懂,学了就好困。”   小姨无奈摇头:“和芸芸一起去写作业吧,早点写好暑假作业,我带你们去游乐园玩。”   书房内,江芸芸察觉到边上有人坐了下来,笑说道:“等作业写好了,我们去逛街。”   顾幺儿歪头,不解问道:“你怎么这么多钱?”   “零花钱啊,一天五块钱,我也不是每天都花钱的,一个月也有一百五呢,考试考得好也有奖励,月考一百,期中期末五百。”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靠我自己本事挣的钱呢。”   顾幺儿一脸羡慕。   “我爸一分钱都不给我,说小孩会乱花钱。”   江芸芸写字的笔一顿,随后安慰道:“那也是谨慎的做法,你想吃什么可以跟我说的。”   顾幺儿没说话,只是一脸沉重地抽出被削得乱七八糟的笔,拖出皱巴巴的作业本开始写作业了。   —— ——   “游乐园想去吗?”   顾幺儿点头。   “动物园呢?”   还是点头。   “植物园?”   还是点头。   江芸芸爪麻:“这可安排不过来。”   顾幺儿乖乖坐在她对面,严肃板着小脸,但眼睛还是水汪汪的,不好意思说道:“我只听人说过这些地方,爸爸妈妈太忙了,总是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   江芸芸一听,心中生出无限正义:“行,那我们暑假都玩一遍,那今天先去游乐园,等你把数学作业写好了,我们去动物园,语文作业写好了去植物园,练字帖写好了,我们就去海洋馆,行不行?”   顾幺儿又开心又叹气,捏着小手:“这样啊,那我去写作业了。”   他麻溜地爬下椅子,溜溜达达去书房写作业了。   外婆冷眼旁观两个小孩自己规划暑假生活,突然笑了起来:“还真有一手啊。”   江芸芸卷着地图,得意一笑。   —— ——   日子一晃而过,江芸芸读六年级的时候,幺儿开始读三年级,大概真的是开窍了,虽说不至于考得很好,但至少是及格了,中不溜的成绩。   江芸芸的成绩还是很好,保持了六年的全年级第一,时间久了,大家都开始争第二第三的位置,幺儿每天最喜欢站在布告栏下面,看着江芸芸的名字悬挂在最上面的位置,一脸开心。   这三年,他也玩了很多地方,周边的景点都玩了一圈,从未去过的游乐区更是玩了很多次,一年级寒假的某一日,他悄无声息的爸爸妈妈寄来一张卡,说可以用这些钱来负担他的生活费和学费,小姨也开始学着每日给他五块钱,而且只要他进步一点名次就给他一百块……但进步实在太累了。   低年级在a楼,高年级在b楼,低年级一下课就可以让家长带回家了,顾幺儿就收拾收拾包裹,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找六年级的江芸芸玩。   六年级有晚自习,江芸芸正好坐在靠窗的位置,埋头苦写,说起来是第一名,但她读书是很认真的,练习本都是写的满满当当的,才不是只靠脑子读书的人。   幺儿趴在窗口上张望着,笑眯眯地看着她的侧脸。   “呦,你家童养夫来了。”有同学发现了顾幺儿的存在,笑着打趣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怎么下课这么早啊。”   顾幺儿一点也不会生气,反而把脑袋挤进来:“最后一节是音乐课,老师从来不拖堂,你想吃什么啊,我去食堂给你打饭,今天食堂有烤猪蹄,你吃吗?”   江芸芸点头:“吃的,我晚上要上两节数学课,你吃好饭去我老师办公室等着,先把作业写了,行不行。”   顾幺儿点头,捏着饭卡,开开心心跑了。   同学们打趣:“你这个童养夫养得也太乖了。”   “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最热乎的食物。”   “还会给你送衣服,送零食,还有奶茶,托你的福,我也喝了一杯。”   “别看他整天笑眯眯的,也就是对你,对我们不冷不热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回头他爸爸听到了,还以为在我家做灰姑娘呢,别胡说八道。”   顾幺儿在学校里快乐地奔跑,绿荫匆匆,鸟鸣深深,他走在小道上,觉得这是他最快乐的几年了,小姨教育孩子有错就罚,有奖就赏,外婆做饭很好吃,教题目也不会生气,江芸芸也会一直陪读书写字。   他们去公园抓知了,去游乐园玩过山车,去植物园拍照,去动物园喂老虎,哪怕就是去街上瞎逛,也有很多快乐。   扬州天气晴朗,一点也不跟长沙一样阴沉,他不用总是呆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发呆,连看个电视都觉得无趣。   “要是能和江芸芸一直在一起就好了。”顾幺儿站在食堂门口,小声嘟囔着。   —— ——   江芸芸在附中读书,就在小学隔壁,顾幺儿也成功升入高年级的四年级,课程一下紧张起来,他本来就岌岌可危的成绩一下子又不够看了。   “不想补课。”顾幺儿坐在沙发上,贴着江芸芸坐,小声说道,“我会好好学的。”   小姨看着成绩单叹气:“这,这我如何和你爸爸妈妈交代啊。”   “不用和他们交代。”顾幺儿一本正经回道。   小姨一听就跟着笑。   “那或者我去说。”顾幺儿企图摆出大人模样摆事实讲道理,“我爸妈不管我成绩的,但我也会好好学的,所以,我不想去补课,我想和江芸芸一起回家。”   小姨还是一脸愁容,语数英都不及格,这……这学习,是不是太差了点。   一家子的学霸碰到一个从天而降的学渣,一下子就感觉棘手起来了。   “我附中边上就有不少补习班,我以后都要上到九点才回家呢,你上好补习班,写好作业,正好可以和我一起回家。”江芸芸提供建议。   顾幺儿就是不爱读书,拽着她的袖子不说话。   “有问题要解决,你是有什么想法吗,只管说出来。”外婆细心问道。   顾幺儿看着把自己围住的江家三人,咳嗽一声:“我感觉我笨笨的,老师也说我笨。”   小姨没说话,但是眉毛一挑。   “胡说,哪里笨。”外婆解释道,“小孩子开窍时间不一样,而且现在是全功课都学,你看虽然你都是不及格,但你语文其实还是不错的,不过语文的字不太好,这个也可以练一下的,不着急,字好了,语文成绩就肯定第一个上来了。”   顾幺儿又低着头,丧气说道:“可我数学和英语一点听不懂,老师一直叫我,我也很害怕,答不出来又骂我。”   “应该是基础差。”小姨说道,“以前不该只要求你及格,还是我的问题的。”   “那不是的。”顾幺儿连忙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那英语就不要上什么外教课了,去找低年级的培训班,把音标和基础的再学一遍,附中边上有很多老师家属开的补习班,我回头问问有没有低年级的。”   “语文我也看卷子了,作文就写的不错,很有自己的想法,但字不行,我也正好要练字,去报个毛笔课吧,周末我们一起去上。”   “数学嘛,奥数班也不要报了,也从基础课开始上,现在数学比我们之前难多了,也不是你的问题,一天学会一个公式行不行。”   顾幺儿盯着她看,半晌之后痛苦点了点头:“好吧,我一定好好学。”   “行吧,去洗澡吧,今天就学习了。”小姨最后拍案说道。   顾幺儿脚步沉重离开后,三人对视一眼。   “明天我就去学校投诉老师,怎么骂小孩,明显是教学方式有问题,让小孩畏学了。”外婆不高兴说道,“怎么能骂小孩笨,三年级还不到考验智商的时候。”   “明天我去留言,和他爸妈说一下这个事情,然后我再去找补习班。”小姨又说。   “那我周末带他去大明寺拜拜。”江芸芸也说,“顺便放松一下。”   躲在门后的顾幺儿本来是打算来拿自己的电话手表的,听着她们窸窸窣窣的声音,悄悄往外面看去,暖黄的光落在她们身上,每个人都显得暖洋洋的,空气中是不知谁家飘来的肉香,闻的人也飘飘然起来了。   十一点半的时候,顾幺儿突然溜到江芸芸的房间。   江芸芸还在整理错题集,不解问道:“怎么还不睡。”   顾幺儿穿着睡衣,没说话,就是乖乖坐在她边上:“你上了初中后睡觉都好晚了,我陪陪你。”   江芸芸笑:“我马上就好了,你早点去睡觉,长个子呢,小心长不高了。”   “不会的,我爹我娘都很高的。”顾幺儿反驳着,“我马上就要赶上你了。”   “行吧,周末去大明寺玩,边上有观音山,爬山去嘛。”   “去的吧,都听你的。”   “晚上我们就骑车去东关街吃东西去,那边开了夜市,热闹得很。”   “好。”   “上课老师要是说你,你也别不高兴,老师胡说的。”   “嗯。”   “听不懂也没事,回家问我们,别一个人生闷气。”   “哦。”   顾幺儿陪着她坐了好一会儿,只是没多久,江芸芸就感觉胳膊重重的,原来是幺儿抱着她的胳膊睡着了。   “睡着了?”小姨悄悄走过来,蹑手蹑脚拿了个毯子,“刚才就听到隔壁翻来覆去的。”   江芸芸笑着,开始一只手收拾好课本。   “年纪大了,可不能再和你一起睡了。”   小时候,幺儿还认生,一个人不敢睡觉,经常自己抱着被子悄悄跑到江芸芸的屋子里,别别扭扭地想要和她一起睡。   小姨把小孩抱起来,龇了龇牙:“还挺重的,大胖小子。”   江芸芸也跟着揉了揉胳膊,叹气说道:“确实重。”   —— ——   日子有条不紊,顾幺儿的成绩有惊无险的考到了年级段中上的成绩,他也顺利考入江芸的初中,但江芸芸则去读更远的高中了。   顾幺儿看着录取通知书叹气:“不过三岁,怎么就跨不过去呢。”   初一的顾幺儿已经长得格外高挑,常年在外面玩,皮肤也晒成了小麦色,虽然整个人还带着小孩的稚气,但也有了少年活泼的气质。   江芸芸进了高中,课程明显更多了,每天回家都十点多了,顾幺儿初中下课后自己在教室写好作业,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背好书包,骑着小毛驴千里迢迢去接江芸芸下课。   “大晚上不安全的。”他理直气壮说道,“外婆腿脚不好,在家里好好休息才是。”   “太耽误你读书了。”外婆叹气。   “不耽误的。”顾幺儿大声说道,“但不能耽误江芸芸的读书呢。”   江芸芸一边写作业一边喊道:“他每天还花我的零花钱买烤鸡吃呢。”   “胡说。”顾幺儿站起来,恼羞成怒,“我是花完了自己的,才花你的。”   “对了,你真是长个子的时候,零花钱我再给你涨一下吧。”小姨笑说着。   谁知道顾幺儿摇了摇头,低着头:“卡里要没钱了,还要交学费呢,不要了。”   小姨没说话了。   毕竟把孩子扔好友家六七年的事情,确实有点离谱,但他们身份所限,又不得不这样。   “外婆有养老金呢,还养不起你一个小孩。”外婆笑说着,“来,来外婆这里坐坐,回头给你包个大红包。”   顾幺儿闷闷坐在她边上,却说道:“不要外婆的钱,过年的红包还在呢。”   “真是乖孩子啊。”外婆戴着眼镜,看着小孩气闷的小脸,格外溺爱,温柔摸着他的小脸,“你爸妈是忙,工作嘛,也没办法,你别怪他们,再说了我养你这么大了,还差这一点钱吗?不碍事的,真是乖孩子啊。”   “没事,花我的,我这些年攒了好多钱,读书好就是这么厉害。”江芸芸的脑袋伸出来,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不仅有零花钱,进步奖,还有学校里的一等奖,好学生奖,她没什么烧钱的爱好,一年吃吃喝喝花不了这么多,所以一个学期下来就能攒下不少。   顾幺儿看着她,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嗯。”   —— ——   不过很快顾幺儿平静的日子就被打破了。   因为他八百年没露面的爹回来了。   “我不回家。”扶着小毛驴的顾幺儿看着面前的中年人,低着头,捏着手柄,屁股已经抬上去,嘴里不高兴嘟囔道,“我就要留在这里读书,我要和江芸芸一起读书,你们不是都不要我了嘛,我才不和你们回去。”   “怎么会,是他们太忙了,蒋叔这不是就来接你了嘛。”蒋平笑说着,“实在是工作问题,不能和人联系呢,但也寄了不少东西……哎哎,幺儿,幺儿……”   顾幺儿已经带好头盔,头也不回就骑车走了。   ——他才不会要回家,他要去找江芸芸。   ——他现在就要去找江芸芸!   蒋平看着跑了的小孩,无奈打电话:“幺儿闹脾气,不想回家了。”   —— ——   江家气氛有些凝重。   顾家爸妈回来了,想要儿子回去,但是一直听话的顾幺儿反而闹脾气说不想回去了,小姨说了一句,他就板着脸不说话。   一晚上没说话了。   小姨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只好肩负重任敲响他的门。   “你也不要我了?”一进门,顾幺儿坐在床上,红着眼睛,板着脸,大声质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哪能啊,就是和你说说我打算考的大学。”   顾幺儿这才斜眼看她。   “我想考G大呢。”江芸芸直接说道。   顾幺儿盘腿坐在床上,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觉得这是应该的。   江芸芸成绩这么好,一直是第一,就是要考外星大学都是可以的呢。   “你不是说要我和上同一所大学嘛。”江芸芸话锋一转,笑问道。   顾幺儿点头,随后摇头:“我考不上这么厉害的学校,但我可以到时候考你边上的学校,到时候还是可以和你一起玩的。”   江芸芸拍了拍手:“现在机会不是来了吗?”   顾幺儿不解。   “你是北京户口啊!!”江芸芸说。   顾幺儿还是不懂:“然后呢?”   江芸芸和他讲了一堆户籍和考大学的重要性,最后笃定说道:“你去北京了,只要再努努力,就能和我考一样的学校了。”   顾幺儿茫然地看着她:“真的?”   “对啊。”江芸芸自信满满点头,“我给你查一下,我可不骗小孩。”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把手机递给她:“你看,你去北京考G大,可比我这里考G大简单多了,而且到时候我三年后考上了,正好可以找你玩啊。”   顾幺儿捧着手机,半晌之后抬头看着兴致勃勃的江芸芸,那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几乎要渗出水来:“可我……”   他突然没说话了,只是重新低下头:“好吧,那我回家去。”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但看着小孩强忍着伤心的样子,心软坐在他边上:“又不是不能联系,回头你找我玩,我找你玩,不是很方便嘛,而且我们有微信,可以随时联系啊。”   “嗯。”顾幺儿低着头,小声应道。   江芸芸看着落在屏幕上的水珠,不由沉默,轻轻握着他的手,小声叹气安慰道:“等我们长大了,就好了。”   —— ——   江芸芸又开始按部就班读书的日子,高中的课程沉闷又紧张,无聊又快速,她的成绩依旧遥遥领先,大家都对她寄予厚望,只有外婆每日都拉着她的手说:“怎么又瘦了啊。”   高三的夏风格外燥热,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整个高三走廊灯火通明。   刺耳的铃声响起,江芸芸写好功课,第一个准备回家了。   “怎么又写好了,这么多作业啊。”   “快走啊啊,别让老师看见了,太倒霉了,和你一个同班的。”   “学神,借我抄一下吧,求求你了,我真的写不动了。”   江芸芸敷衍好同学就准备回家了,外婆的小毛驴先是给了顾幺儿,现在又流转到她手中了。   高中生不能骑小毛驴,大部分学生就停在学校外面的居民自己设置的停车场,她开了锁,戴上帽子,正准备回家,突然看到阴影处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不由警觉。   “是我。”万万没想到,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芸芸惊讶:“幺儿。”   出来的人正是本应该在北京的顾幺儿。   顾幺儿显然是风尘仆仆的,一看人眼睛都亮了。   “怎么了?”她问,“你现在不是初三嘛?怎么还跑到扬州来了。”   “偷偷跑来的。”顾幺儿说。   “是,心情不好?”江芸芸犹豫问道,随后看着马上就要下课的同学,“上来,我们去家里说。”   “先不去家里了,我还没吃饭呢。”顾幺儿爬上她的后座,下巴磕在她的肩膀上。   “行。”   奶茶店里,江芸芸给他点了杯奶茶,耐心问道:“和同学有矛盾,还是和,家里人啊?”   “不是,是我提前批去了一个很好的高中,只要在高中好好学习,就能去G大了。”他眼睛亮晶晶说道,“我已经放假了,我想陪你高考。”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顾幺儿咧嘴一笑,大声强调着:“我很努力读书的。”   “我一定和你一起读大学。”他充满期待说道。   —— ——   江芸芸如愿去了G大,去学校报道后,还提着礼物去拜访了顾家。   一番折腾后,这才见到人,顾幺儿的爸爸果然是一个高高壮壮的人,出人意料的事,他妈妈好像生病了。   “早就听幺儿说起过你,都说江家出了一个小神童呢。”顾溥笑说着。   江芸芸谦虚了一番。   “幺儿还没下课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去培训班了,马上就回来了。”他妈妈强撑着身体出来,笑说着。   江芸芸点头,没多久,就听到重重的脚步声。   “江芸芸!”顾幺儿一看到她,眼睛先亮了起来。   “没礼貌,要喊姐姐的。”她妈妈呵斥道。   顾幺儿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嘴里不高兴嘟囔着:“不要。”   “晚上一起去外面吃饭吧。”顾爸爸笑说着。   “放心吧,晚上估计就我们。”没多久,顾幺儿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着。   显然吃饭之事,还是顾幺儿有发言权,没多久,就有一通电话把人叫走了。   “看吧,我就说他很忙。”顾幺儿撇嘴。   顾妈妈叹气:“少说两句,那晚上你们去吃吧,妈妈给你钱。”   “不要了,我有钱了。”顾幺儿不甚在意说道,“等会我打包点面回来。”   顾妈妈含笑点头。   “你爸爸这么忙啊。”出门后,江芸芸感慨。   “是很忙的,基本上见不到人,陪妈妈去医院也都是我去的。”顾幺儿麻木说道。   江芸芸侧首看他,随后摸了摸他的胳膊:“真是辛苦了。”   顾幺儿也跟着侧首看她,看到那双认真的大眼睛,随后咧嘴一笑:“还行。”   “你办理好入学了吗?”   “逛过北京吗?”   “我带你去玩啊。”   顾幺儿站在她面前,拍着胸脯大声保证道:“这次,换我带你去玩。”   —— ——   江芸芸大三的时候,一下子课程紧张起来了,不少人开始考虑毕业后的事情了。   准备考公的,考研的,又或者另谋他路的,整个学院都开始忙碌起来。   他们是信息工程专业,倒也不会太难就业,就是他们对自己的要求也不低,两相比较,难免有些落差。   “你成绩这么好,肯定有研究所要你吧,你之前跟着王博士一起研究的材料,市场反响不错呢。”   “可不是,我昨天去辅导员办公室,就听到有不少老师在打听你想不想考研,打算找那个老师呢。”   室友们随口讨论着,江芸芸却有些走神,只是一心扑在手机上。   ——听说顾家有意让幺儿去当兵。   江芸芸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心中一片混乱,眉头紧皱,突然站起来说道:“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你们别等我了。”   —— ——   顾家一地狼藉,顾爸爸叉腰站在沙发边,一脸严肃,顾幺儿也不逞多让,两人像两只老虎一样对峙着,顾妈妈满脸病容,坐在沙发上看着两人,喘息声很重。   “我就要读大学,我不要去当兵,我不要走你的路。”顾幺儿大声喊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反了你,多好的机会。”顾爸爸大骂,“是不是太纵容你了,让你分不清好坏。”   “什么好机会!跟你一样,妈妈生病了,也不能陪着她吗,我不要,我不要这样!”   顾爸爸拿起手里的棍子就要打人。   顾妈妈连忙把人拦住:“算了算了,你不是说要找朋友出去玩吗,去吧,快去啊。”   顾幺儿喘着粗气,在妈妈哀求的目光中,最后关门而去。   “幺儿。”   原本气冲冲的顾幺儿猛地扭头,看着站在花坛边上的人,突然红了眼睛,大步朝着她走过去,最后猛地把人抱在怀里。   “我爸,我爸,要我去当兵了。”他哽咽说道,“我,我不能和你一起读大学了。”   江芸芸拍着他的背,轻轻安抚着。   “我去和你爸爸聊一下,可以吗?”江芸芸等人哭好了,这才说道。   顾幺儿下巴放在江芸芸的肩上,看着花坛里郁郁葱葱的春色,最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想和她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江芸芸和顾爸爸最后说了什么。   “先把高中读完才是最重要的。”最后出门,江芸芸低声说道,“你都高三了,不要被打扰心态了。”   顾妈妈和顾幺儿坐在一起。   顾幺儿犹豫问道:“那以后呢?”   这个问题,谁也没有回答。   “幺儿,你可以有更好的未来。”小区门口,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顾幺儿,认真说道。   当年那个六七岁的孩子,还没她高,现在却一下子长得比她还高了,只是眉宇间的青涩稚气依旧不曾消退。   他敏感柔软,他天真浪漫,他是江芸芸一起长大的顾幺儿。   应该,不被任何人束缚。   去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吧。   父辈的荣耀会托着他的翅膀去往更好的地方。   —— ——   江芸芸博士毕业后,工作三年如愿进了一家研究所。   “这次新项目的隐形衣,是国家给我们的任务,是未来空战的希望,是我们走向宇宙的第一步,所以我们必须完成。”主任站在讲台上奋力画着大饼,说的神情激昂,脸色潮红。   江芸芸坐在下面,漫不经心听着,时不时看向手机。   顾幺儿高考志愿是军校,前三年,两人一开始的联系很少,听说学校军队化管理,训练严格,就连顾母去世都出不来,江芸芸只好替他去烧了香。   三年后,江芸芸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联系又多了起来,听说顾幺儿提前通过考试,被授予少尉,自然也不会被人限制手机了。   江芸芸当时还借着他的身份,第一次参观了进出严格的军校,简直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男的。   “这是你心心念念的女……”有人打趣,还没说完,就被顾幺儿打走了。   顾幺儿脸颊红扑扑的:“你别听他们胡说,我带你去学校逛逛,但我们学校也没啥好逛的,但我们食堂饭很好吃,等会我请你吃饭。”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行啊。”   顾幺儿一整天都格外高兴,拉着她的袖子手舞足蹈。   又三年,两人的联系开始断断续续,据说幺儿已经开始出任务,若是艰难的任务,基本上两人无法联系,便是简单的,工作时间也不能随意联系。   “没受伤吧?”江芸芸担忧问道。   “没!”顾幺儿得意说道,“我可是军事科目考一百分的人!”   又三年,江芸芸终于跳槽到自己心仪的研究所。   “我换工作了,是我念了很久的工作,有空出来吃顿饭。”   半个月前,幺儿终于发短信过来说——太好啦!但要过几天了。   但到现在也没消息。   很难有这么久的时候没联系,江芸芸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这次我们的研究要换个地方,全程保密,谁也不能联系,回头你们和家里人交代也只能说是出差,不能透露太多,我们半个月就会放一次假,但你们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要是泄密了,后果你们知道的。”主任站在台上看着被她精心挑选的好苗子,一脸满意。   “部队也会派人来协助我们。”她最后说道。   “是协助我们还是监视我们啊。”有人嘟囔着。   主任耳朵尖,咳嗽一声:“说什么呢,搞得是飞行机上的隐形技术,肯定要部队里来人啊,不然我们谁会飞,你吗?王大耳朵。”   被点名的人摸摸自己的大耳朵不说话了。   “行了,散会,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这么赶啊。”众人鬼哭狼嚎,火急火燎跑了。   “怎么了,芸芸,瞧着心不在焉的。”主任把人拦下后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没事,我外婆最近身体不好,我有点担心。”   “你一家都厉害啊,你小姨应该最近也很忙吧,国家建设离不开你们,我们啊,回头我向组织申请,会有人专门看着你外婆的。”   “谢谢主任。”江芸芸笑着道谢。   “行吧,快收拾收拾。”主任挥了挥手。   —— ——   一群人被面包车拉倒国家的边疆。   “好远啊,这么偏?”众人震惊。   “那我半个月休息能去玩啊。”   “妈耶,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找的啊。”   “低声些,门口的士兵是一个也看不到啊。”主任气笑了。   江芸芸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是开心:“好辽阔的西北啊。”   “难道不是美人鱼上岸。”同事打趣着,“你一个纯正的扬州人。”   “还好没把我的双腿和嗓子拿走。”江芸芸也跟着说道。   “行了,这次和我们合作的部队等会就来了,据说带队的是一个年轻人,据说在部队年年考核第一,不过也说有点背景,但我们也不知道这人的脾气,所以你们都悠着点,搞不好人家是来镀金,镶少校的,你们都注意点,大家你好我好,把这次任务好好完成了。”最后临下车,主任严肃说道。   众人点头。   一行人先去了招待所放行李,一人一间,虽然房间小了点,但热水电视都有,也算五脏俱全。   “还可以吧。”同事笑说着,“我在你隔壁,有空晚上来开龙门阵。”   江芸芸笑着点头。   大家放下东西就在大厅里集合,外面突然传来一针吹哨声,大家都好奇看了过下去,只看到呼啦啦的后备箱跳下一群人。   众人面面相觑,因为没有手机,也不知外面的情况,江芸芸只好无聊地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合作的部队方面的合作人……”   江芸芸不可置信抬头。   外面站在一个人高马大,蜂腰猿背的军人,他穿着深绿色的军装,肩膀上挂着黄色绶带,神色威严。   “我叫顾仕隆,职位是上尉,大家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不用紧张。”   那人好似看到江芸芸的目光,不经意看了过来,随后弯了弯嘴角。   江芸芸沉默,突然气笑了,扭头不理他。   —— ——   “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没喜吗?那,那怎么会这样啊。”   “那也别生气啊,别,别走。”   “哎,对不起啊,休息的时候,我带你去边上逛逛行不行。”   漆黑夜色中,招待所的一处角落里有动静传来。   顾幺儿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把人堵在角落里,急得抓耳挠腮。   江芸芸抱臂,阴阳怪气:“哪敢啊,你来镀金的,我来干活的,您忙,您应该的。”   顾幺儿小心翼翼去碰她的肩膀,见她没什么动作,这才小心翼翼凑过来,讪笑着:“也是来干活的,你别听其他人胡说八道,我是飞行技术好,来试机的,真的啊,也是临时命令,看到是你单位的名字,这才同意的,本来都要拒绝了。”   江芸芸没说话。   顾幺儿悄悄靠了进来,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也在发光。   招待所一片漆黑,只有西北明亮的月亮高悬,在窗边落下几块光亮。   顾幺儿的脑袋窸窸窣窣凑过来,眼睛明亮圆润,他盯着江芸芸在微弱光照下依旧美丽的面容,忍不住说道:“那我还能当你的童养夫嘛?”   江芸芸错愕,随后失笑。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脑袋又靠近了,呼吸间,他能闻到江芸芸身上好闻的味道。   外婆洗过的衣服总是香香的。   “我已经长大了,那我能先……”   “谁,谁在哪里。”他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动静声。   手电筒的光束晃来晃去。   “啧。”顾幺儿不高兴挡在江芸芸面前,面无表情看着那束光照在自己脸上,脸臭极了,“我联系一下明天的讲话呢,快滚。”   那士兵一看是自己老大,吓了一跳,嬉皮笑脸走了。   江芸芸躲在他后面,见人走远了:“好大的派头啊,顾幺儿。”   顾幺儿立马委屈巴巴看了过来。   “行了,我要睡觉去了,顾、上、尉。”江芸芸手指轻柔拂过他的脸颊,笑眯眯说道。   —— ——   飞行试验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很紧张。   顾仕隆作为负责人,自然是要驾着最后一架飞机试飞的,试飞的过程并不安全,之前也有很多问题,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令人紧张。   他上飞机的那一瞬间,扭头去找人。   人群中,江芸芸站在那里,夺目闪耀。   她察觉到幺儿的目光,含笑点头。   “kkk,好紧张啊。”   “救命啊!!一定要成功啊。”   “老天保佑,大项目啊,我就靠这个翻身了。”主任紧张的握错了手,但回过神来,“芸芸,你也好紧张。”   江芸芸看着飞机在雷达上消失,回过神来,笑说着:“嗯,我最爱的,在上面呢。”   “可不是,我的最爱也在上面。”主任喃喃自语。   “成了!成了!”半个小时后,雷达兵大喊着。   所有人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后立刻是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所有人都抱在一起,主任更是失态,随意拉着一个人就是开始又蹦又跳。   江芸芸站在台阶上,感受着西北的风凛冽得吹过她的面容,冰冷又无情,可造就这样的风的西北却又是天高云阔,晴空美的好像一幅画。   她伸手搭在额头晚上看去,正看到一架飞机正朝着她飞了回来。   “小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以后这么厉害啊。”她眯了眯眼,随后笑了起来,声音低喃,“童养夫。” 第五百六十四章 番外十一   江芸芸作为科技少年班的优秀学生, 在二十二岁时完成博士学位,一毕业就被人高薪挖到一家保密机构上班,研究的是智能机器人生活化, 二十八岁的时候,却出人意料跳槽到一家并不大的研究所去了。   从扬州到北京,她最不适应的就是气候。   “真干啊。”江芸芸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研究所的主任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 正宗的北方人,一七五的大高个, 身形修长,脖子纤细,站在人群中简直是女明星的存在, 她亲自接机,顺便帮着江芸芸一起把行李搬到分配的宿舍内。   “这是人才引进的住所,一人一间,虽然小了点, 但也有八十平,你就是谈恋爱,带人回家, 也不影响其他人。”主任看着面前美丽的女人,眨了眨眼,促狭说道。   江芸芸笑。   “你可是我们业内出了名的大美人, 一听说你要来我们单位, 就有人来找我打听,询问你是否单身呢。”主任又问。   江芸芸哭笑不得:“没有现在成家的打算。”   “果然, 你小姨也这么说, 说你是个小道士, 清心寡欲得很。”主任满意点头,“这么小的年纪还是先工作,我看过你的履历,很优秀,大一开始参加比赛,名次都没下过前三,应该先努力在我们领域站稳脚跟才是。”   江芸芸笑了笑:“小姨也说你是很厉害的人,要我多跟着你学习。”   “行了,简单收拾收拾,晚上有接风宴,我们研究所人员简单,大家性格各异,但人不错,你回头认识认识,也好上手。”主任离开前,叮嘱道,“在景丽大酒店的A121包厢。”   晚上七点的时候,江芸芸特意打扮了一下,这才打车来到景丽大酒店,这个酒店瞧着富丽堂皇,门口还有专门的迎宾人,门口豪车不断,衣着光鲜亮丽的人时不时出入旋转的大门,为繁华的夜色增添无数光彩。   “您好,可有预定包间?”   “A121,怎么走?”江芸芸笑问道。   “你好,往这边走,a座的电梯。”迎宾人热情给人带路。   江芸芸道谢后,正等电梯时,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下意识扭头去看。   只看到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勾肩搭背从隔壁的电梯走了出来,嬉闹打闹间全然不管是不是在外面,最让人惊艳的是被众人围在正中的年轻人,眉眼艳丽,面容白皙,举手投足间充满懒散,只是瞧着年纪还比较稚嫩。   “皇城根的公子哥呢。”身边一起等电梯的人低声说道,“都喝醉了,别看了。”   江芸芸了然,顺势收回视线。   谁知道这群人竟然没有朝着外面走去,反而朝着b幢的电梯走了过来,迎宾立刻紧张起来,但经理一把把人拦住了,无声摇了摇头。   原本没在b幢两个电梯前的人见状一哄而散,江芸芸也顺势隐藏在人群中。   那群年轻的公子哥嘴里含糊不清地相互说着话,反而正中那个被人簇拥着的人还有些清醒,但他显然有些高冷,并不爱说话,时不时附和几句,瞧着也颇为敷衍,这些人虽没有穿金戴银,也没有穿着一声logo的大牌子衣服,偏那种松弛懒散,‘北京是他家’的慵懒气质是寻常人难以模仿的,也是一般人看到他们退避三舍的原因。   “啧,请我们来b幢吃饭,看不起谁呢。”有一个人骂骂咧咧道。   “就是,这不是不拿我们小朱公子当回事吗。”   正中那人冷笑一声,完全不接招:“我没意见,少扯我的名字。”   “那是,我们朱公子正一心扑在机器人身上呢,见见那些人也是为了家族产业,他们没规矩,我们小朱公子可是爱才如命的。”   江芸芸捕捉到关键词,原本低着头玩手机的脑袋,忍不住抬起来,看向中间那人。   那个年轻人很是年轻,甚至不知道到底成年了没,但他又因为长得过于出色,身形修长,站在这一群纨绔子弟中又格外格格不入。   ——他身上有种纨绔子弟的潇洒,但又没有玩世不恭的不学无术的气质。   江芸芸在心里评价道,但万万没想到正中间那位公子哥如此敏锐,江芸芸不过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人的视线立刻追击过来,一下子就抓到江芸芸来不及躲避的视线。   江芸芸错愕,到最后只能故作无事地移开视线。   那人见状,眉头不由高高挑起,艳丽到近乎惊艳的眉眼在头顶绚烂的水晶灯下光芒四射,那双被精心保养的手指轻轻抬了起来,下巴一抬,直接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江芸芸瞬间尴尬起来,电梯口的气氛瞬间凝固,她眼神躲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直接躲得更里面了。   幸好此刻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主任笑着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人群中鹤立鸡群的江芸芸,笑说着:“我们换地方了,结果文书没你号码,来不及通知你,走吧,换个地方去。”   江芸芸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就跟着走了。   朱厚照冷眼看着她离开,嘴里啧了一声。   “小朱公子喜欢那女人啊,别说,瞧着跟个大明星一样,怪漂亮的,回头我给你打听打听。”有个机灵问道。   朱厚照收回视线,慢条斯理上了电梯,捏着袖口,看着门口离开的背影,淡淡说道:“我知道是谁。”   ——那个最后出来的女人,他认识。   —— ——   “怎么要换地方了?”车内,江芸芸好奇问道。   “运气不好,今天隔壁包厢有一家竞争对手也开宴了,听说他们找来了投资人。”主任笑说着,“不和这群不好好干活,就知道投机取巧的人一起吃饭,太晦气了,今天可是我们迎接小天才的时候,不和这群人打交道。”   江芸芸沉默,随后敏锐问道:“是刚才那群……公子哥?”   主任惊讶:“你怎么知道?”   “刚才一起等电梯,听他们闲聊,说中间那个年轻人专注搞智能机器人,所以留心了一下。”江芸芸简单说道。   主任点头:“是的,那个人名叫朱厚照,朱家是专门搞风投的,从房地产到汽车,再到现在新生的机器人,智能芯片,他们都有涉及,而且眼光独具,收获颇丰,刚才你见到的人,是他们家的独子。”   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瞧着也不只是家里有钱的样子。”   主任看了江芸芸一眼,无奈点头:“听说是有些背景的,是个四代,只能说祖辈赶上了大的,后辈也争气,这才能如此高调,这人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刚十九呢,不过要我说,有点太过高调了,北京卧虎藏龙,一块砖头扔过去,都能砸到了不得的人物。”   江芸芸点头,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主任这么了解,怎么没拉到他们的投资。”   主任沉默了,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自知失言,连忙不好意思道歉:“是我多问了。”   “也没什么不好问的,你以后肯定也能知道。”主任解释道,“我们虽然是入局这一领域挺早的单位,也有一点政府注资,但我们研究的方向不被人看好。”   “我们的研究方向不是保姆型吗?现在生育率低,这种机器人应该算朝阳产业才是。”   主任微微一笑:“是平日是保姆,关键时刻是战士的那种。”   江芸芸震惊。   “这是当时注资时的隐藏条款,但现在周边情况虽然不安全,但也不到需要动刀动枪的地步,一般工作形机器人已经有很多竞争公司了,而且就像你说的,陪伴型的机器人市场是在太广大了,这事实打实的利润,大家肯定先一窝蜂往那边走。”   江芸芸佩服说道:“我听说过您的博士毕业论文,就是关于‘机器人在局部小规模战争上的应用’那篇,我读过,非常有远见,也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牺牲。”   主任笑说着:“那你写的‘保姆型机器人的护卫要求’我也看过,没看出来,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心还挺凶。”   “大概是跟我小姨一样。”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主任立马笑了起来:“周烁确实有点凶性,不然也不会带着团队这些年赶这么快。”   江芸芸笑。   车很快就停了下来,巨大的喷泉带来清凉的风,美轮美奂的酒店被巨大的石兽收尾,目之所街,所有的一切,都充满艺术的气息,白色与金色的灯光在夜色中交相辉映,营造首都无与伦比的富贵。   门童热情接过钥匙,礼宾员则热情把人迎接上去。   “走吧,去见见未来一起奋斗的同事。”主任注视着电梯光滑镜面上的人影,文质彬彬说道。   —— ——   江芸芸一进单位就直接从管理层做起,接受了一部分智能问答的程序编码,和手脚关节的灵活转化,两个部门十八号人全归她管,显然她也早早有了准备,刚上任第一天就准备请全部门的人吃了一顿饭。   只是在选择饭店的时候她有点犯难。   主任提醒道:“就去景丽大酒店呗,今天也没不识趣的人,菜品也不错,档次也高,很符合你空降领导的排面,大家吃的也开心,就是你破费了点。”   江芸芸对这次的安排确实很满意,也确实没碰到不识趣的人,但是碰到了疑似得罪的人。   二楼扶手上的人抱臂,冷冷看着底下说话的人,轻轻冷哼一声。   江芸芸自然是一眼就看到这位骄傲的小孔雀了。   说起来也是好奇心害死人,因为女同事突然开始小声惊呼——“好漂亮的男孩子啊。”,她就顺势看了过去,结果和那双傲气凌人的眼睛撞了个正着,立马火急火燎走开了。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她忍不住背着小手,忧心忡忡回到家——别还没开始工作,得罪了未来可以投资的金主了。   —— ——   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江芸芸每天趴在电脑桌前和代码斗争,但是想要进一步激活灵活性的代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芯片真的很重要。”她语重心长和主任说道。   主任叹气:“那真的没办法了,被限制了,大家都难,不然也不会想要另辟蹊径。”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端着咖啡准备走了。   “等会,晚上有个应酬,你参加吗?”主任看着她的面容,犹豫问道,“我想拉个投资,你们部门的关节对材料要求很高,南京那边要价不低,想着多拉点钱来,我们也好多做两手准备。”   江芸芸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很快晚上这场宴会就不欢而散了。   “什么老色批。”一出门,主任就开始叉腰,破口大骂,“瞧着就是酒囊饭袋,还什么我和南京那边有交情,呸,王八蛋,算了,换个人去。”   江芸芸不会喝酒,只是沾了沾嘴皮子,脸颊就通红,跟涂了胭脂一样。   边上的人也都低声安慰着:“算了算了,别被人听到了,这样的人最是小心眼了。”   “是啊,再找其他人就是,这些人不值得生气,芸芸也别生气,晕不晕啊,都说不能喝酒了,还要劝酒,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江芸芸摇头。   “行了,今日是我不好,不该叫你来,你小姨还特意跟我说过,你酒精过敏的,回去后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说。”车上,主任叹气。   ——江芸芸实在太漂亮了,这样的人太容易被人盯上,还是专心学术得好。   江芸芸只是沉默摇头。   一行人走远后,朱厚照又不知从哪里慢慢悠悠晃出来,边上跟着几个毕恭毕敬的人。   “这家研究所今天见的是谁?”朱厚照问道。   “应该是智兆芯片的老总吧。”其中一人说道,想了想又看了一眼朱厚照的脸色,补充道,“这人风评不好,男女不忌。”   朱厚照呲笑一声:“那看来他们是真没钱了。”   “刚才正中的那个主任,来找过我们老爷的,但是老爷拒绝了。”另外一个说道。   朱厚照不解:“为什么,东西很烂?”   “那倒不是,但他们涉及一些军事机密,老爷怕麻烦,而且前景太远,所以没投资。”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   —— ——   主任因为钱头疼,江芸芸因为工作头疼,各有各的麻烦,但是很快这种麻烦突然被一声惊呼打断。   “真的假的,不会是诈骗吧,前几日还有警察来上门宣传呢。”财务捧着电脑,震惊,“真的还有邮件,坏了,现在诈骗犯这么先进了吗?”   部门里的人都好奇探出脑袋。   “老大,你去看看。”有下属怂恿着,“主任肯定不会骂你。”   江芸芸也好奇,看也有不少部门负责人溜过去看热闹了,她就跟着走了过去凑热闹。   “有人给我们汇款五千万!!”主任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看着几位负责人,殷勤问道,“你们去拉投资了?”   众人自然是连连摇头。   “我哪有这个本事啊。”   “我认识什么有钱人啊。”   “就是,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一千万呢。”   众人也是乡巴佬进城,一头雾水。   主任又高兴又着急:“这是怎么了?哪来的钱啊?好多钱啊!”   “那个邮件呢?”江芸芸问道,“我能看看吗?”   “对对,邮件里说了什么。”主任连忙问道。   财务面露难色:“就是一封投资协议,但那个公司是刚成立的,注册资本也才一百万,只是简单的材料公司。”   “刚注册的啊。”主任沉默了。   ——这种投资就怕刚注册的。   “不过,他除了一个协议,还有个条件,想要塞一个国外毕业刚回国的进来学习一下先进的国内技术。”财务又说。   “听上去有诈啊,别是间谍。”   “是啊,别是来偷学技术的吧。”   “又或者是对家来监视我们的。”   财务大喘气,紧接着说道:“可以再追加投资三千万,而且他们在南京那边有关系,可以帮忙联系……”   “那平心而论,就我们的技术现在而言,也不值这么多钱。”   “是不是要来给小孩镀金啊,毕竟我们研究所也是业内闻名的。”   “说不定呢,又是那个富二代要来进军这个行业了。”   众人话锋一转,非常能为金钱折腰,一点也不带犹豫的。   “这个公司能给我看一下吗,我们可以查一下这个公司法人的背景,确定一下到底有没有问题。”一直沉默的江芸芸又说。   财务看了一眼主任,见她点头了,这才递了过去。   “锦堂智能研究材料公司。”江芸芸飞快地开始检索。   众人看她手指翻飞,也颇为惊讶:“本事还挺全。”   江芸芸笑说着;“学过一点。”   众人更震惊了。   “这个开公司的法人是职业投资人,确实是三个月前的开设的,但这人在此之前还投资了很多智能芯片和机器人的项目,你看这家公司,也是他们三个月前刚注资的,同时经理变更,所以他们应该每次投资都会附加条件,这次是空降了一个经理。”   “再看这里,他有三分之一的公司,都有日月公司的投资,我认为他应该是专门代理这些事情。”   “日月公司。”主任震惊。   “这不是那个朱老板的公司吗?”   “不会是朱老板看来看去,发现还是我们最厉害吧。”   “我听说朱老板的小孩刚回国,别就是他进来学习吧。”   “这样的人也要学习,他不是躺在家里数钱不就好了。”   站在边上的江芸芸沉默,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主任思考了一个小时后,打了无数电话,最后非常可耻地照单全收了,顺便飞快紧急地催财务取签订合同,生怕对方反悔了,甚至开始畅想公子哥来了,安排在哪里比较好。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诸位都忍忍小公子的脾气,估计呆不久的,我打听过了,小公子年方十九,正是青春貌美的时候,不亏哈,我们一点也不亏。”   “对了他是哪个专业毕业的,到时候来我们哪个部门?”有人好奇问道。   主任翻了翻记录:“计算机编程。”   站在角落里的江芸芸眼前一黑。   —— ——   朱厚照最后被安排在江芸芸的办公室,给的职位是行政助理,工资开了八千块的三瓜两枣。   江芸芸忍不住委婉表示:“不好吧,还是跟着主任比较好,跟着我也太没排面了,而且跟了您还要一万块的工资呢。”   主任叹气:“打电话问过了,小公子就是说想要学编程,估计也是听说我们单位智能化不错,想来学习一下的。”   江芸芸心如死灰,欲言又止,到最后只能心事重重离开。   三日后,矜贵的小公子就开始他的豪车高调出现在公司门口,保安都震惊了,只能看着他目不斜视进了大门,最后站在电梯口等人来接,下巴高高抬起,跟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   主任早早就下去等了,竟然发现这人还挺准时的,心里好感度升了不少,暗道也不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她亲自把人接上来,热情带着他把公司转了一圈,又把各部门的人都介绍了一遍,这才带着他来到江芸芸的办公司。   江芸芸素来会装没事人,只当和这人完全没见过面,带着他和部门同事相互介绍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你的办公室在我外面的隔间,哪里有需要可以找小周的。”   朱厚照点了点头,还真的一脸无所谓坐了下来,一点也没有拆江芸芸的台。   江芸芸想了想,最后问道;“敢问,是哪里毕业的?”   “CMU。”朱厚照歪头,表情有些桀骜不驯,下巴微微抬起,反客为主,“敢问,江主管,哪里毕业的。”   江芸芸微微一笑:“清华少年班。”   朱厚照挑眉:“还挺厉害。”   江芸芸还是笑:“过奖。”   朱厚照似笑非笑,许是过分艳丽的面容会放大他的攻击性,但同样也会弱化他若有若无的打量,让他的小骄傲不会令人无所适从。   “晚上接风宴。”主任的脑袋及时伸进来,打算两人有些奇怪的气氛,她神色热情,“听闻您是景丽大酒店的熟客,晚上就放在这里,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忌口?”   “没有,不挑食。”朱厚照淡淡说道。   “好嘞。”主任临走前,对着江芸芸打了一个眼色。   江芸芸对这个情况也也有点爪麻,毕竟这可是目前研究所最大的金饽饽了,她想了想,故作平静地咳嗽一声:“新来上班要不还是适应适应,先熟悉熟悉我们的工作内容。”   “不用。”朱厚照翘起二郎腿,熟练打开电脑,“先布置工作吧。”   江芸芸震惊,和他面面相觑。   “真来上班的?”她震惊。   朱厚照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只是语带威胁:“您说呢?”   —— ——   出人意料的时候,朱厚照工作还挺认真的,或者说他真的有两把刷子,在一群高材生面前也并不逊色,而且他学东西也快,很快就适应研究所紧张快速的工作环境,甚至对加班之事也并不排斥,最重要的是还会自掏腰包请大家吃巨巨巨好吃的夜宵。   “竟然不是来镀金的。”主任拉着江芸芸悄悄咋舌,“自掏腰包上班啊,一顿饭比我们开给他的工资还高。”   江芸芸点头:“还挺厉害的,而且,脾气比想象中的好。”   主任满意点头,甚至颇为得意:“那这笔投资划算啊。”   休息时,江芸芸自己站在茶水间慢条斯理磨好一杯咖啡,只是还没开始冲,一个脑袋凑了过来,非常不客气说道:“谢谢,加糖加糖。”   江芸芸眼尾一扫,朱厚照已经蹲在冰箱前掏蛋糕吃了,而且一口气拿出含糖量最高的巧克力熔浆和榴莲千层蛋糕。   ——是了,朱厚照很喜欢吃甜食。   江芸芸只好把磨好的咖啡变成他人的杯中之物,转头给自己做了一杯冰美式。   朱厚照嫌弃:“这么苦的中药,你也爱喝。”   “加了糖的中药也是中药。”江芸芸笑眯眯反驳着。   朱厚照没说话,就是借着吃蛋糕时,看了她一眼,用眼睛嘟囔了一句。   江芸芸靠在椅背上,斯斯文文看着他三下五除二吃完蛋糕,喝完拿铁。   “早上没吃吗?”她不解问道。   毕竟现在才上午十点,研究所九点上班。   朱厚照脸色沉重摇头:“来不及了,你们上班真早。”   江芸芸哭笑不得:“打工人是这样的。”   朱厚照又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不明所以:“看我做什么?”   “你是不是就住在研究所安排的人才公寓里?”他问。   江芸芸点头。   “距离研究所很近?”   “坐地铁半个小时,骑共享单车要更快一些。”江芸芸笑着解释道,“就北京的通勤环境来说,算很近了。”   朱厚照嘟囔了一句。   江芸芸听清了。   ——那怎么不给我安排一个。   —— ——   “什么,公子哥要住人才公寓?”主任震惊。   “难道不应该是直接在这附近买一个大房子!”另外市场部的总管大为吃惊,“电视里不是都这么演的嘛?”   “又或者大手一挥,把我们整个大厦买下来。”   “实在不行,司机开车,保姆做饭,他怎么就吃不上饭了。”   某日,大家碰头开短会时,都非常担忧公子哥的身体状况(划掉),上班心情。   江芸芸就是来传递情报的,免得公子哥每天早起赶上班,在研究所待得不开心,从而导致好不容易到手的钱没了,但对这个事情本身,她也不发表意见,就是站在一旁装死。   “我们研究所有好一点,大一点的公寓吗?”主任急了。   “八十平是最大的了,而且距离单位最近,最后一间现在江主管住着呢。”财务说,“剩下的三十平和五十平都还有。”   主任爪麻。   “我那间给他。”最后主任咬牙,“我搬回家里住,反正他肯定也呆不久,我现在就回家收拾东西去,回头就给他。”   江芸芸欲言又止,但只能看着主任风风火火离开了。   —— ——   “你出卖我?”   朱厚照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后,直接把人堵在茶水间的时候,抱臂,不高兴质问道。   江芸芸捧着新磨好的咖啡粉,讪讪说道:“是觉得你每天吃这么甜的蛋糕对身体不好。”   朱厚照打量着她:“我身体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歹是同事嘛?”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朱厚照轻轻冷哼一声,虽然还是一脸不耐烦,但神色明显松了松,江芸芸眼看警报解除,正打算留了,朱厚照又眼疾手快把人拦下,突然问道:“那你是关心我?”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在哄人开心,还是实话实说中犹豫了不到一秒,立马热情说道:“毕竟是同事嘛,身体也很是重要。”   朱厚照看着她,嘴角勾了勾,收回手,下巴一抬:“加糖加奶,谢谢。”   江芸芸看着他又蹲在冰箱里翻找,只是不想往常一样掏出蛋糕,反而掏出两个干巴巴的贝果,挑了挑眉。   ——公子哥还挺好哄的。   —— ——   江芸芸住在七楼,朱厚照住在八楼。   休息日,小公子搬家的时候阵仗不小,楼下乌压压的十几辆车,车上的东西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主任悄悄躲在江芸芸家中,听着楼上的动静,搓着手暗暗期待着:“别我回去了,发现八十平小房子变成大别墅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乞丐盼皇恩,想得还倒美,就这八十平,还能给你雕出一朵花来不成。”   主任叹气,随后话锋一转:“你觉得他怎么样?”   “就这样吧。”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   “研究所最近可有不少思凡之风,我可是严厉制止了,尤其是你办公室的人,可要管好了。”主任眼珠子一转,“但我瞧着公子哥谁也看不上,也就和你能说上几句话。”   “是吧,大概是我磨得咖啡还不错吧。”江芸芸说起来就一脸悲愤,“我现在喝咖啡都要偷偷摸摸的,我好歹是一个主管。”   主任拍了拍她的胳膊:“辛苦辛苦,回头我就买个自动一体咖啡机来。”   下午的时候,江芸芸躲在阳台晒太阳的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   “您好,我家少爷刚搬到您的楼上,听闻您是他的主管,今后还需要您多多关照,这是我们家厨子做的饭,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可视门铃外,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和颜悦色说道。   江芸芸犹豫片刻,还是打开门接了过来,笑说着:“这太麻烦了。”   “怎么会,我家少爷对您非常喜欢呢。”那人笑说着。   江芸芸尴尬一笑,接过沉甸甸的东西。   —— ——   “少爷怎么还记得她的口味?”刚才那位管家笑问道。   朱厚照躺在阳台上,整个房间已经焕然一新,充满中式风情。   “之前聚餐看过几次,果然是个南方人,喜欢小孩吃食。”朱厚照吓唬到人,显然非常开心,“她刚才什么表情啊?是不是又是那种非常热情让人挑不出错,但仔细一看简直是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管家忍笑,没说话。   朱厚照闭着眼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冷哼一声:“鬼话连篇,就知道哄人。”   “老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管家又问。   朱厚照没回答,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管家叹气:“家里还很多事情需要您帮忙呢。”   “他还这么年轻多干点,就知道吃喝玩乐,不知道好好赚钱。”朱厚照不高兴抱怨道。   “不回去就不回去。”管家笑说着,“老爷是担心您涉世未深,被人骗了。”   “我又不是傻子。”朱厚照随口说道,“行了,你回去吧,每天早上送早饭来,对了,给楼下也送一份。”   管家吃惊。   “每天早上骑电瓶车来单位的,赶在红绿灯吃饭,也太寒碜了。”朱厚照冷哼一声,嘴角忍不住带笑,“瞧着光鲜亮丽的,谁知道半路上啃包子。”   管家忍不住问道:“少爷……很关注她?”   朱厚照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随口说道:“我关心她干嘛,还不是担心没人给我做咖啡了。”   —— ——   江芸芸现在非常诚惶诚恐,甚至有点疑神疑鬼,因为她家门口每天都定期刷新早饭,跟个游戏任务一样,定时定点刷新。   但她不敢吃。   她就怕有人下毒,又怕有诈,还怕楼上的人送错了,回头不小心被诈骗欠债了。   毕竟那个包装看上去实在不便宜,而且谁家好人吃个早饭,有十个碟子啊!   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好奇,还悄悄打开包装看一眼,一入眼就是一盒蟹黄包子!   现在什么季节啊!!   大夏天的螃蟹,超市最便宜的两百多块一斤呢,这五个蟹黄包,小千的价格肯定有了。   江芸芸叹气,端着咖啡忧心忡忡打算溜进自己的办公室。   只是她刚一转身,就看到大少爷正面无表情抱臂站在她后面。   江芸芸被当场抓包,只能握紧手中的咖啡杯,讪讪一笑找补道:“还没开始做你的,马上就做了。”   朱厚照目光这才移到她的咖啡上,脸色更阴沉了。   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哼次哼次开始手磨咖啡,心里暗骂主任真不是东西啊,说好的全自动一体机呢!!!   她好不容易做好咖啡递了过去,谁知道朱厚照没有接过去,反而不知何时站在她边上,依旧是那副被人欠了钱的样子,盯着江芸芸看,冷冷问道:“为什么不吃早饭。”   江芸芸迷茫:“吃了啊。”   “你的大!肉!包!”朱厚照挑眉,微微弯腰,凑近她,咬牙切齿地问道。   江芸芸眼珠子微动,隐约摸到大少爷阴晴不定的原因,含含糊糊问道:“我家门口的早饭?”   朱厚照气笑了:“你!说!呢!” 第五百六十五章 番外十二   大少爷生气了。   研究所的几位主管在暗地里互打眼色, 最后齐刷刷看向一声不吭的江芸芸。   “不知道耶。”江芸芸目移,“说不定是觉得工作太无聊了。”   “真的,前几天还兴冲冲和人讨论逻辑呢。”主任不解, “是不是有谁给他不痛快了。”   “谁敢给他不痛快啊。”   “就是,女的见了他就眉开眼笑的,男的见了也是好声好气的,哪有一点能受气的地方。”   “再说了, 他几顿夜宵把我们研究所都收买了,大家对他的称呼从无情的资本主义家到非常有良心的企业家了呢。”   江芸芸一声不吭听着, 愣是一句话都没说话。   “你和他相处的时候最久,你怎么看?”主任又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讪讪一笑,目光躲闪:“不清楚的, 我哪知道啊,他一个大少爷,做事古里古怪的。”   谁家好人给人送早饭,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偏又一声不吭坚持了半个月,愣是在昨天才发火的。   一时间分不清是好脾气还是坏脾气了。   “你现在不是就住在他楼下吗?你问问啊。”市场部的主官急了,“南京那边刚联系上呢, 好不容易松口,也说可以便宜一点,现在可不能出幺蛾子了。”   “是这个道理, 你要不晚上请人吃顿饭。”主任犹豫说道, “现在事情好不容易都走上正轨了,脱轨才要命。”   江芸芸回办公室的脚步都沉重了很多, 经过朱厚照办公桌的时候, 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愣是低着头玩手机, 也不知道在敲敲打打做什么。   —— ——   手机一直在响,微信热闹得很。   “吃了没,快去吃!别舍不得啊,我出钱!!我出啊!!”市场部主管不仅在群里嘶吼,甚至把名字都改成——我的材料啊!!!!   “先别急,也别去太私密的地方,也别在家里。”主任苦口婆心。   “要不我买个小蛋糕来,你就说你做的,你送上去,在找个机会聊一下?”财务出谋划策。   江芸芸躺在小躺椅上摇摇晃晃,对着耳边的震动声不为所动,但只等着下面的开始热闹起来,这才睁开眼,看着头顶的夜色,硬着头皮打了个电话。   没有门禁,每个楼层是进不去的外人的。   电话响了许久才懒洋洋接起来,偏电话里那一头一声不吭,只能听到摇椅咯吱咯吱的声音。   “吃饭了没?下面有一条夜市一条街,吃不吃?”江芸芸咳嗽一声,笑问道。   对面传来一声冷笑,然后……挂了。   江芸芸坐在躺椅上,捧着挂掉的手机屏幕叹气。   只是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江芸芸惊讶坐了起来,与此同时,手机铃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朱厚照。   江芸芸犹豫片刻,这才接了起来。   “不是说请我吃饭吗。”门口的敲门声变响,与此同时,门口的声音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又哄我是不是?”   江芸芸火急火燎站起来,打开门,就看到朱厚照穿的西装革履的,虽然臭着一张脸,但好歹还算是愿意迈出第一步。   “你说请我吃饭,就穿着睡衣。”朱厚照眉眼低垂,一看到她裸露的大片雪白的皮肤,立马故作不经意移开视线,干巴巴说道,“我就说你不敢走应急通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你等一会儿,我换件衣服。”   说完,她就扑通一声关上门。   朱厚照看着大门在他面前无情关上,却也带来一阵冷风,夏日的空气明明潮湿闷热,却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被猝不及防的冷气打散,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香味在鼻尖萦绕不去。   他摸了摸鼻子,盯着门把手看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才站在楼梯口的位置。   没多久,江芸芸换了件普通的T恤牛仔出来了。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皱了皱眉:“你不是要请我吃饭?”   江芸芸笑说着:“对啊,我们楼下不是有夜市吗?你吃过吗?”   她眼珠子一转,突然发现朱厚照穿得格外正式,一看就是正式场合才需要穿的衣服,不由噗呲一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不是省你吃饭钱,是楼下夜市真的还挺好的,你都没吃过,我带你逛一下。”   朱厚照有点恼怒,但一看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又突然没说话了,只是嗯了一声。   ——一个就知道骑电瓶车吃肉包的人,能请他吃什么好吃的。   他慢条斯理跟在江芸芸后面,盯着她露出来的雪白脖颈,随意想道。   —— ——   “你请我吃螺蛳粉?”朱厚照站在人来人往的门口,一脸震惊。   “对啊,哎,你吃过?!”江芸芸比他还震惊。   朱厚照和她大眼瞪小眼,最后气笑了:“我是傻子吗,我没吃过螺蛳粉?”   江芸芸眼神闪烁:“我看电视里,有钱少爷都是有机健康的东西。”   “你也知道这是垃圾食品?”朱厚照反问,“你请我吃垃、圾、食、品!”   江芸芸捏着手机,尴尬一笑:“螺蛳粉这么好吃怎么能是垃圾食品呢,我是怕你没吃过,想带你尝尝鲜呢,你什么时候吃过的啊?”   “留学的时候,还被人嫌弃太臭了,报警了。”朱厚照随口说道。   “这样啊。”江芸芸背着手,最后忍不住朝着他走进一步,眨了眨眼,“那还吃吗?这家店真的很好吃,他们家还有照顾南方人的番茄口味,我很喜欢吃的。”   朱厚照垂眸,换下正装的江芸芸跟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一样,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颗星星。   “你在美国留学难道也自己做饭?”显然番茄味的螺蛳粉对于南方人来说也有点辣,江芸芸吃了几口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朱厚照盯着她看,差点没听清她说的话,回过神来,用筷子卷着面,嗯了一声:“有人照顾的,不过课程也紧,一般都是随便吃几口的,这些速食吃起来方便。”   江芸芸哦了一声,用餐巾纸擦了擦鼻头的汗,笑问道:“那我看电视里说,有钱人出国留学会自己买别墅,跟在国内一样舒服的。”   朱厚照呲笑一声:“我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吃喝玩乐,再说了,我爸是正经生意,又不是亿万家产今天不花,明天就没了,学校附近都不是什么好地段,真要买直接买市中心就是,但这样距离学校就远了,租个房子更省心。”   江芸芸哦了一声:“我还看电视里说你们出国很会办派对?”   朱厚照抬眸,本就艳丽的眉眼在昏黄通亮的灯光下近乎耀眼,他挑了挑眉,冷笑一声:“少看电视,你也太无聊了,不知道聊什么就别聊了。”   江芸芸心虚看了他一眼。   “是你主动要请我吃饭,还是你的主任要你请我吃饭的?”朱厚照卷着面反问。   江芸芸哈哈一笑:“那肯定是我……”   “等等……”   她眼疾手快拉住朱厚照的手腕,万万没想到大少爷的脾气还挺直接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虽然是我主任叫我来的。”她死死拉着朱厚照的手,一脸沉痛,“但我也是进行深刻反思了的。”   朱厚照盯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目光落在那条光洁雪白的手臂,一点点移到她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她的眼睛上,阴阳怪气问道:“反思了什么?”   “我对于那半个月莫名出现的早饭没仔细想,确实有点过分。”江芸芸飞快说道,显然是早早就想好答案了的。   朱厚照果然坐了回来,冷笑一声:“敷衍。”   ——但他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把最后一口螺蛳粉卷进肚子里,一大碗面被她吃得干净。   “你倒是胃口好。”朱厚照吃了几口就没吃了,低着头知道在想什么。   “太辣了?还是不爱吃?”江芸芸想了想,“那你别吃了,外面还有其他好吃的。”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站起来嗯了一声,看着她去付钱,满身闪耀的气质在烟火腾腾的小店中都成了人间烟火,却越发漂亮了,像头顶的灯,玻璃的光。   ——他查过江芸芸,一个根正苗红,家世清白的天才。   “走,还想吃什么,我请你。”江芸芸付完钱回来,小手一挥,和颜悦色说道。   朱厚照没说话,先一步离开小店,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到新鲜的空气。   小店实在太小了,桌子也窄,面对面坐在一起,那股幽幽的芳香连着浓郁的螺蛳粉味都盖不住,总是若有若无出现在他鼻尖。   ——江芸芸……好香啊。   两人分开时,朱厚照忍不住抬头,闻了闻自己的手腕。   —— ——   日子有条不紊的过了下去,南京的材料很不错,稳定性提高了不少,关节处的灵活度大为提高,而且编程科也有了极大的进步,他们设计出的动作可以让机器人下蹲上挑扫腿都不会倒,而且只要摔倒了就会立刻站起来。   江芸芸带头加班,加班加点完善了全部的关节系统,还顺便给两个部门,申请了一大堆加班补贴。   “多谢金主的汇款啊。”某一日,江芸芸拿着新批出来的审批单,经过朱厚照时,促狭地眨了眨眼,神色飞扬,眉眼灿烂,耀眼得像个星星。   朱厚照猝不及防看了个正着,神色仲怔,直到人都走远了,这才换换低下头,摸了摸莫名其妙热起来的脸。   主任见项目进程飞快,高兴坏了,趁着年终要大办一场尾牙宴。   朱厚照竟也愿意参加,将近一年的相处,大家对这位公子哥的性格也算是颇为了解。   你说好,那肯定是有脾气的。   但你要说差,那肯定是算不上的。   只能说人家小公子是一只小孔雀,顺毛哄肯定不会出错。   “大家都穿的漂亮点哦!”主任在放假前一日笑眯眯说道。   —— ——   “这件衣服,好看吗?”朱厚照比划着。   “会不会太正式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风格?”   “需要穿礼服吗?可惜我那件衣服坏了。”   管家忍不住问道:“那件衣服一股子螺蛳粉味,洗不掉了,说要来给您做新的,您又不愿意,那天去吃饭?难道去吃螺蛳粉?”   朱厚照透过镜子看到管家惊讶的面容,低下头,拉着袖子,故作随意说道:“嗯,坏了就坏了,一件衣服而已,螺蛳粉也挺好吃的。”   “怎么还有人请吃饭去吃螺蛳粉的。”管家不悦说道。   朱厚照哼哼两声:“我是叫你来给我选衣服的,不是来说半年前事情的,你就说这些衣服哪件好看,要是都没有,你就再从家里给我拿几件来。”   “那也要问问他们尾牙宴到底要什么风格的。”管家耐心说道,“不若去问问楼下的江主管。”   “问她做什么,她穿裙子,我也穿裙子嘛。”朱厚照不高兴,“算了,不和你说了,你走吧,我自己选。”   管家愁眉苦脸:“少爷别生气啊,都好看啊,少爷穿什么不好看。”   朱厚照觉得他在敷衍自己,把人赶走了,自己开始挑选起来。   ——不过,江芸芸喜欢什么风格啊。   —— ——   研究所的尾牙宴很斯文,也不是酒会类型的,就是上面有颁奖,抽奖等活动,下面的人吃吃喝喝就可以了。   朱厚照穿了一件金玉璀璨的绿西装,在灯球下闪闪发光,在一众人群中当真像只小孔雀,许是今日喝了酒,大家都开放了不少,还有人去打趣他,就连之前不少思凡之心的人也都赶着去跟他说话,只是朱厚照瞧着心不在焉的,时不时悄悄去看对面的江芸芸。   江芸芸没穿裙子,她也只穿了一件绿色的西装,只是颜色暗了一些,款式非常简单,偏穿在她身上,衣领乖顺,袖口服帖,跟个高定一样漂亮秀气。   她笑脸盈盈和主任说,谈笑风生,眉眼如画,深邃的眉骨影子落在鼻梁上,柔和了她眉眼流动间的冷淡,明明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音乐,络绎不绝的同事,可他的眼睛却只有对面之人。   ——他有话想和江芸芸说。   尾牙宴结束,大家都醉成一团,主任也都喝多了,只剩下几个清醒的人开始收拾烂摊子,江芸芸按照微醺,醉了但还能走,很醉已经不省人事的男女分队,把这群人按照家里远近一个个都打的送回家。   “江主管你记性真好啊。”一起帮忙的人吃惊问道。   “之前有看过人事册子,记住了一点。”江芸芸笑着有安排好了四个人,没多久,五十来号人就被她送的差不多了。   “我还行,我自己打车,那个……你也没醉,你开车送回去。”主任问道。   江芸芸看着喝醉了也不闹腾,就是呆呆坐在那里发呆的人,笑着点头:“行,我送他回去,主任你也你早点回去。”   “行,辛苦了,明年给你加薪。”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   “行啊,别是画大饼就行。”江芸芸打趣着。   “你们回去也小心,回去了在群里报个平安。”江芸芸对着剩下的几个人说道。   “行,要我帮忙把他一起搬下楼嘛。”同事问。   江芸芸走过去问道,弯腰,打量着朱厚照。   朱厚照原本失神的目光竟然逐渐聚焦到她的脸。   “还能走路吗?我们回家吧。”江芸芸笑问道。   朱厚照竟然还真的站起来,乖乖说道:“回家。”   “行了,那我先带他走了。”江芸芸见他还颇为听话,满意点头。   朱厚照坐在副驾驶座很是安静,一点也不闹腾,只是下车的时候,懵懵问道:“这不是我家啊。”   “不是你家,是你现在打工的地方。”江芸芸掏出他手机按下电梯,“行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朱厚照不说话,开始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只当他喝醉了。   她还是第一次来八楼,她本来以为今日应该有人来照顾他的,万万没想到家里没人,就大少爷一个人。   ——把一个人扔着,不会出事吧。   八楼的一间八十平的房间愣是被装修出富丽堂皇的奢华,中式家具小巧精致,落地窗清晰倒映着外面的夜景。   江芸芸把人放在床上,给人盖上被子,谁知道朱厚照还盯着她。   “看一路了也不嫌无聊。”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突然说道:“你真好看。”   “是有一点美貌的。”江芸芸笑说着,“别动,我给你弄条毛巾醒醒神。”   朱厚照还真乖乖躺着,只是眼珠子一直看着她离开,直到一条滚烫的毛巾盖在他脸上。   给他擦脸的人却一点也不温柔,随意敷衍地抹了两把。   “要不要我打电话让你管家过来照顾你,晚上喝了不少酒,明天起来肯定难受。”江芸芸拿开毛巾后,看着他稍微清醒的目光,笑问道。   朱厚照突然伸手抓着她的手腕。   江芸芸下意识想要抽出手来。   谁知道朱厚照坚持不懈伸手继续抓着,他似乎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眉头紧皱,瞧着很是纠结困惑。   “真是喝醉了,睡吧。”江芸芸叹气,拨开他的手。   谁知道朱厚照突然坐起来,再一次选择伸手抓住她的手。   滚烫的手心带着还未丧去的浓重酒意,随后是粗重的呼吸声缓缓靠近。   江芸芸不解:“是哪里不舒服?”   朱厚照目光紧盯着江芸芸看,慢慢眨了眨眼,身子逐渐前倾……   外面是夜市收尾的声音,喧闹吵杂。   北方的冬日寒风呼啸,大厅还未关上的窗户能听到窗帘被吹动的声音。   “你还带我去吃螺蛳粉吗?”   江芸芸错愕,低头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谁知道他竟然用脸蹭了蹭自己的手心,鼻息间的滚烫透过手心薄薄的皮肉几乎能和奔腾的血脉串联在一起。   他近乎亲密地靠在江芸芸的身上,神色迷离,脸色潮红。   大厅内嚣张至极的北风肆无忌惮在屋内横行,几乎要驱散屋内的暖气。   江芸芸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连忙抽回自己的手,任由朱厚照错愕地看着她。   “你醉了,休息吧。”江芸芸后退一步,平静说道,“我等会联系管家来照顾你。”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朱厚照却好似突然清醒过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被发软的腿脚绊倒,只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离开。   “江芸芸!!江芸芸!!”   朱厚照愤恨地敲了敲床沿,那人却再也没有回头。   —— ——   江芸芸过年回了扬州,外婆拉着她念叨了许久。   “在研究所有没有认识好看的男生啊。”外婆笑眯眯问道,“要是有喜欢的,可要带回来给外婆看看。”   江芸芸低着头,慢慢剥着橘子,随口说道:“想先忙工作的事情。”   “工作的事情肯定重要啊。”外婆看着她磨磨唧唧的样子,突然凑了过来,“怎么是这个态度,怎么了?还真有喜欢的人啊。”   江芸芸把那个光溜溜的橘子塞到外婆手里,笑说着:“没,我现在不考虑这些。”   “行吧。”外婆半信半疑,最后又强调道,“但要是有喜欢的人也可以考虑考虑哦。”   “知道啦。”   “你们研究所放到什么时候。”小姨打了个哈欠,从房间里懒洋洋走出来,直接抢走外婆手里的橘子,随后问道,“要不要提早买票回去啊。”   “十号上班,我打算初八就回去。”   “行,回去之后慢慢收拾,也不至于着急忙慌的,该添置的东西都要买的,不要省这点钱知道吧,瞧着都瘦了,别老吃外卖,不健康。”外婆摸着她的小脸,“等外婆有空就来找你。”   “行了,去睡觉吧。”小姨拍手,大手一挥,确定明日的旅游项目,“明天去爬山点香去。”   江芸芸刚回房间,就听到手机有动静,却是一个来自北京的陌生来电,她接起来后对面却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还有一丝轻微的喘息声。   “朱厚照?”她犹豫片刻后喊了一声,对面却突然挂了电话。   —— ——   “完蛋了,金主要闹离职了!!”大年初八,主任在群里崩溃大喊,“尾牙宴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嘛!!我这么大的金主怎么就跑了啊!!怎么就跑了啊!!!天地不容啊!!天地良心啊!!”   “怎么会这样!!”   底下一溜烟的震惊。   江芸芸看着瞬间九十九加的消息陷入沉默,但她最后只是关上手机,提着行李上了飞机。   朱厚照离职了,快到座子上的那些东西好像都不要了,一个都没收拾就匆匆走了。   “这psp还要不要啊,这个游戏光碟呢?”财务爪麻,“不便宜啊。”   “单位好不容易有一个英俊帅气的年轻小伙子,怎么也走了。”女同事们非常伤心。   “那我们投资怎么办啊?还有两千万没到位呢?”主管们则非常担忧。   主任急得在屋内来回走动,最后看到江芸芸的身影,连忙把人喊住。   “哎,芸芸,来,开我办公室。”   江芸芸只好握着咖啡,脚步一转,去听主任抱怨了。   “你哪天送他回去,可有什么异样?”   “是自己不想干了,还是他爸爸不同意啊?”   “还是单纯觉得我们工作无聊啊。”   主任一连数道问题。   江芸芸只能笑说道:“我也不清楚,但人家本来就是来镀金的,又不是正儿八经来学习或者工作的,不来也很正常。”   主任叹气:“是这个道理,但我这不是怕得罪人嘛。”   江芸芸握着咖啡杯没说话。   “算了,你去忙吧,我打听打听。”主任椅子一转,终于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只要是钱的问题。”   “两千万真的好多。”她嘟嘟囔囔着,飞快拨通一个电话,“哎,王主任吗,哎哎,是我是我……”   江芸芸回自己办公室时经过那张凌乱的桌子,不由停了下来。   朱厚照性格上有些傲气,但工作起来完全不像公子哥,可以说是非常认真负责的,寻常这个时候……大概正在喝她做的咖啡。   ——自动一体机到底还是没买来,主任是真不靠谱啊。   —— ——   周末,江芸芸在楼下吃了一碗番茄味的螺蛳粉,准备回去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朱厚照。   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接了起来。   “你是江芸芸吗?”出人意料的是,说话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请问您是……”江芸芸并没有因为他桀骜不驯的质问生气,只是平静问道。   “朱厚照喝醉了,我不敢送他回家,你把他接走。”那人颐指气使说道。   “他手机里应该有他管家的电话,你应该打给他。”江芸芸理了理围巾,出了店门,踏入很冷的冬夜中。   “可他嘴里只喊你的名字,你给他下什么迷药了。”那个年轻男人不高兴嘟囔着,“你们有话自己说行不行,这人拉着我们从过年喝到现在,我都怕喝我自己噶了,结果他跟疯了一样,他以前可不会喝酒!!算了,你听听,你自己听听……”   手机是一阵安静声,随后是一阵近乎低喃的声音。   ——“芸芸……江芸芸……骗子……再也不喜欢你……”   “你听听,真的管不了了,你们的事情别牵连无辜人啊。”那人抱怨着,随后报了一个地址,“就这里啊,你不来,我就把他扔这里了,我说着的,我可没和你开玩笑!!!”   江芸芸站在公寓的台阶上,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冷风,只能把脖子缩进围巾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听着耳边人来人往的脚步声,衣服上还沾着螺蛳粉的味道,可北风却足够清冽,能吹散一切尘埃。   她捏着手机,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转身打了一辆车。 第五百六十六章 番外十三   江芸芸还真是好孩子, 一路读书到现在工作这么多年,这辈子都没去过酒吧这类地方,更别说这种明显属于纸醉金迷的大酒吧。   她站在酒吧门口, 看着门口一个个烂醉如泥,相互扶持的人,站在门口有些犹豫。   “呦,好漂亮的小妞啊。”有喝醉的人眯眼看着站在风中的人, 跌跌撞撞走了过来,“第一次来啊, 来啊,哥哥带你去逛逛。”   江芸芸避开他的手,朝着门口走去。   门口的迎宾见多识广, 一眼就看出这面前这种气质清冽的人不是他们的目标客户,毕竟不会有人来喝酒跳舞还穿得这么严实普通的,但他还是客气问道:“您要去哪个区域?”   江芸芸听不懂,只能低头报了个名字:“A101。”   迎宾吃惊:“那间包厢已经被人包下来了。”   他想了想提醒道:“101不是给一般人进的, 您是不是记错房间了。”   江芸芸摇头:“我是来接人的。”   迎宾回过神来。   A101被人包下快半个月了,里面有一位小公子在买醉呢,看样子买醉的原因来了。   “好嘞, A区那边走……嗯,小罗,就你了, 带贵客从北门入。”   一个热情的年轻人笑说着:“宾客这边走。”   江芸芸犹豫片刻, 拢了拢围巾这才跟了上去。   “总算可以送错了,真怕喝出事情。”等人走远了, 有人笑说着。   迎宾收回视线, 笑说着:“但我瞧着, 这两人还没戏呢?”   “竟然还有人不喜欢公子哥啊?这么有钱也不喜欢。”同伴吃惊。   迎宾笑了笑,意味深长说道:“寻常人自然喜欢,但公子哥岂会喜欢寻常人。”   一入A区就能听到底下震耳欲聋的声音,江芸芸好奇往下看去,只看到五颜六色,刺眼绚烂的灯球下一个个扭动的身体。   “这是下面的舞池,有些客人就喜欢热闹的地方。”名叫小罗的人很是机灵,虽然江芸芸只是好奇看了一眼,但立马贴心解释道,“不过我们的包间的隔音很好,不会吵到喜欢安静的客人。”   江芸芸似懂非懂收回视线,酒吧的灯光格外昏暗,走廊上一间间大门紧闭,里面的动静确实听不出来。   最后两人站在一间明显有些不同的包房面前。   “这就是101了。”小罗笑说着,“客人要敲门吗?”   江芸芸点头。   小罗按了按门口的红铃,没多久,就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打开门,那人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江芸芸,抱臂,下巴一抬,打量着江芸芸:“你就是江芸芸。”   “嗯。”江芸芸点头。   她认出来了,是第一次见面时,那群勾结搭背的公子哥之一。   “行吧,进来吧。”那人让开身子,露出屋内的一地狼藉,他不耐说道,“赶紧把人带走,有话说清楚,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吊着人,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朱厚照这么有钱还长得好看,长这么大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人。”   朱厚照喝得烂醉如泥,还是乖乖的倒在沙发上,只是脸颊红扑扑的,眉头紧皱,瞧着在睡梦中也不是很高兴,边上有个小女生正细心照顾着,看到她走了过来,立马不高兴抱着朱厚照,质问道:“你是谁?”   江芸芸没说话,弯腰,摸了摸朱厚照的额头,然后随便拿了一件外套给他盖上,最后站直身子,看着屋内一群少男少女,平静说道:“叫家长的人。”   “你谁啊,叫我们的家长。”有人嗤笑,不屑一顾。   江芸芸平静说道:“我已经在半个小时前通知管家了,并且告知管家,这里还有不少年轻人在酒吧聚众十来日,怕有危险,希望他们能帮忙通知一下家长。”   众所皆知,自来好学生告状的杀伤力简直是next level。   众人吃惊,一个个面面相觑,原本开门的人震惊,随后气得直拍桌子:“不是,不是,江芸芸,你有病啊!!!你几岁了,还叫家长。”   “二十九,四舍五入,也大你们十岁。”江芸芸看着这一群明显还年轻气盛的公子哥,心平气和说道,“这事你们应该通知管家,我和他非亲非故,通知我,并不安全。”   “非亲非故,你还真的来啊?不怕我们设圈套打你啊。”那人冷笑一声。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一侧沉默,只是没多久,大家的手机就跟着警报一样,齐刷刷响起。   “我草草……我妈……”   “妈的,是我那该死的爹。”   “你真告状啊,别让我看到你,不然看你一次打你一次。”   “走走走,我要回家了。”   没多久,屋内立刻混乱起来,原本还三五不着调的公子哥一看到催命来电,立马又气又急,骂骂咧咧走了。   原本热闹的屋内只剩下小猫两三只,两个小女生并没有走。   “你们是附近的学生吗?”江芸芸问道。   “是又如何?”照顾朱厚照的人不高兴问道,“你就是他一直念着的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看着面前两位面容姣好的人,认真说道:“应该好好读书,这辈子靠别人是不行的。”   那人嗤笑一声:“那你过来做什么?难道不是企图攀龙附凤,哪来的脸说我们。”   “旷工。”江芸芸指了指朱厚照,“他在我手下干活,旷工好几天了,我要抓他回去要不继续干活,要不办离职,不然我们单位的社保很难缴,耽误全体员工享受国家社保福利了。”   那两个小姑娘震惊。   “妈的,你可真无聊啊,一板一眼的,朱厚照喜欢你什么啊。”还没走的公子哥闻言气笑了。   江芸芸开始检查他们喝的饮料酒水,看没有违禁物品这才站起来笑说着:“那你问问他去,问我做什么。”   “老古板,就算有什么,你有什么办法。”那人见状,呲笑一声。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没多久,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江芸芸亲自去开门,管家一看到她就松了一口气,一脸激动:“江主管,多亏了您的电话啊,我们老爷大年初三骂了他一顿,结果少爷就跑了,后面打了好几天电话都没找到人,大家都要急死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人在这里,那我先走了。”   管家哎了一声,一眼就看到沙发上烂醉如泥的人,犹豫片刻,转身把人喊住:“那个,江主管,等等……”   他局促上前,犹豫说道:“外面风大,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江芸芸摇头:“不用了,我打车就可以。”   “哎哎。”管家拍了拍大腿,无奈说道,“要不您,您劝一下,解铃还须系铃人呢,我家少爷,您帮忙劝劝行不行,老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夫人眼睛都要哭坏了,这,这就是不行啊……”   江芸芸沉默。   一看有戏,管家连忙让人三下五除二把人抬走了,江芸芸叹气,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出去。   “王哥,这人谁啊,长得跟个大明星一样。”   “瞧着也一般吧,哪里这么好看,也就白一点,高一点,不过身上怎么一股味道。”   最后一个还没走的人站起来,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无奈摇头:“听说刚从螺蛳粉店吃饭回来呢,我说朱厚照前几天怎么闹着要吃螺蛳粉,点了又不吃,跟个神经病一样。”   —— ——   一行人最后没有回朱家,大概是朱厚照太醉了,大家一商量,就说要不先回人才公寓。   人才公寓好久没人住了,里面却还是干干净净,好似主人不过早上离家一般。   江芸芸坐在沙发上,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在屋内走动,百无聊赖打量起这间屋子的装修,看不出太多的个人风格,就像把一套东西从这套房子搬到那套房子,直到看到窗台的位置……放着一把藤椅,和自己的放在楼下的小躺椅差不多的位置。   “我家少爷从小就喜欢躺椅。”管家笑着解释道,“小时候要坐在上面才能睡呢,年纪大了才好一些,但每套房子都要放一把的,而且就要这种藤做的。”   江芸芸笑了笑,看着人都安顿好了,这才站起来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管家哎了一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到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她会留下来照顾呢?”有人小声嘟囔着。   “人家一个前途无量,清清白白的技术人员,辛辛苦苦读好书,现在优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前程也没什么问题。”管家叹气。   “那少爷怎么办啊?少爷都没这么伤心过。”   “第一次出门上班,怎么还受伤了。”   —— ——   半夜,有人在敲门。   江芸芸本就睡得不安稳,惊醒过来后紧张得打开外面的摄像头,却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失魂落魄的人。   ——朱厚照。   “管家呢?”江芸芸惊讶问道。   声音传到外面,一直呆呆站着的朱厚照顺着声音看去,那双眼睛眨巴眨巴,突然委屈地瘪了瘪嘴,最后竟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了。   北京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外面也没有暖气,可别把冻坏了,江芸芸只好猴急火燎开门。   朱厚照听到动静,抬头缓缓往上看去,一看到那张气人的脸,明明屋子里的灯光格外温暖,偏她露出的眉眼还冷冷清清的,虽还没说话,就心里莫名委屈坏了,一扭头,就不去看她了。   江芸芸叹气,蹲下来:“管家呢,怎么让你一个人下来了。”   朱厚照还是不理她。   “那你坐一会儿,我去找管家。”江芸芸只好站起来说道。   却不料,朱厚照虽不和她说话,但还是牢牢抓着她的手腕。   江芸芸低头看着那只手。   小少年的手漂亮秀气,跟个小玉雕一样,一看就是没有被风风雨雨磨砺过,所以就连指甲盖也充满血色。   “成年了吗?”江芸芸笑了笑,反手握着他的手腕,蹲下来问道。   朱厚照不解,悄悄扫了她一下,又盯着她敞开的睡衣领子看了一眼,然后大声地嗯了一声。   “既然是大人了,怎么一生气就不爱说话,发小孩子脾气。”江芸芸笑问道。   朱厚照更不高兴了,但一看到江芸芸笑脸盈盈的脸又觉得自己又要成小孩子了,只能气闷地低下头,只是手指依旧牢牢抓着江芸芸的手腕。   “我手中的项目还有两年就能出成效,我不能因为任何事情耽误它的诞生。”江芸芸注视着面前年轻气盛的朱厚照,平静说道。   “科研是一条很枯燥,也很辛苦的路,我十三岁进入少年班读书,一点也不轻松,同学都是各地挑选上来的天才,我必须加倍努力才能赶上大家的进度,等我二十二岁博士毕业,身边的人都大我很多,他们说我年轻,认为我漂亮,不过是一个花瓶,所以我还是要很努力。”   朱厚照醉眼朦胧地看了过来。   “我们两个一开始就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江芸芸说。   朱厚照立马不高兴,哼哼唧唧反驳着。   江芸芸笑:“你是天子骄子,而我只是普通的研究员,我们中间就是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你得正视这个问题,我们才能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捏着她的手指,低着头没说话。   江芸芸想了想把人带进屋内。   屋内暖和,两个人身上紧绷的气氛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   朱厚照第一次来她家,好奇的张望着,却发现这个家和他见过的房间都不一眼,既不像他妈一样充满奢侈品和珠宝,也不像读书时认识的女同学,充满粉红色的娃娃,更不像其他朋友房间是个高科技的机械感。   这是一间……你分不出太多性别的房间,东西简单但一眼就能看出用途,也没太多喜爱倾向,他甚至觉得铺盖一卷,这个屋子谁住都一样。   “躺椅。”朱厚照盯着阳台上的椅子,喃喃自语。   “嗯。”江芸芸倒了一杯热水,笑说道,“你要去躺一下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可以嘛?”   江芸芸失笑,但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朱厚照屁股没动弹,只是又悄悄看了她一眼。   “去吧。”江芸芸笑说着,“这是我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我外婆还给我缝了外套,躺上去很舒服的。”   朱厚照这才开开心心跑过去围着它绕了一圈,然后坐下去,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比我的舒服。”   江芸芸索性坐在他边上,看着头顶的月亮。   北方的天很高,月亮也很亮,悬挂在天空就像一个圆圆的玉盘,两人就这么安静的看着头顶的月亮逐渐西沉。   “你到底能不能喜欢我啊?”不知何时,朱厚照的脑袋凑了过来,轻轻靠在他膝盖上,小心翼翼问道。   二十岁的年轻人最是张牙舞爪的时候,偏他收起爪牙时,便有令人心软的本事。   江芸芸沉默,最后才说道:“不清楚。”   朱厚照索性脑袋躺在她的膝盖上,盯着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却没有生气,只是继续问道:“你想先工作是吗?”   “嗯。”   “那你要工作到什么时候?”朱厚照又问。   江芸芸思索许久后,认真说道:“至少要站稳脚跟。”   “哦。”朱厚照拱了拱,又不说话了,只是过了一会儿脑袋又开始在她膝盖上拱来拱去。   江芸芸哭笑不得,掐着他的脖子把人拉起来:“做什么?”   “那我明天还去你单位上班。”他眨巴着大眼睛,理直气壮说道。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不行了,我昨天给你办离职了。”   朱厚照瞪大眼睛。   “大少爷,去干自己的事情吧。”江芸芸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你投钱,不会就是想来追我的?”   朱厚照冷哼一声,不高兴反驳道:“一开始是嫌你烦的。”   “嗯,一开始我也是。”江芸芸笑说道。   谁知朱厚照大怒,用力拍了拍她膝盖:“你凭什么嫌我烦,我都没和你说过话,你见了我就跑。”   —— ——   日子有条不紊过了下去,尤其是两千万顺利到账后,主任这才开心起来,只是还是有些可惜,毕竟这么大个的金主跑了,还想再让他投点钱呢。   江芸芸进入工作模式那可是全勤上班,卷的几个部门哀声载道,纷纷来找主任抱怨。   主任嘴上活了个稀泥,私下悄悄去找江芸芸。   “受什么刺激了,这么卷。”   江芸芸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抬起头来:“没什么,就是想要赶上明年的智新杯。”   “那也太拼了。”主任安慰说道,“这些大赛以年轻人为主,我们是老牌研究所了,也不指望在这里一战成名。”   江芸芸沉默片刻,突然抬起头来,笑说着:“我需要。”   主任震惊。   —— ——   朱厚照回家后迷上吃肉包,连吃了一个月,每天就吃大肉包这一个口味,就连朱佑樘都被惊动了,今日一大早,特担忧问道:“怎么还傻了,一口气吃三个大包子,别撑坏肚子了。”   “大肉包,好吃呢。”朱厚照一边看手机,一边随口说道,“你吃一个试试,我就说这东西还挺好吃的。”   朱佑樘真的傻了:“你以前不是不爱吃嘛。”   朱厚照嗯了一声,大声反驳道:“没有,你别胡说,让人听到就不好了,我从小到大就是最喜欢肉包的。”   “让谁?”朱佑樘眯了眯眼,“江芸芸?”   说起这人,他就生气:“我就说外面坏人多,你想一出是一出就是很容易受骗,后面你非要去那个研究所工作,你看,不就被人骗了。”   “爸你不懂,她可不是坏人,才不会骗我。”朱厚照大声反驳道。   朱佑樘气笑了。   “真的。”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我去公司看看,不和你说话了。”   朱佑樘看着飞快跑走的儿子,咋舌:“儿大也会不中留嘛?”   管家笑:“这个江芸芸家世清白,是个小神童,之前少爷还查过呢。”   朱佑樘看着一桌子的包子,叹气:“再好是不是年纪差得有点多的……算了算了,不是也没在一起吗,不过那资料……拿来我看看。”   外面,朱厚照坐在车里,心情莫名雀跃,笑眯眯发短信给江芸芸:“晚上我给你煮螺蛳粉。”   江芸芸看着屏幕上的字笑了笑,回了句:“别烧我的房子。”   “看不起谁呢。”朱厚照冷笑一声。   当然后面自然是一团糟,此后,朱厚照被彻底禁止进入厨房。   —— ——   机器人大赛的选拔赛在天津举行,这次的主题就是机器人对各领域的作用,江芸芸带着研究所过了海选,很快就千里迢迢赶赴兰州,参加决赛。   “有点紧张呢,大学的时候也参加过,怎么这次这么紧张。”   “我也是,胃都紧张到不舒服了。”   “其实这个比赛一般都是看大学生的,我们就是和其他单位交流一下,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苗子,对了主任说要招生,等会你们可要睁大眼睛去看看有没有好苗子。”   “哎,江主管你这么不说话啊,在想什么啊。”   江芸芸打趣道:“在想等会有人采访我的时候,我得说什么才能显出我从容不迫的气质。”   原本紧张的气氛立刻一散而空,大家也紧跟着笑了起来。   “只管笑啊,靠你这张脸啊,一出面,打光板都省了,一窝蜂的好话就涌上来了。”   “就是,之前预赛的时候,就多少人来打听你啊。”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们笑却没有笑,只是看着前头平坦的路,神色平静。   她很少有这么迷茫的时候,毕竟三十岁在事业上明明是正好的年纪,偏她现在要解决一个感情上的问题。   —— ——   江芸芸一战成名,毕竟那个能打一套太极拳的机器人,膝盖是能弯曲的,胳膊是可以搅麻花的,他已经有点接近人类科幻篇中的机器人,而且他们的稳定性非常高,能跑能跳,摔倒了会自己跑起来,众所皆知的道理,机器人今日能打拳,明日能提抢。   媒体人蜂拥而至,研究所电话都要被打爆了,不过前台却开始闭门不接待没有预约的客人,对外统一口径,只允许主任一人对外开口。   “已经有单位联系我们了。”某日主任对着江芸芸说道,“这些年辛苦了。”   江芸芸还是没等来全自动一体机,手动磨着咖啡,笑着点了点头。   主任的脑袋却还是八卦凑了过来,眼睛一闪一闪的,神色古怪:“说起来,我怎么某一天在我们单位楼下看到一辆很骚包的跑车啊。”   江芸芸笑,直接说道:“来接我的。”   主任震惊:“你和小朱公子……”   “没。”江芸芸像是明白她的潜台词,笑说着,“我也不能太耽误人家。”   “什么话!”娘家人震怒,“你长得多漂亮,跟个大明星一样,读书成绩还好,少年班的天才耶,现在还是学科带头人,哪里配不上那些纨绔子弟,绰绰有余好吧。”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主任抱怨完,突然又激动地搓了搓手:“那能让他再投点钱吗?”   江芸芸挑眉:“公私不分可不好。”   主任扼腕:“那算了,回头你们结婚,我要做主座哈,多亏了我接受当初的那个离谱合同啊。”   江芸芸失笑:“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   —— ——   江芸芸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不对劲,因为这个老旧的楼道突然布满了鲜花,还有非常可爱的粉色小猪猪玩偶,又见大门打开,里面还穿出来朱厚照理直气壮的声音。   “这个挂上去。”   “玫瑰别放床上,她不喜欢,等会我得挨骂了。”   “你做什么?”江芸芸看着满屋子的花挑了挑眉。   朱厚照连忙扭头,尴尬搓了搓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加班嘛。”   “不加了,外面都是人,太热闹了,大家也都无心工作,主任说放假三天,给我们凑了一个五天的假期,让我们放松一下。”江芸芸看着被焕然一新的屋内,“你这是做什么?”   “庆祝我可以做你男朋友了啊。”朱厚照穿着小猪佩奇的围裙,叉腰,理直气壮说道,“晚上我就可以正大光明住进你家了。”   “什么?”江芸芸震惊。   朱厚照立马不高兴,但还是对着工人们说道:“你们继续。”   然后,他飞快把江芸芸拉到厕所,把人圈在门上,低着头,板着脸:“你不是事业有成了吗?怎么还说话不算数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歪了歪头,盯着朱厚照看,不说话。   朱厚照最怕她不说话了,立马急了,脑袋都低了下来,想要弯腰去看她的神色:“你骗人!!!你这么大年纪了你怎么还骗人!!!”   江芸芸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上的花瓣,漫不经心问道:“你这是来上门要名分了。”   朱厚照大声嗯了一声。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朱厚照的脑袋已经开始拱她的脖子,呼吸逐渐加重。   “你知道我大你几岁吗?”江芸芸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一瞬间,温热的触感让朱厚照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直接把人抵在门框上,紧紧抱住。   “我又不是笨蛋,数学不会嘛。”朱厚照一开口,呼吸就喷在江芸芸的脖子上,“但这些都不重要,而且你都长这么漂亮了,谁看得出年纪,那些人都夸你跟个大学生一样呢。”   江芸芸笑。   朱厚照侧首,斜看着她。   江芸芸真的很漂亮,眉眼柔和却又不失锐利,那双眼睛又黑又亮,但只需要轻轻笑起来,眉宇间的冷淡就会被一扫而空,漂亮的跟副古画一样,充满写意的笔锋。   “好香。”他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江芸芸下意识动了动脖子。   朱厚照却跟个小老虎一样立马追了上来,他甚至轻轻舔了一口江芸芸的脖子。   江芸芸下意识抬起头,手指握紧他的后脖颈。   夜色已经逐渐降临,厕所唯一的光亮就是百叶窗透进来的月光,工人的忙碌声,鲜花若有若无的香味便顺着门缝无孔不入涌了进来。   朱厚照鬼使神差抬头,看着被夜色融入的面容,那双眼睛已经明亮,那双唇带着微微白意,他低头,滚烫的呼吸就这么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   “少爷,鲜花都布置好了,我们先走了……”   门口传来工人的声音,旖旎的气氛被瞬间打破。   江芸芸自意乱情迷中回过神来,闭上眼,突然笑了起来,按住朱厚照不安分的手,喘了几口气说道:“先吃饭吧。”   朱厚照仍然不松手,只是咬牙切齿说道:“真是没眼力见,气死了。”   江芸芸只是趴在他肩上笑。   夜色中,朱厚照紧紧抱着她完全不动弹,鼻息中一直都是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好香,似乎在他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闻过这样的味道,直到今日才能彻底拥入怀中。   “晚上吃什么?螺蛳粉吗?”江芸芸挣扎着想走,没挣脱开,只能随口问道,“好饿啊。”   朱厚照低头,气笑了,张嘴咬了一口她的脖子:“就知道螺蛳粉!!!螺蛳粉!!我请你去吃好吃的!带你去见见世面。”   江芸芸笑眯眯看着他:“行哦,大少爷。”   “别这么喊我。”朱厚照不好意思扭头,但没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扭回头去,盯着江芸芸看,“你叫我寿寿,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妈给我找得道高僧请的名字,平安长寿的寿寿。”   江芸芸轻柔摸着他的脖子,和颜悦色喊了一声:“寿寿。”   朱厚照呼吸一怔,脑袋低下来,直勾勾盯着江芸芸看,无耻问道:“我们能晚点去吃饭吗。”   江芸芸微微一笑,掐住他得寸进尺的脖子,一字一字说道:“不行,我饿了。”   朱厚照丧气,但还是不想把她松开,直接把人抱起来在屋内走来:“那我们去换衣服,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但其实晚一点也没事的……”   “好好好,吃饭就吃饭,别拧我耳朵,你穿裙子吗?”   “那能穿白色的那条吗?你穿起来像个仙子。”   “被子啊,这个早生贵子的被子不好看嘛,你那个破被子我扔了啊……”   “哎哎哎,打我干嘛,我没乱摸,我可是正经人……哎哎,别打脸,我今天特意涂脸了。”   “这些都是我的,这房间太小了,能把楼上的房间拿回来吗,我是说,让你们主任别住这里了。”   “我不走,有什么不能看的……”   北京的夏日夜风四起,整个房间并没有点灯,满屋子的鲜花在月光中绽放,落地窗边的窗帘温柔抚摸过藤椅的椅背,温柔缱绻,带来无尽情意。 第五百六十七章 番外十四   每个学校除了考试的升学率, 也有其他艺术专业的升学率,但这些特招上来的人,一般学习成绩在这种学校中很难跟得上, 所以老师们一直很为难,直到高二了,一班的班主任想着不如硬着头皮结对帮扶,让班级里的优等生带带这些人。   江芸芸身为年纪第一, 就这么分到了一位新同座。   新同桌名叫谢来,是个体育特长生, 篮球运动员,个子非常高,除了不爱走门, 哪里都爱走。   谢同学一换好位置就开始趴下来睡觉,江芸芸没说话,开始哼次哼次写今天的作业。   她写作业很快,几乎很少停顿, 基本上题目读完就有思路,再抬笔就是解题思路,整个过程非常流畅快速, 以至于在其他人刚和新同学聊了会儿天,熟悉熟悉新同学的脾气,她已经写好了一张数学卷子。   “你可真不是人啊。”前桌扭头一看, 大怒, “背着我们学习。”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学习读书也比你厉害。”   前桌捂着胸口,大为受伤:“好恶毒。”   江芸芸正准备抽出物理卷子做, 正好和新同座睁开的眼睛对上了。   “你好啊。”江芸芸眉眼弯弯, 笑眯眯说道。   谢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没想到竟然直接翻个了脸,不理她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继续写卷子去了。   “别理他,学渣一个,别耽误你学习。”上一任同桌是英语课代表,放卷子的时候,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看着她递过去的卷子——九分?!!   就是胡乱选,也不至于九分啊。   江芸芸有心多看一眼,看看是怎样的运气才能考出这个分数,却见一只手顺手把卷子胡乱一卷,塞进书洞里了。   “换同桌啦?怎么好端端要换同座?”小姨惊讶问道。   “嗯,大概是想要我们带一下这些特长生的成绩。”江芸芸吃着可乐鸡翅随口说道,“我这个同座好像是靠打篮球进来的,成绩还挺好的,是学校主力,也是篮球队队长,给我们学校拿了好几个冠军回来,不过英语只考了九分,也不知道怎么考的,瞧着不是不认真就是不上心。”   “怎么就不能笨啊。”小姨故意问道。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应该不会,能统领这么多人,打球成绩还不错,瞧着也是眉清目秀的,应该不笨的。”   “原是看人长得好看啊,那你也别耽误自己学习。”外婆笑说道。   江芸芸点头,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这才说道:“我去写作业了。”   “去吧。”小姨放下手中的报纸,“不要看书太晚了,近视眼了戴眼镜,就像个圆头圆眼睛的书呆子。”   江芸芸立马扭头大喊:“外婆!”   外婆自然是无限溺爱:“等会我就打你小姨,真是胡说八道的一张嘴。”   江芸芸心满意足回书房读书去了。   —— ——   换了个新同座大部分人都要磨合,但江芸芸不需要,因为谢来太爱睡觉了,训练一回来就是睡觉。   不过江芸芸还有个其他的麻烦事要处理。   “这个是我给谢队长的早饭,你能帮我带一下吗?”   “这是我给谢队长的信,能帮我递一下吗?”   “这事我给谢队长做的护腕,能帮我送一下吗?”   这事本来也寻常,但因为江芸芸自己也长得比较好看,一天到晚能收到这些东西,所以导致两人每天的桌子都格外满。   江芸芸每天都开始辛苦清理桌面,因为不了解谢来的脾气,东西又实在多,所以她把桌面上的吃的都推到谢来那一面,然后开始清理书信礼物,明显是女孩子的字,或者信封,又或者是可爱的东西就都统统塞到谢来桌筒子里,有时候遇到捉摸不定的,来来回回看不清所以然,索性也都塞给谢来。   因为突然来了一个受欢迎的同座,导致她每天收拾这些垃圾的工作量急剧上升,绕是好脾气的江芸芸也跟着骂骂咧咧起来。   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她因为这事得罪人了。   “你为什么要把我给谢来的东西扔了。”有个女生带着一大班的人来质问。   江芸芸迷茫,看着封面上略显粗狂的字,又看着面前清秀的女孩子,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我看你也喜欢谢来,所以故意扔我们的东西。”另外一个人拿着一个粉色的盒子,也跟着质问道,“我这个这么粉色,里面还是草莓,难道看不出是女生准备的嘛?”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你这个我没见过,不是我扔了。”她说。   “放屁,就是你扔的,就是在你那一堆垃圾里捡的。”那人大声呵斥道。   “哎,无不无聊啊。”前桌忍不住抬头骂道,“谁没事扔你们东西啊,还不是你们的东西老是碍人家桌面了,我们一班学习压力很大的,谁没事弄你这个啊,再说了,那个谢来就你们喜欢,我们芸芸一个大学霸校花喜欢一个学渣,笑死人了。”   那些女生大怒。   江芸芸安慰道:“信是我扔的,我看字迹颇为狂野,我以为是写给我的,这个我道歉,不好意思啊,下回我看到了给你放第一个去。”   “不过,这个真不是我扔的。”江芸芸又对第二个女生说道,“我没扔过这么大的东西,我扔过什么我都记得呢。”   “胡说八道。”那个女生简直要被气哭了。   “有什么好胡说八道的,人家过目不忘,记性好着呢,没扔就是没扔。”班长也看不下去了,觉得太耽误自己学习了,站起来出面赶人,“行了,都给我离开我们班级,不要耽误我们班级自习,下次都自己交给谢来,不要麻烦我们同学了。”   那群外班的女同学只好一脸不忿地离开了。   人刚走,谢来就头发湿漉漉地走了回来。   众人一看他回来,也就不说话了,开始自顾自读书了。   一班的学习氛围不错,自习课完全不需要老师操心,皆因班里有一个大卷王江芸芸,带动了好几个小卷王,大家一时间学习氛围极好。   “你栽赃我。”人刚一坐下,江芸芸就立马不高兴用笔戳了戳他的手臂。   班级里有两个垃圾桶,一个是公用的,一个是专门扔这种东西的,一开始是专门给江芸芸扔的,今年谢来刚转校过来,也有幸用上这个垃圾桶了。   谢来没睁开眼,只是缩回手,腿一伸,脸一翻,瞧着是不准备接过这口锅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   没多久,谢来某一日训练回来,盯着桌子上出现的透明分界线。   “谢队长实在太受欢迎了。”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我还给你竖了个牌子,不会再有人扔错了。”   谢来看着窗户边‘谢来专座’这四个字,又看着那堵透明的亚克力板,难得坐下来没睡觉,只是盯着她看。   江芸芸本想置之不理,奈何这人坚持不懈。   “干嘛?”江芸芸眼睛一斜,警觉问道。   “东西也不是我扔的。”他抿了抿唇,盯着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顺手把透明的那堵墙拔走扔了。   江芸芸震惊看着被扔到垃圾桶的东西,又看着他又躺下来睡过去了。   ——嗨这人?什么狗脾气。   —— ——   “每天训练累啊,篮球体能要求又很高。”   “但是超级帅啊,长得又高,腿又长。”   “我听说他有八块腹肌!八块!!”   “他是不是很不爱说话啊。”   “不喜欢吧,他队友也很少听他说训练以外的事情。”   “哎,他之前不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吗?怎么今年转学到我们学校了。”   “说是原本是外国语的,但是好像打人了,被开除了,正好当年我们学校缺篮球队长,就挖过来了。”   “那怎么去的一班啊。”   “说他好像已经是二级运动员了,努努力可以冲一下学校的重本率,所以放到一班让那群学霸带一下了。”   “哇,好酷哦,好喜欢哦。”   “那又怎么样,听说家境不好,只有一个姐姐,和你这种富二代不合适。”   某日体育课,江芸芸正躲在树下阴凉处偷懒,正好听到隔壁班的女同学凑在一起说八卦。   ——听上去在说谢来。   “你说他现在和那个校花坐在一起,会不会喜欢上她啊。”   “不会吧,那个校花是个书呆子,就知道读书的。”   “可她长得好看啊,多好看啊,上次家长会她小姨你看到了吗,也好看,一家子都好看。”   “可她就知道读书,高一的那个富二代追她追了这么久,都没反应,难道不是一个书呆子啊。”   被人说坏话的江芸芸不高兴站起来,故意拍了拍树。   树叶沙沙作响,树荫晃动,树下的少女们吃惊抬头,任由那些光影落在脸上,随后就看到一张格外精致的小脸从树后探了出来,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她们看。   众人万万没想到被正主抓了个正着,不由惊慌失措起来。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不是书呆子。”   她非常坏地吓唬完人,她就去快快乐乐去找同学玩了。   几个女同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一瞬间尴尬的沉默。   “不是……不是,k,她脸好小啊,就巴掌这么大!!!你们看到了吗?!!”   “她眼睛也好大啊,又黑又亮,跟个大葡萄一样。”   “难道第一注意的不是皮肤好白嘛,刚才都白到发光了。”   几个同学四目相对后忍不住骂道:“妈的,也太好看了。”   江芸芸这边吓唬完外班同学,那边开准备溜回教室补作业了。   “哎,江芸芸,站住!!你要跑五圈的,高考也不是不考体育,不说多优秀,至少要及格吧,你这个以后造火箭的人,没点体力怎么为国效力啊,站住!!!江芸芸!!站住!!!”班长紧跟在她身后,大声喊道,“我陪你跑几圈,别跑,你再跑!!”   江芸芸撒开腿就是跑。   班长不死心,跟在后面追。   江芸芸继续跑,奈何运气不好,碰到篮球队训练结束,一群乌拉拉的人散出来,瞬间把通往教学楼的羊肠小道挡住了,江芸芸讪讪刹住脚,最后被班长一把抓住,一脸狰狞:“跑,你跑啊,走,跑步去。”   江芸芸挣扎不开,临走前只能迁怒般地恶狠狠瞪了一眼谢来,然后大声反抗道:“我不去,我不跑,我跑不动。”   “不行,实在不行,你就去学游泳,一百米就能过了。”班长又提出建议。   “也不行,我更怕水。”江芸芸断然拒绝。   班长无情骂道:“那你说什么,跑步去,我今天非监督你跑完五圈。”   江芸芸自然是不会屈服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经过她的谢来。   班长拉不动,不解地看着她。   谢来也停下脚步,垂眸看她。   原本围在谢来身边的篮球运动员也紧跟着停下脚步,一脸好奇看着。   “我认为,我们马上要来的篮球赛更重要,事关我们一班的颜面。”江芸芸也不知哪里的力气,把谢来一把拽了过来,认真说道,“你快点和谢队长去挑选我们班级的优秀人才。”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谢来面无表情拨开她的手,抬脚就走。   班长也跟着冷笑一声:“主意都打到谢来身上了,这人身边都是社会人员,离他远一点。”   江芸芸含泪扼腕:“好无情的同学啊,一点同学之情都没有。”   “少和他说话。”班长无情铁手把人抓过来,嘀嘀咕咕道,“你不知道,他好像身世有点问题。”   江芸芸扭头,眼神闪烁:“不是说他父母双亡,就跟着一个姐姐生活。”   “确实是跟着一个姐姐生活,但那个姐姐和她毫无血缘关系,是把他捡回去的,他爸妈也不是死了,他好像是小三的小孩,爸爸不要他了,妈妈看得不到什么东西,也走了。”江芸芸眉头缓缓皱起。   “你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怎么养孩子,那肯定不是正常办法啊。”班长最后笃定说道。   江芸芸严肃问道:“你调查过了?”   班长摇头,但不服气强调道:“外面人都这么说的。”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江芸芸停下脚步,认真说道,“你第一不能这么议论同学,第二,也不能这么议论一个己所弗足,犹奉他人的姐姐,十七八岁的孩子没有能力照顾孩子不是她的问题,是社会的问题。”   班长语塞,心虚移开视线:“我,我就是想和你说一下的,谢来,谢来关系乱得很,你别和他一起玩。”   “那你直接和我说他父母双亡,姐姐抚养长大就好了。”江芸芸平静说道,“或者说笃定的事情,不要说无端猜测的事情,这对你,对谢来都不好。”   她歪了歪脑袋,缓和气氛安慰道:“我是说我们不能人云亦云,平白坏了自己的心境。”   班长叹气:“好吧,但你也不能跑,给我跑步去。”   江芸芸不高兴抱怨着:“我一点也不喜欢运动,到底是谁发明的体育课。”   两人走后,谢来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江芸芸离开的背影。   “嗯,你姐的东西找到了吗?”没多久,篮球队的人围上来问道。   谢来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把手里的草莓链子放进兜里:“找到了。”   “行吧,那我们走吧,教练还等我们呢。”王星说道。   两人走了几步,王星突然脑袋凑过来:“哎,你和那位江校花关系很好?”   谢来摇头。   “哦,那你喜欢她?”王星又问。   谢来还是摇头。   “那就行,好多人追她的,就我们高一有个高调的富二代就扬言一定要把她追到手,好几日路上堵她呢。”王星说。   谢来皱眉:“堵她做什么?”   “还能做啥。”王星猥琐地眨了眨眼。   谢来收回视线没说话。   “不过这种长得漂亮读书也好,和我们注定不合适的。”王星叹气,“可惜了,你近水楼台也不能先得月了。”   谢来没说话,只是出校门的时候突然问道:“‘己所弗足,犹奉他人’是什么意思?”   王星啊了一声:“什么?什么人?你背着我学习!!!”   谢来看着他迷茫的样子,突然沉默了,收回视线,抬脚离开了。   —— ——   江芸芸看着把再一次她围住的人有点烦:“都跟你说不要缠着我了。”   “那你就答应做我女朋友。”站在他面前的又瘦又高,脸色发青,瞧着就不是个好东西。   江芸芸扭头就要走,万万没想到这次后面也有人把她堵住了,瞧着还是小混混模样的人。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都追你这么久了,你也太傲了点。”富二代冷笑一声,“你今天答应也是答应,不答应也是答应。”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眉头紧皱,瞧着很是严肃。   “做我女朋友吃香的喝辣的,我有的是钱,你也别这么辛苦读书了。”那个富二代痴迷的盯着她看,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脸。   江芸芸啪地一声打开了他的手。   那人震惊,恼羞成怒就要去打江芸芸。   谁知道江芸芸突然把背上的书包狠狠砸到他脑袋上,趁人群混乱中,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救命啊!!有人贩子啊!!”她边跑边打大喊。   只是出人意料,后面很快就没有呼啦啦的追逐声,反而开始有人在惨叫。   她停下脚步,躲在角落里往后面看去,正看到谢来一脚一个把小混混踢到在地上。   “混哪一片的,敢在学校附近动手,不要命了。”他站在四仰八叉倒了一片的人中神色平静,跟个黑漆漆的小棍子一样,又高又瘦,偏不苟言笑,瞧着冷冰冰的。   “你,你谁啊。”那个小混混捂着胸口说道,“你知道我老大是谁吗?”   “再让我在学校附近看你到欺负人,狗牙也保不住你。”他冷冷说道,“滚。”   “哎……”   “等等等,你,你是不是姓谢……”另外一个人盯着他看,突然问道。   谢来没说话,只是看向那个富二代。   那个富二代畏惧地看着她。   “不要再纠缠江芸芸了。”他平静说道,“再让我发现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你,我爸,你知道我爸是谁吗?”富二代被那一眼看得人都在抖,捂着一直流血的鼻子,嘶声力竭大喊道,“你,你一个婊子养的……”   “啊。”一个拳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紧接着一拳比一拳的用力。   “等等,等等。”江芸芸瞧着不对劲,连忙跑上去把人拉住,“别打了,会打死人的。”   那个富二代已经血肉横飞,气息奄奄的躺在地上。   谢来垂眸,盯着她看。   江芸芸紧紧抱着他的手,神色不安紧张,但不耽误她掏出纸巾把他拳头上的血迹擦干净。   谢来紧绷的身体缓缓松了下来。   “因为他,把你的大好前途赔进去不值得。”江芸芸把纸巾塞进兜里,认真分析道,“等会啊,我想想现在怎么办?”   “嗯,先通知家长。”江芸芸掏出小手机,碎碎念着,“直接联系小姨,不告诉外婆。”   “嗯,然后报警,嗯,他们有错在先的,你别怕,回头我肯定和你站一起的,学校不会对我高调处理,肯定也不会处理你。”   等江芸芸打完一通电话,转身却发现谢来不见了。   学校自然不会处理江芸芸,毕竟她不仅有一个厉害且凶悍的小姨,还有她本身就是学校各类竞赛的主力,还是明年高考争一保二的头号种子选手。   “这件事情太恶劣了,我们绝不姑息这种事情发生,这就增加安保力量,我们还有增持校车的打算,今后同学们都坐车回去,也安全一些,江主任喝茶,前往消消气。”   周烁没说话。   对面的家长就跳了起来:“分明就是她勾引我儿子,花了我儿子好多钱,难道读书好就这么被纵容。”   老师还没说话。   周烁直接下巴一抬,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对父母,冷笑一声:“你儿子配吗?长得跟个癞□□一样。”   老师倒吸一口冷气。   对面直接暴走。   “再给我污蔑女生名声,看我闹不闹得上报纸,你们企业也都别办下去了。”周烁皮笑肉不笑。   “消消气,消消气。”教导处主任只能到处和稀泥,“大家是为了解决孩子的问题,别伤了和气。”   一直没说话的校长也头疼,一个是市里著名企业家,一个是市里特聘的人才引进的材料学博士,都是得罪不起的人。   “都是,都是那个谢来的错……”他最后想要拍案。   江芸芸站在小姨身后,小心戳了戳她的手臂。   “谢来,是了,这位谢同学呢,这事还要多亏那个谢来仗义相助呢,真是好孩子。”周烁张望着,故作不经意说道,“我家芸芸回家还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呢,都说是那张□□脸,就连之前给物理竞赛做的模型也都丢了,重新做一个都不想做了……”   “什么!模型丢了!!”教导处主任大惊,“马上就要比赛了,东西怎么丢了,找了没?要不我再和你一起去找。”   江芸芸垂头丧气,委屈坏了:“没有的,书包都坏了,里面东西都丢了。”   “哎呦,这是什么事情啊。”主任急了,“下周就要比赛了。”   周烁叹气:“说什么下周的事情,先把现在的事情说好。”   “那就是谢来……”校长旧事重提。   “谢来有什么错,仗义执言嘛。”周烁平静反问道。   “他,他打了我儿子!!!他把我儿子打了一身血。”对面的妈妈尖叫道。   周烁皱眉:“你儿子认识谢来?还是谢来认识你儿子。”   “谁会认识这种不干不净的混混。”妈妈倨傲说道。   “那不就得了,一个高一,一个高二,谁也不认识谁,你儿子身边还带着两个小混混,正常人都以为是社会人呢,谢来一个小孩哪里想得到是你儿子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和社会人玩,我家芸芸弱不禁风的,可不是想着要下点重手,好带我家芸芸跑。”周烁认真评价道,“真是有勇有谋的孩子啊,人呢,我家老人说了,可要好好感谢人家的。”   “你,你你你,强词夺理。”对面的人气得跳脚。   “那我是哪里说的不对?”周烁反问。   “分明是报复我家儿子。”那人大骂。   “谢来和你家儿子无冤无仇,为何要报复你家儿子。”周烁反问。   那人沉默了。   “因为他骂谢来姐姐,我听到了。”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骂得很难听,我觉得这样不好,谢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小孩可以不懂事,大人不可以。”   “是了,我家芸芸就是最懂事的。”周烁立马点头附和道,“有些话说不得,有些事也做不得,谢来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可能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做的确实有些许瑕疵,但人家也不是好端端打人的,这些事情与其要三个孩子反省,不如让我们这人多想想,是不是我们对孩子的教育还不够,让他们可以对曾经困难的人报以鄙夷嗤笑,有违我们读书修身养性的目的。”   大家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那,那我家儿子就白挨打了。”他母亲不甘心问道。   周烁没回答,只是冷着一张脸,看了眼墙上的闹钟:“还有十五分钟处理的时间,到时候研究所亲自来催人,那就闹大了。”   校长心中一冽。   “那就各当无事吧。”老师小声嘟囔着,“说起来也是张同学总是去骚扰江同学,江同学已经上报学校无数次了,这次还带了社会上的人,这是万幸没出事,不然可怎么收场。”   “我儿子就是喜欢她而已,有什么错,现在被打到住院了……”   校长站起来,扯了扯领带,看了眼时间:“行了……江主任,要不你先回去吧,别让研究所等久了,芸芸这次受惊了,也回家休息几天。”   “谢来呢。”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您别欺负他就一个人。”   校长语塞。   “他要是受罚了,哪也是帮我的,不如罚我头上算了,反正我积分多。”江芸芸又说。   周烁站起来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校长能看不清什么问题吗?要你一个小孩操心,走,回家去,谢来不会有事的。”   “真的。”江芸芸眼睛一亮,开心问道。   “当然,两位孩子的善良不能被辜负。”周烁笑看着校长。   事情的最后自然是江芸芸和谢来各自回家休息三天,理由是病了,那个富二代转学了。   —— ——   江芸芸回去上学的第一天,抽屉里多了一个破旧的模型。   她捧起来看了一眼,眼睛亮晶晶的。   ——谢来人真好啊!   “哇,你这三天休息的,满脸红光啊,学校发生好多事情了。”前桌八卦说道,“那个高一的牛皮糖终于转学走了,谢来也生病了,你们不会是传染病吧,还有就是我们班级的篮球队凑不起来。”   江芸芸震惊:“满朝大臣,凑不出五个男儿。”   “是的,陛下,一个个站在那里投篮都不会,看到没,班长都急上火了,趴那里装死呢。”   江芸芸掰了掰手指:“不对啊,班长自己就会,周然会,王川也会,黄琦勉强也能跑几步,再加一个谢来不是齐了吗?”   “谢来!问题就出在谢来身上。”前桌说。   “谢来,谢来咋啦?”江芸芸好奇。   前桌扭过身子,撸起袖子,正打算大谈一番,结果刚铺好前摇,谢来回来了,她立马卸火,头也不回就一扭一扭回去继续写作业了。   江芸芸看得叹为观止,等人坐下来,小脑袋立马凑过去,直接问道:“哎,听说你不配合我们班级活动。”   谢来盯着她的小脑袋,随后伸手把她的脑袋推开,似笑非笑:“不敢高攀你们一班。”   “哪里的话!”江芸芸不悦,“什么你们我们,都是家中一份子。”   谢来讥笑着,趴下来不理她,打算睡觉了。   “班长!!”江芸芸喊人。   班长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干嘛。”   “把谢来的名字报到篮球队啊,我们今年靠大佬带,肯定第一啊!!!”江芸芸大声说道。   教室内气氛一顿。   班长蹭的一下坐直身子,瞪大眼睛,神色惊恐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对着谢来湿漉漉的后脑勺,笑眯眯说道:“谢来,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篮球队哦。”   她热情伸出手,谁知道谢来纹丝不动。   江芸芸也不尴尬,另外一只手掏出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后扭头对着班长说道:“行了,他同意了,成交!”   “快来登记信息啊!”江芸芸的脑袋盯着班长窸窸窣窣的字,笑说着,“你生日那天是八月初五耶,放暑假了,好爽啊。”   谢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来来来,签名。”江芸芸热情推了推他的胳膊。   前桌惊呆了。   “你,土匪?”   江芸芸笑得见眉不见眼:“我全市第一呢。”   因为太过凡尔赛,教室里立马骂声四起。   面对着窗户的谢来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失神地看着刚才被握住的手。   少女的手滚烫温热,还有一点绵软,只是指腹中带着茧子,用力握人时,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 ——   篮球赛那天,一班全体出动,不过他们运气不好,抽到了一个强队。   “没关系,友谊第二,胜利第一。”江芸芸作为啦啦队队长,热情下达指示。   “领导,闭嘴吧,不会指挥别指挥。”班长正在做热身运动,气笑了。   江芸芸不服:“谢来不是拉你们突击训练了吗?上周的晚自习全在打球呢,怎么不行!肯定行啊!对面的人加起来都没谢来厉害的!是吧,谢来。”   ——好大一顶高帽。   谢来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谢来猝不及防被笑容闪到,只能抿了抿唇,缓缓移开视线。   “马上就要开始了,不要说话了。”前桌把江芸芸拉走,紧张说道,“可不能再输了,篮球再输了,我们要垫底了。”   “垫底就垫底呗,总不能两头要。”江芸芸面对啦啦队的人反而很放松,随口说道,“等会口号喊大声点哦。”   “好羞耻啊,不想喊。”   “谁想的,肯定是你江芸芸。”   随着哨声吹响,场上的竞争一下激烈起来,大家都知道谢来厉害,所有对面五个人几乎都来防着谢来。   谢来人高马大,站在一群高中生中鹤立鸡群,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他吸引。   他被人围着也不着急,反而开始传球,只是没多久那个球又传回他手中,他一个转身背对,直接站在三分线边上投入了这场的第一个球。   众人神色紧张,只听到咚的一声,球弹到门框上,反而很快在框上打转,最后在屏息期待中,咚的一声落入网内。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跳了起来。   一班的学生立马敲响打鼓,全场热烈恍惚。   “谢来谢来!!”江芸芸大喊。   “篮球称王!!”前桌再也顾不得体面,扯开汉嗓子喊道。   谢来站在喧闹的场下,鬼使神差抬头,看了一眼看台上的江芸芸。   她正激动的朝着他挥手,那双眼睛在明亮的场馆上好似在发光。   他收回视线,接过球来,突然也跟着笑了笑。   —— ——   谢来和一班的关系突飞猛进,大家发现这人也不像别人说的这么不好惹,甚至还挺好说话的,跑操都愿意跑第一个!!   “我不跑,我肚子疼。”江芸芸扭头拒绝。   谢来拧眉:“要吃药吗?”   “不跑步就好了。”江芸芸无耻说道。   谢来真是被她无所不用其极的不跑操理由气笑了。   江芸芸理不直气也壮:“而且我马上就要数学竞赛了,不要耽误我学习。”   “可你体育课八百米不及格。”   “数学竞赛。”   “不及格。”   "数学竞赛第一名!”   前桌的脑袋幽幽凑了过来,阴阳怪气:“第~一~名~,江芸芸,你没考第一名,回头跑操请的假,老班能杀了你。”   江芸芸骂骂咧咧:“我跑不动,累死了。”   谢来突然说道:“可你那天不是跑的挺快嘛?”   江芸芸写字的笔一顿,抬起头来想了想,直接说道:“当时有点害怕的。”   谢来看她。   “没有碰到过小混混。”江芸芸嘟囔道。   谢来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你要不要学数学啊。”江芸芸的脑袋又凑过来,还不知道从哪里抽出谢来的卷子,“其实你数学还不错的,都能考及格,再抓一抓基础,我能给你补上一百二的,到时候物理和化学压力就小一点。”   谢来盯着那跟在试卷上戳来戳去的手指,舔了舔嘴唇,鬼使神差嗯了一声。   “OK,我给你这个错题要点写一点。”江芸芸的小手指飞快把卷子抽走了。   谢来盯着她奋笔疾书的背影,窗外生机勃勃的树影落在她头上,好似无限膨胀的生命力。   夏日的风热烈而灿烂,吹在人身上,能闻到淡淡的太阳的味道。   谢来手指微动,轻轻碰了碰倒影在桌子上的影子,可很快又心虚地移开手指,故作平静地抽出语文试卷开始不上心地做了起来。   —— ——   谢来的成绩进步很快,毕竟他边上坐着的是全科战士江芸芸,每一门都没短板,缺哪里都能给他补上一点,大月考竟也进步了一百多名,一下子跑到一百二十名了!   江芸芸满意极了,对着他的成绩单得意说道:“数学已经一百了,化学和物理都及格了,下个阶段英语也要抓起来了,你英语怎么只考了六十!!英语看不懂也没事,我们有做题技巧的。”   “你辅导的?”班长发卷子的时候,突然说道。   “对啊,厉害吧。”江芸芸得意坏了。   班长欲言又止。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因为老师不太信。   这次考试顺序是打乱的,江芸芸和谢来也确实在同一个考场。   谢来的脸色也明显不好看起来。   教室里,不少同学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前桌是知道江芸芸一直帮谢来辅导功课的,但她不敢开口。   江芸芸有点生气,站起来直接说道:“老师,我认为你的想法不对。”   老师没想到是江芸芸第一个站起来。   “您怀疑谢同学的进步,可以有很多种办法重新考核,马上就要期末了,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要他来解题,还提出这么多问题。”江芸芸犀利说道,“教育孩子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不是嘛,谢来这个月上课也都很认真,他得到进步,就应该得到表扬,不是质疑。”   老师被骂得下不了台。   听到动静的教导主任出现在门口,点了点头:“江同学说得对,这次谢同学很有进步,学校也很开心的,坐下吧,老师也是担心谢同学学坏了。”   “那,那老师是不是……是不是要和谢同学道歉啊。”江芸芸盯着教导主任,嘴皮子犹豫,脸色却格外认真。   老师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教导处主任瞪了一眼,顺杆子往上爬的人,粗声粗气说道:“先上课再说。”   江芸芸这才坐了下来,然后发现谢来一直没坐下,又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你也坐下,站着干嘛。”   谢来又恢复了一声不吭的样子,扭头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一边记笔记,一边抽空安慰道:“你别怕,我保护你,谁来质疑你,我骂谁。”   谢来垂眸,半晌之后才说道:“谢谢。”   “不客气哦。”热情的少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 ——   期末考江芸芸还是保持第一,体育这次破天荒全部及格,谢来竟然挤进了前一百,卡在九十九的名次,篮球队的那些人都惊呆了。   暑假集训的时候   “怎么了,这是把江芸芸的肉割下来吃了?”   “你不会是作弊的吧?补课哪有这么好的成效,我又不是没补过。”   “不对啊,你期末没和江芸芸坐一起啊。”   一侧的王星捧着成绩单崩溃尖叫:“你果然背着我学习了,你果然去学习了!!”   谢来沉默坐着,一声不吭。   “哎,你不会和校花谈上了吧?”   “学霸也看得上学渣?哦,你不是学渣了,但你之前是学渣啊。”   “说什么呢,谁看得上你们啊。”对面借着篮球场地打球的人忍不住大声说道,“癞□□想吃天鹅肉,你知道江芸芸她小姨是谁吗!国家级别的科学家!人家以后要去造火箭的。”   “别坏人名声,人家好心给你补课,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谢来抬眸,看了过去。   篮球队的人立马不高兴起来,骂骂咧咧要干仗。   “请他们出去,我们要训练了。”谢来把人拦住,平静说道。   “靠,那就任由他们这么说。”王星不服气。   谢来给手腕上绕绷带,平静说道:“你们也确实不能说她,让人听到了不好,她给我补课是因为老师的要求。”   王星还是不高兴:“真在一起又怎么样,你长得也好看啊,现在成绩不是也上来了吗?我看就挺配的,怎么就说不得。”   “算了,不说了,你也不打算读书了,真是倒霉的日子。”他突然叹气说道。   谢来盯着手中的篮球,半晌之后露出一丝苦笑。   ——大概,是配不上吧。   —— ——   八月初江芸芸要去参加数学竞赛,外婆正拉着她絮絮叨叨叮嘱着,无非是要她小心点。   “那个谢来……”某日,小姨回家吃晚饭,一家子坐在一起看电视,突然说道。   江芸芸耳朵一动,随后眼睛看了过来:“我同座怎么了?”   “他姐姐好像病了。”小姨犹豫说道。   江芸芸震惊。   “哎,不好说,总之他家事情很乱,你理她远一点,他生父好像是省里的一个人,他生母已经走了,这个姐姐认识的人也不太清白。”小姨随口说道,“算了,不和你说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   “虽然我们也很同情谢来,但你和他不一样,我希望你在求学路上能认真读书,之前你们班主任还给我打电话了。”小姨苦口婆心劝道。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高兴抱怨道:“老班年纪不大,话很多的,没有的事情。”   小姨看着她,无奈摇头:“你要好好读书的,大学人才辈出,尤其是你的专业。”   “知道啦。”江芸芸收回视线,继续看电视。   小姨和外婆对视一眼。   江芸芸出发去省里的前一天,她突然翻看到日历。   ——今天是谢来的生日耶。   她摸了摸脑袋,悄悄往外看去,正好看到外婆和小姨坐在一起说着话,只能摸了摸脑袋,抽出作业开始写作业。   “我去我前桌家玩。”没多久,一个穿戴整齐的小孩出现在门口,大声说道。   “这么热的天,晚点去吧,反正也不远。”外婆说。   “没事的,明天我就要去比赛了。”江芸芸头也不回就走了。   —— ——   谢来今天失误很多,教练把他骂了一顿,最后放下狠话——不想练就滚回去。   “没事,今天多热啊,场馆的空调又差,热死了。”   “就是,老华就是脾气差。”   众人安慰道,没多久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来。”江芸芸的脑袋出现在窗户外。   谢来吃惊看了过去。   江芸芸快乐招了招手。   众人一看也跟着要过去,谢来把人骂走了。   他站在门口,想推门出门前,抬头擦了擦脸上的汗,还换了一件干净的背心,等一出门,外面热浪滚滚,他忍不住眯了眯眼:“你……你摔了!你怎么摔的。”   他紧张上前,想要触碰一下,却又停在原处,只能着急问道。   江芸芸摔得手肘都破了,膝盖上的裤子都破了一个洞,小脸也灰扑扑的。   “嗯,体育馆在修路,没注意。”江芸芸不甚在意摸了摸脸,然后把车把手上的蛋糕递了过去,“就是蛋糕坏了,你还吃不吃啊。”   谢来惊呆在远处。   “就谢谢你帮我体育考试补课了。”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把手里的蛋糕高高举起,“我特意买的草莓蛋糕,你不是爱吃草莓吗。”   —— ——   两人坐在阴凉处,蛋糕放在谢来的膝盖上,确实摔得一塌糊涂了。   “还吃吗?”江芸芸愁眉苦脸,“还没能吃吗。”   谢来直接用刀差了一块,塞进嘴里:“味道没坏。”   “好吧,那生日快乐哦。”江芸芸笑眯眯掏出一朵花来,是一朵小小的桃花。   “现在哪来的桃花?”   “不知道,路上有得卖,我就买来了,给你的,好看吧。”江芸芸笑说着。   谢来一口一口吃着蛋糕,两人也就这么安静坐着。   “你,为什么要来给我过生日啊。”许久之后,谢来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侧首看了过去,眉头紧皱,显然也在思考。   “我听说你姐姐出了点事情。”她说。   谢来脸色微微发白。   “我担心你走错路了。”江芸芸又说,“但我直接跟你说,你肯定嫌我烦,我只好提着一个蛋糕来了,但我来了又不知道说什么,但我想着,不能重复走老路的,你姐姐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谢来低着头,看着四分五裂的蛋糕,突然笑了笑:“我这日子破的还不如这个蛋糕呢。”   “那是我摔得,不作数的,而且蛋糕是自己做的,你现在就是在做蛋糕胚,而且不是做的很不错嘛,你训练认真,读书也认真。”江芸芸认真说道。   谢来闭上眼,任由夏日的风吹过自己的脸颊,哪怕坐在阴凉处,燥热和痛苦已经席卷而来。   “这是我全部的压岁钱,三万多。”江芸芸掏出一张卡,塞到他手里,“你看看能不能解一时之困,而且国家还有很多政策的,你等我考试回来,我给你查一下,天无绝人之路,实在不行我找我小姨,我小姨是大人,她肯定有很多办法的。”   “你小姨……”谢来侧首看他,“可我是坏孩子。”   “你不是啊!”江芸芸眼睛又大又亮,不解说道,“你这次考试都九十九了!中等水平,大人的事情和你没关系,大人是坏大人,可你不是坏孩子。”   谢来闭上眼,第一次感觉到夏日炎热灼灼,照得他无处遁形。   ——无数时刻,他总是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芸。   她的同桌明媚快乐,怎么就……就这么耀眼呢。   他无数次隔着那层衣服,看着那些树影倒影在她身上,想要靠近她,可一看到那双明亮眼睛就相形见绌,不忍直视内心荒谬卑劣的想法。   她是太阳,是月亮,是无数群星汇集的星光。   而他,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石头,最被人厌恶的污泥。   “行了,我要回家了。”江芸芸完成一件大事,站起来说道。   她站在谢来面前,叉着腰,挥着手,认真说道:“你别放弃你自己,你的未来有很长的路要走的,我知道读大学有助学贷款,你别怕,有我呢。”   谢来看着她骑着自行车哼次哼次离开的背影,影子一晃一晃的,直到再也消失不见,这才缓缓低下头,看着已经融化的蛋糕。   小小的蛋糕,晃啊晃,怎么就晃到他手里了。   阴影处,一滴眼泪落在惨不忍睹的蛋糕上。   —— ——   高二下学期,老班突发奇想,要大家填写自己的志愿,江芸芸填了国防科技大学的火箭制造专业,众人惊呼。   谢来盯着那个学校,见人走了下来,低声说道:“这个要考多少分啊。”   “七百以上吧。”江芸芸笑说着。   “那你肯定考得上。”谢来说。   “那肯定啊。”江芸芸得意说道,“你呢,你要考什么。”   “这个学校在哪里啊?”谢来没回答,反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北京。”江芸芸说,“你是特长生,你有想好考哪里吗?”   谢来摇头。   “那你可以考北京体育大学。”江芸芸说道,“这个学校体育专业就很好哦。”   谢来点头。   “分数很高啊。”前桌的脑袋转了过来,幽幽说道,“特长课分数高,文化课也高,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谢来这个成绩努努力也不是不行的。”   谢来盯着她看,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妈耶,又疯了一个。”前桌震怒。   —— ——   高三的日子紧张极了,谢来的成绩出人意料一直往上走,等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他考到了第三十名。   “妈耶,吃什么金坷垃。”前桌惊慌失措,“怎么要赶上我了。”   “你一个高三就知道吃吃吃。”江芸芸说。   “压力大啊!!”前桌崩溃。   江芸芸笑着看向谢来:“考的真好,保持住,一定能上最好的学校。”   “一起去,北京。”他突然说道。   江芸芸用力点头:“行啊!!”   前桌幽幽说道:“我也去北京,你到时候能介绍一八五的,六块腹肌的大帅哥给我吗。”   谢来点头说道:“可以。”   好冷的笑话竟然有些接,还是不苟言笑的谢来,前桌受宠若惊,哆哆嗦嗦转回去写作业了。   “妈耶,真疯了一个。”她嘟嘟囔囔着。   —— ——   高考结束出来后,江芸芸特意去看谢来,谢来很是紧张,但察觉到她热切的视线,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等成绩的那半个月,所有人都度日如岁。   江芸芸并不紧张,每天吃吃喝喝,还胖了两斤,开成绩的第一天,有学校亲自来学校抢人了,小姨亲自出面说这事,只让江芸芸自己去选个好地方,回头家里人聚一下。   谢来也很紧张,他甚至不敢打电话。   “看看吧。”姐姐躺在床边,笑说着,“让姐姐看看,姐姐培养出什么人才了。”   谢来露出无奈苦笑。   “你要是考得好,你就去找你生父吧。”姐姐又说,“我也都耽误你好几年。”   谢来抿唇,不说话。   “不耽误。”他拿起电话时,低声说道。   一阵沉默后,他挂上电话,突然笑了起来。   “恭喜啊,来来。”姐姐伸出憔悴病弱的手,拍拍他的胳膊,“去找你要找的人吧。”   谢来直到跑到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下这才回过神来。   他突然有种无处遁形的不安。   ——万一,江芸芸不想知道呢。   这座小区充满了文化人的气息,而江芸芸从小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她悲悯善良,不过是天性如此。   六月的太阳已经格外炎热,却依旧无法驱散他心中的潮湿和难过。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站在她身边。   “谢来。”背后传来一个惊疑的声音。   谢来猛的转头,就看到江芸芸正抱着一束桃花,提着一个蛋糕站在他背后。   她还是穿着校服,那校服又宽又大,她穿起来却有种飘逸,尤其是被风吹起来时。   “江芸芸。”他低声喊道,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我考上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就说你可以的!”   谢来看着她笑。   “那我们可以一起去北京了。”江芸芸抽出一支桃花,递到他手中,笑脸盈盈说道。   谢来接过那株桃花,那股幽幽的香味几乎要驱散他身上所有的不安和犹豫。   一年前的那支桃花,支撑着他走过艰难的高三。   “那,那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谢来捏着桃花,悄悄上前一步,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歪头,平静问道:“你想追我?”   谢来紧张得看着她。   “那得说好了。”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第一:我博士毕业前不结婚不生子。”   “第二,你这个暑假要好好想清楚,到底喜欢我什么,你得喜欢我的,可不能是觉得我人好。”   “第三,你得送我一个我喜欢的礼物。”   谢来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只能呐呐地看着她,一时间绕不过弯来。   江芸芸下巴一抬,笑容灿烂。   “早恋?”背后突然传来小姨阴测测的声音,“被我抓了个先行。”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   谢来挡在江芸芸面前,磕磕绊绊解释道:“不,不是的。”   “哼,走,老实交代。”小姨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兔崽子领进去了。   —— ——   谢来最后送了江芸芸一把桃花种子。   “我已经做好了蛋糕胚,那你愿意和我一起种桃花吗?”小区门口,他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看,认真又紧张得说道,“我会有出息的,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江芸芸抱着手臂,认真想了想:“行吧,那我们试试。”   谢来大喜。   江芸芸突然凑过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来,快给我摸摸,是不是真的有八块腹肌。”   谢来措手不及,闹了一个大红脸:“大庭广众……”   “那我们回家看看……”江芸芸兴奋地把人拉回家。   ——八块腹肌耶!我都没见过!!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